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袁政府秘史 [book_author]陈逵九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9724 [book_dec]卖朋友,卖朋友。我民国自三年以来,此种声浪忽纷腾于一般人之耳鼓,如流行时疫然。其始惟一隅一区,偶或有之。未几,传染遍各地,发现渐多,盖闻风兴起。乎视卖朋友为职业者,已不乏人。是何也?凡卖朋友者,实可称为特别优美之事业,既不须自措资本,而获利最厚,且价值大概有定,免种种烦难手续,但卖一二友,立致千万金。天下便宜,孰逾于此?在昔社会上,所谓人口买卖,惟卖儿女及卖奴婢妾妇为恒有之事,若卖朋友则罕闻。自前清末,革命党中有所谓汉奸者,稍稍开此种风气,然为社会所痛绝。 [book_img]Z_14928.jpg [book_title]第一章卖朋友之新职业 卖朋友,卖朋友。我民国自三年以来,此种声浪忽纷腾于一般人之耳鼓,如流行时疫然。其始惟一隅一区,偶或有之。未几,传染遍各地,发现渐多,盖闻风兴起。乎视卖朋友为职业者,已不乏人。 是何也? 凡卖朋友者,实可称为特别优美之事业,既不须自措资本,而获利最厚,且价值大概有定,免种种烦难手续,但卖一二友,立致千万金。天下便宜,孰逾于此? 在昔社会上,所谓人口买卖,惟卖儿女及卖奴婢妾妇为恒有之事,若卖朋友则罕闻。自前清末,革命党中有所谓汉奸者,稍稍开此种风气,然为社会所痛绝。 革命党内部且例有常刑处分之。若汉奸一经发觉,几若不齿于人类,故卖朋友事仍不多见。洎乎民国癸丑二次革命,赣、皖、宁、沪、湘、鄂及蜀之重庆等处,树旗独立,一时风起云涌,誓讨袁贼。乃未几失败,一般革命志士逃亡者不可胜数。 而袁政府乃特创乱党名目,别于前清之革命党,其意非将爱国男儿一网打尽不止。于是序次甲乙,昭示榜案,毋滥毋遗,特悬各等赏格,一律通缉。自是国中交际社会上,平添多少大有价值之人口买卖。而恶探遍布,诬罪栽赃,志士英豪为其摧残冤陷者不少。 斯时以卖朋友为孤业者,遂应乎时势之需要,而技俩翻新。卖朋友者,自必有揽售之买主。此项买主,资本最富,但能购得头颅,虽重价弗吝。然其所谓大买主者谁欤?舍一代大恶魔之袁政府莫敢当。 且此项买卖之牵合,最得力于掮客买卖成功时,其代价几尽归掮客,而卖主分毫弗得,不亦异乎? 问此种掮客为谁,惟袁政府所遣派各地之侦探足当之。若夫卖主者,其自身并不愿卖也,然不能自主。苦遇其良友为侦探者,则往往设法卖之。 卖主为谁?即袁政府所谓之乱党,而民国之革命志士是。予言赘矣。 予今将述一卖朋友之故事。 民国二、三年,予客京师。四年,游上海。兹予书所述,即民国三年上海之事也。 予在京师时,即闻外省来游燕都侨寓落拓无职业者,人数约有五六千,而其中恃卖朋友为生计者,约居十分之一二。心窃异之,心为是何朋友之多可卖也?及来上海,然后知彼恶探卖朋友者,其大利薮之发源乃在是。盖彼等于京沪间联为一气,沪上为其选购场,京师不过其交兑所也。 自二次失败,所谓乱党,多数皆匿沪租界,而沪上恃卖朋友为生活者,数且不减于京师,盖刺探此项买卖之掮客,常往来京沪间,通递秘密,百计诱动,期早卖一友,早获巨利。惟租界为政府逮捕权力所不及,故侦探于此,不知费几许心计矣。 予友文君伯恺,述其友充侦探卖朋友一事,颇有情趣。予闻而详记未敢忘,今特叙录之,以供斯世言侦探爱情者,共参览焉。 有充袁政府之侦探以卖朋友为职志者,其人之姓字姑隐之,称以某甲。某甲者,为人儇薄佻达,无学识,绌生计习于浮夸,类纨子弟。籍隶湘赣间。至其被卖之友为蜀人,张姓,光复时奔走革命最有力之人物也。 癸丑二次革命,蜀省重庆及川北等处,树抗旗响应赣、宁,张为蜀党渠魁之一。失败后,袁政府悬赏购线,捕之急。乃奔沪匿租界,寓海宁路和康里。张为人豪迈义侠,洒落不羁。急人之难,恒勇往视如己事。济困扶颠,根于天性。居沪无事,偶亦涉足花丛,缱绻流连,随手挥霍。尝以多情自命,而勾栏中人为其所感动者,往往至于泣下。其诚恳有如此! 某甲者与张曩年邂逅于金陵,相识非一日。此次驻沪,恰又同居一弄,益相投契。渠对张自称同志,两次革命如何奔走运动,言之津津有味。张未遑察,颇悦纳之。 [book_title]第二章车中毒谋 英租界,北京路某里中,有三层楼屋。某日早间,日轮初出,晴光嫩煦,和风习习,吹拂入窗,凉爽宜人。楼中一人,年约四十馀,临窗独坐。目架淡蓝色吒力克镜,手一卷,双睛荧荧对书注射,状态甚萧闲。 俄而电铃铛铛响,其人释卷高呼:“阿祥,速出应门,有客至。”少选,僮肃客入,一翩翩少年也。体纤修,肤白皙,向主人匆匆一鞠躬,笑声即起曰:“数日不见,培荪先生想必大快乐,果何所消遣?” 主人曰:“谢君,吾奚逮子快乐十分之一耶?”言已就坐,略话寒暄。二人交情厚密,不问可知。 少年旋低其声曰:“有事启告,并将奉请鼎力襄助。” 主人曰:“何事?” 客曰:“侦探事耳。” 主人曰:“嘻,吾子非充侦探职乎?何反垂询于我辈闲散人?” 客曰:“先生勿客气。此次之货固非昔比,特别肥美,意我辈财运转亨通乎。此次所欲为者盖首要也。务望赐教,事济时必有厚酬。” 主人曰:“谁希冀君酬金者?然既承台命,当勉效力。”培荪者,某甲之好友也,其原籍不祥,姓名亦不一,或刘姓,时又姓周,近又称罗姓,名则随人而易。某甲但呼以培荪先生云。某甲虽充侦探,实则于侦探学术毫无所得,且少经验。自奉袁政府某要人秘令,到沪办侦探案,久无成功,急欲奋勇以图劳绩,非勤求助手不可。以是识培荪,深悉其曾游日本及美洲七八年,具有侦探学识,返国三四年,经验颇多。其为人最诡秘,能化装作各色人,或乞丐、或富翁、或妇女、或少年,凭意所造,维妙维肖。惟心述险狠,趋利忘义,道德上由来弗措意也。表面经营商业,为一资本家,实则尝充私家侦探,又暗中时与政界通消息。 至其侦探技能,诚属庸中佼佼,尝谓:“迩年以乱党故,中国人充侦探者甚夥,然大率皆门外汉瞎碰而已。”既与某甲相友好,且尝利用之。今某甲急欲卖其友张某,而无从下手,特竭诚造谒,求指方针。 培荪曰:“是奚难哉!但诱绐之,即足济事,如瓮中捉鳖耳。” 因问曰:“渠何嗜好?” 某甲曰:“尚未深悉,惟孽物是其酷好者也。” 曰:“然则易为耳。”因附耳低语良久,然后某甲兴辞历梯而逝。 孤危楼杰阁,暮霭冥,海上繁华,如烟如雾。维时六街三市,游人渐多。英界四马路某番菜馆中,有三人共饮,一南向坐,躯格昂藏,气概磅礴,颊边有微髭,望而知为江湖豪士;一西向坐,身披西装,须眉浓厚,口衔雪茄,两眼露白睛频频上视,大类硕腹贾;一东向坐,齿牙伶俐,举动轻灵纤佻瘦弱,分明为时髦之少年。 三人盖即张某及培荪某甲也。是日筵席为某甲特备以宴张,而请培荪作陪客也者。二人殷勤劝进,继以拇战,交替为张奉觞。张即不辞,如长鲸吸川,臣觥到口辄尽。然拇战常负,饮太多,至十锺顷,自觉酩酊眩晕矣。肴馔且尽,相与言归。 培荪起,辞谢,临行与某甲耳语良久,先去。某甲乃呼人力车,应声而至者二部,若预备然。于是某甲搀扶张下楼,偏斜倾欹,醉状难描。左之右之,久乃得上车稳坐。张车先行,某甲车后随。 张车行至途中偶然停止,车夫则回身向车上坐凳旁以手搀纳,若摸索者,歉然致词曰:“先生,予因香烟盒及洋火匣在怀中累塞,恐坠落,故置于车内较稳妥,不碍先生坐,幸勿惊动。”张醉若痴迷,变弗应。 车夫语毕,仍掉身拉挽而行,已过海宁路张尚未觉,更前行至火车站旁,行将逾租界入中国境,张忽若脑震,惊醒,瞠目辨认,狂呼曰:“咄!止止,行过矣!”车夫乃若聋,力行迈进。 张呼既不应,大发怒,挺身起立欲跃下车,殊后衣襟角,若被物箝压甚紧,力挣不得脱,而车支行愈疾,似欲急越租界者。张窘极,衣被绊,身微俯,仓卒间回顾座旁有洋伞,盖赴宴时因微雨携去者也。以手持其颠,而以末柄奋击车夫头,醉后力猛,车夫痛晕释手,车乃停。张以双手力拔后衣,力过大,划然一声,衣裂一角,遂得脱,趁势飞腾下车,立地不稳,瞑眩几踣,左右摇曳乃得定踵。 瞥眼间,恍惚见数十步外一人影,然而逝,前望中国界,离己所立处不过数十步耳。有中国巡警数人,对面遥立,凝望租界内,不解何故,心甚诧。而车夫犹抱头呈叫弗休。不之顾,更挥以老拳,掉头反身,踉跄归去。 车中之恶作剧者,盖即培荪教某甲为之。特雇铁工于车坐侧,附加铁条,条上加螺旋钉,使能箝压,更贿嘱车夫,乘张醉迷坐定后,即藉故牵其衣入箝口,而转螺旋使紧,不啻束缚于车中,而疾拉出租界俾巡警直接逮捕,则酒肴一席便可博数千元赏金。 为计良得,殊知张酒量实宏,虽醉而不甚沉迷。可怪者,恰当紧要时间,豁然惊醒,若有神助。然而裂衣得脱,亦侥幸矣。张既归海宁路,甫入寓室,坐须臾,某甲即至。 张一见,即历历告以所遇。某甲忸怩曰:“异哉。我固怪君车在前,然我已抵弄,视君室何以犹未开。” 张厉声怪詈曰:“何物车夫,胆大狂奴!恨不杀却。” 某甲曰:“是或者车将敝,坐间铁钉绽出,撩人衣襟。想车夫何敢恶作剧?”时张醉甚,但诧异,亦未深究而罢。 次日,某甲走谒培荪,欲告以故。培荪先发叹声曰:“唉,便宜若人矣,空劳我种种计划部署也。” 某甲曰:“先生何谓?” 培荪曰:“子来非欲告我以事未成乎?吾早知之矣。昨夜吾尾之行,匿伺路旁屋下,离华界不远,见彼忽跳脱。吾一人力薄,且无捕人权,遂疾趋过中国界,欲招警兵径过租界,迅速强拉之去。殊吾约警兵来时,彼已反身孤去,而不做美之印捕,又适逻至,因是失败。虽然,若人终必入我彀。姑缓,好为之。吾子勉焉,困难时幸告,我当竭力助君也。” [book_title]第三章美人计之开幕 车上安排,既失败矣,而某甲日寻思得张而甘心,以达其卖朋友攫巨金之目的。久之,窥张所好在女色,乃变易手腕,以美人作饵诱焉。先是某甲在沪于嫖界颇有阅历,偷香窃玉手段久习而渐工,因得姘识一女子,某商人新寡妻也,名曰阿娟,年才廿二,袅娜丰姿,冶丽颜色。幼曾肄业某女校,颇通书史,谙函札。慈婉明秀,绝不类暗弱无知之俗女子。 某甲百计诱通,虽臭味差池,而情好固称亲昵。自姘识后,马车汽车也、茶楼酒楼也、戏园公园也,盖不少一对野鸳鸯之踪迹,出没隐现于其间矣。且幽期密约,时或相与奔会于指定之安乐窝,双宿双飞,领略欢娱滋味。 而某甲对于张,尝自夸炫其艳福如何,张涎羡之。风日晴燠,节候清和。时当初夏,沪滨游趣正多,车水马龙,络绎于戏园门外。时有首戴西式草帽,口衔雪茄之二男子,乘坐马车直至三马路大舞台前下车入门,上楼共坐特别厢,状态若甚暇逸者。一则某甲,其一即张某也。 丝竹嗷曹,缓歌漫舞。聆音审节,正在采烈兴高,忽来一女子,容华出世,翩跹欹弄,旋即坐于张坐之次,甚相接近。张惊睹粲者,魂意为动,渐与语。彼美自言名梨云,王姓,南京人。张与共谈,豪情胜概,流露词气间。彼此倾吐肝膈,至为款洽。虽匆匆谈顷,而梨云一寸芳心,甚佩服张之为人,以谓世上好男儿莫过是。其实张并非卫一流人,容貌不足动彼美也。 其时某甲在侧,亦略诘彼美姓字、里居,而情殊谈漠,迥不若张与梨云,一见即如故也者。噫,异哉!所谓梨云,实即阿娟。盖某甲预约其在此观剧,教之变易姓名,而又先邀张同来,使与之觌面也。 某甲之表面淡漠者,良以此故。然梨云良家好女子,天性本仁慈,且胸怀智珠,对于张之慷慨诚坦,油然起钦慕心。张则仍行其爱美人之素而已。观剧终,询得梨云里居,殷勤告别而去。 自来号称美人之女子,均有束缚男子之能力,虽拔山扛鼎之英雄,亦不易摆脱。何况多情如张,且为某甲特设美人计,运用手段以为陷阱者,欲不堕落术中奚可得?翌孤日,张往访阿娟于东新桥堍某里。盖阿娟此时寄居姨母家,在此处也。越日,阿娟亦来张寓所谢步,畅论心曲。 张固恋爱阿娟,而礼仪拘束,未尝稍涉狎昵,然两心固相印矣。某甲乃乘此时尝佯作妒张状,又屡赞阿娟如何美丽,且曰:“张兄之艳福行将享受。彼美人兮,吾窥彼甚属意于君,君勿疏忽,得下手即下手,否则薄幸郎君难逃美人之诮责也。”张颔之。 某甲自大舞台观剧,阿娟与张接洽后,窃窃喜得计,一面张布网罗,专候成熟。而阿娟者,此时尚且不知某甲阴谋,即前日观剧之一番对付,不过听从某甲指授,未遑究内幕如何也。 又数日,阿娟不能耐,穷诘所以然。某甲乃具告之,谓卿能担任干成此事,利禄可立致,一生吃着不尽。我意爱卿万无不赞成者。语竟,注视阿娟,不稍,立候回答。殊不料阿娟闻之,若骤惊失魂魄,默不语。久之,频摇首。某甲乃以种种甘言强聒之,至于屈膝要求。阿娟乃竟泪承睫,縻縻堕,仍默然。某甲则必守候美人一诺,阿娟不堪缠扰,徐徐曰:“容我熟思,限一日夜答复可也。”不欢而散。 [book_title]第四章美人不得已之苦衷 阿娟承某甲委托以美人计,既自限一日夜之熟思而后答复也。及次夜,某甲特向阿娟询可否。阿娟至是泫然曰:“嗟乎!侬不得已许君矣。”读者诸君亦知阿娟奚为改操而作是言乎?盖阿娟新寡,翁姑不甚爱惜,且伯叔骄慢,把持家用。阿娟凡有所需,举不得自由。半年前,老爷病殁未葬,慈母多病,弱弟弃学经商,家计日绌,以此进退维谷。 至若某甲虽相爱好,然无恒产、无技能,其充侦探也,日久迄无成功,以是阮囊羞涩,犹是天涯沦落人。阿娟早知其非将伯可呼者矣,然而今乃骤欲假借自身,以计陷其最佩服倾慕之人,无怪其中心忐忑,拒绝不从也。乃某甲以便佞口给,委婉善说,诱以利禄。 阿娟一弱女子,即悲夫死,又痛父丧,正自感叹薄命红颜,百无聊赖,因渐启其得资葬父之念。况乎某甲承培荪指教,而捏饰虚词,言之成理,居然动听,阿娟安得不为其所愚?故不觉泣数行下,而终许某甲以成功。此固阿娟不得已之苦衷也,庸讵知其中之误解实大矣。 某甲得美人承诺,如奉优诏,狂喜雀跃,当夜出门,安排一切。一面促阿娟旦日成功,更附耳密语良久,授以如此如此进行方针。阿娟一一颔之。 [book_title]第五章一刹那间之摄影美人计 既开幕矣,某甲更往访培荪,与之计议曰:“今诸事已妥,惟彼人之像片未得,无以为政府征信。宜用何法致之?”培荪沉吟片刻,乃口讲指画,谓某甲曰:必如此如彼。因各分道布置一切。 翌日,某甲特约张某出游张园。张欣然诺。是日,天气晴爽,游兴颇佳。即至,相与盘桓俯仰于安垲第等处,饮茗畅谈。久之,复同游览园内各处风景,曲径纡回,往复贯达。行经茂林丰草间,某甲行前,张某后随,至一处转角去,某甲忽作惊喜状,招手曰:“张兄速来观此,大有趣。” 张急踵至,则见一树,粗枝撑出,枝上有健儿,年约十四五,两足倒挂枝上,首及两手下垂。忽又仰翻钩跌,矫捷变换,巧妙离奇,呈种种异技,如舞台上之武生卖弄身手者然。张与某甲睹此特技,视线钉注,不稍转瞬,大为赞赏。无何,健儿翻舞既倦,耸身跃下,掉臂竟去。 其地僻静,树木丛绕,维时游人经此者少,惟某甲与张某适过此,得饱眼福。噫异哉!何其巧遇若此耶? 健儿者,盖培荪与某甲预为安排在此,藉此使张某注观树间,而树木丛密,择诸树之隙间安置最精捷之摄影镜具,培荪隐身树后,镜头微出树外,又巧置简单机捩,手法异常灵活。一刹那顷,遂将张之影像,摄照而去,而张不知也。培荪夙优于摄影术,故措之裕如。时其甲与张所立地距离稍远,故某甲像不致摄入镜片也。倦游既归,某甲俟培荪将像印出,遂携呈上海镇守使署备案云。 [book_title]第六章英雄入网 张某者,一磊落奇男子也,生平亦好冶游,游必有注意之美人。印入脑海,晷刻不忘。今乃得遇阿娟,视寻常美人尤高一等,既爱其貌美,复喜其识书史大义,晓家国时机,谈吐风雅,无些子俗态。由是暇辄走谒之,不则折柬邀之,频频往来。 而阿娟自允许某甲以成功,更受密计以后,其对张也稍稍变敬为媚,藉爱为钩,眉目间自有无线电传情,所谓色授魂与,非个中人不能探讨也。忽忽历一来复,两心相印,尔我忘形。此时之阿娟仿佛浑身皆粘液,全体有吸力。彼磊落男儿如张某,但经阿娟一指挥,立可粘之使来、吸之使起也。 一日拂晓,阿娟便来敲门,促张起曰:“今日晴爽,风景大佳。妾将归宁慈母,欲偕郎行。郎犹不知妾母家在法租界嵩山路转南某里内,宅后毗连旷地,空气清鲜。且楼有琴、楹有书、瓮有酒,雅可盘桓。曩未邀郎去者,小有障碍故也。今不虞障碍矣。盍往陪家母清谈,而伪为妾新从之教国文经史学之受业师也者?家母雅喜谈历史故事,酒酣耳热津津有味。以郎之豪气英风,家母当喜妾能得良师,郎藉此勾留母家,静暇不扰。妾得间来侍起居,胜于此间寓所喧嚣纷忙之俗应酬多多矣。我所爱之张郎,其必许我同往者。” 张曰:“谢谢我所爱,敢不敬从命?”阿娟笑靥生春,俯首徐徐拈带,秋波斜睨,两道放射光线,直注张面不稍转动,迷力甚强,径将张两目光线相对吸起,粘合四线而为二线。其时张心中之惬慰,为毕生第一次。 早膳后,盥漱毕,朝暾入窗,辉映野马。俯眺窗前绿树,忽见头白乌二三翼,耸立枝头,仰首向楼窗呀呀噪叫,音凄楚如嘶破,哀鸣不已。亦不惊飞,若预报凶机者。张凭栏痴心,心旌忐忑摇晃,忽肩上猛力一拍,骤惊回首,则阿娟笑盈盈立于前,曰:“时弗早矣,胡但呆立出神耶?”于是张趑趄行,下楼出门,呼马车至阶畔,张乃携阿娟手,共登车入坐。 须臾,鞭丝一扬,马蹄得得,车遂发,南向迤逦行。过洋泾桥,掠法界公馆马路,更南经老北门街,将及九亩地。张遥见中国巡警岗位,忽心动色变,正欲向阿娟致诘路线所经及母家距离远近,俾令车夫改道。而阿娟已若会意,即曰:“不远不远,行且至矣。” 张曰:“何故行近中国地?” 阿娟曰:“车夫惯贪捷路,故斜插过九亩地。然不数步即当是法界打铁浜矣。疾驰而过,仅此一隅最短径耳,当不至发生意外事。况警士等岂其素识君者耶?何必戚戚若是。”言未毕,车仍从容驶去。 甫至九亩地,蓦地横道出警察多人,拦截车前,抗声曰:“候君多时,请同至镇守使署议话。”张知有异,但曰:“候我耶?我果何事须至镇守使署?” 有一警吏即出一照片示之曰:“请观此自知。我等知君今日必过此,奉令候驾,不容不共去者。”张见照片即己像,旁注姓名及通缉某某号数,乃知被卖,即亦不赖,慷慨自认。斯时阿娟颜色惨沮,噤不能出词。张则携阿娟手一跃下车拱手曰:“爱卿珍重,吾去矣。”阿娟乃推胸顿足,欷曰:“咄咄怪事!侬误君矣。” 呆立路旁,瞠目结舌,无可解免,分明见张偕警吏去,阵阵心酸,潸潸泪落,久之独自寻径归。张于是入镇守使署候讯,盖自是张之命运近末路矣,然犹不知卖己者为何人。 [book_title]第七章囹圄中之一纸书 革命失机,英雄入网。同是国民,况属豪俊,何甘犯罪?岂不爱身?徒以宗旨不同,政派不合,虽持正义,不敌恶魔,致罹不赦。凡有心人无不同声嗟悼。 盖自张入使署后,越日即喧传已在狱中矣。锢室凄凉,铁窗黯淡,楚囚独处,慰情何人?张之无聊,盖可想见。一日晨起,狱吏忽以一露封书信交入。张抽笺视之,字格簪花,分明出自女手,惊喜异常。 书词曰: 某某先生阁下: 妾心碎矣,妾肠断矣。将欲言,似不可得言;将欲不言,又似不可不言。所得贡言于先生之前者,今仅如此,嗟乎!妾坐视先生陷困缧绁而不能救,妾咎大矣。妾自亲灸光仪,聆雅教,深知先生之心,而先生不能知妾心也。此次事变,中间有多少离奇曲折,断非笔楮所能言。勉强言之,妾实为匪人所陷,因之使先生罹于此厄也。嘉会未终,良缘中断,缺憾何如? 噫嘻!不可说,不可说! 然而妾天良未泯,况先生为我钦敬怜惜之人乎?先生之被陷,妾本不深知,然妾固难辞咎所为。数日来,五内摧崩,魂梦不宁,眠食俱废,恼悔如丧者,良以此故也。虽然惟望先生善自保重,吉人天相,不难超脱幽羁,行将有释出之希望。月缺重圆,后会自有期也。心绪恶劣,拉杂书此。事情复杂险怪,语多不可明著,诸希善会意可也。 此候伟安。 梨云敛衽拜言。 张读毕,复视封面,因悟凡狱中函件,例必经狱官检查后方得递入,故梨云直以露封来也。更读一遍,慨然曰:“异哉!此美人又何必假惺惺。此事明明为美人计,彼明明玩弄我于股掌,今乃饰词曰:不深知,不可说耶。” 初张之入狱也,静思颠末,恍然于阿娟之陷害。谓彼美人心者,虽蛇蝎虎狼不足喻其阴险凶毒,窃叹古谚有云:最毒妇人心。良然。今忽读来书,故触发如是语言。言时,目眦尽裂,头发上指,其愤恨为何如。 久之,反复细绎旧爱故欢,一一涌上心头,追怀往事,切想伊人,更读其书词有“中间有多少离奇曲折,非笔楮所能言”云云,渐平其气,柔其心,为之曲谅,愀然曰:“是矣,容或有之。”盖张意又以为阿娟固爱己,彼实约我同赴母家,不过匪人窥伺,探知是日将同至打铁滨,特贿令车夫,斜拉过中国界以为陷害。而阿娟本不知。迨事后追究,而匪人乃始出现吐实,更藉他故挟制之贿买之,禁其声张。此殆所谓离奇曲折者乎,亦未可知也。 自是恨阿娟之心又顿灭,将回复其原有爱情,不过未甚释然耳。因走笔作数语答复之。曰: 梨云爱卿鉴:囹圄馀生,忽接惠示,惊喜过望。仆如蜡自煎,如蚕自缚,命也如此,夫复何尤?承荷矜怜,重为宽慰,然芳心婉转中若有无限委曲难明者,果何耶?幸谢爱卿,自今惟望不忘前好,精魂相能,感甚,幸甚,他尚何望焉? 临颖呜咽,不知所云,此复。 [book_title]第八章快活乎痛心乎 阿娟得张复书,如痴如醉,欲喜不得,欲悲不能,持此短笺,反复玩味。欹坐藤椅上静默不动,似怒似恐,又似忧似惧,思潮起落,意态凄凉。因而面色忽黯淡、忽光辉,口中则时或长吁短叹而已。其表面似乎凝神聚念,而其心腹中曲曲回肠,不知几千万转折,盖将寸寸断矣。兀坐移时,初不觉自朝向午,日影将斜,犹复悄然块坐,不食不眠,嗒然若丧。 久之,亦觉甚无聊赖,正欲起立出户,帘钩忽动,一人直入,则某甲是。笑容可掬,谓阿娟曰:“爱卿乎,我辈今快活矣。镇守使署嘉我侦获党人,有殊勋,电告中央政府,已得复电于原定赏格五千元外,加奖给三百元,不出一礼拜,便可颁发全数。卿闻之能不大喜?” 阿娟曰:“咄!止汝言,勿哓哓不休。再言,吾血脉管皆裂矣。此事虽云成功,然当时我即自谓与我之良心忤背,非万不得已,亦不致稍宽假。吾姑暂忍为之,乃事后竟震荡心脑,全体神经为之不宁。金钱虽多,不足镇我五中。汝且去,勿相扰,让吾闭门静思吾过可也。”言毕,面色沉厉,转身向壁,静悄无声。某甲尚欲强加劝慰,卒不敢多言,坐片刻自去。 [book_title]第九章狱中之情话 某日将近午,狱中之张某正枯坐,忽狱卒报有女子来探望,已得狱吏许可,行即入内。张仓皇起,狱卒率之至会客室。须臾,三四狱卒、二狱吏,前后拥挟一女子入。张一见即曰:“梨娘何多情至此?”狱吏指令就坐,坐位不相接近,大约两人谈话可以共闻为远度。两狱吏环坐,一携笔楮,记所谈话。 阿娟初见张,目眦荧荧闪动,泪汪汪欲注,不发言,张问亦不答。徐徐曰:“特来看君。” 张曰:“承过爱,惟昨读卿书词,今观卿颜色,均似重有忧者,何也?”阿娟闻之,首举唇动,似急欲言,而又嗟叹再三,喉音哽咽,目睛旋转,仓卒不能出声。徐徐曰:“妾心中无限事,欲诉与君,奈何见君反诉不出。腹中之盘纡委曲,不知当若何始能和盘托出。头绪纷乱,方寸失主,从何说起?然则恐不能伸吐矣。”数语毕,又哽哽欲泣。 张婉慰之,狱吏亦频促曰:“限时无多,有话须速吐,时至,不容宽假也。” 阿娟乃曰:“张君亦知我并非梨云其名,实名阿娟乎?” 张曰:“不知也,是奚故?” 阿娟曰:“其故至难言,我若尽情吐露,又似有所忌,然若不告君,恐五内郁闷,将不至腹裂肠断不止。君亦知入狱原由乎?非他,即由君之好友而来也。” 张曰:“有是哉?”言时,目眦频频动,睛珠上视,若想忆所谓好友果为谁者。 阿娟曰:“君欲知其人,盖即与君密迩周旋者。君但思某月日,同听戏曲之人是矣。嗟乎,妾亦为渠所卖!天下最冤苦莫过是。”阿娟言时,旁瞩狱吏,似有顾忌,词莫敢毕,正色而言曰:“妾今所能言者,如是而已,安能如曩昔畅谈心曲乎?” 张曰:“唯唯。”阿娟因问张狱中眠食起居亦舒适否?眠何床榻食何肴佐?盥漱服用是何器具?张具答。 则曰:“某物不良,某物不备,吾国监狱至今犹不改良,是乌可耐。妾又恨不能常来问候,明日当遣人赍送食物来,请察收。更有不备时,君勿客气,作柬条来妾处取可也。”语至此,絮絮不休。 狱吏从旁怒嗔,若大不耐烦,曰:“只有四五分钟矣。”阿娟亦觉悟,欲速毕其词,忽又曰:“几忘却。君酒量大佳,此中苦闷,有此物解忧否?” 张曰:“不可得。”阿娟为嗟叹再四,因曰:“我当设法致送杯中物,俾君有以消遣。” 又温慰之曰:“君豪情侠气,钦佩至深,他日妾所仰望于君者正不少。 此时暂作里文王,冤屈之至。然吉人天相,不久必脱深系,可为预卜。况闻君犯状为公罪,又非首要,姑稍安,勿戚戚。后会匪遥,何当把美酒,重与细论文耶?” 张闻之,作惊诧声曰:“何哉?卿所谓后会者。” 何娟曰:“是也,妾当竭力为君谋解脱,尚何难之有。” 张曰:“是不啻呓语。嗟乎!爱卿,后会当约以来生,否则梦中可耳。”阿娟聆之陡变色,正欲声问,而狱吏忽引吭呼曰:“时限已满,速归去休!”言毕,起立,以手作势促之行。 张即起,阿娟犹濡滞未动,从容言曰:“唉,张郎,胡为出是不祥言?”词未毕,狱吏强促之起,不得已起立。狱吏即前行,阿娟更不能再忍默矣,仓皇曰:“张郎何为出是不祥言,须速告我。”时张已走出厅事,立阶前,乃遥谓曰:“嗟乎爱卿!男儿死耳。吾铮铮好汉,宁肯畏葸以求活耶?努力各自爱,行矣,毋多言。”遂下阶掉头径去。 阿娟竟不得闻其故,脑海如受凶猛打击,心房萎缩,血液欲凝,立刻麻木僵痴,四肢不能举动,瞠目直视,张口喘吁。狱吏睹状,知受刺激过剧,只好以温语慰之曰:“姑娘,请速归。张先生已入内,纵呆立,仍无益,不如归去好筹思,自易为也。”数分钟后,阿娟神经渐次运动,乃缓缓回复知觉。俯仰欷,然后垂头丧气,随狱吏出,上舆遄返。 [book_title]第十章谋救英雄出网罗 阿娟者,慈婉多情,诚恳忠信,一天真烂漫女子也。其对于张,始由敬慕,继相亲爱,盖以张豪侠性成,肝胆暴露。视某甲之轻浮浪逐,虞诈环攻,动辄二三其德者。自阿娟目中辨别之,优劣早判矣。且张又富资财挥霍不吝,与阿娟交仅一月,所助资已十倍于某甲。然则后日之属望,在此不在彼,芳心早牢缚于张之身矣。故此番探狱情话,乃有“他日妾所仰望于君者正不少”之言也。 至于美人设计,一由某甲之迫胁;一由其中尚有误解,欲姑为之,以博取多金,固非阿娟本心所愿为也。是日,自探狱归,闷坐苦思。张郎胡为出是言,岂因愤懑故,持厌世主义耶?冥悄思索,正自无聊,蓦地闯入一人,则某甲也。 某甲寻常每日必至,时或高兴,便约阿娟同出游玩。近因见阿娟心绪不宁,尝默讷若痴,甚不乐与己周旋,遂自惭畏,如不易近美人。而某甲近亦多诡秘行径,碌碌鲜暇,以是迹稍疏。 阿娟见其入室,略一酬应,花容惨淡,柳腰嫩缓,颓然落坐藤椅中,槁木死灰,若甚深长思者。某甲曰:“爱卿何故久不释怀?我固知卿心事。其实张某非与卿有若何关系之人,奚必如此沾恋?我二人情好,匪伊朝夕。今卿对彼如此钟情,置我于何地?得不虑我之醋风波耶?我昔介绍卿于彼者,不过以情爱为饵诱,卿所稔知。今若此,将毋弄假成真,亦大笑话矣。爱卿乎,孰亲孰疏,幸勿倒置。” 某甲滔滔醋语,阿娟闻之,恚甚,不待其词毕,遂曰:“若休管我事。若即谓我变易常态,亦听便。凡人情爱,各有自由权,若之不能夺我交情,亦犹我之不能挠若密计。至我之对张,出于敬慕至诚,若又安见我如何沾恋耶?” 某甲曰:“卿犹欲辩护,谅我毫不知耶?卿不自知,凡人头上皆有神灵,随时随地,伺察至严,每夜,神必告我以卿如何举动。” 阿娟曰:“谁喜听汝无价值之言。” 某甲曰:“否否!是实有价值。卿与张某往来相通诸情事,莫不为我所侦得,盖皆仗神力也。”阿娟曰:“于何征实?” 某甲遂探怀出二纸,授阿娟折视之,系钞稿,一为阿娟致张某书;一为张复书。阿娟阅之,略现诧异色,徐徐微点首曰:“是乌足奇?实则此二函,亦非不可共见者。噫嘻,侬几忘却矣,君之职业盖系侦探,诚宜落君手。惟此等明白来往函件,奚值得费若许侦探手续?君亦太辛苦矣。” 初,某甲既授美人计与阿娟执行,而实疏忽,未遑他有防虑也。培荪乃教某甲侦察阿娟与张某情迹,因是贿嘱狱吏,得钞寄二函。至阿娟入狱视张一节语言,此时某甲犹未知之,故未道及。 某甲见阿娟词强气愤,总弗得其欢心也,则思以利或可动之。坐须臾,笑谓阿娟曰:“我此来盖报喜信,值卿忧郁,阻我高兴,几忘矣。政府所悬之赏格五千元,并加奖三百元,已经我领足,从此勿忧贫苦,宁不可喜耶?” 阿娟曰:“是亦奚足喜?不过,我实因贫窘至不得已,欲假君之力,哄得政府一注孽钱,暂济切己要事。惟是苦煞张君,于心大不忍,安敢言乐乎?虽然,昔者君落魄时,妾典卖衣饰,借助与君者,不下五六百元,君尝言感激图报,异日有资财当尽给我。今其时矣,此约似不可不践。” 某甲曰:“诺,有之,不敢忘。”阿娟至是容颜稍霁,略现和悦,款款谓某甲曰:“他勿烦絮,有正事宜速议。曩者妾允助君成此密计时,君不曾有言张君入狱后,我等当尽力为之营谋解脱,藉他人名义,向政府担保恳释乎?今其时矣,事不可缓,妾早夜以思,皆为此事,亟欲与君筹商如何设词呈请。君当不食言而肥,坐视不理也。” 某甲白眼斜睨,久之曰:“唯唯有之。然此事有难者三:设词难得当,一也;他人名义难求得,二也;仅仅担保恳释难生效,三也。容我熟思,一一谋好,即来报命。” 阿娟曰:“事关紧要,君勿悠忽致忘却。”某甲则又曰:“唯唯。” 然其心与口则大相左,以为此事万无转圜之理,不过愚痴女儿,不谙政体,柔肠私意,不便拂逆,姑安顺之而已。 坐须臾,兴辞曰:“适有友约,时将至,我姑去。”手挈帽,掉身出,梯声落落,未几寂然。 [book_title]第十一章起解后之美人泪 阿娟既已遣人赍送食物等入狱,供给张某矣。越数日,更欲入狱探视,未得狱吏许可而罢。忽忽数日后,偶阅《申报》载,张某已于某日起解入京候发落等语,惊悸若失魂魄,立时心房起激烈颤动,欲追悔已不及,欲置之不顾,奈情爱缠缚,愈思愈紧。然究不知入京后吉凶如何,大抵凶多吉少矣。又转念或因此讯明胁从无辜,应得末减,反能脱离关系,早释出狱,如此转凶为吉,亦未可知。然又思苛政猛于虎,是恐难侥幸者。因此栗栗危惧,欲急起挽救,而所谓具呈保释,迟至今未实行,今即为之,将恐无及。况某甲自前日来报喜信后,迄今不至,谁与共商办法?侬一女郎,与张君之关系又不明,不便出头。嗟乎!事急矣,可奈何? 因是切齿于某甲,恨声不绝曰:“狠毒哉若人!至今我不能不疑渠必欲陷张君于死地也。而渠由来固决言必不至是,又何也?噫!若人其真不可信耶?吾不能不为张君危。言讫,足顿地,手椎胸,竟日不出户庭,绕屋而走。 越日,某甲至。阿娟一觌面,即责数之。某甲曰:“起解入京,诚出人意外,我亦不知政府何其诡诈不可信也。”问具呈保释如何,则曰:“事关乱党,朋侪均不肯出名。连日奔走,即为此事,故未得来视卿。虽然,我已函托京中友,代为关说营救矣。” 阿娟曰:“君惯以空言搪塞,今又来撕诳,吾意君殆非善良人。不然,昔者君固言入之无伤,出之至易,故妾允助成此事。今君在在以为难。何今昔难易相差之甚也?是大可怪!侬受君骗矣。” 某甲曰:“谁敢骗卿,我料张君此去不至有他虞,卿其稍安毋躁。实则张为卿之何如人,而休威相关至于此?”阿娟默不语。久之。某甲察其容,知其意甚恨,相对寡欢,遂去。至是,阿娟深悔当日不应忍心害理,惟日夕祷天,佑张早脱缧绁,平安归来,再享团聚之乐云。 [book_title]第十二章惊闻噩耗 乌啼鹤唳,虫咽马嘶,眼跳耳鸣,心惊魄动。旦昏占卜,凶兆特多,是岂忧思感成幻象欤,抑鬼神微示机谶欤?盖阿娟脑海中为张某小影所占据已久。自张起解入京后,阿娟曷尝须臾忘此事之因果哉!自顾一弱女子无能为力,男界则某甲已大不可恃,他更恃何人?然则人力已绝望,惟痴望天心仁爱,保佑平安而已。而天若无情,处处辄露凶惨端倪,似告以此人无生还之望者。此时闺中女儿,方寸中之况味,不甘、不咸、不辛,惟馀酸苦耳。 又越十馀日,忽传闻张某已在京枪毙。此信入阿娟耳,登时脑中轰震一大霹雳,肭部腔子里原有热腾腾心脏一枚,胆囊一具,同时乃如空洞中受阴森冷气逼透,因之心胆砉然脱落,沉失于虚杳难捉摸之地。血液陡冷,手足如冰,知觉运动,截断停止,昏眩去矣。历四五小时,稍稍回复,而不能言动,惟倾泪如注,叹气如嘘,嚼龈握固,神色惨变。久之久之,暖气渐充,喉能发声,睛白屡向上翻,欷曰:“咄咄怪事,咄咄怪事!是果何因而至此,张君何至有死罪哉?嗟乎!侬殆久堕五里雾中毫不觉察耶,然侬诚造孽不小矣。念侬以清明忠厚之躬,始因情魔而至于贫,维因贫魔而铸成一大错,至于今错到底矣。张君可依而竟死,若人不死而不可依。可恨哉若人!若既忍心卖朋友,乃更以我弱女子为附属卖品,致受连带痛苦。早知张君不免于死者,侬虽百死不允若也。” [book_title]第十三章情天错误之由来 先是某甲告阿娟以将安排美人计时,阿娟不肯赞成。某甲乃捏饰种种虚词,冀诱惑之,略谓张系国事犯,依法律罪不至死,至重不过无期徒刑。然张系胁从,又非首要,即使处以徒刑,亦不至无期,大约不过一二年有期徒刑而已。且国事犯者,在法不至通缉,然而政府通缉,乃亦及张者,盖别有故。 因癸丑二次革命,张据蜀中某郡,兵败逃亡时,其部下管度支财赋某某数人,席卷城中巨款,库储为之一空,且闻另有贵重金属一大款,不便携去,当时诸人秘密埋窖,留待事平掘取。而其尤要者,凡关财赋簿据印证概被卷去。事后该全郡款项,凋零残乱,无所考求。而张原为该郡长官,卷款罪名当然坐归之。实则张君并未染手也。 然此数人逃匿何处,张未始不稍稍知之,政府则但问主权者,故不能不缉获张到案,而以擒献部下某某数人责任之。但得追赔原款以及簿证悉现,窖金发掘,地方财政不致纠葛落空,张君即可告无罪。惟区区国事犯一重公罪案,将来联名具保,向政府恳释,加以关说运动,虽曰一二年有期徒刑,更可末减,多则八九月,少则四五月出狱矣。 由斯以谈,藉张君数月辛若,哄政府一注大财,我二人吃着不尽,何乐而不为云云。其实张为渠魁,非胁从。而我国袁政府处乱党皆以死刑之条例,阿娟皆不知,惟平居读书阅报,亦尝略知凡文明国法律,认革命党为国事犯,不处死刑等说。然女子智识有限,则以为我国亦文明国也,国事犯必无死刑也,深信之。至卷款等说,全属子虚。某甲捏词以煽惑阿娟者。 阿娟乌知其诈,但觉言之成理,故经一日夜之心口商量,似觉此举于张无大害,于己有大利。况葬亲大事,何妨达权。于是最后一念,卒为利欲所胜,而大错成矣。吾书前文所谓其中之误解实大者,即此故也。 当张某忽起解入京时,阿娟已大疑某甲为骗卖朋友,然因希望保释,迄未深信。今则噩耗传来,阿娟突聆之,乌得不诧为意外奇事!少顷,恍然自悟曰:“有之矣。” 盖阿娟母家实居打铁滨,其邻寓有蜀人刘某者,阿娟曩时亦曾相识,至是思及张某固蜀人也,我盍访问蜀人,不难明白一切。立命驾谒刘,备询张事之颠末。然后知张曷尝非首要,曷尝可望保释、可免死刑,更曷尝有部下卷款等情节,纯系某甲一派诈伪饰词。 于是且悔且恨,且诉且骂,竟日夕不休息。正攘攘间,某甲适至,阿娟叱之曰:“无心肝之凉血动物,汝有何颜见侬!汝骗卖朋友,乃竟连所眷爱之人而骗卖之,不知是何心肝!侬固言君非善良人,今果信矣。” 某甲忸怩局,赧面赭颈,期期言曰:“诚出人意外,我亦不知政府何诡诈至是,我所托京友,亦何其不可恃耶。” 阿娟戟指骂曰:“有是哉?至今犹欲骗人乎!汝试剖心盟誓,其先即欲陷张君于死地,而以种种饰词惑我,俾成汝美人计,供汝快活,敢云否乎?我自恨有眼无珠。误矣,误矣!造孽不小矣。汝一计害二人,汝心安矣? 尚何辩护之有!”某甲默尔无词,若自作供认状者。 然为阿娟斥骂入骨,天良发露,面赤耳热,羞愧瑟缩,垂首不敢仰视。 阿娟曰:“汝善卖朋友,吾祝汝他日亦为朋友所卖,汝自去寻汝恶孽之乐事可也。吾不愿近汝凶人。”掉身入别室,悄然无声。 某甲大扫兴,独坐没趣,久之潜遁。阿娟于别室窗下,见其去,以手指之,恨恨曰:“吾不料斯人俊秀其貌,而阴险其心,可惧哉!可恨哉!虽然,我已熟思矣,终必有以报之,使之落魄天涯,穷无所归,庶几稍泄吾忿,聊藉以慰地下之张郎。” [book_title]第十四章冷美人忽为热美人 著者秃笔一枝,恨不能前后兼写,双管齐下。此事势之无可如何者也,兹补述最要一节。 读者诸君尚不知自张君起解入京后,十馀日来,为阿娟忧愁烦闷之时,即某甲酣乐快慰之时也。盖五千馀元赏金入手,立刻阔绰挥霍,早已不寓海宁路和康里,而移居四马路某大旅馆矣。日日快车怒马,选舞征歌,窃自喜曰:“天下惟卖朋友之利益为第一优厚,斯世殆无伦匹。我何幸乃得充此项买卖之掮客,又何幸安稳成功,饱充囊橐,是不可以不极乐也。” 忽然,又饮水思源,愧汗骈集,私自讼曰:“向微我美人阿娟,此次安望奏凯?如前此火车站旁之失败,虽以培荪侦探好手,只好坐视。今则不动声色,从容弋获,阿娟功劳,诚不可忘。不过渠与张居然私情眷恋,结不解缘,实可厌憎。今幸拔去眼中钉,醋海风波,庶几平弭,而久远之欢娱可得而致矣。”是故,某甲此时之访阿娟也,谋觅香巢偕居也。 及遭阿娟盛怒痛拒,扫兴遁归,然私衷萦系美人身,梦寐弗辍,不时又走谒阿娟,款曲柔昵,备献其假惺惺焉。顾阿娟仍不悦,神志沮丧,郁居寡欢,杜门谢客。某甲寓所,则足迹曾不一至。 某甲来时,乃庄语告之曰:“前盟万不可寒,试思君之赏金,非我胡获?则不啻我所有,今当为我保存勿耗。君能如此,亦可赎罪图好云。” 谆谆数语毕,不与多谈,意态漠然,气象凛然也。 一日,某甲正独处旅馆中,忽室门自启,阿娟悄然入,见某甲即露其匏犀,憨笑不已,嫣然流媚。某甲脑海中灵魂几为之钩摄殆尽,且惊且喜,手足不知所措矣,迎面问曰:“爱卿,今日好风紧吹送来,诚为异数。且如此高兴宠降,鄙人不少光荣。” 阿娟曰:“郎君乎,侬一晌用情歧误,困入魔障。张君者,殆与侬有孽缘,否则渠必操有情界催眠术,不然胡以侬一见即敬爱倾慕,致陷入其魔网而不易出。直至渠死后,其迷露犹笼罩侬身,留连不遽撤去。今幸忽然彻悟,自悔何大痴笨,侬与渠并无若何亲密关系,亦值得终日为之悼叹苦恼耶?况死者不复生,纵殉之何益?自今如梦初觉,顿念旧欢,舍君将安归?妾前时愚昧意气芜塞,身心失主,言语不检,多所触犯。今日之来,君其肯嘉纳如初否?” 某甲大笑曰:“有是哉,谢上帝佑启我爱卿,肯赐俯就,俾续坠欢,快慰奚如,宁有见拒者也?”于是相与情话缠绵。某甲深幸阿娟美人从此当属于我一人所有权之下矣。 阿娟度知其爱情程度,已融洽膨热,乘间言曰:“昨君所言赏金五千元,想君犹未耗用。” 某甲曰:“然。” 阿娟曰:“尔我如一人,尔有即我有也。据我之计划,此款不存银行、不购产业,暂宜保存勿动。稍缓即有商业上机会,拟效市侩贩买囤积,一转移间,利可倍蓰。请待之。侬生长商家,颇知商业行为,君当信我,勿犹豫。” 某甲曰:“敬如命。” 阿娟曰:“协议既决,空言不可也。请将此款出,当面检查实数,以昭诚信。”某甲不敢违,即启皮箧取出原金。阿娟躬自检查,计五千元足数,又旅费馀款约二百元。 阿娟曰:“无论尔我,今后凡有需费,仅在此二百元数内开支,其五千元整数,存蓄勿许动。”因亲加封志,毕,递交某甲曰:“君仍自收藏,惟须慎秘勿泄,泄恐启人觊觎也。”某甲唯诺而已。 阿娟又曰:“曩者君贫乏时,妾将私蓄垫出为君用,不下四五百元。 今君饶裕矣,而妾衣饰用具诸不丰备,乞为添购若干,使妾身首起居不至寒陋减色,亦关系君之局面光华也。”某甲欲辞不得,谨诺之。阿娟旋别去,约以明日购办衣物。 次日,自来督促,某甲乃与同车出,次第购齐,约值三百元。除给现值百元外,馀则某甲向绸缎商肆赊订,限期缓给者。盖至是,某甲行囊所馀,不过银饼百馀枚而已,然犹气概雄恣,不稍馁怯也。 自是阿娟无日不到某甲处,相得甚欢,时或同车共游,清闲娱乐。而天气亢热,相与言曰:“盍作西湖之游以避暑?”于是相约布署,复相与欢喜盘桓,跃跃然愿往也。 越日,时已逾午,阿娟戒备行李车载之,直到某甲寓,欲邀之即日偕赴钱塘。至,则某甲适他出。阿娟若甚怏怏不乐,姑入,坐其寓室,静候数十分钟,某甲犹不归,默然失望,兴尽而返。及返己寓,次日病即作,蒙被伏枕。恹恹若甚懊丧,不食不起。阿娟不知其病胡为陡作,勤为看护。 某甲闻之,亦来慰问,并道前日失迓,致阻西湖快游雅兴,极抱歉怀。阿娟曰:“此固不能怼君,因前日虽得同意,而未订游期,非君爽约也。” 某甲曰:“虽然,吾愧憾实深,请爱卿善保重,易占勿药,有间,再约期偕游,以偿前日缺憾何如?”殷勤抚问,而后别去。 [book_title]第十五章旅馆中无端被窃 又越数日,忽传某甲寓室内发现被窃,检查所失,计皮箱内封志之五千元,又金戒指、金壳时表及贵重玉器等数事,床前悬挂之绸缎衣各一,又某甲之侦探证书,闭置箱内,皮夹盛之,亦同失去。于时某甲嗔目咋舌,如丧所天,懊恼已极,不知所措。 久之,始有人劝其报告捕房,乃恍悟,亟往报。未几,捕房率包探来勘,入寓室遍查,四壁无穴,楼窗装置如故,玻片无损,门户床帐等亦整洁如常。床前有衣钩,即悬挂所失之绸缎衣者,检视毫无痕迹。地板上足迹凌乱,更不可考,盖失物已数日始觉也。至所有银元及他物失于皮箱内,而箱乃扃锁如故,无稍伤损,启箱视之,各物位置不甚凌乱。 某甲所以数日后始觉被盗失物者,即因此故。更察楼门内外,楼梯上下,均无破绽可寻。于是捕探等佥谓:“窃盗来去出入、动作路径,均泯没无痕,显系内盗。不特熟悉路径,且能配锁钥,稔知各物位置,故取携无慌乱馀痕。观案上诸物,毫未错动,致主人不觉,则知系白昼入室,然白昼入室,非熟识亲近者乌可得?即使闯入,便不如此从容不扰也。且旅馆不一客,何以他客皆未被盗?则盗为独与先生有关系之人可知矣。先生其加意思索,考察亲近人等,必有所得。我辈勘察情形如此,照例悬案待追缉而已。”捕探等遂去。 某甲神经惝恍,五内忧煎。念所失过巨,假使追觅不得,一旦床头金尽,壮士无颜,何以自给?且侦探证书失去,何以取信于政府与社会?而五千元为阿娟与我性命所依,今阿娟在病中犹不知之,若知之,恐惊忧加病,吾更何颜对之?如是思潮兔起鹘落。然事已至此,惟竭力探追而已。 因首疑及旅馆中仆役,集而讯之,欲加仆役等以赔偿责任。则皆曰:“先生友好甚众,出入自由,向不招呼,我等不能一一辨别。而房门启闭不常,时或先生出而有人留内,又不加锁,来去无定人,亦无定时。所有物品,未交托主人,然则欲我等负责任,奚足服人?”某甲不能难之,姑听去。 然仆役中有一人,近数内忽较挥霍,若多财者。疑之特甚,而不能钩稽要害以服之。忽思及培荪,立造访之,卑辞厚币,求其臂助,具告以一切弊窦。培荪许之,留在寓中秘密侦察数日,复报曰:“我已侦得某仆役者,本埠西门外人,近日之挥霍,实因其家适收得会款百馀元,其他举动形迹已详为追考,间有似可疑者,落君眼必以为确实证据,经我考查,则并无可疑也。” [book_title]第十六章寻线索搜获图印 某甲闻培荪言,又反复寻思近日常来之人,曰:“其某某友乎,是固不敢断。然以情势性质揆之,想当不至此。然则其阿娟乎?然渠为我所爱,渠爱我亦以诚,渠甚望我不穷,则渠断不至是。” 忽又悟及曰:“是矣,其吾侄乎?” 初,某甲堂侄名寅生者,浪游来沪,无职业,嗜赌博烟酒,闻其叔有好事,欲依赖之。而某甲知其不可造就,不肯接济,叱之归。不归,寓西洋泾浜某客栈,时来某甲寓,求赏给。某甲不能峻拒,稍稍与之,而不满其欲壑也。至是某甲忽忆其近日屡来,挥之去,常濡滞不肯去,非斯人而谁? 然非刺探证据以服之,不可追还原赃也。因又具告培荪。越日,培荪来复曰:“幸有所得,近是矣,是当共参究之。当日吾聆君言即访得令侄寓所,时渠适未他出。吾甚喜,欲藉觇其词色以决之。 及觌面道姓名,寒暄毕,渠知我为君友,礼貌甚恭,而神色促不安。 予告以令叔被盗,失去若干财物。渠陡然色变惊曰:‘失去如此之多乎?’予曰:‘然。’注视其面,不稍。渠容色忸怩,频频他顾,赭颜涨至耳颈。 未几,曰:‘吾叔所失许多,客中何以为生计?’予曰:‘固当侦查必至水落石出而后已。以君系叔侄亲谊,亦当竭力助其探查也。’曰:‘吾窃愧不能。’予曰:‘噫,是何言欤?且闻令叔言,凡近日在其寓内出入者,均犯嫌疑,皆难免被检查。君非近日常出入其寓者乎?’渠闻此语,色颇仓皇,欲语不能声,垂首默闷。予乘此际,略为寻检案上、床间、壁间,更俯视地板。 忽于床之向壁一头其下地板上,拾得一物,谛视,乃甚小之骨刻图印一方,外蒙绸套,色茶黄,与地板色相混,不易辨认。视其上积有细尘,知落地非一日矣。及察印文,系君之号,以问令侄。渠嗫嚅曰:‘是实家叔图印,亦不知何时落在此地也。’予更不多言,告别而去。’述毕,因举图印与某甲曰:“请观之,是否君物?” 某甲接而注视曰:“是也,吾之图印系一双,一名、一号,平时颇加意珍藏。吾侄寓址在洋泾浜,吾固知之,然吾因恶其湫隘嚣尘,曾未一履其而吾之图印,何乃不翼而飞入该栈内耶?噫!吾侄太顽劣,此物亦窃去,有何用耶?” 培荪曰:“君浅之乎测矣,渠非窃图印也。图印者,必附属于君之某物,渠不知,但窃物去,偶遗图印于地而不觉耳,是固一证物也。君为侦探,亦知此等处不容忽乎。君试深思,以为然否?” 某甲沉思片刻,猛哗曰:“得之矣,吾图印本另有匣盛之。记前某时,取出一用,疏忽未置入匣,随手纳于绸衫襟袋中,其后未一用,故久未取出。今绸衫被窃,是必顽侄置衣床头,偶然移动,遗图印于地。物小坠地,不甚闻声,故渠不知耳。先生高见,佩服,佩服。然则此番盗案,贼赃可破获矣。” 培荪曰:“虽然,君图印既系一双,今仅得其一,犹未足证明,渠尚不服。有其一必有其二,诚依予计,不患其不服。”因附耳语良久,相与共往寅生栈内。 某甲责其服认贼赃,寅生不服。某甲曰:“吾之图印原系一双,均纳于绸衫内,今何以在汝室地板上?足证明绸衫必汝窃去。绸衫既查出,则同失去之他赃物不待问矣。汝更何辩焉?” 寅生曰:“我不知培荪先生如何拾得。” 某甲曰:“汝犹不服乎?汝既不知培荪先生如何拾得,今图印尚有一枚未觅得,所刻篆系吾名,仍请培荪先生即在汝室内检查,我等监临其旁。如汝室内无此图印,汝可告无罪,否则百口亦难辩脱矣。”寅生不语。 某甲乃请培荪就其室细加检寻,各处几遍,卒于床底最后面觅得同式图印一方,视其篆文,果某甲名。于是,寅生惭恧失色,厥状慌张,欲避不能。经某甲威吓再四,乃服认。惟坚称只窃绸缎两衫,馀物不知。问两衫在何处? 曰:“典质矣。”索典质票,即出献,往典铺查看,果不谬。某甲更严词追馀物,卒不认。百计诱绐之,则曰:“我实不知,从何认起?” 某甲大忿怒,命役缚之,而遣送入捕房,欲吓服之。寅生但呼冤,又推之拥之,行且至捕房矣,仍不肯供认。培荪旁观久之,急令罢休,领之归而看管之。因谓某甲曰:“此案情节离奇,吾细观令侄所窃似实止此。吾料窃衣者为一起,窃其馀银钱等物者又为一起,两起且不同时。今纵严拷令侄,恐仍不得。” 某甲曰:“然则馀物果谁窃者?”曰:“此则更当耗费吾脑筋矣。” 某甲曰:“谢君鼎力,铭感不忘,即请进行。”培荪举帽执杖,履声橐橐,倏然遂去。 [book_title]第十七章美人可爱胡可疑 凭窗枯坐,神气萧索,一似重有忧思,腹中回肠,不知几千万转折者。 伊何人欤?非即失去五千元及诸贵重物品与侦探证书之某甲乎。睹窗外浓绿阴森,犹是茂林修竹也。然昔日对之,何其助人乐趣,今日对之,又何其增人愁味。正长吁短叹,忽梯声轻碎历落,由下而上,知有人来,其人似非男子。未几,登楼矣,视之,阿娟是也。 某甲强起迎曰:“爱卿病愈耶?数日大忙乱,未得踵谒问候,幸原恕之。”阿娟曰:“自郎君去后,越日病即渐退,近已完全平复。意者果如俗所谓相思成病欤。不然,何一经郎君慰问,便减却许多也?”言毕,流盼而笑。 少顷曰:“数日不晤,郎君何面容寡欢,若甚抱深忧者。前日我二人所议经营商业贩卖,顷闻机会已至,得下手可下手矣。郎其乐为之否?”某甲不待词毕,颜色窘沮,欷曰:“嗟乎爱卿!吾流汗浃背,不知所对。” 阿娟惊曰:“是何言?” 某甲慨然曰:“爱卿七日不来,即遭变故,七尺之躯,恐将为饿殍填沟壑矣。” 阿娟闻有变,愈不可耐,固问之。某甲乃举被盗一节,缕缕以对。阿娟亦不待词毕,颜色黯淡,手上指曰:“天乎,侬命薄直至此乎!成功者亦消受不得。已矣,夫复何望。” 某甲深恐阿娟疑己自行盗卖以卸罪,因指天誓日,以明无他。阿娟曰:“侬固不疑君,乃自怨命耳。君如恐侬疑君监守自盗,然则侬岂不恐君疑侬涎财窃取乎?吾二人爱好无间,尚何疑为?独可恨侬命苦,疗贫无术耳。” 某甲具告以培荪侦探各情。阿娟曰:“好为之,容有探得还原时,未可知也。”怏怏不乐,无可奈何之至。坐数小时,辞别归去。 当培荪既劝某甲不必追拷其侄也,于是疑及阿娟常出入寓所。而某甲深信阿娟,固不赞成其说。培荪则曰:“恐君以溺爱之故,至于不明,不妨试探索之。”某甲仍不信。 及阿娟病愈复来,闻寓内被盗怏怏遂归也。培荪又劝某甲尾探之,曰:“此处为君外宅,惟君乃能周到,君自担任探查之可也。” 强之至再,某甲不得已,从其教。踵至东新桥块阿娟寓所。阿姨迎入室,与阿娟谈许久,于失物探案,仍毫无所得。阿娟恐某甲疑之,则曰:“妾尝出入君寓,君失物之日期又不明。妾蒙有嫌疑,今君既来,不妨检查我室内一切,俾共释怀。” 某甲不肯,曰:“谁疑卿者?”阿娟曰:“是固不妨。”因遍开其箱柜包裹,强某甲搜寻。某甲不得已,趁势一一翻检既遍,毫无可疑者,遂罢。絮语如初。 阿娟曰:“君不疑侬,侬亦不疑君,然漫藏诲盗之咎,君恐难辞。君处出入诸人,流品太杂,是以有此失,失且不易稽考。” 某甲曰:“卿言良然,吾实难辞疏忽咎,悔莫及矣。”言毕,相与欷郁郁不乐。 某甲归,谓培荪曰:“君奚为必疑及我所爱之美人耶?以情势论,以形迹论,均无可疑,我已遵命遍为检查矣。”培荪唯唯。 [book_title]第十八章可惊可怪之变相人 某甲之好友有黄姓、韦姓、顾姓者,最近亦常出入某甲寓所,自被窃后,亦在嫌疑之列。至是,凡三人眠食、起居、出入等,均有培荪变相之老人、或少年、或神士、或仆役婢娼,随侍其左右。时当晚餐,忽玻窗外现一黑影,瞥眼即又不见。时当夜静,屋后壁上有声,及出觅,一无所有。时而游公园茶社,则有形迹可疑之人,倏来倏去,或左或右,发现多次。 或竟有气派阔绰之人前来接洽扳谈,语言无味,不可捉摸。种种离奇现象,或黄觉之,而韦、顾不觉,或韦、顾觉之,而黄不觉;或皆觉之,偶相谈述印证,实可惊疑。 数人皆曰:“我辈充侦探者,得毋亦被人侦探。”意者乱党中有侦探名手乎,由是相戒以不可不察。忽忽历十数日,所有诸种离奇现象,又绝不一现,诸人始稍安心。实则培荪连日侦察诸友,不得确证,只好罢休矣。 [book_title]第十九章美人之墨手印 某甲日日盼水落石出,赃物还原,庶足以自立。而久之不得要领,魂志沮丧,独居危坐,深愁浩叹,无可如何,惟烦搅惝恍,疑鬼疑神。时而喃喃自语曰:“张君好友,吾甚悔不应卖君以求富贵,吾知过矣。” 未几又曰:“张君勿作祟厉,吾终当超荐君早生天界。”忽然又曰:“悖入者悖出,岂真有此理欤?不然何以五千元既得复失,可见孽钱终不易消受。意者,张君死不甘心,冥冥中作弄我耶。”言已,自挝自搏,俨如发狂。自是卧病数日始起,而诸友因之疏冷不来矣。 忽一日,培荪飘然至,入室即坐,徐徐曰:“此案大费脑力,或者全赃果皆系令侄所窃乎?然何以证据发现,渠即供认窃衣,可知其非狡展矣。而独不认馀物,岂不可怪?若谓一物在、百物在,可以硬断诬服乎,恐未必然,且为法律所不许。然今者殊难断定,不妨再追询之。” 某甲曰:“吾意亦云然。”于是又往拷问寅生,迫胁威吓,诸法用尽,寅生至于哭泣,终无认辞,只好搁置。 培荪至是几究于术,刻苦沉思,历半日,忽跃起,谓某甲曰:“吾今作最后办法矣。”乃复于失物原地一一勤求踪迹,冀有所悟。由是墙缝板孔,手探目窥,鼻闻舌舔,遍试其伎俩矣。 猛思之衣失于钩,而银与各物失于箱内,今除衣钩及箱外各件已重行检察外,而箱以内尤不可不再三详考。遂启箱将馀物一一举起移去,忽发现箱底皮上有墨痕一大块,外有数小痕,距稍远。甚异之,求墨痕由来,则见有东洋墨汁一瓶,端正安放,瓶口木塞松活。周转视之,其瓶一方面,乃馀有墨汁流出之一条污痕,瓶为白铁造,故留痕易查见。 至箱底各墨痕虽已干,然大块之痕,显明易见,自系因瓶倒而墨汁流出所染馀者。由此可推知必系窃物者当时在箱内翻动各物,因仓忙失慎,致墨汁瓶倾倒,既觉而扶正之,并将瓶外污汁及箱内底上大块墨汁略为揩抹,然手指及他物不免稍有沾染,遂不觉星星点点,捺印于箱底皮上矣。今以显微镜细窥之,见小点墨痕印出手指螺纹,且螺沟纤细,可知其为女手,且为美秀女子,而非粗笨女辈之手印也。于是培荪鼓掌扬眉,谓某甲曰:“吾固谓全赃必非令侄所窃,今必能证明矣 请君勿恼,吾今又不得不疑及君所宠之美人。” 某甲曰:“据君所探,窃箱内物者为娇好女子,是固然。然娇好女子宁独阿娟?若清和、迎春、同春等坊内,某大先生、某小先生,不亦尝至吾寓乎?” 培荪曰:“果如是,是又当辨别。惟君犹能记忆女校书等之来,与阿娟之来同日乎?抑有先后乎?想君必不至忘却。”某甲于是昂其头、耸其目、敛其睛、苦叩其脑,良久曰:“是固有别。当阿娟闻张某之死,杜门悔恨,久不至吾寓。 一日忽欣然至,从容谈笑,欢好如初。由是每日必来,而勾栏女儿遂从此敛退不常至矣。”培荪曰:“然则阿娟之来于失物时为近,今阿娟寓所仍属君自往稽察。若诸处妓寮,则我分任,一一探索之。要之,必搜得与箱内符合之墨痕为达目的。虽然,据鄙见所及,阿娟处较为重要。盖吾观墨汁留痕,似必出于聪颖明秀、态度从容之女子之手,非清和、同春等坊中人所能企及。故吾尤注意之。请君持我之显微镜往,须藉故翻阅其箱。吾闻寓中仆役言,前日阿娟携行李来欲约君同游西湖时,其行李中有皮箱一。吾问其箱形式大小,仆役犹能记忆。今一一具告君,君往察其室,有如此形式之皮箱,则必设法检阅箱内底面有无墨痕,如有,则以显微镜察其痕之浓淡、光黯,是否东洋墨汁痕。盖渠如果窃物,则移物于己箱,必难免沾染墨汁于箱内底面,忙时不自觉,君往如此检查,则得之矣。” 某甲曰:“嘻,我爱之阿娟乎?渠固认我之银钱诸物为渠物,即强迫索去,我亦不敢违,何至行此偷窃手段?我遵先生教,侦察之可也。然真贼恐未必渠是也。”培荪曰:“君乌足知之?行矣,勿忽为要。” [book_title]第二十章美人实在大可疑 某甲受培荪指示,遂又往阿娟处。至则值阿娟他去,其阿姨迎入,坐室中,心意憧憧往来如小鹿挺撞。念培荪言,欲肆行侦察,颇忸怩不安;欲不为,又似有负培荪。至培荪所说某形式皮箱,则果有之。然前日同阿娟已翻阅一过,当时固未细察其内有无墨痕。今即复阅,恐亦徒然。 私念萦扰,终以阿娟箱内必无可疑之点,培荪所虑为太过,先入为主之见,牢不可破。然转一念,若不实行检阅,则归去无以复答培荪,即难免其诘责。沉吟片刻,不能不敷衍从事,乃藉故从容对阿姨曰:“前者见阿娟书案,有旧小说全部十馀册,今欲假此书一观,而案……头……无之。阿娟刻犹不归,乞阿姨代觅出检交为荷。” 阿姨曰:“吾不识书,先生非外客,自觅可也。”某甲手指一小巧式皮箱曰:“曩见此箱有储书,是或在内,我试翻检一遍何如?”阿姨颔之。某甲遂启箱。 箱内书物不多,略移动位置而注意底面有无墨痕。偶翻转一洋装厚册书,忽见其下皮底上果有二三小墨痕。前日无心,实未察出,俯视痕之浓淡光黯,似与己箱内黑痕无异。探怀取显微镜略加考鉴,诚属不差。 而阿姨在旁,恐致疑忌,中心惭怯,不便久窥,急收镜入怀,惟注视箱底,至于再三。心旌摇晃,若有所失。盖至是亦深诧墨痕实相符合,阿娟若不窃吾物,何致留此墨痕于其箱底。咄咄异哉!可人如玉天仙化身者,不料亦有此卑劣行为,愈国愈不可解,愈究愈觉真确,不禁叹服培荪识见过人。 而阿娟尚未返,乃饰词告阿姨曰:“箱内仍觅是书不得,吾其去休。”作别而归。 及次日,培荪来,告某甲曰:“君所说数处妓寮,我昨已往游,混扰半日,藉此调查一番矣。”因娓娓具述曰:“君所指明诸妓女者,我皆旧曾相识也。今我已分别试探之、钩稽之、激刺之,殊未觉情形有近盗窃关系者。至于彼辈衣襟及指抓间,箱箧及床褥间,大概均经我以不落痕形之审查,皆无墨痕发现,自无从判断其为窃盗矣。今惟问君自探之美人,果有所得以印证否。”言讫,睨某甲而笑。 某甲具告以阿娟箱内,果有小墨痕,酷与吾箱内者相类。培荪曰:“未考确乎?”某甲曰:“亦曾以显微镜检查其浓淡光黯程度,皆不差。”培荪曰:“信哉!匪出我所测度!虽然,如何判断证服,以定案乎?”相与默然,良久曰:“吾思得之矣。” [book_title]第二十一章墨手印安在乎 培荪将以墨手印证物,折服阿娟,因谓某甲曰:“君盍遣使告阿娟,诡言诘朝将赴金陵,摒挡要务。而己所有箱箧,皆笨重不便携带,不如卿之某号皮箱,小巧轻便,愿一假用。往返数日,即当奉赵。想卿必不至谢却不肯也。希即检交来介为盼。明日行矣,虽小别数日,然颇有衷曲,将缕诉与卿。请即命驾前来,琼筵坐花,羽觞醉月,相与畅论,以永今宵。 想当不我遐弃,惠然肯来,不胜鹄候之至。去介即令随侍莲辇同来可也。君如此云云,虔诚往请,渠必不见拒,吾一面预告警捕,布置以侍,俟其人与箱俱来,然后举君箱与彼箱内底之墨痕,两相印证,当面查验,彼虽欲不服,乌得而不服。服即追究赃物,不难璧还。设犹倔强,则证据确凿,提起诉讼,终必得判归原物也。君速为之,勿延误。”某甲即依据培荪语意,委婉勤恳,作为简书,遣使赍往。 阿娟读悉来函,慨然许诺,即将某甲所指借之皮箱,挪移一空,检交来使,并呼马车乘坐,转瞬至某甲寓所。某甲与培荪,先接入某箱,旋即迎阿娟入室登楼。初,培荪早将某甲失物之箱,郑重安置,反复检视内之墨痕,以为专俟彼箱至,当面检验其内墨痕,但无差讹,则阿娟窃物,证据确实,然后加以驳诘。彼一弱女子,安能胜老练侦探之穷勘严诘哉!不难一讯而服矣。至是,某甲接阿娟之箱,培荪故作旁观态度,貌为镇静从容。启而视之,不料竟出意外,箱内底上,一片清洁,毫无墨痕,大为惊异。 而阿娟在坐,又不便卤莽诘问,乃携箱入别室,而以目示意某甲,遂偕入别室。培荪问之曰:“君昨日在阿娟处所见是否即此箱,犹难记忆其形式否?” 某甲反复凝视,曰:“确系此箱,不误也。” 培荪曰:“君能确认此箱,固也。然今者胡以箱内墨痕泯灭耶?” 某甲曰:“有是哉。”因启而视之,果无墨痕,惊曰:“怪事,怪事。昨日明明查见此箱有墨痕,今忽又不见,何耶?是谁漏泄春光,致阿娟觅而灭之欤?然为时不久,何至漏泄如此速也。” 培荪深疑箱已换易,某甲或记不清晰。某甲则力言确系此箱,有某某特别志记犹可辨认。且阿娟在阿姨处,此式箱但有其一,何至更易。于是二人相对默然,如冷水沃头,失望情形,达于极点。 无何,培荪又启箱,反复考查,用显微镜窥察,将箱底各质点,测度聚观,细加鉴别,始觉墨痕虽无,而尚留墨色馀影,愈认愈真。由是断为阿娟允借此箱时,便将内底墨痕洗擦去。惟未加磨削,故馀影犹仿佛可窥。然而模糊微影,更不能与某甲箱内墨痕符合矣,安可作证物? 读者诸君,当知墨痕确系阿娟洗擦去者。阿娟后日亦尝举以告人,自认不讳。惟当时阿娟心中并无别故,只以借空箱与某甲,临时见内底有墨污狼藉,颇憎之。恐贻人齿冷,故洗擦洁净而后付交来使也。而殊知遂致培荪等垂头丧气哉。 当是时,培荪慨然曰:“今若此,欲加阿娟以窃物,而证物不确,乌足服之?然吾固料定终必为此女子所为,今只好搁置不论,俟再探查证据可也。”遂偕出,同阿娟周旋,饮且食之,相与欢洽,至夜深而散。 [book_title]第二十二章妓女亦作窃贼耶 越日,培荪与某甲分道出侦,未得要领。又逾日,培荪施施从外来,作喜色曰:“今又有所有,或不误,惟成功尚有待也。”某甲亟问之。 培荪曰:“顷间予至某妓寮,与诸妓嬲混,某大先生者,因天热,卸外衣。予忽见内襟角上有墨痕如指,显然灼见,略类君箱内者,惟未得细加辨别,彼遂呼娘姨携衣入内室。予不动声色,欲藉故入其内室,潜窥各物形迹。并寻其衣之挂处,细为查考。殊入其寝室,到处窥寻,终不见有此衣,不知庋藏何所。噫,岂不可疑?意者,该妓与阿娟串通合谋,当日同窃君物,故亦稍沾染墨痕于衣襟间乎?且此妓较诸妓,独甚挥霍奢侈,是不可不注意。予意不日招此妓侑酒,其衣甚新丽,渠必喜着之来。届时不难察出是非也。要之,此案确为女子所犯。予确有把握,想破获亦必不远。” [book_title]第二十三章美人一纸绝交书 读者诸君乎,当日某甲承培荪教,伪托金陵之游,而作柬招阿娟来会,相与饮酒话别也。某甲之意,固不在饮酒,亦不在话别也,而岂知虚言竟成实事。盖此日之筵宴,即阿娟与某甲最后之聚首谈话矣。 阿娟者,成算在胸,安排停当。数日以来,芳心妙腕所经营,固非培荪与某甲所能测料者也。旅馆萧条,独居纳闷,忽忽若有所亡,神色郁黯,隐忧在肠,若将成疾者,伊何人?非即某甲也欤。 一日早间,忽由邮趣至书缄一封。视其缄面,字迹劲秀,知为女子所作书。更注视之,盖阿娟手笔也。惊喜逾恒,急拆视之。书词甚长,读竟一遍,面失色,背流汗,心凝血矣。其词曰:某某君足下:敬启者,妾今行矣,不愿与君再觌面矣。此书得达君目之时,妾身已在七八百里,乃至千里以外矣。曩者,妾以目开而盲,耳通而聋,脑锐而痴,心灵而愚,致与君相爱好。 窃尝以为君貌文秀而性柔和,必能读诗书,学道爱人,重伦理,尚廉节,抱信义,列于君子人类者也。乃今始知君固未尝不读书,不过君所读之书,似特异于今世人所读者。否则君读之书,亦犹乎人,而读法特异于今世人也。不然,何其若不知学道爱人,而蔑伦理,贬廉节,弃信义,毫无顾惜耶?不然,何其文秀者实为巧猾,柔和者乃成阴险狠毒耶?吾知君所读书,必专言势利之书。否则君所读书,于一切说理皆不能通晓,而独于言势利者能通晓也。 夫朋友之义者,实通于社会伦理、国家伦理、家庭伦理,而占主要之位置,为人类第二生活之饷源也。朋友之义,亦可贼害,将世界人类生理,何不可贼害?不至复于洪水猛兽,人将相食之世界不止。君于朋友而忍心卖之,将君之祖宗父母,乃至君自有七尺之躯,亦必可卖。若夫卖国卖家,更无所用其顾惜矣。 妾尝推君忍于卖朋友之用心,殆等于虎豹豺狼之噬人,不复可列于人类。妾身何不幸遭陷凶厄,致与非人类相处,历有年所乎。亦云行险侥幸矣。惟君人其面而兽其心,致人不易觉察,而陷于罪过不可悔之地。今既觉之,尚不思退避乎? 张君者,国事犯耳,果何罪,罪何至于死?凡属张之类,识与不识,彼皆抱有特殊之理由主义,各行其是可也,皆不可卖之以求利也。何况张为君好友,为人慷慨任侠,磊落英才者乎?君乃灭绝天良,悍然卖之。而以妾为傀儡,种种诈欺,致妾不察,而牵张君入于刑网。迄今思之,犹为心悸股栗,五内颤震不宁。且张君为妾所敬重之人,君固知之。而忍残杀之,是君之毒手,将施及妾矣。妾尚敢近君乎? 虽然,妾以为君残毒性成,必不可容于人类社会,设使君竟独拥厚利,娱乐以终,亦大违人世公理矣。曩者,君困苦时,妾尝为君借垫银钱若干。近者,君富有资财,又尝郑重申约曰,当馈妾五千元。言出于君口,入于妾耳。至再至三,想犹不遽遗忘。 窃自思维,受之固愧,然却之亦不恭。是故昨承交到此五千元,已如数收入,兹特再拜鸣谢。外金壳时表、金戒指并珠玉器数件,亦承分赠,合当领谢。至前日借与君用之皮箱,即存君处可也。妾于昨觅得隙地于浦东外地,谨迁父柩安葬于此。近日摒挡就绪,决愿远离海上,奉侍慈母他徙。 或西边金陵,渡江而入皖鄂山中;或南游杭绍,航海而至闽粤岭外。当此作书时,尚未指定。 总之,从此将优游泉石,啸傲烟霞,与渔樵农牧为伴侣,不愿再与此污浊恶世之浊恶人相接近。若夫君者,自乐与浊恶人居,遂不觉为其同化。妾无法摒绝,惟有敬避君而已。 嗟乎,绝交茹恨,临别赠言。自今以往,惟愿君寻求良心根蒂,夜气犹存,非无萌孽,改过不吝,庶几他日有良好之结果。非然者,积咎稔恶,甘之如饴,至于斫丧殆尽,沉坠欲海,流转不回,前途凶危,不可惧乎?君之友培荪先生,老练深沉,御人口给,闻其侦探术颇精,想当不虚,固远胜于君之气浮志薄。惟聆其咄咄逼人之议论,目动言肆,其宗旨实不敢佩服也。临去匆匆,敬布腹心。言尽于此,后会无期。倘犹念忆旧情而原谅垂听之,则幸甚。 此,即颂旅安。 阿娟上言。 某甲读是书毕,中心茹苦含酸,欲怒不能,欲怨不得,惟泪水淫湿,饱含欲溢,盖欲哭矣。时培荪尚未至,独自兀坐,痴若木鸡。未几,培荪来,即出阿娟函示之。培荪慨然曰:“吾固知箱内银物确系阿娟所窃,由今观是函,五千元及诸贵重物品,皆落渠手。渠盖已自承认矣。惟巧托为君所馈赠之物。 嗟乎!君为彼女子所玩弄矣试思彼公然承认得赃,而不承认偷窃,君与彼姘识一年以来,人谁不知之。因之藉情爱为卸脱地步,盖有所挟制而云然者。又自毁灭其窃物证据,使所犯之罪,不能成立。狡黠哉,阿娟也。 所可惜者,渠箱内墨痕,分明一绝好证据物,不识是谁泄漏,致彼畏罪洗灭,虽大侦探家对此,亦无所设施。一任真犯漏网而去,鸿飞冥冥,弋者何获,可慨孰甚!吾友乎,吾对于此案,虽赃物未能追还,然追赃非我权限所及。要之案情实已逐层探明,我之职务,可谓尽矣,责任可以卸矣。以后如何,听君处分可也。” 某甲曰:“今而知阿娟可爱又可恨。” 培荪曰:“敢问君果曾许赠以五千元及诸物乎?” 某甲曰:“漫然许诺,诚有之。” 培荪曰:“嘻,既许赠之,又奚必烦劳而探追之?多此一举矣。” 某甲曰:“初以为彼此爱好如一人,财产共有,许如不许也。孰料彼竟用盗窃手段,席卷而去哉。且初亦不料为彼所窃,又安得不探追也。虽然今即已落彼手,独不可一探究竟乎?勿烦劳先生,吾自往察之,先生姑坐待可也。”悻悻遂出。 [book_title]第二十四章人面不知何处去 某甲自往探阿娟之下落也,两小时顷即归来,连摇其首曰:“异哉!吾至东新桥堍阿姨处,询之,则谓阿娟于昨晡时,突来告别,谓将有远行,归期未定,立即携被等去云。及吾访至打铁浜渠之母家,则桃花依旧,人面已非。盖阿娟母及女仆等,均迁徙一空。招租贴已高张矣。 问居停及邻近,皆不知其去向。异哉! 我所爱之阿娟,我所恨之阿娟,汝舍我去,我将何以为生活哉!”言讫,气涨筋挺,脉暴血潮,顿足捶胸,喘息频促。 [book_title]第二十五章妓女获免嫌疑 久之,复镇定,徐徐谓培荪曰:“先生不曾言某妓寮妓女,衣襟墨痕,或亦有关系此案乎?” 某甲意,盖以阿娟盗物远,既大失望,无可如何。然窃揣某妓与阿娟同谋,但能探得某妓盗窃之证物,或可连类而及于阿娟之人赃下落也。培荪曰:“唯唯,是亦亡羊补牢之计,失东隅,收桑榆,容亦有之。君盍招该妓来,便可察出真确情形矣。”于是某甲作柬,遣使招邀某妓。 未几即至,弦歌侑酒,酣乐一时。 酒后,培荪与某甲得间藉故细观其衣襟,则痕迹依然,然察其色泽浓度,皆与某甲箱内者不合。盖系一种青而近黑之一种药料染汁,乍睹似墨色,而因其非烟炱造成,故与墨汁不相符合,实不可为某甲被窃案之证物。更钩稽此妓之言语举止,亦觉无相关系。由是培荪遂断言曰:“经今日考验,该妓释免嫌疑矣。君其舍之。”然而某甲至是,乃完全失望,寸心苦味,惟己独喻而已。 [book_title]第二十六章美人之自述 读吾书者,亦既知是编盖聆吾友文君所述而叙录者矣。文君初与某甲相善,既而因亦识阿娟,阿娟颇敬重之。此次某甲之被窃也,诚阿娟心鄙某甲为人,恶其甘心卖友,特思有以惩创之,故窃其资财并证书,使其无以自立;而又以书绝之,即教诲之也。 然当日阿娟行窃实情,惟文君能知之。盖其后尝邂逅阿娟,聆其自述也。 先是张某死后,阿娟义愤填膺,因有心报复某甲,故杜门数日后忽然破涕为笑,转嗔为喜,特造访某甲寓,日常往来,与之言爱好,使其不疑。然后兴言将游西湖,而未定期,因又稔知某日某甲有事,必他出,故瞰其亡也而往约之,戒备行李载箱箧以从。及至询知某甲已出,故作嗔状,若甚讶其爽约者。 平时出入其寓室,历久惯习,故旅馆仆役亦不致疑诘阻挠。而某甲之五千元及侦探证书等,置于何箱内,阿娟盖早已熟知,且知其锁当配何种钥而后可开,特觅合式之钥以来。当时入室,坐候数十分钟,于其时间,从容窃取,移入己箱,然后去,无人觉察也。惟偶因不慎,致墨汁瓶倾倒,急扶举之。 而拭其内底之墨痕,忙时不暇择,遂即以手擦拭之,故留手纹于其上。又因箱内物有沾濡墨汁者,移入己箱,亦浸染于皮底上,仍以手抵擦,亦稍留有手纹,而皆不自知,岂知遂为培荪侦探证物之好资料。及某甲饰词往借箱,阿娟并不知其用意所在。特因箱既移空,瞩见其内所有墨迹及杂腻等污痕,憎厌其不雅观,故临时洗擦清洁而与之,此固阿娟心细好洁,遇事周密所致也。不然,当日人同箱往,当面检验,尚何可遁哉!阿娟之自述略如此。其后阿娟闻知培荪及某甲当日侦察墨痕等情节,追思之,犹以为侥幸获免云。 [book_title]第二十七章侦探沦落到天涯 人情冷暖,惟利是视。培荪者,原非道德中人,昔之助某甲者,为势利也,今见其势去利空,遂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后某甲寓所,培荪几绝迹。而某甲者,其初以为培荪术精,既能查获证据,必能追还赃物,不致坐食待穷,故勉力犹可支持。至是情见势绌,窘象立见,利尽交疏矣。 而前此为阿娟购物,赊欠约二百元,常来逼索,不得已典质告贷清偿之。不敢再住旅馆,乃与其同乡某,别赁小屋伙居。萧条甚矣。乃培荪复遗书来,告借二百元,盖即索酬报费也,词多要挟威胁。时某甲已无力应酬,再四倩人缓颊,总不得豁免。更复书哀恳。良久,始允减轻。不得已,拚力丐募,卒凑送百元然后休。而自是床头金尽矣。 且侦探证书既失,不见信于社会,而政府中人亦廉知其荒唐浮薄,不克胜任,因之所请补给证书,被驳斥不准。由是无职业,无恒产,日就穷困,势将沦落天涯。念有中表某,向在浙杭驻防军中充排长,盍往依之,别谋生活。遂奔杭,及至,防某军营,则其中表某君,适于前月,因事退伍,今不知栖处。于是某甲穷无所归,落魄杭垣者数月。秋将暮,寒度增,此时之某甲,与夏五六月沪滨之某甲,苦乐贫富,判若天渊,憔悴凄凉,不堪回首。 [book_title]第二十八章昙花一现之美人 某甲既落魄杭垣。一日,浪游杭城内江干马路,忽逢游碧香车。 车中一女郎,淡妆素服,秀靥明眸,娇媚矜严,容光耀目,令人不敢正视。行既近,谛视之,若相识;再近,则明明睹阿娟其人也。斗然惭沮变色,车行不疾,傍身过去,并不承美人呼召,意殊歉恨。情急不复能耐,反身追赶,至车侧连呼阿娟。则见美人掉身凝视,即令车暂驻,抗声曰:“汝欲何为?” 某甲曰:“无他,乞念旧情,一垂怜恤。”阿娟曰:“君竟一贫至此乎?然侬固早料及矣。侬亦何敢加怜恤于君。实则君自作孽,应自受。书所谓不可活也。近者又卖得几多朋友?何故犹未致富耶?” 某甲忸怩含泪曰:“吾知过矣。悔无及矣。” 阿娟曰:“君手太毒,心良忍,不惟害他人,并害及侬。今侬遁世之人,尚何有益于君哉。惟君果能自彻悟,自忏悔,慈航宝筏,即在方寸灵台。终归自度,猛回头,便是彼岸。登岸固易,但问肯回头否耳?”言讫,掷下银饼一枚曰:“布施功德,不善恶择,不愿近恶人。念有前缘,且又有今日之重缘,意者神意所召,了此残孽。区区布施,亦是我解脱恶魔缠扰之道也。君速归休。后此虽见,亦不能如今日重逢缘矣。”言毕转身,车驶如飞,瞬息不见。 甲懊闷痴立,不敢追也。其后月馀,又尝见阿娟于西湖画舫兰桡,徜徉容与于三潭印月、六桥天竺之间,危坐篷窗,雅淡丰神,恍若神仙中人,呼之亦不应,可望而不可即云。 自是某甲饥驱寒迫,状况愈不可问,行为殆为流氓。飘泊流离既久,复折至沪。四年春间,尚有友见之于虹口,形态亦变,面现凶横。论者谓斯人不流为劫盗者几希! 某甲初次在杭垣遇阿娟也,其时盖阿娟航海至普陀山,瞻礼观音大士毕,适转至杭垣小住一日也。第二次见阿娟于西湖也。盖偶然乘兴游湖也。吾友文君于三年冬,以事至绍兴,突遇阿娟于途。邀至茶肆,谈半日,甚欢洽。以是闻其自述在沪时种种离奇情节。 是冬,文君又尝晤某甲,叙述其初卖朋友及被窃后流离困苦等情状,言之于邑。然闻某甲之自述,窥其思想志趣,仍多卑劣荒谬。盖脑识昏浊,愈堕落愈退化矣。文君稔悉此事原委曲折,属予详叙如此。至阿娟隐居何所,不肯实告人。据文君谓,大约在甬东滨海某山中,然人莫知其处,亦罕出游都市。 呜呼!跳出火坑,超然物外,彼美人兮,令人景仰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