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补红楼梦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00094 [book_dec]长篇小说。清佚名撰。四十八回。作者原署“嫏嬛山樵”,于第一回中又自称“著《参同契》者之裔”,故知其姓魏,余不详,此书系曹雪芹《红楼梦》续书之一。自序撰于嘉庆十九年(1814),成书当在此时。书从黛玉死日写起,言其阴魂飘飘,进入太虚幻境,与贾府死去的诸多人物相遇。宝玉留发还俗,贾府赦罪,贾兰、贾环中举,平儿生子。后贾府重兴,又一番繁荣景象。原书中人物,特别是死去之人一一登场,各自了却生前遗事。书写阴阳两世,两世人物又时有往还。林林总总,颇具规模。此书极少猥亵描写,文笔简洁。虽不脱大团圆结局的套子,描写人物却不乏生动、逼真。人或评曰:“一缕清思蟠天际地,言欢则笔随春涌,叙悲则声与泪俱,破空而来,破空而去,正使千古情人留有余不尽之想。”(《槐眉子叙》)。评价切构思实际。有嘉庆二十五年序刻本,一九八八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李凡点校本。 [book_img]Z_14927.jpg [book_title]序 太上忘情,贤者过情,愚者不及情,故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是庄生之栩栩梦为蝴蝶,彼犹是过情之贤者,不能如太上之忘情,亦不能如至人之无梦者也;是钟情者,正贤者之过情者也,亦正梦境缠绵之甚焉者也。不知庄周之为蝴蝶,蝴蝶之为庄周?然则梦生于情,抑情生于梦耶? 古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故情也,梦也,二而一者也。多情者始多梦,多梦者必多情,犹之善为文者,文生于情,情生于文,二者如环之无端,情不能出乎情之外,梦亦不能出乎梦之外。 昔晋乐令云: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无此情即无此梦也,无此梦缘无此情也。 妙哉,雪芹先生之书,情也,梦也;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者也。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妙文,乃忽复有‘后’、‘续’、‘重’、‘复’之梦,则是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之文矣。 无此情而竟有此梦,痴人之前尚未之信,矧稍知义理者乎?此心耿耿,何能释然于怀,用敢援情生梦、梦生情之义,而效文生情、情生文之文,为情中之情衍其绪,为梦中之梦补其余,至于类鹜类犬之处,则一任呼马呼牛已耳。 嘉庆甲戌之秋七月既望,琅環山樵识于梦花轩。 [book_title]第一回 贾雨村醒悟觉迷渡 甄士隐详说芙蓉城 话说那空空道人,自从在悼红轩中将抄录的《石头记》付与曹雪芹删改传世之后,就风闻得果然是掷地金声,洛阳纸贵。 空空道人心下甚喜,以为不负我抄录了这段奇文,有功于世,诚非浅鲜。那里知道过了几时,忽然听见又有《后红楼梦》及《绮楼重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四种新书出来。空空道人不觉大惊,便急急索观了一遍。那里还是《石头记》口吻,其间纰缪百出,怪诞不经。惟有秦雪坞《续红楼梦》稍可入目,然又人鬼淆混,情理不合,终非《石头记》的原本。而且四种所说不同,各执一见。难道是我当日所抄的尚有遗漏之处么?因复又走到青埂峰前将那块补天未用之石重新细细的再看了一遍,见上面字迹依然如旧,与两番抄录的全然一字不讹。 空空道人道:“我抄录的奇文,不过如此而已,怎么又添出这些混话来,是什么道理呢?”因将那块石头再三抚摩着,心内思索沉吟之间,不觉将那块石头翻转了过来,忽然看见那石头底下尚有一段字迹,却是当日未曾抄录过的。空空道人喜得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底下还有这些奇文呢么!” 因低头拭目,细细的看去,据那石头底下历历的书云:当日贾雨村在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一觉睡醒,睁眼看时,只见甄士隐尚在那边蒲团上面打坐,便连忙站起身来,向前倒身下拜道:“弟子自蒙老仙长恩赠以来,尝遍了红尘甘苦,历尽了宦海风波。如今就像那卢生梦醒,只求老仙长收录门墙,弟子就始终感德不朽了。”甄士隐便笑着拉他起来,说道:“老先生,你我故交何必如此。我方才不说一念之间尘凡顿易么!”贾雨村道:“弟子自那日火焚草亭之时,不能醒悟,所谓下愚不移,以致才有今日,此刻想起当初真是不堪回首。多蒙老仙长不弃庸愚,两番指教,弟子敢不从今斩断尘缘,一心无挂碍乎!”甄士隐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记得我从前说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你我至交,不必拘于形迹,以后万万不可如此称呼。”贾雨村道:“从前之富贵利达,皆赖恩师之扶助;此日之勘破浮生,又荷恩师之指教。是恩师之于弟子,所谓起死人而骨肉之者也。刻骨铭心方且不朽,若再称谓不分,则尊卑莫辨,弟子于心何安呢?”甄士隐道:“世人之拘执者即不能神化,然则贾兄仍是富贵利达中人,不能作方外之游者也。小弟就请从此辞矣。”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走。贾雨村便忙道:“甄兄何出此言,小弟一概遵命。何当小弟现视富贵已如浮云,回想草亭之会,真正所谓:‘一误岂容再误’的了,如今情愿跟随甄兄,海角天涯云游方外,早早跳出尘寰,不作那门外汉就万幸矣。”甄士隐点头道:“如此方是道理。然而此处不便久留,我今儿且与贾兄先到大荒山一游,还要与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去说话呢。我们就早些趁此同行罢。”于是,各带了些包裹,撇下草庵,离了急流津觉迷渡口,望大荒山无稽崖而来。 二人信步而行,一路上贾雨村问道:“甄兄前云接引令爱,未知可曾见否?其中原委请道其详。”甄士隐道:“小女英莲五岁丢失。贾兄初任之时,曾经判断令归薛姓,改名香菱,适当产难完结,所以接引他去的。如今已送入太虚幻境之内矣。” 贾雨村道:“前闻太虚幻境之名,又有仙草通灵之说,竟使人茫然不解,要请教到底是何处何物呢?”甄士隐道“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又名离恨天,又名芙蓉城。”贾雨村道:“此地现在何所呢?”甄士隐道:“此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当日白乐天《长恨歌》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这个地方,又名为芙蓉城。那东坡有诗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谁其主者石与动,也就是这个地方。此处有一绛珠仙草,原生于灵河岸三生石畔,因雨露愆期,渐就蔫萎。曾有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烧灌他,他受了日月的精华,秉了山川的灵气,故能脱化为人,就感激神瑛侍者浇灌之恩,愿以他一生的眼泪酬德。此时亦已缘尽归入太虚。此人即林黛玉,还是贾兄当日的女学生呢!” 雨村道:“林黛玉自他父亲林如海亡后,他便在外祖母家贾府居住未回,如今也不过十六七岁罢了。那贾宝玉不是他表兄么?”士隐道:“贾宝玉就是神瑛侍者,侍者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下来未用的一块顽石,在青埂峰下多年。他因为是女娲氏炼过的,故能通灵,化为神瑛侍者,因与绛珠草有一段情缘,故投胎衔玉而生,名为宝玉。那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后身,又为石曼卿,乃是芙蓉城主,所谓‘石与丁者’,此也。那‘动乃是丁度,丁度的后身乃是柳湘莲。所以现今贾宝玉与柳湘莲俱在大荒山中。故此我今日还要到彼处去会会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好指引他们归还芙蓉城去,以稍结太虚幻境之缘。况且太虚幻境中已经有十二钗之数了。” 贾雨村道:“何为十二钗?”甄士隐道:“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有正册,有副册,有又副册。那正册中十二钗乃是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邢岫烟、李纨、李纹、李绮、王熙凤、薛宝琴也。如今幻境中正副册错杂其人,亦已有了十二钗之数,乃是秦可卿、林黛玉、贾迎春、王熙凤、甄香菱、妙玉、尤二姐、尤三姐、鸳鸯、晴雯、金钏、瑞珠也。” 贾雨村道:“如此说来,那宝玉与黛玉已成了姻缘了么?” 甄士隐摇头道:“彼此俱有此心而不能成就,所谓以眼泪偿还者,此也。一则饮恨而亡,一则悔悟为僧。当其两相爱慕,又为中表至戚,髫年常共起居,此天生之姻缘,不问而可知矣。谁知竟不能如意,正所谓混沌留余,人生缺陷。岂不闻‘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宝玉、黛玉只有情缘而无姻缘者,皆因造化弄人,故尔分定如此。”贾雨村道:“既然两相爱慕,常共起居,则儿女私情在所不免的了。”甄士隐道:“不然,贾宝玉虽名为淫人,乃意淫也。若果有伤风化,又安得复入太虚幻境为芙蓉城主呢?且其平日最所亲狎者莫若其婢晴雯,亦只徒有虚名,全无私情之实事,则又何况于林黛玉乎?” 贾雨村道:“我少时读书,见有诸女御迎芙蓉城主之事,又有王迥子高与仙女周瑶英游芙蓉城之事,只道是文人寓意之说,原来竟真有此境。将来仰仗甄兄挈弟到彼一游,庶不枉人生一世。”甄士隐笑道:“那幻境中尚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其事,其妹名唤兼美的,就是芙蓉城女子所谓名为芳卿者是也。贾宝玉既是贵族,林黛玉又是贵门生,贾兄到彼非他人可比。他们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势必留连作十日之饮。但须要等待宝玉归还之后,我们再去不迟。此时先要到大荒山去要紧。”贾雨村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二人望着大荒山无稽崖而去,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林黛玉自那日死后,一点灵魂离了大观园潇湘馆,悠悠荡荡,忽然听见迎面似有鼓乐之声。睁眼看时,只见绣幢翠盖飘扬而来,又有女童数辈上前口称:“迎接潇湘妃子。”黛玉忽觉身坐轿中,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华冠绣服并非家常打扮,心下正在惊疑不定。少顷,忽进一垂花门,只见两旁游廊、层栏、曲榭。下了轿时,又有许多仙女搀入正房中坐下,两旁十数个仙女上来参见磕头。黛玉立起身来看时,内中却有两个人甚是面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来,因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那二人回道:“我是晴雯,我是金钏,怎么姑娘倒忘记了我们,都认不得了么?”因一齐说道:“请姑娘安。” 便重新要跪下去,黛玉忙拉起两人道:“我说怎么这么面熟呢,原来是晴雯姐姐、金钏姐姐哟!你们怎么得在一块儿的,都来了好些时了么?”晴雯道:“金钏儿来的早些。这里头一个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后来就是瑞珠儿、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元妃娘娘,他们通在这里。小蓉大奶奶、瑞珠儿在一处住,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在一处住,元妃娘娘在一处祝我们两个是这里服侍姑娘的,这里叫绛珠宫,姑娘原是潇湘妃子,绛珠宫的主人。”黛玉道:“这会子我心里越发糊涂了,这里可是阴间不是?”晴雯道:“我初来也不知道什么,过了些时才明白了。这里叫做太虚幻境,有个警幻仙姑总理这里的事,说我们都是这里册子上有名的人,故此归根儿都要到这儿来的。总算是仙境的地方儿就是了。姑娘明儿少不得要到警幻仙姑那里去的,再细问他一问就知道了。这会子我们讲的也不能十分清楚。”黛玉点头道:“据你们这么说起来,这里还有这么些人,明儿自然要到各处去走走,请安问好也少不了的。但是今儿初到,这会子我实在乏了,天也晚了,早些躺躺儿歇息歇息罢。” 于是晴雯、金钏服侍黛玉睡下,便也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一早起来。梳洗已毕,黛玉便叫晴雯引他到警幻仙姑处去。晴雯便与金钏同众仙女围随着黛玉,步行前去,向东转北,不多一时,早到了警幻仙姑门首。进得宫门,早见警幻仙姑带领着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迎接出来。黛玉连忙上前施礼道:“弟子下界凡愚,深闺弱质,偶因一念痴情,遂尔顿捐身命。仰求仙姑指示迷途,三生有幸。”警幻连忙携手相搀,笑道:“贤妹不必过谦,你我原系姊妹,因你有一段因缘,故尔谪降尘寰,了此宿债。今日缘满归来,且请坐下,等我慢慢儿的告诉你便明白了。” 于是,步入正房宾东主西一齐坐定,仙女献上茶来。茶罢,黛玉欠身问道:“适蒙仙姑慨允赐教,请指迷津以开茅塞,不胜欣幸。”警幻笑道:“说来话长,此地名为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又名为太虚幻境,又名为芙蓉城。这贾宝玉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补天所剩下的一块顽石,多年得道成人,曾为赤霞宫神瑛侍者。那时贤妹乃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名曰绛珠草,因雨露愆期,日渐蔫萎。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故复润泽葱菁。这绛珠仙草后来得受日月精华,秉了山川灵气,乃能转化为人。因欲酬甘露之德,竟将一世眼泪偿还。故你与宝玉生前缱绻,死后缠绵,也不过是以情补情而已。”黛玉又道:“弟子与宝玉既是以情补情,如何他又有负心之事呢?” 警幻笑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我且给你瞧一个东西。”因叫女童到“薄命司”橱内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子,一总拿到这里来。那女童去不多时,早抱着一摞册子,笑嘻嘻的走进来,放在中间小炕桌儿上。 黛玉便将“金陵十二钗”的正册揭开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挂着一条玉带,下面画着一堆雪,雪里一股金簪。后面一首五言绝句道: 堪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林黛玉念了两遍,早已明白,笑问警幻道:“细玩此诗,不过是藏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姓而已,还是另有何说呢?”警幻道:“你只细玩这个‘叹’字‘怜’字,就可以明白了。”黛玉道:“原来就在这两个字上头分别,且如弟子算得薄命,原该可叹可怜。若说宝姐姐,他如今婚姻如意,夫唱妇随,有何可叹可怜的呢?”警幻道:“人之薄命,遭际各有不同,未可一概而论。”因将册子又揭了一页,指与他看道:“这是你元春姐姐,这是你迎春姐姐,他两个一个是贵妃娘娘,一个是诰命夫人,怎么算得薄命呢?只因富贵不长,荣华不久,所以也就谓之薄命了。如今你元妃姐姐现在东边赤霞宫居住着呢。其余姊妹各人有各人的薄命处,岂能相同。你往后逐页看去,自然知道了。 ” 黛玉闻言,便将三本册子逐一看了一遍,内中也有一看便知道的,也有参详而解悟的,也有不大明白的。遂将册子合上,笑道:“一时也难以深究其奥,只是宝姐姐的薄命,弟子到底不能无疑。”警幻笑道:“未来天机不便泄漏,你既然疑惑你宝姐姐,我有宝镜一面,你可拿去,到三更人静之时,休看正面,只将镜子背面一照,便知分晓。”因向女童们道:“把‘风月宝鉴’取来。”女童应声而去,不一时拿了一面镜子出来,递与黛玉。黛玉接来掀开套儿,只见这镜子正面背面皆可照人,便递与晴雯收好。 警幻道:“宝玉与贤妹未投胎之前,宝玉在人世于宋朝为石曼卿,游戏人寰,姓不离石,死后仍归于此为芙蓉城主。后因贤妹降谪人世,故石头又转为宝玉,以了情缘。将来芙蓉城主自有归还之日,而贤妹终有会面之期也。”黛玉立起身来道:“弟子还未到赤霞宫谒见元妃,明日再来领教罢。”警幻道:“有劳贤妹玉趾先施,恕愚姊今日不能回拜了。”于是,二人携手相送出门而别。 黛玉率领众仙女到赤霞宫来,行不数步,只见迎面一群丽人冉冉而来,忙问道:“这来的是谁啊?”金钏儿仔细一瞧,道:“这就是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带着瑞珠儿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来了。”说着,只见秦可卿等已到面前。可卿笑容可掬的道:“我今儿听见姑娘的驾到了,赶着带了瑞珠儿,约会了尤二姨儿、尤三姨儿给姑娘请安来了。姑娘这会子要到那里去呢?”黛玉拉了秦氏的手,笑道:“大奶奶好!”又向尤氏姊妹道:“二姐姐好!三姐姐好!我们可好几年没见了,才刚儿谒见过警幻仙姑,这会子去谒见元妃姐姐,回来就到大奶奶同二姐姐、三姐姐家拜望拜望,说说话儿。”秦氏道:“这么着,咱们就陪姑娘到赤霞宫去,等见过了元妃娘娘,再同到姑娘府上请安去,好不好?”黛玉道:“很好,就是我还没过来,怎么倒先劳驾呢?”尤三姐道:“什么话呢,这有什么先后了,咱们明儿是天天要见的呢!”黛玉道:“这么说,我遵命就是了。”因叫晴雯将“风月宝鉴”好生送回去收着,“我同蓉大奶奶们到赤霞宫去,回来在我们那里吃饭。你先回去,就吩咐他们预备着”。晴雯答应去了。 这里黛玉、秦可卿、尤氏姊妹带领众仙女,到赤霞宫里去谒见过了元妃,便一同回到绛珠宫里来。大家坐下,瑞珠儿过来给黛玉磕头,黛玉连忙搀起,因其殉主而死,现在秦氏已认为义女,便着实奖慰了一番。秦可卿问道:“老太太如今可还康健,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么?”黛玉答道:“老太太、舅舅、舅母们俱各康剑”可卿又道:“我们东府里大老爷,不知怎么服了金丹升仙去了?如今我公公、婆婆可好不好?” 黛玉道:“大哥哥、大嫂子他们都好。”可卿道:“你蓉大侄儿如今续了弦了,听见说是胡家的姑娘,可还好么?”黛玉道:“这胡氏新大奶奶的模样儿、性格儿,虽然不及大奶奶,也还不差大事儿,都很好的。”尤二姐问道:“琏二奶奶可好?” 黛玉道:“凤姐姐的为人聪明太过了,二姐姐你的性格也忒和厚了些,故此就吃了他的亏了。”尤二姐道:“我自从到了这里,晓得自己是‘薄命司’的人,命该如此。警幻仙姑又告诉我说,是这里册子上的人,总要归到这里来的,都是因缘分定,自然而然的道理。故此,我如今倒也不计较他了。”可卿又问道:“姑娘们可都好么?”黛玉道:“他们也都好。二姐姐是给了孙家了,听见说二姐夫为人脾气乖张,二姐姐如今很不得意。三妹妹许了周统制的公子了,还没过门。四妹妹是还没有人家呢。”可卿道:“前儿元妃娘娘到时,我去请安的时候,娘娘向我说迎姑娘不久也要来呢。”黛玉道:“才刚儿元妃姐姐也是这么说,说现在给他修理住房呢,不过早晚就要来了。可怜二姐姐,一辈子的老实懦弱,也还是这么薄命。”众人听了,皆点头嗟叹。金钏儿上来回说:“请姑娘示下,摆饭罢。” 黛玉点头,于是,大家坐下吃饭。饭后,众人略坐了一会子,也就散了。 黛玉送出众人,回到上房问晴雯:“那镜子代放在那里了?”晴雯道:“搁在里边书架子上呢,姑娘要,我就去拿来。” 黛玉道:“随他搁在那里罢,我不过问一声儿,天也不早了,你们都去睡罢。”晴雯等众人退出。黛玉一人坐在房内,等人静时,取出“风月宝鉴”一看,不知这镜内到底是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林黛玉夜照风月镜 金鸳鸯魂归离恨天 话说林黛玉独坐房内,等人静时取出“风月宝鉴”来,将背面对着灯下一照,但见里面隐隐有楼台殿阁之形,宛如大观园的景况,再仔细看去,却像自己住的潇湘馆的样儿一般。只见宝玉正在那里捶胸跺脚的嚎啕大哭,耳内仿佛听见他哭道:“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这是我父母做主,并不是我负心。”黛玉明明听见,不觉一阵心酸,眼中滚下泪来,忙用手帕揩拭。复又看时,却又不见大观园了,又像现在的太虚幻境光景。忽见宝玉从迎面远远而来,渐走渐近,渐近渐真,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来,嚷道:“妹妹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想啊!”黛玉猛吓了一跳,连忙把镜子放下,回头往四下里一看,见门儿关得好好儿的,微闻外边帘栊一响而已。黛玉呆了半晌,又拿起镜子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面前,却又是僧家打扮,向他笑道:“妹妹,我可真当了和尚了。”话犹未了,只见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上前搀了宝玉就走,渐走渐远,渐渐儿的就不见了。看得黛玉似醉如痴,正欲放下镜子时,耳内隐隐却又就像听见有哭泣之声的样儿。因又细细定神看时,却又似荣国府的光景了,只见三个人哭作一团儿,一个好像王夫人,一个好像宝钗,那一个好像袭人的样儿。黛玉看着也自伤心。忽然看见里面四面黑云布起,将镜子罩得漆黑,一无所有了。黛玉便把宝镜套上套儿,轻轻收起。过来痴痴呆呆的坐在灯下,思前想后,就听见的那些光景看来,心中虽也略略有些明白,只好点头嗟叹,然而到底一时还参解的不能全透。又恐怕惊醒了众人,只得悄悄儿的上床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警幻仙姑便来回拜。接着元妃又差了些仙女来问候,又送了许多礼物。晌午间,便带了晴雯等到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处,各坐了一会子。秦可卿又留着吃了晚饭,方才回来。 一日午后,黛玉在院中闲步,看看白石花栏内的绛珠仙草。 只见那草通身青翠,叶头上略有红色,一缕幽香沁人心髓。黛玉已晓得是自己的前身。正是: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黛玉默默伤感了好一会,又看着仙女们浇灌了一回,方才进去。 又过了数十日,果然迎春也早到了这里来了。大家会见,元妃便教迎春在赤霞宫里住了。 又过了些时,一日黛玉午后正在家闲坐,只见晴雯走来说道:“今儿天气很好,姑娘怎不到外头逛逛去呢?”黛玉点头道:“左右是闲着没事儿,咱们不如瞧瞧小蓉大奶奶,到那儿玩玩去罢。金钏儿在家看屋子,你跟着我去逛逛。”晴雯答应,同了两个仙女跟着黛玉出门,到秦可卿那里去。 正走之间,只见迎面一个女子,远远而来。晴雯眼尖,便指着说道:“那来的,不是鸳鸯姐姐么?”及至到了跟前,果是鸳鸯。黛玉忙道:“鸳鸯姐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鸳鸯道:“原来林姑娘也在这里,晴雯怎么都在一块儿的呢?林姑娘,你们可曾见老太太来没有?”黛玉听见“老太太”三字,心中惊诧,忙道:“你怎么问起老太太来了,敢是老太太也归了天了么?”鸳鸯道:“可不是,老太太归了天了。我想我服侍了老太太一辈子,将来也没个结果,又恐怕后来落人的圈套,趁着老太太还没有出殡,我就把心一横,恍恍惚惚的像个人把我抽着上了吊了,好像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似的。后来我心里一糊涂,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了。”黛玉一闻贾母仙逝,不觉恸哭起来。晴雯忙道:“姑娘可不又糊涂了么,老太太归了天,大家正好团圆。姑娘哭的可是那一条儿呢?”黛玉拭泪道:“我也忘了情了,这都是我平日哭惯了的缘故。” 正说话时,秦可卿早已跑了来了,说道:“鸳鸯姐姐好快腿啊!我倒奔忙了一夜,你倒走到我头里了。”黛玉笑道:“你看你累的这个样儿,你既有这个差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呢?”秦氏道:“警幻催着叫快去,连我换衣裳的空儿都没有,那里还有工夫告诉你们去呢!”黛玉道:“大奶奶同鸳鸯姐姐都乏了,且到我这里来先歇歇儿罢。”于是,大家一齐进绛珠宫里坐下,仙女们捧上茶来。茶罢,鸳鸯道:“老太太既没在这里,却往那里去了呢?”秦可卿道:“我想老太太是年尊的人,未必同我们一样,只怕寿终了要归地府罢。”鸳鸯便着急道:“这么着,我可不又扑空了么?小大奶奶,你今儿把我弄到这儿来,不教我见见老太太去,我可不依!”黛玉道:“鸳鸯姐姐,你也不用着急,等见了警幻仙姑,问准了老太太的下落,咱们再作道理。” 秦可卿道:“我才刚儿也没了空儿,没瞧瞧琏二婶娘去,不知他如今可好不好?”鸳鸯道:“琏二奶奶这会子病的不成样儿了,谁知抄家的事里头也干连着他呢!把他屋里抄了个干干净净,搭着老太太的事情上又没钱又受褒贬,已经发了几个昏了,还不知道这早晚是个什么光景呢!”秦氏道:“这么说起来,只怕他也是我们这一伙儿的数罢。好,罢了,他来了咱们这里更热闹了。”黛玉笑道:“热闹什么,不过是两片子贫嘴,怪讨人嫌的罢了。”秦氏又笑道:“姑娘,你说的这个话,我倒怪想他呢!那一天子我还到了大观园去警戒了他一番,只是他这个心总还不得醒悟么。”大家正说着,已经摆饭。 饭毕,秦氏便同鸳鸯先到警幻仙姑处谒见,讲了一会天机。 警幻仙姑告诉他,“痴情”一司原是秦可卿掌管,因他是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梁自尽的,为他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痴情”一司无人掌管,“今特将你补入,可即赴‘痴情司’任事,不可违误”。 鸳鸯领了警幻仙姑之命,然后到赤霞宫去。守门的小太监问明了来历,奏了上去。不多一时,元妃召见,鸳鸯先行了大礼,一旁侍立。元妃询问家中别后的事情,鸳鸯便一一的跪奏明白。元妃道:“这些事体,前儿二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虽然是家运如此,到底也是凤丫头恃才妄作,老太太、太太为其蒙蔽所致。前儿警幻在我这里,提起宝玉与林妹妹的一段因果,我心里很不舒服。今儿听你这么说起来,凤丫头实在是要不得了。你也没问问警幻仙姑,如今老太太现在什么地方呢?”鸳鸯道:“奴才问过警幻仙姑了,他说咱们这个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飘渺的所在,不是这里有名儿的人是不能到的。老太太是寿终的人,必定要先归地府,见过阎君,稽查过了善恶,然后送往上界去与去世的祖先相会的,怎么得到咱们这里来呢!”元妃道:“老太太贵为一品夫人,生平谨慎,乐善好施,并没什么过恶,就到了阎君那里,也没什么可怕的地方儿。惟有那些刀山剑树,牛鬼蛇神,恐怕老人家从没见过,免不得要受些惊恐,况且又没人服侍,可怎么好呢?”鸳鸯道:“奴才原为老太太来的,奴才的意思要求警幻仙姑指引一条明路,亲身去地府里访一访老太太的下落,见见老太太去,就放了心了。要不然,奴才住在这里,心里怎么得安呢?”元妃沉吟了半晌,点点头儿道:“你这个丫头真是个少有的,很好,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竟比凤丫头强多着呢。前儿警幻说凤丫头不久就要来的,等他明儿来了,我自有个道理。你也要歇息几天,你且到二姑娘屋里坐着说说话儿去罢。”说罢,元妃起身进内去了。 这里仙女们引鸳鸯到迎春屋内,见了迎春,说了半天别后家中情事。迎春便要留着鸳鸯作伴,鸳鸯道:“警幻仙姑叫我到什么‘痴情司’去,那里是小蓉大奶奶,这会子他把事情卸了给我了。我又不知道什么,横竖我也不管他,同他一块儿住去就是了。”迎春道:“这么着,我送你到他那里去,任什么事叫他教给你就是了。”于是,同了鸳鸯到“痴情司”来。原来这些“痴情”、“薄命”各司,都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走到“痴情司”的门首看时,只见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两边对联上写道是: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进了配殿,转到后面,小小院落三间正房,只见秦可卿迎了出来。迎春又坐了一会子,方回赤霞宫去。鸳鸯就同秦可卿、瑞珠儿在“痴情司”里住了。 那林黛玉每日无事,或过来在“痴情司”里闲坐,或会尤家姊妹闲谈,或与迎春下棋作诗,竟比从前在大观园潇湘馆的日子,反更觉得逍遥自在了,暂且按下不题。 且说王熙凤物故之后,一灵真性正自悠悠荡荡,忽觉有两个人在两边搀架起他来,行走如飞。顿饭之时,忽然觉得眼界光明,进了一道淡红围墙,只见前面显出无数楼台殿阁来。正然心中欢喜,忽然听见搀他的那两个人口里骂他道:“小蹄子,我只当你日头长晌午呢,怎么也有今儿么!”凤姐猛然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搀他的那两个人不是别人,却就是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两个。凤姐道:“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才是你们这两个东西,怎么开口就骂起我来了么?”尤二姐道:“骂了你便怎么样,这里又是你们荣国府了?你又是当家的奶奶没人敢惹咧!我今儿可要报报仇了呢!”尤三姐道:“姐姐,你的嘴那里说得过他呢,等我来收拾他。”说着,“唿”的一声拔出鸳鸯剑来,凤姐见了吓得魂不附体,便连忙往前就跑。尤三姐仗着剑随后赶来,口里嚷道:“凤丫头,你可走到那里去?” 正赶之间,只见迎面来了两个美人,凤姐一见,便高声嚷道:“快些救命啊!尤家三丫头要杀人呢!”原来这来的却是鸳鸯与秦可卿二人,因要往绛珠宫去瞧黛玉的。二人猛然一看,见那前头跑的却是凤姐。秦可卿便忙上前一把把凤姐抱住,那鸳鸯便忙上前拦住尤三姐道:“三姑娘,快些不要动手,恐怕娘娘知道了,那会子取罪不便呢!”尤三姐收了宝剑,笑道:“我吓唬凤丫头罢了,那里就杀了他呢!” 秦可卿拉着凤姐的手,说道:“二婶娘,你老人家怎么也到了这里来了么?”凤姐道:“我倒不愿意来呢,可由得我么?这是什么地方儿,这么体面,你们怎么都在这里的呢?”秦可卿道:“这里叫做太虚幻境,又叫做芙蓉城,有一位警幻仙姑总理这里的事。那中间向北的正殿,便是仙姑的住处,东边一带红墙是元妃娘娘的赤霞宫,西边一带粉墙是林姑娘的绛珠宫,中间朝南的是芙蓉城的正殿,那朝南东西两边的配殿都是‘怨粉’、‘愁香’、‘朝云’、‘暮雨’、‘薄命’、‘痴情’等司,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住处了。” 鸳鸯道:“二奶奶跑的头发也松了,裤腿儿也散了,咱们就近先到赤霞宫二姑娘屋里去歇歇儿,梳洗梳洗,顺便儿好先谒见元妃娘娘的,等见过了娘娘,再到别处去。”凤姐道:“这都是尤家三丫头闹的,你仔细提防着就是了。你二姐姐呢,怎么眼错不见的就没影儿了么?”尤三姐只不答言,抿着嘴儿在旁边笑呢。 四人便同到了赤霞宫,走进迎春屋里。凤姐道:“怎么二姑娘没在家么?”早有仙女们送上茶来,回道:“姑娘到林姑娘屋子里去了,还没回来呢!”鸳鸯道:“既然二姑娘没在屋里,二奶奶也乏了,且在这儿坐一坐,吃了茶,歇一会儿罢。” 遂叫仙女们舀水,取了妆奁过来。这里凤姐洗了脸,重新梳妆打扮,整理衣裳。鸳鸯便先进宫,启奏元妃去了。约有顿饭之时,才出来道:“娘娘身上不大爽快,不肯出来见人,听见二奶奶来了,倒像有些嗔怪的似的,亲笔写了一道懿旨封了教我发给二奶奶自己开读呢!”凤姐大惊道:“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又不认得字,这可不是难我么?”鸳鸯道:“这么着罢,咱们这会子都到绛珠宫去,见了林姑娘和二姑娘教他们念给二奶奶听就是了,好不好?”凤姐道:“也罢了,就是这么着很好,横竖也要到他那里去呢!” 于是,众人一同出了赤霞宫向西而行,慢慢儿的走到绛珠宫门首,只见金钏儿与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二奶奶好,才刚儿尤家二姨奶奶说二奶奶来了,我们在这儿等了好半天了。”凤姐笑道:“原来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在这里呢么,好热闹啊!”于是,大家进了宫门,只见迎春、尤二姐、林黛玉一齐迎了出来,彼此问了好。大家刚要归坐,只见鸳鸯走过来,站在上头道:“娘娘有旨,给琏二奶奶的,请二位姑娘代为宣读。”迎春道:“他才刚儿到了这儿,娘娘就有什么旨意给他呢?”鸳鸯道:“琏二奶奶才刚儿到了赤霞宫,娘娘就降了这一道旨意,因为二奶奶认不得字,所以带过来请姑娘们宣读给他听的。”迎春道:“这么着,就请过旨来,我念给他听罢了。”林黛玉道:“这可使不得,娘娘有旨,应该摆下香案,叫凤姐姐磕了头跪听宣读才是呢!”晴雯听了,忙移过香案,供上旨意。凤姐磕了头,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迎春这才打开懿旨,高声念道:盖闻仪闺范,端有赖于贤媛;四德三从,望允孚乎内助。兹尔王氏熙凤,质虽兰蕙,识杂薰莸,利口覆邦,巧言乱德。贤贞自守,幸免帷薄不修;利欲熏心,竟蹈簋不饰。乃复妄言金玉,空使怨女红粉埋香;巧弄机关,以致痴郎缁衣托钵。揆厥由来,罪莫大焉。念尔赋性聪明,言词婉妙;斑衣戏彩,曾效老莱子之娱亲;菽水承欢,能法子舆氏之养志;功堪补过,罚可从轻。恭惟祖母太夫人鸾?Z未返,鹤驭难逢;魂飘阆苑之风,魄冷瑶台之月。九重泉路,不无牛鬼蛇神;十殿森罗,半是刀山剑树。皤皤白发,难免恐怖之忧;渺渺黄泉,谁是提携之伴?兹敕熙凤拟正,遂尔孺慕之初心,鸳鸯拟陪,成彼殉主之素志,夙兴夜寐,早抵酆都,事竣功成,速归幻境。 于戏!予一人弃其瑕而录其瑜,用观后效。尔熙凤勉其新而革其旧,以赎前愆。曰往钦哉,勿负乃命。 大家听毕,尽都吃了一惊。鸳鸯道:“我是久有这个心的,才刚儿看见娘娘亲笔写旨,我就猜着几分,敢是为这个事,这会子可遂了我的心了。”只见凤姐还跪在地下发怔,黛玉笑着拉他起来,道:“念完了,你起来罢。你的差使到了,娘娘派你到地府里找老太太去呢!恭喜,恭喜!”凤姐道:“我不信这个话,方才念的我一句儿也不懂,你们讲给我听听呢。” 迎春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大家都抿着嘴儿笑。 凤姐拍手道:“那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爷和珍大哥哥他们闹出来的乱子,我不过是放了点子零碎帐在外头,月间贪图几个利钱,这就算‘簋不饰’了么?怎么把这些不是,都安在我头上来了?那一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园子里撞着瑞老大那个混帐东西,教人听着我脸上很没意思,大概把这个事又给我安上‘帷薄不修’了呢!”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没听明白了呢,娘娘原写的是‘幸免’两个字,并没说你实有这个事呢!”凤姐道:“这也犯不着说到幸免的上头啊!前儿我没来的时候,宝兄弟好好儿的在家里和宝妹妹小两口儿一盆火儿似的。那一天子到舅太爷家去,巴巴儿的打发焙茗飞马跑回来告诉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这都是鸳鸯姐姐亲眼见的事,这会子旨意上说是什么缁衣托钵,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么?这不是林妹妹现在这里呢,他和宝兄弟两个人肚里的事情,我怎么能够知道呢?因为老太太说宝丫头稳重,林丫头多病,我不过是顺着老人家的意思,就说了一句现成的金玉姻缘的话,大主意也还要老太太、老爷、太太作主呢,那里就由着我么?” 秦可卿道:“二婶娘也不必焦躁,原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总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强干的过余了,俗语说的‘功之首,罪之魁’了。这也不必提他了,且和鸳鸯姐姐商量着明儿怎么起身是正经道理。”说着,金钏儿上来回说饭得了,问在那里摆?黛玉道:“就在这里摆罢。” 要知饭后有何 话说,请看下回便见。 [book_title]第三回 甄香菱云路拜严亲 史太君他乡救仆妇 话说凤姐与鸳鸯等大家在绛珠宫里吃过了饭,仙女们捧过漱盂来漱了口,坐着吃茶,又说了一会子闲话。鸳鸯道:“我想二奶奶和我两个年轻的女人,纵有跟随的小太监们也算不得什么,万一路上撞着了歹人恶鬼,可怎么样呢?”凤姐道:“你这话倒也说得是呢,才刚儿尤三妹妹他那个样儿,就几乎把我吓死了呢!”因又说道:“这么着,倒不如就叫尤家三丫头护送了咱们到地府里去走一趟,回来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见他的情。” 尤三姐笑道:“任他什么歹人恶鬼,我可不怕。若说鸳鸯姐姐一个人儿,我愿意送他去。凤丫头他也要我送去,你可当着众人给我磕三个头儿,认是我的干女儿,我就送你去了。”凤姐笑道:“好不害臊的东西,你一个女孩儿家,就想要做人家的妈了么?”秦可卿道:“二婶娘还没见警幻仙姑呢。鸳鸯姐姐才接管着‘痴情司’事,这会子又要出差,少不得还是我兼摄,这也是要告诉警幻去的。你们央烦尤三姨儿护送前去,也是要告诉警幻去的。我同二婶娘、鸳鸯姐姐且见见警幻仙姑去。再者二婶娘还要歇息几天,也在这里逛逛,大伙儿说说话儿,再打算起身去不迟。”大家都道:“很是。”于是,当下各自散了,暂且不题。 却说那香菱死后的灵魂飘荡,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便忙仔细看时,只见来了一位道长,鹤氅纶巾,仙风道骨站在面前。 香菱道:“请问仙长,从何处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呢?”那道长道:“我就是你生身之父,姓甄名费字士隐,家住姑苏阊门内仁清巷葫芦庙旁。你母亲封氏,单生你一女,名唤英莲。五岁上因上元佳节,家人霍起抱你到街上去看灯,不料一时丢失。后来葫芦庙失火,延烧家产,我与你母亲投奔你外祖家栖祝我就弃舍红尘,出家在外已经十有五年矣。今知你在薛家已产一子,孽债已完,特来送你到太虚幻境去结案的。”香菱闻言,跪倒在地,拉住士隐袍袖,大哭道:“女儿长了二十岁,只知道为人拐卖,并不记得家乡父母。今儿才能认着父亲,不知我母亲现在何处,爹爹可带我去见见母亲?”士隐叹道:“我的儿,你母亲如今现在你外祖家里,但你今并非生人,阴阳路隔,岂能相见?你也不必伤悲,且同我到太虚幻境去,与你们那些姊妹相逢,亦可稍慰寂寞。”香菱道:“那些姊妹,却是些什么人呢?”士隐道:“到彼自知。”一面搀了香菱缓缓而行。 转过一个山弯,只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血迹模糊,号泣而来。士隐便指与他道:“这来的,不是你们的一个姊妹么!” 香菱闻言,仔细一看,忙问道:“你不是栊翠庵的妙师父么?”那女子也抬头一看,道:“你不是香菱姑娘么?”原来妙玉自从那日被强盗劫去,因众强盗都要抢先,各不相让,争闹起来。内中一个强盗愤极,竟一刀将妙玉杀死。他的魂魄聚在一处,只因迷了路径,身无所归,科日飘飘荡荡。此时正在悲泣之际,忽然看见了香菱,便犹如见了亲人的一般。彼此互将苦况细述了一遍。甄士隐上前,在妙玉面前将袍袖一拂,只见妙玉浑身血迹全无,依然是花容月貌。妙玉便拜谢了士隐相救之恩,大家一齐望太虚幻境而来。 走不多时,只见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进了一层淡红围墙,便见层楼耸翠,飞阁流丹。及至走到面前,只见一位仙姑,向士隐稽首道:“老先生辛苦了,又了此一段因果。” 士隐也稽首笑道:“因果虽了,还不能结局呢。”乃向妙玉、香菱道:“这就是警幻仙姑。”二人便一齐向前施礼。警幻笑道:“二位贤妹,来何迟也。”因一起让到前殿坐下,仙女们献上茶来。茶罢,甄士隐便起身告别。警幻仙姑道:“老先生路途劳顿,且请少为歇息,略备一餐,再行何如?”士隐道:“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尚有敝友贾雨村僵卧以待,故不能片刻迟延耳。”香菱上前拉住衣襟道:“爹爹,才得相逢,何忍就撇女儿而去。”士隐道:“你在此间,从此逍遥自在,尚有许多姊妹少间即见,不必悲愁。我既能到此,他日少不得还要重来,见期不远。我因有事,故不能久停。”警幻、妙玉又复送出门来,香菱忍泪看着甄士隐出门之后,走不数步,一瞬就不见了。 警幻仙姑道:“你父亲已成仙体,不久又来。你且同妙玉贤妹到各处拜望拜望去,他们还不晓得你来呢。”因命仙女们领着,先谒见过了元妃,会了迎春,又到“痴情司”来见了凤姐、鸳鸯、秦可卿、瑞珠儿等。原来凤姐因与秦可卿甚说得来,故此在一处住了。妙玉、香菱又去见了尤家姊妹,然后到绛珠宫去见了黛玉、晴雯、金钏儿等。黛玉便留住二人吃饭,大家欢喜。 正在叙述别后之事,只见仙女们来回道:“众位奶奶、姑娘们,都过来了。”原来凤姐、鸳鸯打算起身往地府里去,故此约了众人都到黛玉这里来商量的。当下大家相见,凤姐道:“妙师父是爱静的,素日都不与我们在一块儿,今儿也都来了。菱姑娘也来了。我想活着倒没死了的有趣儿,早知道有这么样的好处,为什么不早些死了来呢?” 黛玉笑道:“鬼趣原是有的,你没看见过罗两峰画的‘鬼趣图’么?”迎春道:“二嫂子同林妹妹你们说的都不是的,我们这会子是虽然死了,却犹如成了仙的一般,那里还算得是鬼呢。”香菱道:“二姑娘虽然说的是,但只是还有一说,说是‘宁为才鬼,犹胜顽仙’呢。”妙玉道:“菱姑娘他是自道呢。”黛玉笑道:“菱姑娘两年没见,想是诗才越发大长了。你听,他竟公然以才鬼自居了。那唐时的闺秀,原有‘生不作人杰,死当为鬼雄’之句,才鬼还不如鬼雄的好呢。”秦氏笑道:“菱姑娘还是才鬼,我们尤三姨儿才算得是鬼雄呢。”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凤姐道:“这里的才鬼有限,倒是顽仙多着呢。” 说着,早已摆下两席,黛玉请大家入座。于是,上首一席是凤姐、妙玉、香菱、鸳鸯、黛玉坐了,命晴雯打横;二席是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瑞珠儿坐了,命金钏儿打横。 大家说说笑笑,议定明儿一早起身长行,往地府里去。众人都说:“明儿还要起早呢,酒是不喝了,早些儿吃饭罢。”于是,大家饭罢。妙玉便往警幻仙姑那里去住了,香菱因喜谈诗,定要同黛玉祝黛玉却也巴不得有人谈讲作伴,便留香菱在绛珠宫同祝凤姐道:“尤三妹妹明儿同我们去了,二妹妹你一个人,倒不如搬到我那里,同小蓉大奶奶一块儿住去罢了。”尤二姐道:“姐姐想的周到,我倒忘了姐姐同鸳鸯姐姐都去了,可不是那里少着两个人呢。我明儿便同小蓉大奶奶住去,等姐姐同三妹妹回来了,再搬过来就是了。”于是,大家告辞,各自回去。 到了次日一早,众人都在太虚幻境的石头牌坊底下摆着祖饯的酒筵,大家到齐,让凤姐上坐,两边让尤三姐、鸳鸯坐了。 秦可卿执壶,迎春把盏,黛玉、尤二姐等每人亲递了三杯酒,凤姐三人等饮毕,又每人回敬了一杯,这才依序坐下。迎春、黛玉等道:“凤姐姐,路上留神保重,找着了老太太,先差人给我们送个信儿来,我们就放了心了。尤三姐姐,鸳鸯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应,见了老太太替我们请安。”三人答应道:“你们只管放心就是了。”秦氏道:“天也不早了,二婶娘请上车罢。”凤姐站起身来,正要作别,只见警幻仙姑同妙玉笑嘻嘻的走来,道:“我们来迟了,快拿酒来,我们借花献佛。” 晴雯忙送过酒去,每人又递了三杯,各道了谢,彼此洒泪而别。凤姐同尤三姐共坐了一车,在头里走,鸳鸯坐了后面的一车,赤霞宫的两个小太监御车如飞而去。这里众人也各自回家,暂且不题。 再说贾母自那日仙逝之后,一灵真性出了荣国府,四顾茫茫不辨路径。正在忧惧之间,忽听后面有人高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么?”贾母回头看时,认得是东府里的焦大。贾母道:“你作什么来了?”焦大道:“奴才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在小爷们手里过日子,看着很不上样儿。今儿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不如跟了老太太来见见老太爷们,强如活的猪嫌狗不爱的,所以昨儿晚上痛痛儿的喝了些酒,跌绊了几下子,也就赶着来了。”贾母道:“你这老东西也活够了,来的很好,我正盼个熟人儿呢。你去给我弄顶轿来,我走不动呢。”焦大回道:“前头没多远儿就是界牌,乃是阴阳交界的地方儿,只怕预备老太太的轿子,都在那里伺候着呢。”贾母听了抬头一看,果然见有一座牌坊,但见那里人烟凑杂,车马成群。焦大高声嚷道:“你们那里,谁是荣国府预备老太太的大轿啊?”只见一伙人齐声答应道:“我们都是的,你老是谁啊?”焦大道:“浪忘八羔子们,抬过来罢,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谁呢。”众人连忙抬过轿子,伺候贾母上了轿。焦大又问道:“楼库杠箱呢?” 又有一伙答应道:“在这里呢。”焦大道:“好生抬着,跟着老太太的轿子走,预备路上好赏人的。我的马呢?”只见一个小厮拉过一头驴来道:“焦大爷,你这个驴是林大爷、赖大爷给你预备的。焦大道:“我知道啊,这是他们哥儿两个,可怜我没儿没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这小厮把焦大抽上了驴,跟着贾母的轿子,缓缓而行。 但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边去的也有幢幡宝盖接引的,骑马坐轿的,逍遥步行的,也有披枷带锁的;那边来的,也有欢天喜地的,愁眉泪眼的。贾母在轿中看见了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走了多时,忽见迎面来了一伙囚犯,身上也有披着牛皮、马皮、猪皮、羊皮的,也有披着驴皮、骡皮、猫皮、狗皮的,后面跟着几个解差,背着黄布包袱,手提哨棍,摇头摆脑而来。 忽然听见那囚犯内中有个妇人,高声嚷道:“那驴上骑的,不是焦大爷么?救一救我罢!”焦大问道:“你是谁呀?”那妇人道:“我是鲍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记不得了么?”焦大道:“就是你这个浪东西么?悄默声儿的罢,看仔细惊了老太太呢。” 那妇人听见了,越发嚷起来道:“轿子里是老太太么,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罢。”贾母听见,忙叫住轿,只见那妇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怜我罢。阎王老爷说我生前引诱主子,犯了淫罪,这会子罚我变个骒骡子,只许受苦,不许下驹。老祖守,可怜我罢,我可再不敢浪了。”这里焦大早跳下了驴,过来吆喝道:“滚开了罢,什么东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我就很看不上那个浪样儿。这会子你才知道利害呢,也是你自作自受,教老太太有什么法儿呢?”贾母道:“焦大,我也想来,你虽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这个什么鲍二家的,虽然平常,到底是咱们家的个旧人儿。你去和那些解差们商量商量,看他们肯教咱们赎不肯?”焦大答应了一个“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差们拱手道:“众位老大哥站一站,我有件事合众位哥商量。才刚儿这个媳妇子是我们府里的旧人儿,我们老太太因路上没人,要他跟了去服侍。众位哥们,通点情儿,让我赎了去罢。” 只见一个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什么话!你吃了灯草灰儿了,说的这么轻巧,这都是王爷亲点了出来的,谁敢通情呢。”焦大笑道:“三哥,你别生气,咱们走衙门的人儿,一点弊儿不敢做,可仗什么吃饭穿衣呢?我总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说着,便从杠箱里取出一挂元宝来,笑道:“足足的十个五百两,敬你们哥儿们喝个茶儿。”那人听了道:“这点子东西,谁没见过,你老请收着罢。我们没有身家,也有性命呢。 ” 鲍二家的听了,忙跪下磕头,哭道:“好爷们咧,开个恩罢,积修的好儿好女的,我给爷们磕头。”那解差便觑着眼一看,高声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们的眼睛,真正吃了蒜了,昨儿晚上瓜里挑瓜,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白饶过去了。”又笑向鲍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纪了?”鲍二家的道:“我记不得我的岁数,只听见人说比我们二奶奶大一岁。”那解差听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们二奶奶多大岁数了呢?这么个怪俊的模样儿,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罢了。我们行个好儿,老爷子,你把他带了去罢。”说着,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宝,大家说着笑着,押解其余囚犯扬长而去。 鲍二家的过来给贾母磕了头。焦大道:“小东西,你也不顾点儿脸面,才刚儿那个样儿,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鲍二家的道:“你这个老人家,你才刚儿没听见么?昨儿晚上要是瞧出我俊来,我还不得干净呢。”贾母道:“不用说了,咱们赶路罢。”鲍二家的道:“焦大爷,你到底也给我弄顶轿子来么。”焦大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儿,你才刚儿是轿子抬来的么?趁早儿乖乖儿的给我呀步罢!这么荒郊野外,教我在那里弄轿子去呢?”鲍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气,过了这个山坡,那边就是酆都城的十里铺,那里雇的轿子多着呢!街头上有个尼姑庵,也让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儿。你看我身上这个样儿,也让我和老太太讨件衣裳换换么。”焦大笑道:“小东西,有这些啰嗦就是了,走罢。” 于是,又走了几里路,绕过了山坡,果然看见人烟??集。 大路南边有座小庙儿,上写着“观音庵”三个字。鲍二家的忙叫住轿,上前搀了贾母出来,步入庙门。只见一个老尼姑迎了出来道:“老施主,请到里头坐坐儿罢。嗳呀!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这里住过的鲍二嫂子么?”鲍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记性啊!这是我们的老太太,是国公爷的一品夫人呢。 ” 老尼姑道:“原来是老太太,失敬了。”于是,搀了贾母到禅堂坐下。小尼姑捧上茶来,递给贾母,随跪下请安。贾母伸手拉起这小尼姑来仔细一看,向鲍二家的道:“你看这个小姑子,像馒头庵的智能儿不像?”鲍二家的未及回答,只听老尼姑道:“这是新收的徒弟,他说为找亲戚来的。后来找着了一位姓秦的相公,我看他两个人,那个样儿就很亲热,我的意思要教他还俗呢。”贾母听了,也并不理会姓秦的是谁,但笑道:“可是呢,年轻的小人儿家再别轻易出家。” 二人说话之间,鲍二家的早偷了个空,打扮了上来伺候。 贾母笑道:“浪猴儿精,多早晚可就把我的衣裳诡弄出来穿上了?”老尼姑笑道:“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说,上回在我这里..”鲍二家的听了着急,连忙拿眼睛瞪他道:“你去罢,把你们的好点心拿些来给老太太吃,吃了我们还要赶进城呢。”老尼姑会过意来,笑着忙教智能儿取了十二碟茶食果品之类,摆在桌上,又送上一大盘冰糖包子,一大盘素菜烧卖,贾母随便吃了些儿。 只见焦大进来叫道:“鲍家的,你的轿子雇下了,请老太太走罢。我在外边打听了,城外闹杂的很,可住不得。城内城隍大人的衙门西首有一所大公馆,又雅静,又离衙门近。明儿一早,先要到大人衙门里过堂验看呢,迟了怕赶不进城了。” 鲍二家的回明了,搀着贾母出来。老尼姑看着上了轿,方才回去。 这里主仆三人迤逦行来,早望见一座城池,楼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轿夫:“慢慢儿的抬着走,小心些儿。我头里看公馆去了。”说毕,颠着驴子如飞而去。这里贾母进了酆都城,在轿内看时,但见六街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都如人世。正然看时,只听焦大叫道:“抬到这里来。”众轿夫听了,便跟了焦大抬进一座公馆,落下轿来,鲍二家的搀了贾母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铺设的十分幽雅。贾母也觉乏倦,伏了引枕闭目养神。 焦大向鲍二家的道:“我已向那主人家言明了,酒饭茶水灯烛一总包了,明儿开发他十两银子。等老太太醒了,你就伺候洗脸吃饭,照应着行李杠箱。我要往大人辕门上打听打听,明儿过堂是些什么规矩,也好预备的。”说毕,一径去了。 这里贾母盹睡了片时,起来向鲍二家的道:“你过来,我细细的瞧瞧你。你既是家里的人,我眼里怎么不大见你呢?” 未知贾母可瞧出鲍二家的什么来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贾夫人遇母黄泉路 林如海觅女酆都城 却说贾母向鲍二家的道:“你过来,我细细的瞧瞧你。你既是咱们家里的人,我眼里怎么不大见你呢?”鲍二家的道:“奴才们两口子,原是珍大爷那边的人。琏二爷说奴才的男人好,才要过来伺候的,只在外头当差,那里能够轻易见老太太呢。 ” 贾母笑道:“怪道我瞧着眼生呢!那一年在琏二奶奶屋里,说他是阎王老婆的,就是你么?”鲍二家的红了脸道:“那是奴才该死,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儿来了。”正说时,只见主人家的婆子送了脸水上来,鲍二家的忙接了,捧过来请贾母洗脸。盥漱已毕,然后摆上饭来,乃是八个小碟,八个大碗,两个火锅儿。贾母也不喝酒,只吃了一碗饭。鲍二家的送上茶来,然后自去吃饭。 只见焦大走来回道:“奴才才刚儿到衙门里打听了,会见个年轻的书办先生,他说这里的规矩,不论阳世的官职,一概上堂要跪听唱名的。若没罪过还好,若有罪过时,立刻就上刑具的。奴才许了给他十个元宝,他才许了个明儿见机而作的话。 奴才想先把银子给他,往后也就好说话了。”贾母听了这番言语,自念生平虽无大恶,终觉不甚放心,便道:“有的是银子,你只管办去就是了。你明儿可怎么样呢?”焦大道:“奴才怕什么呢?当日跟着老太爷出兵的时候,什么酸甜苦辣没受过么,别说是大人过堂,就是阎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他的。”说的贾母也笑了。焦大遂取了十个元宝,一径去了。这里贾母又与鲍二家的说了一会儿闲话,方才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黎明,焦大便催齐了轿夫,伺候贾母梳洗已毕,坐上了大轿出了公馆。鲍二家的坐了小轿,焦大骑着驴子跟着。 不多一时,早到了城隍的辕门,只见一个年轻的书办,生得眉清目秀,在那里笑嘻嘻的点手儿,教把轿子抬进角门西边一个小院子内落下。自己走到轿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道:“晚生请老太太的安。”贾母见他人物风流,语言乖巧,就知道是十个元宝的力量,忙欠身笑道:“先生一向好,我们诸事还要仰仗呢。”那书办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晚生无不尽力的。”贾母问道:“先生尊姓啊?”那书办道:“晚生姓冯名渊,江南常州人氏,父亲也做过官的。只因晚生买妾与金陵一个姓薛的叫个什么呆霸王,彼此争买,他就倚财仗势将晚生打死了。晚生到了这里,告了一状,阎王查了查,那姓薛的与晚生原有夙冤,又且他阳寿未终,难以结案。幸喜城隍大人也是南边人,姓林,可怜晚生无故受冤,又是读书的人,就把晚生补了这衙门的六房总经承之缺,如今也好几年了。”贾母又问道:“大人是南边那一府的?”冯渊道:“苏州府人,就是从前做过扬州盐运司的..”刚说到这里,只见从仪门里走出一个长随来,叫道:“冯经承在那里呢?”冯渊连忙答应着,跑到跟前陪笑道:“潘二爷,有什么 话说?”那长随道:“大人今儿身上不大爽快,教你把过堂的花名册子,拿进书房里去过目呢。想是委少爷出来点点,也未可定。”冯渊听了,忙取出册子,一面打开看着,一面又走到轿前问道:“老太爷的尊讳可是贾代善?老太太娘家可姓史?今年八十三岁了。”贾母未及回答,只听那长随嚷道:“快来罢,大人在书房里坐着等着呢!早作什么来,这会子唠里唠叨,问这个问那个的。”冯渊连忙合上册子,跟着那长随进去了。 这里贾母向鲍二家的道:“你们听见了没有,亏他不知道咱们是薛蟠的亲戚,原来他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那个公子。”焦大道:“这倒不相干,他们当书办的人,只知黑眼睛认得白银子,那里管什么仇人的亲戚呢。”贾母又道:“他才刚儿说,这位大人姓林,做过扬州的盐运司。咱们林姑老爷不是扬州的盐运司么,可惜没有问他名字。” 正说时,只见冯渊喘吁吁的跑来,到轿前笑嘻嘻的道:“老太太恭喜,才刚儿晚生拿上册子去,大人看了,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便吩咐教请少爷过来。少爷出来看了看册子,他便回了大人,要亲身来看呢。晚生虽不知其中底细,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么亲戚似的。大人如今进了内宅,想是告诉太太去了,所以晚生先来送个信儿。若认了亲戚,求老太太把赏晚生的使费,莫向大人提起,晚生即刻就缴上来。”贾母笑道:“这也何妨呢,些小笔资,那个衙门里没有?但只是我原有个女婿姓林,并无子嗣,只有一个女孩儿,去年也死了。如今是那里来的少爷呢?”鲍二家的便插嘴道:“姑老爷在这里也多年了,难道姑太太就再不养个老生子阿哥吗?”招的冯渊也笑起来了。 正说时,只听见堂上吆喝道:“闲人都退后些,少爷出来了。”贾母在轿内留神细看,只见两三个小厮拥簇着一位少年公子出来,生得器宇轩昂,眉目清秀,年约二十余岁。贾母见了不觉大惊,哭道:“那来的不是我那珠儿么?”那少爷见了贾母,也就跑到轿前跪下,抱住腿恸哭。众人不解其故,正在惊疑,只听堂上“当”的一声点响,威武三声,大门、仪门一齐洞开,出来了八个小幺儿,将贾母的大轿抬起,那少爷扶了轿杆,转身进了仪门。又见一名旗牌跪禀道:“请老太太的转堂上。”又威武了三声,八个小幺儿抬着一直的上了大堂,穿暖阁儿进到了二堂,才落下轿来。早见一位官员锦衣绣服,拱立轿旁。 贾母下轿仔细看时,果然就是林如海,不由的大哭起来。 林如海也自伤感,忙请安问好毕,两边闪出几个仆妇,上来搀了贾母,刚到宅门,早见两个丫环搀着贾夫人,哭了出来。贾母认得是他女儿贾敏,母女二人抱头恸哭。林如海在旁劝道:“老太太,今日母女相逢正该欢喜才是,何必如此。且请老太太到上房里去坐罢。”于是,大家止泪,母女携手进了宅门。 丫环们打起帘栊,进了上房,只见里面陈设的十分精雅,虽系幽冥,也无殊人世。 林如海夫妇让贾母炕上坐了,重新拜叩,贾母还了万福,贾珠也来叩见了。林如海夫妇便在两边椅子上陪坐,贾珠在下边杌子上坐了。丫环们捧上茶船儿来,贾母喝着茶,问道:“姑老爷是从扬州仙逝之后,就补了这里的城隍么?珠儿怎么得到这里的呢?”林如海答道:“小婿自那年捐馆之后,见了阎王。阎王因查小婿做了一任盐运司,竟不曾弄商人的钱,而且平生正直无私,德行优著,所以十分敬重,奏闻了上帝,就补了酆都的城隍,帮着阎王办事。大侄儿也是阎王爱他的文墨,就留在案下主文的,后来小婿到任,认了亲戚,谁知他姑母就在他那里呢。小婿现无子嗣,便求了阎王,将大侄儿讨了下来,替我管管家务。那年东府里的敬大哥到了这里,定要把他带了去见老太爷们去呢。小婿和他说之再三,他才给我留下的。” 贾母听了十分欢喜,道:“真是天缘凑巧,也是姑老爷的德行所致。”贾夫人又问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的好。贾母便将贾赦犯罪抄家的话,说了一遍,林如海夫妇不胜叹息。贾母又向贾珠道:“你的兰小子亏了你媳妇守着抚养,他如今也十五六岁了,诗也做的好,文章也做的好,也爱念书,将来是很有出息的。”贾珠听见,不觉心内惨然,忙站起来答道:“这都是老太太素日的教养。” 贾夫人道:“我的黛玉儿丫头,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难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恩养,他这几年不知可比小时儿壮朗了些儿,还是那么样的弱呢?”贾母闻言,呆了半晌,道:“怎么的,你们没见黛玉儿丫头么?他死了有一年多了,这个孩子可往那里去了呢?”贾夫人听了,吓得面目改色,半晌,哭道:“怎么的,我的黛玉儿死了一年多了,怎么我们这里总没见他来呢?想必是老爷公出,衙门里的人疏忽了,不大理论,送到那个地狱里去了,不然就是打发到那里脱生去了,这还了得么。我的儿啊,苦了你了。”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贾母由不得也哭起来了。 林如海也伤心落泪,便向贾珠道:“你去叫了冯书办来,吩咐教他在上年过堂的号簿上查一查,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没有?再到王府里并崔判官衙门,以及秦广、楚江、转轮等各王九位府里出入的号簿上,都查一查,就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教他查明了,即刻回覆。”贾珠答应了一个“是”,即忙去了。 林如海又劝他母女道:“不必哭了,只管放心,别说地狱是咱们管的,还怕找不出来么?就是脱生了人家,也还容易办的。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莫教他老人家尽着悲伤了。” 贾夫人止泪问道:“我想黛玉,小孩子家三灾八难也是常有的,不知得了什么利害病,就死了呢?”贾母欲要实说出黛玉的病源,又怕贾夫人着恼,自己也觉碍口,便含糊答道:“这个孩子生来的怯弱,又聪明的很,心眼儿又多。自从到家,三六九的咳嗽,我给他配的人参养荣丸,每日炖些燕窝汤,百般的将养,不能够见效,后来到底吐血而亡。”说道这里,便又哭道:“我的儿啊,真真的教我也后悔不来了。”贾夫人不解其意,便道:“老太太也不必后悔,这是他自己没造化,老太太白疼了他了。” 正说时,只见一个管家婆子上来回道:“早饭齐备了,摆在那里?”林如海道:“老太太才到,身子乏倦,就摆在这里罢。你去告诉你男人,晚上好生预备酒席,或是小戏儿,或是八角鼓儿,不拘那样,伺候老太太听听。”贾母忙摇头道:“不用闹这些东西,等你们找着了姑娘的下落,那时我再听戏。” 说着,只见贾珠也进来回道:“冯书办已经遵谕查去了。” 于是,丫环们摆上饭来,贾母上面正坐,林如海夫妇旁坐,贾珠下面相陪。不一时,吃过了饭,伺候的丫环们捧上漱盂来漱了口,然后撤过肴馔,又捧上茶来。贾夫人便道:“司棋呢?”只见走出一个年轻轻的、穿红裙子、梳??头、高大丰壮身材的妇人来,上前跪下给贾母磕头,道:“请老太太的安。” 贾母仔细一瞧,问道:“你不是二姑娘的丫头么?”贾夫人道:“可不是他是谁呢?那年你女婿坐堂点名,问出他们的来历,说是和他姑舅哥哥潘又安为婚姻不遂,双双自尽的。你女婿因为可怜他们义气,就留下他们来,给他配为夫妇,也好几年了。” 贾母道:“我只知道他有了不是,撵了出去了,那里知道他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情。可怜迎丫头,老老实实的,他老子那个糊涂东西,许给了孙家,女婿很不好,活活儿的把迎丫头折磨死了。”贾夫人吃了一惊道:“迎丫头也死了么?老爷每日点名,怎么也没点着他呢?”林如海诧异道:“难道世上的女孩儿都不属我们管么?怎么过堂的时候,往往的也点着别人家的女孩儿呢?” 正说到这里,只听窗外有人禀道:“潘又安回老爷的话。” 如海道:“进来说罢,这里也没你可回避的人。”只见潘又安进来给贾母磕了头,到林如海耳边悄悄儿的回了几句。如海默然良久,皱眉道:“知道了。”贾夫人道:“你不用鬼鬼祟祟的,找不着姑娘,我是不依的。”林如海道:“你也不必着急,我另有道理。大侄儿,明儿一早亲自带些人去到十八层地狱,七十二司里头细细儿的查看一回。潘又安改了装,在城里城外、乡村堡寨、庵观寺院各处寻访,断没寻不着的理。再教冯书办写些告示,遍处粘贴,悬赏寻觅,更又周到些了。”潘又安答应了一声“是”,便下去了。 只见焦大与鲍二家的上来给林如海夫妇磕头,焦大遂请示如海,明日见阎王的规矩,并回明路上赎了鲍二家的话。林如海笑道:“明日老太太自是不用去,连你们也不用去。明日我进府去面禀阎王,阎王也不好意思驳回的。你们放心,都吃饭去罢。” 林如海惟恐他母女伤怀,因笑道:“今儿老太太初到,何不引着老太太到园子里各处逛逛去,回来你们娘儿们再斗斗牌儿。这会子,我到书房里去催着他们办文书,明早进府禀过阎王,就留老太太在这里住一两年,等我转了天曹,那时一同升天就是了。”说毕,站起身来出去了。贾夫人、贾珠搀了贾母,到花园里各处逛逛。 原来这园子里因有九个清泉,故名为九泉园。园内丘壑清奇,树木苍翠,不见天日,幽僻绝伦,仿佛宋子京不晓天的景况。内有一台,在极幽处,因名为夜台,登其台者,虽在白日犹如昏夜,景致之幽,果然无比。贾母看了点头道:“我们家园子里头看着也还大方不俗,就是那里到得这个幽静呢。真是他们说的什么‘别有天地非人间’了。”贾夫人笑道:“老太太家园子是天,我们这园子是地,那里比得来呢。”贾母道:“我看着这就很好。”贾珠道:“大凡景致无论好歹,是没见过的都说好,及自逛腻了又不说他的好处,这正所谓:‘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今儿老太太是初到这园子,故此觉得好。咱们还没见过老太太家园子呢,若到了那里,自然要说那园子比这个强多了呢。这厌常喜新,是人都这么样儿。”贾母听着也笑了。于是,贾珠在前引着到各处逛了半天,回来仍在上房摆了酒席,坐中又说些家中事情,不必细赘。 到了次日,林如海进府办事,到了午正方才回来,向贾母道:“小婿今早见了阎王,将老太太之事回明,便稽查了册子,老太太一生并无过恶,阎王甚喜,一切允从。焦大呢?”焦大见林如海回来,早在门外伺候打听,一闻呼唤,忙上来打千儿道:“奴才在这里呢。”林如海道:“老孽障,阎王说你喝醉了酒不知道主仆名分,满嘴里混骂人,该下拔舌地狱的,姑念你跟着主子出过死力,又喝过马溺,暂且加恩,予以自新之路。你很要改才好。”焦大忙跪下磕头谢恩。如海又道:“鲍二的女人,不准收赎。我求之再三,阎王不得已,还教我买匹骡子,偿还他脱生的主儿,以结此案。”鲍二家的闻言,也过来磕头谢了。大家俱各欣幸,贾母也欢欢喜喜的住着,听候找寻黛玉的下落。未知找着是否,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青埂峰湘莲逢宝玉 观音庵凤姐遇秦锺 却说贾宝玉自从那日乡试出场,在稠人广众之中,忽然看见了那个癞头和尚,在那里远远儿的合他点头呢。他便趁着人挤的空儿,撇下贾兰,跟着那和尚就走,恍恍惚惚就像脚下生云的一般。不多一时,连城池、房舍的影儿都不见了,但见一片旷野,人迹全无。山脚之下有个小小茅庵,那和尚便领着宝玉进到里面。宝玉心下欢喜,知是真师,便倒身下拜道:“师父怎么这时候才来,弟子已于进场之时,将尘缘斩断,此心一无挂碍,伏乞师父就与弟子披剃了,好跟随师父到大荒山青埂峰去的。”那和尚道:“你此时削发出家原可,但恐他日还要留发还俗呢。”宝玉道:“弟子心如槁木死灰久矣,望师父勿疑。” 那和尚笑道:“你久已就要做和尚了,闺中戏语我已先闻。今日宝玉之和尚,正以答黛玉之眼泪耳。”宝玉听了,愈觉惊心动魄。当下那和尚便与宝玉削了发。 忽见庵门外走了一个跛足道人进来,哈哈大笑道:“宝玉,你可真做了和尚了,你还是为林妹妹呢,还是为袭人呢?”宝玉心下大惊,知是异人,连忙下拜道:“请问师父从那里来?” 那和尚道:“我乃茫茫大士,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我二人自开辟以来,就在大荒山居祝那大荒山中间,最高的一峰名为青埂峰,峰下有一块女娲补天未用之石,就是你与宋朝石曼卿的前身。因你自恨无才补天,故我二人带你到昌明隆盛之邦,投胎于诗礼簪缨之族,在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去阅历了一番。幸而你梦入太虚幻境,见了册子,醒悟过去未来,将红尘看破。故我二人今来指引,带你到大荒山青埂峰去归还原处。”宝玉道:“弟子之玉原来是?I趺之石,多蒙二位师父指明,顽石从此点头。”说罢,又磕下头去,起来看时,二人已顿改形容,那里还是癞头跛足的模样。 但见茫茫大士,光头白面,身披袈裟;那渺渺真人,头带纶巾,身披鹤氅,美目修髯,飘飘然有神仙之态。宝玉道:“师父,请问此处到大荒山还有多少路程?”二人道:“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如今还有一事,你且随我去来。”宝玉跟了二人,转过山弯,只见一道大河,一只大船湾在那里,满地上大雪。二人道:“天伦至性,不可以不拜辞。”二人把宝玉扶上船头,明明见他父亲贾政坐在船内,宝玉便拜了四拜,站起身来,打了个问讯。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 只见船头上一僧、一道搀了宝玉说道:“俗缘已毕,快走,快走。”三个人飘然登岸,贾政不顾地滑,在后面赶来,只见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口中作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歌毕,一转就不见影儿了,那贾政只得回船去了。 这里宝玉三人,走不多时,早到了大荒山无稽崖。但见万丈嶙峋,直插霄汉,进了山口,顿觉眼界光明,别是一番世界。 四下里?E岈怪石,诘曲虬松,云隐飞泉,萝纷峭壁,猿啼鹤唳,虎啸龙吟。直走到白云深处,只见那树林里有小小三间茅屋。 到了门口,大士、真人把宝玉领着进来,只见里面有一个少年,笑容可掬的迎了出来,道:“师父辛苦了,宝兄弟来了么?” 宝玉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柳湘琏,不禁大喜道:“柳二哥,你原来在这里,一向好么?”湘莲也笑着问好。大士、真人也笑道:“你们可谓他乡遇故知了,且到里面再叙罢。”说着,都到了里面。 湘莲、宝玉先行了师徒之礼,后叙了朋友之情。大士、真人上坐,湘莲、宝玉侍坐。宝玉先就站起身来道:“弟子下愚,多蒙二位师父不弃,度脱来山,惟望师父慈悲,指示些参禅悟道的路径,明心见性的工夫,也不枉弟子负笈千里一常”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齐大笑道:“你原来是个痴人,儒释道三教名虽殊而理则一。释道两家之明心见性,即儒教之克已复礼也。释道两家之坐静参禅,即儒教之正心诚意也。释道两家之定慧,即儒教之慎独也。我听见你要把《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等书,一火焚之,说是‘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这话就很是,为什么今儿反不明白了昵?你总因为是舍近而求远的缘故。那《孟子》说的:‘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了。我们如今索性把你小时读过的、熟的说给你罢。譬如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就是至捷的路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就是绝妙的口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这就是极尽的工夫。你若必要讲些通关运气、坎离铅汞之事,那就是惑世诬民之言,非我二人所知的了。”宝玉闻言,不禁大惊失色道:“依师父这等讲来,如何能够成仙成佛,白日飞升呢。”大士、真人笑道:“你真是个痴人,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止白日飞升而已呢。”宝玉听了,恍然大悟,喜得手舞足蹈起来,道:“原来师父之道,不用他求,只是正心诚意而已。”大士、真人拍手笑道:“你如今既然醒悟,就在此与湘莲二人,同心合力的把我们适才所授的口诀,密授的心法,日新日新日日新起来,到了三月不违的时候,我们二人再来指点迷津。如今尚有未了的因缘,还要下山去走走。”说着,便站起身来,湘莲、宝玉二人送出门外,只见大士、真人将袍袖一展,早已不见了。 宝玉这里看的出了神,呆呆的发怔。柳湘莲道:“宝兄弟,怎么发起呆来,做什么呢?”宝玉这才回过头来,拉着湘莲的手,笑道:“柳二哥,你可知道那日跟了道士出家之后,薛大哥同人四下里找寻了几天,还哭了几回呢。你原来也就是跟着这二位师父来了,你在此已潜修了多时,工夫想是大有进益了。” 湘莲道:“我初到此时,也是蒙师父口授了几句四书,专心学去,虽觉果有奇妙,然而究竟也还算不得什么工夫。宝兄弟,你我之来此处,皆是一样的心肠,一样的情境,真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了。”宝玉道:“可不是,你我把尘缘斩断,万念皆空,这会子乃是二人同心,不是同病相怜呢。” 湘莲道:“宝兄弟,你可要看看你的前身去么?”宝玉猛省道:“是埃师父说我是补天未用之石,就在青埂峰下。柳二哥,青埂峰在那里呢?”湘莲道:“你跟我来,我指给你就是了。”宝玉便跟着湘莲,由茅屋之后,攀藤附葛的上了山顶。 果见一块石头,约高七尺,玲珑剔透莹然如玉,与那块通灵玉的形状虽有大小之殊,略无参差之别。宝玉见了,不胜惊异,悲叹了一会子,漫漫用手摸抚着,不觉有感,成诗一首。因朗吟道: 故我相逢劈面惊,块然磊落识三生。 恨无精卫衔填日,空有娲皇炼补名。 磐固果然前辈事,石交奚只故人情? 峰前若问谁知己,我与当年石曼卿。 湘莲道:“宝兄弟,你真可谓一往情深了。这诗词一道,我竟不能,也不敢勉强奉和。”说罢,下山吃了晚饭,又谈了一会子闲话,二人遂取蒲团铺在里间榻上打坐。由此日夜用功,暂且不表。 再说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离了太虚幻境,车走如飞。 行了半日,但见阴风惨淡,黑雾迷漫,已不是光明景象。凤姐道:“三妹妹,你看日色平西,天也不早了,也要早些找个下处。我们比不得男人们,晚上没处住,可怎么样呢。”尤三姐道:“远远儿的望着,前头有一带树林,那里必有人家,且到了那里再说。”不一时,已到了面前,但见人烟凑密,热闹非常。路南有座小庙儿,上写着“观音庵”三字,旁边又帖着一张纸条儿,上写着“小庵专寓往来女眷”。尤三姐一见大喜,忙叫住车,遂下了车,走到庙前,将门环儿叩了两下。只听里面“咯吱”一声,开了庵门,走出个老尼姑来,见了尤三姐问道:“姑娘是是那里来的?”尤三姐道:“我们是太虚幻境来的,特借宝刹暂住一宵。”那老尼姑道:“这么样,就都请到里面坐罢了。”于是,搀了凤姐下车,后面鸳鸯也到了,一起下车走进庵门。小太监一齐将车御进庵内。 老尼姑请三人到禅堂坐定,小尼姑倒上茶来。凤姐向鸳鸯道:“你看这个小姑子像谁?”鸳鸯也仔细一瞧,道:“你不是那馒头庵的智能儿么?”智能听了,也将他二人一看,道:“你们是从那里来的?好像是贾府里的琏二奶奶和鸳鸯姑娘似的。”凤姐笑道:“可不是智能儿是谁呢?”鸳鸯道:“好了,有了熟人儿,就好打听老太太的下落了。”智能儿道:“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尼姑听见,便叫智能儿道:“既都是贾府上的奶奶、姑娘们,可将行李照应着搬到里边小套间里,说给厨房里预备上等的酒饭,泡了好茶来。”智能儿答应着去了。凤姐道:“这个智能儿是老师父几时收下的徒弟?他是我们的一个旧人儿。”老尼姑又将智能儿的来历,述了一遍。凤姐听了,也不理会这个秦相公是谁。 鸳鸯道:“老师父,才刚智能儿说我们老太太到你这里来过,如今过去了好些日子了。老师父,可知道我们老太太现在在那里呢?”老尼姑道:“老太太过去的日子久了,目今的下落,这却那里知道呢?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进城之后头一天,先在城隍大人衙门里点名过堂,第二天才带见阎王,稽查了善恶,也有送往上界骨肉完聚的,也有打发脱生转世的,也有发在各处地狱里受罪的,种种不一。我们这会子,怎么知道老太太的下落呢?”凤姐听了,着急道:“这可怎么好呢?我们三个人原是从太虚幻境奉娘娘的命,来访寻老太太的。我想我们老太太一生好善,也断不能有地狱的事,这会子或者送往上界去了,或者脱生转世去了,都不可知。可教我们怎么寻访呢?” 尤三姐道:“你不用着急,咱们明儿到了城隍的衙门,也就好寻访了。”凤姐道:“我们原是太虚幻境的人,本不属城隍的管辖。这会子,为什么出头露面的自己寻上门去,教人家点名过堂呢?”鸳鸯道:“二奶奶,咱们千辛万苦,原为老太太而来,也讲不起出头露面的话了。”凤姐道:“你更糊涂了,就是咱们明儿出头露面见了城隍,难道敢问城隍要老太太不成?”老尼姑道:“奶奶、姑娘们不必着急,一路辛苦,这会子也饿了,且摆饭罢。吃了饭,我替你们打算个主意就是了。” 于是,吩咐智能儿摆上酒饭来,大家吃过,漱了口,送上茶来。凤姐手擎着茶杯笑道:“老师父,你才刚儿说给我们打算个主意,我倒要领教领教,你到底有个什么主意呢?”老尼姑道:“依我的愚见,奶奶、姑娘们且别进城去,就住在这里。我这个徒弟智能儿,他有个姑表兄弟秦相公,不时的瞧他姐姐来呢。奶奶可给他几两银子,托他到各处里打听老太太的下落,如果得个准信儿,你们再作商量,岂不妥当么?”凤姐点点头儿道:“就是这么着,很好。”智能儿却捏着一把汗儿,恐怕露出他的破绽来。却也无可如何,只得去将行李打开,替他们铺了炕,收拾点上灯来。 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尤三姐问老尼姑道:“你们这里可有方便的去处么?”老尼姑道:“这西边有个小后院,极其僻静,奶奶、姑娘们就在那里走动走动罢。”尤三姐向凤姐、鸳鸯道:“你们不去走走么?”凤姐道:“你和鸳鸯姐姐先去,我随后就来。”于是,尤三姐、鸳鸯头里去了,凤姐这里慢慢儿的口里吐净了槟榔渣儿,装了一袋玉兰香吸着,缓步出了禅堂,向西而去。 谁知秦锺因与智能儿生前绸缪过度,一病而亡。后因智能儿找了来,二人虽然情好甚密,却不敢在老尼姑面前露出形迹。 每晚黄昏乘人乱的空儿,他便钻在智能儿屋里藏着,只等上头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回房,两个便赴巫山。这晚正在智能儿屋里潜等了良久,不见智能儿下来,便伏在窗下舔破窗纸,望外偷看。忽见一个妇人,向西而去。此时月色朦胧,看不真切是谁,但见一个白生生的脸儿恍了过去。秦锺暗想,必是老尼姑睡了,智能儿到后院子里解手去了。他便大了胆子,蹑手蹑脚的溜到后院门首来窥探,只见门儿像是虚掩着的,才待要用手推时,恰值那边凤姐开了门过来。秦锺猛然见了,也并不细看是谁,只道是智能儿从后院子里小解了回房来了,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笑道:“你师父睡了么?”吓的凤姐魂不附体,大声嚷道:“不好了,有了贼了。”尤三姐、鸳鸯恰值回来,听见凤姐嚷叫有贼,尤三姐生来的矫捷便俐,便忙上前一步,早将秦锺揿倒在地。鸳鸯便嚷道:“老师父,快拿灯来,捉住贼了。” 禅堂内老尼姑听见有贼,也就慌了手脚,忙教智能儿提了灯,走过来看时,只见尤三姐揿着一个人,只叫快拿绳子来捆了他。智能儿一看,认得是秦锺,吓得呆了,连忙跪下央告道:“二奶奶,三姑娘,不必生气,他就是宝二爷的朋友,小蓉大奶奶的兄弟。”凤姐道:“怎么,是秦锤这个小子么?好小子啊,怎么干起这样勾当来了。”秦锤在地下哼哼的道:“原来是琏二婶娘,我该死,认错了人了,当是智能儿呢。二婶娘开恩,饶了我罢。”凤姐道:“三妹妹,放他起来罢。”尤三姐一松手,秦锤羞惭满面爬了起来,给凤姐请安。只见老尼姑照着智能儿脸上,下死劲的啐了一口道:“没脸的东西,成日家闹姑表兄弟,今儿可不闹了。奶奶、姑娘们既然认得这个秦相公,且请到禅堂坐下,慢慢儿的说罢。” 于是,大家进了禅堂坐下,凤姐道:“秦锺小子呢?”秦锺只得讪讪的走到凤姐跟前。凤姐笑道:“好孩子,几年没见,你竟干出这些把戏来了。”秦锺道:“说起来,这还是二婶娘的过失。”凤姐道:“嗳哟哟,你们听听,他们两个人干出来的勾当,怎么倒说是我的过失呢?”秦锺道:“那年子给我姐姐送殡,二婶娘若不带了我们住在馒头庵,那里有这一件勾当呢?”凤姐笑道:“这么说起来,宝玉一定也被你们引诱坏了。我只说你们多大点子小崽子,怎么竟会成起精来了。老师父,你才刚说秦相公,我也再猜不到就是他,他是我侄儿的小舅子呢。老师父,你可把智能儿让我们赎了去,成就了他们两个的生死姻缘,也是你出家人的好事。我们好差他寻访老太太去的。” 老尼姑道:“奶奶说的很是,我早就要教他还俗呢。” 秦锺道:“前儿我听见智能说,老太太过去了好些日子了。二婶娘怎么这会子又来寻找呢?”凤姐道:“我们这会子都在太虚幻境,你姐姐也在那里呢。我们是奉了元妃娘娘之命,来访寻老太太的。他们两个人,你可认得么?”秦锺细将尤三姐、鸳鸯看了一看,笑道:“这一位好像鸳鸯姐姐,我在老太太屋里见过的。这一位姐姐也很面熟,只是一时儿想不起是谁来了。 “尤三姐笑道:“好个小猴儿崽子,我是你姐夫的三姨儿呢。你如今和我翻了辈数,叫起我姐姐来了。”秦锺笑着,忙给尤三姐请安,又给鸳鸯作揖,道:“二婶娘,三姨儿,请放心罢。侄儿明儿起个黑早进城到城隍衙门里,有个冯书办他和侄儿认识相好,只消找着了他,必然知道老太太的下落了。” 凤姐道:“很好,我今儿且给你们成全了好事。智能儿呢,怎么躲着去了?这里来,我和你师父说明白了,这会子你放心大胆的把你这个小女婿子带了房里去罢。”他二人听见了,只得老着脸儿双双的去了。这里凤姐三人也进了套间,各自就寝,老尼姑也在外间睡了。 次日天才黎明,凤姐等尚未起来,忽听门外人喊马嘶,打得庵门一片山响。鸳鸯忙起来穿上了衣服,推他二人道:“二奶奶,三姑娘,快穿上衣服罢,你听外面嚷闹的了不得,不知是什么事情?”说着,忙下炕走出外间来,将老尼姑推醒。老尼姑连忙起来,走出外边开了庵门看时,只见一群衙役拥了进来,嚷道:“昨儿晚上,这里的乡约地保报了大人,说你庵里窝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个姑娘,你们可莫要放他们走了,大人少刻着管家奶奶们来相看呢。”老尼姑吓了一跳,飞也似跑了进来道:“奶奶、姑娘们,不好了,你们昨晚住在这里,城里的大人知道了,差了多少衙役把守庵门,说少刻差人来相看你们呢。”凤姐大惊失色道:“这还了得,那里有这样的混帐大人呢。我们又不属他管辖,相看我们做什么?况且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有夫之妇,相看了他又敢怎么样呢?倒是你们两个人,怕有些费手。”鸳鸯道:“二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呢,怕他怎么,还有一死呢,谁还没死过的吗?”老尼姑道:“这也说不起了,现官不如现管,只好等他们相看了,再作商量罢了。”尤三姐道:“说不得了,拿鸳鸯剑来,等我出去杀了这一起混帐东西罢。” 正忙乱间,只听院内有个妇人的声音,问:“老姑姑起来了没有?”老尼姑连忙出来看时,只见是两个妇人,一个是鲍二家的,那一个不大认识。老尼姑大喜,忙叫道:“奶奶、姑娘们,不用急了,前儿跟老太太的鲍二嫂子来了。你们问问他,就知道老太太了。” 凤姐连忙出来一看,大喜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这一个不是司棋么?”原来这两个妇人,果是司棋、鲍二家的,一齐进来,笑道:“原来是二奶奶,林姑娘没来么?”凤姐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怎么问起林姑娘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原来不知道,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家的林姑老爷。前儿老太太到了,认了亲了。姑太太因为林姑娘去了世,没到这儿来,怕是走迷了路,这会子,现在四城门帖了告示,遍处寻访。昨儿晚上,有这里的乡约地保报说,观音庵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位姑娘。姑太太听见了,恐怕这里头有林姑娘,所以五更天催齐了人役,打发我们两个来看来了。” 凤姐三人听见,真是喜出望外。凤姐道:“才刚儿老姑姑来说,城隍大人要差人来相看我们呢,把我们都吓糊涂了。” 老尼姑笑道:“这个话,想是外头衙役们把 话说错了,倒教奶奶、姑娘们受惊。”鸳鸯笑道:“我还记得,鲍二嫂子头里说过我们二奶奶是阎王老婆,怪不得今儿阎王爷转教城隍来相看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又道:“你们两个怎么得到林姑老爷衙门里的?”司棋、鲍二家的各将自己的始末说了一遍。凤姐笑道:“你们这两个蹄子倒有造化,都得了好处了。我倒替你们受了多少委屈。鲍二家的我也不计较他了,那是我们那个爷自己平常。司棋,你和你姑舅哥哥两个,很该机密着些儿,为什么又弄你娘的个香袋儿扔在山子石背后,教傻大姐儿拾了,递给大太太,好教我受太太的数落。”说的司棋红了脸,低头不答。鲍二家的道:“二奶奶,我们如今都改了。既然蒙你老人家不计较我们,就当着老姑姑,给我们留点儿脸儿罢。司姑娘,你出去告诉你们那一个,快回去给老太太、姑太太报个信儿去,就教再抬几顶轿来伺候。”司棋连忙出去了,老尼姑便叫智能儿去教厨房里早些预备早饭。 只见秦锺上来,给凤姐三人道喜。凤姐笑道:“老太太有了下落了,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林姑老爷,你和智能儿也跟了我们去罢。”秦锺道:“多谢二婶娘的恩典,侄儿正没个托足的地方儿呢。”老尼姑道:“这就很好,我们智能儿终身也有了靠了。”凤姐道:“你白折了个徒弟,我心里又觉不安呢。” 老尼姑道:“这倒不相干,我的徒弟多着呢。只要奶奶在大人面前把我提拔提拔,多赏点儿布施就有了。”说着,智能儿早回说摆饭。 大家正吃毕饭,只见潘又安进来,先给凤姐等请了安,便回道:“小的才刚儿回去,禀知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欢喜的了不得,立刻打了轿子来接奶奶、姑娘进府呢,外边已经伺候妥当了。”凤姐三人立起身来,向老尼姑道谢,又给了五十两银子布施。老尼姑千恩万谢的道了简慢,直送至大殿前头,服侍他们一一的上了轿,方才进去,这里凤姐等三人,坐了轿到城隍衙门里来,要知进了衙门怎样相见,须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鸳鸯凤姐各遂初心 宝玉湘莲同证大道 话说凤姐等三人坐在轿内,但见前面旗锣伞扇,前呼后拥,十分热闹,也无心看那六街三市的风光。不多一时,转弯抹角,早到了城隍辕门,只听一声点响,重门洞开,一直抬进二堂,方才下轿。两边闪出许多仆妇来,搀了他三人,进了宅门。早望见贾母同贾夫人在上房,倚门而待,见他三人进来,又悲又喜。贾母道:“我的凤丫头、鸳鸯都来了,这一位姑娘是谁呢?嗐,我只说你年轻小人儿家,往后来还有几年的福享,怎么就都走了这条路了呢?”凤姐、鸳鸯见了贾母,便跪下痛哭。 贾夫人忙搀起他们来,劝道:“请老太太进来罢,娘儿们相逢本该欢喜才是。”于是,大家进了房,一一的行过了礼。 贾母问道:“这位姑娘很面熟,怎么再也想不起是谁来呢?”凤姐道:“他是我珍大嫂子的三妹子,那年为柳湘莲退亲,抹了脖子的。怎么老祖宗倒忘记了么?”尤三姐不好言语,狠狠的瞅了他一眼。贾母道:“尤三姑娘来的年代久了,你们怎么就会在一处了呢?”凤姐道:“我们好些人都在太虚幻境呢,元妃娘娘、林妹妹、迎妹妹、尤二妹妹、小蓉大奶奶、香菱姑娘,都给老太太请安。”贾母听见,惊喜道:“你说真些,你林妹妹、元妃娘娘都在那里呢?”凤姐又高声说道:“太虚幻境。”贾母道:“什么叫做太虚幻境?这个地方儿离咱们这里有多远?”凤姐道:“太虚幻境又叫做芙蓉城,又叫做离恨天。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飘渺的所在,要算是仙境的地方呢。” 贾夫人听了,也欢喜道:“这么说起来,你们姊妹们如今都是些仙人了。你林妹妹既在那里,为什么不和你们一块儿来呢?”鸳鸯道:“我们并不知道姑老爷、姑太太在这里,我原因老太太去了世,没人服侍,我就自缢找了来了。后来到了太虚幻境,才知道元妃娘娘、林姑娘都是那里的仙子。因他两个不放心老太太,所以才差了我们三个人来访寻的。林姑娘是那里有名儿的潇湘妃子,怎么能够私自来呢!”贾母听了,愈加欢喜道:“我这个鸳鸯丫头,真真的是个好孩子,不枉我疼了他一常”贾夫人又问凤姐道:“你黛玉妹妹,在那里可有人伺候他么?”凤姐笑道:“姑太太放心,那里除了元妃娘娘,他就是第二位了。龙王爷少了漱口水,那个敢不伺候他呢?况且,各处通有伺候的仙女们多着呢。他那里贴身服侍的,还有晴雯、金钏儿。外头还有薛姨太太家的香菱姑娘,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儿,尤家他们姊妹两个,栊翠庵的妙玉。元妃娘娘那边,又有迎妹妹,还有我同鸳鸯姐姐,比这里还热闹多着呢。”贾母道:“前儿没把你姑妈急坏了,把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都翻了个过儿,也没找着你林妹妹。今儿你妹妹有了下落,你姑妈也放了心了。”贾夫人流泪道:“我这会子虽然放心了,还不知我们娘儿们几时才能见面呢?”贾母道:“这也不用着急,等姑老爷回了衙门,商量就是了。” 贾夫人点点头儿,拭了眼泪,回头瞧见司棋站在旁边,便道:“你怎么听着热闹了,也该吩咐他们伺候摆饭了。”司棋答应去了。凤姐道:“我们在观音庵吃过饭了,只预备老太太、姑太太的饭罢。”贾母问凤姐道:“你两个公公、两个婆婆、你宝玉兄弟他们都好么?”凤姐道:“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只有宝兄弟,我听见香菱说中了第七名举人,后来跟着个和尚出了家了。”贾母大惊道:“怎么的,宝玉出了家当了和尚了,这还了得。这个傻小子,媳妇也娶了,举人也中了,放着福不享,好好儿的为什么出家呢?”凤姐未及回答,鸳鸯便接过来道:“总是为林姑娘么!”凤姐急忙把鸳鸯瞪了一眼,贾母也会过意来,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都是我的业障,教我也后悔不来了。” 贾夫人听见话语蹊跷,又见凤姐瞪了鸳鸯一眼,不好往下追问,便也叹道:“这个孩子,怎么干出这样糊涂事来了,这把他娘活要想坏了呢!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这可不把人家的女孩儿耽搁了么?”贾母叹道:“就是薛姨太太的女孩儿。” 贾夫人道:“不是小名儿叫个宝钗的么?”凤姐道:“就是他,姑妈倒还记得呢。” 正说时,只见贾珠进来站在上房门口,“问妹妹们的好”。 凤姐大惊,忙站起身来道:“怎么的大哥哥也在这里么?”贾夫人便将贾珠的原委,告诉了凤姐一遍。凤姐道:“鸳鸯姐姐,你去替我给大哥哥请安,就说家里大嫂子很好,兰哥儿也中了举人了。”贾珠听了,也欢喜道:“这都是二婶娘的疼爱所致。” 贾母道:“你宝玉兄弟也中了举人了。这个下流种子放着福不享,跟了和尚出家去了。珠儿你在外头探听着,若果晓得他在那个庙里出家,把他给我活活儿的捉了来。”贾夫人笑道:“这个老太太想是气糊涂了,阴阳路隔,寿夭各有定数,那里能够活捉呢?若都由着人的性儿活捉起来,凤姑娘早就该把琏儿活捉来了。”凤姐笑道:“好姑妈呀,才见了侄儿媳妇就拿我说起趣话儿来了。为什么不说,教我大哥哥把我大嫂子活捉了来呢?”说的贾珠都笑了。 忽听外面“当”的一声点响,贾珠忙退了出去,道:“姑老爷回来了。”只见林如海笑吟吟的走进来,道:“姑娘们都到了么?咱们都是至亲,请到里间坐罢。”凤姐,尤三姐、鸳鸯三人早已拜了下去,林如海答了三揖。丫环们将里间的帘子打起来,让他三人内室暂坐,司棋便跟了进去。林如海先与贾母道了喜,贾夫人便将凤姐所说,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告诉了林如海一遍。如海也自欢喜道:“我前日在崔判官衙门里,讲起黛玉的话来,崔判官也说:有个太虚幻境。当日白乐天《长恨歌》上有句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那个地方,如今令爱姑娘必是登了太虚了。我还谦说,那里能够呢。谁知竟果然应了他的话了。” 贾夫人道:“老爷也要想个主意,教我们娘儿们也见一见呢。”如海沉吟了一会道:“你也不用性急,我想女儿既名列仙班,自不能私离职守。我们也有官守责任,不得擅离。我到任已满九年,明年必转天曹。那时同到太虚,母女相见也不过转瞬光景。如今只好写封家书,烦来的人带去,以慰女儿之心,也就同见了他的一样了。”贾夫人道:“这方说来,还有一年的光景,教我怎么等待呢?”林如海道:“多的日了都待过了,何在乎这一年呢,待我写了家书,就打发两个小太监先回去。且留下三位姑娘住着,陪伴老太太,明年同我们一块儿去,也不为迟。” 说到这里,只见鸳鸯走来道:“才刚儿我们三个人也商量来。我与二奶奶好容易的才见老太太,怎么忍就回去呢。尤三姑娘,他却不能久住,要先回去呢。”林如海道:“既这么样,就且留尤三姑娘略住几日,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再去罢了。” 贾夫人道:“这个自然。今儿可吩咐外头,叫一班小戏儿来预备在后花厅上,请老太太和他们姊妹们听听。再打点孝敬元妃娘娘并送别位姊妹们的礼物,也给女儿带些衣物去,须要早些办妥了,免得临时周章。”林如海道:“这些事竟托大侄儿给咱们办一办,免得外头弄来的不合你的意思。”说毕,站起身来道:“把我的饭摆在书房里罢,这里让老太太和姑娘们多说说话儿。”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夫人就催着叫人照应花厅上预备开戏。鸳鸯于无人处,向司棋道:“你那些事,都是你自己弄出来的,我并没敢向谁跟前讲过一声儿。”司棋道:“姐姐,我知道。我到今儿虽然好了,有了天日,总是感激姐姐的大恩,不能忘了姐姐你的为人的好处。谁还不知么,我们死了到了阴间,姐姐死了就到了天上,这可就明白了。我也没什么报答姐姐的,可怎么样呢?”鸳鸯道:“我不过问这一声儿,你要说这话,倒不是咱们相好的姊妹了。”说着,外面开戏,都到后花厅上听戏去了。 席散后,贾夫人又告诉了林如海,将秦锺、智能儿搬进衙门居祝智能儿从此留发还俗,这些节目,也不须多赘。 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内,每日将师父传授的心法、口诀,用起功来,倒也十分快乐。韶光荏苒,不觉早已三月有余。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湘莲向宝玉笑道:“你我自从用功以来,虽觉太苦,然颇觉效验。我只觉得,近来气爽神清,骨轻体健,飘飘然似有凌云之意。我瞧你如今的容貌,也有个粹面盎背的光景了。你本来虽是面如美玉,只因从前为富贵繁华所扰,却少一段温润之色。如今看去,竟真是白玉中透出一番宝色来了,名之曰宝玉,可谓名称其实了。” 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我弟兄素无戏言,今儿可该罚你了。” 湘莲道:“你不信,你去照照镜子,看可像你先前的样儿不像?” 宝玉果然取出镜子来,照了一照,也不觉喜形于色道:“柳二哥,我今日始信吾儒之道,即仙佛之道。总因世上的人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习焉而不察,终日迷于声色货利,及至迷的要死,又妄想仙佛的长生,岂不可笑呢!”湘莲道:“到底宝兄弟是个极聪明的人,一悟就悟彻了。今儿天气晴和,咱们何不下山去逛逛。一则可以流通血脉,发舒精神;二则可以纵观花柳,悦性怡情。这些日子,咱们也太苦了。”宝玉道:“正合我的意思,你何不把鸳鸯剑带上,到了宽敞的地方,试舞一回,小弟也领教领教呢。”柳湘莲道:“使得。”遂取出鸳鸯剑来,系在腰间,拉了宝玉的手,慢步下山。 但见苍松翠柏青碧接天,异卉奇花幽香扑鼻。二人走了有数里远近,忽见地平路坦,四下里一片桃花,人在红云深处,仿佛武陵景况。宝玉道:“柳二哥我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只说是文人的曲笔,皆假设之词。谁想今儿竟亲历其境,始信古人不我欺也。这里就很宽敞,你就请舞起剑来,也可以使桃花壮色。”湘莲便掣出鸳鸯剑来,先走了架式,然后斜行拗步的舞了起来,只见一片寒光浑身盘绕,喜的宝玉拍手叫好不绝。 湘莲舞毕,收了鸳鸯剑道:“咱们何不再往前去,一直把桃花的踪迹追尽,看那里到底有什么人家没有?倘若遇着个山家村店,我们也沽饮三杯,以助清兴,岂不更有趣呢。”宝玉道:“很好。”二人遂又顺着桃花又走了数里,隐隐的望见前面桃花影里,露出些楼台阁殿来。宝玉道:“此乃荒山,怎么又有这样一个所在呢?真真的我们今儿,可胜过当日的陶渊明了。” 湘莲道:“我来此多年,也下山走过几次,怎么总没见过这个地方儿呢?”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了跟前。 忽见一条长河阻路,白涌碧翻,却是沙明水净。复又寻至河湾窄处,只见一座石桥,两边白石栏杆,直接到那边缥缈飞楼之下。二人缓步上桥,却见那边垂杨影里,露出一带粉墙,内有几层飞楼直插云汉,盖的十分华丽。及到粉墙角下,忽见一垂花门,朱扉半启,曲径通幽。二人止步,正在徘徊瞻顾之间,只见里面出来了一个二八女郎,风鬟雾鬓,环佩珊珊,见了他二人,并无羞涩之态,笑问:“二位仙郎,从何而来,来此何事?”湘莲、宝玉忙正色答道:“我们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徒弟,从青埂峰来,下山闲步偶尔到此,不知此处何名,望祈指示。”那女郎笑道:“此处乃天台山,楼上乃玉真仙子姊妹二人的住处。当日有个刘晨、阮肇,采药误入此山,与我们仙姑姊妹二人,绸缪燕好。自从他二人返棹之后,至今有一千多年,再没有人能够到此。今日二位仙郎忽然光降,直是三生有幸了,快请到里面奉茶。” 湘莲、宝玉吓得呆了半晌,笑道:“我们二人,因被痴情所缚,所以斩断尘缘,来此悟道的。虽蒙神仙姐姐雅爱,我们断然不敢从命。”那女郎笑道:“二位仙郎既能如此,这就是真仙了,尚有何道之可悟呢?况且,你们所斩断的原是尘缘,这是仙缘,岂尘缘之可比么?只怕你们错过了机会,打着灯笼还没寻处呢。” 宝、湘二人不答,回身便走。那女郎怒道:“你们这两个没福的东西,真正不识抬举。你们既然来到此处,还想跑到那里去么?”说着,向袖中掏出一块手绢子,向湘、宝二人劈面掷来,忽然化作一条五色灿烂的情丝,将二人的脖项套住,拉了就走。柳湘莲着了急,便拔出鸳鸯剑来,要割断他的情丝。那里晓得那情丝是个柔软的东西,缠绵贴体,一时再割他不断,早不觉身不由己,手不能动,两脚前奔,收留不祝湘莲、宝玉无可奈何,只得随他拉到楼下,登梯而上。那女郎唤道:“二位仙姑,仙郎到了。” 但闻一阵环佩丁东,香风扑鼻。二人连忙定性宁神,以理制欲。定睛看时,只见两位仙子生得美艳异常,光华夺目,笑容可掬的道:“二位仙郎,请坐。”那女郎把情丝一提,他二人早已坐在椅上,那情丝依旧化作手绢子,塞在袖中,将手向楼下一招,早又有一个垂髫女郎,笑嘻嘻的手内捧了一盘四盏香茶上来,先宾后主,分送已毕,便悄悄儿的向两位仙子笑道:“二位仙姑,你看这两的个模样儿,长的比当年的刘郎、阮郎何如?我看这两个倒很俊呢!”那两位仙子秋波斜睨,笑了一笑,低声道:“痴丫头,快去整备酒筵上来,别误了千金一刻。” 那女郎答应了一声,笑着接了茶杯,便同先那个女郎一齐下楼去了。 这两位仙子便问道:“二位仙郎,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湘莲、宝玉正在宁心定性,忽闻垂问,吓得二人不敢仰视,但躬身答道:“弟子二人乃下界凡愚,一名柳湘莲,一名贾宝玉,久将痴情斩断,弃舍红尘,入山访道,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收录门墙。今者偶尔下山,虽蒙垂爱,不敢从命。乞二位仙估慈悲,放我们回去,我们就感颂不浅了。”两位仙子笑道:“你二人的心事,我们早已知道了。难道我们姊妹两个,反不如林黛玉、尤三姐两个么?你们若肯依从了我们,成就了好事,包管你们眼下立刻就与林黛玉、尤三姐相见何如呢?”湘莲、宝玉大惊,忙答道:“弟子之心,已同槁木死灰,一丝不挂,万念俱空。便使林黛玉、尤三姐立刻来到此间,弟子亦不过视为陌路之人,漠不相关而已。”两位仙子笑道:“只怕你口不应心罢!远在千里,近在目前,你们瞧瞧里间屋里坐的,那不是他们两个么?”哄的二人回头看时,只听两位仙子笑道:“在这里呢。” 二人急忙看时,那里是两位仙子了,果然就是林黛玉、尤三姐二人端然坐在椅上,喜的个宝玉刚叫出“妹妹”的两个字来,湘莲忙喝道:“宝兄弟,你怎么忘了师父传授的口诀了么?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宝玉恍然大悟,暗想林妹妹素日为人的脾气,就算他死后的灵魂,也断不肯当着柳二哥与我相见的。这一定是那仙子的什么障眼法儿了,因心中一急,便将通灵宝玉摘了下来,望着林黛玉脸上打来。湘莲也拔出鸳鸯剑,望着尤三姐劈头砍来。 只听得“哗啷”的一声,犹如山崩地裂,震得湘莲、宝玉二人一齐跌倒在地,急忙睁眼看时,那里有什么天台楼阁,原来还是在茅屋之内,并未下山。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经回来了,坐在那里呢!二人连忙上前叩见,大士、真人一齐点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湘莲、宝玉默默点头道:“原来是师父试我们的道力何如,还亏得不曾迷心乱性。”因上前问道:“请问师父,这些日子在何处云游,还是有什么因缘未了么?”大士、真人笑道:“你不晓得朝游北海暮苍梧么?我们的事情,你们此刻工夫未到,还不能十分明白呢。你看门外,你们又有两个熟人来了。” 只见门外果然进来了两位道长,飘飘欲仙,上前施礼道:“大士,真人,别来无恙。”大士、真人一齐站起身来,道:“二位道兄请坐。”宝玉看时,认得一位好像贾雨村模样,忙上前打了个问讯,道:“请问仙长是雨村老伯不是?”贾雨村笑道:“宝玉贤侄,眼力就很好,你认得这一位么?他就是你薛姨妈家香菱嫂子的父亲甄士隐。他是已经得道多年,你们从来也不知道的。”宝玉、湘莲一齐道:“侄辈不知二位老伯降临,有失迎候。”便一齐磕下头去,甄、贾二人,连忙扶住,然后大家坐定。 甄士隐道:“柳、贾二位来此多时,道力想是大进了。可晓得尤三姐、林黛玉现也同居幻境,亦在仙乡,故人不远,难免停云落月之思。何不求大士、真人指引,到彼一图把晤,细诉衷情呢?”湘莲、宝玉道:“弟子们已斩断尘缘,万念俱灰。刚才师父还试我们的工夫,弟子虽不敢说道力坚深,尚可以巴结刻鹄类鹜。从此越发要勉力精进,把住意马心猿,不敢稍有漏泄,方不负师父度脱之心呢。”大士、真人道:“你二人心迹,我已知道,固该如此。但宝玉与林黛玉,绛珠草以眼泪偿甘露之恩,前缘已了。湘莲与尤三姐鸳鸯剑断情,虽了而未尽余缘。况他二人已同居仙境,你二人学有渊源无难成就。见面之期,料想不远。”湘、宝二人道:“弟子原为痴情所缚,故立志斩断尘缘,心无他想。若再与尤三姐、林黛玉会晤,岂不成了个再来的冯妇么?”甄士隐摇着头道:“不然,不然,你们说的所谓小道了,可记得执远恐呢,君子不为么?你们此刻,道将得而犹未得,却不可生此心。将来道既已得,则过化存神,又何所而不可呢?你们可晓得太虚幻境是什么地方?”湘、宝二人道:“弟子愚昧不知,只听见师父常说,想来总是仙地。” 甄士隐道:“太虚幻境又名为芙蓉城,内中尽皆仙子,不止十二金钗。你二人的前身,原是芙蓉城主,另有一段因缘,在尤三姐、林黛玉姻缘之外呢。你们便不曾出家修道,将来也是要归还芙蓉城去的。此乃前定因缘,不容勉强。宝玉兄,就从此留发,你可晓得皇上隆恩,已经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若光着头也不称那真人的名号了。待等功成行满的时候,我等再来送你们赴芙蓉城之任去便了。”茫茫大士笑道:“我当初原曾说过留发还俗的话,宝玉还记得么?我不过是要你应那宝玉当了和尚的话,故暂且与你削发,如今甄道兄既然与你说明,可就此留发,等待功成之日,我们再来看视你们。不可因此懈怠,还要努力前进,方不负我们一番指引。我们同二位道兄下山去了。”湘莲、宝玉答应,送出四人,看着他们穿过古木丛中,到那白云深处去了。 湘、宝二人转身进内坐下,湘莲道:“宝兄弟,怎么才刚儿都叫出‘妹妹’来了。”宝玉道:“我一时迷惑,情不自禁,都是道力不深的缘故。幸亏二哥棒喝,要不然岂不前功尽弃了么?”湘莲道:“才刚儿这一番话,我犹恐怕还是他们试我们的。我打算还要坚辞,因后来不像是试我们的话了,故此我才不言语。”宝玉道:“师父叫我留发,我想既做了和尚,怎又还俗呢?”湘莲道:“你才刚儿没听见皇上已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那和尚那里做得真人呢?况且,你若不留起头发来,明儿到了芙蓉城,光着头怎么样去见你林妹妹呢?”宝玉道:“我正怕不光着头,怎么好见林妹妹去么?”湘莲道:“不用说了,我们功夫未到,不可又生他想。师父吩咐,不可懈怠,还是用功要紧。”于是,宝玉从此留发,与湘莲二人在茅屋内,同下苦功。未知几时才得功成,请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两好同床岫烟教夫 四喜临门宝钗生子 话说宁荣两府,自贾赦、贾珍赦罪回来,复还府第,贾珍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贾政袭了荣国世职。贾琏已将平儿扶了正,管理家事。 瞬届会试场期,大家俱忙着给贾兰进场会试。到了初七这日一早,派了几个管事家人护送前去。王夫人想起宝玉来了,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啊,你到底在那里出家去了?要不然,今儿可不爷儿两个都进场去了么?”李纨、平儿、宝钗忙上前劝说:“太太,不必尽着想了,这都是看见兰哥儿进场去了,太太请把这件事放过一边罢。”王夫人道:“我何常不是这么着,由不得教人不想么。”李纨、平儿道:“姨妈这几天都没过来坐坐,叫人过去请过姨妈来,同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罢。” 宝钗道:“妈妈这几天也没什么事,我叫人请去,就连我们家的二嫂子都请过来逛逛。”随叫莺儿:“你快去叫打发人请去。” 只见彩云来回,刘姥姥来了,只见刘姥姥早进来了,笑道:“请太太的安。”各人见了问好,坐下,小霞捧上茶来。刘姥姥道:“巧姑娘呢?”平儿道:“姥姥,他在屋子里做活呢,我叫他来给干妈请安。”刘姥姥忙摇头道:“不用这么着,我横竖还要到你们屋子里去呢,这会子忙什么?我来者是为我们那里周奶奶说,既给府上仰攀了亲,为的他家里只一个儿子,又没什么外人,意思要打算娶巧姑娘过门,叫我过来通知一声,送日子来的。”王夫人道:“这么着,也要告诉他爷爷、奶奶一声儿,好早些预备的。”又向平儿道:“外头的嫁妆我不管。那内里的妆奁,鞋脚针线只怕一点儿也还没打算呢!”平儿笑道:“太太,这倒可以放得心,我早就陆续的给他料理下来了。 现在出了三四个大箱子给他收的好好儿的在那里呢。”王夫人笑道:“这就很好,你这个姨娘比他的娘强多着了。可怜凤姐儿,要了一辈子的强,到了今儿..”说着,早又淌下眼泪来了。半晌又道:“到底还是你好。”宝钗笑道:“谁不晓得平丫头比凤丫头好,早就有了这个名儿的了。”说的王夫人也笑起来了。 人回姨太太、薛二奶奶来了,只见薛姨妈、邢岫烟早已进来。李纨、平儿、宝钗忙迎了出去,大家一同进了王夫人上房坐定。李纨道:“姨妈在家也没什么事,特请你老人家过来和太太斗牌呢。”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就是我们媳妇香菱已经临月,早晚要人照应着些儿。”宝钗道:“我晓得大嫂子临月,故此我没接他去呢。”李纨道:“他临月,你呢?”宝钗红了脸道:“大嫂子,这是什么话?”李纨笑道:“我是正经话,是什么话?谁家养孩子有什么避讳的么,正经该早些把那《达生编》看看,该料理的料理着些儿。”薛姨妈道:“你大嫂子这话很是。”因向李纨道:“大奶奶,你不晓得我们姑娘总还有些孩子气。”李纨道:“姨妈,这也怪不得他,他还没生长过呢。”因叫彩云拿出牌来,薛姨妈、王夫人、邢岫烟、李纨四人坐下抹点子花湖,旁边放下算盘。来了一天三家皆输了,只有邢岫烟一个赢家。晚上请过刘姥姥来,一同吃饭。饭后,各自辞别,回家去了。李纨、平儿、宝钗也各自回了房。 贾政进来,到了上房坐定。王夫人便告诉他,刘姥姥来说周家要娶巧姐儿过门的话。贾政道:“该打发人告诉大老爷、大太太去才是,我们一个人也不能作主。”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么说呢,明儿早上叫人过去说罢。”贾政道:“今儿冯紫英也来作媒,说的是治国公之孙马尚,现今世袭三品威远将军,有个姑娘今年十七岁了,说是人材很好,来给环儿说亲。我想环儿这个东西,虽然不成材料,年纪也不小了,却也该给他说亲了。”王夫人道:“门第呢,可以配得上了,只是不知姑娘怎么样?虽不讲十分人材,也要走得出去,见得人才好呢。” 贾政道:“他说给临安伯是亲戚,你们在临安伯那里可看见过没有?”王夫人道:“我的记性儿平常,那里还记得了,明儿问媳妇们,他们或者倒还记得些,也不可知。”贾政道:“只也大概不离,也就定了罢。”于是,归寝不题。 且说薛姨妈、邢岫烟回到家中,香菱迎接进去,大家在房内坐着,说了一会儿闲话。薛姨妈道:“你们都去睡罢,我也要睡了。”于是,香菱、岫烟俱各道了安置,各自归房。 岫烟回到自己房内,只见薛蝌在那里坐着,灯下看书呢。 见了岫烟进来,笑道:“今儿姨妈那边请了过去,做什么呢? “岫烟道:“给姨妈斗牌的,我悄悄儿的问平姐姐,他告诉我说,因为姨太太想起宝玉来了,伤心的很,故此请了过去斗牌,给姨妈散散闷儿。大家教我来牌,我又不好不来的,生恐怕要输,谁知倒是我一个人赢了来了。”因叫笑儿把钱拿过来,只见笑儿笑嘻嘻的提了四吊钱过来,道:“我提不动了,还有四吊在那里呢。”薛蝌道:“都放在里边去罢,不用拿过来了。 ” 因道:“他们宝二爷那个人,就和我们的柳二爷一样的,不晓得怎么凭空的就出了家了。他们两个人原本就相好的很,这会子两个人总出了家,却又在两处呢!”因又叹了一口气道:“嗐,真是‘两地情怀叹索居’了。”岫烟听见,便笑着慢慢儿的说道:“‘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呢?”薛蝌忙道:“这两句是那里来的?”岫烟笑道:“你问我是那里来的,我还要问你是那里来的呢?”薛蝌红了脸道:“那是我从前听见你在姨妈那里住着,日用起居艰难不足,我又因家下哥哥、嫂子的事情总不遂心,故此混写出来,出出闷气的。本打量粘在壁上,又恐怕被人看见笑话,故此夹在书里的。你是多早晚在书里看见了的?这里头有什么使不得的字眼儿,和那要改的地方儿,你可教给我怎么改罢。”岫烟只是嘻嘻的笑而不言,薛蝌道:“这有什么呢,你就做我的师傅罢了,当真还要我磕头吗?”岫烟道:“我也不大很会讲究埃”薛蝌道:“我知道你的学问同宝妹妹他们都不相上下,比我们高多着呢。天也不早了,我们睡罢,明儿拜师。”于是,双双归寝。 由是邢岫烟无事,便教导薛蝌作诗为文。薛蝌也肯用功,悔恨从前无人指点。因此两人情投意合,互相体贴,便百般恩爱。况当先苦而后甜的,自与他人大不相同矣。 王夫人隔了一日,便告诉李纨、平儿、宝钗说冯紫英作媒的话,因说道:“你们在临安伯府里,可曾看见过有这个姑娘没有?”李纨道:“有一回临安伯府里老太太生日,我们跟太太去拜寿,他老太太有个外孙女儿说是姓马,这会子有十六七岁了。我还记得那模样儿有些儿像彩云似的呢,不知是他呢不是?”宝钗道:“我也想起来了,那天子人也太多,我们都没和他说什么话,惟有史大妹妹他很熟。我记得他们两个人倒时刻的说话儿呢。太太打发人把史大妹妹接来,问问他就明白了。 “王夫人道:“可怜你史大妹妹年轻轻儿的倒守了寡了,还亏这孩子从来的脾气洒脱,说话也有口无心,要不然可不就熬煎的不成样儿了么。他来了,留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再去。”随即叫人说给外头,叫来旺家的套了车接去。 不一时,史湘云果然来了,先给王夫人请安,然后大家问好,坐下喝茶。王夫人便问:“治国公马府里的姑娘,说姑娘认得么?”史湘云道:“世袭三品衔马尚的夫人,是临安伯的女儿,我在临安伯那里常会的。”王夫人便告诉他,给环儿说亲的缘故,因道:“临安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姓马的,有几个人呢?”湘云道:“马姑娘只得一个,并没姊妹,今年十七岁了。人倒很好,说话也和平,我在临安伯府里的时候,我们倒都说得来。他那模样儿虽没十分,也还很去得,些微仿佛就像彩云姐姐的样儿。”李纨笑道:“可不是,我早就这么说了。” 王夫人道:“既这么着,等老爷回来,择了日子就定下罢。 “史湘云道:“明儿过了门,我是头一个熟人。我也曾问过他,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虽不能才貌双全,大约总还算有一点儿。” 王夫人道:“这就很好。”湘云道:“四妹妹呢?”王夫人道:“他如今在栊翠庵里修道呢,无事总不到外边来的。”湘云道:“我瞧瞧他去。” 于是,同了平儿到栊翠庵来,打从园里经过,只见草青遍地,到处尘封,燕泥蛛丝,甚是冷落。到了庵门首,只见门儿紧闭。平儿自己上前敲门,里面答应,紫鹃出来开门。湘云便问:“姑娘呢?”紫鹃道:“在里面打坐呢,姑奶奶同琏二奶奶请里边坐罢。”二人进去,到了禅堂,惜春见了忙站起身来,两下问好让坐,紫鹃沏了茶来。湘云道:“我因惦记着四妹妹,所以来瞧瞧你的,谁知倒做了个俗人搅扰清静,这可怎么好呢?”惜春道:“姐姐说那里话呢,我自己静坐,不到别处去,可以由我;人到我这里来,自然要由人,我那里有个拒绝人的道理。况且,都是自家姊妹,也不至逾垣而避之,闭门而不纳呢。多谢姐姐记念着我,我反怪姐姐不该这么样么?俗家尚不能如此,僧家复不能如此了埃”湘云道:“妹妹无事,可还画画没有?”惜春道:“心如止水,此调不弹久矣。妙玉在时还与他手谈手谈,聊以消遣,自他去后,楸枰亦置之高阁了。” 湘云道:“倒还是四妹妹清静的好,我们求之不得,也是无可奈何。”说罢,又坐了一会子,便同平儿出庵。 回到里边,来在宝钗屋里坐下,莺儿倒上茶来。宝钗道:“史大妹妹,你不嫌肮脏,今儿晚上在我这里睡罢。”湘云道:“宝姐姐,你怎么又说起这客套话来做什么?我还要瞧瞧巧姐儿去呢。回来在这里住,有话再谈。”遂同了平儿到他屋里,巧姐出来请安,又坐了会子,已经掌灯。那边请吃晚饭,饭后便到宝钗屋里。 湘云说起惜春来,未免叹息。宝钗道:“四姑娘他自来孤僻,是人劝他都劝不醒。这就和你宝哥哥一样,谁不说,谁不劝,怎奈他立定了主意,一心如此,这也就没有什么法儿了。 “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湘云道:“姐姐,你不用说了,像我今儿这么样个光景儿,也就给姐姐差不多儿,什么说的‘愁人莫给愁人说,说给愁人辗转愁’了。”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宝钗道:“妹妹,我们这会子是同病相怜了。”湘云道:“紫鹃姐姐可怜跟了林姐姐一辈子,如今又服侍四妹妹去了。”宝钗道:“这丫头倒很有忠头,林妹妹死后,他的丫头空闲着,要打发他们出去配人,这紫鹃情愿服侍四姑娘出家,至死不肯出去。这会子他在拢翠庵里无事的时候,还要到潇湘馆来给他姑娘焚香供茶呢。” 湘云道:“想起林姐姐来,教人心里实在怪难过的。我明儿要到潇湘馆去痛痛的哭他一场,也尽尽咱们姊妹们的情。” 宝钗道:“我前儿大年三十晚上,想起他来伤了半夜的心。我给他做了一首诗,装在包袱里烧了,不知他的魂灵儿在九泉之下,还知道不知道呢?”湘云便要诗稿来看,宝钗因叫莺儿取出来,递与湘云。湘云接来细细的读了一遍,也就伤心,弹了几点眼泪道:“宝姐姐,你这也就算情义兼尽了。林姐姐在九泉有知,他一定要感念你呢。”宝钗也点点头儿,又说说闲话,夜已深了,便收拾归寝。 过了一日,贾政会了冯紫英议定亲事,择日下聘。接着贾兰三场已毕,回到家内,听候发榜。家中便忙着料理下聘的礼物,恰值巧姐儿的婆家也是那一日过礼,又要料理这边的事情。 到了吉期的头一日,三姑娘也回来了。原来周姑爷进京之后,就援例捐了郎中,已经补了刑部江南司之缺。那甄应嘉安抚土疆回来,陛见后补了兵部侍郎,俱在京供职。探春来到家中与众人相见,大家欢聚。 到了次日,屏开孔雀,褥隐芙蓉,荣禧堂上铺毡结彩。薛姨妈也带了邢岫烟过来道喜。刘姥姥一早就到了,因巧姐儿是他的大媒。东府里尤氏也带着媳妇胡氏过来,邢夫人也过来了。 外边是冯紫英的大媒,甄宝玉、周姑爷、薛蟠、薛蝌、詹光、程日兴等一班亲友。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都在外面陪客。派了林之孝、王和荣、赵亦华、来旺、玉柱儿、昭儿、焙茗、扫红八个家人押着聘礼,到治国公家去。又派了郑华、吴兴、钱启、李贵、兴儿、喜儿、隆儿、寿儿八个家人押着回礼,到周家去。午初摆饭,饭毕,午正打发聘礼出门,八个家人门外上马而去。去不多时,周家聘礼来了,一起抬进,摆在荣禧堂,来了六个家人,上来磕头。贾赦叫赖大让到前边款待,一面打点赏赐花红尺头,一面叫人搬进聘礼,料理回礼等件。 正在忙乱,忽然门上吵嚷起来。贾珍听见,便问门上为什么这么闹,“你们做什么的,还不快去看看吗!”家人答应,往外正跑,只见门上进来回说:“老爷们大喜,兰哥儿中了,送报子的人在外面吵喜呢。”贾赦、贾政大喜,忙说把报子拿过来看,家人忙去接了报子,送上打开看时,贾兰中了第一百二十九名进士。大家欢喜,遂打发了赏银去了。在座亲友一齐道喜。正在叫人告诉里边喜信,忽见甄府家人在门外下马进来,满头大汗也不及请安,就请甄宝玉立刻回去。原来甄宝玉中的是第十七名举人,也与贾兰一起进场会试的,如今中了第七十名进士了。甄宝玉随即作辞而去,贾兰赶忙抢上一步道:“明早到世叔府上叩贺,诸事还要领世叔的教呢。”甄宝玉笑道:“你我乡会俱在同年,我并非前辈,我还要领令祖老伯大人的教呢。有什么事不明白,我们大家来商酌着就是了。”说毕,上马去了。 这里里边,大家都在平儿那里瞧周家来的礼物:是金珠首饰六十件,妆蟒二十匹,各色绸缎线绉羽毛大呢一百匹,四季衣服一百件,折羊酒银三百两。巧姐儿已经躲起来了,平儿便料理回礼物件,彩明在旁边帮着。 只见来旺家的跑来,笑道:“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道:“谁不知道大喜,你这会子才跑了来说这个话。”来旺家的道:“不是这个喜啊!”王夫人道:“不是巧姐儿的这个喜,就是环哥儿的喜了。”来旺家的嚷道:“都不是的,是兰哥儿中了进士了。老爷外头看了报子,打发了赏钱,这会子报子都贴起来了。”大家听见,正在欢喜。 忽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跑来了,说道:“姨太太请太太、珠大奶奶、刘姥姥快些过去呢。”王夫人等大惊,李纨问道:“不是宝二奶奶肚里疼了么?”莺儿点头说:“快些去罢。”李纨道:“我搀着刘姥姥先走一步儿,太太慢慢儿的来罢。”莺儿也上来两边搀着刘姥姥,赶着去了。王夫人道:“偏偏儿的事情总挤在一块儿,这教人家怎么个照应的法儿呢。”湘云道:“这都是喜事,人家巴不得这么样才好呢。我来搀着你老人家慢慢儿的走。宝姐姐那里横竖有姨妈在那里呢,邢姐姐没见他,想是他在那里帮着呢。大嫂子同刘姥姥去了就好了。”说着,已到了宝钗的新房子了。 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了。连忙进到里面看时,只见刘姥姥抱起了小孩儿,正在那里剪脐带儿呢。然后给小孩儿穿上衣衫,包裹好了,又服侍宝钗上了炕,坐在被内。 刘姥姥便向王夫人、薛姨妈笑道:“二位姑太太恭喜,大喜,是一位公子哥儿。”大家听了,俱各大喜。李纨、湘云、岫烟俱各过来道喜。 薛姨妈道:“我们吃了早饭,同姑娘进来,姑娘就告诉我说肚里有些坠坠儿的疼。我就和邢姑娘在这里坐着没出去。我教他躺着些儿,后来渐渐儿的疼的紧了,我才叫莺儿过来请的。” 王夫人道:“我才刚儿正和他们瞧瞧巧姐儿婆家的礼物,外头又来报兰哥儿中了,偏偏儿的莺儿又来请,都挤在一块儿,教我也不知道顾那一头儿的是了。”李纨道:“这都是太太的洪福,今儿是四喜临门,也是百年难遇的。”薛姨妈道:“兰哥儿中了,也是大奶奶的福,也不辜负了大奶奶为人一辈子的好处。”李纨道:“这都是托姨妈、太太的福罢了。太太和姨妈请在这里坐坐。吩咐麝月、莺儿,不许教人在这里闹。我去告诉他们个喜信儿,就叫他们预备了稀饭来,好给宝妹妹吃的。” 王夫人点头。 李纨到了后边,邢夫人等大家正在望信,听见李纨说了,大家欢喜,赶着帮着平儿料理清了,把回的礼物摆齐了,教人搬送出去,赏赐了周家的家人,这里派的家人们一同押着回礼都到周家去了。邢夫人、尤氏、平儿、探春、胡氏一齐都到宝钗屋里来,给薛姨妈、王夫人道喜。李纨便在里面照应,就便瞧瞧巧姐儿,又教人吩咐预备稀饭。外边也得了信,大家欢喜。 众亲友都说:“我们今儿一天,才道了喜又道喜,也不知道了多少喜了,真是喜事重重。这都是尊府的洪福。”正说着,治国公府里送聘礼的家人回来了,又是马府来的八个家人上来磕头,叩喜请安,抬进许多回事礼物、庚帖等类,吩咐款待来人,整整忙了一日。 到了三朝,备了两万喜蛋,并各样果子,派人分送给南安太妃、西平郡王、北静郡王暨公侯伯各亲友家去。贾政又到宗祠里摆了祭祀,拜谢了天地祖先,遂给小孩儿取名叫桂哥儿,劝兰桂齐芳”的意思。这一日,并不请亲友外客,只算自己家宴。外面书房里,贾赦、贾政、贾珍、贾环、贾琏、贾琮、贾蓉、贾兰并族中的几个子弟坐了两席。里边大家看着洗了儿,也有金寿星的、也有如意的、也有金钱的、也有玉器的,都拿出来放在小孩儿身上。大家说笑了一会,平儿道:“太太们都请到外边坐罢,我们闹了这半天就很够了,也让宝妹妹静静儿的坐坐罢。”探春道:“可不是,倒是我们去外边坐坐去罢。” 于是,让到王夫人东厢房内,上面是薛姨妈、刘姥姥、邢夫人、王夫人、史湘云、胡氏坐了一席,下面是邢岫烟、探春、尤氏、李纨、平儿、巧姐儿坐了一席。惜春不肯身临产室,只在王夫人屋里吃素。 过了一日,薛姨妈与邢岫烟便回去了,刘姥姥也回去了。 贾兰便随着甄宝玉拜座师,会同年,料理殿试,练习写法,着实忙乱。谁知薛姨妈回去没三五天,香菱便生了一子,只因产难血晕,即时死了。薛蟠大哭,赶忙料理衣衾棺椁,一面装殓停放,一面雇觅奶子奶小孩儿。小孩儿取名叫孝哥儿。过了些时,瞬届宝钗生的桂哥儿满月,荣府差人来请。薛姨妈依旧带了邢岫烟坐车过来。要知满月如何,有何 话说?须看下回,便见分晓。 [book_title]第八回 史湘云三宣新酒令 刘姥姥再醉荣国府 话说薛姨妈同邢岫烟到了荣府,原来薛宝琴因送喜蛋到梅翰林家去,方才晓得,今儿也来了。李婶娘也因送蛋晓得,就带了李纹过来道喜。李绮也从甄府来了。又有贾(王扁)之母带了喜鸾,贾琼之母带了四姐都来了。大家会见,请安问好,道喜已毕,大家归坐,丫环们捧上茶来。王夫人先提起香菱来,叹息了一番,宝钗、宝琴、岫烟都淌下眼泪来。因怕薛姨妈伤心,即忙忍住,拿话岔开。接着,各家都送了礼来。外面是小史侯、冯紫英、甄宝玉、周姑爷、梅姑爷、李婶娘子、薛蟠、薛蝌、詹光、程日兴等一班亲友。里面因人多,分作两处坐席。王夫人正房外间摆了两席,让薛姨妈、李婶娘坐,邢夫人、王夫人、贾(王扁)之母、贾琼之母、尤氏、胡氏、喜鸾、四姐儿陪坐。宝钗新房子里也摆了两席,是刘姥姥、邢岫烟、薛宝琴、李纹、李绮、史湘云、探春、李纨、平儿、宝钗、巧姐儿坐。 惜春仍在王夫人屋里吃素。探春道:“太太们都不在这里,刘姥姥也不是外人,我们把桌子并在一处,大家说话倒不热闹些么。”平儿道:“很好,就是这么着。”丫环、媳妇们便上来把椅子拉开,将两张桌子抬了并在一处,然后大家团团围坐,丫环们斟上酒来。 饮酒中间,刘姥姥忽然瞧见穿衣镜了,乃指着笑道:“众位姑奶奶们,我记得那一年老太太在日,留我在园子里逛过一天。那时,我因吃多了酒,到山子后头走了一走,回转过来,我就迷了路了。不知怎么绕了几个弯子,就走到一个屋子里去了。谁知鸦没鹊静儿的一个人儿也没有,只有一个大镜子嵌在里头,我不知道是镜子,猛然看见照出我自己的影儿来了,我心里一恍惚,只当是我们亲家母也来了呢。我就和他说了好一会的话,怎么我说什么,他也说什么,我笑了,他也笑了呢?”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了。刘姥姥又道:“后来我摸到跟前,碰了我的脑袋,才知道是镜子。我推了一推,又摸了一摸,不知怎么‘哗啷’的一声,门儿开了。我走进去一看,好鲜明齐整的床铺,也不知道是谁的,我倒下身去就睡着了。后来有个容长脸儿、高挑儿身量的一位姑娘来了,才把我叫醒了,仍旧送我到席上去了。怎么这几回我来了,留心看着这些姑娘们里头,总没见那一位姑娘了呢?”探春听了,就知道他说的是袭人,乃答道:“姥姥,你不知道,那个姑娘就是我二哥哥屋里的人,因为我二哥哥出了家,所以太太把他打发出去嫁了。” 刘姥姥点头叹息道:“说起宝二爷来,也难怪太太们想起来就淌眼抹泪的。你们记得那年他拉着我尽自追问抽柴火的女孩儿,把我勒掯的没了法儿了,只得顺着嘴儿胡诌罢了。直到如今,我想起他那个怪撩人爱的小模样儿来,心也觉怪酸的。” 说着,便取手帕子擦眼泪。 史湘云听见刘姥姥提起旧事,忽想起当日鸳鸯说的牙牌令来,又见刘姥姥说起宝玉淌眼泪,忙拦道:“今儿大喜事,你不用提这个话,仔细看招的太太们听见了,又要伤心呢。我的意思,咱们今儿也还像那年,行个酒令儿玩玩儿罢。”刘姥姥笑道:“好姑奶奶,你们饶了我罢。难道我的丑还没丢够么?” 探春、宝钗齐笑道:“姥姥,你那会子说的就很好,也不过是大家说说笑笑,免得吃点儿东西闷在心里。史大妹妹,你有个什么新鲜酒令儿要行呢?”湘云道:“我倒有个酒令儿,还是头里你妹夫在衙门里得的,虽算不得什么新鲜,倒也有点儿趣儿。”说着,便向翠缕道:“你把那个酒令儿拿来。”翠缕答应,去不多时,拿来递给湘云。 大家看时,只见是四颗牙骰子,上面刻的并非红绿点数,乃是一面镌着两个字,每骰六面共十二个字。头一颗骰子上镌的是,公子、老僧、少妇、屠沽、妓女、乞儿十二个字;第二颗骰子上镌的是,章台、方丈、闺阁、市井、花街、古墓十二个字;第三颗骰子上镌的是,走马、参禅、刺绣、挥拳、卖俏、酣眠十二个字。掷下去合成六句成语是: 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 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探拳。 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 “行此令时,若掷出本色成语者,合席各饮一杯公贺;若掷出参差综错名目时,即酌量其人、其地、其事之轻重,以定罚酒之多寡。第四颗骰子上镌的是,拇战、觅句、飞觞、雅谜、笑语、泥塑十二个字,乃是令底。同三颗色样骰子一齐掷下,如色样参差,应罚酒若干杯,再看令底是何名色:如遇拇战,受罚者将罚酒与同席一人拇战豁拳,输者饮酒;如遇觅句,受罚者席上生风,或诗文成语说一句,恰当的免罚,不通的加倍罚;如遇飞觞,受罚者将罚酒随意飞与同席之人代饮;如遇雅谜,受罚者说一雅谜给同席人猜,猜不着者代饮,如皆猜着或不能谜者,加倍罚;如遇笑语,受罚者说一笑话,同席人皆笑免罚,皆不笑加倍罚;如遇泥塑,受罚者将罚酒慢慢自饮,随意指同席一人令其泥塑,其人即就当下的情形,凡眼、耳、口、鼻、手、足一如泥塑之状,不许稍动,俟酒饮完才罢,如笑而动者代罚。设此六样,不过为罚酒之人酒多易醉,取其活泼变通热闹的意思。” 湘云将酒令讲明,大家俱各欢喜愿行。惟有刘姥姥攒眉蹙鼻道:“姑奶奶,这个酒令儿有这些累赘,我又认不得字,越发闹不清楚了,别算我罢。”湘云道:“姥姥,你只管放心,没人赖你,教巧姑娘给你看着些儿就是了。”巧姐也笑道:“干妈,你只管放心,我给你老人家瞧着呢。” 于是,湘云命麝月取出骰盆放在桌上,又随手抓了几个瓜子儿一数,从自己数起,数到薛宝琴为止,便从宝琴掷起。宝琴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这也不知道掷出个什么笑声儿来呢?” 说着,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乃是“屠沽方丈走马”,一齐都笑起来。湘云道:“屠沽非走马之人,方丈又非走马之地,该罚三大杯。”又看令底是“拇战”,笑道:“琴妹妹,你和谁豁拳?”说着,丢了个眼色,宝琴会意,道:“这会子豁拳,一来怕外头太太们听见了,二来也怕吵了小侄儿,不如猜雅拳出指头儿大管小最好。我就和姥姥猜罢。”刘姥姥笑道:“我这如今,手指头儿都强巴巴的不听使了,姑奶奶可要让着我些儿才好。”说着,二人一齐伸出指头来看时,刘姥姥出的是无名指,宝琴出的是中指。大家都笑道:“姥姥输了。”刘姥姥道:“我估量着姑奶奶要出小指的,谁知反倒上了当了。”说着,便把宝琴的罚酒拿起来,一气喝了。 下家该李纨掷了,李纨抓起骰子来,笑着掷了下去道:“掷个好的罢。”大家看时,乃是“少妇市井酣眠”,又都笑起来。湘云笑道:“好个没脸的少妇,怎么跑到市井上酣眠去了,该罚五大杯。”又看令底,乃是“觅句”,因道:“亏了这个令底还好,你快觅句罢。”丫头们斟上酒来,李纨把筷子指着果碟内的桃杏,说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湘云道:“这是烂熟的两句旧诗,人人都能说的,这个不算,你还得喝酒。”李纨道:“这个酒就该罚你,你说的原是旧诗文成语,怎么这会子你又嫌熟了?这又不是出题限韵,要什么生的呢?”宝钗笑道:“我说个公道话罢,大嫂子说的也不惊人,云儿挑饬的也没理,这五杯酒你们两人平分了罢。”李纨便将酒与湘云两下分着吃了。 下家该邢岫烟了,岫烟便拿起骰子来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却是“公子闺阁卖俏”。湘云笑道:“薛二哥想是每日在家里学张敞画眉了,请问有什么俏卖呢?”岫烟原本老实,便红了脸不好则声。宝钗便道:“云儿,你说该罚多少酒罢?”湘云道:“公子在闺阁卖俏,这于理上还说的去,可以免罚酒的。” 再看令底,是“泥塑”,又道:“既不罚酒,也就不论了。” 把盆过下去,却该李纹掷,李纹便抓起骰子来道:“掷个好的罢。”掷下看时,却是“屠沽章台刺绣”。湘云道:“屠沽非刺绣之人,章台非刺绣之地,该罚三大杯。”再看令底,却是“飞觞”。丫头斟上酒来,李纹便说:“一杯一杯复一杯。” 恰飞到湘云、探春、刘姥姥三人,将酒送过,三人饮干。 下该平儿掷,平儿便一把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若掷的不好,不算,再重掷使得么?”湘云笑道:“二嫂子,你倒很乖呢!”平儿便掷了下去道:“姑娘,你给我瞧。”巧姐儿一看,说道:“姨娘,你掷的是‘少妇方丈挥拳’。”大家齐笑起来,湘云道:“你这个少妇越发好了,怎么跑到方丈里挥起拳来了?”因向巧姐儿笑道:“你姨娘要打和尚去了,你也劝劝他呢。 ” 大家越发笑起来了。平儿道:“我可喝酒不喝酒?”湘云道:“该罚五大杯。”因看令底,却是“拇战”,因说:“你和谁猜拳罢。”平儿道:“我就和你猜,仍旧是出指头儿,分作五拳。”猜了一会,平儿赢了两拳,输了三拳,二人将酒分着吃了。 下该李绮,拿起骰子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却是“少妇闺阁刺绣”。湘云道:“这才掷得好呢,六样本色,惟有这个才是我们的本等。合席快快公贺一杯,也不必看令底了。” 下家轮到巧姐儿了,巧姐儿便抓起骰子来笑道:“我掷的要不好,你们可莫要笑。”唰的扔了下去,看时乃是“公子花街参禅”。湘云笑道:“也还掷得好,虽不是本色,这却免罚的。公子到了花街,还想去参禅,这样好公子怎么还罚酒呢? 到底是我们巧姑娘,真掷的巧。”巧姐儿笑道:“我掷的这个名色,很该让二婶娘掷出来才是呢。”说的大家笑了。 湘云道:“这可该轮着我了呢,我可别要学了商鞅‘为法自弊’,可就了不得了。”说着,便抓起骰子使劲儿掷了下去,一看,先自己笑的动不得了。大家看时,乃是“老僧闺阁卖俏“,大家都笑起来。湘云道:“我这个手,真该打了,怎么掷出这个大罚来了。”再看令底,笑道:“阿弥陀佛,有这个救命呢。”大家看时,却是“泥塑”,都捏着一把汗,不知他要塑谁呢?湘云道:“斟十杯酒来。”丫环们忙斟了十杯酒,便放在他面前。湘云挽了挽袖子拿起一杯来,慢慢的放在唇边,留神把众人一望,只见刘姥姥正拿筷子夹了个虾肉圆子,张着嘴才要吃时,湘云忙指道:“姥姥,塑住罢。” 原来刘姥姥虽是乡下人,时常在城内亲友家喝酒,也懂得这些玩笑的意思。他便张着嘴、瞪着眼儿拿筷子夹着虾圆子,离嘴不远,文丝儿不动。招的合席,并伺候的丫头、媳妇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谁知虾圆子是滑的,那牙筷子夹不住,就轱辘下来了。刘姥姥忙用筷子赶着去夹时,湘云笑道:“塑不住了,快把这九杯酒都给姥姥送过去罢。”刘姥姥笑道:“罢了,姑奶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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