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西太后艳史演义
[book_author]李伯通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48301
[book_dec]章回体小说,全书共32回,以清朝道光十六年到宣统元年为时间跨度,讲述了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叶赫那拉 慈禧的一生。其中既有慈禧荒淫无度的艳史生活,书中有大量男女床笫云雨之欢、交合之悦的情节和场面(比如慈禧[兰儿]与咸丰、荣禄、洋人等的性爱),基本上是一部黄色淫秽小说;又有社会历史演变的广阔画卷,丰富大气的清末宫廷生活展示,是借“一部风流新艳史”,来“在野史中说法历史”的典型作品。作者通过形象塑造和情节推进,从内因及外因中总结出历史的教训,这是难能可贵的,也因而使这部小说有了它的生命力。不过,该书在写到太平天国时,对农民起义的看法,反映了作者的阶级局限性,这是应该指出的。作者在小说中提出“再不革命,是无天理;再不革命,是无国法;再不革命,是无人情;再不革命,这严复提的世界,要变做阿鼻地狱”。这一“革命”思想,使它被列为民国时期禁止出版之书,而且还是中国历史上的十大禁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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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应世劫那拉后降生 破宦囊承恩公遇匪
雄鸡低首牝鸡啼,满眼娇云艳雾迷;毕竟河山归葬送,蛇神牛鬼日濛西。乘龙赤凤总荒唐,摘艳熏香梦一场;五十年来翻稗史,昆明湖水宿鸳鸯。圆明园子四春宫,马槊琵琶角技中;动地鼓鼙都不管,儿皇亦趁绮罗丛。王建新哦百首词,宫闱锁渎几人知;真儿尚自开疑窦,何况瀛台住假儿。貂珰孽焰逼人来,日傍慈云笑口开;坐卧不离真孝子,承恩全仗滑稽才。外戚分明重母家,一时煊赫醉荣华,末朝又演移宫剧,岂独袁丝作爪牙。六飞西幸复回銮,劫后园林带笑看;从此京华添庆记,红红翠翠总波澜。无端祸水惹龙黎,行雨行云亦太痴;头白宫娥能记曲,不妨哀怨写乌丝。
这八首新词,是一位斗方名士冬烘先生所撰,要算得本书一个楔子。他因国体更变,言论上没有什么忌讳,一把年纪,已渐渐老了,趁着脑髓尚足,记忆力尚强,于前清轶事瘦闻,还得些实在。看书的都是些过来人,我说到哪里,诸位必然明白到哪里。但有一层,我怕这讥刺朝政,揭穿宫闱隐事,有伤忠厚。佛说:言人过失,当打下拔舌地狱。诸位想想,我牺牲这三寸不烂之舌,为着什么?为的那阿鼻地狱,早已满坑满谷,填塞了一班淫孽奸邪!任他富贵达于极点,骄奢到了万分,一口气不来,不能把最高贵的头衔,带到阴司去吓鬼;不能把偌大的赀财,去向阎王老子买通关节。那男人家喜欢的爱妾娈童,女人家赏鉴的嫪毒面首,莫讲是要到孽镜台前对案,就这搴蓬枯骨,还能够卖俏迎欢吗?新学家说是无鬼神,也不过咬着牙根,同人强辩。要晓得造孽越深,受祸越酷。几见有男奸女淫的,受了多少良好结果?家是破了,国是亡了,那不美的名声,还捱着千秋万岁的唾骂。这是从哪里说起?
闲话少讲。单讲那前清道光处间,当时的局面,似乎海晏的河清,太平无事。其实地雷火炮,已埋伏得密密层层,只要导线一引,那就轰天震地价发作,把一座锦绣河山,变成个稀糊塌烂。这是个什么道理?因为清朝的骄奢淫逸,已是达于极点。此如一个人家,若祖父做些榜样,造下无穷的孽因,到子孙手里,不会得有好结果的。从前雍正、朝隆两朝,那些深宫内苑的秘史,穷奢极欲的繁华,在下如铺叙一番,诸位要吓得咋舌。不讲别的,就是那一座圆明园,起造得天上无双,人间少有。雕檐画栋,夹道迷楼,何处不鸳鸯作对?蝴蝶成双,巫峡行云,阳台会雨。照例正月一过,皇帝就移居园里。什么叫做适性怡情?不过是三十六宫,锁藏春色而已。这座园了,列祖列宗的幸福在此;造下无边的孽海,后来破国亡家也在此。
诸位看我这部小说,就知道倾城褒姒的化身,昭阳飞燕的祸水,汉宫吕雉的变相,金轮则天的淫行,都假这圆明园做个活动的舞台,黑暗的帷幕。
记得咸丰末年,来了杀风景的几个洋人,把一座园子毁了。
园主人死不甘心,又仿照这圆明园格局,起造了一座颐和园。这颐和园格外鱼龙混杂,百戏翻新,演出许多怪剧,不但人眼睛里不曾瞧过,就是耳朵里也不曾听过。直闹到联军入京,那唱戏的停歇了一会儿锣鼓。以后鼓是打破了,锣是敲裂了,试问爱新觉罗的河山,又葬送到哪里去了!唉!我要替清朝政府下一个铁板的恶果,皆由在前造的孽因。
我讲道光末年,国外的祸乱,是由鸦片烟酝酿成熟。其时五口通商,黄色人种中,已渐渐加入白色人种。黄白杂居,哪有个沆瀣一气的道理?国内的祸乱,是由白莲教蔓延四处。讲那白莲阳教化出,依神托鬼,其宗旨很不正当。到了嘉庆年间,安徽出了个刘松,陕西出了个刘之协,湖北出了个聂人杰,四川出了个徐天德,闹得天下很不太平。后来该教又化出八卦教,由八卦教又化出天理教。什么林清呀,李文成呀,居然串通内监,直犯宫闱,设非有点准备,简直是闹得一塌糊涂。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道光末年,竟由一伙儿教徒,七处生火八处冒烟,一日膨胀一日,后来竟演成一座太平天国。你道是利害不利害,奇诧不奇诧呢?唉!后来太平天国灭了,那东捻西捻,又大肆凶焰内部,安清道友、哥老会徒,无非是这白莲教遗传下来的余孽。这种孽类,芟剃不完,剪灭不尽。到得清朝末造,南部又演出三合会、兴中会,推定一位崭新人物,做个会首;北部又演出红灯照、大刀会,推定官场两位大老,做个会首。我这一部陆离光怪小说,分个内魔外魔,那外魔埋伏着地雷火炮,内魔引起导线,把一座**的帝国,就断送在女主垂帘训政手里,岂不是个大大的劫数吗?
闲文少叙。在下要先叙述书中的一位主人翁。前人有集唐两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书上主人翁,正是金轮则天皇帝化身。那外戚的威权,却不减武氏的气焰。记得清朝有一位最贵的贵族,叫做叶赫那拉氏,开国的太祖,就娶这那拉氏为后,世袭承恩公爵位。在这第八世上,有位公爷,名叫惠征,取妻佟佳氏,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桂祥。这年是道光十六年,佟佳夫人又是怀孕。到得十月初十这天,夫人坐蓐临盆,忽梦着大大月亮入怀,一阵异香,还带些兰麝气味,当时产下一位千金,因取个乳名,叫做兰儿。承恩公夫妇非常欢喜。在旗人的心理,满族的眼光,能够生女儿报名注册,将来选入癌闱,为后为妃,便算是一门有喜,九族沾恩了。不上两年,这兰儿又添个妹子,名叫蓉儿。
承恩公是一男二女,自然爱若掌珠,但比较起来爱儿不如爱女,而两个女儿之中,对于兰儿,尤格外骄惯。这兰儿生性**,赋质鲜妍,三五岁便粉妆玉捻,出落不凡,七八岁长就一副艳态妖容,光明四照。但于妩媚之中,含有一种威杀之气。读书虽未能过目成诵,然记性绝佳。
承恩公初任芜湖关道,携眷赴任。兰儿时年十一,在署坐厌了,每拉着家人杜福,出外游逛。这芜湖为南北通衢,西门外有十里长街,很为热闹,北路直通江边,什么茶坊酒肆、勾阑妓院,总是有的。起初带着着妹子蓉儿闲逛,后来觉得累赘,便单和杜福四处随喜。最爱听的皮簧,最喜弄的丝弦,耳目陶冶,气味投合,居然在外面嬉皮涎脸,在家里也便哼歌舞唱。
承恩公是骄纵惯了,不但不去管束她,有时她唱起曲子,还颠头晃脑的替她拍板。原来旗大爷有不爱唱西皮二簧的。不时高兴,招呼四喜班子进来,演几出新鲜戏剧,这算是在芜湖的玩意儿。后来承恩公调任广州驻防,那广东更是烟花旖旎,粉黛风流。谚称:老不入川,少不入广。那老不入川,是因四川路险,年老难行,这句话是人人晓得的。至于少不入广,因广东有三种流毒,最易沾染。一种是鸦片烟。这烟从印度运到广东。广东人先受其害,虽经两广总督林则徐严惩痛办,谁知兵连祸结,英兵闯入内地,倒结了五口通商条约。从此明目张胆,把广东的人一颗心,抽得黑漆漆的。到了那里,几乎家家短榻,户户洞箫。第二是赌。广东的赌钱,非常利害,别的不讲,单是一种闱姓投标,能够买通关节,揭出榜花。家赀输完了,拍卖妻房,拍卖儿女,世界赌豪,要算得数一数二,无出其右了。第三是嫖。广东的姻寮妓院,接屋比邻,深宵蝴蝶,白昼鸳鸯,春色撩人,浸淫祸水。男人家受了梅毒过给女人,女人家受了梅毒,又过给男人,叫做过癞。一般青年俊俏的男子,什么貌比潘安呀,颜如宋玉呀,弄的不巧,都变做些癞皮虾蟆,肿头肿脸的。俗称少不入广,就是这个道理。有此种种孽因,所以造出茫茫孽海。
承恩公到了广东,其时四处教众,那太平天国的幕子,已渐渐要揭开来了,我且暂不管他。记得这年是道光三十年,兰儿已是一十六岁,身材也长高了,生成袅袅婷婷,齐齐整整,不讲别的,单论那副俏庞儿,真个杏脸桃腮,眉翠弯弯的,似秀蹙春山;眼波澄澄的,似月含秋水,喜笑起来,两颊有两个酒涡子;嗔怒起来,两眼却露出杀机。最奇的是弯弯眉毛,也会插入鬓际,那一把乌油油头发,梳个一字宝髻,真能滑倒苍蝇。这兰儿庄谐并用,到了沉静时,也会涉猎书史,于诸子百家,无不浏览;到了活动时,仍是哼西皮唱摇板,高兴起来,串一两出端午门小进宫,要算她的拿手好戏。广东城里,那些嫖赌的惯技,豪华的局面,也不知领略多少,窥破多少。什么油腔滑调,拍马吹牛,哪一句话,哪一件事,能瞒得住她!她有时也会陪承恩公躺在炕床上,烧烧乌烟,谈论些国家大事和外面时局。这一天记得是六月天气。广东地方本近热带,终年的没有霜雪,絮袄夹衫,就可以混过冬天,春秋也就温暖,到得炎天暑月,自然是酷热异常。承恩公穿了一条靠油绸裤子,赤着脚,搭了一双趿鞋,身上披件竹汗衫,头上用根别发簪儿,盘起一条辫子,没来由躺在烟床上,手捧一支翡翠烟枪,对着玻璃的灯罩儿,只是吁吁的叹气。叹了一回,又连连的只管咂嘴。其时兰儿的母亲和她两个兄妹,皆不在这屋子里。独有兰儿,坐在旁边,身穿一套黑油绸的褂裤,映着雪白的肌肤,煞是可爱,脚下趿着高底鞋儿,靠着那八尺玻璃的穿衣大镜,一双皓腕,捧着茉莉穿就的一件花球,就近鼻子,在那里静悄悄的闻香。听见乃翁叹气咂嘴,忙抬起头来,看一看承恩公的脸色,似乎愁眉不解,有偌大个心思,因笑着说:“你老人家有什么感触?”承恩公见女儿问他,也就拗起身子把烟枪向水晶座盘里一丢,仍咂一咂嘴说:“咱们这个官,是不能做了,这里乱子是闹大了。一晌不曾对你讲,适才在官厅子里,碰见南海县王老三。他讲那教匪姓洪的、姓杨的、姓冯的、姓萧的、姓韦的,一干匪徒,要在金田地方起事。这些忘八杂种的姓名,我都记不清了。”说着,用右手狠狠的将炕床一拍,不提防那支翡翠烟枪一支,把个玻璃灯罩子掀翻了,哗琅琅只在水晶座盘里乱滚,口头仍嚷着:“反了!……”兰儿不慌不忙,站起身来,一手扶起灯罩,一手按着承恩公大腿,笑说:“爸爸,你老人家不必着急这件事,女儿倒还清楚。你讲姓洪的,自然是洪秀全;姓杨的,自然是杨秀清;姓冯的,自然是冯云山;姓萧的,自然是萧朝贵;姓韦的,自然是韦昌辉的。有的是广东人,有的是广西人。咱们且不去查考匪徒的籍贯,但那姓洪的是个花县富户,他还有位妹子叫做洪宣娇。这洪宣娇,系嫁给萧朝贵。那个杨秀清又是洪宣娇的姘夫,为人甚是狡猾。这一出戏,要算杨秀清是个主动,那冯云山是位拆字先生,韦昌辉附和在内,的的真真是白莲教,后来又伙入耶稣教。”承恩公跷起大腿,手抱左膝,瞪着双睛,听兰儿滔滔汨汨的谈论,不觉咧着嘴笑说:“你这女孩儿,如何晓得外间事,打听得清清楚楚?但有一层,咱们听说耶稣教的教规,是非常严整的。
你既讲到一干人伙入耶稣教,那洪宣娇就不该姘识杨秀清了。
即使在前姘识姓杨的,这会也须遵守教规,彼此拆伙了。”兰儿摇着头说:“不然不然,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笑话子很多,总是姓冯的教姓杨的主意,口称天父天兄,借此妖言惑众,他老子起了点口角,竟编排他违犯天条,捆打不算数,当时就推出辕门砍了。”承恩公听到这里,忙摇着双手说:“算了算了!这些话,咱们不愿听了。”兰儿笑说:“你老人家既不愿听,女儿也不往下讲了,但这事,咱们该急切作个计较。
这一个乱子发生,人民须遭一番恶劫,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事情总料不定。”承恩公跺着脚说:“我晓得坏了,自从郑祖琛总督两广,日日看经念佛,全然不理正事。你不记得吗?上年姓洪的在花县被官捕获,收在牢内,该匪徒居然劫狱戕官,犯那无天的大案。他不但不派兵痛剿,还要怪县官多事。现在纸是包不住火了,适才听王老三所言,他还要在大毗卢寺拜七七四十九天皇忏,求佛消灾降福,你道奇是不奇,怪是不怪!
咱们瞧这些汉人做官,全然是葬送咱们旗人,丧心病狂,很靠不住。兰儿,你有日大权在握,对于那班汉人,很要留神。你娘生你的时候,梦见月亮入怀,那是很有意思的。”兰儿又笑说:“尽管有意思,现在谈不到此。但这郑制军看经念佛,却也有个脑头。听说他简放这里总督,请训出京,第一站歇宿,就碰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说是:‘此去百万生灵,都要你郑先生营救。’姓郑的正在错愕,那老者又说:‘我非人乃狐也,天机不可泄漏,但愿……’说着,声随形灭。姓郑的受了这种感触,这种警告,所以到了这里,拿定主张,一盗不办,一人不杀,手里捏着佛珠子,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听讲姓洪的,姓杨的,姓冯的,姓萧的,是些白莲教徒,他以为白莲是大士化身,捕捉白莲教徒,必开罪莲台大士,不能治匪,而反养匪,不能剿匪,而反酿匪。爸爸说他葬送咱们旗人,未免冤屈他点。
总而言之,姓郑的是个糊涂蛋。他糊涂,咱们不能跟他糊涂,他会滚蛋,咱们不会滚蛋。依女儿个意思,这里官是不能做了,简直你老人家告个重重的病假,请其开缺就医。”承恩公点一点头,忙招呼杜福快请文案老夫子进来,当下说明病请开缺,专折进京个意思。主稿先生做的现成事,哪有不照办的道理。
无巧不巧,承恩公的折子,甫经到京,甫经朱批照准,这里已掀天揭地搅海翻江的新创造一座太平天国。诸位,要晓得猛虎出山,腥风四起,怒鲸跋浪,海国将沉,一座广州城,早已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可怜那个郑制台,佛珠子是捏断了,木鱼子是敲破了,因为高喊佛号,喉咙嗓子是喑哑了。风吹草动,一日数吁短叹,咂嘴摇头。惟有兰儿举止如常,轮一轮手指说:“拜去的折子,该批回了。”正踌躇间,廷谕已到。承恩公忙排香案,恭读御批:“既系病重,准其开缺就医,钦此。”
这当儿,承恩公仿佛是释了千斤重负,多时不见笑容,忽咧着嘴向他婆子说:“这回玩意儿,不是兰儿的主张,哪里还有今日?快点快点!你可帮助我掳掇大箱小栊的,就此收拾起来。
赶得着明日动身就是,明日赶不着,就是后日。”话未说完,兰儿早插言说:“咱们虽是明公正气的回京,但这兵荒撩乱,到处教匪,粗笨物件不宜携带,拣那细软值钱的打叠几只箱栊,秘密溜出这广州城,沿途还要防备些汉奸耳目。”承恩公忙跺着脚说:“是呀是呀!兰儿高见是不错的。”话休烦絮,一面七手八脚的包衣管家掳掇一切,一面由杜福雇好船只。旗人权力是大的,虽在戒严吃紧期间,都还呼应得灵,不上两日,早将交代办清,由广州将军那边派人接收一切。
从此承恩公遂脱了驻防关系,取路回京,有水路就坐船,没水路就雇车起旱。这时候烽烟不靖,伏莽聚生。才过了仙霞岭,到得福建邵武府的边界,地名叫做黄村。这村庄险僻非常,西山的日头,已奄奄沉没,树林子里鸟雀,叫些怪声,很是怕人。依兰儿个意思,还要趱行一程,赶个大大镇市歇宿。承恩公摇着双手说:“什么刀山剑岭,咱们都爬过来了。俗说:死生有命,万事由天。我总借着你的福气,遇事化险为夷,转凶逢吉此时我实在困乏极了,就在这里找个宿头,多给人家几个钱文,怕有意外,夜间大家放醒睡点。”一众包衣管家,听见主人这几句话,不等吩咐,早是寻房屋的寻房屋,押车载的押车载。恰巧黄村有个黄姓人家,前到后有三进屋子,听说是位官宦,要歇宿这里,忙忙出来招待,腾出房间,让开床铺,实腾腾挤满一屋。承恩公急不暇择,就夫妻子女占住一所宽大房间,其余仆婢闲杂人等,胡乱的将就住下。房主人姓黄叫做黄文钰,年纪有四十来岁,生得獐头鼠目,有两撇胡子,嘴里操着闽音,蛮声鴂舌,和人讲话,大家都不明白。上灯以后,掳掇些酒肴出来,承恩公也不管对味不对味,便将将就就地吃个一饱。兰儿瞅着眼向桂祥说:“阿哥,你今夜是要放明白些,招呼杜福他们,不可大意。”桂祥笑说:“咱们知道。”话虽如此,沿路上辛辛苦苦,得着个打盹所在,哪能提防了许多。
一到二更时分,东边的人眼也乜了,西边的人头也斜了。老夫妇和蓉儿早躺在床上,呼呼的竟入睡乡了。
桂祥初尚挣扎,瞧见大家打盹,他也就伏在桌上。兰儿无可奈何,只得在行箧中取本书出来,剔去烛花,随意翻看了几页,耳朵旁边忽地送过一起胡哨声,心知有异,忙抬身走至哥子跟前,伸手把桌子狠狠的一拍。桂祥冒冒失失的嚷说:“强盗来了吗?”用手只在眼睛皮子上揉擦。兰儿也就高声说:“你……听见吗?”话未讲完,兰儿先踅过床前,用手把承恩公夫妇一推,嚷着:“快起!快起!”就在床角提了一个小拜盒,更不迟疑,一溜烟跑过后院子去了,这且不提。
这里承恩公夫妇一骨碌爬起身来,灯下瞧见桂祥,早是索索个抖战。这个当儿,屋前屋后,已是大踏步的声响,不消说得,两扇大门,早被石块冲开,当先闯进一个胖都都的大汉:粗眉暴眼,长着一脸的横肉,头上扎裹着红绸子,手拿一柄三尺来长三寸来宽的钢刀,好似凶神附体,嘴里嚷说:“哪里来的幺幺,还不恰恰快的献宝!”后面一干人马,也就蜂拥而上。
桂祥挣扎着拦住房门,嘴里迸出一个字:“谁呀?”这谁字还没出口,那位胖都都的钢刀尖口,早逼着桂二爷个颈项脖子。
桂祥一吓,早把个头一扭,扑通往地下一跪强着舌头说:“是大……王。饶命!”接着佟佳夫人颤巍巍地说:“咱们有的大小箱栊,听凭朋友们搬取。”那胖都都的头脑说:“你这婆子讲的话,倒还爽撇。”忙把左手一招:“兄弟们进来搬呀!”
不消说得,早上来些个红绢缠头,带着明晃晃的刀枪的人,七手八脚地闯入房间,把所有的大箱小栊,一箍脑儿总搬运出去。
此时是七月天气,暑热未尽,大家穿的衣裳,无非是靠绸单绢,剥无可剥。如在严冬,穿些细毛紫貂,那就靠不住得很了。
在下顺手来交代:这胖都都个首领,姓黄名文金,凶悍异常,绰号黄老虎,同房主人那个黄文钰,算是堂房弟兄。承恩公安顿这边,那黄文钰早鬼鬼祟祟的给信与他。他也在白莲教下受过姓洪的姓杨的秘密扎付函件,所以一伙的人,都用红绢扎头,蓄起毛发,后来在太平天国,居然封做堵王,不有特别的本领,特别的行情,何能到此!此是后话。这日打劫些大箱小栊,还亏着桂祥跪地求饶,那佟佳氏太太讲了两句漂亮的话,保全一家生命。当下一个胡哨,那黄老虎便带领着一伙人走了。
他们走后,悄无动静,那一班包衣管家,男女仆役,一个一个的方探头探脑的出来。这个当儿,兰儿挟着一个小拜盒,也从后院子里赶来,进得屋里,瞧见她的爹妈,和两个兄妹,还是索索的抖战。承恩公叹口气,早是泼梭梭的眼泪夺眶而出,说声:“咱们好命苦啊!打的一冬腊八粥,弄得个干干净净。”
兰儿卟哧笑了一声,说:“有你个女儿在,还怕将来不……。”
讲到这里,承恩公忽破涕为笑说:“是呀是呀!你的福气大,咱们一家子都倚靠着你呢,就是今日财去人安,也算是托你福庇。”其时蓉儿眼快,用小手指着她姐姐的夹肢窝说:“那不是咱们一个小首饰盒子吗?我记得里边还放着金子珠子宝石,不是很值钱的吗?”桂祥个傻货,挣起来就用手夺取拜盒。兰儿笑说:“给你给你,你好歹就这点点用处。”承恩公也就瞅着眼晴说:“我都替你苦馊了,拿兰儿比你,拿你比兰儿,真正一个天鹅,一个癞虾蟆,算了算了!”
长话短话不谈。一夜不曾睡觉,一到天明,寻找房主人辞谢,哪里有个踪影。车载也减轻了,仆役人等见主人事败,从夜里就逃走了一半,沿途又有托故不走的,又有借换金珠,一去不回的。承恩公养命之源,度日之费,不过在一个小小拜盒,哪能经得起七花八花,未到江苏的地界,早已盘川告尽,还亏杜福忠心,所以点私囊,也尽数拿出来使用。敷衍到了镇江,同一位京口驻防齐升齐都统借贷,哪晓得人情纸薄,见了面告苦艰难,临行送了程赆十元。依承恩公还要璧回,桂祥说:“咱们消渴极了,不必争多嫌少。赶紧雇只船到清江那边,那漕运总督,河台衙门,局面是大的,前去打个抽丰,都可以遂咱们的心路。”佟佳氏也点一点头说:“桂儿此话,倒还不错。”
随即招呼杜福在风神庙码头,雇了一个两官舱的船只。偏偏沿途顶风,又落下一天的雨来,**月天气,寒冷逼人,什么棉衣絮袄,都在黄村失落,可怜金枝玉叶,已变做无告的穷民。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清河县将错送程仪 郑亲王无端逢国色
却说承恩公所乘的坐船,趁着斜风泼雨,一路赶到清江浦,已是十月初旬。天光放晴,只是冷得异常,就在大闸口住了。
管家杜福,上前回了一声:“现在打听漕运总督靳大人新经交卸,暂由河台张云樵兼署。这姓张的是个捐班出身,为人很为油滑,爷是今天去拜会,还是……?”承恩公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身子望望,这两件单薄衣衫,很不漂亮,又取过镜子一瞧,照见面色憔悴,油里带灰,那一副失时落壳的尊容,几乎自家认不得自家,忙指着儿子桂祥说:“你也该替一替手,出去官场逛逛。”桂祥撇着一张嘴,操着一双手说:“只要爹给我一套新鲜衣褂,让我装潢起来,叫我到天上,我都是去的。”承恩公向不动怒,这时穷极气生,不免抬起一只破靴子,照准桂二爷大腿就是一脚。桂祥受了这种委屈,就傻腔傻气的怪叫起来。承恩公方欲举拳,转是兰儿眼法手快,伸出那雪白的嫩手,将父亲抱住说:“爸爸,不用着急,官场戏场,哥子年轻,礼节恐有不到。不妨事,女儿耳朵上还有一副金坠,嵌着两粒大珠,摘下来就叫杜福到铺子里变换些钱文,拣那合身的袍褂,替爷买他一套。今天迟了,明天预备预备,坐顶轿子,就向姓张的那里拜会。”这几句知心贴意的话,又平和,又软媚,把一位承恩公说得点气全无。
一宵易过,到了次日,即依照兰儿办法。论这耳坠上两粒明珠,有豌豆般大小,估值价格,倒还不俗,无如明珠投暗,遇非其时,胡乱的换了百十串钱,买一套珠羔袍褂,什么翎顶冠靴,也是要购办的。一时预备齐全,写了个大字名帖,雇了轿夫,租了一顶官轿,承恩公端坐里面,官场的架子是有的。
赶到河台衙门,照例开中门请见,花厅上会过面。那姓张的油腔滑调,瞧这卸任的都统,何曾放在眼底!说几句局面清苦,亏垫累累,那借贷的话头,已绺绺到梢的剪断。不一会茶碗一端,厅下招呼送客,承恩公只好趔趄着脚步子转回,姓张的送到堂口,彼此一躬。这里承恩公上了官轿,打发杜福在普通各衙门送个名片,如此入庙烧香,不坐正面的神道,也要拜他一拜,灵验不灵验,只且不管。
单讲承恩公回到坐船,婆子佟佳氏和着儿女迎接入舱,开发了轿夫,胡乱吃些茶饭,眼巴巴守候各官回拜。哪知官场习惯,势利非常,要是实缺现任,没有不巴结恭维,一经拜会,赶着锣慌慌地回拜,今日上顿,明日下顿,接差办差,闹个不歇不然。如今你去拜他,他拿着身分,也不回来候,即如这里河台张元樵,论起彼此官阶,还够得着,行客既拜坐客,没有坐客不回拜行客。无如他一眼觑破这承恩公惠征是前来打抽丰的,这种卸任的官僚,尽可不睬。打发个差官,拿了一张名帖过来,说是敝上感冒风寒,不能拜客,慢腾腾的在身边掏出个大红封套,粘个红签子,正中写“赆仪”两个大字,旁注“拾陆元”三个小字。承恩公瞧了,身上好似浇了一瓢冷水,非常难受,伸出手来摇了几摇说:“不劳贵上破费。”差官转身要走,承恩公发出脾味嚷说:“门缝子瞧人,太看我不起!”忙把个装钱封套摔了。差官见这光景似嫌少,干笑了一声,在舱板上拾起,也就扬长去了。这个当儿,岸上忽然锣声荒荒价响,接着清道飞虎旗子招摇,四个红黑高帽子,一顶锡顶蓝呢的官轿。马上长随,戴着红缨暖帽,早蹿下坐骑,跑至坐船跟前,跳板搭得现成的,走上来说:“是我们清河县吴棠吴大老爷禀见。”杜福站在船头上,不敢怠慢,就将手本递进官舱。承恩公瞧了一瞧,忙说声“请”,杜福高着嗓子喊叫:“请呀……。”
那吴棠走下轿来,早有长随家人扶着上船,一进官舱,赶先请安叩头,承恩公还礼不迭。杜福送过茶来,彼此坐下。吴棠瞧着承恩公面部虽带有几分晦气,然颏下丰满,将来倒有点后福;承恩公瞧着吴棠年纪在三十开外,生得高眉秀目,一表非凡,倒是个封疆气概,比着那河台张云樵,自然雅俗不同。原来这吴棠原籍安徽,是个乙榜挑用知县,为人精明干练有才。
他此来是专程拜谒他乡榜房师,顺便回谒承恩公。因承恩公坐船在前,那房师坐船在后,先疏后亲,便是这个道理。在船舱里谈了几句客套,说了一会官场,承恩公也就端起茶碗,姓吴的起身告辞,赶过别船去了。吴棠走后,兰儿早由后舱出来说:“清河县倒还有点礼数,爸爸何不同了道些苦衷?”承恩公笑说:“世态炎凉,官场儿戏,一个阔绰的河台,局面很大,出手不过尔尔。他是一个穷知县,这清河县缺著名冲繁疲难,任他胀破眼睛珠子,也不过比照河台加给一倍罢咧。咱们是免开尊口,有面子就算了。”兰儿也就笑了一笑。
一宵易过。次日因帮靠的几只大船开去,船身不无晃动,当由水手禀明情节,便将这坐船向北稍移。这一移动不打紧,可巧搭跳板的所在,就是吴棠个房师住船所在。那吴棠的房师,也是个调任的知县,因在安徽亏空,指省江苏,吴棠深知他手头拮据,当日有那荐卷出房的感情,特地打发个亲随,封送了二百两程仪。偏偏事有凑巧,张冠李戴,捉痴补乖,来的亲随叫做吴敏,昨日跟随本官明明走的这个道儿,所以也不狐疑,一脚跨上跳板,到得船头遇见杜福,就冒冒失失地将二百两一个银封双手捧上说:“是敝上替这里请安,一点菲敬,求这里赏收。”杜福接了,哪敢怠慢,将银封递到主人跟前,说是清河县吴棠送来的。诸位,要晓得承恩公一路啼饥号寒,何曾有个人雪中送炭。咦?这炷财香,是从哪里碰来的?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这一会承恩公好像在第一舞台,演唱那花子拾金,心痒难抓不知如何是好,忙招呼后舱:“兰儿!替咱们扔十串钱来!”不消说得,兰儿取出钱来,由桂祥写个收条,加盖名章,递给杜福,复由杜福递给吴敏。吴敏接过瞧着收数不错,下衔绕了个草字,又有方朱红图章,是隶是篆,他如何辨得清楚?倒是赏号十串钱,很为累赘,也不能说是不要,只好在岸招呼个小伙,替他夯了,急急忙忙赶回那清河县的衙门。适值吴棠坐堂审案,一起一起的案子问了,已是上灯的时候。接着晚饭过了,然后踱至签押房,瞧见这张承恩公的收条,连连跺脚说:“错了错了!”忙招呼吴敏过来,嚷说:“你这忘八羔子!你的一颗心放在哪里?你的两只驴眼又藏在哪里?幸亏你昨天还跟着我去过一趟,如何你今天把银子送错了?”吴敏怔一怔说:“家人还是走的那条路,还是认定那号坐船,照着老爷吩咐,不曾送错。”吴棠急得伸过手来,给吴敏两计大大个耳光子。吴敏被打的白头塞眼,真个无处叫屈。吴棠回转身将一张承恩公的收条,掷给他看,说:“你瞧你瞧!你还强嘴!”
吴敏哈着腰说:“家人前去把银封索回,怕那只船飞到天上去吗?”吴棠当下冷笑了一声,又沉吟了一会,应该他福至心灵,将错就错,要在这二百银子上起家发福。叹口气说:“事已如此,你倒不必去蛇足。你悄悄的替我打听,那调任青浦县为何开船,为何前任个广州都统移住在那里。”吴敏是了这个口气,不敢怠慢,不一会工夫,早探明情节,回说:“青浦县因赶到任的日期,不及辞行,先后一脚,青浦县的官船去了,那个广州都统就移驻他个泊船所在。”吴棠笑说:“这却有个鬼使神差,但是你这忘八,干事糊涂,我这里用你不着!”可怜那个吴敏,卷起行李,只好滚蛋,闲言不表。
单讲承恩公得了吴棠这二百雪花纹银,如何感激涕零,暗想汉族中何尝没个好人,咱们跌在深坑里,居然得他搭救一把!
快呼:“兰儿兰儿,你将来到了好处,有了势力,这个吴棠,是要牢记在心,不可不报答他的好处。”兰儿笑说:“女儿只要有点天日之光,那都在意。昨天瞧这吴棠,言论风采,着实得过,将来这个漕运总督,怕不是他替任吗?”承恩公听了,咧着嘴,支着胡子,拍着手掌笑说:“他的官运,就瞧你的造化。咱们是一树果子望你红呢!罢罢!你的妈生你的时候,梦见个大大月亮入怀。咱记得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临生的当儿,皆得这个兆头。只可惜你不是个男儿,倘若是个男儿,一定要龙飞九五,位正中朝!”承恩公信口开河,那桂祥也就傻声傻气说:“这倒不拘,那唐朝个金轮则天皇帝,不是一个女人家吗?”父子讲得手舞跳蹈,不提防佟佳氏走出来,啐了一口香沫说:“你俩敢是疯了,这些有天没日头的话,就可以高声朗气的讲吗?”家人杜福插言说:“好歹这舱子里没有外人。”这时蓉儿站在旁边,便伸出小手儿指说:“你不是外人吗?那跟来的使女,弄船的水手,不都是些外人吗?”兰儿笑说:“咱们不管外人不外人,已经得了川资,应该赶紧回京,此处不必耽搁。”承恩公这才打点主意,招呼船户算清帐目,换去银子,又添置些衣服零星,次日渡过黄河,舍舟登陆。原来道光末年,黄河还未北徙,南路的人要进京,必先从这里渡河,然后在王家营车站去雇骡车,一路北上。当时承恩公因经济限制,除夫妻儿女五口,连杜福及男女仆役,共总不过十人,雇好三挂骡车。承恩公携着蓉儿,佟佳氏携着兰儿,各坐一车;桂二爷另坐一车;其余跟随仆役,分配在车沿子挂了。一路晓行夜宿,按着大小站走,不上一月,已赶到京城。
原来承恩公惠征个住宅,本在府学胡同,家里屋子,前到后五进,另有花厅院落,是很宽绰的。大房兄嫂,早已去世,大侄椿祥,亦不幸早故。侄媳觉罗宗室之女,生下两个儿子,一名荣福,表字伯海,今年十五岁,却有些傻气;一名荣禄,表字仲华,今十三岁,广额丰颐,眉清目秀,赋性聪敏,智识早开,也是我这部小说中一位重要人物。诸位看到后起章回,便知道清运告终,与这人有绝大关系。福者祸之门,祸者福之倚,没有金轮则天当国,显不出武三思的气焰;没有慈禧垂帘,瞧不出荣仲华个手段。这荣禄从师读书,记性很好,下笔为文,二三百字短篇小论,中间没个拦路虎,偷工夫也会哼两句西皮二簧,那丝弦家伙,拉得圆熟。他母亲常管束他,他说:“现今官场,也仿佛唱戏,能唱好这小戏,方能演做那大戏。什么掀天揭地倒海翻江的节目,孩儿很明白,很透漏的。母亲不信,瞧我到大来扮个正面须生,演一两幕出色惊人的戏文,唱给大家看看。”觉罗氏知道他言有寓意,吐属不凡,便不去管他。
本年六月间,这荣禄打听着叔祖惠征因病恳请开缺,不多时,又哄传广西桂平县金田村洪杨起事,闹得两广地方鹤唳风声。
荣禄对着他母亲说:“这样兵荒撩乱,不知咱们叔祖可曾脱离广东?如果动身,再带些累赘箱栊,难保不遇着匪人。”觉罗氏叹说:“咱也这么想,但愿天赐平安,我叔祖多少带点宦囊,家里才可敷衍。”荣禄笑了一笑。
光阴易过,不觉秋去冬来。这个当儿,已是十一月初旬,北京气候寒冷,大家已着大毛衣服。觉罗氏用过午饭,大儿子荣福,二儿子荣禄,就着宫熏靠火。忽听门前嘈杂,接着管家容寿引着杜福,匆匆进来说:“爷子们已经到家了。”觉罗氏领着荣福、荣福,才出前厅,承恩公夫妇携着兰儿蓉儿,已迎面走进。不消说得,侄媳对于叔婶,侄孙对于叔祖父母,自然是屈膝请安。这里正在家庭行礼,猛然个桂二爷傻声傻气的,从外面一叠连呵……,嚷着进来,说:“好冷呀……!”别个尚未开言,转是傻头傻脑的荣福说:“二叔穷得袍子当掉了,这种大冷天,亏你失时落壳的,穿这件棉袍子。”桂祥听了这话,忙伸出两只手来,要替侄儿荣福剥脱皮衣,荣福扭股儿的不肯,两个傻货,弄在一起。诸位,要晓得承恩公一家子从暑天离的广东,其时穿扎些拷绸单绢,黄村遇劫,大小箱栊损失,沿路由单换来,由夹换棉,财力已是不济,困到清江,当下得着吴棠二百两银子,除吃净用,老两口买了两件光板无毛的皮衣,就是至娇至贵的兰儿,也不过穿件元青的絮袄,何况蓉儿、桂祥,自然是老布的棉衣,哪里有什么毛片。桂二爷受冻万分,委屈万分,瞧瞧嫂嫂两个侄儿,穿的皮衣,方且一肚子不悦意,经不起荣福再说这句呕心话,哪得不发些傻气,烂木头滚做一堆。当下承恩公看不过,连忙呼叱,就老大的给他儿子一记耳光子,这叫做杀鸡吓猴。登时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静贴无声,一面收拾房间,一面安放什物。觉罗氏就叫厨下掳掇些饭菜,大家胡乱吃了,又在箱栊里找出几件粗毛细毛皮衣,给承恩公夫妻儿女换了,这才暖屋生春,彼此谈些家常,讲些经过事实。兰儿与荣禄气味很投,谈到文墨,都是会家;讲到丝弦皮簧,总算得按腔合拍。这样祥和荣福,也是天生配对,一见面互相纠扭,到后来谈得入港,叔侄倒还投机。俗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此后踪迹,兰儿同荣禄姑侄是一气,桂祥同荣福又是一气。
光阴易过,不觉腊尽春来。北京城里一座香厂,平时已就热闹得很,到得新年,尤其五光十色,百货骈集,什么茶坊酒肆,舞榭歌台,无奇不有,无美不备。一到新年,住京的人家,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无不趁这热闹,出些风头。那一班遗翠的佳人,坠鞭的公子,都在这香厂演些活剧,做些勾当。上海有个张园,苏州个留园,还没有这种繁华富丽。记得当年有座酒楼,名叫“上林春”,这楼上下三层,真个画栋飞云,珠帘卷雨,评论起来,要算是据一篇之胜。这日天气晴明,兰儿梳好宝髻,插上一枝鲜红透艳的茶花,身穿二蓝时花绸的鼠袄,加着元色出风的白狐背心,颈项还裹着绒织围巾。一副娇容,真个翠黛朱颜,难写难画,说是王嫱出世,又疑西施再生。旁边站个荣禄,亦复面庞俊俏。知道的,说是那拉氏姑侄出游,不知道的,还疑惑是姊弟同行,或别有情节,后跟管家杜福。
三个人在这偌大香厂,箍个大大的圈子,然后踱进“上林春”,扶着楼梯,一层一层地上去。依着杜福的意思,就要在中层拣个座头,荣禄说:“那可不行。”不由的催着兰儿,一层一层又步上楼梯。原来最上层布置格外整齐,妆点极为华贵,在京城里没有头等的身分,也不敢上去。为着什么?因为上面座头,都是王公大臣贝子贝勒包定的,旁人哪敢插足?兰儿和荣禄才上得楼梯,早有一个丰颐大嗓方方的脸儿,准准的鼻儿,咧着张嘴,一双色眼,瞧着他俩说:“你们来了吗?抬起身来,似乎熟识得很。”兰儿怔了一怔,意欲回避。那位又开口说:“咱们自家人,装什么乔!”荣禄倒还机灵,上前行个旗礼,腿子略弯一弯,说:“爷是……,”那位说:“咱就叫做端华,你们是上三旗还是下五旗啊?”荣禄说:“咱们算是正黄旗那拉氏。不知亲王坐在这里,失于回避。”原来八旗制度,以镶黄正黄正白为上三旗。当初的编制,属于帝系的,编入镶黄旗;属于后系的,编入正黄旗;属于太子系的,编入正白旗。那端华是郑亲王嫡支嫡派,世袭罔替,算做铁帽子王,自然在镶黄旗部下,在京个鼎鼎大名,是人人知道的。荣禄既同端华见过礼,那兰儿也就大大方方地上前请个安。端华这时浑身骨头都酥软了,忙笑嘻嘻的拉着她手说:“坐了……。”一迭连招呼堂倌泡茶。在座也有些生客,无非贝子贝勒,什么八分公呀,黄带子呀,红带子呀。当下端华不管别的,只拿着一副饿鬼的色眼,上上下下的瞧看兰儿。兰儿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岂有不懂这个中意味?彼此明湛湛的秋波,似乎打个照会。端华又凑着趣问些家世,知道承恩公赋闲无事,还说:“咱们都替他想法,谋个相当的乌布。”兰儿也就称谢不尽。端华又说:“你个青春几何,吃了人家茶没有?如没吃茶,咱们替你扳个高亲,给你吃茶。”说着,又笑嘻嘻的真个递给茶碗过来。兰儿其时将眼一瞟,颈项一扭,恰恰家人杜福站在跟前,说:“天色不早了,咱们出来游逛一大会子,怕的爷子要在家悬望了。”荣禄也就起身,扯着兰儿衣袖,似乎要走。这时端华正在油嘴打花,非常着急,忙说:“停歇,……你俩且吃点儿点心去。”
兰儿笑说:“不劳费事。”故意的盯了一眼,就携着荣禄转身就走,家人杜福,自然是跟着下楼,一路回家不提。
单讲这端华失魂落智,一心惦念着兰儿,痴呆了半会,暗想:“咱们总要打点个主意,引她入港。这妮子不是说她的父亲赋闲无事吗?我在一半日,先替她个父亲运动个大大乌布,彼此就有了拉拢,能够如此……就可如彼……。”自言自语地盘算一会,在座诸人,也不敢动问,略坐一坐,端二爷也就赶回王府去了。诸位,要晓得端华是位铁帽亲王,在京势力很大,什么军机的耆英啊,穆彰阿哪,当朝些权贵,谁同他没有贿赂,没有往来?”他同皇四子弈詝很为要好。那弈詝又是道光帝的爱子。诸位想想,莫说他替承恩公谋个乌布,就替承恩公运动个实缺要官,却也不难。心中打定主张,次日午牌,便去会穆彰阿。穆中堂何敢怠慢,听说端华来会,一迭连招呼“请……。”
彼此在花厅会面,送过茶来,端华先笑问说:“现在有什么紧要差使?”穆中堂回说:“现在紧要事件,莫过两广的那个乱子,主子为着遣兵调将,都烦了病来了。”端华说:“那不过偶然感冒。”穆中堂摇着头说:“不然……,主子病势来得凶险,一得病便痰涌气糊。据御医王太一云称,脉象沉闷,心苞受亏,万一事有不测,如何是好。”端华也就皱着眉头说:“这两日瞧不见四阿哥,想是这个原故。”穆中堂冷笑说:“他个皇帝的位子,已占得稳稳的了;他个皇帝的架子已摆得大大的了。他做皇帝,哪里还瞧得起咱们!”端二爷晓得话头不对,把替惠征运动的意思,也就剪断了,心底沉吟一会:“我与其同他碰钉子,倒不如……”,忙说:“中堂既是忧国忧民,咱们有话,也不在今日讲了。”穆彰阿也不下问,茶碗一端,彼此欠一欠身,送客出门。
不讲中堂退归内宅,也不讲铁帽子王牵肠挂肚的惦念着兰儿。却说道光帝个病势,一日沉重一日,四阿哥弈詝问长问短,顷刻不离。固然是孝养关乎天性,然而这皇帝的位儿,谁不觊觎?清朝个家法,是与别的朝代不同。别的朝代,是讲究立嫡立长,皇帝在日,皇子要早正储位的;清趄不然,皇帝爱中哪个,存放在心,到崩驾个辰光,然后才手诏发表,这其中大有鱼龙变化。诸位不记得么?康熙帝原立十四子,临咽气的当儿,用朱笔在隆科多手掌心里,写明召“十四子进内”。被雍正帝瞧见,当时做了戏法,就拿舌头舔去“十”字,变做召“四子进内”。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段,瞒过一时,瞒不了后世。今日弈詝也虑到这层,所以打从道光帝有病,他便寸步不离左右。
讲这奕詝为人,倒也生得天骨开张,姿容俊迈,性情机警,喜怒不常,今年整二十岁。别的不打紧,单在这女色很为研究,遇着可意的女人,想什么天法,总要弄得到手。第一个同靴兄弟,要算铁帽子亲王端华,第二就轮到宫灯肃顺。那肃顺为何叫做“宫灯”?一者取其那个肃字的字形,像个宫灯的架子;二者取其牵马带路,四阿哥未到,他早在前面做幌子,什么妓馆娼寮,瞧见那“宫灯”来,一定还有个主人翁在后。
闲文少叙。道光帝是在三十一年个正月龙驭上宾,先下喜诏,后下哀诏,四阿哥奕詝名正言顺地登了九五宝位。但这锦绣江山,已被太平天国占据了广东广西两省,上回书中不表明姓洪的,姓杨的,姓萧的,姓冯的,姓韦的,在那金田村起事吗?其时是道光三十年的六月,距今隔了半个年头。那太平军的凶焰,益发轰轰烈烈,不可扑灭。那两广总督郑祖琛,呼佛无灵,调兵不得,遣将不能,只有雪片文书,到京城里告急。
起初穆彰阿还替他掩饰,说什么癣疥之疾,指日可平,小丑跳梁,无烦天讨。这个当儿,新主登极,首先坐在偏殿召耆英、穆彰阿两个军机大臣入内。新皇帝是目光奕奕,较着平日做阿哥的态度,格外威严。诸位,要晓得**时代个君主,尊若天神,严声厉色。两军机跪在下面,早是奕詝问说:“现在两广的局面怎样了?”耆英伏在地上,只是碰头。穆彰阿还有点胆子,对说:“仗皇上的威福,边帅必能效忠。”当下新皇帝用手把御案狠狠一拍说:“好个边帅效忠!两广的事情,已被郑祖琛念佛念完了。先皇上对于这事,很为焦心。你两个糊涂东西,一味的颟顸,不能替国分忧。朕问着你这军机大臣,所司何事?”穆彰阿、耆英无话可对,只是咕咚咚的在地面碰头。
新皇帝袖子一拂说:“赶快退出,候朕旨下!”不消说得,两人立时叩恩,面无人色,一路踉跄的退出宫门。到了第二天,内廷传出旨意:军机大臣穆彰阿、耆英,着即革职;在任两广总督郑祖琛,恇怯无能,贻误大局,着锁拿来京,交刑部问罪。
这个风声一出,一班**的官僚,没有不人人胆战,个个心惊。
转是些峥嵘头角的人物,仿佛似蛟龙蛰起,狻猊睡醒,衮衮诸公,争传谏草,纷纷主帅,竞握兵符。未知后事若何,阅后便见分晓。
[book_title]第三回 酿乱已成洪杨起事 举棋未定林李归神
四阿哥奕詝登极,是在道光三十一年正月,本年年号不换,诏以明年为咸丰元年。话是交代明白,但编书的取其简便,从此便换新皇帝为咸丰帝。这咸丰帝把郑祖琛拿问办罪,那两广总督就换了徐广缙。姓徐的为人,同姓郑的相反:一个是阿弥陀佛,日夜看经念佛;一个是活阎罗,杀人不眨眼。要晓得不杀人固足以酿祸,好杀人又足以激祸。其时金田变起,已经蔓延广东、广西两省。这个当儿,在下要补叙太平天国一段成立的缘起。第一回书不说是有个姓洪的、姓杨的、姓冯的、姓萧的、姓韦的一班人物吗?不又说他们是白莲教的遗脉吗?但那洪秀全本不姓洪,原来姓郑的。因他个师父姓洪,叫做洪德元,是白莲教中一位出色的人物,其人颇通奇门遁甲,兼习祝由科,又会书符念咒,收了郑秀全做个门徒。由郑秀全又引进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这五位尊神,要算得起首的老会。
秀全有位妹子,名叫宣娇,先与杨秀清有情,秀清却是个秀才,因他已有家小,宣娇便嫁给萧朝贵。那冯云山是位拆字先生,韦昌辉是个读而未成。俗说:“烂木头滚做一堆。自从吃了白莲教,各人的一颗心,就歪在一边,你也要显些神通,我也要施点伎俩。冯云山会推排八字,把各人个生庚年月一算,都是些伤官透杀,贵不可言,其中以郑秀全八字最为出色,所以大家推他做个首领。偏生他在三十岁上害了一场大病,病中梦见一条龙,对着他张牙舞爪,又有一只虎,对着他扑来扑去。正在龙虎盘旋,蓦地跳过一只大公鸡,喔喔喔地叫了十三声。面前滔滔汩汩,现在一条大河,一位白发婆婆,站在河边,瞧着秀全,恶狠狠的揪住衣领,给他一个觔斗。秀全“呵呀”一声,婆子早拿出尖刀,把他肚子一破,心肝五脏通拉出来,洗了一洗,又纳进去。不知不觉,眼前又现出一座宫殿,殿上坐个白面金胡子的老人,说:“我这里有一口宝剑,一部天书。书中奥妙,你去问你师父,一口剑是要你斩尽妖魔。”秀全收了。
一梦醒来,什么白发婆婆,金胡子的老人,都不见了,那一口剑,一部书,却明明放在床里面。不消说得,他的病是日渐好了。他会见师父洪德元,这书叫做《劝世灵言》,你有这两件东西,便可以横行天下。我这姓给你做个姓,你从今便叫做洪秀全,包管你轰轰烈烈的大名,千载不朽。”秀全答应几个是……。打今日起,不叫郑秀全,就叫洪秀全。不上多时,偏生他个师父洪德元死了。
师父死后,秀全就做了嫡支嫡派的教主,适值冯云山又碰见个美国教师,名叫罗巴尔特,同他研究些耶稣教。那耶稣教同白莲教的派头,本不是一气。冯云山以意为之,偷了些上帝救世的名词,附会这《劝世良言》,编段海外奇谈,讲到当初有一位天父,名字叫耶和华。那耶和华,生下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就是耶稣,二儿子就是洪秀全,三的就是杨秀清,四的就是我这冯云山,五的是韦昌辉,女儿是洪宣娇。”又讲:“现在耶稣是过世了,当初天父耶和华干不了的事体,是交代天兄耶稣,今日耶稣干不了的事体,又交代我们兄妹五个。我们的宗旨,要杀尽那拖尾子的妖魔,扶助我们哥哥们,弟弟们,姐姐们,妹妹们,把内地十八省的地方,圈做个太平天国。”
姓冯的有天没日在人前烂嚼舌根,谁知纸糊个老虎,早被杨秀清戳破了。秀清暗中将云山捏了一把。姓冯的也乖觉,说:“你要装神出鬼,我通本演说稿子,可以交给与你。但你要装神就像神,装鬼就像鬼。不是今天高兴,明天不高兴,人前人后露些马脚出来。”秀清只管摇头说:“你莫愁……我愁我今日戳你的窟窿,你明日又要捣我的穴眼。”云山说:“那还能成大事吗?好哥子,从明日起,你就装天父。耶和华招呼你去讲话,我和老二、老五、洪家妹子跪在你跟前,你说方,我们就方,你说圆,我们就圆。一班同伙的,如果不服从你,你尽可摆出那天父尊严的架子,砍颗把人头,捆打一阵子屁股!”秀清笑着,颠头簸脑地说:“我自有理会。”一宵无话。
次日由洪秀全招呼在会远近教徒,说有紧急动议。到了午饭以后,他那一座教坛,已挤得乌鸦似的,黑压压一大阵,屋子里面,屋子外面,都是人头攒动。原来这座教坛,上面虚着一席,两旁摆了一二十张椅子,除得天父耶和华所造出来几个儿女,另外就数萧朝贵,还有一位石达开。那石达开倒是胸罗经济、文武全才,不过入会的年份落后,所以资格较浅。其余些五色花斑面庞,暂且不提姓名。这个当儿,大家还未发言,蓦地杨秀清坐在椅子上怪叫一声说:“儿子来了,……”大家摸不着头绪,一对对眼光都注射在秀清身上。这时秀清眼睛翻了,鼻子欣了,嘴是咧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白沫黏痰,仿佛潮涌,喉声如锯。早是萧朝贵站起来说:“喂!……,快取点姜汤艾绒来。”冯云山忙问说:“取来何用?”朝贵说:“怕他中了风邪,得了急症,用些姜汤灌他,烧点艾绒抽他。”云山摇手说:“我瞧三哥不是病。你没听他嘴里叫着儿子来了吗?
一定是天父招呼他,有什么紧要话讲。大家可不必惊动他。朝贵嚷说:“我却不信……。”说也奇怪,一会工夫,杨秀清两脚一跺,两膀一伸,跳到坛前,早把一口斩妖剑握在手里,嚷说:“大家跪下!天父有命,教我大大的教训你们一番。这句话不曾讲完,早是冯云山扑通的双膝跪落。姓冯的跪了,自然洪秀一、韦昌辉、洪宣娇也随着跪了;石达开懂得其中奥妙,也就慢腾腾双膝落地;独有萧朝贵心地狐疑,仗着他是洪秀全的妹夫,不能奈何他怎样。秀清瞧见情形,忙拿剑指着秀全说:“天父的话,你遵是不遵?”秀全哈着腰说:“天父吩咐,焉敢不遵?”秀清说:“你快替天父把这萧朝贵拖翻在地,捆打四十大棍!”秀全一声答应,立刻站起身来,不管妹夫不妹夫,招呼手下,仿佛鹰抓燕雀的,把朝贵捆起。一声喝打,捺翻在地,裤子一褪,刑杖是备好了的,一五一十就数了四十大棍,把个屁股打得皮开肉绽。教友里面,有一位姓宋名忠的,见这情形,早磨拳擦掌的嚷说:“任是天父,也要讲理,不能大舅子就捆打起妹夫来。”话未说完,这杨秀清又恶狠狠地拿剑指着秀全说:“哪个违犯教规,捣乱秩序,你须查明清楚,将这妖魔头砍掉了!”秀全答应不迭,又叫手下在人丛里面,牵出宋忠,一刀砍去脑袋。这一回装神出鬼,是在会的人,没有个不听信天父,不服从这杨秀清。从此杨秀清便做了天父化身。
闲话少叙。在那郑祖琛做两广总督的当儿,其时地方严拿教众,这些天父儿女的大名,已要通宵月亮。洪秀全同冯云山在桂平县秘密传教,却被一伙差快捉住。县官祁正齐严讯拷打,什么天平架子,麻花帚子,挨过不少,招出党羽,分别剿拿,两个人在牢底里足足登了三月。桂平县申详到两广总督,那个阿弥陀佛郑祖琛,回文叫妥慎办理,不可草菅人命。当下杨秀清、韦昌辉同石达开做些手脚。巧巧那天斜风泼雨,石达开趁这个当儿,在僻静处指挥。到得一更以后,杨秀清、韦昌辉早用红绢子扎了头,手下教徒十百来个,也是一色红巾明刀亮枪的,穿蹦纵跳都上了牢房。这时风声雨声,一片呐喊声,好似天崩地坍,牢禁狱卒,固不敢出头,便是县衙门里快壮两班,也只当不听见的,胆大的躲在旁厢瞧瞧,看见无数的红头,生平不曾见过,早吓得屁滚尿流。一会儿工夫,声息定了,大堂口早有人喊叫起来,知是里面招呼,什么差快丁壮才赶着进去。
县老爷祁正齐坐在签押房里,忙传大众问话说“适才是哪里声浪,这等利害,你们打听着什么?”大众面面相觑。这个当儿,早是捕衙老爷吴用卿气喘吁吁跑来说:“不…好了!大牢里要犯跑掉两个了。”祁正齐忙问是谁。吴用卿跳着脚说:“据牢头禁子报告,是洪秀全、冯云山。”祁正齐说:“那还了得!
误事总在制台郑祖琛。我这里通详上去,他不叫就地正法,早料到有这一出。”连称“劫数……”。不消说得,桂平县一面是通详上词,一面是严差勒捕,我且不提。
单讲那洪秀全、冯云山劫出重牢,去了镣铐,一班人簇拥着赶回金田村。距金田村十来里,有座鹏化山。这山险恶异常,仿佛水浒上梁山泊,他们平日早有布置,什么三十六天罡呀,七十二地煞呀,都编排个齐齐整整。这山是峰接峰,岭接岭,深箐竹箭,密树长藤,知道路径的,是四处串通,不知道路径的,叫做有进无出,有死无生。任他狡猾的弓兵捕快,不敢前来,官兵到此,只好放一两排空枪,就算他胆大的了。山上也起盖着宫殿,圈一个大大的土圩,火药军械,收藏的不少。不上半年,湖南衡山县里来了个洪大全,同秀全认了本家。这人是个不第秀才,腹中很好,替秀全规划进取之策,在道光三十年六月,举了义旗。又不多时,福建黄村来了个黄文金。这黄文金绰号“黄老虎”,生成膂力过人。洪秀全很是瞧得起他,上山的第二天,秀全便引他参观内幕,招呼他浑家赖氏出来,又招呼他儿子天贵,女儿金贵、银贵,一齐见礼。见过了礼,秀一说:“我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没有个不如花似玉。”文金说:“这都是主公的福气。早知道主公欢喜美女,我悔不把前任广州都统惠征的爱女劫来,与主公取乐。”秀全笑说:“何以见得就是个美女?”文金说:“据家兄声称,那女子叫做什么兰儿,生得人间少有,天下无双。秀全笑说:“这也不难,我有日扫荡中原、踏平四海,赶到天河把那个兰儿找来,取乐一番。”文金拍着双手说:“用得!……。”
隔不多时,已是腊尽春来,那道光帝崩驾个消息,已传至两广。两广的总督郑祖琛,已是奉旨拿问,新任总督派的徐广缙。这个当儿,洪秀全在这鹏化山聚议厅上,招集大众。当由杨秀清首先发言说:“我们这太平天国,已成立了大半年,兵是精了,粮是足了。两广的地方,有暗地里被我们太平军勾通的,有明目张胆,听我们太平军号令的。那广东一方面,是冯老四同萧家兄弟纠合的党羽不少;广西一方面,是韦老五同石家兄弟打通的门路不少。内面是天妹、天嫂、天舅赖汉英,帮助一切;外面何震川、罗大纲两个人,很有点用处。事不宜迟,我们依着天父天兄的意思,就正式的推洪二哥做个天王,今年就算是太平天国元年,由洪天王派定我们的职位,加起我们的封号,大众的意见以为何如?”秀清这句话不曾讲完,早是一片声浪齐说:“好哇!……”洪秀全更不推让,登时称孤道寡的说:“既承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一致拥戴,孤家就做个天王;敕封杨秀清做东王,萧朝贵做西王,冯云山做南王,韦昌辉做北王。石达开羽翼其间,孤家封他做翼王,黄文金力大无穷,派他堵塞要隘,就封他做堵王,天妹宣娇封做大长公主,浑家赖氏封做天后,大舅赖汉英封做护国公,皇兄洪大全封做神机军师,秦日纲封左丞相,何震川封右丞相,罗亚旺、范连德、胡以晃一体加恩,封做御前大臣。其余天兵天将,杀妖魔一千者,授王爵,杀妖魔八百,授公爵,杀妖魔五百,授侯爵,人越杀得多,官越做得大。大家要遵守天条,替天行道。这座聚议厅,我们便改做金銮殿。”说完,又指着洪大全,称声:“我的军师先生,累你的大才,替我撰一两副楹联,口气越大越好!”大全喏喏的答应一声,招呼手下预备纸墨,提笔写来:先主本仁慈恨兹污吏贪官断送六七王统绪藐躬实惭德望尔谋臣战将重新十八省河山大全写完送给秀全瞧了一瞧,秀全说:“敷衍可用,口气还不过大。先生不会吹牛,那牛皮要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才合我天王个身分。”大全答应几声“是!……。”思索了一会,随即又写副长联出来:维皇大德曰生用夏变夷待驱欧美非澳四洲人归我版图一乃统于文止戈为武拨乱反正尽没蓝白红黄八旗籍列诸藩服万斯年这种牛皮,是吹到海外去了。秀全瞧着,不由得拍手跌脚的说:“对呀!……,这一副就粘贴在新改的金銮殿上,那一副就粘贴在午朝门外!”石达开进前说:“现在我们天国的制度已定,我们个服色要怎样分别?”杨秀清说:“现在的戏箱,我们山上有百十来只,明天打开来,是绣龙的衣装,天王天后的就拣去穿了;那些金盘龙马褂子,绣花袍子,你我就拣来穿了;什么鹅毛扇子,八卦袍,是军师洪大翁用的;金貂紫蟒,是左右二丞相用的,那装曹操的一身服色,自然天舅赖汉翁穿着合宜。”这时萧朝贵插言说:“论理我的装束,向你们一样,但是我也算个驸马,金冠上还用插个雉鸡毛不曾?”秀全沉吟一会说:“那雉鸡毛非常累赘,不如大家不用。但有一层王位以上,准用黄绢缠头,一二三品用红绢,以下通用红布,同那班妖魔打起仗来,方显得我们是天神天将。”
布置已定,次日升殿,先行个朝贺大典,敲起龙凤鼓,打起景阳钟。最奇的金銮殿上,当中设的九龙宝座,两旁排了六张大圈椅,天王居中,东西王翼王居左,南北王堵王居右,其余左右丞相、御前大臣、护国公一众带刀指挥。白靴校尉、穿宫太监,穿红的、穿紫的、穿蓝穿绿的、白的黑的排列两厢,只差一班锣鼓,七搭当儿点,就是一出大赐福出台。言虽如此,当由东西南北翼堵六王领班,山呼万岁磕下头去。秀全连忙把龙袖一抬说:“诸位王兄列位文武百官爱卿请起,孤家尚有话讲。”不消说得,当时坐的坐,站的站,大家寂静无声。早是天王开口说:“孤家个意思,是要四路出兵。诸位想想,还是从南路去,还是从北路去?”杨秀清答说:“现在新到任的两广总督徐广缙,很作威福,怨声载道。我们是替天行道,可带领着天兵天将,去破广东省城,捉住徐广缙,把他剥皮熬油点天灯,做个赃官污吏的榜样。”大家齐声说:“是极!……。”
独有石达开鼻子里嗤的冷笑一声,当下杨秀清定睛瞧着达石说:“我的讲话不对吗?”达开忙说:“对是对得很,比如下棋,只顾杀一角,不将全盘打算,不能占得局势。我的意思:与其杀死角,在那广东讨生活,不如急急出头,占据中腹。古称争天下必于武汉,我们能够得着武昌汉阳,做太平天国个根据,然后北上北京或东下南京,这一盘棋,不怕不被我们把子儿吃的干干净净。”姓石的这句话不曾讲完,早是神机军师洪大全,摆着八卦衣,摇着鹅毛扇子说:“翼王高见,很是不错。
这两广地方,已在太平军范围以内,只须传檄而定。我的主意,是先要简阅兵马,在各处设立招贤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破格用人岂无豪杰?我家原住在衡山,这一路情形我是极熟,顺着这湘江北去,好在水是下流,我们这里又是生力军。哼!
哪有个不势如竹破的道理!”此时冯云山、萧朝贵也就站起来跳着说:“好呀!我们两个前去打头阵,就是碰着炮子,把我俩头打的滚掉,也是快活的。”秀全急得把御案一拍说:“屎拓嘴……!孤家还未出兵,就出此不利话头。”大全当下把鹅毛扇子一挥,几个宫监乘势说了句:“退朝!”天王离座,一大伙的王公百官,也就散了。这时太平天国开设了招贤馆,那些应运而生的一班混世魔王,什么项大英、方成宗、胡有禄、邓光明、黄子漋、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刘得功、廖发寿、陈昆书、谭绍洸、蓝成春、林采新、梁成富、张大洲、汪有为,一起一起的伙合众人,有亲到的,有不亲到的,把个天王声势驾上三十三天。洪秀全非常高兴,洪大全忙得日夜不能休息。
诸事已有端倪,忽然来了个警告,说清廷已派了督兵大臣林则徐、李星沅。这个消息,比如半空中打个霹雳,白昼里起阵神风,任是三十六罡星,七十二地煞,没有不肌肤起栗,毛孔生寒。原来大力金刚罗汉也应胆落,威神哪叱,魔鬼无不逃形,什么天父天兄的架子,已是完全倒尽矣。我这部新编小说,倒要纸尽笔干,无可接续了。诸位莫愁,这话是很长的。诸位想想:何以林则徐、李星沅两个人物出台,偌大个太平天国,就如此恐慌?俗说:人的名,树的影。这李星沅是在洋面上剿灭海盗蔡牵,他用个兵,真能神出鬼没;这林则徐是在虎门销毁鸦片,洋人怕极他,叫他做林爹爹。两个人是天武神威,比如狸花猫叫了一声,那些鼠辈,是潜仗着不敢动弹的。但这个当儿何以姓林的姓李的,就一齐督兵出来?让我把其中情节略叙一叙。那个两广总督,不是换的徐广缙吗?姓徐的到任,知道太平天国的凶焰,除却两广个地方,已蔓延他省。自己的力量,是扑灭不下。今日这处起火,明日那处冒烟,官军是有败无胜,有输无赢。看看省城保守不住,雪片似的告急文书,接连到京。咸丰帝见了,焦急异常。
讲这咸丰帝登极,自从斥退穆彰阿、耆英,那军机大臣,就用了文瑞、倭仁。平日最亲密的端华、肃顺,此时且搁在一边,只是什么缘故?大凡新主临朝,总挟有一团雄心,比如旭日初上,总含有一种新鲜的光彩,而况这时候太平天国,正闹得烟雾瘴气,不提点精神,做些事业,也不足以发挥自家的才具,所以平日逛窑姐,嫖女人,那些玩意儿,暂时收拾起来。
偏生他会做作,降了一道上谕,诏求臣工直言极谏。这时有位侍读学士,名叫曾国藩,表字涤生,是湖南湘乡人,家世业农。
记得他母亲生他时那会,曾梦见一条似龙非龙,五六丈长个物件,张牙舞爪破腹而入。所以生下来时非常灵悟,七八岁便过目成诵,十五岁便考进秀才,十七八岁便乡会联捷,由检讨放过四川主考,累迁至侍读学士,兼礼部侍郎,年纪才三十四岁。
论他胸中抱负,真是诸葛复生,阳明再世。这个当儿,他就抉摘时弊,指陈兵略,切切实实,奏上一本。咸丰帝因他言无忌讳,很为动怒。大臣祁隽藻碰着响头,说是“君圣臣直”……
咸丰帝方回瞋作喜说:“他既洞明世局,那金田贼匪,已猖獗万状,现在两广督臣徐广缙告急本张,仿佛雪片。朕的意思,是要他督兵剿匪,如其不行,须他保荐入才,替朕分忧。”祁隽藻得了这个旨意,连忙退朝,同国藩商议。国藩就提出林则徐、李星沅,并称自愿回籍练兵,国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如若荐人不才,治兵无效,愿甘办罪。祁公连连点首。次日复由曾国藩上了一本奏折。奉旨依议,一面派林则徐、李星沅做督兵大臣,所有南路营头,总归调遣,务期一鼓荡平,不是拖延时日;一面着曾国藩小心奉职,遇有时政缺失,须随时进言。
这一道朝旨一下,那姓林的和姓李的,自然是望阙谢恩。俗语说的是,救兵如救火。林李两人早赶到广东,先同徐广缙接洽哪知劫数注定,派太平天国要在历史上大闹一番。
前文交代过,不有内魔,不能引起外魔,祖宗造下来的孽,子孙要替他偿还孽债的。这清朝个国运,先由天父些儿女,领着那班天神天将,大闹一场,然后再演出金轮则天的戏文,把一股腌臜龌龊的祸水,滔滔汨汨,做成个孽海。唉,便是旋乾转坤的曾国藩,也不过替清政府跳个傀儡,何况林则徐、李星沅这时候已是西山暮气,任他是先声夺人,任他是一肚子藏着百万甲兵,人力不足以拗天。天还算是成全他两个晚节,在这举棋不定,战阵未交的时会,可巧林则徐已是将星归位,李星沅亦复骑箕上天。有人讲是太平军派的刺客,有人讲是内地汉奸下的毒手。总之,两只雪里拖枪狐狸般的大猫死了,一般躲躲藏藏的耗子,又是肆无忌惮,轰轰烈火,自必燎原,莽莽惊涛,一时溃岸。未知后事,且阅下文。
[book_title]第四回 卷妖氛太平军略地 中副选那拉氏入宫
却说林李二公才到广东,就闹出了这个乱子,凶信到了北京,咸丰帝非常震悼,除赏银治丧外,忙召见军机大臣文瑞、倭仁。这倭中堂是个理学名臣,平日研究些程朱陆王之学,同曾涤生很谈得来,当下便力保国藩不独文学精通,而且武事娴习,这平定金田的方略,还该同他计议。咸丰帝略略点首,次日即在养心殿召对。原来本年举行恩科,大考翰詹。国藩已得了江西主考,此时召见,还疑惑朝廷注意科场,有什么别的分咐。哪知一见着面,便提起林李去世:“现在金田的匪焰,已蔓延各处,听讲还有什么招贤馆,去投贼匪的,很是不少。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难道这些督抚,这些提镇,没有一个人是太平军的对手吗?朕今日问你,那汉人中的向荣、周天爵,旗人中的乌兰泰,才具如何?”国藩跪在地下碰头说:“知臣莫若君,但皇上慎重其事,须得个威望较重,爵位较高的,去统制一切。”咸丰帝连连点头说:“这话却也不错。朕的意思,要派大学士赛尚阿去走一趟。”诸位,这赛尚阿有何惊人出色的才具?不过他是个满人。其时满汉界限分划得清清楚楚,诸位熟于清朝掌故的,该知道康乾嘉道时代用兵,那绝大的兵权,没有个给汉人执掌的。祁隽藻同倭仁强极力保荐曾国藩,咸丰帝个意思,亦不无活动,究竟相信汉人不如相信满人,今日派赛尚阿去节制三师,就是这个意思。
话休烦琐。这里赛中堂奉旨出京,那里向荣、周天爵、乌兰泰,早接到上谕,各带各的营头,分向两广的边界驻扎。天王洪秀全打听林李二公已死,正在抖擞精神,预备大举。这个当儿,忽然各处的探子,纷纷报告,说是向提督、乌都统、周军门,已带着大兵压境,还有赛中堂,由北京已经出发。秀全很为着慌。早是西王萧朝贵、南王冯云山不住哇呀呀的喊说:“我们不去寻他,他们胆敢前来找我!”两个人“扑通通”把胸脯齐拍,说声:“我去!”神机军师洪大全摆着八卦袍,摇头鹅毛扇,也就哈哈大笑说:“既是二位高兴愿打头阵,这一条路,原是我惯常走动的,我也预备争个头功。”秀全说:“有了军师出兵,这便百无一失,我的心就放宽了,胆子放大了。”
当下萧朝贵便带了项大英、胡有禄做个副手;冯云山便带了廖发寿、刘得功做个副手;洪大全相信黄子漋、林凤祥,一时点兵调将,大张旗鼓。原来广西向北的门户,要算永安州。
距州十里,有座莫家村,这村险恶非凡。当下洪大全、萧朝贵、冯云山就驻扎在这里,乌兰泰、向荣的兵也就到了。依着莫家村有三座山头,一叫龙虎山,一叫秀才山,一叫石燕山。乌都统同向提督会商,就在秀才山树了大纛旗,山下安设地雷火炮,向营在左,乌营在右,相约贼兵进攻,两下便包抄过来,杀他个片甲不回。计议已定,偏生那神机军师,在姓萧的、姓冯的面前夸下海口说:“我今番必打倒纛旗,活捉那向荣、乌幸泰!”
姓萧的、姓冯的忙问有何把握,大全挥着鹅毛扇子说:“你们不瞧过《三国演义》吗?那马谡在山上扎营,遂有街亭之败。
现在姓向的姓乌的,也在这秀才山顶上扎营,岂非不知死活吗?来,我们便领着天神天将冲去。”萧朝贵、冯云山方在游移,哪知大全早换了武装,跨上一匹青骏马,鞭子一扬,那黄子漋、林凤祥胡哨一声,就催动大股子人马,风起潮涌般跟着去了。姓萧的姓冯的恐防有失,亦各个抡动兵器,骑着高头大马赶来。诸位,这洪大全平时谈论,似乎有点学术,有点经济,哪知纸上谈兵,是没有经验。第一次初出茅庐,杀进大营,蓦地山凹子里一声号炮,向营从左面杀来,乌营从右面杀来,登时把一股人马,冲成两截。洪大全心底着慌,拨转马头,正欲寻觅生路,不料来了一位白袍将官,生得高眉朗目,年纪在三十开外,手端一杆烂银枪,催动坐骑,斜刺里飞舞而来。洪大全措手不及,方抡起长刀,早被那穿白袍的一手格开,一手揪住衣领,说着:“下来!”一个筋头,早跌落马下;那些人马,见大全被擒,胡哨一声,正待劫抢,穿白袍的把手一挥,一阵排枪,已打得西歪东倒。
不谈这里把洪大全活捉进营,单讲萧朝贵、冯云山赶着胶来,见是前敌失利,不免催动人马,混杀一阵,两下收军。洪营里失去军师洪大全,自然飞报天王那里,大起倾国之兵。这里穿白袍的,我要表一表他个姓名。原来此人姓全,名玉贵,是贵州镇远人,实缺总兵,为乌兰泰部下一员大将。讲这乌营原有两员大将,一叫田学韬,一即全玉贵。玉贵临阵,好穿白袍,武艺绝大,营里称他作薛仁贵。今日唐朝个薛仁贵,竟活捉三国个诸葛亮!你道奇是不奇。闲话少叙。全玉贵把洪大全捆至乌营,乌都统好生欢喜。今日初次开仗,居然捉住太平军一个要人,细问口供,才知大全是天王驾下一位神机军师,新封做天德王。当时不敢怠慢,瞒着向提台,派了一支军队,严密押解到赛尚阿的大营,又由赛中堂加派差官,一路解进北京。
这一回事,要算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大全抱了一肚子卧龙经济,记得在京临刑的时候,还念着司空表圣两句诗,说是“汉儿尽作胡儿语,争向城头骂汉人。”又在沿路口占《西江月》一阕,倒也悲壮。词曰:寄身虎口运筹工,恨贼徒不识英雄。漫将金锁绾飞鸿,几时生羽翼,万里御长风。一事无成人渐老,壮怀待要问天公。
六韬三略总成空,哥哥行不得,泪洒杜鹃红。
一驾军师,如此结果,真是来得快,去得快。不谈洪大全在京丢了性命,也不讲向荣因乌兰泰瞒着自己,妒忌姓乌的争了头功。单提天王洪秀全,得着大全被捉的凶耗,知道一定丢命,当招集东王、北王、翼王、堵王,从长计议。当由石达开首先发言说:“军营里去了军师,是失了谋主。我个意见,是请天王加封东王为左军师,南王为右军师,两位足智多谋,实出天德王之上。”当下天王连连点头说:“不错!”于是当殿先封杨秀清做左军师,又下一首敕文至前敌,封冯云山做右军师,刻日齐集队伍。这一次非同小可,留下堵王黄文金,在鹏化山看守后方,其余红布扎头的人众,足有二三十万,一路浩浩荡荡的杀奔永安州。
诸位想想,凭是向提督、乌都统是两筹好汉,有些战略,已属不能抵敌,何况两个又有暗潮?就因为捉住洪大全,那乌兰泰不给信向荣,向荣便扎定营盘,同那周天爵去联络声势。
话是这样讲,乌兰泰因仗着田学韬、全玉贵两员猛将,不把敌人放在眼里,乘着前日胜仗之后,他便带领全队,攻打莫家村。
依萧朝贵要出阵拼了死活,转是冯云山说:“我可依他的计划,做我们的作用,只须如此,便可杀得他片甲不回!”朝贵听着,说:“妙呀!”不讲这里预设埋伏,早有准备,单讲乌兰泰进攻莫家村,已是一座空营,忙说:“敌人胆子吓破了,瞧着我来,已是屁滚尿流的跑了。”全玉贵说:“怕他有什么鬼计,我们还须照会向营,叫做个后援。”乌兰泰急得跳脚说:“不必!兵贵神速,就此拔队。”全玉贵不好阻拦,当下大号一吹,杀将前去。这里总是些山路,转过几折危坡,穿过几重高岭,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已昏黑,远远透出一派灯光,乌兰泰此时有进无退,招呼兵队杀上前去。偏生敌人作怪,奔那有灯的去处,一时灯又息了,此亮彼息,此息彼亮,不知不觉,包围在一座山谷里,然后四面伏兵齐起。乌都统见事不妙,想杀出一条血路,由田学韬在前,自己居中,全玉贵断后。一声呐喊,横冲直撞,当着者死,避着者生,杀到天亮,田学韬可怜是中枪毙命,全玉贵不知何往,部下的兵士,死亡不计其数。这时萧朝贵、冯云山合并前来,乌兰泰个坐骑又受了枪伤,叹声“事已如此,不死何待!”当下便拔剑自刎。无巧不巧,杨秀清的大队也到了。姓冯的姓萧的割了乌公首级,向东王报功。东王更不怠慢,领着冯云山、萧朝贵杀回原路,直奔莫家村。可巧转了几个山坡,坡下有座石桥,桥上有位穿白袍的,生得一表人才,横枪坐骑,喊说:“身是贵州全玉贵也,谁敢前来决一死战!”这时杨秀清非常诧异,姓冯姓萧的亦打听出前回活捉洪大全就是此人。此人单人独骑,立马横枪,怕的总有埋伏,一声“兄弟们退后!”登时军如潮涌,退去三五里远近。好个全玉贵,纡徐不迫的,赶过莫家村,投入向营去了,从此向荣部下,添了这位战将,很得些臂助。但目前一场败仗,乌营一塌糊涂,向营便不能孤守,只得连夜退兵。他这里退兵,那里杨秀清便请天王驻扎永安,自己和冯云山、萧朝贵趁这大胜的锋利,席卷而来。俗说,兵来将挡,一路没人抵挡,简直逢州过州,逢县过县,打破衡山,前围长沙。这长沙是湖南省城,督师大臣赛尚阿驻兵在此。此时赛公手慌脚乱,早雪片似的文书告急到京。咸丰帝因他调度乖方,累次失机,恐误大局,急调两广总督徐广缙赶来接替。诸位,这徐广缙有何才具?太平军不到广东,不过因石达开一篇计划,朝廷误会,以为他是军中小范,北门黔夫,其实穿衣的架子,吃饭的口袋。当时如破格竟用曾国藩,倒还有点把握,无如计不及此,调用这个庸才,那能不破败决裂吗?然而这个当儿,还幸亏有个湖南巡抚张亮基,还幸亏姓张的找出个在籍练兵的绅士江忠源。这忠源同太平军打了几次狠狠的恶仗,居然八路埋伏,把个右军师南王冯云山,拿大炮轰了,西王萧朝贵,亦在长沙阵亡。前回书中不讲过的吗?洪秀全起兵,姓萧的姓冯的要赶打前敌,说是碰着炮子,我俩头滚掉了,都是快活的。有志意成,这长沙一仗,算是他俩快活的,还他俩心愿罢了。
那徐广缙得了这场战利,这个机会,起先是观望不前,既而星夜兼程到得长沙,把炮轰冯云山、萧朝贵的战功做了一本奏折,都说是江忠源授了他的方略,故能取胜。朝廷是传旨嘉奖,什么黄马褂呀,双眼花翎呀,佩件荷包呀,足足赏了一大套。可怜江忠源心血用尽,不过赏给个按察使虚衔。这时太平天国的兵,稍稍退出境外,徐广缙虚张声势,用个红旗报捷。
唉!他在两广总督任上,是以严酷激成祸乱;他在督兵大臣任上,又以奸巧攫取战功,天下侥幸的机遇,可一不可再。须知西王死了,还有东王,南王死了,还有北王,天德王死了,还有天王而况大名鼎鼎个石达开、黄文金和那一班主将,通同没走着洪运。说到就到,不上半年,在湖南退去的太平军,又杀转回来。这一次非同小可,所过的地方,不论城市村镇,不论男女老少,总收在太平军内,男的给他三尺红布,扎起头来,在前冲打头敌,女的编入女馆。
杀到长沙,其时张亮基已升任两湖总督,他便改驻湖北。
徐广缙知事不妙,大营退岳州。可怜一个江忠源,抱着一股忠勇之气,率领三五千个乡团,拼命在长沙死战。虽说是以一抵十,以十抵百,无奈杀得一层,又是一层,忠源望救不至,只好败退下去。太平军得了长沙,遂赶过洞庭湖,浩浩荡荡的就杀奔岳州。此时徐广缙哪里是个钦差督兵大臣,仿佛东逃西窜如小鬼一般,太平军破岳州,姓徐的已不知下落。听讲后来清廷拿问,他已削发为僧,不知躲到哪处处佛寺去了。
太平军得了岳州,依着天王,便要暂且休息。军师杨秀清说:“我们现在船行顺风,索性打破武昌汉阳,据了天下的中腹。”翼王石达开说:“东王高见,先得我心。”当下更不停留,浩浩荡荡的杀奔武昌。总督张亮基,毕竟是个书生,就把兵符印信交给湖北巡抚常太淳。那姓常的更不推诿,分兵两支,一支驻扎省城,一支驻扎汉阳,张亮基便屯兵夏口,取个犄角之势。布置才定,哪知石达开抄出汉阳背后,已夺取坚城,杨秀甭、韦昌辉分做左右翼,包打武昌。诸位,要晓得绿营兵本不能倚靠,才接战线,早弃械丢枪的吓得退走。杨、韦两个掩杀过来,把武昌城围得水泄不通。救兵不至,粮饷全无,可怜常大淳仰药自尽,早做个为国捐躯的人物。这个当儿,太平军得了武昌,有个名字叫做钱江的人,谒见天王,劝他趁这席卷的威势,杀入北京,逼走咸丰帝,便可稳定中原,一统天下。
翼王石达开虽极力赞成,但东王不答应,北王韦昌辉更是不同意,所以钱江的话还没说完,昌辉早嚷说:“狗才!你是哪里来的汉奸,还不替我滚了!”天王意尚活动,东王说:“我个主见,先在南京定都,待根盘稳固,然后北取北京。”天王连连点头说:“王兄所见极是。”钱江尚欲发言,天王一抬手说:“把这忘八叉了!”
不提钱江被叉了出去,单讲诸天王计划已定,由长江东流而下,帆船蔽天,沿江州县,无不望风惊溃。一日兵过田家镇,此处江面极狭,取径不过半里,忽然有两道铁索拦江,太平军知是有异,正待设法冲打,猛的南岸一声炮响,杀出一支官兵,这统带官兵的不是别个,就是两湖总督张亮基。原来姓张的因武昌失守,大淳殉难,如不出来同太平军恶战一场,那临阵脱逃,失守城池个罪名,却担当不起。想了又想,只得由夏口拔队,设伏此处,用那铁锁横江的老套子,在这里厮杀一场。杀是杀不过人,还亏有这一出,后来交部议处,便得减轻罪名。
闲话不谈,我要讲洪营得了这重障碍,不无狮子搏球,用尽全力,一方面陆路抵敌,一方面用着火炉子,带些铁匠,把铁索烧熔,用锤敲断。太平军帆船渡过田家镇的夹江,那张亮基也就无能为力,从此收兵了。姓张的收兵,太平军一路赶到江西。
当下石达开对着天王说:“这南昌也是沿江要冲,臣愿独领天兵,规取江西全省。”诸位,要晓得石达开是个识时务的豪杰,他因钱江个计策不用,知道杨秀清已蓄有阴谋,与其混在一堆,脱不了个干系,不如独当一面,在江西占个地盘。从他到了江西,横冲直撞,那个铁公鸡鼎鼎大名,便如雷贯耳,此是后话。
单讲杨秀清听说石达开要去攻打南昌,觉得将来自家进行,已去了一重障碍,于是在天王面前把大拇指一竖说:“石兄弟是条好汉,此去必然得志。”天王不好阻拦,只好拨了五万人马,由他领去。达开去后,这里太平军按点兵队,已有三四十万人数,先行攻打九江,然后攻打安庆。此时长江一带空虚,敌兵势如破竹,官僚们稍有良心,畏避国法的无不为清朝尽忠,一般滑头码子,弃印的弃印,丢官的丢官。这个风声传到南京,可怜那两江总督叫做陆建瀛,是个翰林底子,八股的毒气中得很深,哪有一些韬略?当时有位幕府先生叫做单宗言,对建瀛说:“我们南京的门户,全靠着长江天险,东路是焦山炮台,西路是天门山的炮台,敌兵从西路来,飞逃不过那天门山。天门山又叫东西梁山,夹江对峙,制军如把省城重兵调扎在东西山头,任他千军万马,也不能直下。”
建瀛慌着说:“我这里重兵移调,又拿什么守城?”宗言争论万分,无奈姓陆的只是不听,急得哭到后面。有两位姨太太,一叫花含烟,一叫柳映玉,生得千娇百媚,牵着陆公的衣袖,哭过不了。陆公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日夜的抱拥着两位姣姬,哪知军报迅疾,太平军早过了采石,直扑南京,陆建瀛手足无措,立调全营军队,排站城垛。诸位,这南京是前明个都城,周围五六十里,一个兵丁站一个城垛,已是支配不来,而况省城个险要,不在城墙。太平军到来,早抢占雨花台,紫金山,以高趋下,一片红簇簇的潮涌卷来,哪里抵敌得住?省城破了,陆建瀛寻一个死,那两位姨太太,据说为太平军所掳,先行编入女馆。这春淮妓女个红莺,艳帜高张,当时逃避不及,亦掳在女馆安插。
诸话不讲,我这一大篇的事实,叙那太平军由广西至湖南既退复来,又取了湖北,占了江西,破了安徽,盘踞这南京省,莽莽中原,割裂过半,汹汹寇焰,几遍神州。这里天国若何布置,若何规划,许多光怪陆离的事业,离奇变幻的风云,这一部繁杂战史,千头万绪,非一时可以叙尽。但这半空的霹雳,平地的狂澜,一个清朝政府,如何招架得住?原来咸丰帝起初以为小丑跳梁,总料定他不能干得大事,所以在元年还特开恩榜,粉饰太平,在二年还照例选妃,多纳娇宠。那恩榜的效用,不过得些举人、进士、状元、榜眼、探花,比如玩弄盆景,又添几多奇花杂卉,不足为异。至于选妃的玩意儿,却有一种极大的关系。因咸丰帝元配皇后,是册立的穆扬阿个长女,不幸早早崩逝,这后位不能虚悬,故乘着选妃当儿,要在这班旗女中拣那德容言工俱备的,册立她位正中宫。当时简在帝心的却有两人,一系钮钴禄氏,一系那拉氏。这那拉氏即我前书中叙述明白,承恩公惠征个爱女叫做兰儿。论兰儿个姿色,仿佛汉宫飞燕,依稀唐殿玉环,较花添媚,比玉增温,百看百中。咸丰帝既是品鉴专家,还有不称心满意的道理吗?但是端庄中杂有流利,刚健中含有婀娜,这流利婀娜,是轻佻两字代名词。
咸丰帝因有这种推敲,所以反把那拉氏做个备卷,那考取中式的,倒瞧准钮钴禄氏,不消说得,当时册立钮钴禄氏,是为孝贞皇后。一本备卷亦不时翻阅,其余选入的旗女,又是备卷中的备卷。总之国家多事,内面的欢娱,不敌外来的忧患,什么湖南失守,湖北失守,江西、安徽失守,最后南京失守,一两年中闹得揭地掀天,不成日月。军机大臣文瑞、倭仁,日日是抓耳挠腮,曾国藩又在江西主考任上丁了母忧,咸丰帝焦急万分,因大学士赛尚阿统兵失机,严旨革职,把升任尚书白俊做武英殿大学士。这白俊遇事敢言,当劝咸丰帝起用曾国藩,叫他以侍郎在籍练兵。后来规复中原,削平大憝,全得力于湘军、淮军。有湘军才有淮军,诸位看到后面,便晓得这曾国藩,是个再造河山、光复土宇的能手,然而这个当儿,那黄钟大吕,还没发出声音,干将莫邪,尚在含蓄光彩。太平天国的势力范围,一日的膨胀一日,一日的增加一日,咸丰帝急得没法,暗想天下事要逆来顺受,忍辱负重,比如江山完好,固然要即时行乐,歌咏升平,即使江山破裂,那陈后主玉树绮春,尽招狎客,隋炀帝龙舟画舫,不废迷楼。俗语说得是,郭雀儿做皇帝,要快活,方算是个通达。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两个人来,你道是谁?就是那宫灯肃顺、铁帽子王端华。一晌因为日理万机,正经办事,把这两位抛撇在九霄云外,现在闷到极处,不妨招呼两个浑蛋,前来醒脾。一念之动,就叫过小小太监安得海。
这姓安的年纪才十五岁,生得清眉秀目,面如敷粉,生性机灵,善窥人意。咸丰帝宠爱着他,派他在御前服侍。究竟承受过龙津几次?接近过御沫几回?在下尚不知道。闲话休絮,当下领了咸丰帝个旨意,忙着出宫,赶到郑亲王府里,一脚闯进书房。
原来这条路径,是安得海小时跑惯的。姓安的能会作怪,得到书房,不即进去,隔着玻璃亮窗,瞧见宫灯肃顺,也在铁帽子王这里,一家拥抱着一个窑姐,坐到大腿上,拉着四弦子,一递一句哼那皮簧,好不有味。正在高兴,猛地安得海咳嗽一声,嚷说:“皇上有旨,传你俩赶快进宫。”端华、肃顺一吓,一个骨都都屁滚出来,一个哗拉拉尿滴下去。未知后事,且听下文。
[book_title]第五回 木兰围咸丰帝取乐 坤宁宫孝贞后示威
却说端华、肃顺两个抱住窑姐取乐,忽然内监安得海闯进,口传圣旨召见,心底如何不慌?照例须先请圣安,然后由安得海说明旨意,代领两人进宫。其时咸丰帝坐在偏殿,行过君臣礼数,赐坐赐茶。当下咸丰帝便问说:“二卿在家作何勾当?”
端华、肃顺齐说:“现在国事多艰,臣等很是替主担忧。”
咸丰帝鼻子嗤的一笑说:“怕不尽然,然而人生在世,谁不要寻些快乐。比如朕日理万机,被着东南警耗,闹得寝食不安,回想做阿哥时,同你俩终日寻花问柳,苦乐判若天渊。我找你俩来,一者计较些时政,二者商量点排遣烦恼法子。”肃顺未及开口,早是端华迎合上意说:“以臣看来,那洪秀全、杨秀清一干草鸡毛,终不能成得大事。前年杀得个洪大全,去年又轰毙冯云山、萧朝贵,我们中国何尝没有能征惯战的骁将。只可惜那兰泰死了,如今倭仁、祁隽藻、白俊,既先后力保国曾藩,臣瞧那曾国藩倒是个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不谈别的,主上登极,他上的那个折子再切实不过,再痛快不过,至今海内传诵。比如钦差督师大臣那个位置,起初不派赛尚阿,后来不调徐广缙,那太平军也不见得猖獗到这种地步。往事已过,不必再提,如今亡羊补牢,请主子把办贼的事体一概责成国藩。
郭汾阳恢复二京,李西平重安九庙,朝廷要信任不疑,他办他的事,咱们办咱们的事,主子只要放心,臣倒可以以身家相保。”
咸丰帝连连点首说:“这一层自然依你,朕想蒙古八旗,现在是武备不修,弓刀骑射,全然废弛,你俩是晓得的。前朝平三藩、收金川、定西藏、剿灭苗瑶啯匪教匪,什么奇功战绩,都是索伦满蒙八旗上前。目下今非昔比,朕个意思,要切实整顿一番。”肃顺当下进言说:“这却不难,今年可提早木兰行猎,不拘满蒙王公额驸、亲贵大臣总要在三个月内,把火器弓马习得娴熟。借这行猎的当儿,就可以行个严重的赏罚,本领好的就不次超升,派他大营效力,不好的,就降着佐领包衣,罚减他的俸银月粮。”咸丰帝听到这里,不觉拍掌笑说:“妙呀!……多时不见你俩,不料你俩才具倒很有长进,这也是朝廷的洪福。”两人得了这个彩头,不由得跪地碰头,齐说:“皇上恩典。”当下无话。次日咸丰帝手降上谕一道,如飞的寄给曾国藩,叫他督带湘军,迅起办贼,所有文官自督抚以下,武官自提镇以下,皆得用湘军名义,联络一气,分别咨调。国藩得了这道旨意,觉得任大责重,承受不承,推委不得,于是悉心规划:保荐同年的何桂珍升任浙江巡抚,堵住敌军扰窜;又奏留翰林胡林翼,在这湘军帮办军务;什么罗泽南呀,塔齐布呀,派他们统带着陆营,那杨载福呀,彭玉麟呀,褚汝航呀,派他们训练着水师。还有三位老弟,一叫曾国荃,一叫曾国华,一叫曾贞干,都是旷代奇才,俊伟人物。这湘军从国藩组织,将来杀太平军,由咸丰三年到同治九年,大小数百战,很在清史上发些异彩奇光,我且慢表。
单讲咸丰帝得了端华、肃顺,正是旧梦重寻,新胶复续,不时讲些国家政事,不时说些里巷风流。光阴易过,早是朱夏收威,素秋荐爽,这木兰秋狩的一出戏,忽然揭幕。诸位不曾见过这回典礼,那舞台戏剧总是瞧过的:一位皇帝出台,必须前面有几杆绣龙旗,穿黄衣的校尉,佩宝刀的指挥,什么金瓜月斧、銮驾旗牌、着绿穿红、飞鸾舞凤,说不尽天家富贵,道不了御苑繁华。演戏是个写意,尚且目迷五色,何况当今皇上真个出宫,那一种车旗之盛,扈从之多,非在下一枝笔,能够描写得尽,叙述得清。总之咸丰帝此次出宫,什么军机大臣文瑞、倭仁呀,大学士白俊、礼隽藻呀,都在扈从随行之列,从中两个主脑,要算端华、肃顺,因这一回举动,实由他俩发起。
内宫除孝贞后静镇昭阳,所有贵妃、贵嫔一班的艳色姣花,无不宝马香车的跟着御车,一路花团锦簇,云蒸霞起的出了北京,径到热河。这热河行宫起盖的非常壮丽,雕瓦画栋,桀阁层楼,自不必说。御驾未到以前,早是满蒙汉军二十四旗王公额驸、正副都统、牛录佐领,一处处毳幕行营,驻扎得齐齐整整。咸丰帝驾歇雍和宫,外面大小官员,一排排的红顶花翎黄褂绣袍朝见;内面妃嫔秀女,如玉如花,把个小小宫监安得海,忙个手慌脚乱。姓安的一副俏面庞,一双水泪泪的眼睛,早瞧着个绝色人。这美人是比花解语,比玉生香,力士多情,太真有意,不是人多目众,倒要演做一出沉香亭醉酒。诸位,这美人不是别个,就是金轮则天的化身,承恩公惠征的爱女。当下曼睬通灵,彼此嫣然一笑。他俩笑着,咸丰帝已御驾入宫,兰儿赶着走开,安得海也就左右御前殷勤献媚。
闲话不讲。次日皇上召见端华、肃顺,问那围场布置齐备没有,两人齐说:“布置齐备,请问主子还是先行猎,还是将大小臣工的技能,先比较一比较?”咸丰帝说:“朕此来专为挑选将帅,自然先行比较技能。”端华、肃顺齐说:“既如此,请皇上明日御营阅武。”不消说得,第二日咸丰帝就升座御营个高台。一面黄地金龙大纛旗,有十米丈高,其余日月龙凤旗,全副銮驾,排列的好不威武。侍从大臣依着品级,挨排站立。
当由端华持着龙笔,肃顺执着凤节。内监安得海在御前把一柄尘尾一拂,说声:“皇上旨意:先行比较骑射,然后试验硬弓大石!”当下二十四旗的王公额驸、正副都统、牛录佐领,无不壶中插箭,手里拿弓,一排排报过姓名,跨上雕鞍,催动坐骑,总是一马三箭。那箭垛子设在百步以外,很要有点准头。
诸位要晓得这班旗大爷,平日是嫖土娼,逛窑姐,武备久已废弛,虽两三个月的预备,无奈那跑马射箭的功夫,不是临时抱着佛脚,便可以侥幸得采的。咸丰帝校阅一番,瞧出大概技术,都属平常,只有胜保、多隆阿的箭头子还准。另外一位蒙古额驸,叫做僧格林沁,尤能盘马弯弓,跳跃顾盼,用的铁胎弓,放的狼牙箭,他个箭出去,能正中垛心,还能以第二枝箭顶出第一枝箭,第三枝箭又顶出第二枝箭。咸丰帝瞧出这个玩意儿,不住的拍案叫好,忙传僧格林沁上来,当面夸奖一会,忙褪下大拇指上个玉搬指,赐给了他。僧格林沁自然磕头谢恩。这还不算,到得比较硬弓石时,御前有座大石狮子,重量在五百斤以外,僧格林沁居然双手托起,还在台前施转了三周。咸丰帝大喜,说:“朕此次秋狩,专为选取将帅,有你这威猛神力,何愁不扫平丑虏,立奏奇功!”僧格林沁听了,只是跪地磕着响头,那端华、肃顺凑着趣齐说:“这都是主子的造化,国家的洪福。”咸丰帝哈哈一笑,当即启驾回宫,休息两日。
这日是七月十五,皇帝武装结束,穿了一件绣龙战袍,腰系八宝丝绦,金壶里插满雕翎御箭,一把双龙褪口的神弓,真个是李世民的仪表,朱元璋的架落。为最八尺龙驹的后面,还随着些妖艳嫔妃,一个个花袄绣裙,一人人戎装战服。那兰儿益发是春山扫翠,秋水横波,唇点樱朱,脸匀桃粉,威中带媚,媚里藏威。无巧不巧,被这风流天子一眼觑见,暗想:“这是一块嘴边上肉,我如何倒忘记了,一半日,丛偷个空儿,我到要同她温存……”心里只是想,哪晓得兰儿再灵活不过,早把缰绳一拎,坐下的胭脂马就靠拢过来。咸成帝因着文武扈从的观瞻,当把御骑一磕,手里的珊瑚七宝鞭子一扬,已是四蹄轮动,风驰云骤的径向围场。诸位瞧这个围场,好不宽阔呀:一片银沙滚滚,四围个山峰叠翠,林树葱青;一层层虎帐豹韬,一处处牙旗高悬,那满汉军二十四旗的营垒足足兜搭二三百里个大圈子,比着西汉的长杨羽猎,北周的华林马射,还要张皇到二十四分,任是司马相如、庾子山的才华还怕描写不尽,何况我编小说的腹尺空虚,见闻浅陋,哪里铺叙得来?闲话少絮叙。这日,咸丰帝兴高采烈,放鹰纵犬,很猎些獐猫鹿兔。偏偏是百灵效顺,转过一座山坡,松树林子里早窜出两只斑斓的白鹿,皇上瞧准了,扯满雕弓,搭着羽箭,飕的一声,早射中一只。原来两只鹿是牝牡相依的,牝鹿受了伤,牡鹿已没命的飞跑,咸丰帝磕着马追将前去,不提防缰绳一松,马蹄一蹙,几乎掀翻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来个大力神王,赶来把马屁股一拍,那一匹八尺龙驹早四蹄稳立不动,皇帝个身子也硬挣起来。掉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额驸僧格林沁。
当下咸丰帝定一定神,平一平喘,说:“你来了,你可替我把跑去的那只白鹿赶来,不让它逃走。”好个僧格林沁,拎着自家马鬃一纵下坡,不消一刻功夫,早把只牡鹿手提过来,说声:“受天百禄。”咸丰帝一笑。当把御鞭一挥,就此收围。这里随猎的众臣,簇拥着皇上回宫。皇上因急切更衣,忙招呼内监,传旨诸臣暂退,僧格林沁同着些王公大臣,就齐齐退了。
原来皇上个行宫也不过驼绒制成的,大大围幕内边,陈设无非是锦乡裀。咸丰帝匆匆坐一张九龙御床,忙嚷说:“谁替我把衣服换了。”左右宫监方喏喏答应,偏生有个妖妖娆娆亭亭袅袅的美人过来。诸位想想,仓皇戎马之中,忽来个花枝招展,飘忽行围之后,蓦走出那软玉温存,热地里起阵阵凉风,半空中来个月亮。君王从来好色,天子本是风流,兰儿凑着这机会,格外献些狐媚,一面卸装换甲,一面送抱推襟。记得《西厢记》上有两句叫做:“他那里半推半就,我这里又惊又爱。
这种意味,大家都能领会得到,不用在下烦琐。但是这一回小小欢娱,倒与清朝个国脉有大大关系,你道显何?因为咸丰帝登极已是三年有余,后妃嫔御尽多,还不旁边得个子息。偏偏的无心结撰倒做出一篇精神美满个字,那龙种媒,竟会珠胎结合,嫡支嫡派,真个脉理灌输。此后兰儿便上了三十三天,行那四五十年的洪福大运,是金轮则天个化身,应该有女主垂帘的历史。不谈阳台会散,巫峡云收,单讲咸丰帝更换进御心爱,略略休息,便招呼启驾回宫。端华、肃顺持着龙麾凤节,赶紧过来:“启奏皇上,这次行猎,还是就此截此,还是……”咸丰帝不待说完,便吩咐:“明日回京!”两人得了这个旨意,早下去准备一切。一了次日,一众臣工朝见,咸丰帝便叫僧格林沁、胜保、多隆阿随驾进京,其余的分别遣散。一声启驾,早是浩浩荡荡的赶回北京。
这个当儿,东南的军事,是有起有落。那曾国藩的湘军,在湖南已接连打了几个胜仗,什么陆路统兵的塔齐布、罗泽南,水路统兵的彭玉麟、杨载福,都大大的立些战功,得恢复几座城池,自是一种好消息。又太平军个头脑石达开,横行江西,所过州县,无不望风披靡,看看福建、浙江两省,于处有太平军踪迹。那浙江巡抚何桂珍,只有招架之功,这都不在话下。
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南的雨势未收,西北的雷声又响。前书不讲洪秀全、杨秀清是白莲教的分支吗?后来由白莲教才搀杂天主教会,其实洪杨这个教派,以白莲为体,以天主为用。
哪知这白莲教会,在中国古八行省几乎无处不有,珠江流域,闹得兴高采烈,偏偏黄河流域,又被这白莲教踞着地盘。为首的有两个:一叫苏添福,一叫张洛行,两人聚徒传教,勾结得鲁豫陕皖的民众不少。他的玩意儿,是用粗纸绞着个油捻,点走火来,到处打家动寨。起初数百人一捻。后来数千人一捻,到了咸丰三年,捻军勾通太平军,声势浩大,由安徽蒙城雉水镇起兵,不上两个月,什么颍州、亳州、寿州的城池,都被捻军打破。寿州有个不第的秀才,名字叫做苗沛霖。这人奸猾异常,脑中很有点谋略,苏添福、张洛行把他招致过来,请他做军师。他又引出两位大王,一个叫做李兆受,一个叫做马超江,两人骁勇善战,要算捻军中第一等的好手。当下纵捻四出,河南、山东到处响应。河南有个牛洪,山东有个任柱,引出无数的饥民,前来合伙。警报到了北京,恰恰咸丰帝由木兰秋狩回来,急与宫灯肃顺、铁帽子王端华商议说:“现在江南的毛贼混扰闽浙,那何桂珍是抵敌不住;江北的捻军,又蔓延着鲁豫陕皖四省,中原大局,岌岌可危。朕想办军机的文瑞、倭仁才具平常,不能担当这个重要,想来想去,想着你俩做他的替手。”端华、肃顺齐齐叩头说:“还请皇上另简贤能。”嘴里是这般说,心里却扑通通的狂喜过望。咸丰帝笑说:“你俩好糊涂!平日满嘴的替朕担忧,要为国效力,今日给你俩个重要的位置,反推辞起来,岂不辜负朕心吗?快起来,还有话讲!”两个人碰着响头忙站起身来。
咸丰帝又说:“现在闽浙军情紧急,何桂珍办贼无功,朕拟另放个浙江巡抚,把姓何的调任安徽,限他克日剿灭捻匪。为地择人,不知你俩还有什么计较?”肃顺未及开言,早是端华答应着说:“如若何桂珍调任安徽,那浙江的地方,必须得个威望重臣。臣想林则徐个女婿沈葆桢,倒有点才具,借那丈人峰一点灵光,那些毛贼,或有点惧怯。听说林则徐部下些老军务还不曾散失,得他女婿招致过来,轻车熟路,必能收效。”肃顺也就附会说:“这事是再好不过,当初林则徐、李星沅,可惜死早了,不然,金田毛贼也造不到如此猖獗。”咸丰帝说:“着呀!朕的意思,一定放沈葆桢去到浙江,但何桂珍调任安徽,朕还不放心,朕看胜保、多隆阿,很有些干办,先派他两个去督兵剿捻,能马到成功,是再好没有,不然说不得叫僧格林沁去走一趟,还怕什么苏添福、张洛行不骈首就诛吗!”端华、肃顺齐称:“皇上神算,非臣等能及!”不消说得,次日分别降旨就将文端、倭仁退出军机,端华、肃顺一齐入内办事,浙江巡抚特放沈葆桢,安徽巡抚调用何桂珍,那胜保、多隆阿趁手也就派做正副督兵大臣,会同剿捻。一番布置,算是为地择人,暂且不表。
单讲兰儿自从御营得幸以后,却有两种想头:一种惦念着风流天子,那怜香惜玉的温存,恨不能朝夕亲近;一种记挂那内监安得海,被那一双水汪汪的秋波盯了一眼,叫人好自在,这个鬼灵精儿,弄得人不伶不俐,何时才能够靠拢身边,同他讲两名体已的话。逐日盘算,弄得茶也不思,饭也懒吃,还亏靠拢的有两句太监,一叫崔长礼,一叫刘承恩,不时替他她遣闷。诸位,这太监,也不过干臊无味,似乎没有什么意思,然而在下不便说破,或者诸位瞧到我这书后面,寻出些确凿证据,亦未可知。但是光阴易过,早又腊尽春回,兰儿个肚皮一天膨胀一天。好伐幸呀,大凡女人嫁给男人,眼巴巴只望怀起孕来,她便推奴使婢,装模做样,何况咸丰帝妃嫔尽多,没有子息。
这个喜信,早吹到皇帝耳边。本来那拉氏这本备卷,是皇帝格外注意,现在鸾胶新续,旧梦重提,不无时加些浓圈密点。兰儿再快活不过,再娇宠不过,眼角无人,不但欺负侪辈,连孝贞皇后也遭她的揉挫。清朝个规制:皇上要临幸妃嫔,必得正宫娘娘传敕通知,加盖钤玺,然后御驾才能过去。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前明宫禁,曾出过个大大乱子,趁皇上临幸当儿,就演出暴动的恶剧,所以清朝个家法,说沿袭明朝旧制。哪知皇上溺爱兰儿,亦肆无顾忌,且遇着坤宁宫些内监,由讽嘲而呵斥,由呵斥而侵犯,讲话的少,带话的多。孝贞后虽性情平和,听些小人闲言,不由得按照家法,拿出皇后的牌子。这日,咸丰帝又歇宿兰儿宫内,鸾凤相交,鸳鸯比翼,温柔乡里,忘却早朝。孝贞后一面派宫监探明,一面整齐服饰,捧出祖训,赶至宫门,双膝跪下。恰恰崔长礼轮值,那宫禁的规矩,他是知道的,当下走近御床,单膝落地,说声:“请主子敬听祖训。”
咸丰帝一听,一骨碌打御床拗起,衣袍来不及穿,赤着脚,趿着鞋子,忙跑出来,双手摇着说:“不顺如此,朕就此临朝。”
好个孝贞后捧着祖训,端端正正的站立不动,静候皇上穿齐御服,,坐上法驾,出了宫门,然后招呼几个宫监押着把兰儿带回坤宁宫。诸位必有一句话驳我:既说兰儿不惧怯孝贞后,还倚仗着皇上的威势,揉挫她,侵犯她,何以这个当儿,就仿佛鹰抓燕雀,不容转致,乖巧随着孝贞后去了?要晓得宫禁体制,非常尊严,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即如一位喜怒无常、发脾气绝大的咸丰帝,一经孝贞后拿出祖训,不由得只好听她发挥。皇上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宫妃还能够不依体制吗?俗说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可怜这个时会的兰儿,不比平素的兰儿,到得坤宁宫,孝贞后就升了宝座,昭阳的印剑物事,什么日月记扇,龙凤杖,金瓜月斧,排列起来也威威武武的,同皇上升殿的体制差仿不多。兰儿依旧着宫围体制,只好双膝跪下。孝贞后沉放着脸色说:“你知罪吗?”兰儿叩下头去说:“臣妾知罪,但是皇上驾到,臣妾又不能拒绝。皇上喜爱哪个,出于皇上的恩典。皇上不来,臣妾也不能强他必来;皇上要来,臣妾也不能拦挡他不来。一双脚,两只腿,是出于皇上自由行动,皇上要怎样,便怎样。比如皇上眷恋坤宁宫,臣妾也不能拈酸吃醋。”孝贞后听到这里,不由得把宝座一拍说:“你这利口,今日才得了主子的宠幸,便猖獗如此,假如年深日久,岂不是汉宫的飞燕,唐代的玉环,大清国的一统江山,岂不要被你这贱人葬送!我可饶你,那祖宗个法制,是不能饶你!左右,快替我把这个贱人捆了,重重的笞责,问她个嘴能舌辩是不嘴能舌辩!”诸位想想坤宁宫这边的太监,平时受的委屈作的呕气不少,就是孝贞后不叫动手,还悄地里磨拳擦掌,难得得了这个吩咐,早已绒绳预备好了,一对画龙的御榻,倒有三寸来厚,任是粗皮厚肉,也经不起一五一十的数,何况兰儿是娇嫩个花枝,雪白的皮肤,是吹弹得破的。此时捺翻在地,一双手早翦背起来,两只腿早紧捆起来,去鬓蓬松,早是泼辣辣的眼泪,姣啼不住。当下咬着银牙,拚那无情的毒棒,与自家个皮肉为仇。唉!呼天不应,呼地不灵,偏生个行弄太监要掀起她的底衣。就这闪电穿针工夫,半空中忽然落下个救星,这救星不是别个,就是咸丰帝的大驾。奇呀!咸丰帝不是匆匆去坐朝的吗!应该兰儿个美臀不致有些破烂,皇帝才全登御座就记起本朝家法,皇后有笞责妃嫔的权限,一声不好,说声:“朕个心地不宁,今日免朝。”一班王公大臣,也摸不着头脑,不敢动问。说时迟,那时快,咸丰帝也来不及升辇,早大踏步飞赶过坤宁宫,才进宫门,就瞧见心爱的兰儿捺翻在地,一个宫监,正高举起御棍。将要落下当时,一个飞步先把那御棍抢了,向地下一掷,忙嚷说:“今朝可不能打。”孝贞后忙说:“这贱人违背祖训,如何能饶!”咸丰帝说:“论理本不可饶,但是她怀孕已五六个月,莫要闹出别的岔枝。”孝贞后急的跳脚说:“如此,她何不早讲!”可怜一位风流天子,龙目也就纷纷落泪。孝贞后到底意软心慈,瞧着皇上哭了,也就哽咽起来。兰儿捆伏在地,自然是大放悲声。孝贞后忙招呼宫监,替她松解绒绳。咸丰帝赶过来,一手提起兰儿说:“今日委屈你了。”兰儿听了这句话,不由得滚入龙怀,更是姣啼不止。此时坤宁宫哭做一团。小监安得海早跑过来说:“贵妃娘娘不可过悲,怕触胎气。”咸丰帝一叠连说几声:“不错,你可服侍兰妃赶快回宫。”安得海得了这个吩咐,忙妥妥贴贴的,扶抱兰儿走开。
这里皇帝皇后,自有一番谈论,无非彼此用些客气,我暂不提。单讲兰儿受了这场窘辱,心里自是又羞又恼,还幸不曾受着毒棒,然而出了这坤宁宫,不由得嘴里说出一句:“此仇不报,不能为人!”安得海也就凑着趣说:“只要娘娘这次龙胎,生出个真命帝王,将来母以子为贵,一朝大权在手,怕她钮钻禄氏一条性命,不紧抓在娘娘个手掌心吗?”说着,把个俏面庞掉转,一以水汪汪的秋波,含着无限的风流,无限的妩媚。这时兰儿一颗冰冷的心,忽然得着一块热炭融化,一天**,早抛撇了不知去向,不但烦恼消除,且勾起五百年前的冤业,忙嗤的一笑说:“你这鬼灵精儿,几句话倒讲的知心着意,只恐怕你口是心非。”安得海一听,急得赌些血滴滴毒咒,兰儿用手帕子将他个嘴堵了,未知后事如何。
[book_title]第六回 少海星明百官朝贺 天津血战长毛退兵
话讲内监安得海扶掖着兰儿进宫,一路很殷殷勤勤密密切切谈些肺腑。依着安得海个意思,就在躲在这里,尽意的盘桓,转是兰儿吃过今日的大亏不便挽留,说:“乖儿子,咱们相聚的日期很长,你抽空儿可到我这里不时走走。”随后掏出一方手帕子交给得海。得海收了,从此便常川来往,同崔长礼、刘承恩混做一起。光阴迅速,兰儿已是足月,到得六月初三,居然产出一位真命帝主。那些电光绕极,宝月入怀这些谰语,在下也不必铺叙。咸丰帝得着这个喜信,自然异愉快,孝贞后也赶着过来当由宫女抱过新生个阿哥,瞧了一瞧,真是天庭饱满,日角丰富,隆准龙颜,同咸丰帝个规模,活脱无二。抚摩一会,一面嘱咐兰儿,好生静养,一面传谕宫监宫女,小心服侍,方才绥绥回宫。
外面朝臣知道皇子降生,无不入朝恭贺。偏偏这个当儿,又得了两处的红色旗所捷,咸丰帝这一次欢喜,非同小可。诸位,你知道报捷的是哪两处?一处是曾国藩的湘军恢复岳州,又连克武昌。除塔齐布、罗泽南在陆路打些胜仗,杨载福、彭玉麟在水路打些胜杖,新得了一员大将,名叫鲍超,表字春霆。
这鲍春霆不独本领高强,而且用兵如神。他上阵有一杆大旗,白地黑字,一个无大不大的鲍字,旗子上挂着一丈二尺长的红绫,部下些将弁,个个翎顶辉煌,什么砗磲的、水晶的、明蓝的、暗蓝的、光彩夺目。姓鲍的还有一种脾味:他喜欢当大敌,挡头阵。起先在向荣麾下,不能尽其所长,后来在塔齐布营里,才渐露头角。曾国藩瞧他气宇不凡,英雄盖世,就分了五千名湘军,归他督带。哪知这五千人在他手下,就抵着五万用。曾国藩第一次出兵,被杨秀清困在靖港,急得投水寻死,是他突围救出;后来在洞庭湖一场恶战,杀得太平军七零八落,趁势攻克岳州,又会同塔齐布、罗泽南打破武昌。你看他的战功,奇是不奇,大是不大?这次,红旗报捷,曾国藩就把鲍超的功劳,叙在第一。一处是胜保的大营。那胜保到了徽,就在正阳关驻扎营盘,巡抚何桂珍当然派兵会剿。这个当儿,苏添福、张洛行早勾通太平军,太平军早派了三驾大王:一个是英王陈玉成。这陈玉成过来,那捻军声势格外浩大,同胜保接了一仗,胜保败了,早已占踞住正阳关。其时寿州的金光箸、固始县的张曜,早合兵猛攻雉水镇。这雉水镇是捻军巢穴,苏添福、张洛行聚有七八万人马,在该镇死守。好个金光箸驾着舟船,在水路进攻,张曜领着马队,在陆路进攻。张洛行抵挡张曜,厮杀得难解难分。苏添福抵挡金光箸,却被光箸手下一个哑巴,赶窜上去,兜头就是一铁锤,那锤有四十来斤重,苏添福被这一击,自然是脑浆迸裂。岸上些捻军瞧着大头脑身亡,早是一哄而散。这一片声浪,碰到张洛行耳边,也就无心恋战。不消说得,张洛行是跑了,张曜也就不追,赶紧会着金光箸,一齐进兵,捣了捻军的巢穴。这里捻军失败,那陈玉成驻扎在正阳关,也就势孤,经不起两下包抄。张曜、金光箸从正阳关的后面杀来。胜保派着一员骁将,穿了一身红袄,拿着两口双刀,从正阳关前面杀来。陈玉成腹背受敌,领了一支生力军,横冲直撞。好个金光箸,仍叫那个哑巴跳跃上前,一柄大铁锤,舞得飞花滚雪。陈玉成知道这哑巴利害,招呼全队人马,把个哑巴困在重围。这个当儿,太平阵脚移动,那个穿红袄的早使着双力,如生龙活虎一般,巧巧遇见见韦志俊,一刀劈下去,姓韦的一招手,早落下五个指头,赶忙把坐骑一磕,没命的跑了。
那陈得才碰见张曜,岂是他的对手,也就落荒走了。三驾反王,走掉两位,陈玉成无心恋战,一马冲开,迎面遇见金光箸。姓金的此刻如何放松,轮着长刀,盖顶砍来。毕竟陈玉成是个高手,交战个地方,又在个大河堤上,玉成用猛了力,把手中长矛一掀,不防姓金的身子一仰,坐骑一退,一个咕咚,金光箸连人带马,早跌落到水晶宫去了。陈玉成见来将落水,领着许多太平军窜去,暂且不提。单是那个哑巴困在重围,忽然的一声胡哨,太平军全退,他便提着铁锤,赶寻他个主人,后来知道主人落水,他也翻身下水,一命呜呼。主人是以身殉国,这哑巴是以身殉主,真算是忠义两全。这一回事,官兵这边战没个金光箸,捻军那边战没个苏添福,但是苏添福是捻军中第一个重要人物,鼎鼎大名,通国皆知。胜保铺叙战功,就把那穿红袄的骁将列在第一。趁手交代,这穿红袄的姓陈,名国瑞,湖北应城人,因这次出足风头,军中称他做红孩儿。第二就数到张曜,第三是金光箸,但金光箸为国捐躯,不无恳请恤典,那哑巴的战功,也声叙在内,奏折后面,也顺带何桂珍一笔。
这一次红旗报捷,恰恰同曾国藩那边的捷报,同日到京。
咸成帝在这新生皇子的当儿,又得这重重喜信,算是喜上加喜,他做了三五年的皇帝,要算今日是第一愉快,当时便笑对他两个兄弟说,咱们大清国的江山,不致有意外摇动了。原来咸丰帝有两个兄弟:一叫奕訢,封做恭亲王,一叫奕譞,封做醇亲王,今日因为恭贺皇储,两位亲王也就领班上朝。还有一位怡新王载垣,算是皇上的侄儿。当下一齐跪地磕头说:“这都是祖宗的洪福,皇上的造化。”咸丰帝喜孜孜的笑说:“这天时人事,才有点转机,那毛贼的天王,盘踞着南京,东王在湖南湖北一带,什么铁公鸡又横行江西,陈玉成又扰乱安徽,莽莽中原,蹂躏到不堪日月。捻匪个苏添福,虽然办掉,还有个大头脑张洛行,联合着山东河南些教匪,声势变复不弱。朕的意思,要烦个亲王出去督兵,替一替朕的焦劳,做一做朕的臂助。”皇上说着,把一双龙目就瞟着恭亲王奕訢。那端华、肃顺早早会意,忙跪奏说:“臣等愚见,请恭亲王督兵,另派额驸僧格林沁统带神机营,权为驻扎天津。这天津是北京个咽喉,有着重兵在此,一者防捻匪北窜,二者洪秀全既占踞南京,难保不发生野心,派兵直犯京师。现在捻匪毛贼勾串一气,比如下棋,这东北一角,不能不有点布置。”咸丰帝极口称赞说:“是呀,你俩的计划不错。有了这万全预备,朕就可高枕无忧。”
当下恭亲王听见,还以任大责重,才力不胜为辞。咸丰帝笑说:“你的才具,你的干办,朕是知道的。”照例解下上方宝剑递给奕訢,就此统兵驻扎天津,不消说得。僧格林沁带领神机营,亦归恭亲王节制,比如洪亲王是个元帅,科尔沁王算是个副元帅,将来天津一方面,自然有一两番惊天动地搅海翻江的战事,暂不提起。
当日退朝,咸丰帝招呼端华、肃顺进了缺书房,说:“咱们可脱略君臣礼数,你俩可替我想些行乐方法。”端华未及开口,肃顺说:“现在主子位尊九五,不似从前做阿哥时,可以胡乱行动了。”咸丰帝鼻子里嗤的一声说:“你好糊涂!我瞧着历史上许多做皇帝的,不时出去微行。那明武宗还有一处豹房,听说豹房里藏着许多娇娇娆娆。我个意思,满装不及汉装,单论汉装的妇女,头上梳的鬏髻,插的时花,裙下一双金莲,有三寸的,有四寸的,扭捏起来,真是花枝招展,现出那苗条样子。”讲到这里,咸丰帝手舞足蹈,再轻狂也没有了。当下端华凑近说:“只要主子高兴,宣南的人物尽多,但是武宗的豹房,是另外起造的,主子的豹房,就可用圆明园略为布置。”
咸丰帝说:“是呀!”君臣谈得密切,随即叫过安得海来,取了一套军官的衣服,催着端华、肃顺也换了便衣,预备三匹坐骑,溜出紫禁城,兜个大大的圈子。初次微行,不无有些顾忌,以后三日五日,或逛到茶坊,或踱进酒肆。旁人指指点点,咸丰帝自称江西木客,或说是四川陈贡生,有时端华一起,有时同肃顺一起,有时竟不须端华、肃顺,带着个安得海,也有时竟不带安得海,便自由行动。如此跑了一年半载,市井的习气,驵侩的流言,摸得透熟。那圆明园收拾得格外精工,又添盖些秘密房屋。前清个旧例,皇上四月底移住园内到八月即行回宫,又预备木兰秋狩。现在咸成帝不然,除却正腊月回宫,一年倒有十个月,居住在圆明园内。把个绿荫深处,一所幽洁的房屋,给那拉氏居住。新生的皇子,取名载淳,由孝贞后抱入坤宁宫,交给保姆乳养。
这年是咸丰五年,记得是九月个当儿,皇上正闹得兴高采烈,忽然半空中又打个霹雳。这霹雳是从哪里来的?诸位莫慌,让在下把太平天国的事体,要补叙一补叙。前书不说着咸丰三年,太平军攻破武昌,就有个不第秀才钱江,叫他直犯北京吗?
依石达开个意思,也极力怂恿,为最杨秀清不以为然,其时太平军遂不北犯北京,竟东取南京。一到南京,仍用他从前政策,把男人编入男馆,女人编入女馆。那红莺早被韦昌辉取去,柳映玉、花含烟早被天王取去,东王因宠傅善祥,把个耶和华的天女洪宣娇,渐渐冷落,此是后话。单讲洪秀全盘踞南京,重行封官叙爵,什么项大英呀,就封做翰王;方成宗呀,就封做烈王;胡有禄呀,就封做镇南王;郑光明呀,就封做归王;黄子隆呀,就封做潮王;郜云官呀,就封做纳王;伍贵文呀,就封作比王;汪安均呀,就封做康王;刘得功呀,就封做挺王;廖发寿呀,就封做荣王;陈昆书呀,就封做护王;谭绍洸呀,就封做慕王;蓝成春呀,就封做端王;林彩新呀,就封做列王;梁成富呀,就封做启王;张大洲、汪有为俱封一等侯;另外陶金曾封奖王;张学明封宁王;汪海洋封康王;陈炳文封听王,谭体元封偕王,李元济封佑王,陈玉成封英王,杨柳谷封随王,蓝仁德封根王,陈得才封扶王;还有天王的族弟洪仁政,封做恤王,洪仁玕封做玕王,洪容海封做保王;东王的族弟杨辅清封做辅王,北王部下个李秀成封忠王,李世贤封侍王,左丞相秦日纲封燕王,何震川封一等侯;赖汉英仍然是护国公,后来秦日纲把左丞相位置让给林凤祥,其余从征太平军,都封官晋秩有差。又在天王殿上,悬了一副楹联,写着:马上得之,马上治之,造亿万年太平天国于弓刀锋镝之间,斯诚健者。
东面而征,西面而征,救廿一省无罪良民于水火倒悬之会,是曰仁人。
这种扬厉铺张,还不算数。当由左丞相林凤祥,右丞相何震川,奏请开科取士。洪秀全非常得意,忙说:“朕的意思,不但要考试男子,还要考试女子,但是资格要宽,规矩要松,方法要简便,日期要缩短。前后分做三场,取中头场,叫做秀才;取中二场,叫做举人;取中三场,叫做进士,男女是一样开榜,有状元,有榜眼,有探花。你俩意思,以为何如?”左右二相齐说:“理合如此。”当降一道天旨,就派林凤祥、何震川为正副总裁,还兼主考学差,算是考试的玩意儿,就这两人一手经理。那应考的人才,不出男馆女馆,先考男场,后考女场。闲话少表。洪秀全因着曾国藩在湖南练兵,陆路的罗泽南、塔齐布,水路的杨秀清,北王韦昌辉,于是抱着奋勇,带领三十万太平军,水陆并进。翼王石达开,又在江西做个后援。这一次鏖战,把个曾国藩困在靖港,水泄不通。不亏鲍超一支生力军,姓曾的几乎丢命。接着苏添福、张洛行又打发李兆受、马超江前来请兵。依着天王的意思,方以湘鄂战争正在紧急,哪里能派兵接应,转是左右二丞相林凤祥、何震川力劝说:“我们太平军的势力范围,方期尽力的发展,难得有此机会,能于北路得手,赶到北京,把一个咸丰帝撵了,他的金玉富贵,妃嫔美女,一古脑儿可以收归我有。”洪秀全听到这里,忽然记忆起一桩事来,忙说:“是呀!我听着黄文金说有个前任广州都统惠征的女儿,名字叫做兰儿,是个绝世美人,现在想已选入深宫。能够打破北京,把那满装女夺来,让我尝尝异味,是再好没有了。如此,我且派陈玉成去,他的本领高强,机变十足,此去必有把握!”不消说得,英王陈玉成领了十万太平军,用韦志俊、陈得才两人做个帮手,那前来请兵的李兆受、马超江,也就火龙火马的跟着大众,一齐走了。一到安徽,接连打几个胜仗。不是金光箸、跟曜两支兵攻破雉水镇,那胜保的大营,亦何能得手?红孩儿陈国瑞,亦何能立下头功?但是捻首苏添福死了,张洛行又要纠合余众。军师苗沛霖是反反复复,他个意思,是一味骑墙,捻军得手,则伙结捻军,官兵得手,则又迎合官兵。那李兆受、马超江,又同姓苗的是一条道儿。这个内容,早被巡抚何桂珍揭穿。何桂珍与胜保本有意思,因胜保攫取了战功,他不甘退后,便遣人向苗沛霖、李兆受、马超江一干捻军招安,三个捻首,也就将机就计。何桂珍信以为实,推诚相与,偏偏的马超江结了地方恶感,被人杀了,李兆受狼子野心,竟会赚出何桂珍,在英山小池口戕害。可怜姓何的为国捐躯,那个统带大营的胜保,反拜折进京,说他办理不善,祸由自取,这是从哪里讲起?
诸话不谈。捻军同太平军似合仍分,张洛行另外伙结任柱、牛宏,自有他的去路。英王陈玉成同着韦志俊、陈得才,又盘踞着皖北地面,闹得一塌糊涂。一起一起的消息报到天王府,洪秀全对着左右丞相说:“我们太平军的势力范围,已经扩充到长江以北。”何震川说:“趁着这个当儿,清朝的官军全队驻扎皖北,那北京必然空虚。要派个骁将,带领十万大兵给他冷不提防,那一座北京城,不垂手可得吗!”秀全说:“这事还另同东王计较,现在他出师未回,我们这里,如何大起倾国之兵。”何震川未及答言,转是林凤祥说:“天国者,是天王之天国,事事要禀命东王,臣恐我们太平天国不待江山统一,那东王就要同室操戈,占夺这主座。依臣遇见,天王是要乾纲独断,奋震点神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才是。”秀全个心路,被这一席话提醒,当说:“我们这里天兵天将,固是不少,莫说十万,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一时也调拨得出,为最统带兵将的很难其人。”凤祥说:“臣虽不才,此举倒愿效犬马。”秀全听着哈哈大笑说:“能得爱卿辛苦一趟,一定马以成功,第一打破北京,先替我把这那拉氏取来!”凤祥便喏喏连声说:“那个自然。”当下秀全便取过随身法宝个斩妖剑,递给凤祥说:“此去如朕亲临,无论大小天将天兵,如有违犯天条,可替我砍去脑袋示众!”凤祥得了这一道天旨,当即尽数挑选二十万人马,带着范启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四员骁将,还有一位是国舅赖汉英的党房兄弟,名中赖汶光,这赖汶光尤其骁勇。刻日过江,由浦口进发,在路先同陈玉成接合,共同商议攻打北京方法。玉成说:“我瞧这次进兵,要分前中后三路:第一路由老哥从山东德州进扑天津,做个擒贼擒王的办法;第二路须伙合捻酋张洛行,由赖汶光扼兵河南,一以壮前锋的锐气,一以防胜保、多隆阿出兵反攻;第三路便是兄弟,在安徽一带,做个大大的后援,你看妥是不妥。”凤祥当下连连点首,说此种计划妥当不过。当下分拨五万太平军,归赖汶光带领,叫他扼驻河南;又分拨五万太平军,与陈玉成,叫他仍扎安徽;自家却率领太平军十万,伙同范张二汪四位骁将,一路浩浩荡荡杀过山东,直扑天津,逢州过州,逢县过县,一路赶来,势如破竹。
诸位想想:若不是清朝预先准备,派着恭亲王奕訢、额驸僧格林沁做了正副元帅,统兵扼守天津,这个乱子,真是闹得不小。书中讲的咸丰五年九月间半空中打个霹雳,这霹雳不是别的,就是太平天国左丞相林凤祥飞来的这起大队人马。当时咸丰帝大大吃惊,一面派了端华、肃顺赶赴前敌面授机宜,一面跑到圆明园,向绿天深处找那那拉氏,计较一切。好个那拉氏早胸有成竹说:“主子只管放心,这次毛贼北犯,必无妨碍。”
咸丰帝摇着头说:“不然,据闻来的是天国个左丞相,带领着十万人马,咱们这里连神机营及驻津军队,总共不过五万,以五万抵十万,怕的兵力不敌。”那拉氏说:“这可无虑,一者咱们以逸待劳;二者津沽的形势要算奇险,节节都有炮台,凭他千军万马不能飞过;三者恭亲王谋国公忠,胆大心细,僧格林沁又是一条好汉,平时自负不凡。臣妾粗读历史,周瑜以五万兵,破曹操八十三万;谢玄以五万兵,破苻坚四十万,来的个林凤祥,未必有曹操、苻坚的才略,且所带的兵马,无非是贼头贼脑,乌合之众,凭着恭王、僧王,都可以拿出周瑜、谢玄的手段,以逸待劳,以寡敌众,能力办此贼。”咸丰帝听了这番议论,不由得心底莲花,朵朵开放,忙向那拉氏亲亲热热接个吻,用手拍她的肩背说:“不料爱卿竟有如此明白透漏的快论,朕好欢喜,不致把娇娇滴滴个美人,让给那毛贼受用。”
那拉氏听到这里,不禁把一双水汪汪的秋波,向咸丰帝一笑。
咸丰帝情不自禁,以下如何,做小说的便搁笔不提了。
闲话休絮。这里皇上躲在圆明园,那里端华、肃顺,已赶到天津大营,前敌早抬枪火炮,轰个不了。僧格林沁身着一件黄马褂子,跨着高头大马,身材又高,马匹又大,远远瞧去,仿佛一座七级浮屠,一手挥着宝刀,一手摇动令旗。那神机营的兵队,无不以一当百,呼声如雷。这一次对垒,就把太平军轰击得尸横遍野,那一班天将,有的死于非命,有的负伤逃跑。
轰过一起,禁不住林凤祥恼羞成怒,又督促着人马潮涌的卷来。
诸位,要晓得太平军临阵,全是扎死营,打死仗。俗话说:杀不退的苗蛮。他们由鹏化山杀到湖南王,蹂躏皖赣,纵横江浙,州县披靡,省郡望风,全是用那杀人不眨眼的手段。此次统军深入,也不问兵临绝地,只管杀上前去,哪知平时走的上风,今日走的下风,平时行的顺水,今日行的逆水,可怜今日这一场恶战,太平军原是十万,除死去残伤的,仅仅剩了五六万。
林凤祥受了这次痛创,欲进不得,欲退不能,急望第二路驻扎河南的赖汶光前来救应。哪知赖汶光一起人马,又被胜保、多隆阿分兵围林,不得过来。林凤祥饷尽援绝,只好死命厮杀,又被僧格林沁用红衣大炮,轰毙多人。凤祥见势不对,不能成军,连夜溜走,去与赖汶光会合一起。
书仅一边说。不提恭王、僧王得了胜利,也不讲端华、肃顺回宫报捷,单说东王杨秀清,同北王韦昌辉,在那围攻湘军的时会,两人已结下恶感。昌辉有个部将,却是极宠爱的娈童,名字叫吴寿仁。东王因他临阵脱逃,便假托天父耶和华的天旨,把昌辉传来,捆打五百大棍,打得皮开肉绽,把那吴寿仁活活的剥皮熬油点天灯。你道昌辉气是不气,恨是不恨。巧巧的杨秀清前敌督战,也是接连的几个败仗,失了岳州、武昌,昌辉口虽不言,心却忿忿。秀清心知其意,只好赶着退兵,及到南京,又晓得天王那左丞相林凤祥,瞒着自己,竟会出兵,当下恼羞成怒。一日趁着百官朝贺,东王站在殿上,猛然跌个筋斗,嘴里白沫潮涌,眼睛一番,一骨碌爬起身来,抢上宝座把洪秀全一推,说:“天父有旨,还不跪下领训!”真个奇怪,一位太平天国尊无二上的天王,竟匍匐跪地。杨秀清嘴里喃喃有词,一声喝令:“替我把金冠去了!龙袍剥了!”左右不敢怠慢,除冠的除冠,解带的解带,卸袍的卸袍,把个洪秀全仅剩了一身短袄,一条单裤。秀清在上面又嚷说:“你可知罪不知罪么?”
秀全连称知罪,秀清又嚷说:“左右,替我把这逆子拖下去捆打四十大棍!”左右一声答应,早用绒绳捆了,捺头的捺头,按脚的按脚。
诸位想想,那孝贞后捆打兰儿,得着咸丰帝做个救星,便云消雨散,杨秀清捆打天王,反没有人做他的救星,是天国的天王,反不如清朝个妃嫔。一般的屁股,要算是有幸有不幸了,有幸便饥肤完全,不幸便皮开肉绽。我在这里磕着闲牙,那天王的屁股,已劈拍拍的打做一部肉鼓了,未知后事,请看下文。
[book_title]第七回 金陵城里大起杀机 圆明园中遍征女色
这天王撅着屁股,一五一十的被打了四十大棍,赶忙爬起。
有人替他穿上龙袍,戴上金冠,围好鸾带,身子一挺,忍着痛苦,便升了宝座。所有文武百官,仍山呼万岁如常。这是什么缘故?因着太平天国,以神权愚弄一班下属,虽以天王之尊总要受天父耶和华的处置,何况其他?然而天父个灵魂,不依附别人,只依附东王杨秀清,你看姓杨的威势,大是不大。但威势越大,他便越生了妄想,他不肯进犯北京,必定要盘踞南京,就有个取以自代的意思。今日责打过洪秀全,当由右丞相何震川,暗暗给信与林凤祥,叫他暂与赖汶光、陈玉成厮守一起,不必来京,此是后话。
东王这番回来,晓得曾国藩的利害,不可以力取,于是潜匿在东王府内,日夜同傅善祥盘桓。这个当儿,江南大营的向荣,又两次三番打南京,天王乘势把翼王石达开调回。这个石达开非常利害,同向荣在太平门打了一仗,四面用些埋伏,竟把姓向的逼在死路,用大炮轰死。诸位,这向荣是同乌兰泰、周天爵、赛尚阿一起出兵的。赛尚阿因失机议处,乌兰泰因力战阵亡,周天爵避着敌锋,在不当冲要的地段扎营,要算是老师縻饷。独有向荣由永安州尾追太平军,一路厮杀到这里,就在江南扎定大营,牵制太平军的肘腋。部下原有个骁将鲍超,却投往湘军,立下大大的功业;那穿白袍个全玉贵,也同太平军战过几次;为最后起享大名的是位张国梁。这张国梁系广东高要人,起初参加太平军,后降大营。向荣在日,很极力的出折保举,说他智勇过人,向荣一死,朝廷就派他接统大营,以资熟手,此是后话。
单讲东王病体狼狈,听说石达开同韦昌辉回来,打了胜仗,又轰毙向荣,好不快意,当招呼翼王、北王过来,殷勤奖慰一番。石达开再狡猾不过,说:“我们全仗着东王洪福,等九千岁精神复原,还要在天王府那边大开宴会,寻些快乐。”秀清鼻子嗤的一声说:“如此,我还就他的教吗?你俩想想,这太平天国大半边的江山,是谁打下的?”达开说:“全是东王的血汗功劳。”秀清说:“你讲话还有点良心。我费尽心机把江山打下来,让他做现在基业,他称万岁,我称九千岁,什么道理?我比他要减少一千岁!”昌辉插言说:“这是大家拥戴他的。”秀清眼睛一楞说:“谁个大家?”达开见话头不对,忙笑着说:“如果东王一定要称万岁,我们便从今改口。”说着便恭恭敬敬磕下头去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秀清听了,忙用手扶起说:“难得你倒首先归顺,不知韦贤弟意下如何?”昌辉也就极口说:“赞成!”秀清哈哈大笑说:“我们改日再议。”
北王、翼王因没有别的话讲,随即告辞。二人走后,秀清便将一席谈话,回宫告诉傅善祥。这善祥倒很有点见识,劝东王凡事总要深沉不露,防人之心不可无。秀清笑说:“凭他孙悟空会翻筋斗子,总不能跳出观音老母个手掌心。”
不提东王同傅善祥磕着闲牙,单讲韦昌辉、石达开,赶到天王府,见着洪秀全,便如此,这般,同在秘密室计议。当有天王的心腹三人,一是国舅赖汉英、一是秦日纲,一是罗大纲。
安排香饵钓鳌的计策,就借这向荣大营军溃,设宴庆功,并商议进行办法为题,内线用着天妹洪宣娇,外线用着石达开、韦昌辉,其余赖汉英、秦日纲、罗大纲,秘密安排些兵队。记得这年是咸丰六年七月十七,天王在府中大排筵席,召集百官,文的锦文绣服,武的甲胄禰裆,龙悬凤旗,好不威武。当由天王备好法驾,翼王、北王骑着高头大马,赶到东王府,两人入内,东王便难迎出来。姓石的、姓韦的异常恭维,早跪在殿前口称:“东王万岁,今日天王恨边,特地开太平大宴,已备着法驾,恭请前去。”秀清哈哈大笑说:“莫非你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吗?”两人经这一问,早是汗流浃背,韦昌辉禁着声没有话说,偏是石达开惊神一定,说:“自家个兄弟,哪能安着歹心。且东王万岁,是天父个替身,即使兄弟们有甚别念,天父还不知道吗?天父知道我们弟兄违犯天条,轻则捆打,重则脑袋搬家,那还了得!”秀清当下哼了一哼说:“我也知道你们不敢,一班小鬼,如何能搬得动金刚!”说着,便赶回后宫,忙穿换一套新鲜服色,洪宣娇早踅过来,曲尽殷勤。倒是傅善祥不知因着什么感触,一副泼辣辣的眼泪,直淌下来;秀清瞧着这种光景,便说:“爱卿何为如此?”善祥叹口气说:“我只怕……”秀清笑说:“你怕着什么!我是天父个替身,要摆布他们怎样便是怎样。”善祥摇着头,又瞧见宣娇站在面前,不便深说。宣娇恐怕东王意思活动,忙说:“一般都是自家人,我个终身,还倚靠着王爷,天下的人给王爷苦吃,做妹子的,还能辜负我的有情有义的恩哥吗?不怕天父的严谴吗?”秀清被灌了这种米汤,又自恃是天父个替身,料没有别个意外,当下把善祥安慰几句,说:“孤家昨夜得个吉兆:梦见一条五爪金龙,盘绕在我个身上,此去一定有大好机会,你别管我。”
说着把个极得意、极宠爱的男妾黄启芳招呼过来,也叫他换了绣衣,跟着前去赴宴。
不消说得,东王平日出行,仿佛同城市乡镇赛会一般,旗锣伞扇,高跷台阁,狮子龙灯,音乐十番,走过一起,又是一起。南京的街道又长,带诳说,那些銮卫仪仗,排列着有四五里路长。翼王北王骑着两匹大马,在黄龙罩伞前引导。东王今日坐的是天王御用个法驾,杏黄缎子,绣的金龙,格外出色,后面跟着黄启芳骑的胭脂骏马,那方顺之、刘荣春两个随从,也骑马后随。到得天王府,文武百官早排班候驾,进了太阳门,一条甬道,有一里多长,天王洪秀全忙步下金龙殿,秀清此时方下了法驾,彼此进一步,携着手,一同上殿,天王居中站着,东王就站在上首。这个当儿,钟鼓齐鸣,净鞭三响,文武百官,早匍匐在地,口称:“天王万岁。”接着北王、翼王趋前领班,复行跪地,口称东王万岁。杨秀清故意摇着手说:“这万岁二字,惟天王足当,孤家如何承受?”秀全笑说:“我王何必过谦,已经九千岁,再加一千岁,有何不可?这倒是出于诸卿的拥戴,我想我王忧国忧民,心血耗尽,现在消瘦许多;今日在御花园备下筵宴,可大家快乐一场。”说着便携了东王个手,一齐退朝,赶进御园。这一次是有预备的,是洪党的人,才许进园,非洪的人,早被赖汶英、秦日纲、罗大纲三人拦住。昌辉有昌辉的布置,达开有达开的布置。天王、东王进了御园,就在一座百花厅上,分别坐下。才献过茶,天王假托腹胀更衣,韦昌辉赶着前来,手里擎着一面尖角红旗,摇了几摇,就在那假山石后,树木丛中,簇拥出许多人来,一个个手里总拿着明晃晃的家伙。秀清知是不妙,忙嚷说:“这是什么意思?”昌辉一笑说:“你还睡在鼓里吗?今日不是天王奉请,倒是阎王爷爷请你去吃烫饭!”秀清一听,左右瞧瞧,没个心腹,这里只有黄启芳、方顺之、牛荣春三个男妾在此。那姓黄的本是北王旧宠,北王早派着得力个妥人,将他背去;姓方的姓刘的两个人,早被伏兵赶上,用刀砍了。说时迟那时快,东王本会拳棒,窜至昌辉跟前,一抬腿就狠狠的打来。诸位,若是杨秀清不被酒色陶熔,这一打来,韦昌辉怕不是一个筋斗吗?无如今日个杨秀清,不似往日个杨秀清,身体虚弱不堪,一腿飞来,被昌辉身子一偏,早是一声咕咚,秀清个金龙冠子,已滚去一丈多远。这时有个王大头,名字叫做王欣,官拜天国个检点,原是北王部下骁将,跳上前来,抽出一根绳子,把东王就紧紧扎起。东王连嚷:“反了!”翼王石达开不知从哪里踅来,说:“天国者,天王之天国,一座天国,如何有两个万岁?你现在要称万岁,不说你反,还要编排我们反吗?”昌辉跳着脚说:“说反就反!”不由分辩,就在腰间抽出明晃晃个快刀,刀光一闪,可怜杨秀清一颗脑袋,早已滴溜溜滚着多远。一声喧嚷,天王洪秀全忙跑出来,号号啕啕个痛哭。要晓得天王痛哭,不是假意,实出真心,当日一伙儿聚义起兵,不料中途就出了这个笑话,哭是真哭,号啕了一会,当招呼大众,要以王礼安葬,后人有诗为证:秀才造反真怪事,投书忽起窥神器;天钟戾气金田村,何物仙人太游戏;某也当为王,某也当为帝,某也大将才,某也宰相拉,从他一一分位置。黄旗一举惊天地,一战吴楚破,再战皖江弃;乾坤反掌只寻常,真人重瞳殊自异。哪知铁骑从天来,如猫攫鼠鹰搏雉;井底蛙跳空自尊,篝中狐鸣何足恃。始叹作贼固自难,不如学作时文易;寄语人间诸秀才,总须安守头巾气。天王虽是要以王礼安葬秀清,哪知韦昌辉积忿在心,他拿出恶毒心肠,强盗手段,把个杨秀清尸首,搬运回去,细切粗劗,叫庖人做些肉糜,次日在自己府里宴客,除却天王未到,什么石达开、赖汉英、罗大纲、秦日纲、何震川,一班王侯将相,无不到位。酒过三巡,早一人一碗,盛些肉圆子出来,大家才吃下肚,韦昌辉便起身来嚷说:“兄弟今日做的肉圆子,可还对味吗?”有的说肉味带酸,有的说血腥太重,昌辉笑说:“诸位吃的是杨肉。”达开说:“这种暖天,如何还烧羊肉?”
昌辉摇手说:“不是牛羊之羊,却是东杨之杨。”达开听到这里,一阵恶心,把吃的肉圆子,一齐倒出,登时蹿到昌辉跟前,拳足齐下。昌辉哪里是姓石的对手,当经众人排解,赖汉英把姓石的拉去,达开嘴里还嚷着说:“这种狼心狗肺,人已死了,要恶毒毒的做到这种地步,离奇!”汉英拉着翼王走开,以为太平无事,哪知韦昌辉恼羞成怒,仿佛天父耶和华灵魂附体,发起神经,趁着石达开被赖汉英劝走,他便大起队伍,竟火龙火马的去围翼王府第,这叫做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闯进翼府,见一个,砍一个,见一双,砍一双,直杀得鸡犬不留,可怜石达开一家妻子老小,都断送在北王手里。诸位,这是什么缘故?姓石的同姓韦的,总是计算东王,东王办掉,何以达开要殴打昌辉?不过达开个意思,以为东王一死,已足蔽辜,一定劗做肉糜,居心何忍,动手来打昌辉,还有点英雄气概。
昌辉所以不服,也有一种心理,他想平日被东王蹂躏足了,自己个屁股,受了毒棒多少?男妾艳姬,被他强占多少,我劗他做肉糜,是为我泄恨,他便可以出头,杀掉东王,撵走翼王,将来洪秀全就做他的下饭小菜。好个石达开,当时被赖汉英扯去,听说昌辉杀了一家,他也不回府,就嘱姓赖的致意天王:赶紧要去肘腋的大患!此地非我安身之所。说罢,竟只身离了南京,他别干他的事业,后话不提。
单讲赖汉英赶进天王府,把一切情由,如此这般,逐层逐节的告诉秀全。秀全听了,不由得气的咬牙切齿,连说:“不杀此贼,誓不为人!”当招呼秦日纲、罗大纲进来,从长计议。
两人齐说:“我们趁这当儿,也厮杀到北王府去,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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