[book_name]五狮一凤 [book_author]朱贞木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6458 [book_dec]《五狮一凤》武侠小说,作者是朱贞木。明末清初,李自成发起农民起义,攻占北京城。吴三桂开山海关引清军入关,清军一路南下,席卷华夏。明室已亡,清军如狼似虎,各处百姓人人自危。此时在云南省永昌府一座哀牢山,有一个狮子村。村中汉苗杂处,却相处溶洽,与世无争,隐为世外桃源 [book_img]Z_13663.jpg [book_chapter]正集 [book_title]第一章 孤村聚义 云南省永昌府所属,腾越州迤东,有一座哀牢山,汉苗杂处,万峰环绕中,有一座小峰峦,名曰狮子林,又曰狮峰,周围有二百余里方圆,层峦叠翠,风景幽秀,峰峦环绕之中隐着一所村庄,几乎与外界隔绝。全村七八百户人家,人人勤劳,因土地肥沃,出产丰富,却能自给自足,因而全村生活相当安适。 村中向来汉苗杂处,中有十分之二是熟苗,其余均是汉民,全村以钟姓为大族,因地僻山深,当地土司对于此村人民,不甚过问,向由全村人众自动推举,本村一户最有才能,而为全村人民谋福利的人,作为村长,一切事务,都由村长主持,此风相沿,已有数百年之长,直到明朝末叶,依然如此。 当明末崇祯年间,发生许多动荡不安的时局,各地人民自然也十二分的流离颠沛,狮子村地处滇中,非常偏僻,绝非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在头几年,当地颇称安靖,俨然桃源?及至张献忠入了川中,滇省邻近之地,自然也受到些兵革的影响,因此狮村的人民也不得不想保村卫民之策。 村中既打算自卫,自然应由村长来领导群众。这位村长是谁呢?这便是本书必须要详叙的一个家族;村长钟轶群,为钟姓族中最有能力的一家,据传先人为明太祖开国时佐命功臣之一,其后也累代列于仕班,原来隶籍北方,嗣于正统年间,土木之变,避居滇中哀牢山,到明末时,也已百四五十年。当崇祯即位之初,钟轶群见朝廷腐败,群雄四起,眼看国家将有大变,便蓄意为全村谋安乐,好在他将村中事务料理妥帖,也一样是为群众服务,造福桑梓。二十年来,大明江山虽已搞得一塌糊涂,而哀牢山狮子峰的狮村,却治理得井井有条。轶群其时年逾五旬,夫人早故,生有子女各一,子名鼎盛,别号傅诗,女名蕤贞,乳名么凤。傅诗长么凤十一岁,对于弱妹,异常友爱,一家族姓虽多,家庭却极简单,父子三口,过着最太平安逸的日子。轶群以世代尚武,幼年便习武事,曾得名师传授,其艺虽未用于世,却有真实的功夫。到晚年觉得学武一生,尚未一用,便将毕生艺事,尽传于傅诗么凤兄妹二人以为强身之道。傅诗生有异禀,食能兼人,力敌百夫,再加以武术锻炼,武功自然格外精纯。轶群当年学艺之时,是得诸宁波叶继美之传,叶系武当祖师张三丰门人,海盐张松溪高足,因此钟轶群虽不曾在江湖上走动,又不曾在行阵间立过功勋,但是要讲武术的派别和传授,确是丝毫不苟,可称是一位不名世的英雄人物。全村千余口,因服膺他为人的正直,和武功的精到,确是全村第一个人物,因此数十年来,大家自愿推轶群为村长,一切唯命是从,这都非偶然侥幸之事。 崇祯初年,李自成起自田间,以推倒贪污政府为目标,实行农民革命,起而从之者,立即有百余万人,此种现象,并非李自成有何令人景从之处,实是明朝那些政府官员所促成,因为当时苛敛重赋,民不堪命,没有一个老百姓不是穷困得喘不过气来,而天下所有脂膏,全都入了贪官污吏的私囊,自然会造成这亡国的局面, 狮村虽僻处边陲,毕竟与人无争,在那个时候,除去李自成逐鹿中原,同时还有一个张献忠,他一路向西,来到四川。谁知进川后,一变过去作为,于是蜀中人民不但不能得到他的好处,反倒成为他的鱼肉。滇黔地邻川边,自然也要受到威胁。在此种情势下,老弱者转乎沟壑,这是毫无问题的牺牲品了,少壮与狡黠者,则起而走四方,或是团结了一部分的力量,用以自卫。哀牢山狮村,便是在这种情势下,全村的组织,也就越加坚固。 村长钟轶群,无疑的是个领导人物,可是在崇祯十七年的春季,轶群年老病死,其时儿子钟傅诗已经二十九岁,生落得一表人物,比他父亲还要英勇。大凡人的年龄,与事业的进退上颇有关系,上了年岁的人,经验多了,顾虑也便多了,有时候思虑周详,果然是他的好处,但是有时却难免犹移不决,往往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少年人却是一鼓作气,遇事勇往直前,往往不计成败,作了再说。这样果然有时会获得考虑欠周的过失,但是这究竟还是能力问题,如果真是有见地,有能为的少年,亦必审慎而后出之,那末过去老年人所认为不可作,或是不敢作为的种种事情,毕竟由少年来告成功,这便是少年人比较有魄力,有胆量的缘故。 上面这一种论调,也就是可以看出钟轶群与钟傅诗父子间的作风,在钟轶群时代,天下太平,人人尚能丰衣足食,自然一切以不更张不多事为是,等到钟傅诗的时代,天下多故,盗匪横行,政府自顾不暇,何来力量保护人民?此时便不得不由人民自己想法来救护自己,钟傅诗便是最适当的一个人物,所以他在崇祯末年,便成了哀牢山狮村的唯一拕手。 离狮村五十里路,有一座风溪山,山西有一所沙村,与狮村可称是邻村。狮村村户与外隔绝,独与沙村有个往来,这是因为两村素有姻娅之谊,从三四代下来都是非常关切的。到了钟轶群上一辈,与沙村村主沙若水更结了一层儿女姻亲,乃是轶群之姊,嫁与沙若水之子沙鹰汀为室,鹰汀结褵后,妻钟氏不久死去,留下一子,名沙金,别号宝泉,年岁比傅诗小上六七岁,却是异常颖悟,沙家本无人习武,沙金自由失恃,舅父轶群怜其孤雏,时加照拂,又爱其聪俊,便自幼教以武术,故沙金幼年所得,原也是武当派。后因沙鹰汀继娶朱氏,对前房子沙金不甚喜爱,钟轶群便将沙金领到身边,所习文学武之事,都与自己儿子傅诗,女儿么凤一同研读,因此沙金与钟傅诗兄妹,虽属姑表弟兄,其实那一分亲爱,正和自己手足一般。 当金沙在十五岁时,住在钟家,有一日竟告失踪,钟家自轶群起,真是没一人不忧急,初以为离不开狮村沙村这两处地方,便派了多人,在两村遍找多日,不料毫无踪影,钟轶群觉得从自己家将沙金走失,十分对不起沙鹰汀,哪知鹰汀后妻,已连生了二子一女,对于沙金已不甚在意,后母方面,更不必说,虽不至于说走失了好,但也并不想去找回来,轶群见此情形,对于鹰汀,自然十分不满,从此后两家便不如从前往来的亲密。眨眨眼过了六年,沙金始终音耗全无,日久两家也几乎将他这人忘记了。这一年轶群去世,到了百日引贴设奠,族中人合亲友们纷纷来弔,正当亲友吊奠之际,忽从大门外直冲进一个少年来,看他玉面朱唇,长眉凤目,十分俊逸,身着一套布服,下面青鞵白袜,虽甚朴素,却是猿臂蜂腰,行动如风,显得分外英武。众人正自奇诧,那少年一步抢到轶群灵前,扑翻身拜倒尘埃,放声悲恸 ,口呼舅舅,众人才想到此人便是失踪多年的沙金,大家一阵纷乱,便有人劝住了他的哭拜。此时傅诗在孝帏里也早也早听人说是沙金忽归,因自己身在苫块,不能出见,正想命人去请少年来见,忽然帏前人声嘈杂,果然因沙金哭拜毕后,立刻要见见阔别多年的表兄钟傅诗,已由几位亲友陪到帏前。傅诗一见沙金的丰度,不由暗暗欢喜,沙金想到幼年同在学艺时,情同骨肉,不料今日归来,已见不到恩重如山的母舅了,不禁握了傅诗的一只手,悲悲切切的哭了起来。傅诗自然也是相对默然,不胜悲戚。当时沙金便向傅诗对面的草荐坐下来,与傅诗细谈别后之事,而沙金失踪后的一切遭遇,自然更为傅诗等所急于要知道的。 沙金在十五岁的那一年,文事已能下笔作篇五六百到千来字的文章,武事却已识得门径,且因受自轶群之传,自然是武当一派,不过功浅力微,尚谈不到实用。这一日正是暮春天气,狮子峰西首六七里,有一地名桃坞,正值桃花盛开,沙金课余,信步闲走,不觉已到桃坞,远远一望,果见弥漫枝头,已开得和云锦一般,一时兴至,便独自个向桃坞深处行去。那里本是个游赏之地,游人自然极多,沙金左转右转,一直转到桃坞后面,那地方却无桃花,只有一片竹林,和一丛芭蕉,碧油油的也正长得好一丛肥叶。沙金走了半日,本打算找个清静地方歇歇腿,就在竹林中一方青石上坐下,哪知刚刚坐下,就见一位须眉漆黑,面皮雪白的僧人,从林中踱出来,一见沙金,就向他点头微笑道,“今日有闲,来看桃花?怎的不与你舅舅表兄同来?”沙金本不认识此僧,一闻此言,还以为是舅父的朋友,当即起立答道:“是的,我一时闲步走来,家舅父等并不知道。”僧人听了点点头,便笑着走到沙金身边,仔细打量了个够,沙金正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忽听僧人笑问道:“你这几年,练了些什么功夫?能试几手给我看看吗?”沙金听他的问话,俨然父执考验晚辈的声调,自然不敢不答,约略说了些练过的几手功夫,那知僧人闻言,微微一笑,看那意思,仿佛十分轻视,正自不解,只听僧人道:“我姑且试一试你的力量如何?”说罢,将直裰撩开,露出肚腹,就用手指了指自己肚子,向沙金说道:“你只管用力打去,不要客气。”沙金此时正是进退失据,觉得打也不好,不打也不好,呆在那里,做声不得,僧人却一再催促,并有不耐的神气,沙金也觉得此僧确是蔑视自己,和舅父轶群的拳法,心中本有些不服气,此刻被他一再催促,也就毫不客气的站在那僧面前,用足臂力,向他肚腹,一拳打去,但闻扑的一声,僧人的肚皮已成一凹洞,竟将沙金之拳吃住,沙金不由着急,想拔出来,却那里能够,正在惶急之时,只听那僧哈哈一笑,顿觉自己拳头如同纳入一个火炉内,热得发烫,心中愈慌,正要用力拔去,那知那僧一声“去吧”,肚子一鼓气,沙金便如同球似得直抛出去,还算足下有跟,下部勉强一作劲,虽已跌跌冲出好几步,总算还不会躺下。那僧见沙金居然不曾跌倒,似乎甚为诧异,一语不发,看了沙金半晌,忽然点头赞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造,可惜可惜,可惜未得名师,白耽误了好胚子。”沙金当时被弹出老远,心中不但惭愧,竟不期然的生了一种敬仰之念,便呆呆望着他,作声不得。那僧面现得色,笑迷迷的向沙金说道:“好孩子,你真是一个好材料,可惜白糟蹋了,你愿不愿意从我为师?”沙金此时,已深觉僧人本领高强,更觉自己过去所学,竟一些没用,毕竟孩子的头脑简单,只从一面着想,当时便嚅嗫道:“我倒愿意,可是你老能随我到家去吗?”那僧听了,含笑摇头道:“只有徒弟跟了师父走,那有师父跟了徒弟走的?”沙金当时即摇头道:“那就没法拜你为师了,因为我舅舅要找我的,我如何能跟你去?”那僧闻言,眉毛一动,即道:“那不要紧,你今天先跟了我去,明天一早我就去告诉你舅舅就是。”说着就一手挽定沙金,挈他同行,沙金此时本有些怕他,而且那僧挽住沙金时,沙金觉得被挽的一只手,就如中了铁器缠绕一般,动都动不了,究竟一个小孩子,慑于如此强力之下,一时既不敢违抗,又想到看情形必与舅父相识,明天自有他向舅父说去。沙金学武心浓,如此一想,居然委委屈屈的随了那僧而去。可是当天便走了不少的路,沙金都不认识,又不敢问,一到天黑,二人就住在一所枯庙里,那僧似乎原住在庙中,可是次日沙金见他将室内物件,随身带了上路,又不去找钟轶群,一味的挽住自己,向千山万水中走去。此刻沙金不免疑惧起来,忍不住问了一声,谁知那僧先是不理,后来似乎恼了,大发脾气,沙金吓得不敢再问,从此二人便越走越远,居然有一天那僧将沙金带入一所大庙里,沙金见门额上写着少林禅寺下院,才知道他将自己带到少林寺来了,可是并不知少林寺在何省何县,仍是糊里糊涂的跟着那僧住下,从此昼夜从他学习武功,同寺僧人,差不多皆有功夫,见了自己,从来也不理不睬,这真使沙金不胜诧异,沙金实在闷不过,有时问问那僧,自己到此舅父处已经通知过没有?那僧总是一百个不理,后来沙金没法,有一天打算偷偷跑出庙去,却被那僧撞破,这一来可坏了,竟将沙金捉回,苦苦的吊打了一顿,吓得沙金从此不敢放行一步,同时那僧对于沙金逃走一点,也就十分防闲。直到过了两年,沙金武功大进,与前已是判若两人,那僧才稍稍宽容了些,此时沙金见自己武功日进,不由对于这位师傅发生了好感,自己也再不想逃走,不过有时想到钟家,未免念念而已,那僧似也解得沙金之意,此时对于沙金,渐渐的由严厉变成了和婉,再过一年,更由和婉又变成了亲爱,此时他师徒已是恩同父子,那僧才将自己的来历,和所以收沙金为徒的用意,对沙金说了个详细。 那僧自幼出家,法名悟性,原是嵩山少林寺一名高职司的和尚,因犯了过失,被方丈罚派到福建下院来看守藏经楼,悟性郁郁不得志,在万分无聊中,忽发了一个洪愿,便是立誓要将藏经楼中所有七十二种拳经学成练熟,但他一经研究,才感觉到自己读书不多,经中文义颇深,既不能通晓注解中的奥秘,自己的年岁,也来不及一一参悟,如请朋友帮忙,又怕希世密术,被人先得,于是他便打算收一个能文能武的好徒弟,从徒弟身上来发明此奥。但是他走遍了大江南北,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对象。忽然从一个点苍山的同道那边听说哀牢山狮子峰下狮村钟姓家中,有两个奇异的孩子,资质聪慧,秉赋特异,正由他们上人教给武艺,他偶然听来,也不过在万分不得已中,打算姑妄一试,因此就特意去狮村暗探,居然看见这一对奇童,那无疑的自然就是钟傅诗和沙金二人,他一见傅诗,果觉最为合式,但细察品貌,知此孩秉性沈静,不易诱惑,不受威胁,沙金虽更比傅诗聪明,但不如他厚重,气浮易惑,容易到手;原来悟性,尤精相术,两小孩的品性,一眼就看到了底。从此他就逗留在狮村近处,专等机会下手,恰巧那日沙金独行观花,竟被悟性强慑而来,沙金一住六年,不但武术到家,便是奇门六甲等术,也是学会,尤其难得的便是七十二种拳经中注释,都仗了沙金的文字根底,为师解说,悟性听了解说,悉心研习,才参悟出来,于是师徒二人,再共同练习。这正是非沙金的文学,不能明其注解,非悟性的武功基础,不能参透拳经,两人凑到一处,才能成此大功,也正是悟性一番苦心才有此收获。 拳经练成那年,沙金正是二十一岁,悟性因目的已达,沙金自无再留的必要,这才对他说明要送他回狮村之意,沙金此时,倒转有恋恋不舍之意,悟性又向他说道:“方今天下大乱,陕豫川鄂一带,烽烟遍地,此间少林下院,乃在福建省内,从此处回滇,一路也不甚好走,幸而你是单身一人,又有这一身武艺,不论遇上什么,你也总能过去,希望你还家后,好好的为民众服务,不要走入歧途,切记切记,明日下山去罢。”沙金便于次晨拜别了悟性,起身回滇,一回到狮村,才知舅父钟轶群近方死去,自己深悔不早走几月,也许还能与舅父见上一面呢。 傅诗自闻沙金这些年来,列入少林门墙,又通晓少林派最贵重的七十二钟拳经,知他能力大非昔比,心中自是欢喜。二人久别重逢,抚今追昔,不觉一直谈到掌灯时分,此时吊客渐散,灵帏外也渐渐清净下来,沙金正陪着傅诗坐在帏中,忽听廊下有一阵衣衫窸窣之声,猛听一声娇清脆响的嗓音,叫声大哥,接着灵帏起处,进来一位少女,浑身缟素,见帏内哥哥身侧,坐着一个少年,不知何人,不由得立住了,欲进又止,正踟蹰间,傅诗已向少女笑道:“妹子,你忘了六年前走失的沙家表弟吗?这位就是沙宝泉表弟呀。”那少女听说,立即回眸向沙金说道:“原来是宝泉表哥,不是大哥说明,我真再也不敢认了。”沙金此时,一见面前立着一位风姿绝世的表妹,不由己的有些眼花缭乱,结舌张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傅诗见沙金这付形景,以为他是多年不见,不认得了,便也向他笑说道:“这就是表妹么凤,你难道不认识了吗?”么凤见沙金那种瞪眼失神的样子,只淡淡的一笑,她向他说了声“表哥请坐”,即从灵帏内走了出去。 钟轶群的丧事过去了,可是外边的局势,却一天紧一天,今天有人传说李闯王已破了居庸关,明天又有人传说李闯王已打到北京,传来传去,果然在甲申年三月十九那天北京被攻入,城破之日,崇祯帝在煤山自尽,李闯进了北京。当时的山海关守将吴三桂,因一念之私,拘引满清入关,势如破竹,满清入关以来,一路南向,想席卷华夏为己有。这消息一经传来,滇中虽远在边陲,自也相当震惊。因此便想邀请村众共议本村的出处态度。沙金自负奇才,而且胆识优长,才气纵横,不似傅诗稳健守成,他力主号召全村,首举义旗,以狮村作一个抗清的大本营,将来渐渐的向县府省一步步的扩张出去,有何不可?这一天傅诗请了沙金和村中几位老前辈,此外更有两家在本地面上具有潜势力的村人,同到家中大厅上商议此事。这两家有势力的村人,一位姓梁名实甫,一位姓周名郁文,虽然均系外姓,并非钟氏族人,但在狮村居住已有了年代,在地方上颇具势力,周郁文原系苗族,与汉人杂居多年,一切习尚,出都与汉族相同,可是在苗族一面,他仍能以同族地位,去利用他的势力,所以周家在本村更拥有一部分苗民的潜力。当时大家谈到本村还是以守护为主,还是以举义为主之时,沙钟二人主见,微有不同,不过一则沙金终是外人,二则村中父老,多半胆小怕事,不敢以蕞尔小村,高唱举义,所以多数赞成以守护本村,与维持安居,不为暴力所侵为主,沙金本也并非反对傅诗,自然也就同意,并表示自己虽是外人,自幼蒙钟氏舅父恩养,与傅诗兄妹,情同手足,此时事急,守望相助,义不容辞,无论任何别人不肯作不敢作的难事,请钟村长只管派自己去干,绝不推诿,为了村中安全,纵然万死,也所不辞。他这样一表示,别说傅诗心中高兴,便是在坐村人,谁不感到沙金的义气干云,肝胆照人? 钟傅诗与村中父者商议之后,决定了一个大体,便是以守护本村为宗旨。到了晚间,向妹子么凤一提到白天商定的办法,不料么凤怫然说道:“大哥此举,自然是热心为村中谋安全,但是我以为这是全村的事,应由全村村民来决定,如何仍由几位年老的村翁,自命全村代表,随随便便,依了少数人的主见,来决定办法,未见得能与真正群众的意旨相合,果然这几位村翁代表,素具势力,一般村民,纵然不愿意,也不敢反对,但是我家素以得众,为众所信,父亲去世,由大哥继着下去,因当依照过去的办法,每事必经真正大众之意为进退,才免得一般人说你擅主,说你独霸,同时也可以不使向来的包办主义掺纵全局。妹子此言,不知大哥以为如何?”傅诗闻言,心中十分愧服,忙点头说道:“妹子的话,说得太对了,只怪我粗心,同时也是因事态紧了些,总觉知会全村人众,由大众来决定,恐误了时日,便想从速决定,既如此,明天我再重新召集他们,商量办法。”么凤道:“时日不许可,应该早些决定,这是对的,不过我想目前所最要紧的一着,也就是防护两个字,这可以先着手起来,譬如那一路应派哪一位领导防守?那一角应由那一人保护?都可先定,至于究竟是仅仅防守自保,还是联合各地义民,或是那路统帅,以图进取,而兼恢复,这一层却是大问题,妹子以为应从长计议,集合众见,再定方针。”傅诗连连点头道:“妹子所言,大有见地,我实在惭愧得很,明天我们议事,你务必也到,这样可以多一个好帮手。”么凤听了,微微一笑道:“我不过对自己哥哥贡献一点意见,大庭广众中,我一个女孩子家,居然也跑去随便发言,未免世人看着不好,我还是在背后,替大哥作些零碎小事吧。”傅诗那里肯听,一到次日,傅诗便将么凤之意对村中父老们一说,并且声明这是舍妹蕤贞的意见,我甚为赞同,所以请诸父老转达各家村众,择定四月初八浴佛日,在本村十字路口广场中齐集,要听一听全村人民的意见。”此言一出自然有一部分老年人不赞成,以为如此作法,要我们这些模范村民,与代表人物作什?就中尤以梁实甫周郁文二人为最,原来此二人便是模范的土豪劣绅,在本村具有一部分恶势力,素以压迫善良,剥削乡里为务,尚因钟轶群为人公正,顾怜贫弱,所以还不敢十分胡为,如今听传傅诗实行此等平等化的办法,说不出的不愿意,只有沙金听了,甚以为然,又听说是表妹蕤贞的主见,心中对蕤贞便钦佩道一百二十分,当时虽默默不语,心中却已神驰于这位巾帼英雄的左右。 大凡人的情感,果然可由环境去造成,但有时却也不尽然。姑言男女之爱吧;我们往往见到许多极其相称的一对青年男女,在旁人目光中,正是所谓郎才女貌,每一样不堪匹敌,但在他们本身,反好像有许多互不满意的地方。这样的情形,如果这一对已是成了夫妇的,当然会发生仳离的不幸事件,如果本非夫妇,而仅是朋友的关系,那末他们的交情,也就由此而止,决不能希望他们更进一步。这种理由,在我中国近于迷信的说法,便是所谓各有缘分,因为甲被乙所认为不值一顾的,而偏偏被丙认为是一宗稀世的宝贝,正未可知,这正所谓各有因缘莫羡人了。作者噜噜嗦嗦说这番话的原因,却非无病沉吟,正是因为沙金与么凤二者间,实具有各有因缘的一种情形,因他二人的原故,竟致连累整个局势,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试问他们二者间究竟有如何的一种情形呢?这必须妖从头叙起。 沙金在钟家教养之时,年纪尚小,智识未开,虽与傅诗兄妹,青梅竹马,从小便在一处吃喝玩乐,但那是孩提之心,谈得来在一起多玩一会,说翻了谁不理谁,过一会却又若无其事了,这些正是小孩家普遍的心理。自沙金失踪以后,他六年之间,终日与老僧枯禅为伍,幼年性情,容易转变,在无可奈何中,也就将童年朝夕相处的傅诗兄妹,渐渐忘了。一到学成还乡之日,已经二十一岁,少年性情,自然与孩提不同,一旦又回到童年朝夕与共的环境里,自然要追想到儿年的一种光景。不但如此,恐怕还要更进一步,这便是沙金与么凤的友谊问题了。沙金自回狮村,那时他父沙鹰汀已经去世,家里只有继母和几个异母弟妹,虽说失踪归来,不能不回家去,但是他那个家庭,早已不能引起他心中的恋恋,不多几日,仍是回到狮村钟家,正当时局紧张,傅诗知道沙金是一个最好的助手,如何肯不坚留他常住狮村?沙金一则轸念时艰,极思佐了傅诗,作一番事业,二则憧憬着幼年青梅竹马的交情,有意要帮助傅诗,三则他自从那天在灵帏内见了么凤,觉得这位昔年丫角的小表妹,已出落得丰姿映丽,体态娉婷,尤其骨秀神清,与一般时俗女儿不同,虽仅匆匆一面,早已为之倾倒。后来又听钟傅诗提到么凤对于防护狮村的种种见解,深觉这位表妹,秀外慧中,绝非寻常女子,益发倾倒备至。自己因是常住钟家的人,当然与么凤朝夕见面,越是日与美人相亲相近,越发使得他梦魂颠倒。俗语说旁观者清,当局者昏,沙金虽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遇事本极看的透彻,但一旦坠入情网,一切理智见界,难免为私欲所蔽,所谓欲能蔽明,这一来可就一切变成顽钝了。在么凤本人,因为沙金既是至亲,又系从小在钟家教养成人,虽是亲戚,实际上与自家兄妹相等,所以对于沙金,亦与对傅诗一样,概以兄长事之,这样当然日常的一切言谈举动,自然不拘形迹,何况么凤本是豁达的胸襟,向不作儿女忸怩之态?可是在沙金心中,先已存了一层爱欲在内,绝未拿么凤当同胞妹子看待,见么凤平时谈笑,对自己毫不避忌,错会了意,以为么凤对于自己,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交谊中,竟已进入到我我卿卿,相怜相爱的程度中了,但他虽已惑于么凤丰如桃李的姿色,但有时仍慑于么凤那种冷若冰霜的态度,从未敢造次流露爱慕之忱。这一来么凤天真烂漫,更不会想到沙金会有此种意念。像这一类的情形,两人的形迹虽愈来愈近,而两人的内心距离,却愈来愈远。 再说钟傅诗二次召集村众,实行全体村民自由选举守护本村,与起义抗清的两种办法之后,不料小小村庄,人虽不多,倒有十分之六七的人不愿薙发留辫,因此决议下来,除一面严守狮子峰一带外,便是连合各路义师,响应南朝,共图恢复。别看小小村庄,蠢蠢民众居然通过了偌大一个题目,真是为钟傅诗意想不到的事。可是这里面也大有不赞成此举的人在,这便是梁周两家,及村中一般有钱有势的地主们。他们所关心的,只有召集的地田和财产,只要在保全财产的唯一有利条件下,其他问题都不会到他们心里去了。在他们以为如果老老实实的薙了头发,留上辫子,地田财产总保住了。如果一经起义,买得个志士的虚名,说不定田地财产都搞的精光,我们要这志士头衔何用?但是他们少数人纵然反对,也不敢形诸口舌,致遭全村民的唾弃,只有垂头丧气的含着一肚子的不乐意,跟在别人的后面,走回家去。 这件事的进行决定之后,最最兴奋的便是沙金与么凤两个人,傅诗呢?素来秉性沈毅,喜怒不甚形于词色,他有这一身的本领,岂有愿意为异族的臣奴的?不过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他懂得此事责任的重大,他知道此事许成不许败,小小一个村庄,要负起如此大任来,正不是一件随便可成的事,他并非畏难,他是老成持重,要计出万全,因此在决定这项行动以后,他唯一的事情,就是研究应该如何进行,才得万全。他在每一件事情不能得到办法之时,必去与沙金商量,沙金也必有一种适当的办法来贡献给他,他于是深觉沙金真是一个有为的青年,并且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自己总觉得不如他的机智。因此他不但时时在么凤面前夸赞沙金,也越发的倚沙金为左右手,沙金也念在同舟共济,而且两人是总角深交,正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切谋划,无不竭尽全力,任劳任怨。在此同心协力的局面下,这小小一个村组织的中枢人物;钟沙二人,真同一个人一样,自然一切都进行得很好。 其时正当转过春来,为乙酉早春。那时南都君臣,虽说是受命危难之际,举足兴亡之间,可是福王昏淫不问政事,文治方面,总宰马士英勾结了铛儿阮大钺辈,一味招权纳贿,排除异己,营私结党,闹得正人君子,不是被谗远黜,便是自身隐退,南京城里,却是燕子春灯,笙歌澈夜,正在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武备方面,虽有史可法督师江北,四镇不和,互相牵制,史阁部纵有一片血诚,企图恢复,但既无充实的饷糈,四镇更不听从他的调度,到了极点,至少给他一点老面子而已,试问这样的兵备,如何能够抵抗精严骁勇的清军呢?到了那年初夏,敌军尚未渡河,四镇先已火并,敌人乘此渡了黄河,四镇部下竟而投降了敌军,清军竟容容易易,长驱南下,迫近了扬州,围了南京。史阁部梅花岭自殉,宏光帝成了俘虏,南朝就此完结,此时远在哀牢山中的傅诗等人,尚不能详悉南京情形,还以为宏光帝纷纷起用先朝一批谋臣武将,眼看大有作为,同时云南远在边陲,清军尚未渡河,自然鞭长莫及,但是地方上自有一批败类,希图撂取一些卖国富贵,这便是使得钟沙等人喘喘不安的原因。 云南虽远,也是边陲重镇,当宏光年,宁南侯左良玉坐镇江汉,自然要东连皖赣,南接湘滇,北拒清兵,西防张献忠的东下,因此钟傅诗主张联络云贵两省的有力土司,东向左军款洽,以拒边区土匪的侵入。要知天下大势,本非一成不变的,在钟傅诗等首创义旗之时,原为表示不臣的清室,那知其时清军尚未过江,还顾不到来吞并万里以外的云南,那时川滇边境的诸自雄,本是无赖出身,乘机占山立寨,聚众为盗,并且时常有进窥滇黔边带之意,钟傅诗深恐这怎下去,清军未到,而诸自雄先临,于是便将此意向村中各主事人商谈一遍,立刻将目标暂时移到诸自雄身上,虽然同是一样防敌,可是这里面自然生出一种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问题?这便是本书的一个关键。 狮村自从高举义旗以来,事实上虽无与敌战斗,或是出师勤王等类情形,可是村中备御却非常严密,平时往来商贾,除了正当商业仍然照常,其他贩私等业,却就因防守严禁而受了影响,这以来经营此业者实损失不少。狮村中恃此以富的,别人不提,只梁周两家,就全是干这个的,今番却都受了极大的损失,因此在暗中反对傅诗此种计划的,也是梁周两姓,而尤以周郁文为最。他们打算破坏傅诗的政策,但是以众望势力,两皆不敌,不得不在表面上虚与委蛇,周郁文有一个独养子,名唤周道生,平时最为无赖,幼年时也喜拳脚,专一招纳许多江湖亡命在家,以为爪牙,他最初目的,不过为便利他家贩私的买卖而已,及至村中一经举义,他家没了指望,便想利用一批亡命,所为反抗之资,偏偏这批亡命中有二人便是昔日川边匪首诸自雄的伙伴,这两人一个名张全胜,一个名岳涛,身手都还不错,又兼是积年滑贼,心思狡诈,话谋百出,周郁文父子连年走私,都倚二人为左右手。这一日周郁文从钟傅诗家中会议回去,便对儿子道生叹气道:“事情越来越糟了,今天钟家那娃子,不知听了谁的主意,说是防敌不如防贼要紧,怕川边的诸自雄侵入到村中来,要全村加紧东北两路上的防备,这一来我们去四川的卡子上不是更加紧了吗?”道生闻言,吃了一惊,忙问道:“这样说我们往来川省的私货不是眼看就完了吗?”郁文叹道:“谁说不是呢?”道生年纪虽轻,较郁文尤为诡诈阴险,当时心中转了一阵自私自利的念道,便想出一个大概的主张,到了晚间,夜深人静,才悄悄与他父郁文商议这档子补救办法。可笑郁文一时无法,只愁得叹气,那知道生成竹在胸,悄悄向他父亲问道:“爹!你的心中还是保护本村老小要紧,还是保全我家通川这个买卖要紧?”郁文一时被他问住,不明何意,便问你话怎说?道生便附了郁文的耳朵说道:“如要保全我家这路买卖,要让姓钟的小子闹下去是越来越糟,不如乘着咱们有一条现成的路线,索性去请了诸自雄进来,这样一来,不但我家有献村的功劳,可以在村占势,便是这宗买卖,也就算过了明路,我想诸自雄不能不念我父子的功劳,会将这宗买卖夺去。”郁文一听,虽然入耳,但又念在由自己开门迎贼,似乎良心上有些对不住全村人民,竟不免有点犹豫。当即懒懒的问道:“你说一条现成的路线,这是指的哪一条呢?”道生低声道:“你老怎的忘了?那张全胜和岳涛二人,不是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吗?”郁文此时才哦了一声,面上登时现出一种恍然大悟,而又有了希望的颜色,决不是方才那种长吁短叹的神情了。 狮村所有守望之责,是推由村长钟傅诗总其事,由沙金么凤梁实甫周郁文四人分守村庄四面,不过钟傅诗以沙金为人机智,武功绝伦,又是自己最亲信的人,所以请他在守望以外,还担任了巡逻全村的职务。沙金虽非狮村人,但自己以为与狮村有这深的关系,当此本村多事之秋,怎敢稍自暇逸,也就不辞劳瘁,慨然担了这一项重任。但在当时狮村虽因感受到川边的威胁,而早为之备,其实诸自雄尚无图滇的真正表示,也不过防患未然之意,在傅诗沙金二人心中,也并不曾想到村中真会立刻发生事故的,沙金的奉命巡逻,也不过是一种循分守职之意而已,每天到了日落,他本人汎地内的防务查点完了,有时便带了几名壮丁,持了武器,向村边外围周游一转,查看有无眼生之人,有时他独自一人,暗藏武器,悄悄混出村口,在四面要道路口上,悄悄守上一会,也就完事,半月以来,也从未遇到什么可疑之事,沙金也就渐渐大意,不过拿它当一件应作的公事而已。那知事有令人难料者,有一天,沙金在本人汎地料理防务,时间稍久,等到巡逻村口,已经将近黄昏,天色已晚,这天他又偏偏是独自巡行,一个人悄悄的走去,一会将到狮村东口,他觉得有些困乏,便一个人在小路边上一方石头上坐了下来,打算歇一会脚力。原来狮村分四面防守,村长钟傅诗居中总其事,沙金防卫的是村子南口,么凤防卫的是村子西口,梁实甫防卫的是村子东口,周郁文防卫的是村子北口,此种守卫地点,当初是随便指定,并无经过顾忌考虑,这也是一时的疏忽,要知以地位而言,自然是东北二口,来得重要。却不该完全交给了梁周二家,但此时虽说是傅诗的大意处,也足见他用意坦白,其心至公呢。当时沙金坐在石上,时当四月下弦,星月无光,四野漆黑的,本来什么也看不见,但因沙金武功精深,目力异常,所以与众不同,只觉得在百步之外的草坡上,有物蠕蠕而动,看去又不像蛇,又不像狗,且已越爬越远,恍眼已逃出自己视线之外,沙金心中怀疑,便一个箭步,追将上去一看,原来此处离周郁文所管的北口卡子不远,因那北口的碉堡,早已高高呈在眼前,沙金正向地面上留神细看方才那物的去向时,忽觉黑影中人形一晃,沙金立即高声喝问何人?那边却有个人,似乎正想向一丛野树中奔避,闻得喝问之声,才站住了答道:“是我”。沙金为人精细机警,一听来人回答的声音,微带惊颤,心中越加怀疑,恐是奸细,随即一步跃到那人身边,举手向那人领口一把执住,那人身手也颇矫健,看他身法,也想躲避,只是赶不上沙金的快疾,刚一起步,早被沙金执住。那人见已被执住,索性不动,只连连说道:“是我是我,我是周道生,周郁文庄主的少爷呀。”沙金听他说出名姓,便迎着些微星光,凑到眼前一看,可不正是那个獐头鼠目的周道生。当即哦了一声,忙松了手问道:“原来是周世兄,黑夜看不清楚,望勿见怪。”周道生闻言,虽淡淡的说了句无妨,可是仍掩不住他那一种惊慌的态度,似乎亟欲走避。沙金在初见他时,知是郁文之子,自然不疑有别的情形,及至二人对面问答数语,看出他心中的惶惑,与欲避走之意,沙金是第一等精细人,不由反倒动疑,只碍着他也是村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何肯造次盘问,只望定了道生不语。那知这一来道生更现出张惶之态,就掩饰道:“家父还等我回家用饭呢,我要失陪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匆匆走去。沙金立在漆黑夜色中,目送他走出老远,越想越觉得可疑,当时便想乘此在四面再去搜寻一遍,看看到底有无可疑之物?于是仍循着周道生的去路上,来回走了两次,既不见人,更无别兆,没奈何只得怅怅的向回路家中走来,走未几步,忽然灵机一动,立即打定主意,悄悄的回身,一路鹭行鹤伏的重向村北那一座防御碉堡走来;原来为人手熟练,易于指挥起见,凡梁周二家防卫的地界内,与碉堡中,仍以他两家所雇的人为多,正如南西两方多用钟家所雇之人,一样的用意。此时沙金,向碉堡走去,见静悄悄竟无一个人影,不像个多人防守的形状,心中已觉不满,及至掩到碉堡近旁,见堡内倒有灯光,当即伏着身躯,真如猿兔似的,倏地一跃,早已行近碉堡的瞭望洞口。正隐身丛草间,便听到里面似有低语之声。大凡武功高超之人,耳目两方感觉,必较常人灵敏,这也是苦练出来的,并非偶然。此时沙金侧耳听去,只听堡内有人说道:“方才少东家匆匆跟你说些什么?”另一人答道:“就是方才那档事呢。”前一人又问道:“方才不是都备齐了才走的吗?”后一人答道:“谁说不是呢?可是少当家说方才差一点就坏事,原来老张走后不一会子,就让村南那个姓沙的小子遇上了,若不是老张走的快,那才糟呢。”沙金听到此处,立刻勾起了万种疑云,心说:“那姓张的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遇上我就会糟呢?此事倒有必须查明的必要,否则万一他们别有企图,我将何以对傅诗?更何以对全村群众?”当时再听下去,二人却说到不相干的上去,沙金便悄悄离开碉堡,回到先前坐的石上,坐下来仔细推测,还是猜不出二人言中之意,暗想胡猜要耽误事,必须实地调查,好在我责司巡逻,自今日起,我随时来查访这一带的动静,他们如有鬼蜮,必定还有下文呢,他想罢见天已不早,就一路巡视回家,暂时未向傅诗等提起。 [book_title]第二章 孽海情波 狮子峰下的狮村,原是当年的旧名称,相传早年此山四无人烟,为野兽出没之所,在狮子峰某一山洞中,曾经发见过五只狮子,因此亦名五狮峰。谁知传到明末年间,狮村中居然出了五位奇异的人物,此五人不但都有惊人的武功,凑巧各人的绰号,皆有一个狮字,故而村中好事者,又将这五狮雅号,赠给了这五位人物,此五人是谁呢?第一位便是狮村村长,人称伏虎狮钟傅诗,第二位便是傅诗表弟,人称神拳狮沙金,第三位便是梁实甫,第四位便是周郁文,惟有这第五位在本书中尚未露面,作者暂时将他搁在一边,且慢提他,先说这四狮。钟沙二人具有精纯的武功,前文早已表过,惟这梁周二人,究竟是何人物?尚未详叙,原来据梁实甫自称早年保镖为业,现年五十开外,当年在江湖上有一个浑名,称为铁狮子,从这浑名看去,也可断定此人武艺不弱。至于以前的历史,便不得而知,周郁文年已六十,本系苗民归化,向在滇黔边上活跃,苗群中尊称他为九洞狮王,也可见他在苗群中的地位了。二人都在三十年前就迁入狮村,至于从何而来?谁也不去问他们。他们自来狮村,倒还安分守己,还不曾有什么不顺眼的行为作出来,可是据传在村外作买作卖,很是发财,而且还放出高利贷去剥削近村四处人民,只不敢作到村中来,因为村中数年来,都由钟轶群管理得井井有条,他们也就不敢有露骨的行为。此番共计守护本村,二人都是外来的人,本还不够担任职司,原是二人有些武功,同时还有一部分潜势力,钟傅诗长策远虑,深知此等人如过于摒弃,反为使他走上别的路上去,不如将他们也捧得高高的。倒还能以尊重颜面去羁糜他,不至于在里面捣乱,这才让他二人担任了村口东北两路的防卫。偏偏那天无意中被沙金看破,觉得形迹可疑,沙金不便明说,从此可就留上了心。 么凤虽系女流,家学渊博,本不亚于傅诗,她在七八岁时,轶群带了她偶游江汉,遇见故人黄宗羲,宗羲见么凤骨相清奇,十分赞赏,问到武事,轶群笑说仅窥门径,知道宗羲钟爱么凤,便笑问道:“老前辈垂问及此,敢是有造就小女之意吗?”宗羲也深爱么凤资质,也笑答道:“你如放心留在我身边四年,我必要原还你一个十全十美的巾帼丈夫。”轶群知道宗羲轻易不肯授徒,闻言忙命么凤立拜在宗羲门下。轶群又笑道:“老前辈如此一来,倒是使小女僭了一辈,将来的辈分却算不清了。”原来黄宗羲本与轶群之师叶继美同出松溪门下,一闻轶群之言,也笑道:“我们不学俗人专论虚名,不讲实际,这都没有关系。”从此么凤就留在宗羲门下习武,四年期满,才将么凤送回狮村,轶群一经考察么凤的武功,便知确已得了宗羲的真传,心中欢喜,对此掌珠,自然益发钟爱,么凤心地和平,对人极其和蔼诚笃,可是秉性坚强,嫉恶如仇,所以凡是见到不顺眼的事,就忍耐不住。还有一种性情,也是与当时代的人不同,她对人类抱着平等博爱的主义,绝无阶级观念,此种观念,在三百年前为尚不曾被人重视,大都数人皆以她的性情为怪,往往反说她不知自爱,不晓得尊重自己小姐的身份,她听了却付诸一笑,仍然我行我素。今番她哥哥傅诗派她守护西村,那地方比较不甚重要,这也是傅诗派她究属女孩儿家,未经事故,不敢使她负责过重的意思。么凤也不问兄长之意如何,只知我尽我职,所以每天她往来村口内外,毫不松懈,过了几天,因西口既非出入要道,与川省又不相通,所以实在无事可为,么凤于是抽出工夫来,每到深夜,便在村外岔道上暗暗巡行,那地方却已属于村北一方,么凤独自一人骑了一匹白马,缓缓的向东北行去,在她原意本在闲游,并无巡查之意,那知正当她款段以行的当儿,忽见半里以外,似有两点灯光,在丛树中渐渐向南移来,么凤以为是北村守夜之人,也毫不在意,仍自策马徐行,看看将要行近那两点灯光时,倏地灭了,么凤心中不由怀疑,心说如系守夜之人,何必躲过,想罢随即翻身下马,将马环扣在身旁一株树上,自己隐着身形,向前走去,走了不远,才看到自己所在之处,虽在村北这一面,可是离村已远,么凤平时不甚出游,村外路径不熟,以致误行到此,正拟回身,忽听十徐步以外丛草中哧哧两声,接着足步声起,么凤耳目灵敏,听出此声绝非狐兔,当即一个箭步,自己也跃入身边一座荒坟后面,将头伸出坟上,向那响声来处定睛看着,果然不到一会,由三丈内外的草中慢慢爬出一个人来,佝偻着上身,向么凤原立的地方望了半天,见并无动静,就慢慢的直起身来,用手掌击了三下,又见掌声歇处,后面草中又钻出一人,黑暗中面貌衣饰全看不出,不知何人?只觉举动十分矫健,背上还插着单刀,二人到了一处,似在切切耳语了一番,当即一前一后,直奔北村口而来,么凤已觉二人来得蹊跷,及至二人走过么凤所藏的坟前,距离甚远,才看出二人中穿装打扮,绝不是自己村中常见的,后面一人的衣服尤为怪诞,一望而知是外来之人,么凤此时也顾不得再看二人后面,立即一声娇叱,命二人站住。二人正走得好好的,忽听有女子呼叱声口,不由诧异起来,便先后立定,打算看个明白,此时么凤早已跃到二人面前问道:“你们是从那里来的,到村里去找什么人?”二人见是一个女子盘问,似乎并未当一回事,正要回答,其中在前一人从黑影下向么凤人影细望了一下,似乎是一转念间,立即向后面那人打一招呼,忽的声拔出背上单刀,一语不发,直奔了么凤头顶,么凤对二人虽是怀疑,究还料不到有甚意外,此时来人举刀就砍,倒真出乎意外,不过么凤是何等身手?焉能砍中,见来势已近,早使一个撒手,单掌向来人持刀那手的脉门上拍的一下撒去,紧跟着又是一撺手,此为武当十八手中,混合撒撺两手的名招,竟轻轻的将来人单刀摔的老远。那知第一人的刀虽已撺出,只听背后风力又到,知道后面的人也到了,好个么凤,不慌不忙,闻声辨向,知道后面敌人的兵器已往自己左肩砍下,立即右足跨步,略偏左肩,猛挥双臂,陡的一个左转身,使了个弯弓射虎的招式,只听啪的一下,右拳正击在敌人右肩跨上,敌人初见是个女子,颇为轻视,及至肩上中了一拳,登觉右臂麻木,险些单刀脱手飞去,还算功力好,忙借了么凤这一拳,自己向左一个腾步,跳了出去。么凤未及换招,第一人的刀二次又向她心胸平刺过来。么凤见刀尖迫近,倏地向左一侧身,随即撒左步覆右掌,荡开敌人持刀的右手,然后飞起右脚,向敌人右肩臂处踢去,又听啪的一声,正中敌人右肘,于是铛啷啷一声,单刀飞起三五步远,么凤更不待慢,趁着敌人失刀惊顾之际,正想进步递招,打发了他,忽觉脑后风声又到,原来第二人方才右肩跨吃了一拳,此时又乘么凤前顾之时,猛使了个独劈华山,双手并握单刀,下死力又向么凤背上砍到,可是么凤本想对付前面的人,此时后面的已到,她转招再快不过,立即收右足,立左足,双手合抱十字,拧左足转身,上身双手斜分,下身右腿前蹬,那敌一刀早已砍空,么凤这下转身蹬脚,又正踹在他的侧档内,哎呀一声,忙不迭捧住肚腹,蹲了下去。 此时前一人单刀脱手,后一人中脚受伤,眼看就要擒住他们,不料丛草中一声猛喝,呼的声倏然飞过一条黑影,又劲又疾,直踩么凤洪门。么凤连击二人,不免大意了一点,那人当胸一拳打到,么凤并不躲闪,却想用牵字手,顺手带住来人手腕,向后侧扔出去,那知此人却非前二人可比,么凤右手正想顺势带住他,见他肩头倏地一抖,么凤的右手,便如触电似的一震,几乎连人都要向斜方跌出,当时心内大惊,正在这略一惊顾之时,那人那容么凤喘息,立刻进右足,跨左足,早已进逼么凤上下,么凤见敌人身手如此迅速,实为从来未遇,心中不免更加惊慌,说是迟,那时快,那人也正是武当名手的招数,立又使了个四十八手中的贴字,此时他右手已紧贴么凤右肋,眼看他右掌一起,直向么凤颡下撺来,跟着再进左足,左掌又紧接着在么凤的右肩这一击,名为龙伸爪,只听扑的一下,打个正着,么凤终是女身,体力娇小,被那人击中一掌,立脚不住,噔噔噔一连退出多步,还未立稳,那人早又如影随形的揉身而进,乘着么凤尚未立稳,接着二次递到虎爪掌,猛的使了个黑虎推山手,向么凤两肩推来,试想么凤本未立稳,如何经得起这一手重击,不由仰面摔出一丈多远,这时下部已是无从作主,直挺挺摔倒地上时,那人早又双足一点,一个箭步,飞一般随敌而进,他在起箭步时,早就左手捏诀,右臂背手拔剑,赶到么凤身边,刷的声右手宝剑,早已从空落下,正砍在么凤头上,么凤从来也不曾见到如此劲疾的敌人,觉得此人实在本领太高,自己被杀,倒也不怨,其实么凤也是名手,正与此人不相上下,方才因一时大意,才被敌趁虚而入,一招失手,他便连进数招,就得了手,也算是侥幸,此时么凤仰面跌了下去,来人已举剑揉进,自知万万躲避不及,当即一个浪里翻身,就地直向左边滚将出去,等那人剑到,么凤刚刚从剑锋下滚过,只听铛的一声,剑砍石飞,火星乱迸,那人正在微一惊顾之际,忽听脑后风声切近,知有人袭击,忙提着剑护着身体,拧腰一转,才转过脸来,此时么凤滚出剑下,尚半伏着未曾立起,黑影中见一个男子,手执单头棍,正向持剑敌人背上打来,见他已经转身用剑来格,倏地变招,其快无比,也不曾看清他如何变法,只觉眼前一恍,那黑影早跃到持剑人侧面,横扫木棍,嘣的一下,便打中了持剑人的脚踝,眼见持剑人身体一歪,几乎立身不住,还不等他还招,黑影第二棍又到,这一手乃是用的点法,扑的一声,正中持剑人正胸,量必其力甚猛,所以持剑人忍受不住,立见他上身向后一仰,还算此人功夫到家,一拧身刚刚站住,谁知黑影的第三棍又从持剑人当顶打到,原来持剑人后仰之势,仗着下盘功夫好,才不至被棍点倒,可是忽然棍又从上下来,他扭着身尚未站稳,如何再能躲闪,这正是黑影的胜他处。 可是持剑人毕竟不是弱者,当此生死关头,虽然胸口被棍点伤,依然迸住一口气,左手撑在地上,半仰着身体,右手尽力一挥宝剑,指望将棍撩开,可以起身而逃,那知黑影更鬼,倏又平拖单头棍,向侧一让,闪过宝剑,立即从左边对着持剑人腰上横档过来,持剑人真料不到此人,身手如此敏疾,连滚带蹦的向右方滚了出去,虽已被棍击着,到底还不至于废命。自知与他难敌,起身后放开足步,没命的逃向村北入口大路,先前二人,也一齐奔向林中而去,么凤本想追去,但恐一人之力,不能取胜,又看此三人逃奔之路,正向村北入口而去,那边有周郁文等人防守,谅必他们逃不了,正用不着自己去追,而且方才何人救了自己,势不能不问个明白,也应向人致谢,因此她就止步不追,一看击败敌人那个黑影,依然站在离自己约有十余步远近的地方,似乎也正在考虑追不追的问题。么凤便从黑地里走将过去,向那人说道:“方才承蒙击退那厮,救了我的命,还不曾请教贵姓呢?”说着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人仿佛是一少年,猿臂蜂腰,十分勇健,可是身材长瘦,黑影中亭亭玉立,并不怎魁梧,面貌却看不真切。他一闻么凤说话语声,似乎吃了一惊,因他方才救她之时,但见一人跌倒地上,另一人举剑正砍,如不上前,眼前就是人命,这才伸手管此闲事,并不知救的是谁,此刻一听么凤向自己伸谢,才知救的是一个女人,心中好生奇怪,便随口答道:“这是偶然相遇,不值得道谢。”说到这句,似乎想到人家方才问过自己姓名的,忙又续言道:“我姓雷,单名一个洪字,行五,人都叫我雷五郎。”说完了才又想到尚未请教对方,当即又问道:“请问小姐贵姓?因何黑夜还在此地逗留呢?”么凤答道:“我姓钟,钟傅诗是我家兄,想必你也知道傅诗吧。”雷五闻说是钟傅诗的令妹,这如何不知?原来么凤在村中,颇有美艳与勇武两项大名,过去是村长之女,现在又是村长之妹,真是妇孺皆知,当时重又躬身道:“原来是钟大姑娘,失敬得很。”么凤见他听了自己名头,如此谦躬,颇觉不好意思,正要客气两句,雷五却先问道:“姑娘怎会在此与这些人动手。”么凤便将前后说了一遍,当时又道:“我想前面正是周郁文等人防守之区,怕这三人也逃不了的。”谁知雷五闻言,半晌不语,最后才说了句:“恐怕未必。”么凤便问何以见得?雷五低声向么凤说道:“姑娘想必还不知道,方才这三个人,我虽不认识,但周家之事,我略有所闻,只怕三人正是与周家大有关系呢。”么凤听了诧异道:“此话怎说?”雷五犹移了一会才说道:“闻食之言,不敢深信,这时姑且慢说,我且问问姑娘,方才你们怎会好端端打在一起呢?”么凤笑道:“我不是方才对你说了,因我叫他停步,先前二人不但不停,反倒举刀就砍,这才交手,八成也许有些误会。”雷五摇头道:“一些也不误会,你不说他二人走过你面前,鬼鬼祟祟,拍掌打招呼,衣着又不似本村人吗?”么凤忽似想到,忙应了一声道:“是呀!”雷五便低语道:“这二人大有疑点,我已风闻好久,注意多时了。”么凤忽地灵机一动,忙问道:“难道此三人于我村中有不利的行为吗?”雷五答道:“姑娘那里知道,这些人根本不是本村的人。”么凤问道:“那么是那里来的?”雷五顿了一顿,才慢慢说道:“听说是从川边来的。”么凤听说川边二字,吃了一惊,便问川边是谁叫来的?雷五用极轻微的声音答道:“据说是褚自雄派来的。”么凤一闻褚自雄三字,真如晴天打了个霹雳,觉得头顶上轰的一声,立在黑地里,竟说不出话来。 雷五究竟是什么人呢?原来也是狮村村民一家忠实的住户,世以打猎为生,母亲早逝,只有父子二人,相依为活,他们虽是外来居户,并非狮村土著,可是他父子二人为人诚实本分,而且雷五有独到的武功,村中尚武,对雷五便甚敬爱。不过家世甚微,村中一切职司,都轮不到他们。近因时局不靖,村中倡议守护村口,雷五虽轮不到什么,但他却以爱护村庄的本旨,不用别人去督饬他,他凭了自己的本领,平常随时随地,都在注意一切的情形。钟沙等家是村中首户,平时村中一般住户,不甚来往,故对一切低层阶级情况,大都不甚明瞭,雷五家却是平常村户,所以一切反倒十分清楚,他素知梁周两家,为富不仁,据人传说两家都是洗手的江湖大盗,近年隐迹本村,虽不再作打劫的生活,但仍不免与当日的旧伙,仍有些首尾,所以平时就不甚瞧得起梁周两家,自从村中防守议起,他知道在这种时期,最易发生流弊,就对周梁两家留上了意,果然听得一些消息,便是为村中防守吃紧,他家贩私的买卖,不能自由,现正极力想法呢。想的什么法?事关机密,先是无从探悉,最后由周家下人传出一个惊人消息,便是私通土匪诸自雄。从那时起,每日工作完了,就悄悄的总藏在东北村口一带,随时探望,但周家相当精警,岂容他人随便看出他的把戏,所以虽已潜伺多日,仍未发现什么,这一日雷五仍是提了单头棍,照常伏在村口大道上的树林旁,留神往来过客,别无所见,直到黄昏以后,正拟回家,忽听村北小路上似有喝叱之声,忙循声寻去,忽见前面黑影中似有一团人影,正在舞动,忙一抢步到近前,恰好正是么凤被击倒之时。雷五救了么凤,立谈之下,才知道面前这一位便是名动全村的钟大姑娘,因她正是村中主持人的家属,便将周郁文的阴谋向么凤说了个大概,可是没有真凭实据。 么凤自遇雷五之后,觉得这少年不但英勇正气,而且态度诚恳,心中十分佩服,拳法宗派,与自己虽是不同,但确系名手,倒与沙金颇多相似,打量也是少林一派。想自己兄妹,正负着领导群众,共保危村的责任,应该多搜罗些真正的人材,以为臂助,所以那天回家,就找了他哥哥钟傅诗去,将自己遇险,以及雷五搭救褚事,说了一遍。傅诗因尚未听沙金说起夜遇周道生的那档事,所以这时听了么凤之言,一些摸不到头脑,还当是路劫的,但想村中向无路劫,正想细问么凤,么凤早又将雷五所说周家勾结褚自雄的话说了一遍。傅诗向来沈静,虽听到如此险恶的消息,但因丝毫没有证据,怎能向周家说话?因而仍是声色不动,一人在房中来回踱着,考虑这事的真假。到了次日,便将昨晚么凤所报告的情形告诉了沙金,沙金一听这话,立刻脸上变了颜色,随即将自己那一晚所见所闻的也告诉了傅诗。傅诗便责怪他到:“既你发现这事,如何不早说呢?”沙金道:“因我那时虽见到种种可疑之事,但毫无证据,又并不知他们竟敢私通贼匪,打算探听出一些真凭实据来,再报告你的。”傅诗想了一想便说道:“我想姓雷的这个人,倒是个有用之才,据么凤说,这人身手十分了得,看去似也与我们同宗呢。”沙金点头道:“今当用人之际,况梁周二家又如此不可靠,如那雷五果有本领,就留在大哥身边,作一个侍从也好。”傅诗点了点头,便一面请沙金仍去继续侦查,一面就要派人去雷家叫来雷五,事被么凤闻知,就跑到傅诗屋内向他问道:“听说大哥派人去叫那雷五,果有此事吗?”傅诗道:“不错,依你所说,我想这人颇有用处,沙表弟劝我将他叫来,在我身边补上一名侍从,所以我想先叫来看看人的模样。”么凤闻言,冷笑一声道:“沙表哥怎的总是大少爷习气,拿人不当人,什么叫侍从?大家同是村民,何分贵贱?姓雷的自有他自己的行业,那里会稀罕你一个侍从,他有这一身本领,决不甘为人家侍从,而且既因他有本领才去找他,试想有本领的人,是能随便听你的呼唤吗?大哥与沙表哥都是练武的人,应该知道练武人的性情,正是可杀而不可辱的,你如以贤者之礼,聘他前来,我想是不成问题的,如以村长身份,随便去传呼一个村民来,恐怕姓雷的决不来。”傅诗本非恃势凌人的主儿,不过当时听了沙金的话,未加考虑罢了,这时被么凤一经提醒,也觉得自己举动,有些近于尊大,倒也不胜惶恐,忙笑说道:“这倒是我大意了,妹子说得是,有本领的人决不受人呼来喝去,这么吧,吃了饭待我自己去拜访他,他如肯帮忙,再请他出来帮着守护村子,你看好不好?”么凤听了,柳眉微微一挑,嫣然说道:“这也未免前倨后恭了。况且大哥事情太多,不如请沙表哥去请他。”傅诗道:“沙表弟比我更忙,如今村中千斤重担,都在他一人身上,里里外外,他那一会子也要跑上几十趟,这会子再叫他去请一个猎户,怕他不高兴。”么凤闻言,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慨然说道:“既这样,我着大哥跑一趟吧。”傅诗见说,连连拱手说道:“再好没有,劳驾劳驾。”么凤也就?恍Χ觥? 沙金自从学成后,别了师傅悟性,回到狮村。与么凤一别六年,少女最是神秘的动物,在五六年前,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而已,在五六年后,却正长得同花朵儿一般,人人皆爱,这是最普遍的事,尤其是么凤,天生丽质,在未成年时,已出落得丰姿绰约,娇小宜人,何况今年年华二九,正当妙龄,真所谓我见犹怜,谁能遣此?大凡越是英雄,越是多情,越是聪明人,越是善感。沙金这个倜傥不群的少年,自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那么对于儿女之情,岂能漠然无动于衷,况且他与傅诗兄妹,交称总角,自来耳鬓厮磨,形影相守,那时节沙金才十四五岁,么凤比他小上三岁,只有十一二岁,双发丫髻,两小无猜,果然彼此都谈不到爱上,但天生灵秀所钟,自然比一般蠢俗不同,二人谁还不懂什么叫恋爱,但彼此心目中,却十分亲密。自从沙金失踪,么凤毕竟还是孩提,初时觉得丢了一个小朋友,有些憋扭,数年以后,自然日久淡忘。沙金彼时以习艺为重,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直到学成回来,见了么凤,才惊为绝艳,此时的心理,与六年前大不相同,在从前至多认为么凤是自己一个一时的游戏伴侣,如今却想据为己有,以为终身的爱侣,所以从那时见面起,时时总在追求么凤,又因自己昔年与她有一段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过程,所以心目中早以为么凤迟早必成为自己的囊中物,随时随地,不觉都流露出他内心的欲望来。偏偏么凤倔强,见沙金对自己太也随便,似乎毫无礼貌,心中本不甚悦,后来又看出他的心思,倚仗着幼年在一起游戏的关系,居然有将自己据为禁脔之意,不由怒恨,从此对沙金十分疏远,沙金那里知她深意,还以为女儿家年长害羞,平时就稍稍敛迹了些,可是一遇无人之时,恨不得要立向么凤诉说他的款款深情,么凤见他如此造次,越发认为沙金心术不端,口内碍着亲戚,不便明言,而暗中却已非常厌恶沙金,此又岂为沙金所逆料?所以在沙金方面,仍是对于么凤一往情深,而且他自以为与么凤是从小的关系,目前么凤又未曾另行婚配,自己与傅诗又是如此密切的交情,因此在沙金意中,觉得么凤早晚必属于自己的,虽然有时也觉得她对自己不甚热情,但总以为他尚有女儿羞态,不好意思对自己有十分露骨表示。其实正是他一厢情愿,错会了意了。那天么凤代表傅诗去往雷家邀请雷五,沙金本未前知,及到晚间傅诗向沙金说起雷五,沙金才知道是由么凤去请的,当时心中十分不悦,只是不便开口,当即问道:“那雷五是怎样一个人呢?真还有点功夫吗?”傅诗道:“功夫如何,我却不曾亲见,只听凤妹说过,据说着实不错。至于人品,我已见过,倒像是个诚笃有为的少年,我与他谈了一会,觉得此人绝无浮嚣之气,果然凤妹的眼力不错。”沙金听说么凤赞他,心中不由勾起一阵阵的酸意,酸中带怒,就伏下了一腔妒火。这便成了后日的祸根。 雷五本不敢来,可是禁不住么凤一再申述傅诗仰慕的意思,雷父鉴于钟傅诗究是本村一位大族,又是村长,如今又有他的令妹亲来邀请,怎好不给人一点面子,真个回绝不去?因此一力催促雷五随了么凤,去见村长,及至与傅诗见面之后,毕竟英雄识英雄,谈的十分合适。傅诗素来没有阶级观念,尤其在此用人之时,自然更说些客气话,雷五见傅诗毫无高贵气焰,也自欢喜。从此雷五便奉了傅诗之命,帮助么凤,防守村西要口,同时背了人悄悄的告诉他梁周不甚可靠的话,并要雷五随时注意村北路上,免生事端。雷五觉得傅诗对己,虽是初会,居然寄以腹心,将机密重任,托付自己,不由又生了知己之感,古云: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凡豪侠才士,心目中最重的就是知己,只要人以知己待我,即舍身废命,亦所不辞,所以从此雷五一心一意效命于傅诗,也正是傅诗善于用人之故。 傅诗对于雷五虽是十分信任厚待,沙金却大大不然,这并非沙金性情不良,也非沙金不善用人,这完全为的沙金怀了个自私的念头。原来沙金自闻那晚么凤中途受了袭击,被雷五救回之后,不数日么凤便亲去雷家,将雷五请到家来,与傅诗相见,偏偏傅诗又派雷五在么凤负责防守的村西要口,协助防守,这一来他觉得正好造成雷五与么凤日趋接近的机会,心中一百二十分的不赞成,但又不好说出口来,只有闷在心中,越闷恶气越深,有时实在无法可忍,遇到了么凤,究还不好怎样责斥她,独有对于雷五,却是存心寻事的态度,可笑雷五那里会明白,初时因沙金地位,仅仅次于村长,自然不敢向他顶撞,但到后来,也觉得这个姓沙的竟是存心寻事,可笑他不明沙金的用意,只当他是一个狂妄无知的小人,在先念着村长面子,便不与他计较,常与避道而行,后来沙金认为雷五可欺,一发的变本加厉,雷五才忍耐不住,二人竟至吵了起来,直闹到傅诗那里,傅诗不便责斥沙金,只稍稍的说了雷五几句,雷五到还不觉得怎样,可是此事一经传到么凤耳内,别人都不知道二人间的症结何在,惟有么凤一听,立即明白沙金那一种荒谬的私心,不由登时大怒,本待去面斥沙金,但是又一想,他二人尚未彰明较着的为自己吵架,究竟自己也不便将这不体面的事搅到身上来,只得闷在肚内,可是从此对于沙金,却更加厌恶。 沙金虽是深爱么凤,但自学成归来以后,不比从前小孩子时代,彼此都存着男女之嫌,虽系日常见面,可是从不曾向么凤有所表示,么凤本也不知沙金是在爱着自己。但自雷五到了村西防守汎地以后,沙金与前态度大变;原来过去沙金虽已坠入爱河,但一则尚系片面单恋,未便轻易向么凤表示爱忱,二则觉得自己与么凤总角相亲,任何人都比不上自己与她的交深,况且目前除了自己以外,么凤更不曾遇见过第二个有才有貌的人物,正不必亟亟的向她示爱,因他这样态度慎重,所以么凤竟懵然不明沙金之心。直到雷五之来,沙金始而怕他接近么凤,有些妨碍自己将来的地位,既而才感觉到么凤似有垂青竖子的神情,这才真正的着了急,自然越急越不能漂漂亮亮的作出来,反惹得么凤憎厌。至于么凤呢,她是何等的人物,岂同寻常女儿?本来对任何人也未尝计及谈爱,那知沙金这样大惊小怪一做,不由反倒引起了么凤对雷五的一份注意;她对于上次救护自己这件事,本是一种应有的感谢,她又对于他的武功,感到相当的佩服与期望,她对于他自从奉命协防村西以后的责无旁贷,和平时种种措施,更感到他的诚恳和忠实。因为有了这许许多多的好印象,任她是巾帼英雄,也自然而然的发生一种神秘的奇异的好感,这种好感,似乎是一种不可告人,而私藏于心底的内心作用,亦为么凤毕生所未经的一种现象。此时我们如果大胆地说她一句已经在爱着雷五,虽是唐突了她一点,但最低限度,对于雷五的印象,胜过沙金。不过这种意念,在么凤心中,终究是种种极端秘密的思想冲动,而不易为人所察觉的,可是居然已被沙金看出几分。沙金此时,无疑的已如三天不能得食的饿狮一样的惶惑。他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胜过他的人,他是一个自命善良的种子,但有时如果某种事物激起了他心中的恶态时,他也就比世界上所有的恶人还要来得恶毒。他近来屡次遭到么凤对于自己的冷淡,讽刺,蔑视,而同时却用自己的眼睛,甚至于意识去看到么凤雷五间的一切不可流入自己目中的现象,然而竟流入了,流入得相当丰富,于是就十二分的刺激了沙金的神经,他近来几乎要发疯。他自以为是有理智的,因而在一个炎热的月夜,他穿着短打,赤着脚,悄悄从傅诗的办事室走出来,毫不犹移的竟到了么凤的住房窗外。 一个颀长而挺拔的影子印到么凤的卧窗上,那是因为室内灯光已熄,室外月光甚明,沙金立在窗外,便惊动了室内的主人——么凤。其实么凤就看那影子,早可以想出这是谁站在窗前,因为她有了存心,这是一种不甚合理的存心,所以就故意叱问了一声“谁?”沙金本可以痛痛快快从从容容的应一声“我”,但他过分的冲动了,竟至嗫嚅着一时答不出来,么凤见黑影站着不言不动,她立刻应手从枕头下刷的一声抽出了一口宝剑,更不待慢,跟着拔剑之势,早又一个箭步冲出房外,向沙金挺剑而立,这倒使沙金大大吃了一吓。 沙金此来,原无歹意,不过因近来积闷太深,在他以为眼看么凤对于雷五愈来愈接近,自己与么凤,却愈来愈疏远,这不是自己愿意疏远,乃是么凤使然,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方法,又以感动么凤回心转意,只有豁出不好意思,去向么凤细诉爱慕之忱,使她了然于自己的热爱,比雷五对她,胜过万分,或许么凤念在总角交情,能断绝了姓雷的,回到自己怀抱中来,也未可知。可是沙金此念却根本错了,要知么凤本来不曾对沙金发生过如何的爱情,同时对雷五,最初也只有一种感激,以后便是对他人格和本领的敬仰,其实并未想到爱他。不料沙金屡屡的在明中暗中,总怀疑么凤爱姓雷的,并且忘了姓沙的,这才将么凤一颗纯洁的芳心,不期然的渐渐印上了雷五那个豪迈真诚的影子,这也可说是沙金自作聪明,才闹成的局面。然而么凤究竟不是寻常女子,又当家国危亡之际,仍未专心去追求儿女之情。不料沙金今晚忽又单刀直入的来找起么凤来了。在么凤心中,以为他不是来兴问罪之师,便是心存叵测,到此欲有不道德之举,所以才一怒擎剑而出。沙金见她盛怒之下,倒吓傻了,忙问道:“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要想杀我?”沙金此言,原也是一时的忿语,那意思暗含着你如今爱了姓雷的,嫌我碍眼,竟想杀我以快吗?么凤挈剑而起,原也是一时之怒,如果沙金不说那样的话,也就完了,偏偏沙金说了那样一句无谓的狠话,么凤毕竟多少有点女孩儿家骄纵的习惯,一时弄僵了,面子上下不来,立即一阵羞恼成怒,高喝一声:“不错,我要杀你。”立刻刷的声持剑奔沙金前胸,沙金一看她真个刺来,不由又惊又恼,又是伤心,狂吼一声,一侧身避过剑锋,立用了少林拳中有名的金豹露爪,向么凤持剑的脉门上搭去,么凤岂能让他抓住,倏地一个腾身,连人带剑,俱已飞出丈外。沙金方才又急又痛心,人已迷惘,此时似已稍稍清醒,便高声叫道:“凤妹,你疯了吗?快快住手。”那知么凤见他居然出手还招,与自己对敌,越发大怒,便喝道:“少要乱叫姊呀妹呀,立刻与我退出去,我便饶了你。”沙金闻言,当时抬头向么凤望着,似乎正要开口说话,么凤又喝道:“快去。”沙金无奈,才垂头丧气而去。到了次日,偏偏二人在后花园中,又不期而遇,么凤本打算去找傅诗,正自低着头向前走到园中一道小溪前,猛见一个人影站在桥边柳树下,抬头一看,正是昨晚争吵的沙金,先以为他预伏在此,正想叱问他拦路预伏,是何存心?那知沙金满面凄惶之色,身上也穿着一件杏黄春绸长衣,两手拢在袖内,不像个预伏图袭的样子,再一看沙金神色沮丧,两眼望着么凤,似乎有话要说。么凤见沙金不似昨夜那样凶横,气也就平了许多,可是沙金横在桥前,自己走不过去,便问道:“你拦着我又打算怎么样?”沙金原未打算拦她,闻言忙向旁一闪,说道:“我并未拦你,不过……”么凤脸色一沉问道:“不过什么?”沙金见她那种凛然不可犯的神情,回想到当年孩童时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是此番回家三月,虽不能如幼年一样亲密,但也从没有一丝芥蒂,不料如今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雷五,竟至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想到伤心处,不由深深的长叹一声,随着便柔声叫了声凤妹。么凤在昨晚上,本不许称呼姊呀妹呀的,此时见他幽怨满怀,愁颜相向,毫无横野之气,究竟平时和自己兄妹一般,倒不好意思再呼叱他,只好随他叫去。沙金默察么凤神色稍霁,就微微叹了声说道:“凤妹可否暂屈一时,等我把几句话说完了再走,行吗?”么凤绷着脸答道:“你快说吧。”沙金也顾不得她仍有不悦之色,便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光景呢?”么凤问道:“记得又怎么样?”沙金喟然道:“凤妹,想你我虽非同胞手足,但是多蒙舅父爱怜我是无母的孤儿,不容于后母,才领到你家,与自己儿女一同教育,因此我与凤妹你,真可说是耳鬓厮磨,从小就十分亲近,偏偏我为少林僧挟去,一别六年,好容易回来之后,我们才又重聚一处,但是如今与小时不同了,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以妹妹你的才貌,莫说我们过去两小无猜,早已心心相印,便是我们过去没有总角相亲的这种关系,也是我见犹怜,谁能遣此?所以在我沙金的心目中,早认非你钟蕤贞,终身不娶,同时自然希望你也有非沙金不嫁的意思,岂料你误信外人,竟将十余年的总角之交,弃如敝屣,这实在使我伤心到万分,昨晚我不过想向你一吐衷曲,竟没料到你会持剑相击,毫不留情,幸而我尚不至于如你一样的忘情,不然说不定要演出什么悲惨的结局来。”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喘了一口气,又接说道:“不过我也知道你决不会恨我的,因为我们同自己骨肉一样,实无原因可以使得你恨我,要知道我这样向你的恋恋不舍,唉,正是因为爱……爱你太深,才有此种现象,不用说,此种现象当然是有些惹你误会之处,但你要知道,这正是因为爱你,才有此……。”刚说到这里,么凤早又听得不耐烦起来,立即用手一辉,忿然说道:“你这些话我不爱听,不必再噜囌,让我过去吧。”沙金万不料自己提了半天的旧事,诉了半天痴情,不但一些也打动不了她的心肠,反倒直说她不爱听,未免心中登时怒火如焚,几乎遏止不住,但又一转念,仍极力压住了怒气,和声说道:“凤妹!你难道是铁打的心肠吗?”么凤正色对沙金说道:“并非我是铁打的心肠,你要知道,目前国破家亡之时,稍有人心的人,也不应在这个时候谈情说爱。况且我们各人都有重大的责任,担在肩上,以全力注意四周的情势,以谋力保这小小的孤村,还来不及,你倒闲情逸致的谈起这一套来,谈谈不已,还要想依仗你的威力来压迫人,我对你这种枉用的精神,非常可惜。因为我们是从小在一处,本有手足之谊,所以我今天对你下一忠告,劝你赶快回头,勿再执迷不悟,自蹈众弃之途。话已说完,我要少陪了。”沙金听么凤责备他枉用心思,以为么凤已经向自己点醒她正在爱上姓雷的,所以劝自己不必枉用,自然心中的醋劲更大了,他一时从情海里跌到醋海里,那一个身可不易翻过来,所以登时面色一变,倏的伸手,向前一拦,厉声说道:“那么姓雷的怎生能够同你谈情说爱呢?”这句话一说出来,不由也激怒了么凤,娇叱一声“呸”,接着便喝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与姓雷的在谈情说爱?”这一句话,却又问住了沙金,登时答不出来,立刻嚅嚅嗫嗫的还想伸诉,么凤早已不耐烦,见沙金拦住桥头,立刻用脚一点,嗖的声从溪面上斜飞过去,一到彼岸,立刻头也不回的走去,只剩沙金一人,痴立桥边,怅望着他的倩倩后影,说不出一句话来。 么凤被沙金缠了半天,心中十分不快,细想沙金为人,性情聪敏,武艺高超,本是一个有为的青年,怎奈心性浮华,又过于自负,未免流于骄纵,自己与他,原是情同手足,偏他存心不端,才过二十岁的人,就一味以家室为念,但这倒也还在人情之内,最可恶的就是妄测自己与雷五相爱,处处流露他与人争夺的神态,又自以为是村长的至亲,对一概村人都不放在眼里,尤其对于雷五,平时就流露出看不起的神气,如今竟以情敌视之,此等狂妄嫉妒的行为,又岂是侠义的行径?一时又想起彼此幼年相处,原是再亲爱不过,与兄妹无异,他如今这种行为心地,恐怕早晚必遭事故,真可惜他这一身本领,和父亲鞠养他的这番深意了。么凤正在边走边想,不由的出了自己家门,走出三五里路去。远远的有人叫了一声,“钟姑姑【原文】这早上村口去?”么凤回看四周,不见一人,正在疑怪,只见从身旁一丛林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雷五。看他左臂弯弓,右手提枪,似乎正在打猎,么凤便随口答道:“正是呢。”说完仍低着头向前走,雷五从侧面望去,见么凤眉峰紧锁,面色不豫,似有心事,不便多问,只默默的随在么凤后面;因为他听说么凤是上村口去的,他认为是去巡查,自己既系奉命协助之人,自应随她同去。么凤本事心中有事,先还不曾注意,走了一程,才知雷五正跟在距自己身后十余步的地方,知他以为要去巡查,所以随来,便站住了等他走上,向村口要道走去,边走边问些近日防守情形,和周梁二家的动态,雷五见问,便走进一步,向么凤说了一句,“姑姑你可知道那天黑夜在北村岔道上袭击你的是什么人?”么凤闻言一愣,刚说得一句,“我不知道,你知道吗?”忽觉东边林内人影一闪,雷五眼尖,早已觉得,便喝问林内何人?那知并无应声。二人恐怕有奸细混迹村口,忙对使了个眼色,二人分南北两路向林子奔去。么凤走的南面,雷五走的北面,他俩一进林子,就见到有一人影,向林深处一闪,似穿着杏黄色长衫。可是足下异常快疾,再找便毫无形迹,雷五也放开脚步,向衣光闪处赶去,可是那人早去得无影无踪,心中暗忖此人去路,似乎正向村内钟家这条路上逃去,竟想不出是甚等样人,只得慢慢的绕出林外,那边么凤更是一无所获,见了雷五,便问他看见什么人没有?雷五皱眉说道:“追是没追上,形迹倒是见着一些,仿佛是一个穿杏黄色长衫的人,不过身法真快,一闪眼就不见了。”他一说到这一句,见么凤忽的面色一变,朱唇微动,旋又低下头去,一语不发,似乎欲言又止的神气,雷五为人精细,看见么凤这种神色,猜到她必认识此人,只是不便说明而已,于是自己也就不再提起方才追人之事,可是心中却十分不解,正猜不出这个穿杏黄衫子的究竟是谁呢。要知雷五虽不知此人是谁,读者聪明,想必猜得到,可是作者不问读者猜得与否,也得将他说出来,原来此人正是沙金,他当么凤忿怒跃溪而去之后,他痴立了一回,依然不死心,竟悄悄的蹑着么凤走来,么凤那里会提防得到。但是沙金怕被么凤发觉,所以离得甚远,因此雷五从林中招呼么凤之时,沙金反倒不曾看见,及至转过林子,早见雷五与么凤并肩而行,因此还当是么凤一大早就约会了雷五,在村口僻静处见面,他虽不至疑及么凤约他幽会,但越发的气得发疯,正因他心意不宁,神思恍惚,才致大意漏了形迹,还算身手真快,一见二人分路追来。他不敢向南跑,怕遇上么凤,不得下台,所以向北直跑,虽不曾被雷五赶上,却已被他瞥见了衣服颜色,结果还是被么凤猜到,么凤当着雷五,不便说明,心中却十分怒恼,觉得沙金的举动,竟愈来愈卑鄙了,此等人真有些不可药救,从此对他的印象也更恶。 [book_title]第三章 变生肘腋 大凡人的作恶,果然也有生禀盗跖之性,专作恶事,不作好事的主儿,但是在中人上下的人,总是为环境所使的为多。环境如使他好转,他也就向好的路上走,环境如趋向他恶化,他也就向恶劣的方向跑。如今所说的沙金,别看他生性聪明,本是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的人,不过欠些定力,缺些理智,有时为外界的利欲所诱,便仗着自己的才能聪明,就胆大妄为起来了。他自从两次向么凤伸诉痴情,均被么凤拒绝以后,又亲眼看见么凤与雷五并肩郊行;他二人本是偶然邂逅,但在他心目中看去,却料定二人是预约在此,这一时的嫉妒之火,那里还按捺得下?沙金本是一个有心机的人,他从林内避过了么凤和雷五二人的目光,匆匆奔向村中,也不去见傅诗,一人倒关在自己房中,一整天不曾出来走动,也不出来吃饭,只是闭目躺在榻上,考虑此事的应付方法。在这个人天交战的时期,就是作者上文所说,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的一条道路,尽看你择的是哪一条?如果沙金是一个理智强于情感的人,那么只消对于么凤放弃了那颗追求的心,一心致力于村中的防备,或是本身的事业,那便什么祸事也没有了。可惜他秉性刚愎,自以为是,又自负才能,定要消灭当前的障碍。他不问宇宙事理的正常消长,而专凭目前浅显的事实去论断,便自以为自己是狮村一个中坚人物,村长钟傅诗没有我就不行,我要消灭区区的雷五,还不能吗?从此便陷身于万劫不复之地,这也算是沙金的不幸。作者对于沙金这样一个才具优长,胆识兼备的有为青年,正感到十分惋惜。 在一个仲夏上弦之夜,狮村全体人民,正为近日一个惊人的消息所威胁,那是什么消息呢?原来在三五日前,忽然有几个村中小孩,在狮村西北拾到一方白布,那布长有一丈,宽有三尺,卷成了一个卷子,四平八稳得放在一座坟前石桌上,这座坟不是别人的,正是新近故世的那位前村长钟轶群的祖茔,离着轶群的新圹,并不甚远。轶群去世不过数月,尚未下葬,而新圹却正在兴工,所以那一带白天工人聚集,相当的热闹,夜间也有专人看守一切未啄成的石器,可说是日夜总不断人。不知怎的,那天一大早有几个村童去坟前玩耍,忽在石桌上发现了这一卷白布,当时拿到手的孩子,非常高兴,他以为白布,回家正好制衣服穿呢。那知一经打开,上面花花绿绿的写着一行行的大字,小孩子不识字,早就怪叫起来,惊动了旁边监工的人们,走过来一看,不由大大吓了一跳。当时一传十,十传百,立刻传到村西道上守卫的值日们手里,忙挟了这幅白布,送到么凤那边,报告经过,原来那一带正归么凤防守的呢。么凤闻报,急忙打开白布一看,见上面写着: “蕞尔小村,敢为备御,弃顺逆天,自寻死路,自川入滇,为吾前驱,大兵到日,庶免遭屠,诸自雄谕尔狮村村民,知之切切。” 两行大字,下面便是年月日,边上还盖着一颗骑缝半边印。么凤一看,虽说此文似通非通,款式乖谬,不值一笑,但是明明写着诸自雄,眼看与上次雷五所说之言,暗暗相符,正不可不防。想罢一面请了雷五来与他商议严防奸细之策,与查究此布的来历,一面立即连同白布,一起送与哥哥傅诗去看,并请示访查的方法,傅诗看罢后便问拾得此布的人物,和情形如何?可是的确由一群小孩看到拾来,并无别的可疑情形,傅诗当时摒退左右,叮嘱么凤,叫他注意村口防口上周家进出的那些人,又说道:“早经人报告我知,说周郁文父子可疑,我因没有证据,未便轻动,以免打草惊蛇,以后如有可疑,立即与雷五密查,一得证据,再告诉我,这是一个大憝,必须要十分留神,不要反为所害,切记切记。”么凤自是谨记,回到防地,便悄悄说与雷五等几名重要的人知道。从此东南西北四面村口上,没一人不讨论此事,都说村中定有了奸细,不然,这张告示从天上飞下来的吗?可是议论只不过是议论,并无人能探出此物的来源,更无一人能知道谁是奸细。么凤因此事出在自己防守的地带,自觉责任格外重大,但一连多日,任你如何查访,仍是丝毫没有迹兆可寻。这一日饭前查完各防守口子,回家午餐,餐罢与傅诗说了几句闲话,忽感困倦,便先回房中,打算睡一会午觉,再上村西,掩上房门,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正朦胧间,忽听耳边有人呼着自己,睁眼一看,正是贴身奴婢梅枝,站在面前,便问何事惊叫,梅枝回道:“刚才大爷两三次派人来请姑娘,说是已经查到放白布告示的奸细,请姑娘速去前厅商量。”么凤闻言,一骨碌跳起身来,也来不及盥洗,立刻一阵风似的跑到傅诗议事室内,一脚踏进,只见大圆桌前,围坐了一大堆人,仔细一认,原来除了哥哥傅诗以外,第一位便是沙金,其次便是村中几位有地位声望的绅士,那梁实甫和周郁文,自然也正在座。众人见么凤走入,大家起立让坐,么凤与众人招呼已毕,便向傅诗问道:“听说送白布告示的奸细已经查出,不知究是何人?”傅诗尚未回答,却见沙金与周郁文先后开了口,沙金是接着么凤的问话说的,故意慢吞吞的道:“对了,奸细查出了,表妹猜得到是谁吗?”么凤觉得他在此种严重的局面下,并不正正经经的说出来,却用此等轻松口吻,反问自己,早认为不当,当时就露出不悦之色,淡然说道:“我又不是奸细的党羽,如何能猜得着?”她一语方毕,旁边周郁文又嘻开一张掉了牙的瘪嘴,笑嘻嘻的打成一脸皱纹,那形象异常老丑难看,却眼望么凤,接着沙金的下文说道:“不必猜了,我告诉你吧,就是你们村西防地上的那个猎户雷洪呀。”他道一句话说了出来,不知怎的,么凤好比当头顶被人击了一棍似的,但觉脑门子上嗡的一声,立刻有些神魂出舍,飘飘渺渺,一时收不回来。原来么凤乍闻雷五是一个奸细,她并非因爱雷五而惊慌失措,却是因平素信任雷五过深,一旦骤闻此讯,猛觉自己竟相信一个奸细,岂不太危险,而且更觉事态之来,竟有如此出人意外的,更怕自己毕竟年轻妇道,什么都不懂,才会将奸细收留部下,当做臂膀呢。可是她的内心虽然如此,旁边的沙金却竟会错了。他一见么凤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气,不由又可气,又可笑,心说这一下才打到你的心窝里呢,当时就面露轻蔑讥讽之色,缓缓的向么凤说道:“雷洪受了表妹的知遇,不知报答,反倒作了奸细,不但本村全体村众要受他的毒害,便是对于表妹这番识拔得美意,也真太以负心。”沙金此时,任意的语含讽刺,不由将个玉洁冰清的么凤,气倒在座上,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此时傅诗觉得沙金出语不当,而且傅诗是何等人,沙金平时对妹子么凤的情形,和么凤对沙金的情形,他岂有看不出几分,今日原为大家讨论处置这查获的奸细,如何说这些废话?自然也不以为然,不过傅诗性情沈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便说别的,只说了句:“我们不必多说无益之言,还是第一步研究证据,如果证据确凿,自应公同议罚,如证据不足,还是不应造次,我这句话众位以为如何?”原来傅诗此时所说这几句话,正从沙金方才那种得意的神色,和讥刺的言语中悟出来的,所以说傅诗这个人,毕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呢。何以谓之从此中悟出?此时作者无暇细说,以后再补叙吧。再说沙金一听傅诗口吻,还当他深怕妹子脸上下不来,也就不好再去尽情打趣,只狠狠的望了周郁文说道:“证据还要怎样确凿,这一幅盖了骑缝印章的白布存根,上面所印诸自雄及西川之章几个字,不是和这方告示上的骑缝章可以合一个粘丝合缝的吗?”说着用手指了桌上一个白布包儿,又向周郁文问道:“这是周老先生和我在雷洪家中铺底下搜出来的,这还有假吗?”周郁文忙应道:“一点不错,我二人亲手搜出来的。”他刚说到这里,傅诗忽向周郁文问道:“方才周老不是说在雷五父亲的身上搜出的吗?怎么沙表弟又说从雷五铺下搜出呢?再说周老不是说由你的公子道生兄亲自动手搜查的吗?怎么又说是周老自己搜的呢?”傅诗这一钉问,出于沙周意外,一时都有些张口结舌,傅诗心中益发怀疑,便庄色对众说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不容稍有疏忽,我看我们还是谨慎些好,今天暂将雷五押在我家内,另派得力人严加看管,一面我们大家再细细的研究研究,再考虑考虑,以期毋枉毋纵,得了真正的罪人,方始才能安枕,我想众位意思,也不过如此吧?”众人见傅诗意在慎重,自然赞成,便是沙周二人,也不便多言启疑,于是又说了些防备,大家就散了。 傅诗送过众人,等沙金也去了,然后将么凤唤到密室,先叫她坐下,然后小声问道:“妹妹,你看这奸细的案情如何?”么凤虽是秉性聪慧,但今日之事,来的忒也兀突,一时思虑未免欠周,而且她对雷五,并非素识,近来虽对他有了好感,也不过觉得他是一个有为的青年而已,不料如今竟是人赃并获的奸细,这当然不会是假的,所以胸中并无成见,听见傅诗问她,正不知如何回答?只瞪着一双妙目,愣在那里不语。傅诗稍沉了沉气,然后向么凤说道:“沙表弟近来对于雷五,十分厌恶,你应该知道吧?”么凤忽听傅诗说这句话,不由脸上微微一红,低着头不语。傅诗见她有羞赧之态,也不再往下说,即改口道:“据我看雷洪这人,是一个有血性的好男子,绝不会做奸细。”么凤听了此言,似乎很注意,张目望着傅诗,只听傅诗又说道:“雷洪既非奸细,何以他们会在他家中搜出那方盖了印的白布存根?这是一个大疑问。”么凤此事忽然似有所悟,忙问道:“谁到雷洪家里搜查的?”傅诗淡淡地说:“自然是沙表弟啊,但是他去搜查,事先既未报告我,也从未向我提到雷洪有靠不住的话,还真是突如其来的事情呢。”么凤尚未答言,傅诗又问道:“方才我不是问沙表弟,和那姓周的对吗?一个说是在雷洪父亲身上搜出的证据,一个说是在雷洪床铺下搜出的证据,前后矛盾。”说着就从桌上取过那一包证件,么凤一眼望去,原来也是一方白布,上面写着某年月日某字某时几号,边上都有半方骑缝印章盖在上面,傅诗看了半天,又将这布摊在桌上,回身走到书箱边,开箱门取出一方白布来,就是前些日子小孩拾来的那方告示,么凤默坐一旁,看傅诗左右两手拿着两方白布,迎着日光,比一回,看一回,又将两方布的大小尺寸,比了又比,看了又看,最后面上似带微笑,向么凤说道:“我看此中有诈。”么凤问何谓有诈?傅诗低声道:“这一张白布存根是假的。”么凤一闻此言,当时惊问道:“是吗?哥哥你何以见得是假的呢?”傅诗便拉了么凤的手,一同走到窗口,迎着日光,将两方白布交与么凤,然后指着两方白布说道:“你细看两布的质地颜色,虽皆为白布,但究不是一物所分,两布所写字体虽像,却非一人笔迹。再看两方印章的大小和篆文笔法,虽然相似,究不是一物,尤以两印章之色,一则发黄,一则带紫,紫真黄假,细察便知为仿造的。”么凤闻言,忙走向日光明处,一一细察,布,字,印章这三点,果然傅诗所言,一些不错,再看原来白布告示上盖着一颗大印,和半颗骑缝印,那印颜色纯为紫色,可是后来那方白布存根上的半颗骑缝印,虽也是发紫,但紫中透黄,显然与那半颗印有别,么凤再将这两个半颗的骑缝印合在一起,更不但色泽不同,而且印中篆文笔画,竟难一一吻合,更是一望可辨。么凤到此,忽然心思灵活起来,不像先前那样发呆,将白布反复看看,忽发见原来这方白布靠存根这面的边缘上,有一条剪叉了的剪刀口子,分明是在剪裁时剪刀歪斜所差,论理这一边缘既有一道叉口,那一边缘也应有一道叉口,才能配合得上,但后来那方白布存根边缘上,却是又平又直,正因假造时不曾细看到这一点的原故,所以竟露了马脚。么凤看罢,又将这一点也告诉了傅诗,于是傅诗愈断定这是故意栽赃诬告,当即向么凤说道:“你如今总也可以明白里面是怎么一回事了。”么凤忽然道:“这种卑鄙阴险的手段,太也可恨,大哥非得警诫这东西一下不可。”傅诗默然半晌,才又低声说道:“方才你不是听见沙表弟说话的时候,那周郁文尽在旁边帮腔吗?这项赃物,又是沙表弟和周郁文两人去搜查出来的,别人都还不知道,显见得他两人早已串通好的。因此,雷洪的冤枉,果然应该为他辨明,但最应注意的,还是沙表弟生了外心,与周郁文竟联合起来,这是本村最可虑的事情。”说到这里,又走近么凤身畔,悄悄说道:“那周郁文正在派人勾结诸自雄,幸而诸贼因鉴于形势不佳,清兵强盛,不敢出川,要不早就入滇,我们也早已不保。这些事我已探访得很详细,如今沙表弟为了一人的私怨,不惜与周郁文勾结,我怕周郁文老奸巨猾,绝不肯白帮沙表弟的忙,其中必有交换条件,沙表弟的丧心病狂,果然可恨,全村安全,更为可虑,所以现在我们对于沙表弟,不宜过示决绝,免得他走了极端,则祸发必速,我为应付此事,正在踌躇呢。”么凤一闻傅诗说的那样透澈,心中自然佩服,只是想起此事的起因,还是为了自己,如今闹到如此情形,沙金果然是禽兽不若,自己也难免俯仰自恨呢。 次日一大早,果然沙金便来找傅诗,盛气要求即刻解决雷洪私通诸自雄这件案子。傅诗闻言,先不回答,只凛然的坐着,用一双锐利的目光,端视着沙金,久久不语,沙金心虚,一见傅诗此种态度,自然就气馁了不少。傅诗然后放长了声音,慢慢的叫了一声“沙表弟”,可是叫了之后,好半晌又仍是望着他不语,越发闹得沙金不得劲儿。可是沙金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一见傅诗如此张致,知道自己这次安排的罗网,想必多少被傅诗看破了些,但仍假作痴呆,一语不发,等傅诗开口,且听他说些什么?果然傅诗向他说道:“沙表弟,你是一个精细人,怎的全被周郁文那个坏蛋蒙住呢?”沙金闻言,一时不解,便问道:“什么事我被姓周德蒙住?”傅诗微笑道:“就是雷洪的事。”沙金一听,怫然不悦,既说道:“雷洪通贼有据,人人皆见,怎说我被蒙,难道大哥竟不曾看见从雷家搜出那些证据吗?”傅诗见沙金仍是一味狡展,心中未免不悦,但不肯露出,便笑说道:“正因那证据不足致信。”沙金闻言一愣,怒冲冲问道:“怎见得不足致信呢?”傅诗淡然说道:“那方存根完全是假的,岂但不足致信而已?”沙金不由心内一惊,强壮着口气问道:“怎见得是假造的呢?”傅诗似有不耐之色,便又悄然说道:“如何是假,焉能逃得过明眼人?”说着回手从抽屉内取出先后所得那两方白布来,掷向沙金面前道:“你是比我还要精细的人,绝不会看不出破绽来,皆因你一时为感情所使,一闻此事出诸雷洪,便假的也当真了,如今你且平心静气的去细看一回,换句话说,你将前后两方布分别比对一下,也就不用我噜囌了。”沙金闻言,知是已被傅诗看出破绽,心中自不免心虚胆寒,但还狡装着不信的神气,将两方白布拿到手内,看了一看,当即问道:“我怎的看不出呢?”傅诗见他还是一味狡诈,心中十分担心,深感此人已执迷不悟,当时实在忍不住了,就朗声说道:“你真要我告诉你怎样是假的吗?”沙金尚未答言,傅诗已接着说道:“你仔细看看布的颜色质地,再看看两布裁剪的痕迹,再看看两颗骑缝印章的色泽和篆文,便可明白了。”说完了便坐在椅上,不在说话,沙金闻言之后,虽不曾真真依照傅诗的话,一一的去分别真伪,但心中却已经怕显然被傅诗看出破绽,暗恨自己一时粗心,致使画蛇添足,当时沉静了一会儿,竟愤然的立起来向傅诗说道:“你既认为是假的,那末任你发落就是,将来养虎贻患,却不要怪我不先告诉你。”说罢悻悻而去。傅诗此时很想留住他,用旁敲侧击的话去点醒他,既而一想,此时他诡谋乍被揭破,正当愤激之际,纵然劝他,也未见得肯听,不如改日再说。到了次日,傅诗便将所提雷洪证据,如何可疑,如何不足致信,详详细细写成一道通告似的文章,张贴村中,同时也就将雷五释放回家,此事就此结束,全村群众,见通告上分别真假,如此精微,处事又如此公正,大家对于傅诗,真是敬服到极点,自然对于他的开释雷洪,毫无异议。 雷洪究竟是否奸细?如何被沙金与周郁文找出证据?这证据怎说又是假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今雷洪虽已开释,读者诸君也许还不甚了然此中关键,所以此刻必须原原本本的重叙一番。 沙金自被么凤斥劝以后,他不但丝毫不觉自己的孟浪,反倒深怨么凤的用情不专,更深很雷五夺了他的爱侣,这一股怨毒之火,无可发泄,便日夜积聚心头,愈积愈重,愈想致雷五于死地。偏偏事有凑巧,村中顽童拾到一方诸自雄的白布告示,傅诗便暗暗叮嘱沙金,必须查出此布的来源,沙金忽然想到雷五夺爱之恨,便利用傅诗曾将那方白布告示交与自己观看的机会,假说研究,将告示留了多日,将布的尺寸记下,又在集上访到了和此布相类的白布,暗暗买了一丈回来,想出了一个假造告示存根向雷五家栽赃诬陷的恶计来,又将原告示上所印各种的印章,勾描下来,秘密的请个刻字匠,另刻了一颗假印,骑缝着盖在那方伪造的存根上,一切齐备,然后又偷偷挽出一个与周郁文相识的朋友,去结识周郁文,周郁文因沙金是村长的亲信,自己所作之事,怕被他们查出,上次儿子周道生深夜被沙金盘诘,双方都互相猜忌,本不愿和沙金来往,可是沙金又叫那朋友偷偷的向周郁文透露沙金已知他家和四川通气的事儿,不过如今沙金有事相求,愿与周郁文两家和好,各不向村中举发各人的秘事,将来处的好,更还有合作的日子在后头。周郁文也深知沙金厉害,得罪不起,他如今既有求于我,倒是一个机会,便答应了那朋友,二人约期秘密会面。及至见面一讲,以来物以类聚,气味相投,二来各人心中惦着将来互相利用,于是讲的十分投机。周郁文一问沙金所欲,才知要栽赃害一个村中猎户雷五。周郁文也素知雷五武功了得,也知雷五近来时时刺探本人管界内之事,深恐为将来之累,自然也正想除去雷五,当即应允帮忙。沙金此时早将假证据预备齐全,便以告示发见在村子西北,是周郁文的防守地带,便邀请郁文父子同往雷家巡查逮捕,以便栽赃诬陷雷五通贼。彼时雷五恰在村口防卫,并未在家,家中仅一老父,沙金与周郁文乃是有为而来,自然成竹在胸,一到他家,只对雷五父亲说了一句接到村人密告的含混说话,便尔命手下人四处找查,沙金趁众人翻腾之时,偷偷的从身边掏出那方预先制就得假白布存根,瞧人不注意,竟将此物塞在雷五床铺之下,一面又命从人仔细搜查,并且指点他们向床铺下寻去,果然众人们发一声喊,?勾悠滔抡页稣庖环礁辗沤ゲ患耙缓龆陌撞迹辰鸺僮鞴郯沾缶蛑苡粑母缸铀档溃骸澳憧纯矗饣沽说茫抗幻芨娴牟患伲谴巳烁傻模饣沽说茫俊敝苡粑母缸右菜嫔胶土艘簧I辰鸬毕蚶赘杆档溃骸澳阕永缀椋酵ǚ嗽糁钭孕郏淮迦嗣芨妫颐遣恍牛乩此巡椋涣暇乖谀慵遥槌鲋ぞ荩馐钦嬖呤捣福坏阋裁坏盟档模敬阋黄鸫ィ媚钅隳昀希残聿恢椋菔比牧四恪V劣谀愣永孜澹宰髯允埽颐钦饩鸵ゴ叮颐鞘俏吮;と澹挥蟹ㄗ樱阋残菰刮颐恰!彼低昃透系酱逦鞣赖兀孜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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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所叙沙金巡查村口,在村北一带,偶遇形迹可疑的周道生,与听到碉堡中人的密语,以及么凤所遇的袭击等事,实在事出有因,均非偶然,不过作者一支笔既要叙述沙金追求么凤和陷害雷五的事,也就无法兼写此事的来源,此刻也不妨补叙一笔;原来周家为了本身贩私利益问题,因村中戒严而受到影响,同时他们本与诸自雄私下早有来往,周氏父子眼看自己贩私利益,全部都完。只想如何将诸自雄拘引进云贵一带,以图他们的私欲,而不顾全村人民的安危,这正是周家利害攸关的一件事。因此周氏父子日夜图谋着将如何去拘引诸自雄来村中,前面所叙有一晚上沙金听到的那档子事,就是周道生偷偷送张全胜与岳涛二人出村子去,去投诸自雄山寨,游说先取本村的事儿,沙金所见百步以外蠕蠕而动的,就是张岳二人,他们到了川边,见了昔日的旧头领诸自雄细述周氏父子等献村意思,劝他乘时取村,因为狮村是哀牢山一道重要关口,能得了狮村,可全部控制哀牢山一带,滇中一无险险阻,诸自雄本无大志,被张岳二人说得如何如何好法,意中略被说动,不过他觉得不是一件容易事,他与他部下头目商议了数日,如果倾巢而出,反恐扰毁老窝,故决定派得力头目邓炳文,同了张岳二人往狮村,观察虚实,与村中备御。于是邓张岳三人同回狮村,那就是遇见么凤的那一晚,么凤先与张岳交手,本已将张岳打败,忽然邓炳文出现,么凤才吃了亏。原来邓炳文也有一身武功,不但长于马上交锋,尤善剑术,每次出外作案,总是得手,诸自雄能在边成名,多半是仗了炳文,幸而么凤危急之时,却好雷五赶到,才算救了么凤,这是过去的情形。及至邓炳文到了周家,周氏父子自然以上宾相待,将他关在一间密室内,除了郁文父子和张岳以外,别人轻易见他不到。上文所书小孩在坟上拾来的那方白布告示,也是邓炳文带来,由张岳等偷偷的故意留在那地方,以为淆惑众听,煽动人心之用。不料又被沙金利用,去陷害雷五,这里边的鬼蜮纷乘,也是一言难尽。 周郁文父子的通敌行为,既如上述,本来如果狮村内部,不起内讧,纵有周氏诡谋,邓张岳的武道,也不易惹起事端。无奈沙金因妒情起了恶意,先还不过想陷害一个雷五,去一情敌而已,那知自从那伪造证据被傅诗识破,又将雷五释放,沙金登时觉得不但害不成雷五,反倒引起了傅诗对自己的怀疑,不由渐渐移恨到傅诗身上,沙金此种怀惭内愧,因愧生恨,因恨成仇的片面神经作用,其祸害之大,实非意向所及。因他见雷五自被傅诗释放以后,仍在村西口上么凤的防汎内负责访查,而且由他的神经作用上去观察么凤与雷五二人,似乎愈发的亲密,自然沙金的妒火也愈燃愈烈。这一种观察,虽系他神经作用居其多数,但事实上也确有与沙金的揣度相符之处,便是么凤自从雷五开释以后,自然知道雷五是一个清白的,是遭人陷害的,陷害他的人呢,无疑的就是那个自作多情的阴险小人沙金,至于陷害他的原因呢?又是为了自己,因此对于雷五所遭受到的诬枉,自然格外同情。同时么凤对于沙金,却更与以前不同,已经因沙金的行为阴险卑鄙而十分加以蔑视;又因么凤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女,她的表里是如一的,不懂得什么叫表面敷衍。她既看不起沙金,就在平时相见,也绝不假以词色,使沙金难堪的地方也太多了。傅诗旁观者清,曾劝她不可过于露骨,以免激起他反噬的危险,可是么凤女孩子家,多少有些任性,总不能听傅诗的忠告,于是她与沙金之间,越来裂痕越深,这在么凤不过是以一笑置之,但在沙金却时时以报复为念。偏偏有一次因沙金怠于职务,以至村南的防口上出了一些事故,傅诗一秉大公,当时将沙金责备一顿,并且以大义来点醒他近来意志的颓废,劝他必要及早醒悟,以留此有用之身,为全村尽些责任。这原是傅诗的一番好意,如在过去两方没有芥蒂之时,沙金自然会接受的,可是此时情形不同了。傅诗兄妹每有所言所为,沙金总认为他兄妹另有恶意存乎其间,所以不但不听,反倒十分恼恨,口内不言,心中却尽在盘算,如何能够消灭这一对兄妹,和雷家父子以出这口不易发泄的恶气? 沙金是一位具有机警干材,与思谋远略的人,在每事之先,当然不肯造次从事,必须加以注意考虑。他曾屡次想到要消灭钟姓的势力,本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那末必定要想法联合村中素来不服钟姓的人来坐臂助,这一着除了找梁周两姓外,竟没有别家可找。但是梁周二家,素知自己与钟姓至亲,又与傅诗兄妹,情如手足,自己纵向他两家表示,他们决不相信,这倒是一件难事。谁知老天仿佛就要助成他这件恶事似的,他虽是踌躇,居然有一天接到周道生的一个赴宴请贴,就是为他父亲周郁文六十大寿祝嘏而设。此事在村中虽也有人批评他作的不是时候,但沙金心中,却暗暗欢喜,他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到了那天,傅诗也会专去祝寿,可是推说事忙,稍坐即回,并未留在吃饭,沙金在旁,自也未便独留,但他在傅诗走后,重又偷偷踅回周家,原来他此时与周道生已连成一气,偷偷的告诉他傅诗一走,自己也不能不走,日落之后,再回到周家,与道生作长夜之谈。道生本来知道沙金文武兼才,能为了得,可是因他与钟家密切,不敢结交,如今忽觉沙金态度与前不同,心中甚诧,曾与他父亲郁文说到此点,郁文老奸,早已看透沙金,便笑道:“这是有原因的。”道生忙问什么原因?郁文道,“便是上回那个雷五,不明与沙金有何仇恨,沙金栽赃陷害,没料到被钟傅诗看破,驳了他的建议,又释放了姓雷的,所以沙金心中生了怨恨,据我看他两家还有别情,不过我们外人不明白罢了。”道生闻言即道:“既如此我们很好利用他两家不和,将这姓沙的小子勾了过来,将来……”郁文不等他说完,便笑道:“这姓沙的小子,年纪轻,武功好,未免骄妄,而且此人智计百出,果然是一个后起之秀,但我看那小子目光流动,爱好修饰,还记得那天我们在村长家中讨论雷五一案时,他见了村长的妹子么凤,目动神摇,视而不瞬,虽然二人词色间,似乎各有些悻悻之色,但我敢断定姓沙的小子是全神都在那位凤姑娘身上,所以我方才说的是他两家目前的情形,面和心恼,说不定对于这么凤多少有点关系呢。”周郁文果不愧神奸巨憝,一语中得,居然已看透沙金心事;沙金既被人家看透,自然容易中人圈套。 那天周道生借他为父亲祝寿之举,有心拉拢沙金,到了日落时,沙金果然一个人悄悄的重来周家,道生父子故意以贵客之礼待之,特为预备一席盛筵,排在院中水阁里。花园甚为广大,占地约有一百余亩,为全村之冠。那座水阁,位于花园的西北角上,那地方一带合抱垂柳,围绕着方方的一口池塘,方圆也足有十亩大小,从池南又伸出一口,导出一道清泉,蜿蜒流向东南,曲曲折折,从林木山石间迤逦而出,两岸都有点缀风景的亭榭花木,全园景致十分幽雅。此时周氏父子将沙金延入水阁,沙金一看门额上写着延薰两字,心想既非宫殿,何必单用这两字,不由暗暗好笑,当时三人入阁落座,沙金一看,阁内布置,十分富丽,尤与水阁不称,可是俗人居此,已觉十分舒服了。郁文父子将沙金引在上面,郁文含笑说道:“久仰沙兄英年大器,久思奉交,实因时局多故,心绪不佳,一直延到如今,今日幸蒙不弃,下顾敝庐,真是蓬荜生辉。”沙金也自谦逊一番,郁文又恭恭敬敬的敬了一巡酒,沙金便回斟了一杯,送到郁文面前,替他祝寿,郁文父子再三谦让,一时三人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在酒过数巡,天交三鼓之时,周府宾客,次第散尽,惟有沙金尚留在延薰水阁中,与郁文父子促膝深谈。他父子为结沙金之心,将一概宾客都交与一班任招待的人们,自己父子腾出身子来敷衍这位少年英雄。 郁文老奸巨猾,在杯酒连欢之际,渐渐的说到目前时局,又渐渐的论到本村防护,先将村长钟傅诗和沙金恭维一阵,然后又落到沙金本人身上,款款说道:“村长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他的运气更好,得着沙兄这样一位人物替他划策主持,如果没有沙兄的大材,怕钟村长纵然了得,也不能有如此的展佈呢?”一句话触着沙金的痒劲,不由伏膺长叹了一声,接说道:“这是人家自己的能为,我又有什么用处,如今眼看人家成了人物,便可以用不着我们了。”郁文一听,明白沙金酒落愁肠,已将倾吐心中积怨,便故作庄容道:“那里的话?钟村长岂不晓沙兄对本村的丰功伟绩,怎能用不着沙兄?”沙金闻言,越发慨然道:“周老前辈那里晓得内中原故,论理我本不该在背后议论他,只是他太使我灰心,别事不论,单说奸细雷五那件事,周老前辈是明白的,结果不但放他走了,还说证据是伪造的,这不是明明跟我姓沙的过不去吗?”郁文闻言,忽地将手掌在桌上一击,啪的一声,随即也叹了一声说道:“别的事不清楚,要论这件事,可是钟村长过份些儿,那雷五不但是个奸细,就是平日在村中,也多行不善,因他家在村子西北口上,离我这里不远,所以我明白之甚,早觉得此人不是个安善良民。要不上次沙兄约我寻查他家时,我一力赞助,就是因为他家父子实不是好人,日久必为害人之患,所以我也想借此除了他,偏偏村长要开脱他。”说到这一句,故意将身躯向沙金面前一凑,低声说道:“也许有人在村长面前说了好话吧?不然,怎么如此发落呢?”沙金闻言,刚要回答,郁文不等他开口,早又似愤恨似惋惜的叹道:“村长此一举动,别的倒还不要紧,未免使外人看了,对沙兄面上有些不好看,尤其说那证据是假造,这又是指的谁呢?去查雷五,是沙兄与小弟两方面去的,难道你我还为了这一个不相干的猎户,竟会假造证据去陷害他不成?害了他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好一个刁滑的周郁文,故意将自己也拉在局内,才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可怜沙金,竟为感情所蔽,一些也不觉得郁文的用意,反倒认为郁文真心同情自己,不由对郁文发生了大大的好感,不由的便坠入了郁文的术中,竟劈口向郁文大声说道:“老前辈,你还不明白呢,那钟傅诗自恃聪明,多疑善变,他还怀疑你们贤乔梓私通川边诸自雄,要为害本村呢,密飭手下严加防范呢。”沙金一句话简直就卖了以同胞手足承待他的钟傅诗哩。郁文闻言,故作镇定,淡然说道:“悠悠之口,也不必去强辩,日后是非自见。”说着心中却已将钟傅诗恨得要生吞下去,可是忽地眉头一皱,他不觉又看出沙金一点意思,原来那天沙金向么凤诉说奸细雷五之时,脸上那种神情,如何瞒得过老奸郁文的一双锐目,他又见么凤忽闻雷五贼证俱在,面容失色,半晌做声不得,他不了解么凤的为人,以为她与雷五定有私情密爱,又一证据沙金对么凤的神情,和沙金要陷害雷五德事实参照起来,胸中已了然大半,此刻他一看沙金已然将肺腑之言吐出,晓得指顾间便为我用,索性再激他一激,以坚其心,想妥了便又向沙金凑近一步,小声说道:“我进来听村子西北口上防卫的人们纷纷议论,都说别看那雷五是一个猎户,据传已与村长的令妹么凤有了婚嫁之约,此事沙兄亦有所闻否?”沙金骤闻此言,真如遭了雷霆的震惊,问得他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郁文一见这位痴儿的情状,越发看透了沙金的心事,心中好笑,面上却表示惋惜与不平,默默无言,是为沙金的沉闷,互相呼应。 沙金在延薰阁的筵席上,居然向郁文父子倾吐了肺腑,郁文父子也居然将郑炳文张全与岳涛的形迹,向沙金说明,不过郁文说话的技巧是十分精妙的,他不说自己去勾引诸自雄,却反说诸自雄久闻沙金大名,想借重沙金,共图狮村,以为入滇开一门路,而自己为全村计,现在考虑中等语,沙金此时,忽起恶念。什么恶念呢?要明白他的全付精神,都贯注在么凤一人身上,他既不为么凤所重,便思以威力持之,便欲得威力,便非投了诸自雄不可。所以他在此等私欲与理智交战之下,私欲胜过理智,便决意与周郁文等同谋,秘密向诸自雄输诚,引诸入滇后,再以强势扑杀雷五,夺来么凤,岂不痛快?他们在延薰阁草草约定之后,郁文便请出邓张岳三人与沙金见过,然后一面在阁中预备响应起来,一面仍由邓炳文与岳涛回川复命,再定入滇之期。 诸自雄自上次派了邓炳文随同张岳二人,暗入狮村与周氏父子密商后,还来复命,方才知道狮村钟村长,得全村人民爱戴及拥护,虽有周氏父子及沙金为内应,恐不是一件容易得手的事,而张岳二人因周氏父子关系,猛力煽动诸自雄,诸自雄觉得放弃狮村可惜,便思了不劳而获的计策,再命邓张二人回转狮村,向周沙邓传达他的意思,他说:“你们虽是诚意投我,先替本山做二件事,第一件先输粮银十万两,第二件将村中阻碍之人除去,再开门迎接我。”那意思就是先要银子,再讲别的,周郁文父子一听,十万两饷银拿出手,自己的贩私买卖便可安保无恙,这本是一宗合算的生意经,不过目前要自己个人拿出十万银子,这未免太呆,这笔钱必须出在村众头上方上算,可是要村众头上摊派银子,除非大队压境,换了局面,人们方肯出钱买命,因此目前必须先做第二件事,就是将村长钟傅时全家,和忠于他的那些村民,设法除去,到那时饷银方始捐得出来。可是要除傅诗兄妹,非自己力能所及,必须要求教沙金,所以与儿子道生定计,偷偷的在延薰阁再与沙金商量定计。要知周沙如何陷害钟氏兄妹,引狼入室,许多惊险曲折事情,请看后集。 [book_chapter]续集 [book_title]第一章 孟兰会的鬼计 其时正当七月中旬,南方风俗,七月十五夜为鬼节,家家祭祖,都在此时,还有孟兰盆会的一种迷信风气,在七月中,每家住户必须出资捐助孟兰盆会,由主事人们延聘名僧高道,超荐亡魂,用五色彩纸,扎成各种冥间物事,诸如神鬼夜叉之类,作为僧道讽经时的点缀,事毕焚化,以飨野鬼孤魂。此风相沿既久,尤以乡村为最,官府虽知其无益,但为群众所信,也就没法禁止,况且觉得事属超度亡魂,虽涉迷信,也没有深禁的必要。因此到了七月开始,地方好事者,纷纷以此敛资兴办,或也有以此为生的,无非是从中剥些微利。狮村自然不能例外,虽然村长傅诗,对此总觉是无聊之举,但禁不住全村都在兴高彩烈,认为是保护人口平安的一个要举,傅诗不愿违背众意,也就不去干涉,不过不加提倡而已。到了七月初十前后,村众们大家渐渐着手起孟兰胜会的事,十分忙碌,又因其时清兵沿江东下,正在图谋江浙一带,滇黔地处边陲,尚未计及。至于诸自雄伏处川边不敢越巫峰一步,已为举众皆知之事,所以村中防卫之事,无论对清对诸,都不若前数月的紧张,虽是村长傅诗晓得这不过是目前一时的苟安,但一班村众哪有如此深长的见解,只要目前没事,大家立刻松动,仿佛便可以从此平安下去,一辈子不会再有问题似的。傅诗见村众有些懈怠,心不谓然,又念他们半年以来,确也受了许多辛苦,耽了许多惊恐,此时也不忍再事督饬,这一来村中守备,便无形的懈怠下来。 孟兰胜会的会首,原是地方上的好事者担任,但有时为便利敛资,或其他的原因,也有硬生生套在某一个有名的人物头上。傅诗虽不甚赞成这类事,可是地方村众,因他是村长,平素又为全村爱戴,便硬请他做会首,他不愿坚拒众议,也只得勉强答应了。村中各保各圩都有各自的孟兰盆会,到时在各自地界内铺张起来,此外又筹组了一个比较盛大的孟兰盆会,坚请傅诗主持,那地点却不在钟家门首,而远在数十里外的一座山内,那山名叫佛泉,也系狮峰的一脉,佛泉有一道著名的泉水,异常清冽,愚民相传我佛如来在那里用泉水洗过眼睛,故有此名。佛泉风景虽好,却因地近哀牢边壤,异常荒僻,山中也多野兽,出了山麓住有几家猎户外,并无人家。山的西面,已邻近保山沙河,有一条僻境,可以出入,正为狮村出入的秘道,全村的人,虽当此防敌防匪之时,四面防守得十分严密,对这一条秘道,竟不曾设防。佛泉之东,就是狮村西口,也正是么凤的防地,可是她对此一条险恶万分的道路,也一样的不知道。但是这条道不是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便是周郁文父子因贩私而发见的,不过因地在村西,出了保山沙河,便是云南与西藏交界,不宜商贾,于贩私上没有什么用处,因而他们虽然知道,也从未利用,或许日久也将它忘了。此番因与沙金密定献村毒计,才想到这条秘道。周郁文果是一个第一流阴险人物,他悄悄将此路向沙金说了,一方面又凭着他的势力,暗地利用无知的村人,坚请村长傅诗担任本村最盛大的一处孟兰胜会,同时又将那会设在佛泉山,理由便是那是块佛地,为超度亡魂,增加超荐的力量起见,佛泉最为出色。他与沙金二人虽出了主意,可是绝不露面,正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孟兰胜会自七月十二日起,一直举行到七月十五,那是一个最重要的日子,据说一切孤魂怨鬼,都在十五那一夜出来觅食,那一夜可说是活人向死鬼赈济的一个重要日期。因此会首亦必须在那一晚间,躬临会上,以一炉香,一酌清泉,奠飨一切孤魂怨鬼。村长钟傅诗不愿重违众意,勉勉强强的在那一晚上,用完晚饭,骑了一匹牲口,带了一个从人,正所谓轻车简从的向佛泉山去。在他尚未出门之时,么凤知他今晚必须要到佛泉去一趟,应应名儿,可是她最近得到一种报告,使她心中有些耽惊,听说傅诗要走,忙匆匆的赶到傅诗屋中。此时傅诗已经穿好衣服,正要出门上马,见么凤来了,便向她笑说道:“你看看,这真是少有的事吗?硬要叫我当会首,还非得我亲身跑一趟不可,没奈何却不过村众的要求,只好走一趟罢,可是我长了这么大,佛泉那地方倒还不曾去过呢,听说从这里去,路倒不少,所以我特为骑马去,马走快些,大约有一个多时辰,也就可以回来了。” 么凤见他言笑自若,想到所接的报告,不由心中暗暗盘算,还是不要说破,自己陪他一路去呢?还是将所得报告对他说着,么凤却一语不发,只向傅诗呆看。傅诗看她似乎神思不属,便问道:“你在想什么?我看你似乎有些恍惚,恐怕白天巡防困了,早些回房安歇去罢。” 说罢当即起身向外,忽听么凤叫了声“哥哥且站住”,不由回过脸,现出诧异之色问道:“有什么事吗?” 么凤几次要想告诉他所得的报告,可是一则素知傅诗性傲,纵然说了,也怕不会发生效力,二则又怕自己所得报告,不甚可靠,因据自己猜想,报告似乎过于严重,事实不至有此,所以竟仍犹豫着不曾说出,支支吾吾的只问了一句,“今晚上你不去行吗?” 傅诗觉得她还有些稚气,便向她一笑道:“那如何可以?人家个个望我去,我怎能一人舒服,使众人失望呢?” 说罢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么凤见他已出大门,忙紧走几步,追将出去,可是傅诗已经上马而去,么凤站在门口,一眼望去,虽是七月十五,月明之夜,可是今晚竟是墨云重迭,明月正被遮蔽得一些光彩都没有,傅诗人马,竟也看不出来,只听到百步以外,蹄声踢踏,正向漆黑的村路上渐渐消沈下去。 么凤见傅诗去远,便无精打采的走回自己屋里,回想方才的情形,自己又深怪为什么不将所得的报告对傅诗说呢?心中十分后悔。么凤究竟得了什么报告?原来她在白天巡查防地时,到了汎地查看一回,正想找到雷洪,与他商量一下减少防守人众劳力的办法;因为本村形势,目前并不紧张以可暂时稍安,为节省劳力计,傅诗才有减少众人劳力的拟计。那知找了半天,都说今天还不曾看见雷五呢。么凤以为他在家有事,便派人到他家去请,谁知竟不在家,候了好久,还是不见雷五到来。么凤觉得雷五对于防查事务,向极认真,绝无一天不来的事,纵使有事请假,也必找人代替,绝无置诸不理的,今天是什么原故,怎么也猜想不出,还以为他上午不来,下午一定要来,那知直等到日落,也不见雷五的影子,心中大为不解,同时也怀疑雷五或许日久玩生,知道近日村中无事,跑到什么地方游玩去了,心中不免有些不悦,正想骑马回家,忽见手下一个看守碉堡的村童,名叫刘来顺,人都叫他来顺儿的,走到么凤驻防的屋子外面,探头探脑,么凤素喜他伶俐,便笑喝道:“来顺儿,什么事东张西望?” 来顺儿见么凤问他,竟自趋到身边,见无别人,悄悄向么凤问道:“姑姑还未回家?” 么凤点头道:“这就要走。” 来顺儿向四面一看,见无别人,忙趋近一步鬼鬼祟祟的问道:“我方才听见北村的王三发告诉我,说今晚上佛泉山设着孟兰盆会,原为要赚钟村长到山里去,我听了吓了一跳,便问他赚村长去做什么?他先说有人要对付村长,我听了更急,再三问他是谁要对付?他好像也说不清楚,只说他也是听他隔壁的周老四说的,我问他周老四是谁,他说是北村周郁文的远房族人。等我再要问他,他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听了也不敢说王三发的话准靠得住,因为他本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可是总觉放心不下,所以特来报告姑姑一声,您回家告诉村长,如果要去,宁可防备一点儿。” 说完了站在么凤跟前,露出一脸关心恳挚之色。么凤乍闻此讯,自是一惊,但一到家中,仔细一想,王三发只是一个八九岁孩子,这消息未见可靠,况且哥哥素为村人所爱戴,又有谁要对付他呢?我想不会有什么仇人,这话多半靠不住。么凤存了这个心,就始终没敢向傅诗说明,这正是她的大意处。 距离傅诗出门之时,约有一顿饭时,么凤独坐屋内,不知怎的,今晚竟自心神不定起来,她对于傅诗的此去,到底未能恝然忘去,她于万般无聊中,便将床头一柄冰梅古剑抽了出来,捧到庭心,此时月色已从层雾中透出光彩来,果是晶莹皎洁,与方才的黑暗景象,迥不相同,便仰天望了一回明月,倏地展开步法,怀中抱剑,对着月光,向前一迈步,起左足,坐右腿,稳住步伐,微侧粉靥,环抱右臂,剑入右掌,左手捏剑诀,右手持宝剑,刷的声正待使开招数,忽见影壁前人影一闪,如箭一般的飞进一个人来,么凤停剑定睛一看,来者正是雷五,么凤见他黑夜间突然闯到内宅,形色慌张,心中大疑,正喝出一声“雷五何事张望?” 只见雷五早已纵到自己面前,他右肩上挂着那根单头棍,气急败坏的说道:“钟姑姑快走,村长被沙金周郁文同谋陷害,要在佛泉山动手,你我快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说完立刻连连挥手,催么凤快走,只差不便出手去拉她。么凤一闻此言,早已乱了主意,反倒呆立不动,雷五忍不住只得又催道:“姑姑快走,在晚就来不及了。” 么凤正在神思迷惘中,只听对面说了句“来不及”,只才猛打一个寒战,立即心中明白过来,一声不哼,跟了雷五就走。雷五在前,么凤在后,二人放开脚步,跑出大门,家人见了,都不知二人上那里去?只直瞪着两眼望着他们。一路雷五到了大门外,么凤才看见门前已站着三个大汉,五匹牲口,其中是二骡三马,鞍辔齐全,雷五却将其中一匹黑马牵到么凤身边道:“快上快上,不能再耽搁了。” 么凤一看,并非自己日常所乘的那匹白马,此际早已镇静如常,便一言不发,跳上马背,一回头他四人都已骑在鞍上,再看雷五正骑着的是自己那匹白马,心中不解他何以换马而乘,时间宝贵,也无暇问及。此时雷五一马当前,么凤第二,五个人一齐一抖缰绳,豁喇喇一阵蹄声震耳,五匹马早如风驰电掣而去。 么凤糊里糊涂随了雷五,一阵胡跑,也不知跑向何处,初时还认识是从村北斜穿过岭,走的都是僻径,不是田岸,便是山路,雷五似乎极熟,纵辔疾驰,毫无犹移,夜行骑马本来不易,况多山径,幸五人都有好功夫,竟似驾轻就熟,眨眨眼已经跑出二十里路,么凤已完全不识,似乎是从未经过的地方,不一时月光忽被云遮,望到前面,黑巍巍的似有万山重迭,么凤便向雷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那来这高的峰岭?” 那知雷五闻言,不但不答,反倒回头用手按住自己嘴唇,表似叫么凤不要多言之意,么凤只得不语,心中又挂念傅诗,不知如何?是否已遭凶险,十分忧急,正自心神不属之时,忽听空中呼的一声,似是弓弦响声,刚一留神,早见前面的雷五,已经一个蹬里藏身,翻身落在马腹下,双足倒挂鞍上,那匹白马却仍是向前直跑,竟不停留,么凤知他是藏身避箭,才想到方才所听见的那一声空中的弓弦响,见雷五忽从马腹下翻了上来,才又悟到他出门时与自己换马而乘的用意,大概他早防到沿路的袭击的。此时雷五挽住缰绳,将马渐渐慢将下来,并且叫众人将马匹引在两边草上或土上跑,别在正中石上,以免蹄声喧闹,如此又跑了一会,么凤估计,足足跑有三十里山路,看看将近三更,雷五才叫众人下马,悄悄的向一所林中走去。么凤看雷五的进出,似乎极有主张,不像初到乍来,东张西望的模样,心中正自奇怪,忽见雷五尚未入林,先向众人摆手,似乎叫大家不要让人马出声之意,众人于是一步步潜踪的走到林边,雷五早伏在一方大石后向里张望,张了一会,又引众人向左边一带乱草走去,一看地形,似乎是一个小山口子,却是没有出路,月光下望去约有十余亩方圆,四围被山坡乱树绕成一个深坑似的,雷五便悄悄叫众人将马匹拴在坑内树上,然后又领着众人走出坑外,向左边一条岗上走去。么凤才知雷五对于此处地理,极甚熟悉,所以连藏马的地方都预备好了的。么凤便如瞎子一般,事事都惟雷五的马首是瞻。一时众人将马拴好,雷五又领着众人从一条僻径中走上山去,走不到数十步,便听耳旁有水声淙淙,静夜听来,愈见喧闹,雷五循了泉声走去,一望百余步前,有两个山峰对峙,中间挂下一道丈余长的瀑布,水声便从此发,那正是所谓佛泉。月光下看那道泉水真像匹练也似的,正自闪闪发光,雷五回头招呼众人悄悄的绕过瀑布左边那座山顶,向右一看,正是流泉下激之处,么凤觉得人在飞泉之上,明月之下,大有置身玉宇青天之慨,胸襟为之一快,可是再看雷五,正聚精会神的在找寻什么地方,东看看,西望望,又侧耳听听,如此进退徘徊了一阵,忽见从半里外的林隙中,透出一阵火光来,雷五一见,立刻向众人一摆手,大家都走在一处,雷五忽然低声向么凤道:“姑姑知道村长已经被他们逮住了正要处死呢?” 么凤骤闻此言,正如晴天霹雳,就问道:“被谁逮去?现在什么地方?” 雷五用手向火光处指道:“就在那边,离此约有半里,那里地名叫狼窝,乃是佛泉山最西边的一处深谷,早年那谷中多狼,人不敢去,故名狼窝,近因猎户多了,狼群已散,但是轻易不见人迹,如今我们各人将家伙预备好了,悄悄的掩过去,且看看他们正在做什么,再作道理。” 说完自己早从肩上卸下那支单头棍来,向前领路,么凤便紧跟在他背后,其余三人也都跟了么凤而来。半里路程在雷五等足下,当然不算什么,一会子就已到了狼窝外边的岗子上。么凤一看,才明白狼窝的命名;原来四面俱是险峻的岗子,围绕着一方数十亩方圆的广场,那场中一片平阳,真赛如人家的花园,可就是场中只有一丛丛杂乱的野树,却没有花草,这便是与花园不同的地方。雷五将众人引到岗上,拣了一处不易被人发见得丛草,立即潜伏在内。么凤急于要知傅诗的情形,忙向窝内一看,见广场中为一丛丛的野树所蔽,有的地方不其看得清楚,可是广场正中有一堆木柴,正烧的通红,从火光中照耀着场中许多人影。彼此距离约在五百步以上,只近火处看得明白,只见火光中有一只高约两三丈的木架,架上面正吊着两个人,俱是凌空分吊着左右两手,离地约有两丈高,正是晃晃荡荡。四围的火光,却照在这二人的面上身上,不由么凤吓得几乎脱口惊呼,原来一个正是自己哥哥钟傅诗,另一人却是随来的从人。雷五此时向么凤比了个手式,意思是叫么凤看清楚了,然后悄悄的招呼了那三个人,大家一同从岗上慢慢的蛇行向左绕去,五个人爬一回,停一回,完全听雷五的指挥,么凤心中尤为惶急,爬几步,便向火光中看几眼,见木架上吊着的傅诗,原来吊的甚高,此时忽将绳子放下,傅诗两脚,离地也只尺余,就见人围中有几个人席地而坐,指手画脚,在那里说话,可是一来路稍远些,二来风势不顺,竟一句也听不出。这几个说话的人,似乎是首领,四围的人虽多,像似听这数人的调度。此时雷五等已经越爬越近,已将爬到离木架只有百十步路远近的岗子上。不过岗子离窝底,约有七八丈高,下面的人,如不抬头细看,实不易发觉上面的人。雷五来到此处,立即向后面一摆手,打了个招呼,叫众人暂住,么凤爬在岗上,侧耳向下听去,只听有人嚷道:“叫你在这张归降书上画个押,我们就饶了你二人的生命。” 接着就听得一阵喧杂之声,似在传语给傅诗听,可是因人声过杂,一点也听不出怎么传语,更听不见傅诗怎么回答,又一会子忽然一阵纷乱,重又将绳子收上,眼看着傅诗和那从人重又高高的升入云霄。么凤见此情状,正是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即跳下岗去,杀他们个落花流水。旁边雷五似已看出么凤之意,忙摇手止住,悄悄说道:“姑姑且别发怒,到时我自会下去搭救的。” 此言一出,么凤眼含泪痕,不由望着雷五,发出一种感激的佩服的心理,并将营救傅诗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雷五的身上。 此时狼窝广场中人声忽又喧哗起来,傅诗也越吊越高,只见众人纷纷拨动角上堆的木柴枯草,堆到木架中央,正是傅诗等所吊的下面,一望而知是要用火来焚烧傅诗。么凤一见,立刻要下去抢救,雷五低声道:“姑姑先别着急,我们必须有一计划,便是我们五人中,三个去敌住贼人,分出两人去抢救村长,才不致顾此失彼。” 么凤答道:“此法甚好,我与你去救人如何?” 雷五沉吟道:“我想姑姑和我这位姓李的朋友前去救人,我们三人去敌住贼人,不然你们也救不下来。” 么凤点头道好,雷五当即向么凤指着身边一位高个子的汉子说道:“这时李濠安兄。” 同时又指着旁立二少年道:“这二位是冯性存、裘瀚二兄,都是我的师兄弟。” 说完又回过头来向三少年道:“钟姑姑你们都知道的,也不用我介绍了。” 于是雷五便命李濠安随了么凤,绕过前面,自己却与裘冯二人向敌人坐处上面的岗上走去,双方离开之后,正在互相打过手式,将要向岗下冲去之时,忽听岗子对面岩石上一声叱喝,随即听得弓弦响处,一支短箭夹着风声,直向雷五这边射来,雷五眼明手快,一面招呼冯裘,一面一塌腰避过来箭,月光下向放箭处仰头望去,只见有两三个人影,正在岩上林隙间躲躲藏藏,雷五本待不理,既而一想,以为是敌方守望之人,如不除去,少时动手必受钳制,当即叫冯裘在此少待,自己用足轻功,从岗脊上连纵带迸,不几下早已跃到对面岩下,仰头一看,似乎上面人影尚在,明知从下向上仰攻,非常不利,心想一个守望,决无好本领,便鼓了勇气,先相好了形势,向岩石上一方凸起的怪石上跃去,刚一站稳,果然上面又是嗖嗖的接连两箭,雷五一面斜身,一面用棍拨,两箭都被避过。此时正好天公作美,飞来一片乌云,将月光遮住,岩上下登时一暗,雷五便不等上面发第三箭,早就一个旱地拔葱,从怪石上直蹿上岩,那知他一到岩上,敌人竟不敢迎斗,见林间有两个人影,倏地向岩后逃去,看去身法甚快,绝非庸手,决不是守望的逻卒,但何以竟至不战而逃,正自不解,忽然此时天上乌云过处,月光又从云隙吐出,正照林中,雷五眼毒,一眼便望见逃的两人,前一人身长,倒像沙金的后影,后一人身矮而肥,正在转向石后,斜影里好象周郁文父子中的一人,因道生与他父,容态绝似,故黑夜间竟辨别不清。雷五一见此二人后影,一发证明了自己白天所闻不假,至于他白天所闻何事?此时已不及细说,只有到下文再为读者诸君补叙。雷五见二人遁去,知道追之无益,救人要紧,既被二人发见,更是愈快愈好,想罢用口撮了一声胡哨,向冯裘打了招呼,当即由岩上飞身直下,正落在下面广场中席地而坐的那几个敌人之后,那边冯裘一闻雷五哨声,又见雷五已由岩上飞身下去,便也各自施展轻功,正要从另一面跃到场中,向那些敌人的右边扑去,以便与雷五成个前后夹攻之势,却听下面一阵爆裂之声,火光大发,原来傅诗等被吊的所在,那些木柴早已焚烧得烈焰腾空,从火光影里,便见傅诗等吊在架下,随了夜风和火势,刮的他们身躯悠悠晃晃直在空中动荡。 傅诗究竟怎的会被吊在空中?究系被谁人所害?上文是无暇述到,此时却不能不向读者报告一个详细了。当傅诗在夜饭后,带了一个从人,骑了一匹快马,向佛泉山赴那孟兰胜会,本非傅诗所愿,无非勉从村众之意而已,一路在马上闷闷的向村子西北佛泉山走去,因知路远,故而跑的甚快,因傅诗不识这条路径,故由从人居先,傅诗在后,足走了十五六里路,将到佛泉山的入口处,傅诗远远望见山边似有几点火光,走到近处,只见前面一排站着五六个村众模样的人,齐向傅诗唱了个诺,口尊村长道:“我们是孟兰会的办事人,因想晚间佛泉山路不甚好走,特在此迎候,以便引道。” 傅诗细看这几个人,虽是村民打扮,但一个都不认识,好象从未见过,但既说是孟兰盆会里来迎候的人,自然不疑有别的原故,当即在马上含笑道:“这真劳动诸位了,即是如此,我们大家步行吧。” 说罢就要下马,其中一人却拦阻道:“村长不用与我们客气,山里的路不比村里,非常难走,时候又不早了,还是骑牲口快些,再说我们是佛泉山里的人,从小就会爬山,不信试一试,你老的马还许跑不过我们两条腿呢。” 傅诗闻言,笑了一笑,也就不再客气,便请他们带路,这五六个人又是一窝蜂的拥到傅诗马前马后,暗暗的将傅诗包围住了,然后由先前说话的那人在前引道,傅诗做梦也想不到这一班人竟是乔装了专来对付自己的。行行走走,约有七八里路,果然人马并驰,尚还快疾,只是山径难行,愈走愈僻,傅诗本未来过,便随口说道:“佛泉山原来如此僻远,我真不曾想到。” 一句话刚刚说完,忽然天上一大片乌云经过,将一轮明月,遮了个密密层层,路上立时漆黑,原来方才几支火把,早在路上烧完丢弃,因此傅诗骑在马上,忽然眼前漆黑,不由心中想到这等时世,这等环境,自己孤身入如此荒山,万一遇上些儿危险,正是叫天不应,入地无门呢。但心中虽一时感触,终觉决无此事,当然也只一转念,仍是不以为意,同时天上乌云亦散,明月再临,光华似更明皎,心中也就恐怖全无。无意中向自己左右追随的村人看了看,暗暗叫了声奇怪,心说怎的好象少了两个人呢?原来傅诗为人向来精细,方才这班人道边迎候之时,傅诗曾暗数人数,连那个说话的共有七人,此时一看左右只剩了四人,连那引道的也只五人,心中十分奇怪,暗想这明明是方才乌云蔽月之时,他们乘黑溜去的,既来迎接,又都是向会里去,何必半路溜走?就是要走,也不妨直说,何必乘黑而逸?正是疑怪,忽从马头迎面起了一座高岩,夜间望去,虽有月光,也显得黑巍巍阴惨惨的甚是怖人,正转念间,人马早已走到岩前,傅诗不由随口问道:“前面高岩何名?” 一连问了两句,这五个人一个都不答理,傅诗正自心中不解,忽见岩前一道羊肠小道,道的两旁都长着一人来高的丛草,夜风一吹,簌簌乱响,大家行到此处,虽然人多胆壮,但傅诗忽然一个警觉,觉得今晚走的山路,太也偏僻,自己孤身远出,又非什么重要之事,真觉有些不太慎重,自己暗暗告诫自己,此后必须谨记,不可再作如此无聊之举,傅诗在极短促的时间内,想到这许多顾虑,正是说时迟,那时快,忽闻前面引路那人高声陡的说道:“这里就叫‘撞钟岩’。姓钟的要记住了。” 他这句话,乍听去仿佛是在回答方才傅诗所问此岩何名的那句问话,但以时间而论,此人说此话时,去傅诗所问的时节,已在两三分钟之后,似乎早已前后语气不相连续,傅诗已感到有些诧异,而且他既说此名撞钟岩,又直呼一声姓钟的,这句话岂是有礼貌的口吻?再以撞钟二字的意思猜想起来,更是大有侮辱之意,与他们起先特来迎接的用意大不相符,这真使傅诗尤为骇怪,此时那马虽入深山,未能疾驰,但仍是不慢,正如箭一般的向这条羊肠小径直驰过去,傅诗眼前对着如此险恶的山道,耳内听着如此奇突的语声,在此一瞬之间,正觉得今晚有些不妙,谁知两边丛草中陡然忽喇一声,草头乱动,坐骑一个龙钟,前蹄早已跪倒,只听仆落一响,马倒人翻,傅诗便从马背上直滚到地上。这一下因事出意外,毫未防备,落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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