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一年
[book_author]张天翼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5009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张天翼著。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3年4月1日初版,列入“良友文学丛书”。收《后记》1篇。小说描写了官场社会中形形色色小人物的卑下势利及其幻想的破灭。书香门第出身的白慕易不甘于在乡村当一名裁缝,遂托在城里当录事的舅舅梁梅轩谋求职业。梁四处奔走为白谋得了文书上士的位置,但因为白没有正规的学历,被降为“传令下士”,整天与勤务兵为伍。接着,他又通过族兄白骏疏通当处长的刚舅舅的关节,得了录事的差事。从此白慕易做起了由录事的台阶往上爬的美梦,每当逢年过节都向刚舅舅送礼,而对被裁缺而赋闲的亲舅舅梁梅轩反倒产生厌恶,甚至连这位老人垂危之时,也因害怕承担丧葬费用而东藏西躲。不久,刚舅舅失去了处长的位置,白的幻想也成了泡影。于是他又投靠江湖骗子李益泰,并以候补县长的名义,与冒充某旅参谋长的李益泰一起倒卖鸦片。事发以后,他便投江自尽。自杀前,白慕易竟还留下遗书,要求妻子抚养小儿“上进,千万莫下流”。《一年》的出版广告曾指出:作品“极力描写着一班小官僚阶层由幻想而趋于没落的过程,心理的和动作的刻画,均表露尽致。有些地方,似乎很受鲁迅的《阿Q正传》的影响”,而作者“也很想写出象阿Q那样的几个没落社会的典型人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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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节 社会问题讲座
[book_title]第一节 社会问题讲座
星期日,天气好得古怪。明天又是个了不起的节日,一共有两天玩儿。官儿们都打算好好寻一回乐,于是秘书刘培本先生书室里坐了几个他的同事。
他们谁都爱上刘培本先生家里来:刘先生待人殷勤,跟什么人都谈得上,款客的东西又都是怪精致的,饭菜也合上他们的口胃。此外还有是,刘太太很大方,谈锋最健,又什么都懂得,不论你抓住了个什么题目她会尽跟你说下去的。现在可抱歉得很:她不在家。
刘培本先生正送走了两个客回到书室里来。
他是矮小个子,远远地瞧来像根牙签:在座的诸位就个个都显得怪高大的了,即使是王科长一脸顶长的那个,他的科员们都叫他“一寸五分丁”的。刘秘书个子一小,好像因此那班下属就都不怕他,不管他高兴也好,绷着脸也好,他的书记总示威似地挨到他面前,像要一脚就由他胸袋上跨过去的样子。有一次他对他勤务发着怒,跳得很高,可是那勤务满不在乎,只好奇地瞧着桌上的墨盒,似乎要看看刘秘书到底跳不跳得进去。但同事们并不因他长得矮小就失去对他的敬意,刘秘书自己没理会这个岔,他还是留着他的胡子,像机械画地崭齐着,还让它涂了油似地放着光。他脸上也比别人的短一截,仿佛给谁压了一把。眼睛也小,一边一个安放在阔阔的鼻子上,把距离弄远了点,瞧来像个比目鱼。
回到房里,他搓搓手透口气。
那一寸五分丁打个呵欠,没劲儿地问:
“那俩是谁?”
“那老者是梁梅轩。那三十几岁的是他外甥,大概不是亲的……或者是亲的,我弄不清了。……晤,不是亲的。据说他才来。他叫白慕易。”
那个似乎又打了个呵欠。他嘴老张着,像脸上的肌肉太有剩余,闭住了怕肉会剂起来:他在不在打呵欠是很难辨别的。
“他干什么的,现在?”一寸五分丁胶似地追问。“他想找事吧?那老头儿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三十几岁的想找事。”
“老头儿呢?”
“他有个事:当录事。”
“录事?他……”
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秦先生随手拈了一角广东月饼塞到嘴里去。
“老王你干么那么关心他?”秦先生嚼着说。一大滴吐沫从嘴里迸出来,他赶快用手背揩去。
“我爱打听这些事,”一寸五分丁也拈了一角月饼,嘴更张大了点:可并不是吃月饼,他是说话。 “我高兴起来还得做个统计:找事的多少,撤差的多少,找到事的人多少,什么出身找到的什么事。这是很有趣的,而且……”
秦先生又拈角月饼。
“得了罢:自己的事还管不了还管别人的!”
“怎么,这也是社会问题呀。”
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漂亮,便又自语地重一句:
“社会问题呀。”
手里的月饼好几次要塞到嘴里去,嘴老没闲。这回很快地丢进嘴,像是再迟一下就没机会吃似的。
“社会问题!”秦先生咕噜一句。又吃了一角月饼:他的吃月饼仿佛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替别人尽义务。
一寸五分丁当作没听见,他钉着刘培本问:
“那老头是…….那梁……梁……梁什么啊?”
“梁梅轩。”
“梁梅轩。梅兰芳的梅?……录事,怪不得!那付可怜相一老一实全摆在脸上,所以说……”
刘先生摆着同情的脸色。
“暧,他真可怜。他在外面混了一世,如今还是录事:三四十块钱要养活一家人,家里有个太太,还有个媳妇,儿子不知在那里当警察还不知是勤务兵。三四十块,他也要活下去。……其实他书读得并不怎样。”
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先生,一脸须根,和尚头,被叫作罗汉,他一直在默然抽着烟,这里他突然站了起来:
“他们本领真大:三十几块钱,要付房租,要吃饭,要养活家人,他们也维持下去了。说不定他们还要到夫子庙喝喝茶,听听戏,高兴起来要去看看电影,他们倒也不觉得苦。本领真大。年青点的还要嫖嫖姑娘,他倒并不负债。吃也吃得不坏。我们也一样的是人,我们总是不够用。这道理我无论如何想不通。”
秦先生插进来了,他嘴里又衔着了月饼,说起话来像掉了门牙似的声音:
“人总是这样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们现在一个月,譬如说一个月拿三十五块钱,刚够用,要是五十块一个月呢,还是刚够用,他决不会每个月贮蓄十五块的。人总是这样的,对不对?譬如我们……就譬如老王,你每月二百六,你刚够用……”
“我不够用。”
“晤,你不够用。譬如—个月亏五十块,不,我们就说是四十块罢——每月亏四十。你要是加了薪,加到三百,你还是不够的。加到四百,你也不会每月积蓄一百块的。人总是这样的。他们当特任职的,每月八百,他靠这八百可聚不起钱来。”
他停了停,把碟子里最后一角月饼放到嘴里。
“人总是这样的,”他很快地吞了嘴里的东西。“说是这样说,但是每个人总是想升官,小官想大点的,没官做的想做官。”
刘培本先生觉得发言的机会到了,他搓搓手。
“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他慢慢地说。“就像那位梁梅轩那样,他非常想升个办事员。其实据我想,升到了办事员他还不够用,又想要科员了。十等科员要升九等,九等要升八等,但是都不会满足的。他升到一等科员又希望当科长秘书了。还而且……”
他咽了口吐沫又说下去:
“还而且……至于有许多不必做官的,他也……我们是没有法子,是不是,除了干这些东西以外我们只好饿肚子的:我们不会做生意,又不会打铁,只好靠靠‘等因奉此,吃饭。他们呢,根本不这样想,他们以为在机关里吃碗饭是了不起:他们有许许多多,我亲眼看见许许多多,他们本来有方法吃饭,但是他们……”
秦先生很快地——
“但是他们想做官!”
“对了,”过一回,“对了对了,”刘先生微笑着。“就像那位白慕易同志……”
说着就打住了,点一根烟卷。
秦先生瞧着他的脸:
“那位白同志就是个想做官的?”
“不错,”那个把两个腿子叠着,把皱了的衣裳弄弄好,做个很舒适的样子:你一见就可以知道他有大篇话要说。“不错,白同志的确想做个什么机关的职员。你们猜猜看他出身是什么?”
“中学生。”
刘培本先生摇摇脑袋。
“完全不对。你知道他是什么:是裁缝!他是个裁缝,在他自己那地方当裁缝的。大概后来他觉得当裁缝没出息,或者是以为失了他的身份,他就只想到衙门里吃份饭。他后来跑过几个机关,最近在那个县公署里当过几个月承发吏。……”
“什么?”
“承发吏——官吏的吏。……晤,承发吏。此外大概还当过二十块钱上下的小官。其实他做裁缝每个月也可做二十几块钱,好的月份甚至于可以赚到四十。但是他不愿意干:大概总是怕失了身份。他家里倒是……说句腐化的话,是所谓书香世家,到他上一代手里就很难维持了,他父亲是开子曰店糊口的,大概因此慕易同志不屑做裁缝。其实做裁缝做官有什么上下,不都是一样的职业?而且……晤,很困难:找什么事呢?办稿怕他还办不了。管账呢,别人不会凭空请你管的。只能当当写字的路子了。不过也还是……”
“我说那位白同志准没见过世面,”一寸五分丁说。“你想,别人大学毕业,大学士,还有当司书录事的哩,你凭一个木匠资格——是木匠吧?”
“裁缝。”
“是啊,裁缝,你瞧!”他摆摆手。
刘培本于是说了许多实例。像一个北大毕了业的找事找不着,只得替一个小学校当门房。像一个在美国学电工学了十一年回国,在一个地方当书记等等。他一面说一面来回地走着:从这排窗子口走到对面。时时抬起头来瞧瞧壁上挂着的字画:都是带灰黑的,有许多蛀虫啃的洞。在许多中国名人字画挤着的中间,还有帧油画怪孤独地呆着,刘先生向这帧画瞧的时候顶多。
说完了那些故事,刘先生就在油画前面站住了。这是他一个朋友画的,据说属于后期印象派,要是你第一次到刘先生书室里去,他总得介绍一下:
“这是我一个朋友画的,好不好?这是后期印象派,不是前期。我这朋友在巴黎学画学了八年。”
那你当然要去看那画了:四五个胖胖的红得发紫的苹果像生了冻疮,一个麻油瓶,旁边站着个断了膀子的女人,很起劲地瞧着那瓶麻油,再次是个话匣子,后面还有几个黄色圆东西——不知是皮球还是窝窝头。……
“所以很困难!”刘先生结束他的谈话。 “可惜我没有学到一行手艺,不然哪个高兴来干这……”
罗汉先生在这儿发表了一个意见:他认为出身不出身满没关系,最要紧的是人缘。
“可是人缘还不如机缘,”秦先生修正一下。
“那自然,”罗汉微笑着。于是又放低了声音: “机缘的确最要紧:阿望现在不是靠臀部吃饭么。”
几个人都从心地笑起来。
“糟糕透了,”秦先生说, “白慕易同志连这点都不够资格!”
然而从刘秘书家里辞了出来的白慕易同志可不这么想。他满肚子热。
[book_chapter]第二节 梅轩老先生
[book_title]第一回
白慕易先生一身的汗,跟着梁梅轩老先生走。
太阳照得正起劲,把街浴成牛乳似的颜色。
街上很挤,多半是些老妈厨子之类的人物。每个人手里提个竹篮子东闯一下,西闯一下,像不认得路似的。等篮子里堆满了动物的植物的肉之后,他们就提回去给他们主人润舌子。此外菜市里也有太太们:撑住把红红绿绿的绸伞,穿着皮鞋,用种不会失身份的口吻跟屠户或者鱼贩子争价钱。满足之后,她们说不定就跑进牛肉店。或者还要去切半斤火腿。得意地瞧瞧手里的篮子,她们便满不在乎的样子出了菜市。走到半路也许想起还得买一斤开阳。微笑永远堆在她们脸上:她们估算一下,一斤豆芽比王妈买的便宜两个子,一斤半肉得便宜四个子,每天一共上算二十来个。于是带着这胜利劲儿,坐了两毛钱洋车回去。
他们甥舅俩走得怪费劲:才让开一个菜篮子,又碰到一辆洋车。梁梅轩先生打算冒火,可是不好对谁发作:那些粗人不屑计较,要是吃了一个车夫的眼前亏,那真丢面子!女太太们就,他觉得在上流社会里总……
梅轩老先生把所有的烦躁挤在眉毛中间。
“这样没有秩序!”他吐口沫。
“Hay,你为什么吐唾沫到我身上?”
“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看见。”
车辆也挤着过不去了,车上的人都埋怨地瞧着那十三号巡警。那怪可怜的巡警其实在忙着:左手揩汗,右手拿棍舞着,裂开嗓子叫——别人和他自己都不大知道在叫着些什么。好大一会他才意识到他自己的职责,于是打清前面的路,让最光烫的一辆汽车最先过去。
白慕易跳到一家烟店里躲过了汽车之后,不见了梁老先生!
“糟了心!”他想。
他到这地方来还不到一星期,一条都认不得:他一个人是怎么也到不了他五舅舅家去的。他低一下头避过一把淡紫色的绸伞,穿过两辆自行车的中间,颠起脚来找寻。
可是其实不用着慌:梁梅轩那付侧面相在老远就可以看得出的。他一张嘴比脸部其他的任何东西都高,像半岛似地突出着,就是说别人的脸以鼻子为重心,而他的是以嘴。白慕易跟他五舅舅梅轩老先生分手二十年,前天一看就认得,也全靠这个。
结果你可以想得到:白慕易一找就自然找到那张嘴了。
两个人转了湾。
梅轩老先生把他瓜皮帽取下,透了口气:
“啊,好了。”
白慕易掏出手绢揩汗,他觉得夹袍还穿不住。
“这南京,真热。”
“这是走路之故,”那个鼓住嘴又透口长气,他的嘴显得大了一倍。
“河南没有这样热。”
“那是北方,那当然。报上还说蚌埠落了大雪哩。虽说是北国,不过总还是早了一点。”
梅轩老先生接着又叹息地:
“这几年来天时总不正,时热时冷,而且热呢非热到极端不可,冷呢也冷得……几十年来都没有的。……洪杨之乱的前几年也是这样,可见得……”
“晤,”白慕易随便应了句。
他对这洪杨不洪杨一点感不到兴味。他想谈谈刘秘书,可是不知要怎么说起。
他很瘦,一付身躯装在那件有点嫌大的夹袍里,竞像呆在一所空洞的屋子里一样。脸有点仄,因此颧骨显得很高。嘴边和眼角上的皱纹里填了些灰土, 三十六岁的人看来就像四十以外了。头上一顶——他叫它做博士帽:博士帽嵌在后脑勺上。
“你饿不饿?”梅轩老先生突然问。
“不饿。怎么?”
“我说要是饿了就请你去吃酒酿元宵,前面那一家的最好。”
“不饿。”停会:“在刘秘书家里那些月饼一吃就饱了。”停会:“刘秘书家里的月饼倒还好。那是什么月饼?”
“广东月饼。其实广东比……”
白慕易怕他五舅换了题目,赶紧说:
“刘秘书他……他……他……你老说他这个人……他……刘秘书这个人……”
“人倒是个好人。”
“不晓得他对于我的事……你老说我有不有希望?”白慕易瞧瞧他五舅那张嘴。
“这要看机缘如何,人生在世是讲不定的。”
“刘秘书说或者把我找个录事。……录事不大容易吧,你老说?”
梅轩老先生嘴角上闪了一下微笑,叹口气:
“总而言之要看机缘。”
两个人沈默着到了梅轩老先生的家。白慕易几次张了张嘴都没说话。他有点兴奋,脸微微发红,全身像有种热气在奔流。他老是记起刘秘书,那张扁脸在他印象里打了烙印似的,他相信即使喝了“孟婆汤”还可以记得住。刘秘书嘴上那一排小胡子,他觉得知道它有多少根,仿佛细细数过的。刘秘书屋子里那些陈设,他想自已一定说得出,什么桌上有些什么玩意,哪张椅子在哪里,有多少个痰盂,有多少个茶杯。他仿佛记得那张其大无边的写字台上有尊铜佛,并且还记得它是挤在一口小闹钟旁边——不过这点有点靠不住,说不定不是闹钟。
“这样阔的人还用闹钟么?”
于是又想起刘秘书家里的月饼:那么大一个!盘子里的是一个切做四块的——说不定是切做六块八块。晤,一定是四块,因为六块八块很难切得匀称,不过刘秘书家里有那样的人才也讲不定。他记不起吃了多少,总而言之刘秘书很客气地请他多吃。月饼是什么馅子的到现在都想不出,带黄色,又有点淡绿色,有香气,甜得腻腻的,可是很好吃。他舌根上老回着酸。
白慕易总想再跟五舅谈刘秘书,可是刚要开口,又像前几十年的女人谈起丈夫那样难为情。
梅轩的儿媳勇嫂一见他们回来就提个壶去冲水。她将近三十岁,额上一崭齐刘海,给刨花水涂得胶起来。脸是酱油色。两腿在站直的时候成个棱形,像个老骑兵。
“娘呢?”梅轩老先生问她。
“到沈太太家里去了,”她泡着茶。
“哼,又是去哄酒吃,一定是!”那个没命地叹口长气。
“她老是……她老说沈太太有件衣……”勇嫂多痰地咳嗽着。
“讲当然是那样讲,那当然!”
勇嫂又咳,脸涨得发紫,一条条青筋突着。一口痰好容易出了喉管又把它吞进去。
梅轩老先生抽着烟,皱了眉瞧着白慕易,轻轻说:
“你五舅妈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贪杯,每天……”
“贪杯?”
“喜欢喝酒。”
他嘴使劲突着,像不高兴呆在脸上,想要飞出去。白慕易傻了地瞧着五舅那张嘴,瞧着五舅走到那张格子窗前又走到床边坐着。地板上满是水烟疤,像秋夜的星空。壁上糊的白纸转成黄灰色,随处还有给水浸成的灰黑条纹,幻成一幅幅风景画。
那位老先生叠着两个腿,把身子摇着,那张床也就不耐烦地叽咕叽咕地叫。他没命地抽了几口烟,就把剩下的拈掉火头,放到烟盒子里。
“男人家吃酒倒……”梅轩老先生磕睡似的声音。“吃酒倒并不要紧,我自己也吃。不过女人家总……你要吃你就少吃一点呀,何必每饮必醉……你五舅妈就是爱吃酒,酒简直是命,那真是……而她又没有酒德。酒德,要紧的是个酒德。她一吃呢那就,哼!”
白慕易没把五舅的话听进去,可是装了付非常注意的样子。
那个还怪起劲地说着,从酒德回到她太太身上,又谈到他的家庭,最后归结到他的境况。这老头谈着谈着就让嘴突得更高了。眼也尽量睁着。于是用了种恶毒的句子骂他的同事:他一说到他自己的境况他就得动气的。
“……还有个姓吴的,什么家伙,他也当办事员!办个什么事——吃饭!娘卖麻皮的,一窍不通:怕叫他写收条都写不出。他还以为自己当了办事员了不起,那个臭架子!”
白慕易便叹了口气。
老头用劲地站了起来,那张床就咕地一声。
“什么才能不才能都是哄人的,只要你有运气,有后台老板。……我呢……我……我当然讲不上有什么才具,那当然。然而我总不至于不通罢,拟拟稿总还拟得,还而且我相信总比那些忘八蛋写得通顺些。然而……这真是天也命也。……我在外面混这多年,还是录事,还是替别个钞东西,什么东西都叫你钞,什么猫屁不通的东西都要钞,娘卖麻皮。”
“你老不拟稿?”
“拟稿,配?录事啊!”
那个脸红一下,不大流利地问:
“拟稿办事员拟么?”
“办事员,科员,都拟稿。然而全科要找个写句子写得通的都没有一个,他们也不怕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拿起笔起稿,看见了不怕笑死人!科长秘书也没有几个懂公事的,不通就不通,他们不会看,当然更讲不到改了,就这样。这世界!”
“世界上所有的秘书是不是都这样?”
“哼,差不多。”
“刘……刘……”
“刘哪个?刘培本么?”这里梅轩老先生停一停。“刘培本倒是懂公事的。我们那里就没有个像他这样的人。我们那里的秘书是,哼,再不要讲起。”
白慕易有点不舒服;他自己不知道是五舅的话使他难受,还是咕噜得使他讨厌。他瞧瞧那张床,又瞧瞧地板一密密的水烟疤,密得叫他打寒噤。房间光线不好,又有种说不出的难闻的味儿。五舅那些不断的话。隔壁小房间里勇嫂在烧饭,老咳嗽着,每声都悠长得透不过气来,而且似乎用了全生命的在咳,像想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怎么过这样的日子?”他想。
他以前虽然知道他五舅过得不大宽裕,可是他总觉得……要怎么说呢?他当然不会想到五舅住着装满了电灯的屋子,地毯,差人,出去是汽车。他知道梅轩老先生只有三十四块钱一个月。不过五舅总是个读书人,是个做官的,对不对。而他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总而言之,这和他所想像的五舅的生活是两个世界。
“我呢?”他问自己。
刘秘书说也许可以给他找个录事之类的事。
“我不会跟五舅一样,”他想。
他站起来,拿根烟,用种熟练的姿势去擦火柴。
“第一,我不吃酒。第二,家眷在乡里……”
不管三七二十一。找到了事总是好的。他要是当了录事就跟五舅一样。五舅念了一辈子书也不过是个录事:他马上就得跟五舅“平等”了。他心跳了一下,忽然觉得五舅怪可爱起来。
“五舅!”
“晤?”
“你老如今……如今……”
[book_title]第二回
梅轩老先生留白慕易吃饭,他说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谈。
“我有许多话没跟你说,前天你来我还没有跟你谈个畅快,我还有无穷的伤心话一点没讲起哩。”
五舅妈没回来。白慕易断定老先生的所谓伤心话准是关于五舅妈的。他有点耽心:要是真的谈五舅妈,他还是安慰五舅,一方面也说五舅妈的坏话,还是应该学个所谓和事老的口吻?可是这两桩他都不会。
关于这对老夫妇他很知道,两个老人都像世界上一般的人一样,有点坏脾气,也有点好处。老夫妇蹩扭起来可很难判定是那方的错。白慕易想他们彼此的不满一定有个另外的原因,不过他想不出这是什么。他试探地问自己:
“要是他们有钱,他们会不会再闹?”
不过事情似乎并不这么简单,他白慕易自己跟太太也常常吵嘴。事后总得可怜他太太。太太是并没错,同时也想不出自己的错处:这可真怪!
“刘秘书跟他刘太太是不是也……?”
梅轩老先生吃饭的时候喝了许多烧酒,又辣又苦,喝下去像很烫的开水,热辣辣的从食道流到胃里。白慕易感到喝这酒是件苦事。可是梅轩老先生满不在乎地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倒,仿佛喝了于他有好处似的。
这老头的脸愈喝愈苍黄,只眼睛是红的,眼外一圈黑。他时时用小指去剔牙。
“你今年三十几呀?”五舅像生气地问。
“三十六。”
“三十六,好快!”
很重地叹口气,又说:
“连你都三十六,弹指光阴。连你都三十六……”
他接着笑一下,笑得并不叫人怎么舒服。大篇话就这么开始。关于五舅妈只说了一点,还是抓住了酒德不酒德攻击她。过会又告诉白慕易,五舅妈除此以外没什么缺点,除此以外她是个世界上顶好的女人。不过只是这喝酒一点,也就够受的了。
沉重的话声里时时夹着勇嫂的咳嗽,像是谈话的伴奏。有时咳得盖过一切声音,似乎故意要打断梅轩老先生沉闷的谈话。白慕易耽心地一直听到她的痰咳了出来,于是才轻松地想:
“好,出来了。”
可是老不听见吐出来,他才记起她是要把咳出的痰吞下去的。
接着她又咳,这两问屋被她咳得在战栗。她看来像很性急:仿佛一个人一生的咳嗽有定数,她就想赶快把它咳完。急促地一声紧着一声,像在跟谁挣扎。
梅轩老先生在她咳得顶起劲的时候也只好把话打住了,不耐地皱皱眉,等她把痰吞下去之后又谈话。
“酒倒并不要紧,我也喜欢吃。你五舅妈是不能吃,一吃总……不过按说呢,要是我境况好些也不会……那当然,你讲对不对?……我吃酒是为的解愁,用酒浇我心头的块垒,块垒,那当然。……”
“不过你老……”
五舅打个手势叫他别岔嘴。他咽口唾沫又往下说。
“我怎么不愁,我这境况,你看看。钱就没有钱,田就没有田。老子在外面混了一世还没有蓄起一个铜板来,一天料不到一天:吃了早饭,到中饭时候会不会饿肚子还是个问题。亲戚也没一个阔的,没有一个。真是六亲同运。你叫我怎么不愁。”
这里他停了一停。他瞧见白慕易打算要开口的样子,他便又打打手势禁止他。
“那当然,你叫我怎么不愁。……你三十六了,我,跟你还是……庚戌,己酉,戊申,丁未,还是丁未年看见的,光绪三十三年。那时候你还只有……甲,乙,丙,……你还只十岁左右。一别就别了十几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我成就了什么?年复一年,我做了什么事呢?混了一世我还只是替人家写字,当录事!录事,老实告诉你,录事硬不是人当的。当了录事的人一定是前世造了孽。……你勇弟呢,他只是一个人养活他自己:家里就只我一个人撑,老夫一死,大家散场……”
“那倒你老不要这样讲,”白慕易点了支烟。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
“你想我还有什么希望么?”那个几乎是叫着。“老子五十几岁了,还希望什么!什么希望,我连想都不想。你们当然还有希望,你们年纪还青。……我喜欢你:你最有志气。”
白慕易脸红了起来,嚅嗫着说:
“我恨我没读什么书,我……”
“不要那样讲!”五舅严肃地校正他。“读不读书有屁关系!我们那里那些科长秘书还不如你哩:你尽可以当秘书科长。”
那个怔忡了一下,勉强地微笑着:
“哪里,你老……”
“呃,真的,决非戏言,”梅轩斩铁截钉地。“你的确有希望,我喜欢你。这多亲戚,后辈之中有希望的只有你。你们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也最器重你。……”
梅轩老先生闭着眼,独自似地说下去。声音更沈重,因此常给勇嫂的咳声掩住。这回他并不打住他的话等别人咳完了再继续,只不住地说,一停止仿佛就说不下去的样子。脸更苍,更严肃,眼圈也比前黑。
“你不要小看了你自己,你最有希望,你们老人家对你期望最切,可惜他老过世得早。你们老人家你还记得么?”
并不等着回答就又说下去。
“你们老人家开了一世子曰店,虽然是一生清贫,究也有自得之乐:你们老人家正是贫而乐的一种人。那当然,那当然,纵是清苦,他的总是高尚事业,自己问心无愧,对你们祖先也对得起。你不要看不起教书先生,不过是在乡下,要是在这里看!——如今那些大人物十有九是教书先生出身。……你们是书宦世家,虽然近几十年来衰微了,然而一代一代,都能够挣气,一直到你们老人家这辈,都没有辱没家声。你呢,自从你们老人家一人见背,你们老母亲就计无所出了……”
白慕易这里赶紧插嘴问:
“什么?”
“计无所出。就是讲你们老母亲无法维持。……那当然,一个女子怎么找生路呢,你想?送你读书不起,只好把你辍学,送你去学手艺了。你们老母亲为这件事对我哭,对我讲过好几次,我虽然反对,然而也没有个……你老母也难怪,那当然,不过你……”
那个听到五舅提起学手艺,他就像血管给一个铅块堵了似地难受。
“那时候……那时候我……”他自己也不知想要说些什么。他取掉他的博士帽搔搔头又把它带上——他一直没取下他的帽子过。
“以后是这样的,”梅轩老先生张开了眼。“你后来……你究竟是个好孩子,你……”
隔壁房间里訇一声:打碎了一个碗。
“怎么?”老头问。
“一个碗打破了,”勇嫂说了就咳。
“你看!”
“不晓得怎样一滑就掉到地上了,我还不……Khukhur,Khurkhur,Khurkhur!”
“叫你小心些,你偏……这不是混账么?……你不要想着这不是你赚的钱你不伤心:一个人活在世上顶存不得坏心。”
“Khurkhurkhur,我又不是故意打碎它,”那边抗声地。
“好,你把那些碗都打碎它罢!”老头站了起来。“你怎么不痛痛快快打一下,横竖不是你的钱买的。再打呀,怎么又不打了呢。”
“五舅你老算了罢,勇嫂是一时不小心。”
“要是她认了错倒也没什么:一个碗就一个碗。她还跟你强嘴,你气不气!无论世界怎样文明,大辈总是大辈,没有个大小总不行,那当然。……她打碎碗不止一个。我五十几岁了,辛辛苦苦每个月赚三四十块养家,几个碗能给她这样打么——再打几个还有屁!”
停了会,梅轩老先生要说话又没说:再说下去似乎没什么意味,马上换个题又嫌太骤。
沉默。
白慕易怕五舅再谈到他做裁缝的事,急于想另外找个话头。
“你老也留了几个钱没有?”他说出了口又想:
“我不该问这句话。”
“留钱?”梅轩老先生似乎吓了一跳。“怎么留法?……所以我非常之着急:要是一旦没有事,一家人那只有饿肚子。”
他叹口气。
“横竖我老了,”他往下说。脸上板板的一点表情没有。“我并不希望什么,那当然,也无从希望。没饭吃,横竖是大家,我倒不怕。我把一家人背在背上,苦苦的背了一世,总尽了我的心,我总对得起家里人,将来见你们叔外公于地下,也交代得过。……因此我常常吃酒:我老了,应该也要寻点乐趣,酒算是我的知己。我是知足而乐,我并不希望什么,官升不到,我从不希望升官,我也不妄想发财。……”
白慕易脸上尽可能地打起皱纹来,闷闷地说:
“本来做人没有什么趣味,人是……”
“暖,你不能这样说。我老了,我应该说这些话的,在我这年纪,你想想,不看透还能做人么——那不连我这老命也送掉?……你才三十几,刚过了所谓而立之年,还有一大半人世没有过,怎么可以说这话。你希望无穷的,不比我们老朽。”
这老头就格儿格儿地笑着,像鸭子叫。
白慕易要安慰安慰五舅,他记起别人告诉他的古时候一个愈老愈起劲的一个大人物来。
“你老不要这样讲罢,你老并不算老。古时候有个……有个姓……古时候有个哪个的,他八十遇文王,他叫做……”
五舅笑了笑,不言语。
白慕易去的时候又记起刘秘书;他那博士帽取下对梅轩老先生鞠躬又带上,可不就走。
“五舅,刘秘书说要是替我找到了事就来通知我们,不过他不晓得我住在哪里。”
“他当然通知我,用不着再找你了。”
“你老看一个录事的事会成么?”
“那讲不定,那讲不定,”那个不高兴地。“有人找事一找就找到,有人找几年都找不到——几年!还有个人也要找录事当,等了几个月,没有成功,他穷得没办法。当勤务兵去了。真可怜,他还是个大学毕业的!”
白慕易心头像给谁没命地打了一拳。
“大学毕业的怎么……?”
“所以要碰运气呀。”
[book_title]第三回
梅轩老先生由白慕易想到一个姓石的同事。
“娘麻皮,这姓石的也配录事,当勤务兵都不晓得够不够资格哩。”
他吐口唾沫——
“呸!”
把一张嘴紧紧闭着,嘴因此显得更阔。眼睛还红着,有时发烫:他拿那蓄着长指甲的手去揉着。过会他坐到桌子边,拿出信纸,用种怪儒雅的姿势吮着他的小禄颖。可是他并不写,笔在纸上的空间打着圈,像个要想抓到什么食料的鹰。这么看三四分钟,梅轩老先生把笔向桌上一摔,那笔就毫无顾忌地尽滚着,一直滚到地上。
他不检。他轻蔑地瞧了它一眼又站起来。
“我刚才要做什么?”他对自己的举动都诧异了。接着忽然又诧异到另一件事上去:日子为什么忽然一下子过得那么快起来。他结婚到现在足足有三十年,天知道怎么一来糊里糊涂就过去了。结婚的一晚像就是昨天,他跟新娘都螺蛳似地害臊,吃酒的人大声调笑他们。保险灯上的玻璃珠子给风吹得飘荡。桌上放着许多糖果。
梅轩这里又沾上点乡愁,他希望能在那保险灯亮着的新房里过一辈子。他想到一些传说:世上的事过几万年轮回一次,每次的人物,历史,都是一样的。
“下回轮到了我……”
下回轮到他,他得好好消受这三十年。他无论如何不把田产变卖,老住在故乡,喝酒,还做点诗,后门外的竹山上他得去栽点菊花什么的。他还得每天向太太……
又揉揉眼睛,接着用小指掏鼻子,他考虑着下次的轮回里,他要不要讨现在这个太太。这个太太许是好人。可是——
“连累了我一世!”
太太喝了酒常跟他吵嘴,这是要败家的预兆。有一次三十几岁的时候,他太太不肯给他补衣袖,他俩就骂起街来。两个人在这种事上已经练成了老手,恶毒的咀咒便像钟摆似地在他俩中间两边摆。梅轩先生觉得生平没那么发怒过:他一面咒到了岳母,一面从衣柜里抢出他所有值钱的衣,浇些油,点个火烧。
“横竖我没有穿衣衫的命!”他漬着唾沫。
绸面的皮袍棉袍发怒地冒着火。满院子黑烟。到处窜着烧鸡毛似的臭味。
太太有点伤心,嘴里可说:
“哼,烧把哪个看!”
“我烧我的衣,干你屁事!”
“烧,烧,好!你想我会可惜它!……烧,烧……怎么不把房子也……房子也……也……”
她就哭了起来。
房子可没烧,卖掉的。衣裳是,梅轩老先生三十年来没做过件把光烫的。有时到街上去,他红着脸瞧着别人的袍子——走到什么地方去都不会惭愧。——去赴什么宴会之类他就难受得要发抖。见了朋友的大绸皮袍,他便得想到这就是烧掉了的那件,衣襟上有块油迹;对,那是引火的豆油。仿佛他就闻到了烧时的臭味。
“那时候,家里怎么有那多的豆油存着?”他想。
“伯勇的娘也太……”似乎答自己。
不过近几年来,伯勇的娘像把脾气变好了一点,一天到晚不大开口。喝酒可进步多了,喝酒!……现在她还不回,也许醉倒在马路上。……
梅轩老先生皱着眉,攒着嘴,一直到晚上。勇嫂带着她不断的咳声进房出房。桌上的闹钟急促地响着,把时间一分一分带走。那支小禄颖还躺在桌下,不耐烦地瞧着梅轩老先生。
“她一定醉死了,那当然,那……”
他喘起气来。为要进放出心头闷着的些什么,他很很地在桌上訇地打拳:正打在一串钥匙上,痛得赶快缩回。
“娘麻皮,钥匙放在这里!”他说。
断定她是醉死了,他就仿佛亲眼瞧见她躺在马路边。她旁边一定围着些下流人看热闹,用粗话谈着:反正她自己不爱面子,管他!躺着躺着也许有个巡警过来了:他得弄醒她,问她哪里的。她说什么呢:她说她是梁梅轩的太太!她或者还要告诉别人,梁梅轩在什么衙门里当职员——录事,三十几块钱一个月,而且……
“糟糕!”梅轩老先生在肚子里说。 “糟糕,糟糕,糟糕!”
八点多钟太太回来了。酒是喝过一点,可不像梅轩老先生想的那么糟。
这你当然可以猜得到,他们像发条开足的机器一样,非吵嘴不可了。老太太有这么个脾气,她犯了什么过失,她最恨别人说她,反是平常没做错什么事的时候,说她几句倒满不在乎。所以梅轩一作起势说她回家太晚,她就非常流利地说:
“晏了么,晏了么,晏了么?你看看几点钟。你倒常常半夜里才回来,我一出去你就这样讲那样讲!……现在就晏了么,你看看再说话罢!……这回我随你怎样要去买个手表来,当当都要买。……动不动就讲是晏了!….看到底是哪个回来得晏,看看!……你当我……”
就这么着闹开来。梅轩老先生以为她不该喝酒,他自己喝几杯倒并不在乎,因为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人。他有点气促,把这理由结里结巴叫了老半天,别人还听不出什么所以然。他说着拍着桌子:上面那串钥匙早扔到了地上,他手捶着不会疼了。
“哼,男人家!”太太用了短音阶的调子。“你还当如今是老古板时候么,你还当我是……”
梅轩老先生很重地在桌上一拳:墨合,烟匣,桌上的一切,都吃惊地跳了一下。
“好好好,那你去学时髦好了,你去你去……你去学那些娼妇,去剪发,去去去……去穿……去穿……”
“什么,你骂我娼妇,你骂我……”
一些现成话在两个人嘴里往返。两个人都有点疲倦:这些话是三十年来常常挂在嘴里的,每星期总有三两回要把这些老花腔向对手掷去,老是这么一套,老没有变化。彼此都料到自己这句出了口对方一定答什么,像梅轩老先生在衙门里抄写的例行公事。
吵着吵着他们声音小了下去。梅轩老先生右手发胀,不再敲桌子了。
话还在说着:两个都想要对方先闭嘴。
勇嫂对梁老太太咳嗽着:
“Khurkhur, 算了罢,你老。Khurkhur,你老尽讲……Khurkhurkhur。”
“是他要吵末,是他要……他要……”梁老太太用手摸摸头发,一面哭了起来。
梅轩老先生叹了口很长很长的气。
沉默。
“勇嫂你倒杯茶把我,”梁老太太说。
似乎很口渴,她把茶一口气灌下肚。她老拿眼去瞧瞧梅轩老先生,两对眼碰在一起的时候她又赶快移开。她想他近年来脾气变成更坏了。他凭什么来发脾气?如果他地位高,钱赚得多,他爱吵就让他吵一点,她还服气些,可是现在……
她又要第二杯茶。喝下了的酒似乎把她全身的水份都挥发干了。
梅轩老先生又抽了口不比先前短的气,接着反着手在房里踱起来。脸上像涂了一层灰色的油。眼睛红得发光。他仿佛在想什么,又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的。
梁老太太眼珠跟他走。瞧着他那苍白的画满了皱纹的脸,她知道他给近年来的牢骚把身子都磨弱了。他少年时很觉得他自己伟大:有一肚子“经济”,将来的生活是光明得耀眼的。可是一下子就是几十年,并没机会用到他的那经济。现在只能切实点地希望着最目前的事:譬如加十块钱薪,或升个办事员之类。她现在已死去了前几十年的对他的信仰,代替的是,五成轻视,五成怜悯——梅轩老先生这么大年纪还得把家人的肠胃背在背上,撑持着门面。
她老瞧着他。忽然她泪腺里挤出了几滴水,就怕人发觉地赶紧揩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世,追怀往年的盛况,她心头永远印下一块阴影。
梅轩老先生站住了。他绷着脸。
“都是为了背时,”他叹气。“真背时啊!”
还想要说什么,可是闭住嘴又走了起来。
勇嫂把后房的灯灭了,到这房里来就着灯光补袜子。她头低着干她的,仿佛房间里只她一个人在着。似乎为怕太吵,她拼命把咳忍住,一呼一吸听得见她肺里呼卢呼卢痰响。有时忍不住咳起来,就爆裂什么似的一大声,痰就像弹丸地射了出来。
静默了十多分钟,梁老太太问:
“明天买什么月饼?”
梅轩老先生嘶着声音说:
“多买点枣泥的罢:你喜欢吃枣泥。”
他们都平静下来。梅轩老先生想这么吵嘴不是好兆头:愈吵愈背时。第二天拜了祖,他提议两个人在祖宗面前赌个咒,以后彼此都让步一点,使家庭和睦起来。
“还有呢,你下回少吃点酒,”他说。
梁老太太笑,脸有点红。
“那你呢?”
“我也……我倒……好,我也少吃点。”
他们这天都很快活,相对坐着啃着月饼。梁老太太眼泪淌出来一下,没给谁瞧见。梅轩老先生偶尔瞧瞧她,不知怎么就联想到明天八点钟又要去办公,他就全身发了一阵冷。
[book_chapter]第三节 弟兄们
[book_title]第一回
白慕易住是住在他一个本家哥哥白骏家里。并没什么不方便,他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很快乐,每天一早起来就把博士帽嵌在后脑上,跟白骏夫妇谈闲天。这里一切都没有梅轩老先生家那么黯澹:什么缘故?很难说。也许因为白骏有八十块钱一个月吧。
白骏是个长脸,是个好人。肩膀像金字塔似的尖削,武装带挂上去常要滑下来。
“你五舅真有些酸里酸气,不敢领教,”白骏说。
那个用鼻子笑一下。
家里每天下午五点钟以后总有些同事同乡来。有时候打牌。他们都是二三十岁一个,谈起话来有他们一套术语。白慕易虽然不大懂,可是只等一有机会就插了进去。
“老白,我们那里添了个女同志,”牙齿突出到嘴唇外的赵科员说。
“哦?”白慕易像很熟练地插进来。“还好不?”
坐在角落里的王老八在咬着指甲,他忽然跳起来:
“当什么的?”
“自然是司书。”
白骏的太太微笑着——她永远微笑着的,因为她有一次微笑照个相,个个说这相照得美极了。
“怎么‘自然是’?”她问。
“女同志总是当司书,”赵科员礼貌地笑着,牙齿似乎更突出,更长了点。 “男女平等平等,女同志究竟不同,她们办的事真不敢领教。有些—点事都不办,你送公事给她写,她相应不理。八点钟办公,她九点半钟来。时时刻刻要请天把两天假。她自己送假条子到长官那儿去。长官要是风流点的,还要搭讪几句。长官要是故意不准假呢,这位女同志就把屁股这么的一扭: ‘唵,不吗。我一定要请假。’这真只有女同志干得了:女权高于一切。要是我们,硬碰硬,不准就不准。你要是也学了女同志的把屁股一扭,‘唵,不吗。’这位长官一定要奇怪得昏过去:‘咦,这家伙真怪,怎么,神经病么?”’
“我不信,就有这种事,”白太太否认着。
“真的有,你不信问卫复圭,卫复圭是向来不扯谎的。”
大家的眼转向卫复圭。
卫复圭抬起他那张黑脸,把三四分厚的眼镜架上一点。
“女同志却是不同些,”他静静地。“不过像老赵那么说的我倒没看见过。……”
“哪里,我亲眼看见的:就是谁呢,就是那回你看见的那个李同志。你别给你的密司程辩护了罢。密司程倒也许是例外。”
“有或者有的,”白慕易马上插进来。他取下博士帽搔搔头又带上。还打算说些什么,可是想不出一句话来。他对他们每种谈话都感到兴趣,他觉得他在学习什么。
“现在机关里的男职员都把女职员另眼看待,”卫复圭还是那么静静地,像只有他一个在说话似的。 “女子比较上能力是差些,这是一点。这是难怪的:男子做了几千年的事,而女子才开始哩。还有一点是,现在的一般所谓女同志自甘做玩物。”
白慕易像炸药似地轰出来:
“玩物?”
“玩物,”那个冷冷地瞧他一眼。“这当然怪不得她自己:社会使她做个商品的。”
略为停一下他又:
“有几个女职员能力特别高,特别高,所有的男职员都赶她不上。”
“怎么会特别高呢?”——这又是白慕易。
那个微笑一下。
“或者是什么天才。”
“这天才当然是,”王老八说, “当然是说他的程同志了,对不对,老卫?”
白骏张大的嘴:脸子更拉长了。
“我们卫同志是女同志的忠实同志。”
“呃,是程同志一个人的忠实同志,”王老八忠厚地调侃,忠厚地笑起来。
白慕易觉得这些人每个都怪可爱的。每晚白慕易取下他的博士帽上床之后,他总得把日间大家谈的话温习一遍。想到他们都待他好,当他自己人看待,他心跳起来,皮肤上有泡在三十六七度的温水里的感觉。
他羡慕卫复圭:似乎大家都对卫复圭有种信仰,谈论什么总要征求他的意见。他是会说话,无论说什么总有一番道理,他妈的真怪。
“我要好好地学学,”白慕易想。
找到了事,他就是上等人,他得重新做人。他想到五舅说他有志气。他想到刘秘书跟他说的话。
星期日,老赵他们又来了。
“吓,我们新来的那女同志怕就会升官。”
想起升官,白骏拍拍王老八的背。
“保你的公事有没有批下来?”
“没哩。”
“批下来你要相应请客才行哩。”
王老八笑笑:
“等情据此,两包花生米总有的。”
白慕易对白骏低着嗓子:
“我的事不晓得怎样。”
“你才来了十天,急什么,”白骏轻松地说。 “有人等什么半年一年的算不得一回事。况且你呢,第一,刘培本答应了你的,他总有点把握,第二……第二……”
“不过我……”
白骏太太对她男人用种可以使白慕易听得见的低声:
“刚舅舅的消息究竟怎样?”
“内是内定了,”白骏拼命遏住他那一脸高兴的颜色。他想像到他的刚舅舅当了个什么长,他准是个总务科科员,百多块钱,还有别的……
“慕易的事可不可以等刚舅舅来?”
“那等到什么时候去”那个用手抵住他的下巴,像要把他那张长脸压短些。“现在应当先钉住刘培本问他要差使。第一,宁可等刚舅舅的事有明命发表了再骑马找马。第二,我总以为……”
“打牌打牌!”老赵叫。
哗喇!——牌倾在桌上。
“来呀来呀,老白!”
“就来,”白骏装着很忙的办事样子,又向白慕易打着手势。“至于你呢……你呢……你可以……你可以那个的,可以……”
他说不下去了,就怪忙地去上了牌桌。
“底和多少,跟上回的一样么?”精明地问着。
白慕易张大了嘴瞧着白骏。王老八从他身边挤到牌桌上去,把他的博士帽弄掉在地上。他红着脸检起来。
“保你的公事什么时候呈上去的?”老赵瞥一下王老八。
“礼拜三吧。准不准还不知道哩。”
“照准照准,”白骏高声地。 “王八现在红光满面,还不升官么。这几年王八兔子都走运。”
白骏太太老在等机会笑,这里于是大笑起来。
“王八兔子都走运,”她说了又笑。
大家都没瞧她的笑脸,她便用脚在地上有节奏地踏着,一面装做用心看他丈夫的牌:可是不大方便,白慕易也坐在白骏后面,他的博士帽时时挡住她的视线。
老赵还说着升不升官的事。他表示升官是靠有背景,或者靠自己的运气,无所谓劳绩不劳绩,譬如像——
“譬如王日新,他总算努力的,但是他干了这么久晋过级没有!”
“升官自然困难的,”卫复圭说。“个个想升,你先升谁呢。”
白骏叹口气:
“这么干下去真没意味,有机会我一定要另外找个……”
他太太在他腰上推一下。他意识到些事,赶紧打住。
“另外找也要机会呀,”老赵粗声粗气地。
“是啊,”白骏马上接着。“真是!”
过会他脑袋转向白慕易一下:
“你五舅也是不得意。”
“唔,”鼻子里说。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你五舅呢,我当你的面说,你五舅的脾气也太不敢领教了。你五舅脾气真坏:差不多同乡里面都闹过意见的。他跟我也吵过。”
“为什么事?”
“呃,不说罢:说起来太无谓。……我倒毫不介意,他却非常恨我,不到我这里来。他说我摆架子,真笑话。第一,我这样可怜,摆什么架子啊,见了鬼的。第二……第二……”
“他五舅是谁?”
“梁梅轩先生。”
“哦,鼎鼎大名的梅轩居士!”
“他跟我……”
白骏太太突然像啦啦队似地大叫:
“Hay,怎么可以打五万呢!”
“不打五万打什么?”白骏不高兴。
“怎么打五万?”她又恢复她的微笑。“这里……又是这里……这里是个边张……怎么可以打五万?……你专门讲话,牌都不晓得了。你怎么会不输钱?……让我来打罢,还是。起来起来,让我打。”
“内阁下令撤差查办了,”王老八说了,自觉这句话非常俏皮,一个人大笑起来。
“我不,”白骏。
他一个劲儿不让。吃晚饭的时候他赢了十二块钱。到十二点钟又把赢来的输了出去。
白骏沮丧地说:
“生个儿子又死了!”
白慕易始终坐在白骏的后面,他吃力地看着他的牌,可是没看进去。他时时伸到口袋摸着他那一块二毛钱带几个铜子:糟透了,他只有这几个大了。把铜子敲着响,很低微的,只有他自己听见。敲着敲着拿出手来嗅一下:一股闻了要坏胃口的铜腥气。那顶博士帽老要碰着白骏的脖子,白慕易把帽取下再带过,可又碰着别人的脑袋。他老偷偷地瞧王老八,肚子里似乎非常耽心别人发现他的偷看。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他太太从前做新娘的那一晚,他几次几乎要笑出来。可是放心,没人发现:大家的全生命全注在牌上。王老八一点也不会想到有人在悄悄地嫉妒他羡慕他,他脸子和手都在起劲,很响地把牌拍在桌上。白慕易在想着王老八这家伙凭什么升官。这家伙现在或者正走眉运。可是他眉毛长得乱七八糟,像在热水里烫过的鸡毛。嘴倒有点像……
“像那个的,像……”
可记不起了,总而言之这张嘴以前瞧见过。
这晚白慕易没睡着。他闭着眼,跳着心,老记起他的太太:他出来的时候,他太太对他那迷信劲儿!她庄严着脸色送他好几里路,仿佛送个英雄到土尔其去夺圣地似的。
“现在她一定等钱用。”
桌上的表静静地响着,杂着白骏的鼾声。这使他烦躁得要命。
“听说男子打鼾要背时的,”他肚子里说。
可是他自己也有点糢糊:也许是说女子打鼾要那个的。他记不上了。
刘秘书……
“哦,王老八的嘴像刘秘书!”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轻松起来。他有点热,把被掀开一点。一个人在轻松之中常要想起些使自己舒服的事来。他计划他要是一当了录事就做什么:寄钱回去,第一是:他太太得了钱定得告诉午生: “你爷做了官,做了官!”乡里的人也许不敢再叫他白六娘子,要叫什么太太不太太了。他自己是:老爷!他妈的多够味儿!
有点风,凉了起来。他把被又封得紧紧的。外面鸡叫。有几条狗在嘶声吠着,仿佛怪伤心地。过不一会听见汽车学牛叫,至少每两三分钟有一次。
“坐汽车也不过是个官。……刘秘书有不有汽车坐?”
说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委员也得,录事也得,都是衙门里办公事的——上等人。他可以对得起他死去的老子。以前他在学手艺的裁缝老板定得: “我讲过白老六家里是大户人家,白六是有出息的,你看,现在,哼,不是么?”他还得翘起他的大指头。
心跳得床都几乎震倒了,他盼望天快点亮,马上就可以起来。真奇怪,干么要有夜,永远是白天不好么?
翻个身。
所想的也似乎翻了身,他在埋怨死的母亲干么要送他去当裁缝。觉得自己太可怜,没一点主意就去学手艺,年纪那时也有十二三岁了——古时候有个什么甘的十二岁就当一品宰相哩。
额头上全是汗。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天对不起地的事,内疚透了地心疼着。要是他没自觉心,他也许……也许……
“怎么尽想这些背时的事!”
第二天他仿佛很骄傲地跑到五舅那里去:没有消息。五舅只说了如下的话:
“你看勇嫂还像个做小辈子的么!我要她拿洋火把我,她先睬都不睬,既而……既而……哪,这样,一扔,像把钱给花子一样的,这样。真太……是而可忍孰不可忍!娘卖……世界固然不同了,但是总有个长幼尊卑之分,那当然。……像……像像像……还而且你五舅妈要说勇嫂有理。”
五舅妈接着向白慕易说了什么。勇嫂吞着痰也喃喃地咕嗜着些什么。白慕易都没听进去。他似乎有点头晕,摇摇地瞧着五舅妈的头顶——脱了发,便用些黑涂着,光得像漆过了黑漆。白慕易两条腿有站在雪地里的感觉。
可是到了二十四日,白慕易落子到了。
“你五舅打个电话给我,叫你去,刘培本那里有信。”
他没工夫去瞧历书这天可是好日子。天气倒挺不错的:不热不冷,太阳起劲地晒着,街上那些人似乎个个都还可爱。
“哪,这里一封信,”梅轩老先生说。“刘秘书说录事没找得到,只有文书上士缺。”
“文书上士?上士是……?”他想问上士是官还是粗人干的玩意,可想不上怎么措词。
“文书上士也是抄公事,比录事要小些,”那个把这句大声地重一遍:“比录事要小些!”
“钱不晓得有……”
“二十块,”很快地。“你当然够了。……固然你是有向上之心,但是也不可操之太急,那当然。而且少年人也不能一下就居高位:得官忌早。……”
信是写给一个副官的。
“恭喜你恭喜你,”白骏太太微笑着。
白慕易拼命忍住笑:
“这是毫无意思的官。还不晓得忙不忙哩,真糟了心。”
[book_title]第二回
有一个人天没亮就张开了眼。
号兵们练习吹号的声音浮过灰黑色的空气,懒懒地游到每个睡着的窗口里。这整个都会还在睡觉,寂静得深山一样,号声就展得更远了。每声号都怪悠长,由低到高,又由高回到低:并不成调可是很调和。要是失眠了一晚的,或者什么神经不大健康的那种吟吟诗的人,也许还从这里面听得出一点悲哀。这种沉着的音说不定有点凄厉。
天上开始涂着蓝色。可还是黑的成份多,像新浪漫派画里的魔鬼的脸。
除一些贩卖力气的人和一些赶火车轮船的以外,所有的人——自然是白慕易所说的上等人——都在做梦。每个门缝里挤出了很匀的呼吸跟鼾声。这时候上帝赐与人类的睡眠,是分了上下二等的。
可是上等人里也有例外不睡着的:我的意思是想要说白慕易先生。
他并不起床,他怕别人笑他起得太早。眼可张着,他不敢再睡着:耽误了正事可不是玩意账!
床对面是白骏家里的吃饭行头:碗柜子,菜碗饭碗,酱油麻油瓶。旁边一张歪歪倒倒的方桌,上面有个笑嘻嘻的不倒翁,怪孤独地一个人站着。这一切白慕易都瞧惯的,不然在这黑空气里,怕还辨不出那是些什么。
外面似乎有洋车夫拖着空车走路,彼此在谈着什么。还有些挑担子的哼着,大概是菜担子。号声慢慢低微了下去。
天上的黑色一下一下地淡着。东方的地平线也许有一线银灰色了吧。房里的酱油瓶,不倒翁,碗盏,开始发了点光。
床上的人在想,那个所谓胡副官到底是怎么个人。也许架子很大。可是或许不会:是刘秘书写给他的信,刘秘书!他当然是武装。胡副官……
“胡副官,胡副官,这三个字真不顺嘴。”
想像着怎么去见一个副官的面,白慕易感到有点窘,又带几成快乐。
“二十块……”他想。
八块钱火食,寄十块钱给家里的太太,两块钱零用。可是他非常羡慕白骏家里那些打牌的人。可是这种大牌有点那个:两块钱也许一两手牌就输掉了。
“真糟了心!”
或者就只寄八块回去罢。可是……
太太拿到这八块钱也许哭起来,对午生说他爹做了官只寄了七八块钱。也许还得告诉所有的乡人: “我们白老六还不如做裁缝哩。”
“这是什么话!”他想。可是一不留神,在喉管里发出了音。
他脸热着。他抬头听一会:大家都没醒,才放了心。
“我要好好地干,”他小心地在肚子里说, “他们看我办事努力,总要……过几个月总要加薪的。”
于是焦急地等着可以起床的时候。
老天是管不着那么些,他还是那么渐渐亮起来的。
“快六点了,”白慕易带起他的博士帽起床。
仿佛过了几万年才到七点。
七点三十四分钟,白慕易由个麻子传令兵带到胡副官的副官室外了。他心又没命地跳。
门可是锁着。
“找谁?”一个兵问着那个麻子,一面从嵌在后脑上的博士帽瞧起,瞧到他那双哗叽鞋子。
“找胡副官的”,麻子答。
“早着哩”,那个看看壁上的钟, “胡副官总要八点多才会来。您贵姓?”
“白,”他说。他不知道对这些人还是应该客气点,还是要摆点架子才好:他不大懂。他瞧瞧这人的符号:传令中士。麻子:传令上等兵。
“晤。不过胡副官还没来,”中士好像希望别人走的样子。
“那我等一等罢,”白慕易把个胸脯挺了一挺。“我有封信……刘秘书有封信,刘秘书!刘秘书叫我来……他叫我来找胡副官,文书……文书……”
中士叉着手,瞧着白慕易的嘴,等他说下去。
他想:就说出来罢。
“文书上……文书上士!他叫我来补缺。”
“文书上士?”那中士惊异地说。瞧瞧麻子,又把白慕易从脑袋到脚尖看一遍。
“他或许要对我敬礼了,”白慕易想。
不知怎么岔那中士并没有敬礼,只对麻子:
“你请他到这里等一会罢,”指指副官室隔壁一间——上士室。他走了。
房间狭而长,一排有好几个窗子,亮倒挺亮的。靠壁一张小小的床,床下东一个西一个放着些破皮鞋,饼干罐头,酒瓶,洋油箱,粉笔匣,这些似乎不大愿意躲在床下,有几个挤了出来,要是你坐上床,这些东西会绊住你的脚的。当窗一张桌,放了些《应酬文柬指南》,《公文程式大全》,标点本《三国演义》。一件油得发光的棉大衣挂在钉上,这件大衣大概还是去年穿的。
“我的床要铺到这里,”他计划着。
“不好,这里当风,”又自己反对。
“这房子倒不错,”白慕易对麻子说。
“请坐坐,”麻子走了。
以后差不多每分钟总有个兵士到房门口张他一眼就走。在门口出现的脸子,白慕易瞧来仿佛都差不离:好像都是黄黑色的。衣裳老是件灰布衣。这许多人也许只是一个人。可是有一点他记得住:每回的脸子总是陌生的。对的,是有许多人,他们瞧瞧这位新到的官。白慕易就挺直地坐着,装个威严的样子,同时做出满不在乎的劲儿。
号声。外面的钟打八点。
白慕易流起汗来。可是没动静。想要站起来到房间外面走走。但他怕这是不大礼貌的,会丢面子。腰有点发酸。他运气真可不大好:从他挺直了腰干坐着以后,竟就没一个兵来张他过。
一个兵到房里来了,很忙似地。对白慕易点点头,就开开抽屉翻出些纸看着。他符号上写着上士,名字是沈什么,他瞧不明白。
“上士也是兵夸子么?”白慕易问自己。“糟了心!”
打算要问上士公事忙不忙,可是那上士:
“白先生请再坐一会,胡副官就要来了。”
差不多九点钟才见到了胡副官。白慕易兴奋得连肌肉都在打战。
胡副官比白慕易高一个脑袋,手上长着许多黑毛。三十几岁,并不壮。嘴角上老挛痉地动着,往往使别人附会到他是在跟你装鬼脸开玩笑。脸的轮廓都是直线与角组成的,像立方派的塑像。
“你以前干过这种事没有?”胡副官的口音是京话,带了很浓厚的湖南尾子。
“没有干过。”
那个又把信瞧一下,想了一会。
“你读过几年书?进过什么学校?”
“学堂没有进过。读的老书。”
“晤。……沈上士,沈上士!”他就打打桌上的铃子。“他是……”又瞧瞧信,“他叫白慕易,新补的。你带他去。待一会你填个符号给他。”
符号:
“传令下士,白慕易”
白慕易差点儿没昏倒。
“我做梦么,我做梦么?”
他希望这是一个梦。
“十四只花边一个月,还有生路么?”他告诉白骏。身上已是一套灰布军衣了,有种很浓的新布臭味。
白骏摇着他的长脸:
“不能这样说的。有事总比闲住好些。第一,你现在无论如何火食钱总赚到了手。……第二……第二……”
“我真想不干。”
“什么话!”白骏太太微笑着。 “十几块钱的事在如今也不容易找哩,找到了还不干么?”
白慕易不言语,嘘了口气。
白骏低声地:
“将来有机会仍是可以另外设法的,急什么。……我们刚舅舅的事马上就会发表,那时候再……不过你千万不要说出去:第一,怕说出去不大好。第二呢……”
“唔。”
以后白慕易很少到白骏家里去,他怕瞧见打牌的那些人:他觉得自己降低了。五舅家也不大去:他见到五舅会脸红起来。
[book_title]第三回
刚进来的几天老睡不着,可是现在似乎也惯了。他简直在当兵。晚上睡着兵床,书架子似的,一个架子上下要躺两个人。房间里说不出有种什么味儿,也许有点像脚臭。早晨吹早起号就得穿衣,还得上操——那位沈上士起劲地教他们跑步,立正,许多玩意。一个上士瞧来够多伟大!吃饭四块花边一个月,饷金里面扣除。
弟兄们个个都仿佛怪快活。一过了办公时间,大家都得想法子乐一下。谈话起来毫无顾忌,一点也不介意什么面子不面子。沈上士虽然是个上士,可是并不显得比一般人高些:谈话的里面总少不了他。
那天引白慕易进来的麻子传令兵爱喝点酒,晚上把他脸上每个麻孔都染红了就有了劲儿。
“老沈,来喝点儿。我得拍拍上士的马屁。”
他们四五个坐在一堆,拉着谈天。男人们的嘴里老离不了娘们儿。他们用最坦白的话来描摹某个女人,或者叙述他自己的经验。他们不像上等人那么着,谈到性器官是有好几打文雅的术语或者学名来代替的,这些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干脆,要谈就谈,把最不绅士的土语句来描写两性事件。一段故事一完,他们就纵声地笑。说的笑话也得涂上肉的色彩,不然便逗不起一张笑脸来。
白慕易红着脸。
“糟了心,这比裁缝还下流!”
他感到心脏肺脏都在一上一下地翻着。这批下流家伙就是他的同事!他想走开去。可是外间太冷清。
摸摸他那突出的颧骨,他瞧瞧他们每张脸。
沈上士也比一般弟兄们高明不到哪里,亏他是个上士:他也跟在里面痛快地谈,起劲地笑。
“白慕易你干么不过来,”他说。
“好。”
不用说是不愿参加进去的。他怕拂了别人的好意,于是在褥下面翻着,装做找东西的样子。
别人那些热烈的谈笑忽然使他有点嫉妒起来。
一个人出了屋子。
三两笺电灯像很疲倦地歪着头亮着。有点风,吹到身上要打寒噤。时时有几声蟋蟀尖锐地叫着,叫两声又打住,仿佛是不得已才叫的。远远的电汽厂在轰轰地响,似乎每声响都打着他的胸脯。可是房里一哄出笑,就把所有的那些什么“籁”都掩住了。
他只有一个人——一个人。他觉得他一个人在另外一个宇宙里。这宇宙一无所有。这宇宙只有他一个人。
又回到房里,他问袁国斌要了支烟。
麻子一把抓住白慕易。
“你这忘八蛋,好像有心事似的。”
“没有,”他极力镇静地说,可是声音打战。
大家瞧了他一眼,又回到他们原来的题目上面去。
白慕易皱一下眉。他打算跑到热闹的白骏家里去。不过一去定得遇见升了官的王老八他们——他们又是别一个世界里的。五舅,那又是一个世界。白慕易有点惶恐:不知道他白慕易的朋友究竟是哪班人。他于是木然地坐到麻子对面。
他们的话没一点装饰,这使白慕易有点感到得着了实惠的一些东西。他平素所不敢说,不好意思说的,都由他们嘴里进了出来。当然这些话并不是没兴味的,只是太下流。他不言语。他想不去听他们的,可是他们的话像螺钉似地只旋进他耳里去,愈旋愈深,拔出来是不可能。脸子始终热着, 一直热过了耳,热到了额子上。他在肚子里说:
“怎么办呢,我愈变愈下流了,真糟了心!”
麻子喝了酒,劲儿更足。
“我再告诉你们:吴司书听说她一定要个将官才有资格操她哩。”
“啊呀得了,”额头有个大青疤的臭豆腐干说, “他凭什么去攀将官!这样的人在老子面前脱了裤都不会……”
话杂得听不明白了。
上士就告诉他们:这位吴司书准没人要,上士他自己都声明绝对不要,她不漂亮,不活泼,不大方。
“太不大方了,”他很快地说, “——看见一个男人就像恨不得要钻到地里面去:倒是这种女人顶骚,一看见男人她就想,‘啊呀,他想操我’……”
话锋弯弯曲曲地一转着,谈到那些长官。
上士说:
“越是官儿小,越是架子大。”
这些话使白慕易有点满意。他一点不感到惭愧地插了进来:
“为什么官小就架子大?”
渐渐地白慕易就活泼起来,仿佛一个窒息将死的人给弄得苏甦过来。在这种谈话中,他一点也没时间去想到他自己要是当成了录事,别人会不会这么着谈到他。同时他也忘了他以前所羡慕着的白骏这班人,正是现在恶意地讥笑的对象。他像从什么地方一步一步跨到什么地方似的,一步一步地起劲。到最后他也去呷麻子杯里的白酒,也去拈一两颗油花生,不过姿势不大妥当,手动得迟钝,不如别人的熟练。脸红得像猪肝,略提高了嗓子,话一出了口唾沫就飞舞了开来。先前的高兴消失得连他自己都不诧异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感到的只是痛快,满意:可是这种快感只像是被逼着而有的,似乎有谁鞭策着叫他这么着。他热烈地等别人的话一打住,他马上就接着来。推敲着每句话,定得谈来动听,逗得人笑,努力地把些刻毒,轻蔑,恶意,放到话里去。不过有点糟糕,无论你怎么努力,一比到弟兄们总差得远:别人像训练了七八年似的,不用想一想就能说出最中听的话,大家哄出笑来。白慕易一意识到这个,总得把身子不安地扭一下。
“我讲这些话,跟这些人,算不算失格?”他偶然也这么想几回。
上士说着话,常轻轻地叹气,像不好意思把这叹声扰乱弟兄们的痛快,他叹得只有他自己听见。
“吴科长今天又寻你的错么?”上士问红眼睛的王传本。
“可不是么,他……”
于是大家抢着说起来。
白慕易记起吴科长那萤火似地放光的和尚头,他把微笑挂在嘴角上。
一谈到吴科长,王传书就绷住了脸。仿佛从什么高处摔到一个深坑里,大家从欢喜突然沉在严肃中。白慕易记得他脸上有微笑,有点不合时宜,就拼命忍住。可是努力要忍俊却很不容易办到,他愈想到那和尚头——要是用手去敲一下,定得“嘎”一声响的,而且……白慕易转过了脸:怕别人瞧见他还当他是在因王传本吃了亏而快活。他现在没想别的,只希望自己能跟这班人融洽起来,跟每个弟兄都要变得调和点。他努力地去想这班有点下流的人跟他是一伙的,应当插进去算做他们的一分子:他拼命地要去适合他们,虽然这使他很费劲。在说到那些办公厅的职员时候,他觉得非跟现在这班人站在一起不可。
[book_title]第四回
上午八点钟以后,白慕易就得到办公室去伺候着,瞧每张官儿们的脸的。
叫人铃响了。女同志吴司书正拿了件什么公事在手里等传令兵过来。她一头密密的头发,每根都像有火柴那么粗。一到星期一,总瞧见她头发是烫过的,蓬松地卷曲着,她的脑袋就显得比常人大到四五倍都不止。脸上密密的雀斑,即使没命地搽上粉,也掩不住那些黑点。这是她生平的憾事。她平素照照镜子,主观地觉得自己的脸并不比别人坏,只是那些倒透了霉的斑。每天她便注意地看报,不看那些不相干的专电,也没有工夫去看所谓时评,甚至于连报屁上的章回小说都要暂且搁一下,先只把药房的广告翻出来,瞧可有包除雀斑的药——每月买这些药的费用当作了经常支出。……那些斑点的中央挺出一个阔阔的鼻子,像满生着浮萍的湖中竖起一座亭阁。过不了什么一分钟就得把鼻孔掀一下,并且永远是伤风老不好似地吸着鼻涕。
“送到管卷室去,”她把那张纸交给白慕易。
“管卷室?”
“管卷室都不晓得,就在那前面,”她随便地指指门口。
白慕易惶恐地瞧着她那斑斑的脸。
女同志回过脸向她前面的曹科员笑笑。
“真要命,管卷室都不晓得!”
曹科员这里意识到他自己的任务,就皱起眉……
“你是传令兵么?”
“我是传令下士,”白慕易暗示对方他是“士”,比“兵”大一点的。
“你是传令兵,送公事都不会么,eh?”
麻子走了过来。
“他是新来的,我去……”
“那你告诉他罢,eh?不然……不然……对了,老不叫他送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eh?”
“是。”
女同志对曹科员再笑一笑:五成表示谢意,那五成的意思是,“这真没办法,对不对?”
白慕易热着脸跟麻子走。
“那个男的是当什么的?”
“曹科员,少校科员,”那个吐一口沫。
后面走着的加快几步,跟麻子并排。
“那曹科员跟吴司书有……?”
“吓,曹科员在她眼里么,她是……”麻子含蓄地笑一下。
过会麻子又:
“他妈的好大牌子!……不过是你,要我可受不了。……少校科员,就搾得人死么!……老子不过运气不好,不然的话……我老实告诉你,从前跟我一块儿吃粮的,现在他们挂斜皮带挂烂了。……”
“都升了长官,是不是?”
“可不是么。……不过现在老子倒也不望着升什么宫。”
这天晚上,白慕易跟麻子亲热了点。两个人同去洗了澡。
“你从前吃过粮么?”麻子问。
“没,我是……”后面的话咽了进去:他在踌躇要不要说真话。
那个以为他还有下文,可是等不着。
“是什么?”
“是……我是……我告诉你,我以前学手艺呀,学裁缝的。”
麻子惊异起来:
“那你干么要干这玩意,当裁缝不比这个好么?”
“那个……那个倒是……啧。Ai……”
白慕易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仿佛世界上的语言很有点不够用。
麻子话不错:当裁缝比干传令下士强。白慕易知道如今自己走错了路。可是他怎么也记不起从哪天起走错了的:他又觉得这怪不了自己。怪谁——刘秘书还是五舅,还是白骏呢?老实说,他不忍怪这些人:他们都是好人。到睡进书架子似的床以后,他想到当裁缝又怪悲惨的了:那还有出息么?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想, “从前古时候有个姓什么的,他还在别人裤当下面爬过哩,他姓……”
他现在只是容忍一时,等白骏的刚舅舅来了就,哼!
“看我那时候……”
站在办公室角落里听着按人铃时候所感到的不安,就用这些来抚慰自己。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比那些弟兄们高一点,可极力不把这骄傲的颜色涂在脸上。跟麻子他们,他还是去适合,去做个朋友:在看着长官的脸色这一点,他是属于他们的一团的。
叮叮叮……
白慕易瞧瞧左右,办公室的士兵只他一个人在着。
“倒茶!”柯科长伸出一个食指装装手势,马上又没那回事似地接着去看他的报。
大茶壶里没一滴水。
“报告,没有了。”
“什么?”从报纸上露出不大和气的一对眼。
“茶壶里……水……开水……没有开水……”
“告诉我干什么!……上办公厅不能没茶喝!……我管你有不有开水,我只要喝茶!……没水你不好到茶炉里去冲么,告诉我做什么!……”
呆了一会,白慕易带七成鼻音说:
“是!”
他走到茶炉边。他觉得两条腿是临空的。
袁国斌靠茶炉站着,在不耐烦地等水开。
“你也要开水么?”
“没有法子啊,”白慕易红着脸。拼命地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办公厅里没有茶,柯科长生了气。……”
那个瞪着眼,过不会笑出来。
“你自己傻!”
“什么?”白慕易不大懂得“傻”字的意义,那是外江话。
“可不是你自己傻么:有没有茶不是你的事。你只管得着送公事,送信。你并不是勤务兵。”
“那么我……”
他马上空着手回到办公厅。
“管他三七二十一,”他想, “我横竖不是勤务兵,我就告诉他这句话。他骂我也骂:对骂!……开除就开除,我巴不得!……”
可是他没有这么个机会:柯科长这时候没在办公厅,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慕易透了口气,坐到板凳上。他瞧瞧所有的长官。他消遣地对自己说:
“柯科长,这三个字真难念。……他姓柯……”
袁国斌提了开水来后,他们俩含意无穷地丢丢眼色。白慕易把嘴角往下面弯着,对袁国斌表示他刚才是胜利了的。一等到吹了下办公厅的号,白慕易就找了上士他们,对他们起劲地谈倒开水的事。
“叫我倒,哼,我有那样蠢:我是传令下士,还管伺候茶水么,是不是。……柯科长他叫我冲开水……他……他……我就老实不客气……”
“那你当然管不着的,”上士说。
“是啊,我就……”
弟兄们渐渐聚多,话杂了起来。说了每个长官.再扯到女同志。随随便便一转,又谈着只有男子们可以听的话了。
白慕易从不走开。并且在适当的时候他也插进几句话来,不过是很文雅的。他说一句,别人就得瞧他一眼。他内疚一下:他变成下流了,而别人一定是当他上等人看的。
上士瞧着笑一下:
“老白,你真是八股老先生。”
“什么?”
“你好像很有道德,”那个补一句。
白慕易知道那个话里藏着的刺。他们还嫌他太文雅哩。他感到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
这么天天打在一起,过了一个月。白慕易一点没工夫去想到他的惭愧。他们一起上小茶馆,一起喝酒,或者到上士家里去推牌九。在谈话中,白慕易拼命把自己变得更活泼起来。工作也熟练得多,什么公事交到他手里都不会送错。走路一遇到长官,他也会站到旁边敬礼一非常快,姿势不错,好像这是种本能。听到按人铃,他就机器似地站起来,并一听就知道是谁在叫人。还有,在长官们的手势里,他辨得出这是在叫传令兵还是勤务兵,一点不会猜错。他觉得长官们现在都有点瞧得起他,因此叫他做的事也就多了一点。……
叫人铃!
白慕易站起来。
柯科长手里一封信。
这天是星期六。长官们大概想到明天有一天玩,在计划着打牌还是看电影,大家都懒懒地等吹下办公的号。柯科长交信给白慕易,那听厌了的单调号声已经逗得官长们透过一日气来,挂上他们的皮带和帽子了。
“把这封信送给这个人,”柯科长指着信封。 “送到他家里一这地方知道吧,唔?”
“知道。”
“要一张回片,唔,回片就摆在我桌上好了。”
“是。”
“就去,”柯科长带好帽,走了几步回头说。
信封上的地名白慕易怪熟悉的,那个人他也知道。是谁?是——真糟心,是——
“刘秘书培本勋启”!
[book_title]第五回
走在路上,白慕易有点窘。
他脱了他那套灰衣裤和横皮带,穿上那件夹袍。那顶博士帽,又傲慢地嵌在了他后脑上。
“这个时候还要人家送信!”他埋怨地——不,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他是有点分快活:别人多相信他!
日子慢慢短了起来,五点多钟街上路灯就亮着——像只是一种点缀:别人没注意到它们,它们也知道现在的存是不必要的似的,就磕睡地显着红光。街上的人特别多,个个都似乎有忍不住的快乐,一对一对地纵声谈笑,跨着他们的大步子。秋季大衣也上了市,在绅士们的身上飘着。
白慕易很急地走,出了汗。
“刘秘书家里……”他想。
心头有点异样的感觉:他不知道还是应当感谢刘秘书,还是应当咒骂刘秘书。五舅舅的意思以为他得了这传令下士的事以后,该到刘秘书那儿去道道谢。可是他没去:说不上对刘秘书起什么反感,他只是不愿去,或者是因为去见了那姓刘的,他白慕易就丢了面子——他现在是士兵哪!
此刻可非去不可。
“真糟了心!”
在他记忆里又描出了刘秘书——小脸,小胡子,小个子。客气,请他吃甜腻腻的很厚的月饼。刘秘书把五舅和他都当朋友看。他在刘秘书房里坐过。那张软软的坐得屁股怪舒服的椅子,被他坐热过的。用个朋友和同乡的资格会过刘秘书的,现在却叫他……
“叫我送信,叫我做当差的!”
他感到吞下一块生铁似地难受。没有觉得自己在走路,仿佛是坐在什么车子上,任听给车子拖到什么地方去。
给拖到了大街上。店家门口装着的Radio在唱着猫叫似的歌——他常听见白骏的邻居孩子唱的。百货商行都挂些红红绿绿的纸条,弄些喇叭和大鼓在楼上吹打,懒懒地吹出市面上最流行的小调。
“啊呀,怎么走到花牌楼来了!”
白慕易走错了路。
想从一个小胡同转出去,可是又踌躇:他以为慢一点到刘秘书公馆里也好,不然太那个了——
“太……太……见到刘秘书说什么?”
可是无论怎么,信总要送去的。他于是仿佛举起几百斤重的石锤似的,费力地转了湾。
“刘秘书看见了我要……”
刘秘书瞧见了他定得当他下等人看待:他只不过是个送信的差人。别人得摩摩他的小胡子,眼瞧着天花板,像面前没有人站着似的。还怎么着?还用鼻音说话:
“唔唔,唔,要不要回信?”
谈到“信”,而且定得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那小胡子不用说当然不会向白慕易问候他的老朋友梁梅轩老先生,更不至于请他吃月饼——不,如今他家自然不会有月饼,不过总会有别的茶食:阔人家里一天到晚总有把件两件精致的糕饼:譬如就是牛皮糖罢。——那绝不会请他吃的。刘秘书忘记了白慕易是同乡,更记不起那天跟白慕易朋友似的谈过话——也许他记得,可是准要装个不相识的样子。以前的拜访像没那回事似的。
白慕易这里非常头疼起来。
“回去罢,回去叫麻子送去!”
可是脚不听话,还走着。
又转两个湾。一个会过面的大门矗在他前面。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到底走了进去。
门房还是那个四五十岁没有胡子的老头,腿有点瘸的。白慕易全身都发烫。他在考虑:还是装个架子说要会刘秘书呢,还是差人似地干干脆脆交出信来?……
那老头不认识他,问他找谁,一面打量着这个跑得脸发红的人。
白慕易毅然决然地想:
“自然不会刘秘书。”
用战栗的手拿出了信,太不顺嘴地说:
“一封信……一封信……这是……这是……柯……柯……柯科科科……”——他在肚子咒骂着这三个字的娘:真不容易说上口。
那个接着信慢慢地走。
“刘秘书在家!”白慕易想。
“要回信么?”老头站住一下。
“要的,呃,不要,只要回片。”
院子里剩了他一个人。
他眼钉着那门房老头的屁股,瞧着他进了房。那间房里,白慕易进去坐过,正是那间!记得清清楚楚,他在那间房里当过刘秘书的同乡兼朋友。那时候他坐在朝南的椅子上,椅子里有弹簧,坐上去一荡一荡的可真舒服。你要是问他白慕易那房里是什么样子,他马上能一口气告诉你,写字抬在哪里,茶几有几张,闹钟——是不是闹钟,还是更讲究点的钟,他可忘记了——朝什么方向,痰盂又怎么摆法。
叹口气,白慕易有点感伤,像遗老想起前朝胜事似的心情。
白慕易回过脸:视线碰了壁。一条条被潮湿浸成青苔,弯曲地在壁上爬着。
几分钟一过去,听见里面脚步响。
“糟了心,糟了心,刘秘书出来了!”
可是步子响远了。
他想或者老头会告诉那刘秘书,送信的差人就是那回跟梁老先生一块来的同乡人。刘秘书也许会出来看他的。也许还得……
心怔忡一下:他希望这么着,又希望别这么着。
又响起脚步子。
老瞧着壁上,不敢回头。直到听见咳一声,他才知道这是那老头——手里一张名片。
突然白慕易感到了失望——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低着头走着,后脑勺上的博士帽就跟地面成了平行的了。
“刘秘书是官呀。呸!”一口沫。
天空完全黑了下来,街灯显得怪起劲的样子。白慕易记起他还是没吃饭就出来的,肚子有点难受。先前出过的汗,现在冷了,背部像睡在冰块上面。
二十分钟以后,他到了白骏家里。
仿佛是极度兴奋以后的疲倦,白慕易秋草似地倒到一张椅上。
白骏家里当然有一桌牌。
王老八大声地对着白慕易:
“久违久违!”
白骏问:
“忙不忙?”
“无所谓,”白慕易轻微地。他瞧瞧所有的人,他怕他们知道他干的是什么事。
“怎么你老一个不来了呢?”白骏太太尽量地笑着,可是努力不把牙齿露出来。 “一定是很忙吧,忙得出来的工夫都没有了。”
“你干的是什么?”卫复圭插进来。
“那个是……那个是……非常无聊的事!……”
坐中有个他没见过的,据白骏说是叫李益泰,——一个很像店号的名字。他穿着武装,少校符号。脸子像一杯浓红茶的颜色,嘴角上有个疤。眉毛细长,弹簧似的弯着,下面放一对很柔嫩的眼,因此看来很妩媚。他觉得自己有女性美,常照镜子:跟人说起话来,就得注意地做个自以为很好看得那种姿势。
白慕易瞧着他的符号,他仿佛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世界对他究竟是欢迎还是拒绝着。
卫复圭装了瞧不起似的脸色问李益泰:
“你的事究竟怎样?”
“那还不知道,”李益泰似乎拼命在忍住他的得意。“据王厅长说,好像一定会有个事给我的。不过不知道是个什么事。要是少校,那太没意思了。”
“你阁下当然起马是要干个简任职,”王老八要使对方知道这话是种嘲笑,他说了装个鬼脸,还把肩头耸了几下。
“倒也并不是这么说的,”那位少校符号的冷静地说。“老干少校少校,一辈子少校,太太……”他笑一下,又装个严肃样子:“真的是……我钱真不够用。……”
王老八向卫复圭把嘴角向下弯一下,那个就会意地瞧了那少校一眼。
李益泰似乎并没在意,或者是故意不理这个岔,他只叙述起他怎么见了王厅长,这位厅长待他非常客气,等等。
取下博士帽搔搔头皮,白慕易有点摸不清这位少校李益泰是什么来路。
“怎么,他不是少校么?”他低声问白骏太太。
她从心地微笑起来,摇摇头:
“屁!”
“怎么他挂少校符号?”
“他要这样,他是这样一种人。”
白慕易忽然感到非常舒服,舒服得他自己都惊异起来。他学了王老八那张瞧人不起的脸子,走去跟李益泰攀谈,把语声提得高高地。
“你这身军衣几个钱?”
“十几块钱,”李益泰摩摩他的衣。“倒也还好:虽止有十几块,倒还经穿——穿了两个月还没坏。”
“近来忙么?”说了瞧瞧其余的人。可是他们在专心着他们的牌。
“忙啊,”那个笑笑。“现在我当旅长。”
“旅长?”
李益泰不答,留着他的笑脸走到白骏后面:
“老白,我现在怕交了桃花运哩,真是讨厌!”
他以为别人定得追问的,可是并没。他于是扬扬眉毛,抿抿嘴,轻描淡写地说他自己的故事,并且注意着别人在不在听他的:
“上个礼拜六认识了个姓梁的,一个寡妇,怕有三十岁了,样子倒看不得三十,长得还不错。她……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她对我……她真是……现在这世界真太文明了,实在也不好……我简直没办法:我总不能姘一个三十几岁的寡妇啊。她简直钉着我来,真是!……”
这少校就瞧了白骏太太一眼,又远远地瞧到梳妆台上的镜子,第二次把眉扬了一下,嘴抿一抿:他在考虑着,还是抿了嘴好看,还是不抿。
“还有一个,是昨天,”少校又说, “在秀山公园看见一个……一个……一个……”
大家都不理他,他就“一个”住了。
带博士帽的人瞧着少校的脸,在诧异着干么这一张酱油脸也逗得那多人爱他。
“一定是因为他有个少校符号,”他想。
不知为什么他心就跳一下。
[book_title]第六回
第二天白慕易起得很迟。
天阴了下来,把黑云一层层堆着,像铁锅似地仆在人们脑袋上,使人透不过气来。
白慕易起来的时候,雨在欢迎他,大批大批地落下。一阵风起,屋上就沙喇一响。院子里的树也不耐烦地摇着。
今天是星期,不用到办公室去伺候。他揉揉眼,把博士帽带上。
麻子在哼着《空城计》,愈哼愈高,终于叫了起来。
王传本瞪着他的红眼叫:
“好!迹,迹,好!”
可是叫得并不有精神,仿佛打呵欠似的声音。
“啊呀,叫好都不会,”麻子说。
白慕易笑。他快活。
“再唱一个,”他说。
“得了罢,”麻子抱歉地。 “我的戏是不行的。袁国斌可有一手,他拜过师,唱起来有板有眼。”
“老白,老子昨晚赢了八毛钱,吃过饭请你们逛夫子庙。”
“推牌九赢的么?谁的庄?”
“老沈。”王传本张开了大嘴笑。“下半天算是老沈请的客罢。”
“怕会下雨。”
“管它,你还怕霖湿了你的衣裳么?”
这天白慕易很高兴。他有时想起昨天在白骏家看见的那假少校,就莫明其妙地感到舒服。他又觉得白骏夫妇近来对他有点冷淡。
“不该到他家里去的,他们都是官。”
跟白骏家里一班人怎么也有点不调和,他于是打定主意以后要尽可能地少去——当然不是绝对不去,要是跟白骏完全隔绝了,他也舍不得的。
他坐在哄哄的茶店里,挤在弟兄们中间:跟着他们喝白干,吃干丝,一点没什么拘束。举动变成很熟练了。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有点幸福的人:一切都还圆满。昨天送信到刘秘书那里去,只和门房打交代,不找刘秘书,这措置是很适当。刘秘书跟白骏家里那些赌鬼是一窠子人,跟他白慕易是差得不知道多远多远的。
瞧瞧桌子边的弟兄们,他忽然爱起他们来。他使劲拍一下麻子的肩。
“哈哈,麻子,我操得你屋里娘!”
“怎么?”
“没什么。”
“老白现在乐了,”沈上士说。“他刚来的时候真是……”
袁国斌截过来:
“从前他一天到晚绷着脸,见了鬼似的。”
白慕易笑笑。
过会他忍不住把昨天送了信之后,跑到白骏家里的事说给大家。他表示那批家伙是另外一团人。 “他们是做官的呀”,常夹着这句话,把“官”字读得特别重。
“……我看他们真是,Hai!……他们一天到晚只讲赌经嫖经,牛皮吹得天大,其实有什么本事!……官架倒死会摆!……他们是做官的呀!……他们待我倒还算客气:我晓得他们的底子,在我面前打官腔玩官派是不行的。……我总看他们不过。……不过他们倒待我客客气气。……”
他忍不住再三申明了他们待他“客气”而且当他“自家人”看待。这里他无论怎么克服不了脸上那种隐隐的得意的颜色,虽然他在恶意地描写那批官们。
可是他白慕易究竟变成了弟兄们之一。
你要是再遇见白慕易,你要不认得他的。不过几个月工夫,他跟他们喝酒,推牌九,学会了弟兄们谈话中常用的术语。谈起性事件来,他再也不避免那些最老实最干脆的字眼,并且用得脸也不红一下。
“我不是学下流么?”
有时候也得这么想——可是与其说是“想”,倒不如说“一闪”。
十一月五日,报上载着,发表了云士刚任什么处长。
云士刚,白骏的刚舅舅!
对的,白慕易应当去找白骏。
“四哥,”白慕易叫白骏,“我这差事太没意思了。……我一定要请刚舅舅把我另外找个事。”
白骏现在是云士刚处里的庶务股长,昨天委的,处里新发表的第一个职员。
“不要急,”庶务股长谈公事似地说着。“前任处长是刚舅舅的老同学,现在刚到任,不好意思换人。……等等看。……你千万不要冒失,辞掉这个事不干:第一,怕两头都失掉,第二呢……第二……第二就……”
第二就没啦。
十日下午,白慕易请了几点钟假,跟白骏去见刚舅舅。
客挤满了一客厅。
他们俩坐在楼上起坐间。
“刚舅舅,”白慕易战栗着声音。鞠了躬又把博士帽盖上后脑勺。
云处长比白慕易高一个头,因为瘦,显得更高。两个手老捏着,把骨节弄得格勒格勒地响,使人耽心他的指头也许会折断。脸色红得像涂过胭脂,一瞧就可以知道他是用些牛奶鸡蛋之类滋养起来的。从两耳沿着腮到下巴上,胡子给剃得光光的,显一条青色,像大堆的云。
白慕易挺直地坐着在红木椅上,只坐着尾胝骨。白骏要显得跟云士刚很亲热,便在桌上翻翻这样,弄弄那样,有时也满不在乎地瞧瞧白慕易。
“一下子很没办法,”云处长似乎很忙乱的样子。“听说你现在有个事啊。”
“是,不过……”
“那你等等罢,慢慢想法子。不错,那张写字台他能让几个钱么?”
白骏回过脑袋来:
“唔……呃,我今天再去跟他说说看。”
“好的,你定得去跑一趟,”那个没说完,已经跨出他那长腿,下楼去会客,一路听见他指骨节格勒格勒响下去。
“客气倒还客气,”白慕易想。
瞧见了麻子他们,白慕易拼命忍住得意的颜色。好几次他想要告诉他们,他跟一个当处长的对坐着谈过话,想用种极其轻描淡写的口吻说: “反倒是当大官的没有什么架子。”可是他认为泄漏了什么于他不大好,他便用了全生命的力来制住自己,不说。
“慢慢地来……”
反复地想着。
“老白,我看你又有什么心事哩。”
“没有的,不要取笑罢。”
每天下午五点钟后就到白骏家里去。跟弟兄们很少在一起了。
“你五舅那里有裁人的消息哩,”白骏太太告诉他。她快乐似地微笑着。
“裁人?”
白骏给他太太补一句:
“五舅的事怕靠不大住了。”
“刚舅舅那里可不可以想法子?”说“刚舅舅”三个字时有点不大流利:他想到白骏的舅舅跟他白慕易的舅舅是个叫人脸红的对比。
“找刚舅舅?”那个粗声粗气地叫道。 “梅轩老先生是个讲气节的,他发了我的脾气不上我的门,他还会去找我的舅舅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前刚舅舅读书的时候,梅轩老先生还当面骂过他,说他没出息,说他……”
“叫他找刚舅舅就,Hm,怕他……”白太太瞧了她男人一眼。
白慕易没工夫去愁他五舅舅的饭碗。他吞吞吐吐地说:
“不晓得我的事……”
“啊呀,急什么呢:刚舅舅又不是讲话不负责的人。……第一,刚舅舅不是外人,第二……第二……”
第二还是没有。
气候渐渐冷了。有时候刮起风来,就冷得全身都冻成了冰的样子。白慕易领到了棉军衣和灰布棉大衣。
“样子真丑!”
他穿了棉军衣瞧瞧镜子。
“当下士当一世么?”
家里又来信要钱:年内至少要寄二十块回去。信大概是邻居王胡子写的,信封写着“大至急”, “要信勿失”,“立候回音”——还把“音”写作“因”。
拿着信看了好几遍,那些字仿佛一个个都跳了起来。
“……如无龙洋寄下,妾可带午生辰生秀儿来寻夫子可也。万急万急。……”
“……妾在家下,想起无生法,实无生法……”
白慕易和着棉军衣躺在床上,手里紧紧地抓着那封信。
“十四块钱的差事!——十四块!”
“老白,这是封什么信?”上士问。“家里要钱么?”
他手松开,那揉做一团的信掉在地上。
“唔,”用鼻孔答,接着叹口气。
“都是不得了的人!”那个自语地说。
“你总比我好些。”
“比你好些?”
上士摇摇头。停停又:
“二十块钱,要养家,你想罢。”
白慕易忽然热烈地把信拾起,给上士看。
“你看看罢,我实在没有办法。”
“大家都一样,”那个把看完了的信折成两折还他。“穷的越穷,阔的越阔。”
“你倒还有生路:只要升一级就是官长了。”
“笑话!”上士不高兴地。也许以为别人是在取笑他。“忘八蛋才这样想!”
“真要另外想办法才好。”
可是白慕易忽然又觉这句话说错了,仿佛在这场合是,这种思想都不应当有的。他脸红着解释:
“我想当土匪都是可以的。”
“真的是……”
“你们谈什么?”麻子闯了进来。
知道了怎么回事,麻子严肃地说:
“老白你别急。老子今晚给你去赢一宝来。”
[book_chapter]第四节 两种赋闲
[book_title]第一回
快要放年假了。
街上又拥挤了起来。店家都趁着机会减价,把货物放到五折四折:别人不管它到底是不是比原来的便宜,只要是打了折扣的,都想用点小钱来换些货。每家洋货店书店里都站满了买主。娘们儿群成地排在玻璃柜前面,跟同伴说笑着。她们瞧见朋友寄来的贺年片怪美丽的,于是想买几张更漂亮好看的寄去:为了三四张花纸片她们可以走上十来家书店。一些有职业的爷儿们都打算配几色光烫但又不贵的东西送给那些给他写荐信的人,带便又能够看看女人,就在里把长的大街上来回地走着,带着陈皮梅,笑容,板鸭,果汁牛肉,热情,火腿等等。每张脸不用说是高兴的:刚发了薪水,又有几天玩儿,他们可以去找他们的生活,去“打”一些东西:譬如牌,茶围之类。
热闹人的家里当然坐上了许多客,像刘培本,云士刚,白骏,这些人的家里。
于是白骏房里坐着七八个。
“打牌打牌!今天要打十块底了。”
白骏太太微笑道:
“啊呀,两桌却凑不起来:复圭是不打牌的。”
在坐的各位都很心闲的样子。满足似的笑容老钉着嘴角,扫也扫不了的。
李益泰扬扬眉,在大声说他在一家板鸭店里的艳遇。
“哈呀,不晓得多好看:我出世以来第三次看见过的。……我买板鸭,她也买板鸭,她老看着我笑。后来我也看着她笑,两个人……”
“爱你的人真多,”王老八高兴地说。 “她们一定是爱了你那付眉眼。”
“不要开玩笑,”那个扬扬眉。抿抿嘴。
白骏说:
“不是。是爱了他嘴上那个疤。”
他觉得这句话俏皮,自己大笑,可是别人没一个笑的,除了他太太——她永远是他的俏皮话的忠实赏鉴者。笑着笑着她意识到自己笑得太厉害了,便拼命用上唇包住牙,不叫它露出来。
大家都拿李益泰做目标揶揄着。
房间里充满着笑。
时间是还不到六点。
忽然一个人冲进这笑的世界里。这人额上流着汗,脸红着,跑得喘气。由脸上的表情瞧来,他并没什么了不起的急事,可是不幸的成分也许有一点;还有是,带了几成愤怒。
一进房,这人取下他的博士帽扇着——当然是白慕易先生。
白骏太太赶紧把笑收住,她费了很大的劲。
几个男子的眼都钉住白慕易。他们脸上蒙了一层异样的表情:三成惊慌,七成好奇。李益泰把抿着的嘴放平,可是眉毛扬得更高了:他本来还想再告诉他们在花牌楼遇见一个少奶奶对他弄眉挤眼的事,可给这个无缘无故的蓦入者打断,他有点恨恨。他想:
“这姓白的一定有桩倒霉的事。”
王老八正摸到一张“中”,打去怕所谓放炮,于是趁着那三位的注意力没集中在牌上的时候,把这张牌轻轻地放到桌上,好像这样就别人不会“碰”或者和牌似的。
“危险哪,”李益泰轻轻地说。
“碰!”
放炮的人简直忘记刚才他自己打了什么牌,就大吃一惊。
白骏紧张着脸瞧着白慕易,眼色里似乎有问: “怎么回事?”
可是那喘着气扇着博士帽的人老一个不言语。白骏便像埋怨对方不懂得他的意思似地问:
“什么事?”
那个的手不扇了,只把博士帽紧紧地抓住,仿佛怕它逃去。他瞪大了眼,很费劲地在拼命镇静着。
“我……没有什么干头……我不干了……太……太使人难过了……不干了……”
“什么?”
“就是啊,我不干了……柯科……柯……柯柯柯柯……柯长……,.胡胡副官……胡……胡胡胡……”他十分不顺嘴地说。肚子里愤怒地想:
“糟了心,都是些难说的字眼:姓柯的就一定要当科长,姓胡的就一定要当副官,我操得你屋里娘!”
大家摸不着头脑。
白骏太太问:
“辞差了么?”
说了她就瞧瞧所有的人。她想要微笑,又觉得跟这空气不调和,可是又舍不得丟那微笑,于是一笑一灭,一笑一灭,嘴角上的肌肉便像扯风似地在抽掣着。
“就是啊,我不干了……”
下面又没下文。
沉默。
过了难堪的什么三五分钟,白慕易没命地一下子把博士帽嵌到后脑勺上:额上热汗蒸着水汽,衬在暗的博士帽前,显得更分明了。
“我去拿了铺盖再说……”
要吃晚饭的时候白慕易先生搬了他的铺盖和箱子来。他不大愿意把辞差的原因说出,一想到那里的柯科长和胡副官他就得脸红起来,血都要烫得沸腾。
“臭官架子!臭官架子!”他说。
别人不多问,知道他总是跟官长们闹蹩扭:常有的事,没什么奇怪的。他们都打不定主意——还是应当同情于白慕易还是不。
白慕易忙着摊开他的铺盖,弄好床。他不愿意再谈他辞差的事来痛苦自己,又生怕人别人提起,他便用些别的话来岔间。
“你们打了几圈了?”不过声音颤着。
在座诸位都怕白慕易的不幸事件扫了他们的高兴,巴不得换个题目谈谈,于是有两个同声答:
“七圈了。”
白骏太太像猫捉耗子似地在等着机会好把微笑挂上嘴。现在正是机会。
“老赵赢得最多,”她说。“他们张张牌都打给他吃,打给他碰,活像喂猪。”
“你们是进宝贡,”老赵非常起劲。 “有什么好牌都贡把寡人……呃,碰!……不是么,又来了!……哈,我这手牌包和。”
李益泰开始抿起他的嘴。
“昨天我在花牌楼,”他不急不徐地说起来, “看见一个像少奶奶样子的女人,她一看见我就……”
“不敢领教,不敢领教,”白骏仍瞧着他的牌。“现在连少奶奶都捞到手了,将来令外婆怕都会吊你膀子。”
那位少校瞧不起似地笑一笑,于是跟白慕易坐到一起。他叹口气。谈到吃饭难。谈到命运。谈到他自己:于是他劝白慕易别着慌。
“我的事马上就要发表了,那时候我一定替你想法子。你会办稿么?”
白慕易不大流利地答:
“会是会一点。”
“那顶好,”李益泰挺挺胸脯,略放低一点声音。一面瞧瞧别的人。 “明天你写个履历把我,慢慢地等我的消息。”
“是。”
他忽然觉得李益泰伟大起来。他几乎想要去抱他一下,表示表示亲热。
“两面一齐进行,”白慕易打着主意。“这个人叫他去替我想法子,刚舅舅那里也……双……双……”
记得有句成语,叫双什么齐下的。
“那个李益泰当过什么的?”姓李的走了之后他问白骏。
“当准尉司书的。”
“什么?”他惊得差点儿没摔下去。
“准尉司书!”那个一字一字地。
“他讲要替我想法子……”
卫复圭绷着脸:
“李益泰说一千句话,有九百九十九句是假的。”
白慕易突然惨笑出来。
“笑什么?”白骏把长脸拉着。
“李益泰是这样一个人?”他尖声地说。
“他是个大幻想家,”卫复圭满不在地。 “他想要爬上去,爬得多高多高。但是人很所谓背时。他于是乎就用点幻想来安慰他自己。”
“这种人也可怜,”白骏太太笑着叹口气。
卫复圭不大好意地微笑着。
“都是一样的可怜!”他稍为提高点嗓子。“个个想爬,个个想发财,想弄几个钱,个个一样的!……说是说不应当有升官发财的心。但是这是一个升官发财的世界。”
说话的人站了起来,取下眼镜用手绢揩揩又带上,就在房里踱着。他瞥了白骏他们一眼:觉得他们可怜。可是他没轻视他们。
“我配轻视他们么,”他想。 “我跟他们一样,我不过看得明白一点。我的生活跟他们一样,一样……生活,生活!”
他右手握着拳在左手上拍着,冷冷地说:
“我们都没有出路!”
接着又想:
“跟他们谈这些有什么意思!”
白骏表示没办法似地摇摇头:
“我们真不得了。……随你哪个,生活是没有保障的,好容易有个饭啖地,一下子又落空。……回乡里去也没有饭吃了:不晓得什么缘故,如今有田的人都没饭吃,非自谋生计不可,真不敢领教。”
白慕易从没瞧见白骏的脸有这么严重过。现在他白慕易觉得不那么孤独了:没有办法的人不止他一个,即使是那些官儿们也时时刻刻在动摇哩。他把博士帽取下,很重地一下拍到桌上,起劲地问:
“究竟是什么道理,我们这般人回去都没有生路了。”
“外国人,”卫复圭表示着“这是当然的”那种口气。“外国人,所谓帝国主义,他们在中国把生意一做,把势力侵到乡下,乡下人就破了产。”
白慕易想:
“扯到外国人身上,扯得那样远!”
大家漠然地瞧着卫复圭。可是他们相信这话是有点道理的:他们都相信他。
卫复圭在恼着他自己不能把这些话说得更明白一点,他脸有点红意。
到临睡,白慕易把博士帽取下,自言自语地道:
“都没有生路,生路没有保……保……”
糟了心,他又想不起这个术语来。
[book_title]第二回
白慕易住得有点心焦。
“刚舅舅那里究竟可不可以想法子?”
“一下子怕没办法。”
白骏太太试探地说:
“七姑太想给她大女孩子做一件棉袍……”
没答腔。
白太太瞧了她丈夫一眼,又温暖地对着白慕易:
“一个人总希望不要太大,譬如五太公,那样好的学问,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去当杂货铺的管账的,有什么办法!……”
“我们也是靠不住的,赚一天吃一天,”白骏说。“我要是学了什么手艺我就一点不怕了。”
那个用手摸摸他的颧骨,没表示。
白太太觉得应当说到本题了,她就微笑起来。
“你做几件……我给你去领点衣服来做好不好?……每天做一点,也费不得许多时间,横竖你空着没有事。……好不好?”
“做衣服?”白慕易感到受了绝大的侮辱。别人正打着他的致命伤。要不是白骏夫妇,他会一拳送过去的。
“横坚你没有什么事。”
“哪个做衣服!”他愤怨得声音都打战。“我再去学下流么,再去做裁缝么,再……!”
别人就不开口了。
白慕易伤心地想:
“什么人都靠不住:他们一定是嫌我多吃了他们的饭,我搬走罢!”
搬到什么地方?
五舅,沈上士……
都不行!
在别人家里吃一口饭就受别人的侮辱。
“他们笑我当过裁缝,他们挖苦我……”
他绷住脸出去了。想去找沈上士。可是好像有个什么牵住他不叫他去。他又不愿到五舅那里去:五舅一见他就得搬出他学手艺的话来的。
“一世的缺陷,一世的缺陷……”
说起来总是当过裁缝的,即使当了大总统!
他无意识地走过了好几条街。走得怪快,像有部机器拖着他走。街上的一切他都没瞧见。那些店家挂着的热闹广告,吹打着的小调子,对他都是白费的。那些个柏油路也好石子路也好,于他的脚板都没感觉:他的脚像生在一个陌生人的腿上。今天受的刺激太大。柯科长的官架,胡副官的训斥,开除,于是失业,而这些的总和,还不及刚才所受侮辱的打击之万一。他隐隐觉得,从今天起,他是重新做一种人,似乎有一个别的生活要开始,这新的生活他不知道是快乐的,还是苦的。于是忽然他有个奇怪得使自己都莫明其妙的思想:他觉得他自己已经死了——死了,完全死透了,连灵魂都死去了。现是在游魂,或者是所谓“还脚债”。他的亲爱的人们也许正围着他的尸身在哭。可是他死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死的?不知道。也许是辞差以前死的,死在袁国斌手里。袁国斌的眼泪滴到了他冰冷的尸上。麻子和沈上士或许在旁边叹息。王传本或者在替他穿尸衣,用战栗的手把可怕的白色的衣穿进他灰白色的手臂。……不是吧。他想,那太惨无人道。……他或者死在故乡,他并没出来当什么承发吏,也没当什么传令下士,他是当裁缝的时候死的:太太在哭着叫着要自杀,他的孩子们因娘哭而哭着。一些亲友长叹着:
“他是有志气的人,他不幸就死了。……”
于是呢,他们把他装进一个木制的长方形盒子里,埋到土里。坟前竖了一块碑以供人凭吊,而且碑上的字一定是张二太爷写的。写什么?文曰:
“裁缝白慕易先生之墓。”
裁缝,他只当了裁缝!
“操得你屋里娘,真糟心!”他想。
他希望他没当过裁缝,他还是做孩子的时候死去的,他的父亲……
“我想了些什么啊?……想得真怪!……”
可是隐隐地老感到他父亲还活着,在教学生,就是五舅舅所谓子曰店。他父亲跟一班老头在叹息他白慕易的夭亡。……
白慕易深深抽了口气,拿手使劲地摸着颧骨,仿佛要探探自己是不是像死尸般冰冷的。
他没死。
死是没死,白慕易可老觉得他自己在飘着似的。街上的汽车发怒地吼着来。吼着去,拖一个庞大的影子在他身边扫过,他老当它们只是一种幻影。电灯,人,电影广告,高高的建筑物,这一切都不是现实的。他一双脚仿佛踏在棉花样的东西上,软软的,踏下去没一点弹性,而且似乎有点温暖。
“我是做梦……”
于是他又追想这梦是什么时候做起的。
风吹着他有点冷,他把双手笼到袖子里。忽然又抽出手来,他认为袖着手是不大好的姿势:胡副官说过,“穿军衣的时候不许把手筒在袖子里。”
手忽然感到很冷。
他笑起来:
“胡副官也是梦里面的呀。”
轻松了似地袖进手去,他跨上人行路。他踏得很重,想要证明自己在不在做梦。……
“老白!”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这使他有非常清楚的感觉:他并不是在做梦——猛然一觉醒,一种莫明其妙的失望和痛苦忽然就咬伤了他的心。
他回头:袁国斌一张笑脸离他靠近得只有一寸远。
“哪里去?”别人问。
“走走,”白慕易的声音像有块大饼衔在嘴里。
“怎么不常来看看我们?……你近来怎样?……”
“没有生路。”
“跟我去喝一杯罢,好么?”
白慕易轻轻地摇头。
那个一把抓住他的手。
“怎么不去?……有事么?……”
似乎怕白慕易岔嘴,袁国斌赶快又接着说:
“你又好像有心事哩。……去罢去罢。……”
白慕易忽然非常感动起来,不过不知道是因为这个人可爱,还是因为这个人待他好:他不知道。他也许在下意识里讨厌这姓袁的也说不定,或者是嫉妒袁国斌一点什么。他拼命把要淌下的眼泪忍住,于是跟着他去。
回家是三点钟,他有点醉意。卫复圭和李益泰在房里,跟白骏太太在闲谈着什么。他原谅白骏夫妇了。
“他们生路也没保……保……保什么的。……他们也可怜。……真可怜呀!……”
“吃了酒吧?”白太太问。
“唔。”
别人就像没有他旁边似地谈起来了。他们像争论一件什么事。
“无论如何不对!”卫复圭似乎有点发怒。
臼慕易有点热,卷起一点袖子,静静地坐着瞧着那个起劲的人,仿佛对他们的说话引起了兴趣。
“决计不对!”那个说下去。“老李我说你应该把眼睛看远些,多学些,不要人云亦云。人家说话是有立场的:他们是一种宣传。他们说这些话是于他们自己有利的,不然他们就会倒。等到他们一宣传,一些狗就学来当至理名言了。……老李你应该做个人,不要去学做狗……”
那位老李把他那双妩媚的眼张得大大的。
“哪个做狗,哪个去宣传?”他忿忿地。 “你不是替反动份子宣传么。……我生平最恨反动份子,提到反动份子就马上该枪毙,该杀,没什么好说的。”
白骏太太微笑着。
“老李你真是!这些话毫无意思的。”
“反动份子不该杀么!”那个叫起来。
“你去杀呀!”卫复圭对着他。
白慕易听不出什么道理:他们谈着和他毫不相干的事。他躺到床上,瞧着帐顶,上面有许多黑点像一队臭虫。
“该杀!”李益泰很有气慨的样子,胸也挺了出来。“我虽然不能自己去杀,我总可以去告发。……你不要随便便,我告诉你,你从前武汉时代做过政治工作。……”
“的确是的。我也没有守秘密的必要。那时候首都在武汉,谁都在武汉。”
“我要告你是反动份子!”
“去告好了,我不跑开。”
过会卫复圭又催他:
“去呀,怎么不去?……去告呀:你既可以得奖,又替社会除了一害。……去呀,我等人来捉我,我决计不离开这里一步。……”
“什么事?”床上的白慕易是吃了惊。
那少校非常愤怒了。
“我一定去告。你怕我不会去么!”
“我是说叫你去呀。”
“我真去!”那个把军帽带到头上。
“老李你疯了么?”白太太还留着她的笑。
卫复圭冷冷地:
“四嫂你让他去告。”
可是李益泰又取下了帽子。
“我真有一天要告你。”
“你不要以为要过年了,警察不会来抓我:抓还是一样的要抓。你尽可以去告,我这里等着,你怎么又要放过这个机会?”
那个红着脸,不答。
沉默。
他们走后,白慕易自言语地道:
“都是没有生路的人!”
于是他轻松起来。
[book_title]第三回
李益泰出了白骏家,往他二姨母那里去。
“卫复圭真有点硬劲,”他想。
他觉得刚才卫复圭硬是硬,可有点怕,他就是胜利地微笑着,还抿抿嘴。
告他是不会,不过恐吓恐吓而已。可是有种念头在他脑里一闪:
“告他一下怕有几十块钱奖赏哩。”
接着又看到一点困难:他去告的时候别人定得问他是什么地方的职员,要是查出了,他自己还有冒充军人的罪的。而且没有证据,要告的话。
然而这思想太不近人情:他真会去告么?
路上瞥见一些女人,他就专心到她们身上去。现在不想别的,只希望他能像他平常所说的,遇见一个娘们儿对他挤眉弄眼,他于是可以走去对她……
前面有抹粉涂脂胭的两个女人。
李益泰走快几步,侧过脑袋来瞧她们,同时他自己扬着眉毛抿住嘴。
一个有三十几的样子。那个年纪青点,也许只有二十来岁。她们似乎很忙,走得不慢。
他故意在一家店门口瞧一会,等她们过去了,他跟在她们后面。
两个女的谈着件什么事,南京口音。
“怎儿?”三十几的问。
“不晓得。那天他吃生果仁,尽吃尽吃的,肚子就吃坏了。”
“你要小心点儿啊。”
“呃。”
李益泰对自己说:
“那小的还妈妈糊糊。……‘他’是谁呀,不是她的男人吧?……”
他们转了湾。
跟着的人踌躇了不到一秒钟也转了湾:管他妈的,就绕一点路罢。
“喂,喂。”
他不敢大声地叫。希望由这“喂”发生点效果,可是又怕她们听见,声音就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那两个没理他,又转湾。
“她们没听见,”他放心地想。
这回他不再跟,那绕得太远了。
走到二姨母家门口,瞧见一对男女——女的漂亮得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抿着嘴,眼睛送着他们走过去。那两个人那种怪亲热的样子逗得这位少校嫉妒起来。
“一定是窑姐儿,什么人都可以跟她亲热的。”
再瞧一眼女的背影,他觉得自己这推测未免有点太残忍了。
“那男人一定是她的哥哥:不错,一定是她的哥哥,”他跨进门想。
七岁的小表妹跑到院子里来欢迎他,他就把女孩子紧紧地抱了起来。
“珍妹,不要叫哥哥么?”他拼命地吻着她,还企图着把舌子伸进她嘴里去——可是这没成功。 “爹爹妈妈都不在家么,哪里去了?”
“不晓得不晓得!”
“你不要跟我好了么,我买葡萄干给你吃呀。”
“让我下来,让我下来!”
厨子施贵打米走过院子里,惊奇地瞧着李益泰:上星期四这位少校对他说他要到上海去的。
“你没到上海去么?”问。
李益泰放下珍妹,伸手要拍拍她的头:拍个空——她咕噜了一声“讨厌鬼!”就溜跑了。
“这孩子真顽皮,”少校说。“上海么,去过回来了。”
“真好快!……哪天回来的?”
“昨天。”
施贵向少校走近,装着一付苦脸。他低声地对少校诉苦:当厨子没出息,宁愿再当他的勤务兵。他从前是李益泰的勤务兵。
“好,可以,”他答,挺挺胸脯。“他们要我到扬州去办厘金,我还没决定。这里刘厅长也答应了我一个科长位置。”
那个活泼起来。
“厘金可是好差使:您一定去罢,一定!……我跟去伺候您。……扬州菜合不了您口胃,我去伺候您。”
少校微笑:
“我有事你也不必着急,我总要替你设法的。”
“那真感恩不尽。……您知道我命苦,一个儿子给火车轧死了,家里还有……”
“我晓得我晓得。”
停停。
“施贵你有零钱没有?”
“有。要多少?”
“五六毛钱够了。我刚巧身边没有零钱。”
从顶里面的衣袋里弯弯曲曲送出去四毛银钱到李益泰手里:钱还是温热的。
“施贵你把我去打两毛钱高梁,切两毛板鸭子——你要选选,要好的。”——那四毛热暖的银钱又交到了施贵手里。
因为怕二姨母回来又得说他不该喝酒,他就躲到厨房里把酒灌进去。他一面想:施贵买的鸭子一定赚了钱。
李益泰爱喝酒的习惯是由于他父亲。父亲四十几岁时候讨个所谓姨太太生了他, (他这位二姨母也是“偏室”扶“正”的)。老头非常高兴,把这儿子当神看待,认为他将来“了不起”:—面把英雄主义的教训搬出来,一面抱他到膝上,时时拿筷子醮着酒塞进他小嘴里。李益泰把这两种教育全接受了下来。可是他对他父亲很起反感:他想他家里的破产是老头不会当家的缘故。他所以在家乡无可生活到外面漂流找饭碗,都是父亲害的。虽然他自己认为前途无限,可有时也觉得未来有点渺茫,就常常痛哭起来——这多半是在酒后。
他没进过什么学校:老头儿不叫进。老头自己给他发蒙,给他念点圣贤之书——他认得几个字是从这里得来的。到十二三岁他就瞧不上老头儿,他知道他父亲除了是个诗人兼酒家以外,什么本领也没。诗可做得不坏,老头自己写自己:“自汉魏至国朝,有诗无不学。”李益泰不迷信老头了,把遗老教育还给了父亲,并且大声说:
“爹爹你也要看看这是什么世界。……你还在那里做梦哩。……还要把二妹裹脚。太糊涂了。……你要做遗老你自己去做你的遗老,再不要害我们儿女,儿女的事你不配管!……”
可是根深蒂固的英雄主义教育可到底没动摇,这好像很合上他李益泰的口胃。一觉得自己了不起,父亲就显得更懦弱更糊涂。于是他带了英雄本色任性起来。先是喝酒,每次喝总醉得醉蟹一样。把家里的鸡捉来杀,杀的方法是英雄地把鸡的脑袋砍下,痛痛快快。长得再大点就借了父亲的名字向亲友借钱,到别人家里去赌宝。有时候跑到邻县的熟人家去住,一连几个月不回家。老头儿虽有点伤心,可并不厉害:他有种解释:
“你们不要以为我们益泰荒唐,没出息。他这样混下去,或者总有一天会得志的。”
十七岁就离开老头和故乡,在外面捞饭吃。他当过县公署的收发,连部里的特务长,布店店员,文书上士,小学校的书记,准尉司书。
“这么混下去怎么办呢,”他想。
他的才能老没机会施展。
“因为我不走时,还没到时候。运气一来,就对不起,老子总有一两手!……”
常常就找熟人算他的八字,看相。八字可并不坏,可是在后头:起码要等到三十五岁。
“等等罢,”李益泰安心地,“三十五岁!……”
在熟人面前,他难受起来:
“我这样一个人,干这样的小事情:真没面子……”
接着他幻想有个阔人认识了他,认为这李先生怀才不遇,就得跟他李益泰商量。
“我们那里少一个科长……”
或者:
“你愿意办厘金么?……”
再不然——
“有个中校缺,你先屈就屈就罢。……”
李益泰兴奋起来,遇见朋友们就抿抿嘴,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们:
“梁委员找了我去,问‘你现在怎样?’我说‘不瞒你说,我实在穷极了,’‘好,,他说,‘你莫性急。王委员要找个有能力的科长,我想你既没事,不如暂时屈就一下罢。’不过我还没决定,我觉得那里不大有出息,那里都是……”
而且每次这么叙述了,他定得制不住地要把自己去浸到酒精里。他还细细回想别人的表情——是不是在相信他的话。
“科长,科长……”
他并没去当这差使。
“呃,譬如现在辞了职了罢!……”
“我想过了,”遇见朋友的时候他说, “王委员那里那个科长差使我决计不去干,那里太没什么意思,我倒愿意当个科员。……科长责任太重了,背不起。”
接着就得说点恋爱故事。譬如像今天路上遇见的两个女人,他就叙述他怎么跟,搭上几句话,那年青的回头一笑,轻轻地说一句:“礼拜三秀山公园。”他准会后悔地补足一下:
“啊呀,我青沿间地上午还是下午,几点钟。到礼拜三我只好一早就去,等她一天。……”
[book_title]第四回
“你什么时候回的?”二姨母问。
“昨天,”李益泰说。
“我不是要你在上海替我买床毯么。”
“是啊,我带来了,但是……我是这样的,”他很小心地说道, “我临走的头一天接到梁委员一封快信,他说他的家眷要到南京来,托我就便照应。我当然不好却。……呃,真是麻烦:我下次无论如何不照应这些事了。她们女人小孩子一大批,都是不懂什么,好像一辈子没出过门似的。行李又有十七八件,真是!……要不是梁委员跟我要好,看得起我,谁给他干这些麻烦事。……那床毯就放在他们箱子里,因为我是一件行李都没有的……现在他们收拾房子忙,过两天我一定去拿来……呃,照应女人小孩出门真是麻烦,简直是……………什么东西都要你照应,小孩子又不听话,东跑西跑的:要是有个什么意外,我还对得起朋友么?”
二姨母的脸贫血地黄着,不打粉,背有点驼,因此显得很老实的样子。她很相信她这个姨侄:五成因为他是娘家的亲戚,五成因为他能干,将来有出息,她想到她自己和姊姊都当过别人的所谓姨太太,怕有轻视她的,就把李益泰宣传得不知多好,表示着: “当姨太太的不见得生不出好儿子。”……
她羡艳地听着李益泰说她的委员朋友。她想:要是这时候家里有许多客人多好!他们听了她姨侄的话,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很伟大的。
李益泰又说了别人叫他当科长的事。
珍妹挨到了她母亲身边。
这位少校耽心地瞧着珍妹,可是这个女孩什么话也没告诉母亲:她在专心地折纸玩。
“珍妹吃葡萄干么?”
他又转向二姨母:
“这回在上海买了些好葡萄干,想送珍妹,到这里来的时候却忘记带来了:该死,记性真不好!”
二姨母老记得她的毛毯。
“毛毯多少钱,哪里买的?”
“冠生园。”
“冠生园?”她惊奇起来。
可糟糕:他记不起冠生园是什么店了。
“唔,我记错了,”他笑。 “不是冠生园。……是在泰丰公司买的……唔,又说错了。是先施公司买的,先施公司……价钱是……好像是……记得是二十块。……”
他掏遍了自己所有的衣袋。
“啊呀。发票丢了!”
“不要紧。……颜色是我所说的买的么,料子是不是这样的?”她拿起床上一床毯子。
“一点不错。……我走了许多家都没有合式的,到冠生园……我又说冠生园了,我这记性真是!……后来到先施公司才买到。我想一定合您的式。明天拿来给您看看罢。”
“那真便宜。”
“梁委员的太太也说买得内行,”李益泰很快的接上来, “她也去买了一床,也只有二十块钱。二十块钱在这里买不出……二十块钱到底还不算贵。……”
晚上十点钟才走。
“益泰你垫了毛毯的钱还你。”
“何必这样急呢,您真是!”把钱塞到袋里。
“你闲着没差使,当然要钱用的。”
李益泰出了二姨家……
不,其实他并没出她家大门,只出了上房。
“施贵!”李益泰敲门房的门。
他挺直了腰,站在弯着腰的施贵面前就显得怪伟大的。
“施贵你的床可以睡两个人么?太晚了我不能回旅馆去,在这里跟你歇一晚算了。上房里又没有空的床铺,我也不好去吵扰长辈。”
“我住的旅馆还在下关。”
“干么住在下关?”
“唔,当然有道理的。……本来我托梁委员送汽车来接我同回下关去的,他的汽车又不得空。……施贵,你有笔墨没有?……”
他靠在油腻腻的桌上写封信给章厅长,他想请他写封介绍信——这已经写好了,送去只要章厅长签字盖章。接着还打算附个贺年片,他考虑着要怎么称呼。
从里袋掏好几张红纸片,写了不止七八次,都觉得不适当。
“称前辈么?………..还是称先生罢。……筱庵厅长先生……不对。……筱庵先生厅长。……呃,不能称先生应当称……”
最后:
恭贺
筱庵厅长大人新禧
晚李益泰鞠躬
“对啦。好的。”
他自己的通信处是白骏转。
“已经麻烦过章厅长好几次了,次次荐信都没效力,不知他还肯不肯再盖章发信。”
第二天一早发了信。他用有点打抖的手把信放进邮筒之后,忽然有种很难过的感觉。
“完了,”他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懒懒地离开邮筒,非意识地向白骏家里走去。
“要是章厅长不肯盖章……”
心头像挂在一个十来斤重的铁锤。
“不要记住它罢!”
慢慢地加快了脚步,他摸摸衣上那块有硬的地方——二十块钞票!
他就痛痛快快地计划着今晚跟王老八去找哪家私窠子。
[book_title]第五回
元旦前一天。
人们似乎都很起劲:这只是因为放几天假才起劲的,可并不是什么热闹着“过年”。
放假不放假于李益泰没多大关系,他反而觉得可恨:一放假,章厅长的信一定回得迟。大官们忙着拜年,玩,而且在假日,厅长找不到给他写信的人——他们阔人多半不自己写信的。
李益泰起得迟。他照了好一会镜子,就考虑着要不要到二姨母家里去:二姨丈叫他今天去吃晚饭。
他住在一个本家李三房里。说“住”也许有点语病:他李益泰没什么一定住处,什么地方方便就在什么地方躺一晚,不过他和李三拼铺的日子最多而已,他唯一的一件行李是一床褥子——其余都存当铺里——也放在李三床上。李三四十岁左右,在一家纸店里做活,除了废历新年可以歇几天,一年到头都在工作。他是个单身人,人老实,吃点小亏不大放心上,李益泰就爱上了他。李益泰从没对人提起过李三,也不跟李三同在街上走,要是有万不得已的事要跟他同走,他定得离李三远远的。看来就仿佛是不相干的人了。
房子小得使人透不过气来。阳光是怎么也不肯光临到房里来的,满房子就浸在霉味儿里。朝北有扇一方尺大小的格子窗,用纸糊着,上面画着一条一条的霉腐的斑纹,拖得怪长的,一直拖到壁上,像几片灰黑色的瀑布。桌子椅子仿佛从骨董店里买来的,年纪都不小了。样子可很幼稚,像走不起路来的孩子似地,摇摇欲倒地站着。床是木板床,帐子被褥都给霉气和煤烟染成很黯澹的颜色,瞧不惯的人会瞧得眼睛发胀。
这里只有李益泰一个人。
他吐了口唾沫,把手里那块银元大小的圆镜子放到桌上。过会又拿起来,放得近近地瞧着,接着又放得远一点。脸上哪一部份的肌肉都在对镜子活动着,做出许多花样,像一位明星在排演个什么剧本。
肚子里在猜着:二姨家里有没有酒喝。
他慢慢地把三角皮带挂上,带起帽子。
不到姨母家去当然不大好,可是……
“毛毯,冠生园的毛毯……”
像一个殉教者去跳到火里去似的,他横一横心,到了二姨母家里。
“珍妹,来!”
珍妹不睬他。
“珍妹,吃葡萄干哪。”
这里李益泰突然装了做错事自己埋怨自己的样子:
“啊呀真好笑:葡萄干又忘记带来了。”
接着笑,加一句:
“我不知道怎么的,近来记性真坏。……呃,事情也太多了:我虽然赋闲,但是好像非常之忙。”
二姨母瞧着他,想问什么。可是她觉得问了就对不大住她那姨侄似地,就老没开口。
那位少校姨侄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他抿住嘴,把眉毛扬一下又皱着。
“您那床毛毯……”
二姨母本吃力地挺直腰坐的,对方一提到这句话,她的腰就像放心了地弯了下去。
“您那床毛毯,”李益泰表示着“真没办法!”的劲儿,“我昨天连三趟,……女人们真是麻烦,委员太太更是那个。……我昨天去了三趟,她们什么箱子网篮都还没理好。我当然不好意思硬要梁委员太太给我检出来。……真是麻烦!……”
“迟几天到不要紧。”
二姨丈始终没开口,老把个令人莫测的微笑摆在嘴上——这使李益泰怪难受的。他觉得姨丈这微笑劲儿里许有点意思。他老用一双眼瞟过去又瞟过来:偶然和二姨丈的眼遇着,他就赶紧瞧到别处。
他忽然恨起自己的眼睛来——地位生得真不好!
“二姨丈近来忙吧?”李益泰像舌头上生颗疙瘩似的声音。
“唔,无所谓。”
那个把拿着雪茄的手临空提着,走到李益泰身边。
“不错,我要问你一句话。”
笑还是微笑着,不过这微笑后面还有点别的什么:使李益泰神经衰弱地感到可怕。
“袁妈对我说,”二姨丈满不在乎地, “说你那天晚上没回去,是不是的?”
“哪天晚上?”李益泰仿佛给谁打了嘴巴似的神气。
“记不起是哪天,总而言之是你从上海来,头一次到我家里来的那天。”
“唔。”
“那天你没回去,就跟施贵同睡,有没有?”
这位少校脸红得像猪肝,吞吐地说:
“哦,不错。……那天是……那天是……”
“是怎么?”还是微笑——可是太叫人难受了。
“我是……那天是……那天是这样的……我住得太远——住在下关……”
那个抽了两口烟。
“你要知道,你到这里来,下人都当你少爷看待。……你走了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你路远不好回去,而到施贵房里睡,这多扫面子!……而且……”
又抽烟,就“而且”住了。
李益泰站了起来,费力地笑着。
“我本想告诉您,想在上房歇的,后来……我觉得也没有地方睡……我觉得上房里没地方睡……我不好意思惊动长辈……”
“啊,你说一声多好呢!”
“我不知道……”
“跟厨子睡,这未免太那个了,太……”
二姨母期待地等着李益泰,她希望他拿得出更充足的理由来。
果然期待到了:李益泰试探地说了一句,可是他自己不知道这可有效果。他的是:
“我向来讲平等主义的,我以为……”
他瞧着等着二姨丈脸上的变化。
那个不表示,也不言语,只笑一笑,像说:
“这是孩子话!”
李益泰出了大门就恨恨地想:
“丢了面子!……二姨家里下回再不去了。……”
二姨丈那付不大好惹的微笑老在他眼前幌,他感到全身触了电似的。
“他是老奸巨猾!……”
干么他要丢那样的脸子?这件事是十辈子都洗不清的污点。于是他忽然忍受不了地痛苦起来,他觉得他失掉了——或者是缺少——生命上一件最重要的东西:这说不出是什么,不全是肉体上的,也不全是精神上的。失掉了什么的这感觉,不自今日起:他从有了知识就感到了的,不过现在尖锐了点。可是他忍着,他以为将来总有一天会补起这缺了的一部份:他过去所有的日似乎都是在等着这个日子。可是——第二个“可是”一来,他又仿佛心脏上长了一颗鸡眼似地难过着:这日来得太慢了!而且或者,也许,它竟不来!
这日子会不会来到?
天知道。
李益泰把帽子一扔,问李三借两毛钱打酒喝,虽然他自己口袋里也还有钱。
这些想不明白的事还在逗他李益泰发怒。
“都是老头儿不好!”
接着想到二姨丈,白骏,卫复圭。
“卫复圭这小子,我总有一天要告他!”
把两毛钱白干灌下了肚,他要去摸索他的一线希望去了:他到白骏家。
“老骏,我有信么?”
白骏太太拿封信给他:章厅长的!
“咦,好快!”他自言自语。
用了颤颤的手拆信。
写了些什么啊,天王爷!
他眼睛发了黑。他瞧见房子里的桌凳椅子,人,壁上挂的字画,都不安地在打旋。好像要呕吐似的感觉震动了他的全身,他仿佛觉得自己被谁绑着倒挂起来了。
信上写着什么?
没有信。只是把李益泰的信和请章厅长签名盖章的信寄了回来。只是章厅长在原信上“批”几句话:
找我写信已数次何以又要写实在麻烦以后不得如此
近来同乡朋友之中对你颇有微词虽未必可信而你行为不检信口胡说实难免对你有流言也你今赋闲而服装仍为军衣信纸封皆用机关的一旦查出即为冒充军人犯我是不敢与犯人写信的
再闻某君言你对我背后大为攻击说我讨厌摆官架则你大可不必与我来往加之你有许多阔人作朋友正大可不必找我这小厅长也我无暇写信书此数语以当拜覆即请旅安并贺
新禧 筱庵批
“完了,”看信的人想,“完了完了。…… Ai,完了!……”
他很快地把信塞到袋里去。可是马上又掏出来,细细地瞧信封:究竟白骏拆开过没有。
“说些什么?”白骏问。
“没有什么,”又把信塞进口袋。
白骏太太知道这时候笑不得,可是没勒得住,笑了起来:不过忍住声音,还拼命用嘴唇来盖住露出的牙齿来补救于万一。
她丈夫跟她交换瞥一下眼,笑一下。
“看看不要紧吧,”白骏说。
“没什么好看的。”
“发表了中校的事,是不是?”
不答,李益泰走了。
“这批忘八蛋!”他肚子里说。“我以后再不踏进这姓白的门了。……再来的我也是忘八蛋!……”
他跨出门。
“这是最后一次跨出他们的门。”
于是像留恋一点什么似地,他忽然回头对那扇门仔细瞧了一下。
外面已经夜得透了。街灯像电火不足似的,一点不起劲。到处似乎布满了烟。
李益泰感到所见的每个人,每盏灯,每辆汽车,都对他——也许是他对它们——起了种敌意。
他想要摒绝一切的熟人,就连李三也在内,他想跑到什么远处去:譬如西藏,新疆,甘肃,或者檀香山……
“檀香山究竟在哪里呀!报上面常常说檀香山,檀香山……还有夏威夷……”
[book_chapter]第五节 痛苦
[book_title]第一回
元旦第二天,王老八请白骏夫妇吃晚饭。同席者都是些熟人:像白慕易,卫复圭,李益泰,赵科员等。还有一寸五分丁。还有一位老先生——梁梅轩。
白慕易说:
“我不去。”
“怎么不去呢,别人好意请你,”白骏太太忙着梳头发。
“当然去的,”白骏插进一句。
白慕易知道去了他一定会要跟他们不调和的:他们都是官,而他白慕易是,连下士都没有了。
那位太太把衣换了,照照镜子,做出三四种不同的微笑姿势:她想选一种来应用。
“好,走走,时候不早了,”白骏带上他的帽,对白慕易说。右手却搭上太太肩上。
“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白慕易感到心头有点酸痛,又有点怨恨,仿佛他的不能去是白骏或者是他太太害他的。
“去,去!”
“我又没有衣裳穿……”
“笑话!谁有衣裳。……都是几个熟人有什么要紧,又不招女婿。……”
要是不去,他一个人在家里干什么,这是很难解决的。他们是几个熟人,多半是同乡,都是官,都是……
“好,去罢。”
他们到王老八家,人已经到齐了。梁梅轩老先生正在发什么议论,李益泰像在很同意地听着他。
梅轩老先生绷住脸跟白骏夫妇点个头,又继续他的话。
“这真是洪水猛兽,一点不错。……”
“我主张捉到了就杀,”李益泰英雄地说,瞧了卫复圭一眼。
王老八笑起来。王老八对什么事都没有意见,对那件事总没说过是或者不是:别人发的议论他老觉得是对的,他可以同时相信两种最相反的话。可是也有例外,这是对李益泰而言——他的每一句话,王老八总以为它靠不住。王老八想对这位少校说句笑话,可是想不出一句适当的。
一寸五分丁似乎不屑加入他们的谈话,他坐在角落里抽烟,哼着戏,用右手的三个指头在自己膝头上打板。
这个哼着戏的小小身材一落到白慕易眼里,白慕易就莫明其妙地窘起来,鼻上突出了三四粒汗颗子。
“不该来,”他想。
可是那个在专心他的唱工,哼着哼着,声音也大了起来。
“……一唷人,逃哇走……连累呀他……啊……”
白慕易对了这有点神秘的小个子总得联想到刘秘书,想到给柯科长送信。他直觉到这位小人儿准得知道他白慕易当过传令下士,送过给信他朋友,因此这位先生就装做什么人都没有瞧见,大模大样的劲儿。他也许还知道他是给开除了的。
“难怪的,”他对自己说。“别人是科长,是……”
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了,即使在五舅面前。
梅轩老先生在兴奋里会钻起嘴来的,因此他现在嘴就突得挺高:映个大影子在壁上,像神话里的什么魔兽。
“我呢……我讲起来固然是的:我没一个钱,”他找着李益泰当个谈话的对手, “我没有一点产业。我是无产可共的。讲起来不当怕赤匪,那当然。……然而……”
李益泰反对着:
“怎么不可怕?”
“是啊,你听我说,”梅轩老先生摆摆手,对大家瞧瞧。“我虽无产可共,然而……然而……我总以为他们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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