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裴铏传奇
[book_author]裴铏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41392
[book_dec]原名《传奇》,唐裴铏撰。铏生平不见史载,据《全唐文》和《唐诗纪事》等,知其咸通八年(867)为静海节度使高骈掌书记,加侍御史内供奉衔,乾符五年(878)为成都节度副使加御史大夫衔。书中除《王居贞》篇外,各篇皆系以历史年代,其中最晚的《陶尹二君》和《宁茵》二篇系宣宗大中年间事;又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以其为温卷之作,据此今人周楞伽认为成书于咸通末年,“至迟不出乾符初”作者显达之时(见《裴铏传奇·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书中多记神仙怪异之事,尤以豪侠故事最为著名,如《昆仑奴》篇为世代传诵。书中人仙、人鬼的恋爱故事如《裴航》篇也别具一格,极具浪漫色彩。全书内容虚实相结合,情节生动,构思精巧,叙事委婉;文中多用诗歌、骈句,故文笔华丽典雅,代表了唐代传奇小说的主要特点和最高成就,堪称唐代小说之经典。书名《传奇》也因此成为唐代“传奇”小说的命名依据,并为中国文学中“传奇性”一词的引申来源。书中的许多故事成为明清戏曲、小说题材的渊薮。本书版本,《新唐书·艺文志》、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为三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则著录为六卷,并云:“《唐志》三卷,今六卷,皆后人以其卷帙多而分之也。”明陈第《世善堂藏书目录》收录本书三卷本,但至高儒《百川书志》录为一卷,云只二十二事,则已为残本。二本今已不存。赖《太平广记》、《岁时广记》、《类说》等多有征引,今人周楞伽据此辑成《裴铏传奇》,共三十一篇。今以《太平广记》、《岁时广记》为底本,校以《类说》,并参考了周辑本的辑校成果。另《绀珠集》本所收《金钗玉龟》和《红拂妓》二篇为周辑本漏载,今据《四库全书》本补入。凡底本有误者,皆据校本改正,不出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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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元柳二公
元和初,有元彻、柳实者,居于衡山。二公俱有从父,为官浙右。李庶人连累,各窜于 、爱州,二公共结行李而往省焉。至于廉州合浦县,登舟而欲越海,将抵交趾,舣舟于合浦岸。夜有村人飨神,箫鼓喧哗,舟人与二公仆吏齐往看焉。夜将午,俄飓风欻起,断缆漂舟,入于大海,莫知所适。罥长鲸之鬐,抢巨鳌之背;浪浮雪峤,日涌火轮;触鲛室而梭停,撞蜃楼而瓦解。摆簸数四,几欲倾沉,然后抵孤岛而风止。二公愁闷而陟焉。见天王尊像,莹然于岭所,有金炉香烬,而别无一物。
二公周览之次,忽睹海面上有巨兽,出首四顾,若有察听,牙森剑戟,目闪电光,良久而没。逡巡,复有紫云自海面涌出,漫衍数百步,中有五色大芙蓉,高百余尺,叶叶而绽;内有帐幄,若绮绣错杂,耀夺人眼。又见虹桥忽展,直抵于岛上。俄有双鬟侍女,捧玉合,持金炉,自莲叶而来天尊所,易其残烬,炷以异香。二公见之,前告叩头,辞理哀酸,求返人世。双鬟不答。二公请益良久,女曰:“子是何人,而遽至此?”二公具以实白之。女曰:“少顷有玉虚尊师当降此岛,与南溟夫人会约。子但坚请之,当有所遂。”言讫,有道士乘白鹿,驭彩霞,直降于岛上。二公并拜而泣告。尊师悯之,曰:“子可随此女而谒南溟夫人,当有归期,可无碍矣。”尊师语双鬟曰:“余暂修真,毕当诣彼。”二子受教,至帐前,行拜谒之礼。见一女,未笄,衣五色文彩,皓玉凝肌,红流腻艳,神澄沆瀣,气肃沧溟。二子告以姓字,夫人哂之曰:“昔时天台有刘晨,今有柳实;昔有阮肇,今有元彻;昔时有刘、阮,今有元、柳,莫非天也!”设二榻而坐。
俄顷,尊师至,夫人迎拜,遂还坐。有仙娥数辈,奏笙簧箫笛,旁列鸾凤之歌舞,雅合节奏;二子恍惚若梦于钧天,即人世罕闻见矣。遂命飞觞。忽有玄鹤,衔彩笺,自空而至,曰:“安期生知尊师赴南溟会,暂请枉驾。”尊师读之,谓玄鹤曰:“寻当至彼。”尊师语夫人曰:“与安期生间阔千年,不值南游,无因访话。”夫人遂命侍女进馔,玉器光洁;夫人对食,而二子不得饷。尊师曰:“二子虽未合饷,然为求人间之食而饷之。”夫人曰:“然。”即别进馔,乃人间味也。尊师食毕,怀中出丹篆一卷而授夫人,夫人拜而受之,遂告去。回顾二子曰:“子有道骨,归乃不难,然邂逅相遇,合有灵药相贶。但子宿分自有师,吾不当为子师耳。”二子拜,尊师遂去。
俄海上有武夫,长数丈,衣金甲,仗剑而进,曰:“奉使天真,清道不谨,法当显戮,今已行刑。”遂趋而没。夫人命侍女紫衣凤冠者曰:“可送客去,而所乘者何?”侍女曰:“有百花桥,可驭二子。”二子感谢拜别。夫人赠以玉壶一枚,高尺余。夫人命笔题玉壶诗赠曰:
来从一叶舟中来,去向百花桥上去。
若到人间扣玉壶,鸳鸯自解分明语。
俄有桥长数百步,栏槛之上,皆有异花。二子于花间潜窥,见千龙万蛇,递相交绕,为桥之柱。又见前海上之兽,已身首异处,浮于波上。二子因诘使者,使者曰:“此兽为不知二君故也。”使者曰:“我不当为使而送子,盖有深意欲奉托,强为此行。”遂襟带间解一琥珀合子,中有物,隐隐若蜘蛛形状,谓二子曰:“吾辈,水仙也。水仙,阴也,而无男子。吾昔遇番禺少年,情之至而有子,未三岁,合弃之;夫人命与南岳神为子,其来久矣。闻南岳回雁峰使者有事于水府,返日,凭寄吾子所弄玉环往,而使者隐之,吾颇为恨。望二君子为持此合子,至回雁峰下,访使者庙而投之,当有异变。倘得玉环,为送吾子,吾子亦自当有报效耳。慎勿启之!”二子受之,谓使者曰:“夫人诗云:‘若到人间扣玉壶,鸳鸯自解分明语。’何谓也?”曰:“子归,有事,但扣玉壶,当有鸳鸯应之,事无不从矣。”又曰:“玉虚尊师云吾辈自有师,师复是谁?”曰:“南岳太极先生耳,当自遇之。”遂与使者告别。
桥之尽所,即昔日合浦之维舟处;回视,已无桥矣。二子询之,时已一十二年, 、爱二州亲属,已殒谢矣。问道将归衡山,中途因馁而扣壶,遂有鸳鸯语曰:“若欲饮食,前行自遇耳。”俄而道左有盘馔丰备,二子食之,而数日不思他味。寻即达家,昔日童稚,已弱冠矣。然二子妻各谢世已三昼。家人辈悲喜不胜,曰:“人云郎君亡没大海,服阕已九秋矣。”
二子厌人世,体以清虚,睹妻子丧,不甚悲戚。遂相与直抵回雁峰,访使者庙,以合子投之,倏有黑龙,长数丈,激风喷电,折树揭屋,霹雳一声,而庙立碎。二子战栗,不敢熟视。空中乃有掷玉环者,二子取之而送南岳庙。及归,有黄衣少年,持二金合子,各到二子家,曰:“郎君令持此药曰还魂膏,而报二君子,家有毙者,虽一甲子,犹能涂顶而活。”受之,而使者不见。二子遂以活妻室。后共寻云水,访太极先生,而曾无影响,闷却归。因大雪,见老叟负樵而鬻,二子哀其衰迈,饮之以酒。睹樵担上有太极字,遂礼之为师,以玉壶告之。叟曰:“吾贮玉液者,亡来数十甲子,甚喜再见。”二子因随诣祝融峰,自此而得道,不重见耳。
(《太平广记》卷二五)
[book_title]崔炜
贞元中,有崔炜者,故监察向之子也。向有诗名于人间,终于南海从事。炜居南海,意豁然也,不事家产,多尚豪侠。不数年,财业殚尽,多栖止佛舍。
时中元日,番禺人多陈设珍异于佛庙,集百戏于开元寺。炜因窥之,见乞食老妪,因蹶而覆人之酒瓮,当垆者殴之,计其直,仅一缗耳。炜怜之,脱衣为偿其所直,妪不谢而去。异日又来,告炜曰:“谢子为脱吾难,吾善灸赘疣,今有越井冈艾少许奉子,每遇疣赘,只一炷耳,不独愈苦,兼获美艳。”炜笑而受之,妪倏亦不见。
后数日,因游海光寺,遇老僧赘于耳,炜因出艾试灸之,而如其说。僧感之甚,谓炜曰:“贫道无以奉酬,但转经以资郎君之福祐耳。此山下有一任翁者,藏镪巨万,亦有斯疾,君子能疗之,当有厚报。请为书导之。”炜曰:“然。”任翁一闻,喜跃,礼请甚谨。炜因出艾,一爇而愈。任翁告炜曰:“谢君子痊我所苦,无以厚酬,有钱十万奉子,幸从容,无草草而去。”炜因留之数日。炜素善丝竹之妙,闻主人堂前弹琴声,诘家童,对曰:“主人之爱女也。”因请其琴而弹之,女潜听而有意焉。
时任翁家事鬼曰独脚神,每三岁,必杀一人飨之。时已逼矣,求人不获。任翁俄负心,召其子计之曰:“门下客既不来,无血属可以为飨。吾闻大恩尚不报,况愈小疾乎?”遂令具神馔,夜将半,拟杀炜,已潜扃炜所处之室,而炜莫觉。女密知之,潜持刃,于窗隙间告炜曰:“吾家事鬼,今夜当杀汝而祭之,汝可持此破窗遁去,不然者,少顷死矣。此刃亦望持去,无相累也!”炜恐悸汗流,挥刃携艾,断窗棂跃出,拔键而走。任翁俄觉,率家童十余辈,持刃秉炬,追之六七里,几及之。炜因迷道,失足坠于大枯井中。追者失踪而返。
炜虽坠井,为槁叶所藉而无伤。及晓视之,乃一巨穴,深百余丈,无计可出。四旁嵌空宛转,可容千人。中有一白蛇盘屈,可长数丈。前有石臼,岩上有物滴下如饴蜜,注臼中,蛇就饮之。炜察蛇有异,乃叩首祝之曰:“龙王!某不幸坠于此,愿王悯之,幸不相害!”因饮其余,亦不饥渴。细视蛇之唇吻,亦有疣焉。炜感蛇之见悯,欲为灸之,奈无从得火。既久,有遥火飘入于穴,炜乃燃艾,启蛇而灸之,是赘应手坠地。蛇之饮食久妨碍,及去,颇以为便,遂吐径寸珠酬炜。炜不受而启蛇曰:“龙王能施云雨,阴阳莫测,神变由心,行藏在己,必能有道,拯援沉沦。倘赐挈维,得还人世,则死生感激,铭在肌肤。但得一归,不愿怀宝。”蛇遂咽珠,蜿蜒将有所适。炜遂载拜,跨蛇而去。不由穴口,只于洞中行,可数十里。其中幽黯若漆,但蛇之光烛四壁,时见绘画古丈夫,咸有冠带。最后触一石门,门有金兽啮环,洞然明朗。蛇低首不进而卸下炜。炜将谓已达人世矣。
入户,但见一室空阔,可百余步,穴之四壁,皆镌为房室,当中有锦绣帏帐数间,垂金泥紫,更饰以珠翠,炫晃如明星之连缀。帐前有金炉,炉上有蛟龙、鸾凤、龟蛇、燕雀,皆张口喷出香烟,芬芳蓊郁。旁有小池,砌以金璧,贮以水银,凫鹥之类,皆琢以琼瑶而泛之。四壁有床,咸饰以犀象,上有琴瑟、笙篁、鼗鼓、柷敔,不可胜记。炜细视,手泽尚新。炜乃恍然,莫测是何洞府也。
良久,取琴试弹之,四壁户牖咸启,有小青衣出而笑曰:“玉京子已送崔家郎君至矣。”遂却走入。须臾,有四女,皆古鬟髻,曳霓裳之衣,谓炜曰:“何崔子擅入皇帝玄宫耶?”炜乃舍琴再拜,女亦酬拜。炜曰:“既是皇帝玄宫,皇帝何在?”曰:“暂赴祝融宴尔。”遂命炜就榻鼓琴,炜乃弹胡笳。女曰:“何曲也?”曰:“胡笳也。”曰:“何谓胡笳?吾不晓也。”炜曰:“汉蔡文姬,即中郎邕之女也,没于胡中,及归,感胡中故事,因抚琴而成斯弄,象胡中吹笳哀咽之韵。”女皆怡然,曰:“大是新曲!”遂命酌醴传觞。炜乃叩首,求归之意颇切。女曰:“崔子既来,皆是宿分,何必匆遽,幸且淹驻。羊城使者少顷当来,可以随往。”谓崔子曰:“皇帝已许田夫人奉箕帚,便可相见。”崔子莫测端倪,不敢应答。遂命侍女召田夫人。夫人不肯至,曰:“未奉皇帝诏,不敢见崔家郎也。”再命不至。谓炜曰:“田夫人淑德美丽,世无俦匹,愿君子善奉之,亦宿业耳。夫人,即齐王女也。”崔子曰:“齐王何人也?”女曰:“王讳横,昔汉初亡齐而居海岛者。”
逡巡,有日影入照座中,炜因举首,上见一穴,隐隐然睹人间天汉耳。四女曰:“羊城使者至矣!”遂有一白羊自空冉冉而下,须臾至座。背有一丈夫,衣冠俨然,执大笔,兼封一青竹简,上有篆字,进于香几上。四女命侍女读之曰:“广州刺史徐绅死,安南都护赵昌充替。”女酌醴饮使者,曰:“崔子欲归番禺,愿为挈往。”使者唱喏。回谓炜曰:“他日须与使者易服缉宇,以相酬劳。”炜但唯唯。四女曰:“皇帝有敕,令与郎君国宝阳燧珠,将往至彼,当有胡人具十万缗而易之。”遂命侍女开玉函,取珠授炜。炜载拜捧受,谓四女曰:“炜不曾朝谒皇帝,又非亲族,何遽贶遗如是?”女曰:“郎君先人有诗于越台,感悟徐绅,遂见修葺,皇帝愧之,亦有诗继和;赉珠之意,已露诗中,不假仆说,郎君岂不晓耶?”炜曰:“不识皇帝何诗?”女命侍女书题于羊城使者笔管上云:
千岁荒台隳路隅,一烦太守重椒涂。
感君拂拭意何极,报尔美妇与明珠。
炜曰:“皇帝原何姓字?”女曰:“已后当自知耳。”女谓炜曰:“中元日,须具美酒丰馔于广州蒲涧寺静室,吾辈当送田夫人往。”炜遂再拜告去,欲蹑使者之羊背。女曰:“知有鲍姑艾,可留少许。”炜但留艾,即不知鲍姑是何人也,遂留之。瞬息而出穴履于平地,遂失使者与羊所在。望星汉,时已五更矣。俄闻蒲涧寺钟声。遂抵寺,僧人以早糜见饷,遂归广州。
崔子先有舍税居,至日,往舍询之,曰:“已三年矣。”主人谓崔炜曰:“子何所适,而三秋不返?”炜不实告;开其户,尘榻俨然,颇怀凄怆。问刺史,则徐绅果死,而赵昌替矣。乃抵波斯邸,潜鬻是珠。有老胡人一见,遂匍匐礼手曰:“郎君的入南越王赵佗墓中来,不然者,不合得斯宝,盖赵佗以珠为殉故也。”崔子乃具实告。方知皇帝是赵佗,佗亦曾称南越武帝故耳。遂具十万缗易之。崔子诘胡人曰:“何以知之?”曰:“我大食国宝阳燧珠也。昔汉初赵佗,使异人梯山航海,盗归番禺,今仅千载矣。我国有能玄象者,言来岁国宝当归,故我王召我具大舶重资,抵番禺而搜索,今日果有所获矣。”遂出玉液而洗之,光鉴一室。胡人遽泛舶归大食去。炜得金,遂具家产。然访羊城使者,竟无影响。
后有事于城隍庙,忽见神像有类使者,又睹神笔上有细字,乃侍女所题也。方具酒脯而奠之,兼重粉绘及广其宇。是知羊城即广州城,庙有五羊焉。又征任翁之室,则村老云:“南海尉任嚣之墓耳。”又登越王殿台,睹先人诗云:
越井冈头松柏老,越王台上生秋草。
古墓多年无子孙,野人践踏成官道。
兼越王继和诗,踪迹颇异。乃询主者。主者曰:“徐大夫绅,因登此台,感崔侍御诗,故重粉饰,台殿所以焕赫耳。”
后将及中元日,遂丰洁香馔甘醴,留蒲涧寺僧室。夜将半,果四女伴田夫人至,容仪艳逸,言旨雅淡。四女与崔生进觞谐谑,将晓,告去。崔子遂再拜讫,致书达于越王,卑辞厚礼,敬荷而已。遂与夫人归室。炜诘夫人曰:“既是齐王女,何以配南越人?”夫人曰:“某国破家亡,遭越王所虏,为嫔御。王崩,因以为殉,乃不知今是几时也,看烹郦生如昨日耳。每忆故事,辄一潸然。”炜问曰:“四女何人?”曰:“其二瓯越王摇所献,其二闽越王无诸所进,俱为殉者。”又问曰:“昔四女云鲍姑,何人也?”曰:“鲍靓女,葛洪妻也。多行灸于南海。”炜方叹骇昔日之妪耳。又曰:“呼蛇为玉京子,何也?”曰:“昔安期生长跨斯龙而朝玉京,故号之玉京子。”炜因在穴饮龙余沫,肌肤少嫩,筋力轻健。后居南海十余载,遂散金破产,栖心道门。乃挈室往罗浮访鲍姑,后竟不知所适。
(《太平广记》卷三四)
[book_title]陶尹二君
唐大中初,有陶太白、尹子虚二老人,相契为友。多游嵩、华二峰,采松脂、茯苓为业。二人因携酿酝,涉芙蓉峰,寻异境,憩于大松林下,因倾壶饮,闻松稍有二人抚掌笑声。二公起而问曰:“莫非神仙乎?岂不能下降而饮斯一爵?”笑者曰:“吾二人非山精木魅,仆是秦之役夫,彼即秦宫女子。闻君酒馨,颇思一醉,但形体改易,毛发怪异,恐子悸栗,未能便降。子但安心徐待,吾当返穴易衣而至,幸无遽舍我去。”二公曰:“敬闻命矣。”遂久伺之。
忽松下见一丈夫,古服俨雅;一女子,鬟髻彩衣,俱至。二公拜谒,忻然还坐。顷之,陶君启:“神仙何代人?何以至此?既获拜侍,愿祛未悟。”古丈夫曰:“余,秦之役夫也,家本秦人。及稍成童,值始皇帝好神仙术,求不死药,因为徐福所惑,搜童男童女千人,将之海岛。余为童子,乃在其选。但见鲸涛蹙雪,蜃阁排空,石桥之柱攲危,蓬岫之烟杳渺。恐葬鱼腹,犹贪雀生,于难厄之中,遂出奇计,因脱斯祸。归而易姓业儒,不数年中,又遭始皇煨烬典坟,坑杀儒士,搢绅泣血,簪绂悲号。余当此时,复在其数,时于危惧之中,又出奇计,乃脱斯苦。又改姓氏为板筑夫,又遭秦皇歘信妖妄,遂筑长城。西起临洮,东之海曲。陇雁悲昼,寒云咽空。乡关之思魂飘,砂碛之劳力竭。堕趾伤骨,陷雪触冰。余为役夫,复在其数,遂于辛勤之中,又出奇计,得脱斯难。又改姓氏而业工,乃属秦皇帝崩,穿凿骊山,大修茔域。玉墀金砌,珠树琼枝;绮殿锦宫,云楼霞阁;工人匠石,尽闭幽隧。余为工匠,复在数中,又出奇谋,得脱斯苦。凡四设权奇之计,俱脱大祸。知不遇世,遂逃此山,食松脂木实,乃得延龄耳。此毛女者,乃秦之宫人,同为殉者;余乃与同脱骊山之祸,共匿于此。不知于今经几甲子耶?”二子曰:“秦于今世,继正统者九代千余年,兴亡之事,不可历数。”
二公遂俱稽颡曰:“余二小子,幸遇大仙,多劫因依,使今谐遇,金丹大药,可得闻乎?朽骨腐肌,实翼庥荫。”古丈夫曰:“余本凡人,但能绝其世虑,因食木实,乃得凌虚。岁久日深,毛发绀绿,不觉生之与死,俗之与仙,鸟兽为邻,猿狖同乐,飞腾自在,云气相随,亡形得形,无性无情,不知金丹大药为何物也。”二公曰:“大仙食木实之法,可得闻乎?”曰:“余初饵柏子,后食松脂,遍体疮疡,肠中痛楚。不及旬朔,肌肤莹滑,毛发泽润。未经数年,凌虚若有梯,步险如履地,飘飘然顺风而翔,皓皓然随云而升。渐混合虚无,潜孚造化,彼之于我,视无二物,凝神而神爽,养气而气清,保守胎根,含藏命蒂。天地尚能覆载,云气尚能郁蒸,日月尚能晦明,川岳尚能融结,即余之体莫能败坏矣。”二公拜曰:“敬闻命矣!”
饮将尽,古丈夫折松枝叩玉壶而吟曰:
饵柏身轻叠嶂间,是非无意到尘寰。
冠裳暂备论浮世,一饷云游碧落间。
毛女继和曰:
谁知古是与今非,闲蹑青霞远翠微。
箫管秦楼应寂寂,彩云空惹薜萝衣。
古丈夫曰:“吾与子邂逅相遇,那无恋恋耶?吾有万岁松脂,千秋柏子少许,汝可各分饵之,亦应出世。”二公捧受拜荷,以酒吞之。二仙曰:“吾当去矣。善自道养,无令漏泄伐性,使神气暴露于窟舍耳。”二公拜别,但觉超然莫知其踪,去矣。旋见所衣之衣,因风化为花片蝶翅而扬空中。
陶、尹二公今巢居莲花峰上,颜脸微红,毛发尽绿,言语而芳馨满口,履步而尘埃去身。云台观道士往往遇之,亦时细话得道之来由尔。
(《太平广记》卷四○)
[book_title]许栖岩
许栖岩,岐阳人也。举进士,习业于昊天观。每晨夕,必瞻仰真像,朝祝灵仙,以希长生之福。时南康韦皋太尉镇蜀,延接宾客,远近慕义,游蜀者甚多。岩将为入蜀之计,欲市一马,而力不甚丰,自入西市访之。有蕃人牵一马,瘦削而价不高,因市之而归。以其将远涉道途,日加刍秣,而肌肤益削。疑其不达前所,试诣卜肆筮之,得乾卦九五。道流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此龙马也,宜善宝之。”洎登蜀道危栈,马惊,栖岩与马俱坠崖下,积叶承之,幸无所损;仰不见顶,四面路绝。计无所出,乃解鞍去卫,任马所往。于槁叶中得栗如拳,栖岩食之,亦不饥矣。
寻其崖下,见一洞穴,行而乘之,或下或高。约十余里,忽尔及平川,花木秀异,池沼澄澈,见碧桃万余株,有一道士卧于石上,二女侍之。岩进而求见,问二玉女,云是太乙元君。岩即以行止告玉女。玉女悯之,白于元君,召曰:“尔于人世,亦好道乎?”曰:“读《庄》、《老》、《黄庭》而已。”曰:“三景之中,得何句也?”答曰:“《老子》云:‘其精甚真。’《庄子》云:‘真人之息以踵。’《黄庭》云:‘但思一部寿无穷。’”笑曰:“去道近矣,可教也。”命坐,酌小杯以饮之。曰:“此石髓也,嵇康不能得近,尔得之矣,数也!”
乃邀入别室,有道士,云是颍阳尊师,为元君布算。元君曰:“请算三事:擘太华,何神也?立海桥,何鬼也?”道士布算良久,曰:“擘太华虽云巨灵,实夸父之神也;立海桥虽云丑怪,乃五丁之鬼也。”元君曰:“算吾今夕何为?”曰:“今夕当东游十万里。”岩熟视之,乃卜马道士也。道士曰:“乾卦今日中。”
逡巡,有仙童曰:“东皇君请今宵曲龙山桥玩月。”元君请栖岩曰:“可同游曲龙。”同跨鹿、龙而去。顷刻而至,见危桥若长虹亘天,势连河汉,深入沧溟。东皇君命酌醴,鸾歌凤舞,响彻天外。见栖岩,喜曰:“许长史孙也,有仙相矣!”及明,复从太乙君归太白洞中。
居半月,思家求还。太乙曰:“汝饮石髓,已寿千岁。无输泄,无荒淫,复此来,再相见也。”命牵栖岩马来。将行,谓曰:“此马,吾洞中龙也,以作怒伤稼,谪其负荷。子有仙骨,故得值之。不然,此太白洞天,瑶华上宫,何由而至也?汝到人间,放之渭曲,任其所适,勿复留之。”玉女曰:“龙子回日,虢县田婆针寄少许来。”
跨马,食顷达虢县旧庄,则无复故居矣。问乡人,年代已六十年。询田婆,曰:“太乙家紫霄姊妹,尝寄信买针。”遂取针系马鬣,放之渭滨,化龙而去。栖岩幼在乡里,已见田婆,至此惟田婆容状如旧,盖亦仙人也。
栖岩大中末年复入太白山去。
(《太平广记》卷四七)
[book_title]裴航
唐长庆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于鄂渚,谒故旧友人崔相国。值相国,赠钱二十万,远挈归于京,因佣巨舟,载于湘汉。同载有樊夫人,乃国色也。言词问接,帷帐昵洽。航虽亲切,无计道达而会面焉。因赂侍妾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
同为胡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云。
诗往,久而无答。航数诘袅烟,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在道求名酝珍果而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搴帷,而玉莹光寒,花明丽景,云低鬟鬓,月淡修眉,举止烟霞外人,肯与尘俗为偶。航再拜揖,愕眙良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召某一诀耳。深哀草扰,虑不及期,岂更有情留盼他人,的不然耶?但喜与郎君同舟共济,无以谐谑为意耳。”航曰:“不敢!”饮讫而归。操比冰霜,不可干冒。夫人后使袅烟持诗一章,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航览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达诗之旨趣。后更不复见,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遂抵襄汉,与使婢挈妆奁,不告辞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航遍求访之,灭迹匿形,竟无踪兆。
遂饰装归辇下。经蓝桥驿侧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浆而饮。见茅屋三四间,低而复隘,有老妪缉麻苎。航揖之,求浆。妪咄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忆樊夫人诗有“云英”之句,深不自会。俄于苇箔之下,出双玉手捧瓷。航接饮之,真玉液也。但觉异香氤郁,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娇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航惊怛,植足而不能去,因白妪曰:“某仆马甚饥,愿憩于此,当厚答谢,幸无见阻。”妪曰:“任郎君自便。”且遂饭仆秣马。良久,谓妪曰:“向睹小娘子艳丽惊人,姿容擢世,所以踌蹰而不能适。愿纳厚礼而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时未就耳。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孙。昨有神仙遗灵丹一刀圭,但须玉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当得后天而老。君约取此女者,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其余金帛,吾无用处耳。”航拜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必携杵臼而至,更无他许人。”妪曰:“然。”航恨恨而去。
及至京国,殊不以举事为意,但于坊曲、闹市、喧衢,而高声访其玉杵臼,曾无影响。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众言为狂人。数月余日,或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云‘有玉杵臼货之’。郎君恳求如此,此君吾当为书导达。”航愧荷珍重,果获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缗不可得。”航乃泻囊,兼货仆货马,方及其数。
遂步骤独挈而抵蓝桥。昔日妪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岂爱惜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亦微笑曰:“虽然,更为吾捣药百日,方议姻好。”妪于襟带间解药,航即捣之,昼为而夜息。夜则妪收药臼于内室。航又闻捣药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辉室,可鉴毫芒。于是航之意愈坚。如此日足,妪持而吞之,曰:“吾当入洞而告姻戚,为裴郎具帐帏。”遂挈女入山,谓航曰:“但少留此。”
逡巡,车马仆隶,迎航而往。俄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帏,珠翠珍玩,莫不臻至,愈如贵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悲泣感荷。妪曰:“裴郎自是清灵裴真人子孙,业当出世,不足深愧老妪也。”及引见诸宾,多神仙中人也。后有仙女,鬟髻霓衣,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讫,女曰:“裴郎不相识耶?”航曰:“昔非姻好,不醒拜侍。”女曰:“不忆鄂渚同舟回而抵襄汉乎?”航深惊怛,恳悃陈谢。后问左右,曰:“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仙君之妻也。已是高真,为玉皇之女吏。”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殊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琼英之丹,体性清虚,毛发绀绿,神化自在,超为上仙。
至大和中,友人卢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叙话永日,使达书于亲爱。卢颢稽颡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老子曰:‘虚其心,实其腹。’今之人,心愈实,何由得道之理?”卢子懵然。而语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溢,即虚实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术,还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异日言之。”卢子知不可请,但终宴而去。后世人莫有遇者。
(《太平广记》卷五○)
[book_title]樊夫人
樊夫人者,刘纲妻也。纲仕为上虞令,有道术,能檄召鬼神;禁制变化之事,亦潜修密证,人莫能知。为理尚清静简易,而政令宣行,民受其惠,无水旱疫毒鸷暴之伤,岁岁大丰。暇日,常与夫人较其术用:俱坐堂上,纲作火,烧客碓屋,从东起,夫人禁之即灭。庭中两株桃,夫妻各咒一株,使相斗击;良久,纲所咒者不如,数走出篱外。纲唾盘中,即成鲤鱼;夫人唾盘中成獭,食鱼。纲与夫人入四明山,路阻虎,纲禁之,虎伏不敢动,适欲往,虎即灭之;夫人径前,虎即面向地,不敢仰视,夫人以绳系虎于床脚下。纲每共试术,事事不胜。将升天,县厅侧先有大皂荚树,纲升树数丈,方能飞举,夫人平坐,冉冉如云气之升,同升天而去。
后至唐贞元中,湘潭有一媪,不云姓氏,但称湘媪,常居止人舍,十有余载矣。尝以丹篆文字救疾于闾里,莫不响应。乡人敬之,为结构华屋数间而奉媪。媪曰:“不然,但土木其宇,是所愿也。”媪鬓翠如云,肥洁如雪,策杖曳履,日可数百里。忽遇里人女,名曰逍遥,年二八,艳美,携筐采菊,遇媪瞪视,足不能移。媪目之曰:“汝乃爱我,可同之所止否?”逍遥欣然掷筐,敛衽称弟子,从媪归室。父母奔追及,以杖击之,叱而返舍;逍遥操益坚,窃索自缢。亲党敦谕其父母,请纵之。度不可制,遂舍之。复诣媪,但帚尘、易水、焚香、读道经而已。
后月余,媪白乡人曰:“某暂之罗浮,扃其户,慎勿开也。”乡人问:“逍遥何之?”曰:“前往。”如是三稔,人但于户外窥,见小松迸笋而丛生阶砌。及媪归,召乡人同开锁,见逍遥懵坐于室,貌若平日,唯蒲履为竹梢串于栋宇间。媪遂以杖叩地曰:“吾至,汝可觉。”逍遥如寐醒,方起,将欲拜,忽遗左足,如刖于地。媪遽令无动,拾足勘膝,噀之以水,乃如故。乡人大骇,敬之如神,相率数百里皆归之。
媪貌甚闲暇,不喜人之多相识。忽告乡人曰:“吾欲往洞庭救百余人性命,谁有心为我设船一只,一两日可同观之。”有里人张拱,家富,请具舟楫,自驾而送之。欲至洞庭前一日,有大风涛蹙一巨舟,没于君山岛上而碎,载数十家,近百余人,然不至损,未有舟楫来救,各星居于岛上。忽有一白鼍,长丈余,游于沙上,数十人拦之,挝杀,分食其肉。明日,有城如雪,围绕岛上,人家莫能辨。其城渐窄狭,束岛上人,忙怖号叫,囊橐皆为齑粉,束其人为簇,其广不三数丈,又不可攀援,势已紧急。岳阳之人,亦遥睹雪城,莫能晓也。时媪舟已至岸,媪遂登岛攘剑,步罡噀水,飞剑而刺之。白城一声如霹雳,城遂崩,乃一大白鼍,长十余丈,蜿蜒而毙,剑立其胸。遂救百余人之性命,不然,顷刻即拘束为血肉矣。岛上之人,咸号泣礼谢。命拱之舟返湘潭,拱不忍便去。忽有道士与媪相遇,曰:“樊姑,尔许时何处来?”甚相慰悦。拱诘之,道士曰:“刘纲真君之妻,樊夫人也。”后人方知媪即樊夫人也。拱遂归湘潭。
后媪与逍遥一时返真。
(《太平广记》卷六○)
[book_title]封陟
宝历中,有封陟孝廉者,居于少室。貌态洁朗,性颇贞端。志在典坟,僻于林薮。探义而星归腐草,阅经而月坠幽窗。兀兀孜孜,俾夜作昼,无非搜索隐奥,未尝暂纵揭时日也。书堂之畔,景象可窥:泉石清寒,桂兰雅淡。戏猱每窃其庭果,唳鹤频栖于涧松。虚籁时吟,纤埃昼阒。烟锁筜篁之翠节,露滋踯躅之红葩。薛蔓衣垣,苔茸毯砌。
时夜将午,忽飘异香酷烈,渐布于庭际。俄有辎 自空而降,画轮轧轧,直凑檐楹。见一仙姝,侍从华丽,玉珮敲磬,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蕖之艳冶。正容敛衽而揖陟曰:“某籍本上仙,谪居下界。或游人间五岳,或止海面三峰。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虫吟粉壁,恨不寐于鸳衾。燕浪语而徘徊,鸾虚歌而缥缈。宝瑟休泛,虬觥懒斟。红杏艳枝,激含 于绮殿;碧桃芳萼,引凝睇于琼楼。既厌晓妆,渐融春思。伏见郎君坤仪浚洁,襟量端明,学聚流萤,文含隐豹。所以慕其真朴,爱以孤标,特谒光容,愿持箕帚。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陟摄衣朗烛,正色而坐,言曰:“某家本贞廉,性惟孤介,贪古人之糟粕,究前圣之指归。编柳苦辛,燃粕幽暗;布被粝食,烧蒿茹藜。但自固穷,终不斯滥,必不敢当神仙降顾。断意如此,幸早回车。”姝曰:“某乍造门墙,未申恳迫,辄有诗一章奉留,后七日更来。”诗曰:
谪居蓬岛别瑶池,春媚烟花有所思。
为爱君心能洁白,愿操箕帚奉屏帏。
陟览之,若不闻。云 既去,窗户遗芳,然陟心中不可转也。
后七日夜,姝又至,骑从如前时。丽容洁服,艳媚巧言,入白陟曰:“某以业缘遽萦,魔障欻起,蓬山瀛岛,绣帐锦宫,恨起红茵,愁生翠被。难窥舞蝶于芳草,每妒流莺于绮丛,靡不双飞,俱能对跱。自矜孤寝,转懵空闺。秋却银 ,但凝眸于片月;春寻琼圃,空抒思于残花。所以激切前时,布露丹恳,幸垂采纳,无阻精诚。又不知郎君意竟如何?”陟又正色而言曰:“某身居山薮,志已颛蒙,不识铅华,岂知女色。幸垂速去,无相见尤。”姝曰:“愿不贮其深疑,幸望容其陋质,辄更有诗一章,后七日复来。”诗曰:
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兼室尽登仙。
君能仔细窥朝露,须逐云车拜洞天。
陟览,又不回意。
后七日夜,姝又至,态柔容冶,靓衣明眸,又言曰:“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轻沤泛水,只得逡巡;微竹当风,莫过瞬息。虚争意气,能得几时?恃顽韶颜,须臾槁木。所以君夸容鬓,尚未凋零,固止绮罗,贪穷典籍,及其衰老,何以任持?我有还丹,颇能驻命,许其依托,必写襟怀,能遣君寿例三松,瞳方两目,仙山灵府,任意追游。莫种槿花,使朝晨而骋艳;休敲石火,尚昏黑而流光。”陟乃怒目而言曰:“我居书斋,不欺暗室,下惠为证,叔子是师。是何妖精,苦相凌逼?心如铁石,无更多言,倘若迟回,必当窘辱。”侍卫谏曰:“小娘子回车,此木偶人,不足与语,况穷薄当为下鬼,岂神仙配偶耶?”姝长吁曰:“我所以恳恳者,为是青牛道士之苗裔。况此时一失,又须旷居六百年,不是细事。於戏!此子大是忍人!”又留诗曰:
萧郎不顾凤楼人,云涩回车泪脸新。
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
辎 出户,珠翠响空,泠泠箫笙,杳杳云露。然陟意不移。
后三年,陟染疾而终,为太山所追,束以大锁,使者驱之,欲至幽府。忽遇神仙骑从,清道甚严。使者躬身于路左,曰:“上元夫人游太山耳。”俄有仙骑,召使者与囚俱来。陟至彼,仰窥,乃昔日求偶仙姝也。但左右弹指悲嗟。仙姝遂索追状,曰:“不能于此人无情。”遂索大笔判曰:“封陟性虽执迷,操唯坚洁,实由朴戆,难责风情,宜更延一纪。”左右令陟跪谢。使者遂解去铁锁,曰:“仙官已释,则幽府无敢追摄。”使者却引归。良久,苏息。后追悔昔日之事,恸哭自咎而已。
(《太平广记》卷六八)
[book_title]薛昭
薛昭者,唐元和末为平陆尉,以气义自负,常慕郭代公、李北海之为人。因夜直宿,囚有为母复仇杀人者,与金而逸之。故县闻于廉使,廉使奏之,坐谪为民于海东。敕下之日,不问家产,但荷锒铛而去。有客田山叟者,或云数百岁矣,素与昭洽,乃赍酒拦道而饮饯之,谓昭曰:“君,义士也,脱人之祸而自当之,真荆、聂之俦也!吾请从子。”昭不许,固请,乃许之。至三乡,夜,山叟脱衣贳酒,大醉,屏左右,谓昭曰:“可遁矣。”与之携手出东郊,赠药一粒,曰:“非唯去疾,兼能绝谷。”又约曰:“此去但遇道北有林薮繁翳处,可且暂匿,不独逃难,当获美姝。”
昭辞行,过兰昌宫,古木修竹,四合其所。昭逾垣而入,追者但东西奔走,莫能知踪矣。昭潜于古殿之西间。及夜,风清月皎,见阶前有三美女,笑语而至,揖让升于花茵,以犀杯酌酒而进之。居首女子酹之曰:“吉利!吉利!好人相逢,恶人相避。”其次曰:“良宵宴会,虽有好人,岂易逢耶?”昭居窗隙间闻之,又志田生之言,遂跳出曰:“适闻夫人云:‘好人岂易逢耶?’昭虽不才,愿备好人之数。”三女愕然,良久,曰:“君是何人,而匿于此?”昭具以实对。乃设座于茵之南。昭询其姓氏。长曰:“云容张氏。”次曰:“凤台萧氏。”次曰:“兰翘刘氏。”饮将酣,兰翘命骰子,谓三女曰:“今夕佳宾相会,须有匹偶,请掷骰子,遇采强者,得荐枕席。”乃遍掷,云容采胜,翘遂命薛郎近云容姊坐,又持双杯而献曰:“真所谓合卺矣。”昭拜谢之。遂问:“夫人何许人?何以至此?”容曰:“某乃开元中杨贵妃之侍儿也。妃甚爱惜,常令独舞霓裳于绣岭宫,妃赠我诗曰: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诗成,明皇吟咏久之,亦有继和,但不记耳。遂赐双金扼臂,因此宠幸愈于群辈。此时多遇帝与申天师谈道,予独与贵妃得窃听。亦数侍天师茶药,颇获天师悯之。因间处,叩头乞药。师云:‘吾不惜,但汝无分,不久处世如何?’我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天师乃与绛雪丹一粒,曰:‘汝但服之,虽死不坏,但能大其棺,广其穴,含以真玉,疏而有风,使魂不荡空,魄不沉寂,有物拘制,陶出阴阳;后百年,得遇生人,交精之气,或再生,便为地仙耳。’我没兰昌之时,具以白贵妃,贵妃恤之,命中贵人陈玄造受其事,送终之事,皆得如约,今已百年矣。仙师之兆,莫非今宵良会乎?此乃宿分,非偶然耳。”昭因诘申天师之貌,乃田山叟之魁梧也。昭大惊曰:“山叟即天师,明矣!不然,何以委曲使予符曩日之事哉?”又问兰、凤二子。容曰:“亦当时宫人有容者,为九仙媛所忌,毒而死之,藏吾穴侧,与之交游,非一朝一夕耳。”凤台请击席而歌送昭、容酒,歌曰:
脸花不绽几含幽,今夕阳春独换秋。
我守孤灯无白日,寒云垅上更添愁。
兰翘和曰:
幽谷啼莺整羽翰,犀沉玉冷自长叹。
月华不忍扃泉户,露滴松枝一夜寒。
云容和曰:
韶光不见分成尘,曾饵金丹忽有神。
不意薛生携旧律,独开幽谷一枝春。
昭亦和曰:
误入宫垣漏网人,月华净洗玉阶尘。
自疑飞到蓬莱顶,琼艳三枝半夜春。
诗毕,旋闻鸡鸣。三人曰:“可归室矣。”昭持其衣,超然而去,初觉门户至微,及经阈,亦无所妨。兰、凤亦告辞而他往矣。但灯烛荧荧,侍婢凝立,帐幄绮绣,如贵戚家焉。遂同寝处。昭甚慰喜,如此数夕,但不知昏旦。容曰:“吾体已苏矣,但衣服破故,更得新衣,则可起矣。今有金扼臂,君可持往近县易衣服。”昭惧不敢去,曰:“恐为州邑所执。”容曰:“无惮!但将我白绡去,有急,即蒙首,人无能见矣。”昭然之,遂出三乡;货之,市其衣服。夜至穴,则容已迎门而笑,引入曰:“但起榇,当自起矣。”昭如其言,果见容体已生,及回顾帷帐,但一大穴,多冥器、服玩、金玉,唯取宝器而出。遂与容同归金陵幽栖,至今见在,容鬓不衰,岂非俱饵天师之灵药耳!
申师,名元也。
(《太平广记》卷六九)
[book_title]金刚仙
唐开成中,有僧金刚仙者,西域人也。居于清远峡山寺,能梵音,弹舌摇锡而咒物,物无不应。善囚拘鬼魅,束缚蛟螭。动锡杖一声,召雷立震。
是日,峡山寺有李朴者,持斧剪巨木,刳而为舟。忽登山,见一磐石上有穴,睹一大蜘蛛,足广丈余,四驰啮卉窒其穴而去。俄闻林木有声,暴猛吼骤。工人惧而缘木伺之,果睹枳首之虺,长可数十丈,屈曲蹙怒,环其蛛穴,东西其首。俄而跃西之首,吸穴之卉,团而飞去,颖脱俱尽。复回东之首,大划其目,大呀其口,吸其蜘蛛。蜘蛛驰出,以足擒穴之口,翘屈毒丹,然若火,焌虺之咽喉,去虺之目。虺懵然而复苏,举首又吸之。蛛不见,更毒虺,虺遂倒于穴而殒。蛛跃出,缘虺之腹咀内,齿折二头,俱出丝而囊之,跃入穴去。朴讶之,返峡山寺,语金刚仙。仙乃祈朴验穴,振环杖而咒之,蛛即出于僧前,俨若神听;及引锡触之,蛛乃殂于穴侧。及夜,金刚仙梦见老人捧匹帛而前曰:“我即蛛也,复能织耳。”礼金刚仙曰:“愿为福田之衣。”语毕,遂亡。僧及觉,布已在侧,其精妙奇巧,非世茧丝之所能制也。僧乃制而为衣,尘垢不触。
后数年,僧往番禺,泛舶归天竺,乃于峡山金锁潭畔,摇锡大呼而咒水。俄而水辟见底矣,以澡瓶张之,有一泥鳅鱼,可长三寸许,跃入瓶中。语众僧曰:“此龙矣。吾将至海门,以药煮为膏,涂足,则渡海若履坦途。”是夜,有白衣叟,持转关榼诣寺家人傅经曰:“知金刚仙好酒,此榼一边美酝,一边毒醪,其榼即晋帝曾用鸩牛将军者也。今有黄金百两奉公,为持此酒毒其僧也。是僧无何取吾子,欲为膏,恨伊之深,痛贯骨髓,但无计而奈何。”傅经喜,受金与酒,得转关之法,诣金刚仙。仙持杯向口次,忽有数岁小儿跃出,就手覆之,曰:“酒是龙所将来而毒师耳!”僧大骇,诘傅经,傅经遂不敢隐。僧乃问小儿曰:“尔何人,而相救耶?”小儿曰:“吾昔日之蛛也,今已离其恶业,而托生为人七稔矣。吾之魂,稍灵于常人,知师有难,故飞魂奉救。”言讫而没。众僧怜之,共礼金刚仙,求舍其龙子。僧不得已而纵之。后仙果泛舶归天竺矣。
(《太平广记》卷九六)
[book_title]郑德璘
贞元中,湘潭尉郑德璘,家居长沙,有亲表居江夏,每岁一往省焉。中间涉洞庭,历湘潭,多遇老叟,棹舟而鬻菱芡,虽白发而有少容。德璘与语,多及玄解。诘曰:“舟无糗粮,何以为食?”叟曰:“菱芡耳。”德璘好酒,长挈松醪春,过江夏,遇叟,无不饮之。叟饮,亦不甚愧荷。
德璘抵江夏,将返长沙,驻舟于黄鹤楼下。旁有鹾贾韦生者,乘巨舟,亦抵于湘潭。其夜,与邻舟告别饮酒。韦生有女,居于舟之柁 ,邻舟女亦来访别,二女同处笑语。夜将半,闻江中有秀才吟诗曰:
物触轻舟心自知,风恬浪静月光微。
夜深江上解愁思,拾得红蕖香惹衣。
邻舟女善笔札,因睹韦氏妆奁中有红笺一幅,取而题所闻之句,亦吟哦良久,然莫晓谁人所制也。
及旦,东西而去。德璘舟与韦氏舟同离鄂渚信宿,及暮,又同宿;至洞庭之畔,与韦生舟楫颇以相近。韦氏美而艳,琼英腻云,莲蕊莹波,露濯蕣姿,月鲜珠彩,于水窗中垂钩。德璘因窥见之,甚悦,遂以红绡一尺,上题诗曰:
纤手垂钩对水窗,红蕖秋色艳长江。
既能解佩投交甫,更有明珠乞一双。
强以红绡惹其钩,女因收得,吟玩久之,然虽讽读,即不能晓其义。女不工刀札,又耻无所报,遂以钩丝而投夜来邻舟女所题红笺者。德璘谓女所制,凝思颇悦,喜畅可知,然莫晓诗之意义,亦无计遂其款曲。由是女以所得红绡系臂,自爱惜之。明月清风,韦舟遽张帆而去;风势将紧,波涛恐人,德璘小舟不敢同越,然意殊恨恨。
将暮,有渔人语德璘曰:“向者贾客巨舟,已全家没于洞庭耳!”德璘大骇,神思恍惚,悲惋久之,不能排抑。将夜,为吊韦姝诗二首曰:
湖面狂风且莫吹,浪花初绽月光微。
沉潜暗想横波泪,得共鲛人相对垂。
又曰:
洞庭风软荻花秋,新没青娥细浪愁。
泪滴白 君不见,月明江上有轻鸥。
诗成,酹而投之。精贯神祇,至诚感应,遂感水神,持诣水府。府君览之,召溺者数辈曰:“谁是郑生所爱?”而韦氏亦不能晓其来由。有主者搜臂见红绡而语府君。曰:“德璘异日是吾邑之明宰,况曩有义相及,不可不曲活尔命。”因召主者携韦氏送郑生。韦氏视府君,乃一老叟也。逐主者疾趋而无所碍,道将尽,睹一大池,碧水汪然,遂为主者推堕其中,或沉或浮,亦甚困苦。
时已三更,德璘未寝,但吟红笺之诗,悲而益苦。忽觉有物触舟然,舟人已寝,德璘遂秉炬照之。见衣服彩绣,似是人物,惊而拯之,乃韦氏也,系臂红绡尚在。德璘喜骤。良久,女苏息;及晓,方能言,乃说:“府君感君而活我命。”德璘曰:“府君何人也?”终不省悟。遂纳为室,感其异也。将归长沙。
后三年,德璘当调选,欲谋醴陵令。韦氏曰:“不过作巴陵耳。”德璘曰:“子何以知?”韦氏曰:“向者水府君言:‘是吾邑之明宰。’洞庭乃属巴陵,此可验矣。”德璘志之。选,果得巴陵令。及至巴陵县,使人迎韦氏,舟楫至洞庭侧,值逆风不进,德璘使佣篙工者五人而迎之。内一老叟,挽舟若不为意,韦氏怒而唾之。叟回顾曰:“我昔水府活汝性命,不以为德,今反生怒?”韦氏乃悟,恐悸。召叟登舟,拜而进酒果,叩头曰:“吾之父母,当在水府,可省觐否?”曰:“可。”
须臾,舟楫似没于波,然无所苦。俄到往时之水府,大小倚舟号恸,访其父母。父母居止,俨然第舍,与人世无异。韦氏询其所须,父母曰:“所溺之物,皆能至此,但无火化,所食惟菱芡耳。”持白金器数事而遗女,曰:“吾此无用处,可以赠尔,不得久停。”促其相别。韦氏遂哀恸别其父母。叟以笔大书韦氏巾曰:
昔日江头菱芡人,蒙君数饮松醪春。
活君家室以为报,珍重长沙郑德璘。
书讫,叟遂为仆侍数百辈自舟迎归府舍。俄顷,舟却出于湖畔,一舟之人,咸有所睹。德璘详诗意,方悟水府老叟,乃昔日鬻菱芡者。
岁余,有秀才崔希周投诗卷于德璘,内有《江上夜拾得芙蓉》诗,即韦氏所投德璘红笺诗也。德璘疑诗,乃诘希周,对曰:“数年前,泊轻舟于鄂渚,江上月明,时当未寝,有微物触舟,芳馨袭鼻,取而视之,乃一束芙蓉也,因而制诗;既成,讽咏良久。敢以实对。”德璘叹曰:“命也!”然后更不敢越洞庭。德璘官至刺史。
(《太平广记》卷一五二)
[book_title]昆仑奴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欣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者掌三,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
左右莫能究其意。
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之。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
至三更,携炼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 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
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
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
侍卫皆寝,邻近阒然,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岁,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遂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
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
(《太平广记》卷一九四)
[book_title]聂隐娘
聂隐娘者,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欻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 逐二女攀援,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刃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暝,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
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
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夫,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愿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搜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住,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太平广记》卷一九四)
[book_title]张无颇
长庆中,进士张无颇居南康,将赴举,游丐番禺。值府帅改移,投诣无所,愁疾,卧于逆旅,仆从皆逃。忽遇善易者袁大娘来主人舍,瞪视无颇曰:“子岂久穷悴耶?”遂脱衣买酒而饮之,曰:“君窘厄如是,能取某一计,不旬朔,自当富赡,兼获延龄。”无颇曰:“某困饿如是,敢不受教。”大娘曰:“某有玉龙膏一合子,不惟还魂起死,因此亦遇名姝。但立一表白,曰‘能治业疾’,若常人求医,但言不可治,若遇异人请之,必须持此药而一往,自能富贵耳。”无颇拜谢受药。以暖金合盛之,曰:“寒时但出此合,则一室暄热,不假炉炭矣。”无颇依其言,立表。
数日,果有黄衣若宦者,扣门甚急,曰:“广利王知君有膏,故使召见。”无颇志大娘之言,遂从使者而往。江畔有画舸,登之,甚轻疾。食顷,忽睹城宇极峻,守卫甚严。宦者引无颇入十数重门,至殿庭,多列美女,服饰甚鲜,卓然侍立。宦者趋而言曰:“召张无颇至。”遂闻殿上使轴帘,见一丈夫,衣王者之衣,戴远游之冠,二紫衣侍女扶立而临砌,招无颇曰:“请不拜。”王曰:“知秀才非南越人,不相统摄,幸勿展礼。”无颇强拜。王罄折而谢曰:“寡人薄德,远邀大贤,盖缘爱女有疾,一心钟念。知君有神膏,倘或痊平,实所愧戴。”遂令阿监二人,引入贵主院。
无颇又经数重户,至一小殿,廊宇皆缀明玑翠珰,楹楣焕耀,若布金钿,异香氲郁,满其庭户。俄有二女搴帘,召无颇入。睹真珠绣帐中,有一女子,才及笄年,衣翠罗缕金之襦。无颇切其脉良久,曰:“贵主所疾,是心之所苦。”遂出龙膏,以酒吞之,立愈。贵主遂抽翠玉双鸾篦而遗无颇,目成者久之。无颇不敢受,贵主曰:“此不足酬君子,但表其情耳,然王当有献遗。”无颇愧谢。阿监遂引之见王。王出骇鸡犀、翡翠碗、丽玉明瑰而赠无颇,无颇拜谢。宦者复引送于画舸,归番禺,主人莫能觉。才货其犀,已巨万矣。无颇睹贵主华艳动人,颇思之。
月余,忽有青衣扣门而送红笺,有诗二首,莫题姓字。无颇捧之,青衣倏忽不见。无颇曰:“此必仙女所制也。”词曰:
羞解明珰寻汉渚,但凭春梦访天涯。
红楼日暮莺飞去,愁杀深宫落砌花。
又曰:
燕语春泥堕锦筵,情愁无意整花钿。
寒闺欹枕不成梦,香炷金炉自袅烟。
顷之,前时宦者又至,谓曰:“王令复召,贵主有疾如初。”无颇忻然复往。见贵主,复切脉次,左右云:“王后至。”无颇降阶,闻环珮之响,宫人侍卫罗列,见一女子,可三十许,服饰如后妃。无颇拜之。后曰:“再劳贤哲,实所怀惭,然女子所疾,又是何苦?”无颇曰:“前所疾耳,心有击触,而复作焉,若再饵药,当去根干耳。”后曰:“药何在?”无颇进药合。后睹之默然,色不乐,慰喻贵主而去。后遂白王曰:“爱女非疾,私其无颇矣。不然者,何以宫中暖金合,得在斯人处耶?”王愀然。良久,曰:“复为贾充女耶?吾亦当继其事而成之,无使久苦也。”无颇出,王命延之别馆,丰厚宴犒。后王召之曰:“寡人窃慕君子之为人,辄欲以爱女奉托,如何?”无颇再拜辞谢,心喜不自胜。
遂命有司择吉日,具礼待之。王与后敬仰愈于诸婿。遂止月余,欢宴俱极。王曰:“张郎不同诸婿,须归人间,昨夜检于幽府,云:‘当是冥数。’即寡人之女不至苦矣。番禺地近,恐为时人所怪,南康又远,况别封疆,不如归韶阳,甚便。”无颇曰:“某意亦欲如此。”遂具舟楫、服饰、异珍、金珠、宝玉无限。曰:“唯侍卫辈即须自置,无使阴人,此减算耳。”遂与王别,曰:“三年即一到彼,无言于人。”无颇挈家居于韶阳,人罕知者。
住月余,忽袁大娘扣门见无颇,无颇大惊。大娘曰:“张郎今日赛口及小娘子谢媒人可矣。”二人各具珍宝赏之,然后告去。无颇诘妻,妻曰:“此袁天纲女,程先生妻也。暖金合,即某宫中宝也。”后每三岁,广利王必夜至张室,佩金鸣玉,骑从阗咽,惊动闾里。后无颇稍畏人疑讶,于是去之,不知所适。
(《太平广记》卷三一○)
[book_title]萧旷
大和中,处士萧旷,自洛东游,至孝义馆,夜憩于双美亭。时月朗风清,旷善琴,遂取琴弹之。夜半,调甚苦。俄闻洛水之上有长叹者,渐相逼,乃一美人。旷因舍琴而揖之曰:“彼何人斯?”女曰:“洛浦神女也。昔陈思王有赋,子不忆耶?”旷曰:“然。”旷又问曰:“或闻洛神即甄皇后,谢世,陈思王遇其魄于洛滨,遂为《感甄赋》;后觉事之不正,改为《洛神赋》,托意于宓妃,有之乎?”女曰:“有之,妾即甄后也,为慕陈思王之才调,文帝怒而幽死,后精魄遇王于洛水之上,叙其冤抑;因感而赋之,觉事不典,易其题,乃不缪矣。”
俄有双鬟,持茵席、具酒殽而至。谓旷曰:“妾为袁家新妇时,性好鼓琴,每弹至《悲风》及《三峡流泉》,未尝不尽夕而止。适闻君琴韵清雅,愿一听之。”旷乃弹《别鹤操》及《悲风》,神女长叹曰:“真蔡中郎之俦也!”问旷曰:“陈思王《洛神赋》如何?”旷曰:“真体物浏亮,为梁昭明之精选尔。”女微笑曰:“状妾之举止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得无疏矣?”旷曰:“陈思王之精魄,今何在?”女曰:“见为遮须国王。”旷曰:“何谓遮须国?”女曰:“刘聪子死而复生,语其父曰:‘有人告某云:遮须国久无主,待汝父来作主。’即此国是也。”
俄有一青衣,引一女,曰:“织绡娘子至矣。”神女曰:“洛浦龙君之处女,善织绡于水府,适令召之尔。”旷因语织绡曰:“近日人世,或传柳毅灵姻之事,有之乎?”女曰:“十得其四五尔,余皆饰词,不可惑也。”旷曰:“或闻龙畏铁,有之乎?”女曰:“龙之神化,虽铁石金玉,尽可透达,何独畏铁乎?畏者,蛟螭辈也。”旷又曰:“雷氏子佩丰城剑至延平津,跃入水,化为龙,有之乎?”女曰:“妄也!龙,木类;剑乃金,金既克木而不相生,焉能变化?岂同雀入水为蛤、野鸡入水为蜃哉?但宝剑灵物,金水相生而入水,雷生自不能沉于泉,信其下,搜剑不获,乃妄言为龙。且雷焕只言化去,张司空但言终合,俱不说为龙,任剑之灵异。且人之鼓铸锻炼,非自然之物,是知终不能为龙,明矣。”旷又曰:“梭化为龙,如何?”女曰:“梭,木也;龙本属木,变化归木,又何怪也?”旷又曰:“龙之变化如神,又何病而求马师皇疗之?”女曰:“师皇是上界高真,哀马之负重行远,故为马医,愈其疾者万有匹。上天降鉴,化其疾于龙唇吻间,欲验师皇之能。龙后负而登天。天假之,非龙真有病也。”
旷又曰:“龙之嗜燕血,有之乎?”女曰:“龙之清虚,食饮沆瀣,若食燕血,岂能行藏?盖嗜者乃蛟蜃辈。无信造作,皆梁朝四公诞妄之词尔。”旷又曰:“龙何好?”曰:“好睡,大即千年,小不下数百岁。偃仰于洞穴,鳞甲间聚其沙尘。或有鸟衔木实,遗弃其上,乃甲坼生树,至于合抱,龙方觉悟。遂振迅修行,脱其体而入虚无,澄其神而归寂灭,自然形之与气,随其化用,散入真空,若未胚 ,若未凝结,如物有恍惚,精奇杳冥。当此之时,虽百骸五体,尽可入于芥子之内,随举止无所不之,自得还原返本之术,与造化争功矣。”旷又曰:“龙之修行,向何门而得?”女曰:“高真所修之术何异。上士修之,形神俱达;中士修之,神超形沉;下士修之,形神俱堕。且当修之时,气爽而神凝,有物出焉,即老子云‘恍恍惚惚,其中有物’也。其于幽微,不敢泄露,恐为上天谴谪尔。”
神女遂命左右传觞叙语,情况昵洽,兰艳动人,若左琼枝而右玉树,缱绻永夕,感畅冥怀。旷曰:“遇二仙娥于此,真所谓双美亭也。”忽闻鸡鸣,神女乃留诗曰:
玉箸凝腮忆魏宫,朱丝一弄洗清风。
明晨追赏应愁寂,沙渚烟消翠羽空。
织绡诗曰:
织绡泉底少欢娱,更劝萧郎尽酒壶。
愁见玉琴弹《别鹤》,又将清泪滴真珠。
旷答二女诗曰:
红兰吐艳间夭桃,自喜寻芳数已遭。
珠珮鹊桥从此断,遥天空恨碧云高。
神女遂出明珠、翠羽二物赠旷曰:“此乃陈思王赋云:‘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故有斯赠,以成《洛神赋》之咏也。”龙女出轻绡一匹赠旷曰:“若有胡人购之,非万金不可。”神女曰:“君有奇骨异相,当出世,但淡味薄俗,清襟养真,妾当为阴助。”言讫,超然蹑虚而去,无所睹矣。
后旷保其珠、绡,多游嵩岳,友人尝遇之,备写其事。今遁世不复见焉。
(《太平广记》卷三一一)
[book_title]曾季衡
大和四年春,盐州防御使曾孝安有孙曰季衡,居使宅西偏院,室屋壮丽,而季衡独处之。有仆夫告曰:“昔王使君女暴终于此,乃国色也;昼日,其魂或见于此,郎君慎之!”季衡少年好色,愿睹其灵异,终不以人鬼为间。频炷名香,颇疏凡俗,步游闲处,恍然凝思。
一日晡时,有双鬟前揖曰:“王家小娘子遣某传达厚意,欲面拜郎君。”言讫,瞥然而没。俄顷,有异香袭衣,季衡乃束带伺之。见向双鬟引一女而至,乃神仙中人也。季衡揖之,问其姓氏。曰:“某姓王氏,字丽真。父今为重镇,昔侍从大人牧此城,据此室,无何物故。感君思深杳冥,情激幽壤,所以不间存殁,颇思神会。其来久矣,但非吉日良时;今方契愿,幸垂留意。”季衡留之款会,移时乃去,握季衡手曰:“翌日此时再会,慎勿泄之于人。”遂与侍婢俱去。
自此每及晡一至,近六十余日,季衡不疑。因与大父麾下将校说及艳丽,误言之,将校惊惧,欲实其事,曰:“郎君将及此时,愿一扣壁,某当与二三辈潜窥焉。”季衡亦终不能扣壁。是日,女郎一见季衡,容色惨怛,语声嘶咽,握季衡手曰:“何为负约而泄于人,自此不可更接欢笑矣!”季衡惭悔,无词以应。女曰:“殆非君之过,亦冥数尽耳!”乃留诗曰:
五原分袂真胡越,燕拆莺离芳草竭。
年少烟花处处春,北邙空恨清秋月。
季衡不能诗,耻无以酬,乃强为一篇曰:
莎草青青雁欲归,玉腮珠泪洒临歧。
云鬟飘去香风尽,愁见莺啼红树枝。
女遂于襦带解蹙金结花合子,又抽翠玉双凤翘一只,赠季衡曰:“望异日睹物思人,无以幽冥为隔。”季衡搜书箧中,得小金镂花如意,酬之。季衡曰:“此物虽非珍异,但贵其名如意,愿长在玉手操持耳。”又曰:“此别何时更会?”女曰:“非一甲子,无相见期。”言讫,呜咽而没。季衡自此寝寐求思,形体羸瘵。故旧丈人王回,推其方术,疗以药石,数月方愈。乃询五原纫针妇人,曰:“王使君之爱女,不疾而终于此院,今已归葬北邙山,或阴晦而魂游于此,人多见之。”则女诗云“北邙空恨清秋月”也。
(《太平广记》卷三四七)
[book_title]赵合
进士赵合,貌温气直,行义甚高。大和初,游五原,路经沙碛,睹物悲叹。遂饮酒,与仆使并醉,因寝于沙碛。
中宵半醒,月色皎然,闻沙中有女子悲吟曰:“云鬟消尽转蓬稀,埋骨穷荒无所依。牧马不嘶沙月白,孤魂空逐雁南飞。”合遂起而访焉。果有一女子,年犹未笄,色绝代,语合曰:“某姓李氏,居于奉天,有姊嫁洛源镇帅,因往省焉。道遭党羌所虏,至此挝杀,劫其首饰而去。后为路人所悲,掩于沙内,经今三载。知君颇有义心,倘能为归骨于奉天城南小李村,即某家枌榆耳,当有奉报。”合许之,请示其掩骼处。女子感泣,告之。合遂收其骨,包于橐中,伺旦。
俄有紫衣丈夫跃骑而至,揖合曰:“知子仁而义,信而廉,女子启祈,尚有感激。我李文悦尚书也。元和十三年曾守五原,为犬戎三十万围逼,城池之四隅,兵各厚十数里。连弩洒雨,飞梯排云,穿壁决壕,昼夜攻击,城中负户而汲者,矢如猬毛。当其时,御捍之兵才三千,激厉其居人,妇女老幼,负土而立者,不知寒馁。犬戎于城北造独脚楼,高数十丈,城中巨细,咸得窥之。某遂设奇计定,中其楼立碎,羌酋愕然,以为神功。又语城中人曰:‘慎勿拆屋烧,吾且为汝取薪。’积于城下,许人钓上。又太阴稍晦,即闻城之四隅,多有人物行动声,言云:‘夜攻城耳。’城中慑栗,不敢暂安。某曰:‘不然。’潜以铁索下烛而照之,乃空驱牛羊行,胁其城,兵士稍安。又西北隅被攻摧十余丈,将遇昏晦,群胡大喜,纵酒狂歌,云:‘候明晨而入。’某以马弩五百,张而拟之,遂下皮墙障之,一夕并工暗筑,不使有声,涤之以水。时寒,来日冰坚,城之莹如银,不可攻击。又羌酋建大将之旗,乃赞普所赐,立之于五花营内。某夜穿壁而夺之如飞,众羌号泣,誓请还前掳掠之人而赎其旗,纵其长幼妇女百余人,得其尽归,然后掷旗而还之。时邠、泾救兵二万人临其境,股栗不进。如此相持三十七日,羌酋乃遥拜曰:‘此城内有神将,吾今不敢欺。’遂卷甲而去,不信宿,达宥州,一昼而攻破其城,老少三万人,尽遭掳去。以此利害,则余之功及斯城不细。但当时时相使余不得仗节出此城,空加一貂蝉耳。余闻钟陵韦大夫旧筑一堤,将防水潦,后三十年,尚有百姓及廉问周公感其功,而奏立德政碑峨然。若余当时守壁不坚,城中之人,尽为羌胡之贱隶,岂存今日子孙乎?知子有心,请白其百姓,讽其州尊,与立德政碑足矣。”言讫,长揖而退。合既受教,就五原以语百姓及刺史,俱以为妖,不听;惆怅而返。
至沙中,又逢昔日神人,谢合曰:“君为言五原,无知之俗,刺史不明。此城当有火灾,方与祈求幽府,吾言于五原之事不谐,此意亦息,其祸不三旬而及矣。”言讫而没。果如期灾生,五原城馑死万人,老幼相食。合挈女骸骨至奉天,访得小李村而葬之。明日,道侧,合遇昔日之女子来谢,而言曰:“感君之义,吾大父乃贞元中得道之士,有《演参同契》、《续混元经》,子能穷之,龙虎之丹,不日而成矣。”合受之,女子已没。合遂舍举,究其玄微,居于少室。烧之一年,皆使瓦砾为金宝;二年,能起毙者;三年,饵之能度世。今时有人遇之于嵩岭耳。
(《太平广记》卷三四七)
[book_title]颜濬
会昌中,进士颜濬,下第,游广陵,遂之建业。赁小舟抵白沙。同载有青衣,年二十许,服饰古朴,言词清丽。濬揖之,问其姓氏,曰:“幼芳姓赵。”问其所适,曰:“亦之建业。”濬甚喜,每维舟,即买酒果,与之宴饮;多说陈、隋间事,濬颇异之。或谐谑,即正色敛衽不对。抵白沙,各迁舟航,青衣乃谢濬曰:“数日承君深顾,某陋拙,不足奉欢笑。然亦有一事可以奉酬,中元必游瓦官阁,此时当为君会一神仙中人,况君风仪才调,亦甚相称,望不渝此约。至时,某候于彼。”言讫,各登舟而去。濬志其言。
中元日,来游瓦官阁,士女阗咽。及登阁,果有美人,从二女仆,皆双鬟而有媚态。美人倚栏独语,悲叹久之。濬注视不易,双鬟笑曰:“憨措大,收取眼。”美人亦讶之,乃曰:“幼芳之言不缪矣。”使双鬟传语曰:“西廊有惠鉴阇黎院,则某旧门徒,君可至是,幼芳亦在彼。”濬甚喜,蹑其踪而去,果见同舟青衣出而微笑。濬遂与美人叙寒暄,言语竟日。僧进茶果。至暮,谓濬曰:“今日偶此登览,为惜高阁,病兹用功,不久毁除,故来一别,幸接欢笑。某家在青溪,颇多松月,室无他人,郎君今夕必相过,某前往,可与幼芳后来。”濬然之。遂乘轩而去。
及夜,幼芳引濬前行,可数里而至。有青衣数辈,秉烛迎之,遂延入内室,与幼芳环坐。曰:“孔家娘子相邻,使邀之曰:‘今夕偶有佳宾相访,愿同倾觞,以解烦愤。’”少顷而至,遂延入,亦多说陈朝故事。濬因起白曰:“不审夫人复何姓第,颇贮疑讶。”答曰:“某即陈朝张贵妃,彼即孔贵嫔。居世之时,谬当后主采顾,宠幸之礼,有过嫔嫱,不幸国亡,为杨广所杀。然此贼不仁何甚乎!昔刘禅亦有后妃,魏君不罪;孙皓岂无嫔御,晋帝不诛。独有斯人,行此冤暴!且一种亡国,我后主实即风流,诗酒追欢,琴樽取乐而已,不似杨广西筑长城,东征辽海,使天下男怨女旷,父寡子孤。途穷广陵,死于匹夫之手,亦上天降鉴,为我报仇耳。”孔贵嫔曰:“莫出此言,在座有人不欲。”美人大笑曰:“浑忘却。”濬曰:“何人不欲斯言耶?”幼芳曰:“某本江令公家嬖者,后为贵妃侍儿;国亡之后,为隋宫御女;炀帝幸江都,为侍汤膳者。及化及乱兵入,某以身蔽帝,遂为所害。萧后怜某尽忠于主,因使殉葬吴公台下,后改葬于雷塘侧,不得从焉。时至此谒贵妃耳。”
孔贵嫔曰:“前说尽是闲事,不如命酒,略延曩日之欢耳。”遂命双鬟持乐器洽饮。久之,贵妃题诗一章曰:
秋草荒台响夜蛩,白杨声尽减悲风。
彩笺曾擘欺江总,绮阁尘清《玉树》空。
孔贵嫔曰:
宝阁排空称望仙,五云高艳拥朝天。
青溪犹有当时月,应照琼花绽绮筵。
幼芳曰:
皓魄初圆恨彩娥,繁华秾艳竟如何?
两朝唯有长江水,依旧行人作逝波。
濬亦和曰:
箫管清吟怨丽华,秋江寒月绮窗斜。
惭非后主题笺客,得见临春阁上花。
俄闻叩门曰:“江修容、何婕妤、袁昭仪来谒贵妃。”曰:“窃闻今夕佳宾幽会,不免辄窥盛筵。”俱艳其衣裾、明其珰珮而入座。及见四篇,捧而泣曰:“今夕不意再逢三阁之会,又与新狎客题诗也。”顷之,闻鸡鸣,孔贵嫔等俱起,各辞而去。濬与贵妃就寝。欲曙而起,贵妃赠辟尘犀簪一枚,曰:“异日睹物思人。昨宵值客多,未尽欢情,别日更当一小会,然须咨祈幽府。”呜咽而别。
濬翌日懵然若有所失。信宿,更寻曩日地,则近青溪松桧丘墟。询之于人,乃陈朝宫人墓。濬惨恻而返。数月,阁因寺废而毁。后至广陵,访得吴公台炀帝旧陵,果有宫人赵幼芳墓,因以酒奠之。
(《太平广记》卷三五○)
[book_title]韦自东
贞元中,有韦自东者,义烈之士也。尝游太白山,栖止段将军庄。段亦素知其壮勇者。一日,与自东眺望山谷,见一径甚微,若旧有行迹。自东问主人曰:“此何诣也?”段将军曰:“昔有二僧,居此山顶,殿宇宏壮,林泉甚佳,盖唐开元中万迴师弟子之所建也,似驱役鬼工,非人力所能及。或问樵者,说:‘其僧为怪物所食,今绝踪二三年矣。’又闻人说:‘有二夜叉于此山。亦无人敢窥焉。’”自东怒曰:“予操心在平侵暴,夜叉何类,而敢噬人?今夕必挈夜叉首,至于门下。”将军止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自东不顾,仗剑奋衣而往,势不可遏。将军悄然曰:“韦生当其咎耳!”
自东扪萝蹑石,至精舍,悄寂无人。睹二僧房,大敞其户,履锡俱全,衾枕俨然,而尘埃凝积其上。又见佛堂内细草茸茸,似有巨物偃寝之处。四壁多挂野彘、玄熊之类,或庖炙之余,亦有锅镬、薪。自东乃知是樵者之言不谬耳。度其夜叉未至,遂拔柏树,径大如碗,去枝叶为大杖,扃其户,以石佛拒之。
是夜,月白如昼。夜未分,夜叉挈鹿而至,怒其扃 ,大叫,以首触户,折其石佛而踣于地。自东以柏树挝其脑,再举而死之。拽之入室,又阖其扉。顷之,复有夜叉继至,似怒前归者不接己,亦哮吼,触其扉,复踣于户阈,又挝之,亦死。自东知雌雄已殒,应无侪类,遂掩关烹鹿而食。
及明,断二夜叉首,挈余鹿而示段。段大骇曰:“真周处之俦矣!”乃烹鹿,饮酒尽欢,远近观者如堵。有道士出于稠人中,揖自东曰:“某有衷恳,欲披告于长者,可乎?”自东曰:“某一生济人之急,何为不可?”道士曰:“某栖心道门,恳志灵药,非一朝一夕耳。三二年前,神仙为吾配合龙虎丹一炉,据其洞而修之有日矣。今灵药将成,而数有妖魔入洞,就炉击触,药几废散。思得刚烈之士,仗剑卫之。灵药倘成,当有分惠。未知能一行否?”自东踊跃曰:“乃生平所愿也。”遂仗剑从道士而去。跻险蹑峻,当太白之高峰将半,有一石洞,可百余步,即道士烧丹之室,唯弟子一人。道士约曰:“明晨五更初,请君仗剑当洞门而立,见有怪物,但以剑击之。”自东曰:“谨奉教!”久立烛于洞门外以伺之。
俄顷,果有巨虺,长数丈,金目雪牙,毒气氤郁。将欲入洞,自东以剑击之,似中其首。俄顷,若轻雾而化去。食顷,有一女子,颜色绝丽,执芰荷之花,缓步而至,自东又以剑拂之,若云气而灭。食顷,将欲曙,有道士乘云驾鹤,导从甚严,劳自东曰:“妖魔已尽,吾弟子丹将成矣,吾当来为证也。”盘旋候明而入,语自东曰:“喜汝道士丹成,今有诗一首,汝可继和。”诗曰:
三秋稽颡叩真灵,龙虎交时金液成。
绛雪既凝身可度,蓬壶顶上彩云生。
自东详诗意,曰:“此道士之师。”遂释剑而礼之。俄而突入,药鼎爆裂,更无遗在。道士恸哭,自东悔恨自咎而已。二人因以泉涤其鼎器而饮之。自东后更有少容,而适南岳,莫知所止。今段将军庄尚有夜叉骷髅见在。道士亦莫知所之。
(《太平广记》卷三五六)
[book_title]卢涵
开成中,有卢涵学究,家于洛下,有庄于万安山之阴。夏麦既登,时果又熟,遂独跨小马,造其庄。
去十余里,见大柏林之畔,有新洁室数间,而作店肆。时日欲沉,涵因憩马。睹一双鬟,甚有媚态,诘之。云“是耿将军守茔青衣,父兄不在”。涵悦之,与语,言多巧丽,意甚虚襟,盼睐明眸,转资态度。谓涵曰:“有少许佳酝,郎君能饮三两杯否?”涵曰:“不恶。”遂捧古铜樽而出,与涵饮,极欢。青衣遂击席而讴送卢生酒曰:
独持巾栉掩玄关,小帐无人烛影残。
昔日罗衣今化尽,白杨风起陇头寒。
涵恶其词之不称,但不能晓其理。酒尽,青衣谓涵曰:“更与郎君入室添杯去。”秉烛挈樽而入。涵蹑足窥之,见悬大乌蛇,以刀刺蛇之血,滴于樽中,以变为酒。涵大恐栗,方悟怪魅,遂掷出户,解小马而走。青衣连呼数声,曰:“今夕事,须留郎君一宵,且不得去。”知势不可,又呼:“东边方大,且与我趁取遮郎君。”俄闻柏林中有一大汉,应声甚伟。须臾,回顾,有物如大枯树而趋,举足甚沉重,相去百余步。涵但疾加鞭,又经一小柏林,中有一巨物,隐隐雪白处,有人言云:“今宵必须擒取此人,不然者,明晨君当受祸。”涵闻之,愈怖怯。
及庄门,已三更,扃门阒然,唯有数乘空车在门外,群羊方咀草次,更无人物。涵弃马,潜跧于车箱之下,窥见大汉径抵门,墙极高,只及斯人腰胯。手持戟,瞻视庄内,遂以戟刺庄内小儿,但见小儿手足捞空于戟之巅,只无声耳。良久而去。涵度其已远,方能起扣门。庄客乃启关,惊涵之夜至。喘汗而不能言。
及旦,忽闻庄院内客哭声,云:“三岁小儿,因昨宵寐,而不苏矣。”涵甚恶之,遂率家僮及庄客十余人,持刀斧弓矢而究之。但见夜来饮处,空逃户环屋数间而已,更无人物。遂搜柏林中,见一大盟器婢子,高二尺许;旁有乌蛇一条,已毙。又东畔柏林中,见一大方相骨,遂俱毁拆而焚之。寻夜来白物而言者,即是人白骨一具,肢节筋缀,而不欠分毫,锻以铜斧,终无缺损,遂投之于堑而已。涵本有风疾,因饮蛇酒而愈焉。
(《太平广记》卷三七二)
[book_title]陈鸾凤
唐元和中,有陈鸾凤者,海康人也。负气义,不畏鬼神,乡党咸呼为“后来周处”。海康者,有雷公庙,邑人虔洁祭祀,祷祝既淫,妖妄亦作。邑人每岁闻新雷日,记某甲子,一旬,复值斯日,百工不敢动作,犯者不信宿必震死,其应如响。
时海康大旱,邑人祷而无应,鸾凤大怒曰:“我之乡,乃雷乡也。为神不福,况受人奠酹如斯;稼穑既焦,陂池已涸,牲牢飨尽,焉用庙为?”遂秉炬爇之。其风俗,不得以黄鱼彘肉相和食,食之亦必震死。是日,鸾凤持竹炭刀,于野田中以所忌物相和啖之,将有所伺。果怪云生,恶风起,迅雷急雨震之。鸾凤乃以刀上挥,果中雷左股而断。雷堕地,状类熊、猪,毛角,肉翼青色,手执短柄刚石斧,流血注然,云雨尽灭。鸾凤知雷无神,遂驰赴家,告其血属曰:“吾断雷之股矣,请观之。”亲爱愕骇,共往视之,果见雷折股而已。又持刀欲断其颈,啮其肉,为群众共执之,曰:“霆是天上灵物,尔为下界庸人,辄害雷公,必我一乡受祸。”众捉衣袂,使鸾凤奋击不得。逡巡,复有云雷,裹其伤者和断股而去。沛然云雨,自午及酉,涸苗皆立矣。
遂被长幼共斥之,不许还舍。于是持刀行二十里,诣舅兄家。及夜,又遭霆震,天火焚其室,复持刀立于庭,雷终不能害。旋有人告其舅兄向来事,又为逐出。复往僧室,亦为霆震,焚爇如前。知无容身处,乃夜秉炬,入于乳穴嵌空之处,后雷不能复震矣。三暝,然后返舍。自后海康每有旱,邑人即醵金与鸾凤,请依前调二物食之,持刀如前,皆有云雨滂沱,终不能震。如此二十余年,俗号鸾凤为雨师。
至大和中,刺史林绪知其事,召至州,诘其端倪。鸾凤云:“少壮之时,心如铁石,鬼神雷电,视之若无当者。愿杀一身,请苏万姓,即上玄焉能使雷鬼敢骋其凶臆也?”遂献其刀与绪。厚酬其值。
(《太平广记》卷三九四)
[book_title]江叟
开成中,有江叟者,多读道书,广寻方术。善吹笛,往来多在永乐县灵仙阁。时沉饮酒,适阌乡,至盘豆馆东官道大槐树下醉寝。及夜艾,稍醒,闻一巨物行声,举步甚重。叟暗窥之,见一人,崔嵬,高数丈,至槐侧坐,而以毛手扪叟曰:“我意是树畔锄儿,乃瓮边毕卓耳。”遂敲大树数声,曰:“可报荆馆中二郎来省大兄。”大槐乃语云:“劳弟相访。”似闻槐树上有人下来与语。须臾,饮酌之声交作。荆山槐曰:“大兄何年抛却两京道上槐王耳。”大槐曰:“我三甲子当弃此位。”荆山槐曰:“大兄不知老之将至,犹顾此位,直须至火入空心,膏流节断,而方知退,大是无厌之士。何不如今因其震霆,自拔于道,必得为材用之木,构大厦之梁栋,尚得存重重碎锦,片片真花,岂他日作朽蠹之薪,同入爨,为煨烬耳。”大槐曰:“雀鼠尚贪生,吾焉能办此事邪?”槐曰:“老兄不足与语。”告别而去。及明,叟方起。
数日,至阌乡荆山中,见庭槐森耸,枝干扶疏,近欲十围,如附神物。遂伺其夜,以酒脯奠之,云:“某昨夜闻槐神与盘豆官道大槐王论语云云,某卧其侧,并历历记其说。今请树神与我言语。”槐曰:“感子厚意,当有何求?殊不知尔夜烂醉于道,夫乃子邪?”叟曰:“某一生好道,但不逢其师。树神有灵,乞为指教,使学道有处,当必奉酬。”槐神曰:“子但入荆山,寻鲍仙师。脱得见之,或水陆之间,必获一处度世。盖感子之请,慎勿泄吾言也!君不忆华表告老狐,祸及余矣!”叟感谢之。
明日,遂入荆山,缘岩循水,果访鲍仙师,即匍匐而礼之。师曰:“子何以知吾而来师也?须实言之。”叟不敢隐,具陈:“荆山馆之树神言也。”仙师曰:“小鬼焉敢专辄指人,未能大段诛之,且飞符残其一枝。”叟拜乞免。仙师曰:“今不诛,后当继有来者。”遂谓叟曰:“子有何能,一一陈之。”叟曰:“好道,癖于吹笛。”仙师因令取笛而吹之,一气清逸,五音激越,驱泉迸山,引雁行低,槁叶辞林,轻云出岫。仙师叹曰:“子之艺至矣,但所吹者,枯竹笛耳。吾今赠子玉笛,乃荆山之尤者,但如常笛吹之,三年,当召洞中龙矣。龙既出,必衔明月之珠而赠子,子得之,当用醍醐煎之三日,凡小龙已脑疼矣,盖相感使其然也。小龙必持化水丹而赎其珠也。子得,当吞之,便为水仙,亦不减万岁。无烦吾之药也,盖子有琴高之相耳。”仙师遂出玉笛与之。叟曰:“玉笛与竹笛何异?”师曰:“竹者,青也,与龙色相类,能肖之吟,龙不为怪也。玉者,白也,与龙相克,忽听其吟,龙怪也,所以来观之,感召之有能变耳,义出于玄。”叟受教,乃去。后三年,方得其音律。
后因之岳阳,刺史李虞馆之。时大旱,叟因出笛,夜于圣善寺经楼上吹,果洞庭之渚龙飞出,而降云绕其楼者不一。遂有老龙,果衔珠赠叟。叟得之,依其言而熬之二昼,果有龙化为人,持一小药合,有化水丹,匍匐请赎其珠。叟乃持合而与之珠。饵其药,遂变童颜,入水不濡。凡天下洞穴,无不历览。
后居于衡阳,容发如旧耳。
(《太平广记》卷四一六)
[book_title]周邯
贞元中,有处士周邯,文学豪俊之士也。因彝人卖奴,年十四五,视其貌,甚慧黠,言善入水,如履平地,令其沉潜,虽经日移时,终无所苦,云蜀之溪壑潭洞,无不届也。邯因买之,易其名曰水精,异其能也。邯自蜀乘舟下峡,抵江陵,经瞿塘、滟滪,遂令水精沉而视其邃远。水精入,移时而出,多探金银器物。邯喜甚,每舣舟于江潭,皆令水精沉之,复有所得。沿流抵江都,经牛渚矶,古云最深处是温峤爇犀照水怪之滨,又使没入,移时,复得宝玉,云:“甚有水怪,莫能名状,皆怒目戟手,身仅免祸。”因兹邯亦至富赡。
后数年,邯有友人王泽,牧相州,邯适河北而访之;泽甚喜,与之游宴,日不能暇。因相与至州北隅八角井,天然盘石,而甃成八角焉,阔可三丈余,旦暮烟云蓊郁,漫衍百余步,晦夜有光如火红,射出千尺,鉴物若昼。古老相传,云有金龙潜其底,或亢阳,祷之,亦甚有应。泽曰:“此井应有至宝,但无计而究其是非耳!”邯笑曰:“甚易。”遂命水精曰:“汝可与我投此井到底,看有何怪异。泽亦当有所赏也。”水精已久不入水,忻然脱衣,沉之良久而出,语邯曰:“有一黄龙极大,鳞如金色,抱数颗明珠熟寐。水精欲劫之,但手无刃,惮其龙忽觉,是以不敢触。若得一利剑,如龙觉,当斩之,无惮也。”邯与泽大喜。泽曰:“吾有剑,非常之宝也,汝可持而往劫之。”水精饮酒,仗剑而入。移时,四面观者如堵。忽见水精自井面跃出数百步,续有金手亦长数百尺,爪甲锋颖,自空拿攫水精,却入井去。左右慑栗,不敢近睹。但邯悲其水精,泽恨失其宝剑。
逡巡,有一老人,身衣褐裘,貌甚古朴,而谒泽曰:“某土地之神,使君何容易而轻其百姓?此亢金龙,是上玄使者,宰其瑰璧,泽润一方。岂有信一微物,欲因睡而劫之?龙忽震怒,作用神化,摇天关,摆地轴,捶山岳而碎丘陵,百里为江湖,万人为鱼鳖,君之骨肉焉可保?昔者钟离不爱其宝,孟尝自返其珠,子不之效,乃肆其贪婪之心,纵使猾韧之徒,取宝无惮!今已啖其躯而锻其珠矣。”泽赧恨,无词而对。又曰:“君须火急悔过而祷焉,无使甚怒耳。”老人倏去,泽遂具牲牢奠之。
(《太平广记》卷四二二)
[book_title]马拯
唐长庆中,有处士马拯,性冲淡,好寻山水,不择险峭,尽能跻攀。
一日,居湘中,因之衡山祝融峰,诣伏虎师。佛室内道场严洁,果食馨香,兼列白金皿。于佛榻上,见一老僧,眉毫雪色,朴野魁梧。甚喜拯来,使仆挈囊。僧曰:“假君仆使近县市少盐酪。”拯许之。仆乃挈金下山去,僧亦不知去向。俄有一马沼山人,亦独登此来,见拯,甚相慰悦,乃告拯曰:“适来道中遇一虎,食一人,不知谁氏之子。”说其服饰,乃拯仆夫也。拯大骇。沼又云:“遥见虎食人尽,乃脱皮,改服禅衣,为一老僧也。”拯甚怖惧。及沼见僧,曰:“只此是也。”拯白僧曰:“马山人来,云某仆使至半山路,已被虎伤,奈何!”僧怒曰:“贫道此境,山无虎狼,草无毒螫,路绝蛇虺,林绝鸱鸮,无信妄语耳。”拯细窥僧吻,犹带殷血。
向夜,二人宿其食堂,牢扃其户,明烛伺之。夜已深,闻庭中有虎怒,首触其扉者三四,赖户壮而不隳。二子惧而焚香,虔诚叩首于堂内土偶宾头卢者。良久,闻土偶吟诗曰:
寅人但溺栏中水,午子须分艮畔金。
若教特进重张弩,过去将军必损心。
二子聆之,而解其意曰:“寅人,虎也。栏中,即井。午子,即我耳。艮畔金,即银皿耳。其下两句未能解。”
及明,僧叩门曰:“郎君起来食粥。”二子方敢启关。食粥毕,二子计之曰:“此僧且在,我等何由下山?”遂诈僧云:“井中有异。”使窥之。僧窥次,二子推僧堕井,其僧即时化为虎,二子以巨石镇之而毙矣。二子遂取银皿下山。
近昏黑而遇一猎人,于道旁张 弓,树上为棚而居,语二子曰:“无触我机。”兼谓二子曰:“去山下不远,诸虎方暴,何不且上棚来?”二子悸怖,遂攀缘而上。将欲人定,忽三五十人过,或僧、或道、或丈夫、或妇女,歌吟者、戏舞者,前至 弓所,众怒曰:“朝来被二贼杀我禅和,今方追捕之,又敢有人张我将军。”遂发其机而去。二子并闻其说,遂诘猎者。曰:“此是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二子因征猎者之姓氏,曰:“名进,姓牛。”二子大喜曰:“土偶诗下句有验矣:特进,乃牛进也;将军,即此虎也。”遂劝猎者重张其箭,猎者然之。张毕登棚,果有一虎,哮吼而至,前足触机,箭乃中其三斑,贯心而踣。逡巡,诸伥奔走却回,伏其虎,哭甚哀,曰:“谁人又杀我将军?”二子怒而叱之曰:“汝辈无知下鬼,遭虎啮死,吾今为汝报仇,不能报谢,犹敢恸哭,岂有为鬼不灵如是?”遂悄然。忽有一鬼答曰:“都不知将军乃虎也,聆郎君之说,方大醒悟。”就其虎而骂之,感谢而去。
及明,二子分银与猎者而归耳。
(《太平广记》卷四三○)
[book_title]王居贞
明经王居贞者,下第归洛之颍阳。出京,与一道士同行。道士尽日不食,云:“我咽气术也。”每至居贞睡后灯灭,即开一布囊,取一皮,披之而去;五更复来。他日,居贞佯寝,急夺其囊。道士叩头乞。居贞曰:“言之即还汝。”遂言:“吾非人,衣者,虎皮也。夜即求食于村鄙中,衣其皮,即夜可驰五百里。”居贞以离家多时,甚思归,曰:“吾可披乎?”曰:“可也。”居贞去家犹百余里,遂披之暂归。夜深,不可入其门,乃见一猪立于门外,擒而食之。逡巡,回,乃还道士皮。及至家,云:“居贞之次子夜出,为虎所食。”问其日,乃居贞回日。自后一两日甚饱,并不食他物。
(《太平广记》卷四三○)
[book_title]宁茵
大中年,有宁茵秀才,假大寮庄于南山下,栋宇半堕,墙垣又缺。因夜风清月朗,吟咏庭际。俄闻叩关声,称“桃林斑特处士相访”。茵启关,睹处士形质瑰玮,言词廓落。曰:“某田野之士,力耕之徒,向畎亩而辛勤,与农夫而齐类。巢居侧近,睹风月皎洁,闻君吟咏,故来奉谒。”茵曰:“某山林甚僻,农具为邻,蓬荜既深,轮蹄罕至;幸此见访,颇慰羁怀。”遂延入,语曰:“然处士之业何如,愿闻其说。”特曰:“某少年之时,兄弟竞生头角,每读《春秋》,至颍考叔挟辀以走,恨不得佐辅其间。读《史记》,至田单破燕之计,恨不得奋击其间。读《东汉》,至光武新野之战,恨不得腾跃其间。此三事俱快意,俱不能逢,但恨恨耳。今则老倒,又无嗣子,空怀舐犊之悲,况又慕徐孺子吊郭林宗言曰:‘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其人如玉,即不敢当,生刍一束,堪令讽味。”
俄又闻人叩关曰:“南山斑寅将军奉谒。”茵遂延入,气貌严耸,旨趣刚猛。及二斑相见,亦甚忻慰。寅曰:“老兄知得姓之根本否?”特曰:“昔吴太伯为荆蛮,断发文身,因兹遂有斑姓。”寅曰:“老兄大妄,殊不知根本。且斑氏出自斗穀於菟,有文斑之像,因以命氏。远祖固及婕妤,好词章,大有称于汉朝,皆有传于史。其后英杰间生,蝉联不绝。后汉有班超,投笔从戎,相者曰:‘君当封侯万里外。’超诘之,曰:‘君燕颔虎头,飞而食肉,万里公侯相也。’后果守玉门关,封定远侯。某世为武贲中郎,在武班,因有过,窜于山林,昼伏夜游,露迹隐迹,但偷生耳。适闻风吹月高,墙外闲步,闻君吟咏,因来追谒,况遇当家,尤增慰悦。”
寅因睹棋局在床,谓特曰:“愿接老兄一局。”特遂欣然为之。良久,未有胜负。茵玩之,教特一两著。寅曰:“主人莫是高手否?”茵曰:“若管中窥豹,时见一斑。”斑寅笑曰:“大有微机,真一发两中。”茵倾壶请饮。及局罢而饮,数巡,寅请备脩脯以送酒。茵出鹿脯,寅啮决,须臾而尽;特即不茹。茵诘曰:“何故不茹?”特曰:“无上齿,不能咀嚼故也。”数巡后,特称小疾,便不敢过饮。寅曰:“谈何容易,有酒如渑,方学纣为长夜之饮。”觉面已赤。特曰:“弟大是钟鼎之户。”一坐耽,更不动。
后二斑饮过,语纷拿。特曰:“弟倚是爪牙之士,而苦相凌,何也?”寅曰:“老兄凭有角之士,而苦相诋,何也?”特曰:“弟夸猛毅之躯,若值人如卞庄子,当为齑粉矣。”寅曰:“兄夸壮勇之力,若值人如庖丁,当为头皮耳。”茵前有削脯刀,长尺余。茵怒而言曰:“宁老有尺刀,二客不得喧竞,但且饮酒。”二客悚然。特吟曹植诗曰:“‘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此一联甚不恶。”寅曰:“鄙谚云:‘鹁鸠树上鸣,意在麻子地。’”俱大笑。
茵曰:“无多言,各请赋诗一章。”茵曰:
晓读云水静,夜吟山月高。
焉能履虎尾,岂用学牛刀?
寅继之曰:
但得居林啸,焉能当路蹲?
渡河何所适?终是怯刘昆。
特曰:
无非悲宁戚,终是怯庖丁。
若遇龚为守,蹄涔向北溟。
茵览之,曰:“大是奇才!”寅怒,拂衣而起曰:“宁生何党此辈?自古即有班马之才,岂有班牛之才?且我生三日,便欲噬人;此人况偷我姓氏。但未能共语者,盖恶伤其类耳。”遂怒曰:“终不能摇尾于君门下。”乃长揖而去。特亦怒曰:“古人重者白眉,君今白额,岂敢有人言誉耳,何相怒如斯?”特遂亦告辞。
及明,视其门外,惟虎迹牛踪而已。宁生方悟,寻之数百步,人家废庄内,有一老牛卧,而犹带酒气;虎即入山矣。茵后更不居此,而归京矣。
(《太平广记》卷四三四)
[book_title]蒋武
宝历中,有蒋武者,循州河源人也。魁梧伟壮,胆气豪勇。独处山岩,唯求猎射而已。善于蹶张,每赍弓挟矢,遇熊罴虎豹,靡不应弦而毙,剖视其镞,皆一一贯心焉。
忽有物叩门,甚急速,武隔扉而窥之,见一猩猩,跨白象。武知猩猩能言,而诘曰:“与象叩吾门,何也?”猩猩曰:“象有难,知我能言,故负吾而相投耳。”武曰:“汝有何苦,请话其由。”猩猩曰:“此山南二百余里,有嵌空之大岩穴,中有巴蛇,长数百尺,电光而闪其目,剑刃而利其牙。象之经过,咸被吞噬,遭者数百,无计避匿。今知山客善射,愿持毒矢而射之,除得此患,众各思报恩矣。”其象乃跪地,洒涕如雨。猩猩曰:“山客若许行,便请挟矢而登。”
武感其言,以毒淬矢而登。果见双目,在其岩下,光射数百步。猩猩曰:“此是蛇目也。”武怒,蹶张端矢,一发而中其目,象乃负而奔避。俄若穴中雷吼,蛇跃出蜿蜒,或掖或踊,数里之内,林木草芥如焚。至暝,蛇殒。乃窥穴侧,象骨与牙,其积如山。于是有十象,以长鼻各卷其红牙一枚,跪献与武。武受之,猩猩亦辞而去,遂以前象负其牙而归。武乃大有资产。
忽又有猩猩跨虎,持金钗钏数十事而告曰:“此虎一穴雌雄三子,遭一黄兽,擒其耳,醢其脑。昨见山客脱象之苦,因来相投。”武挟矢欲行,见前者跨象猩猩至,曰:“昨五虎凡噬数百人。天降其兽,食其四矣。今山客受赂,欲射兽,是养虎噬人。观其钗钏,可知食妇人多少。跨虎猩猩,同恶相济。”武惭曰:“吾当留意。”回矢殒虎,踣其猩猩。悬钗钏于门。村人多来认云:“为虎所食。”武一无所取。
(《太平广记》卷四四一)
[book_title]孙恪
广德中,有孙恪秀才者,因下第,游于洛中。至魏王池畔,忽有一大第,土木皆新,路人指云:“斯袁氏之第也。”恪径往叩扉,无有应声。户侧有小房,帘帷颇洁,谓伺客之所。恪遂搴帘而入。
良久,忽闻启关者,一女子光容鉴物,艳丽惊人,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含其烟媚,兰芬灵濯,玉莹尘清。恪疑主人之处子,但潜窥而已。女摘庭中之萱草,凝思久立,遂吟诗曰:
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
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
吟讽惨容。后因来搴帘,忽睹恪,遂惊惭入户,使青衣诘之曰:“子何人,而夕向于此?”恪乃语以税居之事,曰:“不幸冲突,颇益惭骇,幸望陈达于小娘子。”青衣具以告。女曰:“某之丑拙,况不修容,郎君久盼帘帷,当尽所睹,岂敢更回避耶?愿郎君少伫内厅,当暂饰装而出。”恪慕其容美,喜不自胜,诘青衣曰:“谁氏之子?”曰:“故袁长官之女,少孤,更无姻戚,惟与妾辈三五人据此第耳。小娘子见求适人,但未售也。”
良久,乃出见恪,美艳逾于向者所睹。命侍婢进茶果,曰:“郎君即无第舍,便可迁囊橐于此厅院中。”指青衣谓恪曰:“少有所须,但告此辈。”恪愧荷而已。恪未室,又睹女子之妍丽如是,乃进媒而请之;女亦忻然相受,遂纳为室。袁氏赡足,巨有金缯,而恪久贫,忽车马焕若,服玩华丽,颇为亲友之疑讶,多来诘恪,恪竟不实对。恪因骄倨,不求名第,日洽豪贵,纵酒狂歌;如此三四岁,不离洛中。
忽遇表兄张闲云处士。恪谓曰:“既久暌间,颇思从容,愿携衾绸,一来宵话。”张生如其所约。及夜半将寝,张生握恪手,密谓之曰:“愚兄于道门曾有所授,适观弟词色,妖气颇浓,未审别有何所遇?事之巨细,必愿见陈;不然者,当受祸耳。”恪曰:“未尝有所遇也。”张生又曰:“夫人禀阳精,妖受阴气,魂掩魄尽,人则长生;魄掩魂销,人则立死。故鬼怪无形而全阴也,仙人无影而全阳也。阴阳之盛衰,魂魄之交战,在体而微有失位,莫不表白于气色。向观弟神采,阴夺阳位,邪干正腑;真精已耗,识用渐隳;津液倾输,根蒂荡动;骨将化土,颜非渥丹。必为怪异所铄,何坚隐而不剖其由也?”恪方惊悟,遂陈取纳之因。张生大骇曰:“只此是也,其奈之何!”恪曰:“弟忖度之,有何异焉?”张曰:“岂有袁氏海内无瓜葛之亲哉?又辨慧多能,足为可异矣!”遂告张曰:“某一生邅迍,久处冻馁,因兹婚娶,颇似苏息,不能负义,何以为计?”张生怒曰:“大丈夫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传云:妖由人兴。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且义与身孰亲?身受其灾,而顾其鬼怪之恩义,三尺童子,尚以为不可,何况大丈夫乎?”张又曰:“吾有宝剑,亦干将之俦亚也。凡有魍魉,见者灭没,前后神验,不可备数。诘朝奉借,倘携密室,必睹其狼狈,不下昔日王君携宝镜而照鹦鹉也。不然者,则不断恩爱耳。”明日,恪遂受剑。张生告去,执手曰:“善伺其便。”
恪遂携剑,隐于室内,而终有难色。袁氏俄觉,大怒而责恪曰:“子之穷愁,我使畅泰,不顾恩义,遂兴非为。如此用心,则犬彘不食其余,岂能立节行于人世耶?”恪既被责,惭颜惕虑,叩头曰:“受教于表兄,非宿心也。愿以饮血为盟,更不敢有他意。”汗落伏地。袁氏遂搜得其剑,寸折之,若断轻藕耳。恪愈惧,似欲奔迸。袁氏乃笑曰:“张生一小子,不能以道义诲其表弟,使行其凶险,来当辱之。然观子之心,的应不如是。然吾匹君已数岁也,子何虑哉?”恪方稍安。后数日,因出,遇张生,曰:“无何使我撩虎须,几不脱虎口耳!”张生问剑之所在,具以实对。张生大骇曰:“非吾所知也。”深惧而不敢来谒。后十余年,袁氏已鞠育二子,治家甚严,不喜掺杂。
后恪之长安,谒旧友王相国缙,遂荐于南康张万顷大夫为经略判官,挈家而往。袁氏每遇青松高山,凝睇久之,若有不快意。到端州,袁氏曰:“去此半程,江堧有峡山寺,我家旧有门徒僧惠幽居于此寺,别来数十年。僧行夏腊极高,能别形骸,善出尘垢。倘经彼设食,颇益南行之福。”恪曰:“然。”遂具斋蔬之类。及抵寺,袁氏欣然易服理妆,携二子诣老僧院,若熟其径者。恪颇异之。遂将碧玉环子以献僧曰:“此是院中旧物。”僧亦不晓。
及斋罢,有野猿数十,连臂下于高松,而食于生台上,后悲啸扪萝而跃。袁氏恻然。俄命笔题僧壁曰:
刚被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
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
乃掷笔于地,抚二子,咽泣数声,语恪曰:“好住!好住!吾当永诀矣!”遂裂衣化为老猿,追啸者跃树而去;将抵深山,而复返视。恪乃惊惧,若魂飞神丧。
良久,抚二子一恸。乃询于老僧。僧方悟:“此猿是贫道为沙弥时所养。开元中,有天使高力士经过此,怜其慧黠,以束帛而易之。闻抵洛京,献于天子。时有天使来往,多说其慧黠过人,长驯扰于上阳宫内,及安史之乱,即不知所之。於戏!不期今日更睹其怪异耳!碧玉环者,本诃陵胡人所施,当时亦随猿颈而往,今方悟矣!”恪遂惆怅,舣舟六七日,携二子而回棹,不复能之任也。
(《太平广记》卷四四五)
[book_title]姚坤
大和中,有处士姚坤,不求荣达,常以钓渔自适。居于东洛万安山南,以琴尊自怡。其侧有猎人,常以网取狐兔为业;坤性仁,恒收赎以放之,如此活者数百。坤旧有庄,质于嵩岭菩提寺,坤持其价而赎之。其知庄僧惠沼,行凶,常于阒处凿井,深数丈,投以黄精数百斤,求人试服,观其变化。乃饮坤大醉,投于井中,以硙石咽其井。坤及醒,无计跃出,但饥茹黄精而已。
如此数日夜,忽有人于井口召坤姓名,谓坤曰:“我狐也,感君活我子孙不少,故来教君。我,狐之通天者,初穴于冢,因上窍,乃窥天汉星辰,有所慕焉,恨身不能奋飞,遂凝盻注神,忽然不觉飞出,蹑虚驾云,登天汉,见仙官而礼之。君但能澄神泯虑,注盻玄虚,如此精确,不三旬而自飞出,虽窍之至微,无所碍矣。”坤曰:“汝何所据耶?”狐曰:“君不闻《西昇经》云:‘神能飞形,亦能移山。’君其努力!”言讫而去。
坤信其说,依而行之,约一月,忽能跳出于硙孔中。遂见僧;大骇,视其井,依然。僧礼坤,诘其事。坤告曰:“但于中饵黄精一月,身轻如神,自能飞出,窍所不碍。”僧然之,遣弟子以索坠下,约弟子一月后来窥。弟子如其言,月余来窥,僧已毙于井耳。
坤归旬日,有女子自称夭桃,诣坤,云“是富家女,误为年少诱出,失踪,不可复返,愿持箕帚”。坤见其妖丽冶容,至于篇什书札,俱能精至。坤亦念之。后坤应制,挈夭桃入京,至盘豆馆,夭桃不乐,取笔题竹简为诗一首曰:
铅华久御向人间,欲舍铅华更惨颜。
纵有青丘今夜月,无因重照旧云鬟。
吟讽久之,坤亦矍然。忽有曹牧,遣人执良犬,将献裴度,入馆。犬见夭桃,怒目掣锁,蹲步上阶。夭桃亦化为狐,跳上犬背,抉其目。犬惊,腾号出馆,望荆山而窜。坤大骇,逐之,行数里,犬已毙,狐即不知所之。坤惆怅悲惜,尽日不能前进。及夜,有老人挈美酝诣坤,云“是旧相识”。既饮,坤终莫能达相识之由。老人饮罢,长揖而去,云:“报君亦足矣;吾孙亦无恙。”遂不见。坤方悟狐也。后寂无闻矣。
(《太平广记》卷四五四)
[book_title]邓甲
宝历中,邓甲者,事茅山道士峭岩。峭岩者,真有道之士,药变瓦砾,符召鬼神。甲精恳虔诚,不觉劳苦,夕少安睫,昼不安床。峭岩亦念之,教其药,终不成;受其符,竟无应。道士曰:“汝于此二般无分,不可强学。”授之禁天地蛇术。寰宇之内,唯一人而已。甲得而归焉。
至乌江,忽遇会稽宰遭毒蛇螫其足,号楚之声,惊动闾里,凡有术者,皆不能禁。甲因为治之,先以符葆其心,痛立止。甲曰:“须召得本色蛇,使收其毒,不然者,足将刖矣。是蛇疑人禁之,应走数里。”遂立坛于桑林中,广四丈,以丹素周之。乃飞篆字,召十里内蛇。不移时而至,堆之坛上,高丈余,不知几万条耳。后四大蛇,各长三丈,伟如汲桶,蟠其堆上。时百余步草木,盛夏尽皆黄落。甲乃跣足攀缘上其蛇堆之上,以青筿敲四大蛇脑曰:“遣汝作五主,掌界内之蛇,焉得使毒害人?是者即住,非者即去。”甲却下,蛇堆崩倒,大蛇先去,小蛇继往,以至于尽。只有一小蛇,土色,肖箸,其长尺余,懵然不去。甲令舁宰来,垂足,叱蛇收其毒。蛇初展缩,难之。甲又叱之,如有物促之,只可长数寸耳,有膏流出其背,不得已而张口向疮吸之。宰觉其脑内有物,如针走下。蛇遂裂皮成水,只有脊骨在地。宰遂无苦,厚遗之金帛。
时维扬有毕生,有常弄蛇千条,日戏于阛阓,遂大有资产,而建大第。及卒,其子鬻其第,无奈其蛇,因以金帛召甲。甲至,与一符,飞其蛇过城垣之外,始货得宅。
甲后至浮梁县,时逼春风,有茶园之内,素有蛇毒,人不敢啜其茗,毙者已数十人。邑人知甲之神术,敛金帛,令去其害。甲立坛,召蛇王,有一大蛇如股,长丈余,焕然锦色。其从者万条,而大者独登坛,与甲较其术。蛇渐立,首隆数尺,欲过甲之首。甲以杖上拄其帽而高焉。蛇首竟困,不能逾甲之帽,蛇乃踣为水,余蛇皆毙。倘若蛇首逾甲,即甲为水焉。从此茗园遂绝其毒虺。
甲后居茅山学道,至今犹在焉。
(《太平广记》卷四五八)
[book_title]高昱
元和中,有高昱处士,以钓鱼为业。尝舣舟于昭潭,夜仅三更,不寐,忽见潭上有三大芙蕖,红芳颇异。有三美女各据其上,俱衣白,光洁如雪,容华艳媚,莹若神仙。共语曰:“今夕阔水波澄,高天月皎,怡情赏景,堪话幽玄。”其一曰:“旁有小舟,莫听我语否?”又一曰:“纵有,非濯缨之士,不足惮也!”相谓曰:“‘昭潭无底橘洲浮’,信不虚耳!”又曰:“请各言其所好何道。”其次曰:“吾性习释。”其次曰:“吾习道。”其次曰:“吾习儒。”各谈本教道义,理极精微。一曰:“吾昨宵得不祥之梦。”二子曰:“何梦也?”曰:“吾梦子孙仓皇,窟宅流徙,遭人斥逐,举族奔波,是不祥也。”二子曰:“游魂偶然,不足信也。”三子曰:“各算来晨得何物食。”久之,曰:“从其所好,僧、道、儒耳。吁!吾适来所梦,便成先兆,然未必不为祸也。”言讫,逡巡而没。昱听其语,历历记之。
及旦,果有一僧来渡,至中流而溺。昱大骇曰:“昨宵之言不谬耳!”旋踵,一道士舣舟将济,昱遽止之。道士曰:“君,妖也。僧偶然耳。吾赴知者所召,虽死无悔,不可失信。”叱舟人而渡。及中流,又溺焉。续有一儒生,挈书囊,径渡。昱恳曰:“如前去,僧、道已没矣。”儒正色而言:“死、生,命也。今日吾族祥斋,不可亏其吊礼。”将鼓棹,昱挽书生衣袂曰:“臂可断,不可渡。”书生方叫呼于岸侧,忽有物如练,自潭中飞出,绕书生而入。昱与渡人遽前,捉其衣襟,漦涎流滑,手不可制。昱长吁曰:“命也!顷刻而没三子!”
俄而有二客,乘叶舟而至,一叟一少。昱遂谒叟,问其姓字。叟曰:“余祁阳山唐勾鳖,今适长沙,访张法明威仪。”昱久闻其高道,有神术,礼谒甚谨。俄闻岸侧有数人哭声,乃三溺死者亲属也。叟诘之,昱具述其事。叟怒曰:“焉敢如此害人!”遂开箧,取丹笔篆字,命同舟弟子曰:“为吾持此符入潭,勒其水族,火急他适。”弟子遂捧符而入,如履平地。循山脚行数百丈,观大穴明莹,如人间之屋室。见三白猪寐于石榻,有小猪数十,方戏于旁。及持符至,三猪忽惊起,化白衣美女,小者亦俱为童女,捧符而泣曰:“不祥之梦,果中矣!”曰:“为某启先师,住此多时,宁无爱恋?容三日徙归东海。”各以明珠为献。弟子曰:“吾无所用。”不受而返,具以白叟。叟大怒曰:“汝更为我语此畜生:‘明晨速离此,不然,当使六丁就穴斩之。’”弟子又去。三美女号恸曰:“敬依处分。”弟子归。
明晨,有黑气自潭面而出;须臾,烈风迅雷,激浪如山。有三大鱼,长数丈,小鱼无数周绕,沿流而去。叟曰:“吾此行甚有所利,不因子,何以去昭潭之害?”遂与昱乘舟东西耳。
(《太平广记》卷四七○)
[book_title]文箫
大和末岁,有书生文箫者,海内无家,因萍梗抵钟陵郡。生性柔而洽道,貌清而出尘,与紫极宫道士柳棲乾善,遂止其宫,三四年矣。
钟陵有西山,山有游帷观,即许仙君逊上升地也。每岁至中秋上升日,吴、越、楚、蜀人,不远千里而携挈名香、珍果、绘绣、金钱,设斋醮,求福祐。时钟陵人万数,车马喧阗,士女栉比,数十里若阛阓。其间有豪杰,多以金召名姝善讴者,夜与丈夫闲立,握臂连踏而唱,其调清,其词艳,惟对答敏捷者胜。
时文箫亦往观焉,睹一姝,幽兰自芳,美玉不艳,云孤碧落,月淡寒空。聆其词理,脱尘出俗,意谐物外。其词曰:
若能相伴陟仙坛,应得文箫驾彩鸾。
自有绣襦并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
生久味之,曰:“吾姓名其兆乎?此必神仙之俦侣也。”竟植足不去。姝亦盼生。
久之,歌罢,秉烛穿大松径将尽,陟山扪石,冒险而去。生亦潜蹑其踪。烛将尽,有仙童数辈,持松炬而导之。生因失声,姝乃觉,回首而诘:“莫非文箫耶?”生曰:“然。”姝曰:“吾与子数未合而情之忘,乃得如是也。”遂相引至绝顶坦然之地,侍卫甚严,有几案帷幄,金炉国香。与生坐定,有二仙娥各持簿书,请姝详断,其间多江湖沉溺之事。某日,风波误杀孩稚。姝怒曰:“岂容易而误耶?”仙娥持书既去,忽天地黯晦,风雷震怒,摆裂帐帷,倾覆香几。生恐惧不敢旁视。姝仓皇披衣秉简,叩齿肃容,伏地待罪。俄而风雨帖息,星宿陈布,有仙童自天而降,持天判,宣曰:“吴彩鸾以私欲而泄天机,谪为民妻一纪。”姝遂号泣,与生携手下山而归钟陵。生方知姝姓名,因诘曰:“夫人之先,可得闻乎?”姝曰:“我父吴仙君猛,豫章人也。《晋书》有传。常持孝行,济人利物,立正祛邪。今为仙君,名标洞府。吾亦为仙,主阴籍,仅六百年矣。睹色界而兴心,俄遭其谪,然子亦因吾可出世矣。”
生素穷寒,不能自赡。姝曰:“君但具纸,吾写孙愐《唐韵》。”日一部,运笔如飞,每鬻获五缗。缗将尽,又为之。如此仅十载,至会昌二年,稍为人知,遂与文生潜奔新吴县越王山侧百姓郡举村中,夫妻共训童子数十人。主人相知甚厚,欲稔。姝因题笔作诗曰:
一斑与两斑,引入越王山。
世数今逃尽,烟萝得再还。
箫声宜露滴,鹤翅向云间。
一粒仙人药,服之能驻颜。
是夜,风雷骤至,闻二虎咆哮于院外。及明,失二人所在。凌晨,有樵者在越山,见二人各跨一虎,行步如飞,陟峰峦而去。郡生闻之惊骇,于案上见玉合子,开之,有神丹一粒,敬而吞之,却皓首而返童颜。后竟不复见二人。今钟陵人多有吴氏所写《唐韵》在焉。
(《岁时广记》卷三三)
[book_title]金钗玉龟
明皇念杨妃,令方士杨什伍求之。至蓬莱顶高宫西庑,上玄女仙张太真即贵妃,谓什伍曰:“我,上帝侍女,隶上玄宫。圣上太阳朱宫真人偶以宿缘为侍卫尔。”乃取开元中所赐金钗钿盒各半、玉龟子为信。什伍以进,上为潸然,赐号“通幽”。
(《绀珠集》)
[book_title]红拂妓
李靖微时,见杨素白事。有红拂妓目靖久之,其夜来奔,曰:“我杨家红拂妓也,阅天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松萝愿托,故来奔耳。”
(《绀珠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