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西湖佳话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话本,完结 [book_length]145416 [book_dec]清代话本小说集。全称《西湖佳话古今遗迹》。16卷。无名氏撰;题“古吴墨浪子搜辑”。有康熙十二年(1673)金陵王衙精刊本,卷首有西湖全图1幅,西湖佳景10幅,用五色套板印,极精美。又有乾隆十六年(1751)刻本。卷首有乾隆十五年东谷老人序。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了排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出版新一版。全书均以西湖名胜为背景,叙述了16个人物的故事。各自成篇。合为16篇。书中记述的16个人物可分为5个类型:一类是抗敌保国的英雄于谦、岳飞,他们一个生于西湖,一个葬于西湖,英勇反抗民族压迫,终因诬陷被杀。一类是文学故事人物苏小小、文世高、冯小青、白娘子、他们生于西湖,长于西湖,为了爱情进行了执意的追求,有的悲惨的结束了生命。一类是隐居的林逋、骆宾王,他们全都隐于西湖,不趋炎附势,有着极高的文学才华。一类是道教和佛教中的人物:葛洪、济颠、远公、圆泽、莲池,他们全都活动于西湖。一类是白居易、苏轼、钱镠,他们全都在杭州主过政,为西湖的建设建立了功绩,西湖也留下了他们的不朽佳作。这部小说集的作者不肯蹈袭前人,全书大都根据民间传说进行创作,情节完整,故事性较强,告诫说教的意味相对较少,笔调干净、朴素,时时流露出对美丽湖山的热爱。此书流传颇广,日本在文化元年(1804)曾有刻本《通俗西湖佳话》问世。 [book_img]Z_14940.jpg [book_title]序 宇內不乏佳山水,能走天下如騖,思天下若渴者,獨杭之西湖。何也? 碧嶂高而不亢,無險崿之容,清潭波而不濤,無怒奔之勢。且位處於省會之間,出郭不數武,而澄泓一鑒,瞭人鬚眉。蒼翠數峰,圍我幾席,舉目便可收兩峰、三竺、南屏、孤嶼之奇,隨棹即可躋六橋、十錦、湖心、花港之勝。至欲窮其幽奇,則風雅之跡,高隱之廬,仙羽之玄關,名衲之精舍,山之麓,水之湄,杰閣連雲,重樓霞起,又竟月之游不足盡也。所以佳人才子,或登高選句,或鼓楫留題者比比;而忠貞節烈,寄影潛形者,亦復不少。甚而點染湖山,則又有柳帶朝煙,桃含宿雨,丹桂風飄,芙蓉月浸,見者能不目迷耶?黃鸝枝上,白鶴汀中。畫舫頻移,笙歌雜奏,聞者有不心醉乎?隨在即是詩題,觸處盡成佳話,故筆不夢而花,法不說而雨。自李鄴侯、白香山而後,騷人巨卿之品題日廣,山水之色澤日妍;西湖得人而顯,人亦因西湖以傳。 嗟嗟!西湖至今日,而佳麗幾不可問矣。以淡妝濃抹之西子,竟成蓬首捧心之西子矣。然而入皆為西子惜,餘獨為西子幸。幸古人之美跡猶存,品題尚在,則西子之面目自若也。但有其跡,而不知其跡之所從來,猶不足為西子寫生,因考之史傳志集,徵諸老師宿儒,取其跡之最著、事之最佳者而紀之。如仙翁之藥爐丹井,和靖之子鶴妻梅,白蘇之文章,岳于之忠烈,錢鏐之崛起,駱宋之聯吟,辨才、圓澤、濟癲、蓮池之道行,小青、蘇小之風流,俱彰彰於人耳目者,亟為之集焉。今而後有慕西子湖而不得親見者,庶幾披圖一覽,即可當臥游云爾。 康熙歲在昭陽赤奮若孟春陬月望日 古吳墨浪子題 [book_title]第一卷 葛嶺仙跡 西湖,環繞皆山也。而山之蜿蜒起伏,可客人之散步而前後觀覽者,則嶺也。嶺之列在南北兩峰,與左右諸山者,皆無足稱。縱有可稱,亦不過稱其形勢。稱其隅位而已,並未聞有著其姓者。獨保叔塔而西一帶,乃謂之葛嶺。此何說也?蓋嘗考之。此嶺在晉時,曾有一異人葛洪,在此嶺上修煉成仙,一時人傑地靈,故人之姓,即冒而為嶺之姓也。 你道這葛洪是誰?他號稚川,原是金陵句容人。在三國時,從左慈學道,得九丹金液仙經,白日衝舉的仙公葛玄,就是他之祖也。仙公昇天之日,曾將上清三洞、靈寶中盟諸品經篆一通,授與弟子鄭思遠,囑以吾家門子孫。若有可傳者,萬勿秘。故此葛洪出身,原自不凡。但父母早亡,其家甚貧。卻喜他生來的性情恬淡,於世間的種種嗜慾皆不深戀,獨愛的是讀書向道。卻又苦於無書可讀,只得到山中去伐了些柴薪,挑到市上去賣,賣了銀錢,就買些紙筆回來,借人家的書來抄讀。且抄且讀,不畏寒暑,如此十數年,竟成了一個大儒。 有人勸他道:「兄之學業,亦可謂成矣,若肯出而求仕,便不憂貧賤了。」葛洪答道:「讀書為明理耳,豈謂功名貧賤哉?」勸者道:「功名可謝,而貧賤難處。今兄壯年,只因貧賤,尚未授室,設非出仕,則妻子何來?」葛洪笑道:「梁鴻得孟光為妻,未聞出仕。即欲出仕、亦自有時,何待人求?」勸者不能答而去。 葛洪學問既高,寄情又遠,故於閒居,惟杜門卻掃,絕不妄交一人。有興時,但邀遊山水以自適。一日,在青黛山數株長松之下,一塊白石上箕踞而坐,靜玩那滿山的蒼翠之色,以為生於山中,卻又不緊貼於山,以為浮於山外,卻去山遠了則此色又不復有,因而感悟道:「孟夫子所言『睟於面,盎於背』,正是此種道理,此山之所以稱壽也。」正在沉吟注想,不期此日,恰有個南海的太守,姓鮑,名玄,同了許多門客,也到青黛山來遊玩,先在半山亭子上吃了半晌酒,酒酣之際,各各散步。鮑玄偶攜了一個相士,正游到葛洪的坐處來忽見葛洪坐在石上,昂昂藏藏,丰神飄逸,不覺驚訝,因指謂相士道:「你看此人,體態悠然,自應富貴,何如此青年,甘居泉石?」相上因定睛看了一看,道:「這少年富貴固有,然富貴還只有限,更有一件大過人處,老先生可曾看出?」鮑玄道:「富貴之外,則不知也。」相士道:「你看他鬚眉秀異,清氣逼人,兩眼灼灼有光,而昂藏矯健如野鶴,此殆神仙中人。」 鮑玄聽了,尚不盡信,因走上前,對著葛洪拱一拱手,道:「長兄請了。」葛洪正看山到得意之所,低著頭細細理會,忽聽得有人與他拱手;忙回過頭來看時,卻見是一個老先輩模樣,只得立起身來,深深打一恭,道:「晚輩貪看山色,不識台駕到此,失於趨避,不勝有罪。」鮑玄見他謙謙有禮,愈加歡喜,因又問道:「我看長兄神情英發,當馳騁於仕路中,為何有閒工夫尋山問水,做此寂寞之事?」葛洪答道:「嘗聞賢人君子之涉世,即居仕路中吐握風雲,亦宜有山水之雅度,如老先生今日是也。何況晚輩正在貧賤時,去仕路尚遠,落得受用些山川秀氣,以涵養性。」鮑玄聽了大喜道:「長兄不獨形貌超凡,而議論高妙又迥出乎尋常之外,真高士也,可敬,可羨。」因而問姓。葛洪道:「尚不曾拜識山門,晚生小子安敢妄通。」鮑玄道:「我學生南海郡守鮑玄也,過時陳人,何足掛齒。」葛洪忙又打一恭,道:「泰山北斗,果是不虛。晚生葛洪,孤寒下士,何幸得瞻紫氣。」鮑玄聽了,道:「這等說是葛兄了。但不知仙鄉何處?」葛洪道:「祖籍金陵句容。」鮑玄道:「聞句容縣,三國時,有一位白日飛升的仙人,道號葛孝先者,兄既與之同姓,定知其來歷矣。」葛洪又打一恭,道:「此即晚生之祖也。自愧不肖,尚墜落凡胎,言之實可羞恥。」鮑玄聽了又不覺大喜,因顧謂相士道:「祖孫一氣,吾兄言神仙中人,殆不誣矣。」相士笑答道:「非予言不誣,實相理不誣也;非相理不誣,實天地間陰陽之氣不誣也。」葛洪見二人說話有因,因而問故。鮑玄遂將前看他所論之言,又細細說了一遍。葛洪此時聽了,雖謙謝不遑,然胸中早已落了一個神仙的影子在心坎之上。 葛洪見鮑太守賓客紛紛,恐他有正事,說罷,遂要辭別而回。鮑玄執手不捨,再三問明了居址之地,方容他別去。正是: 謾道知音今古稀,只須一語便投機。 況乎語語皆如意,怎不身心一片依。 你道鮑玄為何這等喜愛葛洪?原來他有一個女兒,名喚潛光小姐,最所鍾愛,尚未得佳婿。今見葛洪少年,瀟灑出塵,又有才思,甚是注意。到次日,就托相士為媒,來與葛洪道達鮑太守之意。葛洪惟以處貧,再三辭謝,當不得鮑太守情意諄諄,遂一言之下,結成了秦晉姻盟。又過不多時,竟和諧了琴瑟之好,夫妻甚是相得。 自此,鮑玄與葛洪在翁婿之間,便時相過從。原來鮑玄最好的是外丹,並內養之術。因見葛洪出自神仙之裔,便盡將所得的丹術。朝夕與葛洪講究,指望他有些家傳。葛洪因說道:「小婿聞修仙一道,要在各人自煉,雖有家學,亦不過是些平常導引之法,只好保養氣血,為延年計耳。至于飛升衝舉之事,想來定須大丹。」鮑玄聽了,深以為然,遂留心訪求大丹之術。 那時是晉成帝咸和初,司徒王導欲召葛洪補州主簿,以便選為散騎常侍,領大著作。葛洪固辭不就。後因東南一帶反了無數山賊,朝廷敕令都督顧秘統領大兵往討之。這顧秘與鮑玄原是舊交,臨行來辭,鮑玄因開筵款留,坐中命葛洪相陪。顧秘見葛洪器宇軒豁,間出一言,頗有深意,度其有才,因問他道:「目今東南一帶,山賊作亂,相連相結,將有千里。本督奉命往討,不知還該作何方略。葛兄多才,當有以教我。」葛洪道:「草野下士,焉知方略。但思賊本民也,洶洶而起者,不過迫於饑寒。有司不知存恤,復以催科酷虐之,使其不能生,便不畏死而作亂,實非有爭奪割據之大志。況一時烏合,未知紀律,恩詔並寬恤之令一下,則頃刻解散矣。若欲示威,鋌而走險,則天下事不可知矣。望老大人為天地惜生,為朝廷惜福。」顧秘聽了,不覺喜動顏色,因對鮑玄道:「令婿稚川兄不獨才高,而察覽賊情,直如燃犀觀火,而解散謀猷,竟是仁心義舉。杯酒片言,本督領教多矣。軍旅危務,本不當煩讀高賢,但思兵機叵測,倘一時有變,本督自知魯鈍,恐不能速應。一著稍差,豈不喪師辱國。意欲暫屈高賢,帷幄共事,設有所疑,便於領教,使東南賴以安靜,或亦仁人所願。望葛兄慨允。」葛洪因辭謝道:「芻蕘上獻,不過備大人之一彩。若借此臨戎,小知大受,鮮不誤事,烏乎敢也。」顧秘道:「一長便可奏效,何況全才。本督意已決矣,萬望勿辭。」隨命軍中取了一道縣尉的敕書,填了葛洪名字,並縣尉的衣冠送上,道:「暫以此相屈,尋當上請,自別有恩命。」葛洪還要推辭,鮑玄因從旁勸說道:「幼而學,壯而行,丈夫之志也。賢婿雖別有高懷,然積功累行,不出貧寒,則功名二字,亦人生所不可少。況知己難逢,今既蒙顧老督台汲汲垂青,實賢婿知己也。何不出而仰佐其成功,使東南萬姓死而忽生,擾而忽定,豈不於徒抱之仁心,更加一快乎?至於事後之功名,存之棄之,則無不可。當此之際,何必饑而不食,渴而不飲,虛費此耕鑿之功哉。」顧秘聽了大喜道:「鮑老先生之言甚善,葛兄不可不聽。」葛洪見交相勸勉,知義不可辭,方才受了敕書,穿了冠帶,先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主帥,然後入內,拜別了岳父岳母並妻子,竟隨了顧都督,領著三軍而去。正是: 莫認丹成便可仙,積功累行實為先。 若徒硜守不為善,那得丹成上九天。 顧督師兵尚未到東南之界,葛洪早獻計道:「賊巢廣遠,難於遍剿,利在招降,固矣。但思招降亦不容易,必使其心又感又畏,方才貼服。今欲其感,須用大恩結之;再欲其畏,必須大威震之。大恩不過一紙,大威必須百萬。今元帥所擁有限,何以使其必畏?」顧秘道:「如此卻將奈何?」葛洪道:「洪聞先聲最能動眾。元帥可先發檄文於東南各府州縣,虛檄其每府發兵若干、糧草若干,每州縣發兵若干、糧草若干;某兵就使當守何險,某兵乘勢當攻何寨;獲一首級,當作何賞;破一營寨,當進何爵;候本督府百萬大兵到日,一同進剿。烈烈轟轟,喧傳四境。卻暗戒各府州縣不必實具兵馬,但多備旗鼓火炮,虛張殺伐之勢,使賊人聞之,自然驚懼。然後命洪率一旅,宣揚聖恩,沿路招而安之,定自畏威而感服矣。」顧督師稱其妙算,一一依計而行。不數日之間,各府州縣俱紛紛傳說大兵到了,有旨檄兵進剿,皆設旌旗、火炮、糧草,以為從剿之用。眾山賊聞知,莫不驚懼。強梁者尚思擁眾憑險,以圖僥倖,柔弱者早已悔之無及。過不得一兩日,忽又聞得恩詔到了,沿途都寫帖詔旨道: 萬物皆自傾自覆,而天地之栽培不息。凡我黎民,偶以饑寒而為賊誘者,朕甚憫之。若能悔過自新,可速納兵戈於各府州縣,仍各回鄉里安生,便曲赦其罪,蠲免其積欠錢糧,有司不得重徵再問。若果係饑寒,事平後量加優恤。有能誅獲賊首來獻者,賞千金,封萬戶。若執迷不悟,大兵到日,盡成齏粉,其無悔? 眾賊見詔書寫得明明白白,又且懇切,皆大喜道:「吾屬有生路矣。」 遂各人將所執的刀槍弓箭,盡交納到各府州縣來,竟一哄分頭散去。各府州縣轉取他所納的兵器,擺列在城頭之上,要害之所,以為助剿之需。賊首見此光景,無計可施,欲要擁眾,而眾已散了八九;欲要據險,而勢孤力寡,如何能據,只得尋思要走。早有幾個貼身賊將,打聽得有賞千金、封萬戶的詔書,便你思量生縛了去請賞,我思量斬了首級去獻功。你爭我奪,竟將賊首斲成肉醬,而不可獻矣。賊首既死,而餘黨便東西逃散,那裡還有蹤跡。及顧都督的兵到境上,而東南一帶已是太平世界,竟無處勞一兵一將、一矢一炮矣。顧都督大喜道:「此皆葛縣尉之功也。」遂細細的表奏朝廷,請加重賞。朝廷見兵不血刃,而四境掃清,甚嘉其功,因賜爵為關內侯。詔命到日,眾皆稱賀。葛洪獨苦辭道:「洪本一書生,蒙元帥提攜,得備顧問。即今山賊之平,非元帥大兵,赫赫加臨,誰肯信一言,而遽解散耶?此皆元帥虎威所致,元帥乃謙虛不自有,而盡歸功於洪,復蒙聖主賜以上爵。洪自惟草茅下士,何以當此?萬望元帥代為辭免。」顧秘道:「解散之功且無論,即大兵之威,亦賢候檄府縣虛應之所揚也,豈盡在本督?賢侯有功而不受職,朝廷不疑賢侯為薄名器,則疑賢侯為矯情。辭之何難?然揆之於義,似乎不可。」葛洪聽了,甚是躊躇。 原來葛洪本念不甚重在功名,惟深注於修煉。平素與鮑玄講究,知修煉以得丹砂為重,而丹砂惟交趾最良,今見辭功名不去,遂轉一念道:「洪本書生,不諳朝廷典禮,幾於獲罪。今蒙元帥訓教,辭爵既於義不可,但士各有志,才各有宜,今洪欲謹辭侯爵,別乞一命。總是朝廷臣子,不識可乎?」顧秘道:「既有所受,則不為矯情矣。但不知賢侯欲求何地?」葛洪道:「乞勾漏一令,平生之願足矣。」顧秘道:「勾漏,下邑也,賢侯何願於此?」葛洪道:「此洪素志也,望元帥周全。」顧秘許諾,果為他婉婉轉轉上了一本。不日倒下旨來道:葛洪既奏大功,勾漏一令,何足以償。既稱其有素志,著即赴任。侯爵雖不拜,可掛為虛銜,以示朝廷優待功臣之典。 葛洪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顧都督,方才奉旨還家,與岳翁鮑玄將願乞勾漏令,要求丹砂之事細細說明,鮑玄大喜。不久別了岳翁,攜了妻子潛光小姐,上任而去。正是: 一官遠遠走天涯,名不高來利不加。 若問何求並何願,誰知素志在丹砂。 果然勾漏是一小縣,葛洪到任即薄賦減刑,寬謠息訟。不消兩月,治得一清如水,真是民無凍餒,官有餘閒。故葛洪在衙無事,聞知羅浮名勝,遂常常去遊覽,欲以山水之理,去參悟那性命之學。見那山水,到了春夏之時,則草木榮茂,到了秋冬之際,則草木衰落,因悟道:「此豈山水有盛衰,蓋氣有盛衰也。」偶看到梅花盛開之時,見開者開,落者落,因又悟道:「此亦非梅有開落,亦氣有盛衰,故梅當其盛而開,緣其衰而落也。」因而自悟道:「萬物皆在氣中,豈人獨能出於氣外?少壯者,受生之氣正盛也;老耄者,受生之氣已竭矣。若欲長生,必須令此氣常壯,不至於衰竭則可也。此《丹經》所以貴乎養氣也。」由是朝夕之間,惟以養氣為事,初惟靜養;繼用調息;繼而閉其口,使氣惟從鼻息中出納;繼而長收短放;繼而吐故納新,又直收入丹田;繼而直貫至尾閭,又直貫至夾脊,漸漸有個貫頂之意,行之既久,只覺滿腹中的精神充足,滿身上的氣血流通,十分快活。因暗想道:「吾自身中原有大樂,反不去料理,為何轉在塵世中戀此雞肋?」此時在勾漏作令,已滿了三載,因而解了印綬,納於上司,竟告病謝事而去。不日到了故鄉,拜見鮑玄,道:「小婿為吏三年,真是兩袖清風,惟有丹砂一筐,奉上泰山,聊以佐外丹之一用。」鮑玄笑受道:「得此,則黃白有種,無藉於世矣。」自此之後,翁婿二人,杜門不出,不是養氣,就是煉丹。不數月之間,外丹已成,不但資生,兼之濟世。然而細細一思,卻於性命無益,故葛洪全不在意。雖不在意,而葛洪修煉之名,早已傳播四方。 有一個淮南王劉安,原是漢朝子孫,朝代雖更,他卻保全未失。他為人最好的是修煉外丹,只因未得真訣,往往為之而不就。他心不能死,尚苦苦的訪求高人異士。今聞得葛洪之名,遂著人用厚聘,再三來敦請一會。葛洪初辭了一兩遍,後見他殷殷不倦,轉感他仰慕之誠,竟慨然而往。及到了相見,淮南王加禮優待,欲求他修煉之術。葛洪道:「修煉雖爐火之功,然其成敗,實關天地之造化,並賴鬼神之護持。大王若存濟人利物之心,則天地自然不吝,鬼神自然樂從,而鉛汞通靈矣。倘妄想齊山,私圖高鬥,誠恐九轉之功,必不能滿也。」淮南王聽了,不勝大喜,道:「賢侯之論,金玉也。安何敢私?但欲參明至理耳。倘蒙仙術,僥倖成丹,請悉以代民間租賦。」葛洪聽了,因力贊道:「大王仁心仁政,天地鬼神實與聞之。洪雖薄緩,何敢不於爐鼎之間少效一臂。」二人說得投機,彼此大悅。遂選吉擇地,起立爐灶,安鉛置汞,加以丹砂,盡心修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如是者九轉,大丹乃成。淮南王啟爐,果得黃金三萬兩,不負前言,悉以代淮南一郡租賦之半。深感葛洪之傳,敬之不啻神明。 然葛洪靜思暗想,以為終日碌碌為人,而自家性命何時結果?必須棄家避世,遠遁而去,擇一善地,細細參求,方能有成。算計定了,此時身邊黃白之資自有,不憂路費,遂暗暗的改換了道裝,隱起葛洪名姓,別號抱樸子,止帶了一個能事的老僕,飄然而去。又恐近處人易蹤跡,遂順著長江一路,直至京口,由京口轉至丹陽,又由丹陽至常蘇。常蘇非無名勝之地,可以潛身,然山水淺足,故葛洪舍之而去。直至臨安,見兩峰與西湖之秀美,甲於天下,方大喜道:「此地可卜吾居矣。」因而遍遊湖山,以擇善地。南屏嫌其太露,靈隱怪其偏枯,孤山厭其淺隘,石屋憎其深沉,皆不稱意。一日,從赤霞山之西而行,忽見一嶺蜿蜒而前,忽又迴環後盼,嶺左朝吞旭日,嶺右夜納歸蟾,嶺下結茅,可以潛居,嶺頭設石,可以靜坐,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妙是遊人攘攘,而此地過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獨靜。葛洪看了,不覺大喜道:「此吾居也。」因出金購地,結廬以處。遂安爐設鼎,先點外丹,為資身之計,然後日坐嶺頭,觀天地之化機,以參悟那內丹之理。一日有感,因而題詩一首道: 縱心參至道,天地大丹台。 氣逐白雲出,火從紅日來。 真修在不息,虛結是靈胎。 九轉還千轉,嬰兒始出懷。 葛洪悟後,因時時參想道:「天地所以不老者,先天之氣至足也。人是後天父母氣血所生,故有壯有老,不能持久,縱能於天地之氣吐吞收放,亦不過稍稍延年,斷不能使受傷之後天,重返不息之先天。」再又參想道:「若果不能,則神仙一道,盡屬荒唐矣。他人且無論,即吾祖仙公,仙蹤仙術,歷歷可徵,豈亦荒唐耶?由此想來,必竟後天之中,仍有開闢先天之路。故《丹經》論至精微,有曰父母,有曰戊巳,有曰懷胎,有曰調養,有曰產嬰兒,有曰出元神。此必有說,斷非無故而妄立名色,以炫世人之耳目。且《丹經》又有曰三九郎君、二八姹女,又有曰黃婆,不知者盡指為采戰之事。試思采戰淫欲,豈有得道仙人而肯著之為經耶?此中定別具妙理,而人未及參明耳。若果采戰,縱有神術,亦屬後天,何關性命。況且溫柔鄉。多半是黃泉路。」 原來葛洪自在勾漏,得了養氣調息之術,有些效驗,便日日行之。這一日,正坐在嶺頭初陽台上,吐納東方的朝氣,忽想起《丹經》上有兩名要言,道:「爐內若無真種子,猶如水火煉空鐺。」因又參想道:「據此二言,則調養不足重,而真種子乃為貴也。但不知真種子卻是何物。若要認做藥物,《丹經》又有言:『竹破還將竹補宜,抱雞須用卵為之。』由此看來,自是人身之物。但人身俱是後天,那裡做得種子?」因而坐臥行動,凝思注想,無一刻不參真種子,再也參不透。 忽有一道人,古貌蒼髯,來訪葛洪,欲暫借一宿。葛洪看那人體態,大有道氣,便延之上坐,請教道長何來,那人道:「來與汝說真種子。」葛洪聞言,便下拜道:「願吾師指教。」那道人便一手扯起葛洪,道:「世兄請起,吾乃汝祖弟子鄭思遠也,特來傳汝祖秘術於兄。」遂將昔日葛玄神仙妙旨,一一傳授而去。葛洪恍然大悟道:「原來《丹經》所喻,皆係微言,實暗暗相通,所云三九郎君,即父也;二八姹女,即母也;所云戊巳黃婆,即父母交媾之媒也。父母之交媾,即父母先天之陰陽二氣,相感相觸,而交結於眉目間,而成黍珠也。此黍珠,吸而吞之,即吾後天中之真種子也。父母交媾,即戰也;吾吞納,即彩也。彩而溫養之,即水火之煉也。修煉得法,而種子始成胎也。時足胎成,而嬰兒始產也。嬰兒既產,則元神始出也。元神出,然後化腐為神,而屍可解也。」葛洪自得鄭思遠之指點,此理既明,心無所惑,遂出囊中黃白,叫老僕去一一治辦。又廣結其廬,深深密密,好潛藏修煉,不與人知。正是: 茫然容易偏難識,得竅雖難亦易行。 藥餌金丹皆備矣,大丹何患不能成。 藥物既備之後,葛洪便閉戶垂簾,據鼎爐而坐,抽添得鼎爐內水火溫溫暖暖、以待先天種子之來。而戊巳黃婆,則日引著明眸皓齒的三九郎君,與綠鬢朱顏的二八姹女,時時調笑於葛洪鼎爐之前。雖五賊為累,龍虎不能即馴也。參差了數遍,然陰陽之交媾,你貪我愛。出自天然,鉛汞之調和,此投彼合,不須人力。況有黃婆勾勾引引,忽一時,金童玉女眉目間,早隱隱約約浮出一粒黍珠,現紫光明色。葛洪急開簾審視,認得是父母的先天種子。忙一吸而彩入爐中,再抽添火候,牢牢固守,工夫不敢少息。過了些時,腹中漸覺有異,知已得了真種子。不須更煩藥物,遂將所求,一概遣去,惟存心於調攝溫養,毫忽不敢怠情。果是道參真訣,修合玄機,胸中種子結就靈胎,早日異而月不同。到了十月滿足,忽有知有覺,產一嬰兒,在丹田內作元神,可以隨心稱意,出入變化無窮矣。 葛洪到此,素心已遂,道念愈堅,因拜謝天地祖先,立願施藥濟世,不欲復在世緣中擾擾。因遣老僕還鄉報信,使家人絕望,自卻顛顛狂狂,在西湖上遊戲。他雖韜光斂晦,不露神仙的蹤跡,然朝游三竺,暮宿兩峰,旬日不食也不饑,冬日無衣也不寒,入水不濡,入火不燃,舉止行藏,自與凡人迥異,遂為人所驚疑而羨慕矣。 一日,有一貴者邀洪共飯。時賓客滿座,內忽一客戲洪曰:「聞令祖孝先公,仙術奇幻,能吐飯變蜂,不知果有其事,而先生亦善此術否?」葛洪道:「飯自飯,蜂自蜂,如何可變?先祖之事,或真或妄,予亦不知。但尊客既談及此,或蜂飯之機緣有觸,而不可不如尊客之命。」一面說,一面即將口中所嚼之飯,對著客面一噴。客只道是飯,忙低面避之。那裡是飯,竟是一陣大蜂,亂撲其面,而肆其攢噬之毒。客急舉衣袖拂之,那裡拂得他開。左邊拂得去,右邊又叮來了,右邊拂得去,左邊又叮來了。客被叮不過,慌了手腳,只得大叫道:「先生饒我罷,某知罪矣。」葛洪笑道:「此飯也,豈會叮人,尊客欲觀,故戲為之。既如此害怕,何不仍飽予腹內。」將箸招之,那一陣大蜂早飛入口中,還原為飯矣。滿座賓客見之,無不絕倒。 遂傳播其仙家幻術之妙,至錢塘縣尉亦聞其名,特設席錢塘江口,請葛洪觀潮。正對飲時,忽風潮大作,一派銀山雪浪,自海門洶湧而來。觀潮之人,盡遠遠退奔高岸。縣尉亦要避去,葛洪笑留之,道:「特來觀潮,潮至而不觀,轉欲避去,則此來不幾虛度乎?」縣尉道:「非不欲觀,略移高阜。以防其衝激耳。」侍衛之人,恐其有失,遂不顧葛洪,竟簇擁縣尉,亦退避於高岸之上,獨剩葛洪一人,據席大飲。頃刻潮至,葛洪舉杯向之,稱奇道妙,恬不為怪,真是仙家妙用,不可測度。那潮頭有三丈餘高,卻也奇怪,到了葛洪面前,宛若有物阻隔住的一般,竟自分流而過,獨他坐處,毫無點水潤濕,觀者莫不稱異。一日,有客從葛洪西湖泛舟,見洪有符數紙,在於案上。客曰:「此符之驗,可得見否?」葛洪道:「何難」。即取一符,投之水中,順水而下。洪曰:「何如?」客笑道:「常人投之,亦能下流。」洪復取一符投之,逆水而上。洪曰:「何如?」客又笑道:「西湖之水平,略遇上水微風,則逆上亦易事耳。」洪又復取一符投之,這符卻便作怪,也不上,也不下,只在水中團團旋轉。但見那上流的符,忽然下去,下流的符,忽然上來,三符聚做一塊,便不動了。葛洪隨即收之。客方笑謝道:「果然奇異。」 忽一日,葛洪在段橋閒走,見一漁翁自言自語道:「看他活活一尾魚,如何一會兒便死了?只得賤賣些,自有個售主。」葛洪聞言,笑道:「你既肯賤,我欲煩此魚,到河伯處一往,買你的放生罷。」漁翁大笑道:「此真買乾魚放生的了,果能活之,任憑放去,斷不要錢。」洪遂於袖中,取符一道,納魚口中,投之水內,踴躍鼓鱗而去。觀者無不稱奇。 又一年,錢塘大旱,萬姓張惶。也有道士設壇求雨,也有兒童行龍求雨,百計苦求,並無半點。葛洪看此光景,不覺動念。因安慰眾人道:「莫要慌,吾為汝等求之。」因在葛嶺丹井中,取水吸了一口,立在初陽台上,望著四面一噴,不多時,早陰雲密布,下了一場大雨,四野沾足。 一日,見一窮漢,日以挑水為生者,因汲水,誤落錢百十文於井中,無法可得,惟望井而泣,葛洪道:「癡漢子,何必泣,我能為汝取出。」遂於井上,大呼:「錢出來!錢出來!」只見那錢一一都從井內飛將出來,一個也不少。其人拜謝而去。 又一年,瘟疫盛行,葛洪不忍人染此疾,遂書符投於各井中,令人飲水,則瘟疫自解。又一人為錢糧逼迫,要賣妻子,其妻情急,竟往西湖投水。葛洪見了,止他道:「不必短見,我完全你夫婦罷。」松亭內一塊大青石下,有賊藏銀一包在彼,可叫汝丈夫往取之,完糧之外,還可作本錢度日。其夫往取,果得之,感謝不盡。 嘗有客來謁葛洪,洪與客同坐在堂,門外又有客繼至,復有一洪親迎,與之俱人。而座上洪仍與前來之客談笑,未嘗離席動身。此乃葛洪出神妙用。每遇天寒客至。洪便道:「貧居乏火,奈何?」因而口中吐出熱氣來,滿座皆暖。盛暑客到,洪又道:「蛙居苦熱,奈何?」因而口中噓出冷氣來,一室皆涼。 或有請洪赴席,洪意不欲往,無奈請者再三勉強,洪不得已而隨去。行不上數百步,忽言腹痛,即時臥地,須臾已死,請者驚慌,忙舉洪頭,頭已斷,再舉四肢,四肢皆斷,抑且鼻爛蟲生,不可復近。請者急走報洪家,卻見洪早已坐在堂上,請者亦不敢有言,復走向洪死所視之,已無洪屍矣。神異如此,人人皆道他是仙公再世,每以仙術濟人,其功種種也,稱述不盡。但在湖上邀游既久,人皆知他是個仙人,日逐被人煩擾,不欲更留,因振衣拂袖,返於故鄉。 此時鮑玄並妻子潛光,俱已去世,物是人非,不勝感歎,因訪遺族子孫,以為棲止。曾著《抱僕子》內外篇、醫書《金匱方》百卷、《肘後方》四卷,流傳於世。既而仙機時露,復為人蹤跡甚繁,心每厭之,遂獨居一室。其年八十一歲,坐至日中,不言不動。兀然若睡。家人驚視之,己屍解而去矣。及視其顏色,雖死如生,再撫摩其體,卻柔軟不糜。至後舉屍入棺,輕如無物,方知仙家與世人迥異。後朝代屢更,有人登葛嶺憑弔之,尚若仙人之遺風不散,故地借人靈,垂之不朽,至今稱為葛嶺焉。 [book_title]第二卷 白堤政跡 古詞有云:「景物因人成勝概。」西湖山水之秀美,雖自天生,然補鑿之功,卻也虧人力。這西湖風景,莫說久遠者不知作何形狀,就是到了唐時,杭州一帶地方,還都是沮洳斤鹵之所。居民稀稀疏疏,不能生聚,何況山水?直到唐玄宗時,李泌來為刺史,留心政事,方察出民之凋敝,皆由水泉鹹苦之故。因自到西湖之上,親嘗那西湖之水,見其恬淡可以養生,便思量要引入城中,以救那鹹苦之害,卻無計決鑿。因再三審視,方又察出西湖之水,原有泉眼數十暗行地中,必鑿井相通,將湖水引入,今居民食淡,方遂其生。因不惜一時之財,分用民夫,在郡城中開鑿了六個大井。你道是那六井:相國井、西井一名化成井、金牛池、白龜池、方井、小方井。自六井鑿通之後,果然水泉清淡,萬姓不受鹹苦之害,遂致生聚漸繁,居民日富。凋敝人情,轉變作繁華境界,卻還無人料理到西湖上去。不意李泌去任之後,後官只管催科,並不問及民間疾苦。日積月累,遂致六井依然湮塞,民間又飲鹹苦之水,生聚仍復蕭條。那西湖冷淡,是不須說了。直到真元中,杭州又來了一個大有聲名的賢刺史,方才復修李鄴侯的舊跡,重洗刷出西湖的新面目來,為東南勝境。 你道這賢刺史是誰?就是太原白樂天,名居易。樂天生來聰慧過人,才華蓋世,有人從海上來,見了他些奇蹤異跡,相傳於人,故人盡道他是神仙轉世。唐時以詩取士,有一位前輩老先生,叫做顧況,大有才名。一時名士,俱推重他為詩文宗主。凡做的詩文,都要送來請教於他,以定高下。這顧況的眼睛又高,看了這些詩文,皆不中意,絕無稱賞。若經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便要算做上等的了。故人送詩到他門首,都躡足而不敢進,因相傳顧況之門為鐵門關,金鎖匙,難得開了讓人入去。 此時白樂天年還未冠,聞知顧況之名,也不管好歹,竟攜了一卷詩,親送到門前,叫門上人傳將入去。顧家門上人是傳送慣了的,一面接了詩,一面就說道:「相公請回,候老爺看過了,再來討信罷。」白樂天道:「不消得,煩你送入,我在此候,只怕老爺就要請我相見。」門上人見他年紀小,說大話,不好搶白他,只笑了一笑,便傳將入去。此時顧況坐在書房裡,正對著幾卷套頭詩,看厭了,推在半邊,吃茶消遣。忽又見門上人送進這卷詩來,他卻又接在手中。原來這顧況本意原甚愛才,不是輕薄,只因送來這些詩,不是陳腐,就是抄襲,若要新奇,便裝妖作怪,無一首看得上眼,故露出許多高傲之態,為人畏懼。然他本心卻恐怕失了真才,故送進詩來,他又接在手中。先看見詩卷面上,寫著「太原白居易詩稿」七字,竟無一謙遜之詞,又不致求教之意,又見他名字叫做白居易,因大笑道:「他名居易,只恐長安米價太貴,『居』之也還不『易』。」說便說,笑便笑,詩卻恐怕失了佳句,因展開一看。才看得第一首,便覺是自出手眼,絕不與人雷同。再看第二首,更覺淡雅中有些滋味,不禁那些嬉笑之容,早已收斂。再信手揭開中間一看,忽看見一首詠芳草的道: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顧況讀完,便忍不住將案一拍,大叫道:「此詩拓陶韋之氣,吐杜李之鋒,好佳作也!」因問門上人道:「這白相公既送詩來,為何不請他入坐,卻放他去了?」門上人道:「小的不知好歹,倒肯放他去,他卻不肯去,還立在門外,等老爺相請哩。」顧況道:「如此還好,快去相請。」門上人一面出去請,他就立起身,也隨後踱了出來相接。二人相見了,甚是歡然。顧況因說道:「我只道斯文絕矣,不意吾子還為天壤間留此種子,何其幸也。」遂邀白樂天到書房裡去,置之上座,待以貴賓之禮。杯酒之間,細論古今,竟成了莫逆之交,當時有人戲題兩句道:顧才子掣開金鎖匙,白樂天撞破鐵門關。 自此之後,白樂天詩名大播,長慶中就登了拔萃的進士,年紀只得二十七歲。唐時凡登進士第的都在曲江飲聞喜宴,宴罷,便都到慈恩寺雁塔下題名。他時有為將相者,就以朱涂其名上以為榮,且各各題詩紀事。樂天所題之詩,有兩句道: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九人中最少年。 樂天因詩才有名,又兼年少,故召入翰林為學士,隨遷了左拾遺。每每奏對班中,論事鯁直,不肯少屈,天子變色,謂宰相李絳道:「白居易,朕所拔擢也,怎敢直言放肆如此,朕豈能堪。」李絳忙跪奏道:「言路大開,乃朝廷之盛事。白居易敢於直言者,正所以報陛下拔擢之恩也。望陛下姑容之,以發揚盛德。」天子聞言大悅,待居易如初。後又因論事觸怒廷臣,怪其出位多言,遂貶為江州司馬。久之,穆宗即位,聞其才名,又召入翰林以知制誥。但天子性好游畋,出入無度,白居易耐不住,又做了一篇《續虞人箴》,獻於天子,以寓規諷。天子見了,不勝大怒。是時宰相無力,沒人解救,遂謫遷為杭州刺史。樂天聞報,略無慍色,因說道:「我白居易,既蒙拔擢,做一日之官,自當盡一日之職。立朝則盡言得失,守邦則撫字萬民,總是一般,何分內外?況聞杭州有山有水,足娛我性情,有何不可?」便就在東都收拾行囊,帶領家眷,同赴杭州之任。正是: 非關有意逐賢人,豈是私心作遠臣。 多分西湖山與水,催他來點十分春。 白樂天不日到了杭州,上了刺史之任。一完了許多酬應的公務,即遍訪民間疾苦,方曉得李鄴侯開的這六井,歲久年深,無人料理,依然湮塞,居民仍苦鹹水,生聚又復蕭條。樂天訪察明白,因又急發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盡。又訪察得下塘一帶之田,千有餘頃,皆賴西湖之水,以為灌溉。近因湖堤倒塌,蓄泄無時,難以救濟,往往至於荒旱。樂天因又築起湖堤,比舊堤更高數尺,以便多蓄湖水。放水口上,又恐水高,易於泄去,又設立水閘以為啟閉。自築堤立閘之後,蓄水有餘,泄水不竭,故下塘一帶百姓,竟無荒旱之苦,又感激不盡。 樂天因行了這幾件德政,見民間漸漸有富庶之風,與前大不相同,他也滿心歡喜,便於政事之暇,日日到西湖上來遊覽。見南山一帶,樹色蒼蒼,列著十數里的翠屏,甚是豁人的心眼。又見湧金、清波一帶的城郭列於東,又見保叔塔、葛仙嶺、棲霞烏石、北高峰繞於西北,南高峰、南屏山、鳳凰山繞於西南,竟將明聖一湖,包裹在內,宛如團團的一面大水鏡。但恨水闊煙深,舉動要舟,不便散步。又見孤山一點,宛在水中,而西冷一徑,盡是松筠,往來必須車馬,因而動了一片山水之興,遂從那斷橋起,又築了一條長堤,直接著孤山,竟將一個湖,分作裡外兩湖。又在長堤上種了無數的桃李垂楊,到春來開放之時,紅紅綠綠,綿延數里,竟像一條錦帶,引得那些城裡城外之人,或攜樽揭盒,或品竹彈絲,都到堤上來遊賞。來來往往,就如蟣一般,再沒個斷絕之時。初還是本郡遊人,既而又添了外邑,漸漸引動四方,過不多時,竟天下聞西湖之名矣。樂天既做一個西湖上的山水主人,就有那好事的道:「這裡可憩憩足力。」就添蓋了一間亭子。又有的道:「這裡可以眺望遠山。」就增造了一座樓台。由是好佛的撿幽靜處起建寺宇,好仙的擇名勝地創立宮觀,好義的為忠孝立廟,好名的為賢哲興祠。西湖勝地,無不為人占去。至於酒樓茶館,冷靜處,也隔不得三家五家,酒帘高掛。若到熱鬧處,竟比屋皆是酒罏。初還只在西湖上裝點,既而北邊直裝點到靈隱、天竺,南邊直裝點到淨慈、萬松嶺,竟將一個西湖,團團裝點成花錦世界。後來這條堤,因是白樂天所築,遂叫做白公堤。樂天見此光景,也十分得意,因賦詩自表道: 望海樓台照曙霞,護江汀畔踏晴沙。 濤聲夜入伍胥廟,柳色春藏蘇小家。 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自此之後,百姓感白樂天事事為杭州盡心修治,皆心悅誠服,巴不得他在湖上受用。他政事一完,也便到各名勝的所在遊賞題詩。若煙霞石屋、南北兩峰、冷泉亭、雷峰塔,以及城中虛白堂、因岩亭、忘笙亭,凡有一景可觀,無不留題以增其勝概,只恨沒一個同調的詩友,與之相唱和。忽一日,聞得他一個詩酒知心的好友,叫做元微之,也除授到浙東做觀察使。雖有一江之隔,為官守所繫,不能往來,然同在數百里內,消息可以相通,滿心觀喜,但不知何時方能到任,因差人去打聽。又暗想道:「我與微之二人,皆以詩酒山水為性命。前見我遷了杭州刺史,又見我說身臨明聖之邦,有西湖山水之樂,他甚是氣我不過。今日他自經歷到禹穴、蘭亭,並山陰道上,他豈不誇張其美,也要來氣我?諒西湖名甲天下,對得他過,須要打點回他方妙。」果遲不得數日,到任後,有一和尚叫做賀上人,自浙東回杭,替元微之帶了一封書來,忙忙拆開看時,卻無一句寒暄之語,惟有一首七言律詩,誇獎他州城之美,並他為官得勝地之樂道: 州城回繞拂雲堆,鏡水稽山滿眼來。 四面常時對屏障,一家終日在樓台。 星河似向簷前落,鼓角驚從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 樂天看了,知他是來爭氣,因笑一笑道:「他要爭氣,我偏要貶駁他一番,看他何詞以對。」因而也不敘寒暄,但只題詩一首,差人送去。元微之得了書,拆開一看,也只一詩,因讀那詩道: 賀上人回得報書,大誇州宅似仙居。 厭看馮翊風沙久,喜見蘭亭煙景初。 日出旌旗生氣色,月明摟閣在虛無。 知君暗數江南郡,除卻餘杭總不如。 元微之見了,知是樂天戲他,故相貶駁,因和韻答他一首,仍自誇張,卻隱寓貶駁杭州之意,又差人寄復樂天。樂天開看,其詩道: 仙都難畫亦難書,暫任登臨不合居。 繞廓煙嵐新雨後,滿山樓閣上燈初。 人聲曉動千門辟,湖色宵涵萬象虛。 為問西州羅剎岸,濤頭衝突近何如? 原來錢塘江未經築岸之時,那潮頭起時,直高數十丈,拍天一般的湧將上來,就如千軍萬馬奔騰,也不似這般洶湧,所以元微之做入詩中,以來取笑。樂天看了,因笑道:「微之此詩,要來笑我,卻笑差了。錢塘江潮如雪山銀障,乃天下奇觀也。便是漢時枚乘所賦的八月廣陵濤,何等稱雄,也比不得我錢塘潮之萬一。微之為何反以囉剎來貶駁?由此看來,我杭州的好處,他尚未盡知,若不說明,豈不埋沒了。」因又做詩一首,寄與元微之道: 君問西州城下事,醉中疊紙為君書。 嵌空石面摽羅剎,壓捺潮頭敵子胥。 神鬼曾鞭猶不動,波濤雖打欲何如? 誰知太守心相似,抵滯堅頑兩有餘。 元微之看了這首詩,細細辨明羅剎二字,是稱美錢塘江的徽號,不是貶他之說,方自知笑差了,做聲不得。復因公事到杭州,因而一遊,方知西湖之美,實實及他不來,方才心服,不敢再爭。正是: 柳簇花攢紅袖新,山搖水曳翠眉顰。 何須著屐東西覓,日出湖中對美人。 樂天因山山水水,日對著西湖這樣的美人,又詩詩酒酒,時題出自家這般的才子,一片尤滯之魂那裡還按納得定,遂不禁稍稍寄情於聲色。身邊早蓄了兩個姬妾,一個叫做樊素,一個叫做小蠻。樊素善於清謳,每歌一聲,而齒牙鬆脆,不啻新鶯。小蠻善于飛舞,每舞一回,而腰肢擺折,勝似游龍。故樂天愛之特甚,日侍不離,因有詩二句贈他兩人道: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 要知櫻桃口,不是單贊其口,贊其口能歌也。楊柳腰,也不是獨羨其腰,羨其善舞耳。故後人又有詩駁其櫻桃口,贊之不盡道: 吐去新鶯穿齒滑,吞來舌上滾明珠。 朱唇一起嬌無那,細想櫻桃怎得如? 又有詩駁楊柳腰道: 衫袖翩躚總不消,細看妙盡在纖腰。 輕輕款款尋思去,轉覺粗疏是柳條。 樂天既有了兩個絕色的姬妾在旁,便日日帶他到湖山深處,或是蓮藕灣頭,或是風前歌一曲,或是月下舞一回,又自作詩以紀其事。所稱山水之樂,詩酒與風流之福,十分中實實也享了八九。卻又逢著唐朝的法網甚寬,凡是官府到任,宴會飲酒,俱有官妓承應,或是出郊迎接,或是騎馬相隨。皆習以為平常之事,恬不為怪。樂天因營妓中沒有出色的女子,又因有樊素、小蠻足以娛情,故不甚去追求官妓。忽一日,見了一官妓,叫做商玲瓏,生得姿容鮮媚,甚是可人,又且琴棋技藝,種種皆可應酬,故此樂天亦甚鍾愛,每每喚他來承應。一日,與他對雪飲酒,正飲到酣暢之際,忽元微之差人來寄書問候。樂天看了書,因大笑對商玲瓏說道:「元相公一向要以浙東形勝,與俺杭州的西湖比較,只就山水論,己比較不過,今番又有你在此賞雪對飲,又添了一段風流佳話,只怕元相公一發比我不過了。待我再題詩一首,取笑他一番。」因乘著酒興,又題詩寄元微之道: 可憐風景浙東西,先數餘杭次會稽。 禹廟未勝天竺寺,錢湖不羨若耶溪。 擺塵野鶴春毛暖,拍水沙鷗濕翅低。 更對雪樓君愛否?紅欄碧甃點銀泥。 元微之得了這首詩,已自知爭他不過,便自心服。但因「雪樓君愛」之句,訪問出商玲瓏之美,不勝羨慕垂涎。遂寫書與樂天,並送許多金幣與商玲瓏,要邀他去相見一面。樂天因是好友,推辭不得,只得著人送去。微之一見大悅。遂留在浙東,盤桓了數月,方才送還,完了一案。正是: 山水既然輸服矣,為何官妓又來爭? 須知才色原相近,才盡焉能色不生。 此時樂天雖然縱情詩酒,卻於政事未嘗少廢,但裝點的西湖風景,天下聞名。到了三年任滿,朝廷知他政績,遂仍召回京,做秘書監。樂天聞報,喜少愁多,又不敢違旨,只得要別杭州而去,因思想道:「我在西湖之上,朝花夕月,冬雪夏風,盡盡的受用了三載,今聞我去,你看山色依依,尚如不捨,鳥聲戀戀,宛若留人。我既在此做了一場刺史,又薄薄負些才名,今奉旨內轉,便突然而去,豈不令山水笑我無情?」因叫人快備一盛席,親到湖堤上來祭奠山水花柳之神,聊申我白樂天謝別之敬,以了西湖之緣。祭奠畢,遂與商玲瓏一班名妓,縱懷暢飲,直飲得爛醉如泥,仍題詩道: 徵途行色慘風煙,祖帳離聲咽管弦。 翠黛不須留五馬,皇恩只許住三年。 絲藤蔭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 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 題罷,方才歸去。到了臨行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來擁著馬頭相送。樂天因笑謝道:「我在此為官三年並無好處。」遂信口念出兩句道:「惟留一湖水,與汝救荒年。」 須臾眾百姓散去,樂天方得長行。但一路上又無病痛,又無愁煩,只是不言不語胸懷不樂。朝夕間,連酒也不飲,詩也懶做。眾隨行的親友見他如此,不知何故,只得盤問於他道:「你在杭州,做了三年刺史,雖然快活,卻是外官。今蒙聖恩新升除了秘書監,官尊職顯,乃美事也,有何愁處,只管皺了眉頭?」樂天道:「升遷榮辱,身外事耳,吾豈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親友又問道:「我見你步履如常,身子又不像疼痛,卻是何病?」樂天道:「我說與你罷,一片溫來一片柔,時時常掛在心頭。痛思捨去終難捨,苦欲丟開不忍丟。戀戀依依維自繫,甜甜美美實他鉤。諸君若問吾心病,卻是相思不是愁。」 眾親友聽了,俱又驚又笑道:「聲色場中,脂脂粉粉,老先生亦可謂司空見慣矣,況櫻桃口、楊柳腰尚在身邊,盡可消遣,為何一個商玲瓏便鍾情至此?」樂天道:「商玲瓏雖然解事,亦不過點綴湖山,助吾朝夕間詩酒之興耳,過眼已作行雲流水,安足繫吾心哉?吾所謂相思者,乃是南北兩峰,西湖一水耳。」眾親友聽了,盡鼓掌大笑道:「這個相思病,實害得新奇,但可惜《本草》、《岐黃》俱不曾留方,無藥可治,如之奈何?」說罷,連樂大也大笑道: 但聞山水癬,不見說相思。 既說相思苦,西湖美可知。 此時樂天已將出浙江境,要打發杭州送來的船回去,因戀戀不捨,又做了一首絕句,叫他帶回杭州去,貼在西湖白堤亭子上。那詩道: 自別錢塘山水後,不多飲酒懶吟詩。 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 自此之後,樂天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之事,人人傳說,以為美談。後因言事觸怒於人,又將白樂天出為蘇州刺史。那蘇州地方,雖也有虎丘山、觀音山並東西兩洞庭湖,可以遊賞,但樂天心心念念,只想著西湖,口口聲聲,只說著西湖。嘗對一個相好朋友道:「俺與西湖,既結下宿世之緣,便當生生死死,終身受用,為何緣分只有三年?況此三年中,公事簿書又破費了我許多,山灣水曲,何曾游得遍。細想起來,我與他相處的情分,尚未十分親切,今突然撇來,又因官守羈身,再不能夠重與他一見,真可謂之負心人矣。」那相好的朋友笑道:「害相思須要害得有些實際,不可徒害了虛名。白先生既如此羨慕西湖,吾輩尚不知那西湖果是怎生的模樣,可果有三分顏色,以領略白先生之病否?」樂天聽了道:「你要知他的顏色麼?一時如何摹寫得盡,待我說個大概與你聽罷。」因提起筆來,題詩一首道: 為我踟躕停酒盞,與君約略說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號錢塘瀉綠油。 大屋簷多裝雁齒,小航船亦畫龍頭。 所嗟水路無三百,官係何由得再游。 那好朋友見詩中「堆青黛」、「瀉綠油」之句,不覺驚喜起來道:「原來西湖之美有如此,莫說你見過面的害相思,連我這不見面的,也種下一個相思的種子在心上了。」未幾,又召入京,後來只做到刑部尚書。他因宦情不濃,也就請告了,就在東都履道里所住之處,築池種樹,構石樓看山,與弟白敏中、白行簡、裴度、劉禹錫散誕逍遙,因號為「香山居士」,又號為「醉吟先生」。後來老了,又與胡杲、吉旼、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八個年高有德致仕之友,時時往來,故一時榮之羨之,稱為「香山九老」。直活到七十五歲方終。臨死時,捨不得小蠻,因做一首絕句別他道: 一樹香風萬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 永豐東角荒園裡,盡日無人屬阿誰? 總之白樂天的文章聲價為天下所重,自不必言矣。守杭時,重開六井,點染湖山,是他一生的功績,故流傳至今,建詞祭祀不絕,以為西湖佳話。 [book_title]第三卷 六橋才跡 才子二字,乃文人之美稱。然詩書科甲中,文人滿天下而奇才能有幾人?即或間生一二,亦不過逞風花雪月於一時,安能留古今不朽之才跡在天壤間,以為人之羨慕?今不意西湖上卻有一個。你道是誰?這人姓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山人也。他生在宋仁宋景佑年間,一生來便聰慧異常,一讀書便能會悟,一落筆便自驚人。此時在父親蘇老泉,雖未曾中得制科,卻要算做當時的一個老才子。只因眼中識得王安石不近人情,是個好人,不肯依附,故爾淪落,他自既不想功名,見生了東坡這等兒子,怎不歡喜。誰知那時的秀氣,都萃在一門,過不多時,他夫人程氏,又生了蘇轍,字子由,這子由的天姿秀美,也不亞於哥哥。故一時人贊美之,稱老泉為老蘇,子瞻為大蘇,子由為小蘇,合而稱之為三蘇,十分稱羨。 卻恨眉山僻在東南,沒個大知己,老泉聞得成都的張方平,一時名重天下,遂領了兩個兒子,從眉山直走到成都,來見方平,要他舉薦。張方平一見了他兩個兒子的文章,即大驚大訝道:「此奇才也,薦與別人,何足以為重輕,須舉薦與當今第一人,方不相負。」此時稱斯文宗主,而立在朝廷之上者,惟歐陽修一人,故張方平寫書舉薦,又叫人將他二人直送到京師。歐陽修看了薦書,就看二人的文字,不禁拍案大叫道:「筆挺韓筋,墨凝柳骨,後來文章,當屬此二人矣。張方平可謂舉薦得人。」遂極力稱贊,直送與宰相韓琦去看。韓琦看了也驚歎道:「此二人不獨文字優長,議論侃侃,當為國家出力,此朝廷瑞也。」自此,二人才名便轟然遍滿長安。 到了嘉祐元年,蘇軾、蘇轍便同登了進士。歐陽修常將他的文章示人道:「此吾輩中人也,只恐到了三十年後,人只知有蘇文,不知有我矣。」當時仁宗皇帝親試策問,大是得意。朝罷進宮,龍顏甚悅,因對太后說道:「朕今日得二文士,乃四川蘇軾、蘇轍。惜朕老矣,恐不能用,只好留與後人了。」遂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惟召試秘閣,及試又入優等,遂直史館,稱為學士,十分榮耀。不料後來神宗皇帝登基,王安石用事。那王安石是個執拗之人,一意要行「青苗錢法」,蘇軾卻言青苗法害民不便。王安石又一意要變更科舉,蘇軾又言科舉不當變更,只宜仍舊。神宗要買燈,蘇軾又奏罷買燈,事事相忤。王安石如何容得,遂把他出了外任,通判杭州。蘇軾聞報,恰好遂了他好遊山水的心腸,胸中大樂道:「我久聞得李鄴侯、白太傅都在杭州留傳政跡,垂千古風雅之名,我今到杭州,若得在西湖上也做些好事,與李白二公配饗,豈不快心。」就一面打點起身。那時他兄弟子由同在京做官,見哥哥屢屢觸犯王安石,恐有大禍,甚是憂心,今見他出判杭州,脫離虎口,方才歡喜;又恐怕他到杭州舊性復發,又去做詩做賦,譏刺朝政,重起禍端,因與表兄文同,於餞行之際,苦苦勸誡他一番。東坡深服其言。文同到他臨行之時,恐他忘了前言,又做詩兩句贈他道:北客若來休問答,西湖雖好莫吟詩。 東坡領教而別。不一日到了杭州,遠遠望見山色,便覺不同,滿心歡喜。到任之後,一完了衙門公事,便出遊於西湖之上。果然好一個西湖!但見: 碧澄澄,凝一萬頃徹底琉璃;青娜娜,列三百面交加翡翠。春風吹過,豔桃浪李如描;夏日照來,綠蓋紅蓮似畫。秋雲掩映,滿籬嫩菊堆金;冬雪紛飛,孤嶼寒梅破玉。曉霞連絡三天竺,暮靄橫鋪九里松。風生於呼猿洞口,雨飛來龍井山頭。簪花人逐淨慈來,訪友客投靈隱去。 此時東坡在西湖上,觀之不足,愛之有餘。政事稍有餘閒,便不論晴雨,定要出遊,見山水風光,變幻不測,晴有晴有的風景,雨有雨的妙處,因喜而題詩一絕道: 湖光瀲灩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也相宜。 自此詩一出,人人傳誦,就有人稱西湖為西子湖了。東坡原久聞西湖之名,恨不能一見,今見了西湖,又覺見面勝似聞名,那詩酒襟懷、風流性格,那裡還把持得定,按納得下,便不免要淘情聲色。那時錢塘有個名妓,喚做朝雲,姿色甚美,而性情不似楊花,愛慕的是風流才子,鄙薄的是庸俗村夫。一時有錢的舍人,往往要來娶他,他卻風鑒頗高,看不上眼的決不肯從。東坡聞知了,因喚他來侑酒。見他不沾不染,不像個風塵中人,甚愛之,又甚憐之。飲到酒酣之際,因問他道:「汝落風塵幾年了?」朝雲道:「四年矣。」東坡又戲問道:「既已四年,則朝為雲,暮為雨,只怕風塵中樂事,還勝似巫山。」朝雲道:「雲雨雖濃,任風吹送,而此身飄飄無主,竟不知誰是襄王。此地獄中之水火也,不克脫去,苦莫能言,尚何樂之有?」東坡道:「既知苦而不知樂,何不早早從良?以汝姿容,何患不逢青眼?」朝雲道:「他若見憐,妾又嫌他酒肉,妾如可意,他又厭妾風塵,這良卻於何從?」東坡聽了大喜,又復大笑道:「我倒不厭你風塵,但不知你可嫌我酒肉否?」朝雲聞言,慌忙拜伏於地道:「倘蒙超拔,則襄王有主矣,無論衾綢,犬馬亦所甘心。」東坡喜他有志,果就娶他為妾,正是: 風惡雖然不惜塵,棄生拼死也由人。 楊花若不沾泥去,尚可隨花落繡茵。 一日,東坡宴客湖濱,召一妓叫做群芳來侑酒,酒半,因命他歌,群芳不敢推辭,因歌一道「惜分飛」的詞道: 淚濕欄杆花著露,秋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細雨殘雲無意緒,寂莫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吩咐潮回去。 東坡聽了,歎驚道:「此詞筆墨風流,卻是何人所作?」群芳初還不肯說,當不得東坡再三盤問,方才說出道:「這就是昨日任滿回去的推官毛相公,臨別贈妾之作也。他再三戒妾,莫歇與人聽,妾因他已去的官,無甚干係,故偶爾歌出。」東坡聽說,因而歎息道:「毛澤民與我同僚,在此多時,我竟不知他是個風雅詞人,怎還要去覓知己於天下,真我之罪也。」即時寫書,差人去追回毛澤民來,深深謝罪道:「若論小弟,有眼無識,也不該邀寅兄去而復返,苦苦邀回者,蓋欲為群芳的雲雨添些意緒耳。」說罷,二人大笑。遂留毛澤民在西湖上,與他詩酒盤桓月餘,方放他回去。自此,毛澤民大有聲名,又復升官別地。正是: 聽歌雖好色,識曲是憐才。 一首新詞美,留之去復來。 東坡在杭州做官,不但詩酒流連,就政事也自風流。一日,有營妓二人,一名鄭容,一名高瑩,兩個都拿了一紙牒文來求判。鄭容牒文是要求落籍,高瑩牒文是要求從良。東坡看過,俱點點頭允了,就提起筆來,做一支「減字木蘭花」詞兒,分判在兩紙牒文上。 鄭容的判道:鄭莊好客,容我樓前先墜幘,落筆生風,籍藉聲名不負公。 判高瑩的道:高山白早,瑩骨冰肌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 判畢,送與府僚諸公同看,諸公看了。都只羨詞義之美。卻不知有何巧妙。東坡笑一笑,因用硃筆在詞兒每句之首,圈了一字。諸公再看,方知已暗暗將「鄭容落籍,高瑩從良」八字,己判在牒上。沒一個不歎服其才之高,而調笑風流之有趣也。 又一日坐堂。有一個小民,拿一張牒文告道:「原告人吳小一,告為張二欠錢不還事。」東坡因差人拘了張二來。那張二也呈上一張訴牒來道:「訴狀人張二訴為無力可還事。」東坡就當堂審問這吳小一道:「張二少你甚麼錢?」吳小一道:「他發了小人綾絹錢二萬,約定三月就還,經今一年,分毫不付,求相公作主追還。」東坡又問張二道:「你欠他綾絹錢,可是真麼。」張二道:「實欠他二萬是真。」東坡道:「既欠他的,為何不還?」張二道:「小人發他綾絹,原為制扇生理。不料製成扇子,適值今存連雨天寒,一時發賣不去,故此拖欠至今。」東坡道:「既是有扇可抵,可取些扇子來。我與你發市。」張二急急出去,取了一篋扇子來。東坡叫人當堂打開、撿取白團夾絹扇二十柄,就將判筆或是草聖,或是楷書,或畫幾株桔樹,或畫一片竹石。不多時即寫畫完了,付與張二道:「快領去賣錢,償還吳小一。」張二抱扇叩頭而出,才走出府門,早有好事的,見是蘇東坡的字畫,都情願出千錢一柄,頃刻之間,都已買盡,還有來遲的買不著,俱懊惱而去。張二得錢還了吳小一這主債,還剩下許多扇子,好不快活,不獨張二快活,連一府之人皆為之感激。 東坡又見杭人雖覺富盛,空乏者多,遂將公用不盡的餘錢積了許多,俱買良田,叫人耕種,以養杭城的窮民。所以杭民無論受恩不受恩的,都感之如父母。他又見湖中葑草填塞,因想道:「李、白二公遺蹟,今又將漸漸湮沒,我既在此為官,若不開濬一番,仰視二公,豈不有愧!」正欲舉行,不意朝廷因他四年任滿,又將他轉遷密州。因歎息道:「不能遂吾志矣,倘與西湖有緣,除非再來。」忙將未完的事體,盡行歸結。正在忙時,忽有一個營妓來投牒,要求從良。東坡是遊戲慣了的,那裡管甚閒忙。一見那妓生得醜陋,便大笑指牒道: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 又有一個周妓,色藝俱精,要算做一郡之魁。聞東坡肯判脫籍,便也來援例求脫。東坡道:「汝若脫籍,則西湖無色矣。」不准脫籍,因批道:慕周南之化,此意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不允。 人見他同是一事,一允一不允,都有妙趣,遂相傳以為佳話。 東坡既到密州任,不多時又遷他到徐州,既到徐州,任不多時,又遷到湖州。你道此是為何?只因他在京時曾論過王安石的青苗法不便,今青草法行,果然不好,又致百姓受害生怨,王安石卻歸罪到東坡身上,說是他起的禍根。因叫門下人尋他的過失,參論他。早有一個心腹御史舒亶,打聽得他在杭州,專好做詩譏消朝廷,遂特特劾奏一本道:蘇軾出判杭州,專好惜詩譏誚時事。陛下發錢以濟貧民,蘇軾則曰:「贏得兒童好音語,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群吏,蘇軾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陛下興水利,蘇軾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蘇軾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蘇軾不臣,乞下獄究治。 這疏上了,當事遂坐他譏諷之罪,差人就湖州直拿到京師,下在御史獄中,舉家驚慌無措。兄弟蘇轍,正在京做官,見兄遭禍,追恨道:「他臨行時,我再三勸戒他,不要做詩,他任性不聽,致有今日之禍。」遂上書,願以自己見任官職贖兄罪。王安石道他黨護,因說道:「官職乃朝廷的恩榮,又不是你的世業,怎麼將來贖罪?」遂連蘇轍也貶到筠州監酒場去。正是: 譏刺休言是不忠,忠心實具是非中。 倘然明主能深察,疾苦民情已上通。 此時在位是神宗皇帝,因見了蘇軾譏刺詩句,在宮中甚是不樂。忽被慈聖曹太后見了,因問道:「官家何事不樂?」神宗道:「朝廷所行的政事,近被蘇軾謗訕,且謗訕之言,竟形之詩句。」太后聽了,吃驚問道:「這個蘇軾,莫非就是與兄弟蘇轍同榜的那才子,四川蘇軾麼?」神宗聽了,也吃驚道:「正是那個蘇軾。娘娘怎麼得知?」太后道:「當日仁宗皇帝親自臨軒策試,朝罷回官,大喜說道:『朕今日因策試得了蘇軾、蘇轍二人,實大才也,甚為國家生色,但恨朕老矣,恐不能展其才,只好遺與後人大用罷了。』」因流下涕來問道:「今二人安在?」神宗不能隱,只得實說道:「軾方繫獄,轍已謫外。」太后因不悅道:「先帝遺愛之人,官家如何不惜?」神宗受命,就有個釋放之意。恰又值東坡在獄中,自念眾奸人虎視眈眈,料不能兔。又想子由臨行苦勸之言,不曾聽得,以致遭此慘禍。因將胸中苦痛,做成一詩,叫獄吏送與子由。誰知這獄吏是舒御史吩咐下的,叫他留心伺察蘇軾的所為,都要報知與他。獄吏梁成既得了此詩,安敢不報。舒直得了詩,隨即獻上與神宗,道他獄中怨望。神宗展開一看,見上面寫的道: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了須還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來了因。 神宗見了這詩,情詞哀切,並無怨望之念,不覺大動其心,即傳出詔旨來釋放,但貶他為黃州團練副使。東坡出獄,因欽限緊急,不敢久停,即時同家眷到於黃州。因那詔書上不許簽書公事,東坡便幅巾芒鞋,日日與田夫野老說趣打諢。且喜聽人說鬼,聽了一個,又要人說一個。那個回說道:「胸中沒有鬼了。」東坡道:「若是沒了,姑謊言之,亦可也,何必真鬼。」眾皆大笑,率以為常。正是: 珠璣筆墨錦心腸,誰說無妨卻有妨。 口若懸河開不得,只應說鬼當文章。 神宗自聞了曹太后說先帝稱他大才之言,便叫侍臣各處去尋他的文章來看,見一篇,愛一篇,道:「果係大才。」胸中便有個大用之意,只礙著王安石與他不合,故因循下了。忽一日,有人傳說蘇軾死在黃州,此時神宗正進御膳,不禁再三歎息道:「才難!才難!豈不然乎?」遂連御膳也不進了。後又聞知蘇軾原不曾死,龍顏大悅,遂親書御札,升他到汝州。蘇軾上表稱謝,神宗看他的表文甚是奇炒,因對左右稱贊道:「蘇軾真奇才,你道可比得古人那一個?」左右道:「除非唐之李白。」神宗道:「李白有蘇軾的才,卻沒有蘇拭的學,以朕觀之,還勝如李白。」東坡將到汝州,又上一本,說:「臣有田在常州,願移居常州。」神宗就准其奏。 不料過不多時,神宗晏駕,哲宗登基。東坡正感神宗屢轉之恩,不勝悲痛,只以為失了明主,不能進用,誰知過不多日,早有旨升蘇軾為龍圖閣翰林學士。東坡喜出望外,不日到京,召入便殿。朝見禮畢,宣仁太后即問道:「卿前為何官?」蘇軾俯伏答道:「臣前為黃州團練副使,後蒙恩諒移汝州,又諒移常州。」太后又問道:「今為何官?」蘇軾道:「臣今待罪翰林學士。」太后道:「怎麼得驟然至此?」蘇軾道:「此皆際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之恩也。」太后道:「不是。」蘇軾道:「或是大臣論薦。」太后道:「也不是。」蘇軾驚奏道:「臣雖不才,實不敢從他途以進。」太后道:「此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誦卿文章,嘗歎曰:『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耳。今上奉先帝遺命,故特簡爾。」蘇軾俯伏於地,聞言不禁痛哭,至於失聲。太后與哲宗也一同哭泣,左右近侍都悲咽感傷。哭畢,太后又命以錦墩賜坐,賜茶。又撤御前金蓮燭,送蘇軾歸院,正是: 被譴亦已久,新恩何處來? 先皇與新主,都道是奇才。 東坡既感聖恩,便舊性又發。凡政事有礙於朝廷,不便於民情者,依舊又上疏爭論,觸怒當事。皇帝高拱九重,那裡管得許多,早又被奸人將他打發出來,做杭州知府。東坡聞報,絕不以內外介意,轉歡喜道:「吾昔日西湖未了之願,今者可以完矣。」遂又移家眷出京。那杭州百姓,前番受過他的恩惠。今又聽得他來,不勝歡喜,大家都打點焚香頂禮遠接。 卻說東坡路過金山,聞知佛印禪師是個高僧,原是認得的,今日正在金山上放參,與那些問道的人接見。東坡也思量進去與他一見。無奈問道的人,上百上千,一時挨擠不開;欲要叫人趕散,卻又不雅;因思量道:「我有道理了。」遂穿起公服來,將皇上賜的那條玉帶也繫在腰間,叫人兩邊攙扶了,競昂然直走進來。眾人見他這般打扮,自然是個顯官,只得略略放開一路,讓他走人。將走到香案前,那佛印禪師坐在一層高講台上,早已遠遠望見,忙高聲問道:「蘇學士何來?此間卻無你的坐處。」東坡聽了,知是禪機,即隨口戲答道:「既無處坐,何不暫借和尚的四大身體,用作禪床。」佛印道:「山僧有一句轉語,學士若答得來便罷,若答不來,便請解下身上繫的玉帶,留鎮山門。」東坡就叫左右解下玉帶,放在香案之上。佛印道:「山借四大本無,五蘊俱空,學士要在何處坐?」東坡一時答應不出,早不覺面皮一紅。佛印即喝侍者,收此玉帶,永鎮山門。東坡見佛印果深於禪理,有些機鋒,遂棄了玉帶,欣然而去。正是: 既然四大皆空去,玉帶將懸何處腰? 佛法大都空裡事,山門留鎮亦徒勞。 東坡到了杭州,見父老遠迎。甚是歡喜。及上表謝恩,就將其情篇入道: 江山故國,所至如歸。 父老遺民,相迎似舊。 東波到任,公事一完,即打點往西湖上來,完他未了的心願。不料一時大旱起來,饑荒疫病,一齊發作,百姓苦不可言。東坡見了不忍,因特奏一本,求減本路上供糧米三分之一。那時和尚的度牒甚貴,又乞多賜本路度牒,換米以救饑民。又乞將常平倉米,減價以祟。朝廷一一准奏。百姓所以不致荒亂,皆東坡之力也。窮民病疫,隨地隨造病坊,置藥於中,延良醫分治,百姓救活者不計其數。不意大旱之後,值秋天大雨,太湖之水泛漲起來,禾稼盡壞。東坡料定明歲必然大饑,因又奏請朝廷,免上貢米一半,又多乞度牒,預先糴米,以備明年出糶。朝廷又一一依他所奏。果到明春饑時,百姓賴此,得免流散死亡之苦,感德不可勝言。正是: 水旱饑荒安得無?全虧仁政早先圖。 若教危急方思救,多分斯民已矣乎。 自後水旱不侵,民情稍定,東坡便日日到湖上,與江干並六井處,細細審察地形,方知六井所以常常湮塞,下塘往往遭旱者,皆因湖水淺之故耳。湖水所以淺,皆藥草叢生,滿湖壅塞耳。湖水若不塞塞,則蓄水有餘,自能放入運河,則運河自足矣。今惟湖水淺,運河失湖水之利,只得要取給於江潮,一取給於江潮,則江潮入市,而渾濁多淤泥,三年一淘,為市民大患。此六井所以漸廢也。為今之計,須先開掘茅山、鹽橋二河,使其挖深,令茅山一河,專受江潮,鹽橋一河,專受湖水。又造堰閘以為湖水蓄泄之限,然後潮水不入市,而六井可濬,民受其利矣。但欲湖水深,須盡去葑田,若去葑田,卻將這些葑草堆積何處?因想湖南到湖北,約三十里,若沿湖往來,終日也走不到,何不將此葑草淤泥取將起來,填築一條長堤,以通南北,則葑田又去,行人又便,此一舉而兩得之利也。葑田既去,再召募人種菱,收其利以償修湖之費,豈非妙事?遂先與各官計較得端端正正,然後上疏奏聞朝廷。朝廷覽奏,見是利民之事,焉得不准?不日旨下,東坡不勝歡喜,即擇吉鳩工。此時乃饑荒之後,百姓無聊,聞太守鳩工,現有錢米日給,俱蜂擁而來,掘的掘,挖的挖,挑的挑,築的築,不數月。蔚草去盡,築成長堤,將一湖界而為兩,西曰「裡湖」,東日「外湖」。堤上造六橋通水利,以便游舫之往還。那六橋俱命一名: 第一橋曰映波,第二橋曰鎖瀾。 第三橋曰望山,第四橋曰壓堤。 第五橋曰東浦,第六橋曰跨虹。 堤之兩傍,都種了桃柳芙蓉,到花開的時節,望之就如一片雲錦相似,好不華麗。葑草既無,湖水既深,又將茅山、鹽橋二河挖深,一受江潮,一受湖水,則潮水不入市,而六並不受淤泥之害,可一濬而常通矣,東坡見大功既成。素志已遂,不勝欣欣然,因題詩一首以志喜道: 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山通。 忽驚二十五萬丈,老葑怨卷蒼煙空。 自此之後,西湖竟成仙境,比白樂天的時節,風景更覺繁華。凡游西湖者,都樂而忘返。所以有人贊道: 若往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 東坡政事之暇,便約一班兒的同僚官長、文人墨客,都到湖上來嬉游。 每船中分幾個妓女,任憑他撐到各處去,飲酒徵歌,直飲到日落西山,煙霧迷濛,東坡方教自家船上鳴金為號,聚集諸船。那些船聞得鳴金聲響,便一齊撐將攏來,聚作一處,又歌的歌,舞的舞,歡呼酣飲,或會於湖心寺,或會於望湖亭,直到一二鼓,夜市未散。眾妓華服騎馬,點著燈燭,乘著月光,異香馥鬱,光彩奪人,恍如仙子臨凡,紛紛逐隊而歸。城中士女夾道觀者,無一個不道他是「風流太守」。有人題詩贊他道: 嬉游雖說誰民樂,細想風流實近淫。 何事斯民翻羨慕?蓋緣恩澤及人深。 侍妾朝雲,當時有一個相好的妓女,叫做琴操,前番東坡見他時,才只得十三歲,便性情聰慧,喜看佛書。東坡這番來,琴操已是二十九歲了。東坡憐他有些佛性,恐怕他墜落風塵,迷而下悟,思量要點化他,因招他到湖中飲酒。飲到半酣,因對琴操說道:「你既喜看佛書,定明佛理,我今權當作一個老和尚,你試來參禪,何如?」琴操道:「甚好。」 東坡因問他道:「怎麼是湖中景?」琴操答道: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東坡又問道:「怎麼是景中人?」琴操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綰巫山一段云。 東坡又問:「怎麼是人中景?」琴操答道:隨他揚學士,鱉殺鮑參軍。 東坡聽罷,因把桌子一拍道: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琴操大悟,到次日即削去頭髮,做了尼姑,參訪佛印禪師,後來也成了正果。這叫做「東坡三化琴操」。 東坡在杭州,公則政事,私則游湖,不覺又是三年。朝廷知他開築有功,因又召入為翰林承旨,東坡聞命,又忙忙入京。百姓感他恩德,人人垂淚,甚至人家俱畫像供奉。正是: 念功天子召,感德盡人悲。 終是忠良好,誰言不可為? 東坡到了汴京,朝見過,適值遼國來了一個使臣,傳他國王之命,道他遼國有一對,要宋國對來,對得來便為上邦,對不來便為下邦。其對只有五字,道:三光日月星。 天子便傳旨各官,誰能對此一對者,加官進爵。文武百官奉旨,俱細細思量道:「此對指出三件事,一個三字占了去,卻將什麼數目字去對他?」所以皆則聲不得。天子見百官默然,正自著急,忽見班部中轉出那個有才有學的蘇軾來,俯伏金階道:「臣有一對獻上。」隨即高聲朗誦道:四詩風雅頌。 天子聽了,龍顏大悅,忙命侍臣寫了,賜與遼使道:「此對可為上邦麼?」遼使見了,啞口無言,甘心為下邦而去。朝廷果然加官,直做到禮部尚書。那時王安石雖死,而王安石一班奸人舒直等,尚佈滿朝中,未曾除去。 他們見東坡為天子所知,官漸漸做大了,十分妒忌,因又誣他謗訕朝政,群相附和,仍謫貶他到惠州。東坡因路途遙遠,姬妾都不帶去,惟朝雲苦欲隨侍,方才帶他同行。到得惠州,未及一年,朝雲因不服水土,遂患病而死,東坡甚是憐惜他,因作一首《西江月》詞兒道: 玉骨那愁霧障,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過探芳業,倒掛綠毛麼鳳。 素面翻嫌粉泥,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東坡就把他葬在棲禪寺大聖塔後,葬處因他誦「如夢如泡」之句而死,復造一六如亭覆其上,遂成了個名墓。後人到清明時節,都來滴酒澆奠,至於地下常濕。 東坡在惠州,見地方人修東西二橋,一時修不完,即解犀帶以助其功,人皆感激。只可恨奸人聞知他在惠州安然無恙,遂又加讒譖,直貶他到海外儋耳地方。兄弟蘇轍在京,未免有言,遂連蘇轍也貶雷州。二人聚在一處,人看著好不淒涼。東坡全不在念,竟帶了兒子蘇邁,渡過海去,同到儋耳。以為可以暫息,不料舒亶又行文府縣,不許與他官房居住,要他野居,侵瘴疫而死。東坡無奈,只得自買一間房子。卻喜得東坡的文章,天下聞名,那些士人都說道:「蘇學士乃天上人,今忽到此,是我三生有幸的造化。」遂都來拜從,因著人替他挑土填泥,修理房屋。 東坡原是個慷慨人,見人情甚好,便毫無抑鬱,日日與這班門生學者,飲酒賦詩為樂,一些瘴疫也不沾染。後來朝廷感悟,知他是個忠臣,遂赦免其罪,起為提舉成都玉局觀,聽其還鄉,把舒亶一班好人,盡置之死地。人人稱快。正是: 害人常自誇,計策妙無涯。 不料惡將滿,輪流到自家。 東坡感蒙聖恩,便渡過海來,隨路到於常州。因四川遙遠,歸去不便,若住常州,到與西湖甚近,還可往來其間,以作娛老之計,因此買了一間房子在常州。尚未進屋。偶月夜閒行,走到一個僻巷,忽見一個老婦,倚著門,哭泣甚哀。東坡因問他道:「你為何哭得這般哀苦?」那老婦人道:「我有祖屋一間,先人創造,費盡心力,已是百年。今兒子不肖賣與另以,叫我出屋,怎不痛心?」說罷又哭。東坡問他房子賣與何人,原來恰就是東坡所買。東坡一時惻然,隨著人取了文卷來,當老婦人前燈上燒了,竟還了他的祖房,一分銀子也不要他還。老婦人感恩不消說了,便是旁人聞知,也稱羨不已。正是: 焚券雖微事,仁心卻甚深。 推行成德政,傳說到而今。 東坡住在常州之意,原因與杭州不遠,還可去時時遊賞。不期世上好事難得再逢,在毗陵不多時,忽一朝無病安然而逝。死後有人傳說,朝廷正要降旨拜他為相,因聞死信方才止了,直到徽宗皇帝時,因好道,親臨寶籙宮齋醉,見一個有法術的道士,在醮壇之上拜表,伏地不起,久之,方起,徽宗問道:「往日就起,今日為何起得恁遲?」道士答道:「適至玉皇殿前,要進表章,恰值魁星奏事,直待他奏完,方才上得表章。」徽宗道:「魁星是何神?所奏是何事?」道士答道:「所奏事不可知,然這魁星就是本朝蘇軾。」徽宗聽了,大為驚喜,便傳旨要他的文章墨跡觀看,看了,甚是贊美敬重,因又傳旨,凡有人藏得蘇軾詩文墨跡,盡數獻出,官給賞銀。自此之後,士大夫以及田夫野老,沒一個不去搜求他的遺蹟。 徽宗因喜他的才名,就復了蘇軾的官爵,追贈蘇軾為太師,諡文忠。杭州百姓因見朝廷如此隆禮,也便聞風感念舊德,遂於孤山建起白、蘇二公祠來,至今不廢,游湖者無不景仰焉。 [book_title]第四卷 靈隱詩跡 西湖十景是:蘇堤春曉、麥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兩峰插雲、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鍾、柳浪聞鶯、花港觀魚。以至亭台樓閣、古剎名山,何處不留名人之題詠,為何詩跡二字,獨加之靈隱?蓋靈隱之詩,一字一句,皆為千古所不磨,故不留跡而跡自留也。 你道這是甚麼詩?也不是明,也不是宋元,也還不是五代,乃是初唐時人,姓駱,名賓王,乃浙江金華義烏縣人。這人生來有些夙慧,七歲上便能賦詩。不但能賦,出語定然驚人;至於為文,落筆千言,真有倒峽瀉河之勢。及長成了,大有聲名。同時還有個盧照鄰、王勃、楊炯,與他共稱做『盧、駱、王、楊四才子』。那時王勃曾在膝王閣作賦,盛為海內所稱,故駱賓王常對人說:「若論才名,吾愧在王前,恥居盧後。」其自負也如此。既人仕,初為的是侍御史,十分榮顯。不期那時,唐高宗皇帝晏了駕,武則天太后臨朝。初還恐人議論,立太子為帝,後見人心自屬,遂將帝貶到房州,竟做了女主,自稱金輪皇帝,漸漸將唐家宗室子孫,殺戮殆盡。駱賓王一時看不過,遂上疏請立廬陵王為帝,不宜反唐為周。武則天見了,不勝大怒,遂貶駱賓王為臨海丞。 武則天既貶了駱賓王,恐怕又有人繼此有言,遂嚴刑重罰,欲以籍天下人之口。不知天下人之口,雖被他箝了,然人心不平,個個懷憤,早惱犯了一個將軍之怒。 這將軍也姓徐,名敬業,原是個有血性的男子。因受了唐家爵祿,見武則天身為唐朝后妃,承恩受寵,隆重無比,今一旦反唐為周,大悖倫常,不覺忠義激發,遂訓練精兵,競犯帝闕。又恐天下人溺於聞見,不知其罪,因知駱賓王是個大才子,又見他為則大所貶,要求他做一道檄文,以討其罪。因遣人到臨海,將駱賓王竟請到軍中。此時駱賓王一肚牢騷,無處發洩,要他做檄文,正中其懷,遂提筆來,朗朗烈烈,為徐敬業代做了一篇道: 偽周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候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庭之遽衰。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固天下之失望,順宇宙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咸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尚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競是誰家之天下。 自此檄文一出,傳遍天下,誰不數武后之罪,誰不慕敬業之忠,思量舉義相從。一日,此檄傳到武后御前,武后細細讀去,讀到「娥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兩句,忍不住以袍袖掩口而笑,再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二句,便不覺動容。驚問道:「此檄文是何人所作?」左右稟道:「這就是日前上疏,被貶做臨海丞的駱賓王所作。」武后聽了,再三歎息道:「我貶他,只道他是個庸臣,誰知他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此宰相之過也。」 駱賓王這道檄文,雖然做得妙,可以感動人心,爭奈武則天反唐為周,這十八年原是天意,徐敬業的人力如何爭得來?舉兵不多時,早一敗塗地。敬業既敗了,駱賓王豈能使他獨存?自然要走得沒蹤沒跡了。武后果然放他不下,再三叫人物色。有人說他死在軍中了,又有人說他逃回義烏去了,又有人說他削髮為僧了。尋了年餘,那裡有個影響,武后也只得罷了。正是: 撥亂應須忠勇全,有忠無勇也徒然。 檄文縱是高天下,馬到旗開便可憐。 駱賓王平昔最愛的是靈隱,此番竟隱於此,絕不露一些形跡。那靈隱的可愛在何處?略表一二便知。離城西十二里,高有九十餘丈,周圍亦有十二里,漢時稱為虎林,因有白額虎常在階下聽經。至唐因避帝諱,更名武林。其發源直自新安,從富春至餘杭,蜿蜒五百里,遂結脈於兩峰三竺。這北高峰上,有浮屠七級,遠眺則群山屏列,湖水鏡浮;雲光倒垂,萬象俱俯;畫舫往還,恍若鷗鳧。其次,則有鳥門峰、石筍峰、香爐峰、獅子峰。蓮花峰、飛來峰。巖洞則有呼猿洞、玉女洞、龍泓洞、射旭洞。谿澗則有南澗、北澗、大澗。名泉則有月桂泉、伏犀泉、永清泉、倚錫泉。其最為人所賞鑒者,惟冷泉。寺之左右,多有靜室。如韜光庵,白沙庵、石筍庵、茶庵、無著庵、松偃庵,更有勝閣如望海閣、超然閣、永安閣、彌陀閣、雲來閣,俱是天造地設的。 獨靈隱寺,是晉咸和元年,西僧慧理建造的。山門緊對著巉崖峭壁,門上一匾,是「絕勝覺場」,係葛洪寫的。景德四年,改名「香月林」。還有白雲岩、松隱岩。天下叢林,最著名的莫過於此。門前就是冷泉亭,乃唐刺史元藇所建。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真乃仙境。春之日,草碧花香,可以導和納粹,暢人懷抱。夏之日,風冷泉亭,可以蠲煩消暑,起人幽情。秋冬則山樹為蓋,岩石為屏,雲從棟起,水與階平。坐而玩之,物無遁形。亭前峭壁,皆鑿世尊羅漢,真是神工鬼斧。清溪內,怪石昂藏,流泉湍急,游魚噴沫,碧藻澄鮮。臥可垂綸於枕上,坐可濯足於床間。自從這亭子造了,遊人都要到亭子上息足片時,說些超世拔俗的話。冷之一字,大有開悟人處。 那亭子右首,不上裡許,有一峰孤石,可四十圍,山勢蔥育,石瓣搓峨,遠遠望去,宛似一朵千葉蓮花。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過二尺許,望之黝黝黯黯,峭峻不可攀躋。此中有一白猿窟穴在內。那白猿還是慧理法師所蓄的,每見那白猿臨澗長嘯一聲,則諸猿畢集,人皆謂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齋之,聞呼即出,後人便建一飯猿台。到了宋朝,有僧守一,或朝或夕,每叩木魚數聲,那老猿即便下來,與守一作伴,代守一燒香換水,或洗菜擔柴。閒暇便與守一弈棋賭勝。凡事俱也領會,只是不能言語。守一自有此猿,不但朝夕不至寂寞,人來要看猿的,都有佈施齋襯。就是那老猿,也日日有人持果品來與他吃。 忽一日,臨安知府,姓袁,名元,來游靈隱。到了方丈坐下,遂與老僧敘茶,已畢,偶問道:「賓山有個呼猿洞,洞中有個千歲猿,能知人事,可是真麼?」老憎道:「靈性相通,人物無間,都是有的。」老憎因請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隨喚支賓到守一長老處,呼取老猿到亭上來。守一連忙將木魚敲了三下,老猿即從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大爺要請你相會,只索去走一遭。」老猿聽見要他去見太爺,就把身子蹲了一蹲,頭搖了兩搖,卻像有不欲去見的意思。守一道:「凡事隨緣,豈容揀擇,先天一著,卻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老猿也就隨了支賓,走到知府面前,兩手作一問訊形狀,隨轉身問訊了本山長老,知府也就覺道他靈異。長老道:「還有靈異處哩,極會下棋。」知府道:「果然會下?可曉甚棋?」長老道:「不論圍棋、象棋,俱已精妙。」 知府心內道:「天下國手,惟我稱尊,豈有猴子倒好的道理?」就命取棋子來。先把象棋擺上,老猿拱手讓知府起子,知府就把一個「海中撈月」之勢,絕頂一著,從來沒人贏得的。那老猿不慌不忙,走了幾著,也只平常,臨後幾著,知府著忙道:「我輸了,輸了!」若論知府平日,極是高手,著著有解,此番或未容心算到至極處,故此輸了。 知府心裡又道:「圍棋,我有仙傳,從來國手推讓。」叫取圍棋來,著了一盤「鐵網勢」。數到後來,老猿卻輸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著一局、老猿搖手,不欲再著。知府對長老道:「本府圍棋,原係天下第一手,老猿輸半子,也爭差不多。今要再著,他便作難,未免有些懼怯。煩你轉諭他。再試一局,何如?」長老便轉叫老猿再著。知府遂著起手,老猿將手格住,右手就將一子放在當心。知府暗笑道:「從來無此一著也。」便隨手應去。著到局終,知府卻輸半子,知府道:「我二十年來,從無一局相對,今日不料與老猿著得三盤,卻輸了兩次,豈非怪事?只恐外人知我輸與異獸,寧不可笑!」心中怏怏。不料濟癲走近前來,把老猿頭上一摸,說道: 先天一著已多年,黑白盤中沒後先。 今日天機殊太泄,有緣緣裡卻無緣。 道罷,把手將老猿腦後一拍,只見那老猿把頭點上兩點,挺然直立在棋枰之側,推來攘去,全然不動。仔細看之,竟像木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樣的。知府驚訝稱奇。長老即命侍者,取些乾柴,將老猿駕起,眾曾念起往生咒來,立時焚化。守一說偈道:「咄!咄! 斷峽髯公,傲來小友。 不計年華,那知子丑。 踢碎虛空,劈開枷杻。 世外翛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頭,尋蓮覓耦。 費了聰明,橘中逢叟。 一著先機,阿誰參剖? 口不談天,手能摩鬥。 卻被頑仙,當頭一捂。 大汗浹身,從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西。 唱徹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萬四千誰是你?世間沒有閒花柳。」 守一道罷而回。知府笑道:「這個老猿,可謂極有神通的了,如何被這顛和尚三言兩語,一掌打死?」但死得更奇,下火後,明明看見他在雲端合掌作禮而去。也是一段公案。這是呼猿洞的後事,按過不敘。 且說那駱賓王既無蹤跡,則詩人中又少了一個才子。不期過不得數年,又出了一個才子,叫做宋之問。這宋之問才子之名,卻也不減於駱賓王。但此時見武則天女主臨朝,逞縱淫欲,其他莫論,只朝臣中一個張昌宗,一個張易之,二人最為寵幸。那時宋之問年少才高,也動了個望幸之心,因賦了一首「明河篇」以寓意。 武后見了,微笑道:「詩意雖美,然是兒有口過。(口臭)」遂不詔用。宋之問不勝憤忌,遂棄官而浪遊於四方,以詩酒自娛。一日,游到杭州西湖之上,南北兩山,遍歷一回,因愛靈隱寺、飛來峰之形勝,泉石秀美,遂借寓於寺中,日夕觀玩其妙。 原來靈隱後山最高,名曰鷲嶺,從下而上,殊費攀躋。而山上有泉,轉流而下,不煩眾僧之取汲,自能流至廚灶間,以供眾僧之飲。嶺面朝東,而日出正照,錢塘之潮,隔城而望,如在目前。那時宋之問觀之不盡,愛之有餘,欲賦一詩,以占靈隱之勝,奈景界雄者雄,而幽者幽,可以人詩者應接不暇,從何處題起?一時苦吟,未得佳句。時值秋天,是夕月光皎潔,松筠與泉石互映,宋之問不忍便睡,因而繞廊閒行,只覺樹影婆婆可愛,但秋氣逼人,微有寒色,不覺信口吟一句道: 嶺邊樹色含風冷。 宋之問偶然觸發,吟了這一句,正想著再吟一句,合成一聯佳葉,不期一時再對不出,因而口裡念著這一句,只在殿前走來走去。忽見殿上琉璃燈下,蒲團之上,有一個老僧在那裡打坐,見了宋之問,也不起身,只覺他苦吟不就,因忍不住問道:「年少郎君,既要吟詩,風景只在口頭,何用如此苦搜?」宋之問聽了,不覺暗自吃驚道:「除了盧、駱、王、楊,我也要算做當今一個才子,怎麼這老和尚,開口就輕薄起來。」欲要呵叱他,又見他說話雖若戲侮,而風景只在口頭之言,卻大有意思。但問道:「師父莫不也會吟詩麼?」那老僧卻漸答道:「老僧詩雖不會吟,但這一句早已代郎君對就了也。」宋之問聽見他說對就了,暗笑道:「不知對些什麼出來。」因問道:「既對了,何不念與我聽。」那老和尚因念道: 石上泉聲帶雨秋。 宋之問見老僧對句幽雋,不覺驚喜道:「老師父原來是個詩人,我弟子失敬了,請起奉揖。」揖罷,又問道:「老師父既出口便成,想胸中定然頭頭是道。我弟子見靈隱泉石秀美,欲賦一詩,以記其勝,雖說只在口頭,卻一時拈不出,止做得首二句在此。請教老師父,不知可還能為我再續一聯否?」老僧道:「首二句可念來。」宋之問因念道: 鷲嶺鬱岧嶢,龍宮鎖寂寥。 老僧聽了,也不假思索,即隨口道:「何不曰: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宋之問聽了,愈加敬服道:「老師父先輩雄才也,弟子何能及一二。老師父既已露一班,何不卒成之,以彰靈隱之勝?」那老僧聞言,略不推辭,欣然又續念道: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冰輕葉互調。 夙齡尚遇異,搜對滌塵囂。 待入天台路,看予度石橋。 那老僧不假思索,信口念完。宋之問聽了,方才服倒。道:「老師父佳作,聲調雄渾,摹寫曲折盡情,自是詩壇名宿,盧,駱、王、楊之恃,也決非隱逸中偶然得句者。不知為何遁人緇流?」那老僧見問,但微微歎息,並不答應。宋之問知其別有深意,也便不復再問,但朝夕在寺中與他盤桓,深相結納,暗暗細察,方知他正是駱賓王。欲待明問他,知他決不應承,因細細述武則天近日狂淫之事道:「只可惜徐敬業事不成,帶累得駱侍御『千古誅心』的一道檄文空作了,殊令人悵悵。」那老僧聽了,不覺攢起眉來說道:「此既往之浮雲,居士還只管說他作什麼?」到次日,宋之問再尋那老僧閒談時,已不知何往。只待宋之問去後,那老僧方又回到寺中。此時寺中僧眾因他有「天香雲外飄」之句,遂起了一所屋字,名「天香院」,請那老僧住於其中。又過了許多時,一日,無疾而終,皆相傳以為得了正果。世雖屢更,卻流傳下這一首詩,為靈隱千秋生色,再無一人敢於續筆,所以謂之詩跡。 [book_title]第五卷 孤山隱跡 嘗思人生天地間,既具鬚眉,復存姓字,是顯也,非隱也。所謂隱者,蓋謂其人之性情,宜於幽,洽於靜,僻好清閒,不欲在塵世之榮華富貴中,汨沒性命。雖鳥獸不可同群,置身仍在人間,而金紫非其所欲,棲心已在天際,故出處之間,托遜山林,而別揚一段曠逸之高風,所謂隱也。雖然,隱固一也,而隱之情,隱之時,與隱之地,則不一也。巢由之隱,是逃天下也;荊蠻之隱,是計國也;沮溺之隱,是潔身也;七人之隱,是避世也。即賞菊思鱸,皆有所感,若一無所感而但適情於幽閒清曠之地以為隱者,惟宋之林和靖先生為最。 先生名逋,表字君復,和靖是其溢號也。杭之錢塘人,其祖名克己者,曾出什於錢鏐王,為通儒學士,至於君復,則少而孤,無所依傍。既長,則淡於好尚,但喜刻忐而為學。經史百家,無不通曉。在真宗景德中,家居無聊,遂放游於江淮之間。游既久,見人所逐之利,所趨之榮,與己頗不相合,況山水之明媚,多不及西湖,便急急返掉,歸而高臥於家。但家貧乏,經營衣食之資,有所不足,君復處之晏如。人有勸其娶者,又有勸人出仕音,君復俱不以為然。因自思曰:「人生貴適志耳,志之所適,方為吾貴。然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而鼓鍾琴瑟未嘗不佳,以我志揆之,則落英饑可餐,笑舉案齊眉之多事;紫緩金章未嘗不顯,以吾心較之,則山林偏有味,愧碌碌因人之非高。」和靖胸中自存了此念,則那不娶不仕之志已堅如石矣,又過了許久,只覺得城市中所見所聞,與疏懶不相宜,遂朝夕到湖上去,選擇一結廬之地。六橋淺直而喧,兩峰孤高而僻,天竺靈鷲,已為僧僚之藪,石屋煙霞,皆藏道侶之真。逐一看來,環山疊翠,如畫屏列於几案;一鏡平湖,澄波千頃,能踞全湖之勝,而四眺爽然者,惟孤山。細察其山分水合,若近若遠,路盡橋通,不淺不深,大可人意。遂決意卜居於此,因而結茅為室,編竹為籬。 君復得此而居,暢懷不啻分封,由是朝置一樓,暮橫片石,相地栽花,隨時植樹。不三四年間,而孤山風景己非昔日矣。凡游湖者,莫不羨其居址之妙,而慕其隱逸之高,然和靖不知也,惟以作字題詩自適。其字善行草,殊多別緻,而為詩孤峭澄淡,自寫胸臆,絕不襲人牙後,故流傳至今,多為人重。當日郡守薛映,敬其人,又愛其詩,故政事之暇,便時常到孤山來與之倡和。而和靖不亢不卑,恬然與之交接,卻未嘗人城一投謁。薛映亦諒之,愈加敬重。在和靖絕不以貴介為重,惟料理他自家的樂事。園中豔桃濃李,魏紫姚黃,春蘭秋菊,月桂風荷,非不概植,而獨於梅花更自鍾情,高高下下,因山傍水,繞屋依欄,無非是梅。和靖所愛者,愛其一種縞素襟懷,冷香滋味,與己之性情相合耳。 自此日增月累,不覺恰好種了三百六十株,便想道:「這數竟按著周天之數,一歲薪米可以無虞,是天不絕我林君復之處。我之日給,何不竟以梅子所售之利為定則?」遂置一瓶,每一樹所獲之利若干,便包一包,投於瓶中,以三百六十株所售之錢,作三百六十包,每日隨取一包,或一錢二錢,當日便使一錢二錢;若止五分,便使五分,總以梅價之多寡為日用支給之豐嗇。每逢梅將放之時.便經月不出門,惟以詩酒盤桓其間,真王候不易其樂也。所題梅詩句甚多,那最傳誦者有云: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又云: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總橫枝。 又云:湖水倒窺疏影動,屋簷斜插一枝低。 又云:蕊訝粉綃裁太碎,蒂凝紅蠟綴初乾。 又云:橫隔片煙爭向靜,半黏殘雪不勝情。 略舉數聯,幾將梅之色香情態,摹寫殆盡。客有慕名來看梅者,和靖亦不深拒,但有數字畫於門板云:休教折損,盡許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癡頑。 或有人問和靖曰:「此公廬也,公之梅,公所賞也,雖不折毀,何輕令人竊其香色?」和靖笑曰:「竊固不該相容,卻喜香色未曾竊去,故樂得做一暢漢耳。」梅花開後,誠恐無聊,非煮茗而細咀山色,則銜杯而深領湖光。朝弄看雲,夜良坐月;午睡足,弄筆晴窗,長吟短詠,只覺天地清明之氣,與西湖秀韻之容,只供和靖一人之受用,而攘攘者竟不知也。人有慕名來訪者,竟欣然接見,絕不檢人辭避。但和靖之品第原高,無論等閒流俗,不敢請謁,即薄有才名,而相見時無高論驚人,並一長可取者,皆返掉卻步而去。惟意有可投,言有可合,或字畫,或詩文,可以相當者,方許往還。然可與相當的,能有幾人?故和靖雖不避人,而人多自避也。然而高僧詩友,亦嘗往還。和靖每因山水之好,多不在家,便想一法,買下仙鶴二隻,置之園中,豢養已馴,遂縱之人云,少頃即歸入籠內。和靖大喜道:「此猶吾子也。」遂題一絕云: 春靜棋邊窺野客,雨寒廊底夢滄洲。 是時四方貴客,不遠千里而來訪和靖者甚多。奈和靖曠達襟懷,除梅花盛開之日,杜門不出,餘日則閒放小舟,邀游湖曲,竟日不歸,殊無定跡。守門童子皆不知其處,自有二鶴之後,又見鶴知人性,每欲飲食,便俯首長鳴於和靖之前,和靖朝出暮歸,必引頸相迎,如有所依之狀,因戒童子道:「若有遠方客至,急切不能覓予,且請客稍坐,速放一鶴,摩於空中。予若見鶴,便知有客至,即掉舟而還,庶賓主不致相左耳。」 天聖中,丞相王隨以給事中出知杭州。既至,聞知和靖之名,即親造其廬而訪之。王隨一見即問道:「處士何不出?」和靖答道:「非不出也,無出之才耳。」王隨道:「出須何才?」和靖道:「上致君,下澤民,豈草野散人之所易及耶?」王隨笑道:「吾聞出處同一道。山林經濟,即是廊廟謨謀。」和靖道:「處之才不過栽培花木,豢養禽魚,以及吟詠山水耳。逋雖不才,尚可於語句中致其推敲。」王隨猶不以為意,因對園林佳致,遂分韻與之角險,見和靖吐辭恬淡,落筆高華,始歎賞道:「林君高名,自有真也。」 見其所居,富於圃而陋於室,因出俸錢,重為新之。有巢居閣、放鶴亭、小羅浮,工竣,以啟謝王隨道:自蒙惠緝,衡茆改色,猿鳥交驚,不意至陋之窮居,獲此不朽之盛事。往者,名賢鉅公,亦嘗顧丘園之側,微念土木之衰病,不過一在駕,一式廬而已,從未有過回玉趾,歷覽堵環,當纓蕤之盛集,攄風雅之秘思,率以賡栽,始成編軸。且復構他山之堅潤,刊群玉之鴻麗,珠聯縷錯,雕縟相輝,輦植置佳,賁於空林,信可以奪山水之清暉,發鬥牛之寶氣矣。自此和靖之高隱愈重,早有人傳人帝京。祥符五年,真宗聞之,不勝稱羨,因降敕於府縣,令其賜與粟帛,常存恤之。和靖雖感聖恩,卻絕不以此驕人。人有勸之者道:「聖恩既待先生如此隆重,何不出而承之,更為榮顯。」和靖道:「榮顯,虛名也;供職,危事也。怎如兩峰尊嚴而聳列,一湖澄碧而當中,令予之飲食坐臥,皆在空翠中之為實受用乎?況繁華夢短,幽冷情長,決不肯以彼而易此。」因題詩於壁道: 山水未深猿鳥少,此生猶擬別移居。 直過天竺溪流上,獨木為橋小結廬。 和靖詩雖多奇句,大可名家,但隨就稿,隨即棄之。或惜之道:「詩,風雅物也,得人風雅而流傳之,詩人之榮也。先生佳句,大為人賞鑒,當錄存以示後,奈何等閒輕棄之?」和靖笑日:「情景有會,不能自己,聊托詩以喻之,原非為人也。況吾方晦跡,轉欲以詩博名,豈不大相矛盾乎?」待郎李及,出知杭州,為人清介簡重,惡時俗輕浮,禁士女游湖嬉戲,自亦足跡不到湖上。忽一日,天寒微雪,遽欲出郊。人皆道他作主湖頭,邀賓客為高會,孰知其不然,單到孤山,來訪林處士,清談至暮而歸。 和靖因不娶無子,而兄之子林宥,則再三教誨,遂登進士甲科。人有駁之者道:「自身高隱而教姪登科,榮之耶?辱之耶?」和靖道:「亦非榮,亦非辱,蓋人之性情各有宜耳,宜則為榮,不宜則為辱,豈可一例論。」是時和靖雖以隱自居,然梅堯臣嘗渭:「和靖之學,談道則孔孟,語文則韓李,趣向博遠,直寄適於詩爾。使之立朝,定有可觀。」自此言一出,而人皆勸其當仕,和靖聽之,但付一笑而已。從此大隱之名愈振,故同時如范仲淹,皆有詩寄林處士道: 片心高興月徘徊,豈為千鍾下釣台? 猶笑白雲多自在,等閒為雨出山來。 其一時名公,如陳堯佐、梅堯臣、龔宗元輩,皆有詩推贊和靖,而和靖視之漠如也。惟以風花雪月,領湖上之四時;南北東西,訪山中之百美。初陽旭日,洗眼拜觀;靜寺晚鍾,留心諦聽。芳草多情,看走柳堤之馬;書長無事,坐觀花港之魚。烹泉不便,暫人酒家,倚樹多時,間過僧院。緩步六橋,受用荷香十里;情朗八月,消磨桂魄三更。花前小飲,不喜同人:柳外聽鶯,何妨獨往。至於調鶴種梅,又其性命也。故和靖能高臥孤山,而足跡不入城市者二十餘年.而從尤一日不恬然自足,誠甘心於隱,而非假借也。何以知之?知之於其詩也。詩云: 強接俗流終返道,敢嫌貧病是欺天。 文章敢道長於古,光景渾疑剩卻閒。 讀其詩,字字皆以隱逸為安。既老,恐姪與姪孫不克全其志,因自造一墓於孤山之廬側。以見其歸隱孤山之緣。先是祥符中,天書見於承天門。一時,大臣如王欽若等,皆請封禪泰山,誇示外國,此諛政也。故和靖臨終,曾題一絕句,以自明守正之意,兼譏刺當時。詩云: 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 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題畢,踱出庭前,將鶴撫摩一回,道:「我欲別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還可也。」又對滿林梅樹道:「二十年來,享爾之清供已足,從此聽爾之舒放榮枯可也。」一時無疾而終,時年六十二。 姪宥與姪孫大年,正謀安葬,不意和靖未隱孤山時,曾客臨江,偶見臨江李諮,少年英偉,才思高華,雖舉進士,人無知者,惟和靖先生一見便驚賞道:「兄乃公輔之器也!」李諮深感其知遇之情。後果人為三司。至是,忽罷三司,出為杭州守,因思昔年林君復先生期許之言,借此到湖上,便可酬謝知己矣。自到任之後,公事一完,即訪林君復消息。左右道:「林處士已死數月了。」李諮聞信,不勝驚悼道:「我李諮承聖恩,賜我守杭,一則得以領略湖山佳景,二則便可請教君復先生詩篇墨妙,不料仙游,我李諮何不幸至此。」因為緦服,與其門人,哭而葬之於其廬側自營之墓。因求先生之遺稿,讀至先生臨終一首,不覺歎服道:「先生真隱士也,千占之品行在此一絕中。」遂將此詩勒石,並納於壙中。其時仁宗皇帝聞之,賜溢「和靖處士」,仍賜米五十石,帛五十疋於其家,以榮其大隱之名。後人思慕其高風,遂以其故廬立為祠字,後復從神位於蘇堤李鄴候、白樂天、蘇東坡三賢祠內,合而為四賢祠焉。 [book_title]第六卷 西泠韻跡 詩云:「出其東門,有女如云。」又云:「出其闉闍,有女如茶。」由此觀之,則青樓狹邪,其來久矣。然如雲如茶,不過形容其脂粉之妍,與夫綺羅之豔已耳,未有稱其色占香奩,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裯色笑,僅供片時之樂;而車馬一稀,則早已人商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知有其常,而邀山水之靈,則又未嘗無其變,如南齊時錢塘之蘇小小者也。 蘇小小本生於妓家,父不知何人,而母死,門戶冷落,風月中之滋味,已不識為何如。卻喜得家住於西泠橋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培,早生得性慧心靈,姿容如畫,遠望如生花白雪,近對如帶笑芙蓉。到了十二三歲上,發漸漸齊,而烏雲半挽;眉看看畫,而翠黛雙分。人見了早驚驚喜喜,以為從來所未有。到了十四五時,不獨色貌絕倫,更有一種妙處,又不曾從師受學,誰知天性聰明,信中吐辭,皆成佳句。此時的西湖,雖秀美天生,還未經人力點綴,而道路迂遠,遊覽未免多勞。自西泠而東,至孤山,望斷橋止矣,欲泛湖心,必須畫舫。自西泠而西,一帶松杉,逶逶迤迤,轉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勞。蘇小小此時年雖幼小,卻識見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來可以乘騎,我一個少年女兒,卻蹙金蓮於何處?」遂叫人去製造一駕小小的香車來乘坐,四圍有幔幕垂垂,命名為油壁車。這油壁車,怎生形狀?有《臨江仙》詞一首為證: 氈裹綠雲四壁,幔垂白月當門。雕蘭鑒桂以為輪,舟行非槳力,馬走沒蹄痕。 望影花嬌柳媚,聞聲玉軟香溫。不須窺見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水邊村。 自有此車,叫一人推著,傍山沿湖去遊戲,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見,盡以為異,紛紛議論道:「此女若說是大人家的閨秀,豈元僕從相隨?怎肯教他出頭露面獨坐車中,任人飽看?若說是小人家兒女,畢竟有些羞縮處,那裡有此神仙一般的模樣?」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著車兒猜度。蘇小小見了這些光景,也不回他長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鶯招抑夾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眾人聽了,也還不知其詳。但一時轟傳開去,已有細心,看破他的行徑,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幾許矣,但見他年尚鶯雛,時還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華公子,科甲鄉紳,或欲謀為歌姬,或欲取為待妾,情願出千金不惜,紛紛來說,蘇小小盡皆辭去。有一賈姨娘來勸他道:「姑娘你不要錯了主意。一個妓家女子,嫁到富貴人家去,雖說做姬做妾,也還強似在門戶中,朝迎夕送,勉強為歡。況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貯之金屋?」蘇小小道:「姨娘之意,愛惜甥女,可渭至矣。但甥女卻有一癖處,最愛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籠,止可坐井觀天,不能遨遊於兩峰三竺矣。況且富貴貧賤皆繫於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決不生於娼妓之家。今既生於娼妓之家,則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人候門,河東獅子,雖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鬚生妒。況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定之情,人身易,出頭難,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於鼻,誰不憐香;觸之目,誰不愛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來爭。十斛片時,風月何曾肯讓。況香奩標美,有如釣餌甜甜,彤管飛聲,不啻溪桃片片。朝雙雙,暮對對,野鴛鴦不殊睢鳥;春紅紅,秋紫紫,假連理何異桃夭。設誓憐新,何礙有如皎日?忘情棄舊,不妨視作浮云。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暫時有,霎時空,所謂煙花。情之所鍾,人盡吾夫,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悅,喜坐懷之無傷。雖倚門獻笑,為名教所非譏;而惜旅憐鰥,亦聖王所不廢。青樓紅粉,既有此狹邪之生涯;緣鬢朱顏,便不可無溫柔之奇貨。由此想來,以甥女之才,一筆一墨,定當開楚館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顰,誓必享秦樓之金屋。納幣納財,不絕於室,秣駒秣馬,終日填門。弄豔冶之心,遂風流之願。若能在妓館中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佳人,豈不勝似在候門內抱憨癡之衾,擁迷瞞之被,做一個隨行逐隊之姬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識姨娘以為何如?」 賈姨聽說,不覺笑將起來,道:「別人以青樓為業地,原來姑娘到看得人情世故這等透徹,反以青樓為淨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說。待老身那裡去尋一個有才有貌的郎君來,與姑娘破瓜就是了。」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顏色十分才,豈肯風沉與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裡,故教紅杏出牆來。 一日,蘇小小乘著那油壁香車,沿著湖堤一帶,觀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閒情,不期遇著一個少年郎君,騎著一匹青驄馬,金鞍玉鐙,從斷橋灣裡出來,忽然看見了蘇小小坐在香車中,瓊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驚,想來:「難道塵世間能生出這等風流標緻的女子來?」因勒住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視。原來蘇小小看見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動心,便不避忌,任他顧盼。馬在車左,蘇小小也便左顧;馬在車右,蘇小小也便右顧。但彼此不便交言,蘇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四泠松柏下。 蘇小小吟罷,竟叫人驅車而去。那少年郎君聽了,又驚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這少年是誰?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東公幹,聞西湖之美,故乘馬來游,不期恰遇著蘇小小的香車,四目相視,未免留情,臨去又朗吟出「結同心」之句,那慾火生煙,那裡還按納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訪問,方有人對他說道:「此妓家蘇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聲名,在城的貴公子,誰不想他慕他,但他出處風流,性情執拗,一時恐未許人攀折。」 阮郁聽了,暗想道:「既係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見,縱不能攀折,對此名花,留連半晌,亦人生之樂事也。」到了次日,將珠玉錦繡備了百金之禮,叫人捧著,自仍騎了青▉馬,繞著西北湖堤,望著松柏鬱蔥處,直至西泠橋畔。下了馬,步到門前,見花遮柳護,甚是潔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輕易叩門,只在門前低回。恰好賈姨從裡面開門走出來,看見了,因問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識桃源,要問路麼?」阮郁見賈姨問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說道:「若不識桃源,為何到此?」賈姨答禮道:「既識桃源,卻是尋誰?」阮郁道:「昨偶在湖堤。僥天之幸,遇見一美人,蒙垂青不棄,臨行贈詩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癡魂戀戀,特備一芹,妄想拜求一見。」 賈姨道:「官人既要見舍甥女,為何不叩門,而閒立於此?」阮郁道:「這等說,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輩不叩門,因初到於此,無人先致慇懃,倘遂突然剝啄,只道少年狂妄,豈不觸令甥女之怒,故爾鵠立以候機緣。今幸遇姨母,萬望轉達,定當圖報。」賈姨道:「轉達容易,但舍甥女還是閨女,荳蔻尚爾含葩,未必肯容人彩,官人莫要錯費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一見,為榮多矣,誰敢妄想巫山之夢,姨母請但放心。」賈姨笑道:「好一個憐香惜玉的情種。待我去通知。」說罷,即回身人去。去不多時,出來道:「舍甥女聞得騎青驄馬的官人來訪,便叫老身請官人裡面坐,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蓮,望勿見罪。」阮郁道:「蒙許登堂,則仙姿有望,便花磚影轉,誰敢嫌遲?求姨母再報,繡衾不妨壓而睡足。」說罷,方才斜穿竹徑,曲繞松廊,轉入一層堂內。那堂雖非雕畫,卻緊對湖山,十分幽爽。 賈姨送阮郁到堂,安了坐,他便去了。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卻竟如未曾看見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道:「美人此時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時定然妝罷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見兩個侍兒,一個攜著茶壺,一個捧著果盒,擺在臨湖的一張長條掉上,請阮郁吃茶。侍兒道:「姑娘此時妝柬將完,我們去請來相會。」阮郁道:「難為你二位了,可對姑娘說,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覺那茶一口口俱有美人的香色在內,吃下去,甚是心悅神抬。又坐了一個時辰,方看見前邊的那個侍兒,又捧出茶來道:「小姑娘出來了。」阮郁聽見出來,忙起身側立以待。早一陣香風,蘇小小從繡簾中裊裊婷婷走出。但見: 碎剪名花為貌,細揉嫩柳成腰。紅香白豔別生嬌,恰又鶯雛燕小。 雲鬢烏連雲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態美難描,便是影兒亦好。 阮郁見蘇小小今日妝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樣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無主。候蘇小小走下堂來,忙叫人將禮物擺在堂上,方躬身施禮道:「昨幸有緣,無心中得遇姑娘仙駕,又蒙垂青,高詠『同心』之句,歸時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備寸絲為敬,欲拜識仙姿,以為終身之奇遇,還恐明河在望,不易相親,又何幸一人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請上,容阮郁拜見。」蘇小小見他謙謙有禮,又市帛交陳,十分屬意。因笑說道:「賤妾,青樓弱女也,何足重輕,乃蒙郎君一見鍾情,故賤妾有感於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棄,果殷殷過訪。過訪已自叨榮,奈何復金玉輝煌,鄭重如此。可謂視葑菲如瓊枝矣,敢不趨迎。但恨妝鏡少疏,出遲為罪,郎君請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畢,方東西就坐。茶罷,蘇小小道:「男女悅慕,從來不免,何況我輩。但悵春未及時,花還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卻將奈何?」阮郁道:「姑娘怎麼如此說?天姿國色,以一見為榮。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則榮幸已出於望外。玉尚璞含,珠猶內蘊,誰敢不知進退,更作偷竊之想耶?姑娘但請放心,小子領一茶,即告退矣。」蘇小小聽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諒,便晨夕相對,無傷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郁道:「姑娘不見督責,小子敢大膽再留連半晌,得飽餐秀色而歸,使魂夢少安,便感恩非淺。」蘇小小道:「妾留郎君者,蓋蒙郎君垂顧,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誼耳。若雲餐秀,賤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聞言未免增愧。」阮郁道:「白玉不自知潔,幽蘭不自知香,惟弟之餓心饞眼,一望而明。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竊去矣。」蘇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謂妾真知己矣。且請到松杉軒傍,妾臥樓之前,鏡閣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盡款曲,何如?」阮郁道:「本不當入室取擾,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復以套辭,但些須薄物,望笑而揮入,無令陳此遺羞。」蘇小小道:「乍蒙垂顧,怎好便受厚禮?若苦辭,又恐自外,卻將奈何?」阮郁道:「寸絲半幣,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則愧死矣。」蘇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趙,為妾作聲價,妾敢不拜嘉,以明用愛。」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郁到鏡閣上去坐。 阮郁到了閣上,只見造得十分幽雅。正當湖面,開一大圓窗,將冰紗糊好,就如一輪明月。中貼一對道: 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云。 窗外簷端懸一扁,題「鏡閣」二字。閣下桃花楊柳,丹桂芙容,四圍點綴得花花簇簇。在窗內流覽湖中景色,明明白白,無所不收。若湖上遊人畫肪過到鏡閣之前.要向內一望,卻簷幔沉沉,隱約不能窺覵,故遊人到此,往往留有餘不盡之想。閣中琴棋書畫,無所不具。阮郁見了,更覺神飛,因贊道:「西湖己稱名勝,不意姑娘此閣,又西湖之仙宮也。弟何幸得蒙引入,真僥倖也。」蘇小小道:「草草一椽,絕無雕飾,不過借山水為色澤耳。郎君直謂之仙,亦有說乎?」阮郁道:「弟之意中,實見如此,若主何說,則無辭以對。」蘇小小因笑道:「對亦何難?無非過於愛妾,故並此閣亦蒙青盼耳。」阮郁聽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二人方問答合機,只見侍兒捧出酒肴來,擺在臨湖窗前,請二人對飲。蘇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獻酬,以增主愧,望郎鑒而開懷。」阮郁來意,自以得見為幸,今見留人秘室,又芳樽相款,怎不快心。才飲得數杯,早情興勃勃,偷看小小幾眼,又四圍流覽一番,忽見壁邊貼著一首題鏡閣的詩,寫得甚是端楷,大有風韻。因念道: 湖山曲裡家家好,鏡閣風情別一窩。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雲磨。 水痕不動秋客淨,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稍兼眼角,臨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讀完,更加驚喜道:「原來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無謙之太過乎?請奉一厄。」因而斟上,蘇小小道:「賤妾謙之太過,既受郎君之罰,郎君舉之太過,獨不該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危。二人上拖拖逗逗,歡然而飲,忽賈姨走來,笑說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阮郁笑道:「男女同飲雖近私,然尚是賓主往來。若紅絲有幸,還當借重於斧柯,焉敢無禮,而輕於犯帨,以獲衍尤。」說罷,大家都歡然而笑。蘇小小因請賈姨娘人座,又飲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郁便乘醉說道:「姨母方才爭說竟不用媒,卻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賈姨道:「宮人不消過慮,縱然不利,天下斷無個破親的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滿飲一筋,待老身面試,試與官人看。」因篩了一大杯,送到阮郁面前、阮郁笑領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說一筋,便醉殺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勞面試?」賈姨笑道:「先試而後伸敬,亦未為晚。」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飲乾所賜,看是如何。」遂拿起酒來,一飲而盡。 賈姨見了,甚是喜歡,因對蘇小小笑說道:「賢甥女,你是個聰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識人,不是個背前面後,隨人勾挑引誘,便可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話便當面直說。大凡男女悅慕,最難稱心;每有稱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官人青聰白面,賢甥女皓齒蛾眉,感大作合,恰恰相逢,況你貪我愛,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謂錦片姻緣,失之當面矣。今所不敢輕議者,憐惜賢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細細思量過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遠,若待到其時,婚好及時,千金來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雲粗雨暴,交村蠢之歡,又不如早一日軟軟溫溫,玉惜香憐,寧受甘甜之苦矣。」蘇小小聽了,忍不住也笑將起來道:「姨娘怎直言至此,相想自是個過來人了。」 阮郁此時已在半酣之際,又被蘇小小柔情牽擾,已癡過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時即諧了花燭。今聽見賈姨為他關說,又見蘇小小聽了喜而不怒,似乎有個允從之意,不勝快心。因篩了一大觴,送到賈姨之前道:「姨母面試文章,十分精妙,將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當叩謝,一時不便,且借芳憎,當花上獻,望姨母慨飲。」賈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的好,卻喜阮官人批語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蘇小小道:「上賓垂顧,當借西冷山水風流,聊勸一觴。姨娘奈何只以粉脂求售,無乃太俗乎?」賈姨聽了,連點頭道:「是我不是,該罰!該罰!」遂將阮郁送他的酒,一氣飲乾道:「再有談席外事專,以此為例。」蘇小小因叫恃兒,推開紗窗,請阮郁觀玩湖中風景。阮郁看了,雖也贊賞,卻一心只暗暗的對著小小,時時偷窺他的風流調笑,引得魄散魂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捨得辭去。無奈紅日西沉,漸作黃昏之狀,方勉強起身謝別,蘇小小道:「本當留郎君再盡餘歡,但恐北山松柏迷阻歸鞍,故不敢強為羈絆。倘情有不忘,不妨重過。」阮郁道:「未得其門,尚思晉謁,既已登堂,便思人室。何敢自外?明晨定當趨侍。」說罷再三致意而別。正是: 美色無非自出神,何曾想著要述人。 誰知饑眼癡魂魄,一見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當朝相公之子,只貪絕色,看得銀錢甚輕。到了次日,果備了千金納聘,又是百金酬媒。此時已問明了賈姨的住處,故先到賈家,送上媒資,求他到蘇家去納聘。你道婦人家,見了白晃晃銀子,有不眉歡眼笑的?略略假推辭兩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錦叢叢、香樸樸,去被窩中受用便了。」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謝不盡。」說罷,賈姨遂留阮郁坐下,竟叫阮家家人,攜了聘禮,同送到蘇家去。因暗暗對蘇小小道:「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貴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風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抹了從前的聲價,日後的芳名。請自思之,不可錯過。」蘇小小道:「姨娘既諄諄勸勉,料不差遲。甥女無知,敢不從命?」 賈姨見他允了,滿心歡喜,遂將聘金替他送入內房,便忙忙走回家,報知阮郁。阮郁聞報,喜之不勝,遂同賈姨到蘇家來謝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來,以為花燭之費。賈姨遂專主其事,忙叫人選擇一個黃道吉日,請了許多親戚憐媼。到了正日,張燈結綵,備筵設席,笙蕭鼓樂,雜奏於庭,好不熱鬧。 眾親鄰都在外堂飲酒,惟蘇阮二人,卻在房中對飲合巹之卮。自外筵散後,二人飲到半酣之際,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種美滿之情,有如性命。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飲,思量枕席功夫,蘇小小卻羞羞澀澀,倘著留飲,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阮郁見小小延捱情態,又是一種嬌羞,那炎炎慾火,愈加按納不定。無可奈何,只得低聲告求道:「夜已深了,醉已極了,萬望姐姐垂情,容小生到巫山去少息,何如?」蘇小小那裡肯聽,竟有個坐以待旦之意。還虧得賈姨走進房來,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藍橋,不思量去飲甘露瓊漿,怎還對此曲孽,癡癡強進,豈不令花燭笑人。」因叫侍兒將酒席撤去,立逼著他二人解衣就寢,小小到此際亦無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擁人羅幃而已。正是: 雖曰情願,卻未曾經慣。痛癢此時難辨,直驚得,心頭戰。 誰知桃片,忽須臾作踐。到得甜甜留戀,只思量,何曾怨。 --右調《霜天曉角》 阮郁與小小這,夜雖說千般憐,萬般惜,然到那憐惜不得之時,未免也笑啼俱有,卻喜得苦處少,樂處多,十分恩愛皆從此種出來。 到了次日響午二人方才起來梳洗。賈姨早進房來賀喜,阮郁又再三向賈姨謝媒。自此之後,兩人恩愛如膠似漆,頃刻不離。每日不是在畫舫中。飛觴流覽那湖心與柳岸的風光,就是自乘著油壁香車,阮郎騎著青驄駿馬,同去望那南北兩高峰之勝概。真個得成比目,不羨鴛鴦,已經三月,正在綢纓之際,不意阮郁的父親。在朝有急變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二人那裡捨得,徒哭了數日,無計可留,只好叮嚀後約,匆匆而別。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緣,誰知緣盡促歸鞭。 勸君莫錯怪人事,扯去牽來都是天。 阮郁既去之後,小小一時情意難忘,便杜門個出。爭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羨慕的,今又經了相公之子千金為聘,這一番舉動,愈覺轟動人耳目。早有許多富貴子弟,探知消息,都紛紛到西泠蘇家來求復帳。奈小小一概謝絕,只說到親眷家養病去了,卻又無聊,只得乘了油壁車兒,兩山遊玩,以遣悶懷。有幾個精細少年,見他出遊,知他無病,打聽得阮公子這段姻緣,是賈姨撮合的,便暗暗備禮來求賈姨為媒。賈姨卻又在行有竅,凡來求他的子弟,必須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揮灑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應承許可。若有些須不合,便冷冷辭去。但辭去的固多,應承的卻也不少。從此,西泠的車馬,朝夕填門。若說往來不斷,便當迎送為勞,卻喜得蘇小小性情語默,比當道的條約還嚴。他若倦時,誰敢強交一語;到他喜處,人方踴躍追陪。睡到日中,啼鳥何曾驚夢?閒行月下,花影始得隨身。從沒人突然調笑,率爾狂呼,以增其不悅。故應酬杯斝,交接儀文,人自勞而他自逸。卻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籍,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決不嫌其簡慢,故聲價日高,交知日廣。而蘇小小但知有風流之樂,而不知有拂逆之苦。以一錢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無窮;白面烏紗,交接殆盡。或愛其風流,或憐其嬌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調笑,無不人人贊羨,處處稱揚。他卻性好山水,從無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閒,便乘著油壁車兒,去尋那山水幽奇,人跡不到之處,他獨縱情憑弔。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煙霞岩畔,此時正是暮秋天氣,白雲低壓,紅葉滿山,甚覺可愛,小小遂停了車兒,細細賞玩。賞玩不多時,忽見對面冷寺前,有一壯年書生,落落寞寞,在那裡閒踱,忽看見了佳人停車,便有個要上前相問訊的意思,走不上兩三步,忽又退立不前。蘇小小見了,知他進退趑趄者,定為寒素之故。因下了車兒,輕蹙金蓮,迎將上去,道:「妾乃錢塘蘇小小也,品雖微賤,頗識英雄,先生為何見而卻步?」那書生聽了,不勝驚喜道:「果是蘇芳卿耶?聞名久矣,第恨識面無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顧,又恐芳卿日接富貴,看寒儒不必人眼,故進而復退。不期芳卿轉下車就語,可謂識面又勝似聞名多多矣。」蘇小小道:「妾之虛名,不過墮於脂粉,至於梁夫人之慧心,紅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絕無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儀,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為妾一驗。」那書生道:「我學生既無李藥師之奇才,又無韓良臣之勇敢,蕭然一身,饑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卻從何說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當此南北分疆時,上求賢久矣,功名雖有,卻在帝闕王都,要人去取。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豈能自至?還須努力,無負天地生才。」 那書生聽見說得透暢,不覺傷心大慟道:「蒼天蒼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獨不覆庇到我鮑仁?反不如錢塘一女娘,見憐之親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據妾看來,非大不培,只怕還是先生栽之不力耳。」鮑生聽了,因跌跌腳道:「芳卿責我,未嘗不是。不知帝闕王都,動足千里。行李也無半肩,枵腹空囊,縱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蘇小小道:「先生若無齊治均平的大本領,我蘇小小風月行藏,便難效力。若是這些客途資斧,不過百金之事,賤妄尚可為情。」鮑生聽了,又驚喜道:「芳卿何交淺而言深,一至於此?」蘇小小道:「一盼而肝膽盡傾,交原不淺。百金小惠,何為深?先生不要認錯了。」鮑生道:「漂母一飯,能值幾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況百金。但恐我鮑仁不肖,有負芳卿之知我,卻將奈何?」蘇小小道:「聽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鮑先生了。若不以妓跡為嫌,敢屈到寒家,聊申一敬。」鮑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宮,豈貧士所敢輕造。然既蒙寵招,自當趨承。敢請香車先發,容步後塵。」蘇小小既上車兒,又說道:「相逢陌路,萬勿以陌路而爽言。」鮑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棄?」說罷,便前後而行。 不朗蘇小小香車才到,已早有許多貴介與富家子弟,或攜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於湖舫,遣人來請的,紛紛攘攘。一見他到了,便你請我邀,喧奪不已。蘇小小俱一概回他道:「我今日自作主人,請一貴客,已將到了,沒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爺們,明日領教罷。」眾人都裡肯聽,只是請求不去。蘇小小便不理他,竟人內,叫人備酒俟候。不一時,鮑仁到了,見門前擁擠的僕隸,皆華麗異常,卻自穿著縕袍草履,到了門前,怎好突人。誰知小小早遣了隨車認,得的童子在門前等候,一見到了,便趕開眾人,直請他到鏡閣中去。小小早迎著說道:「鮑先生來了。山徑崎嶇,煩勞步履,殊覺不安。」鮑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過眼煙花,焉敢皮相英雄。」鮑仁道:「千秋義俠,誰知反在閨幃。」 二人正說不了,待兒早送上酒來對飲。飲不多時,外面邀請的又紛紛催迫,小小雖毫在不意,鮑仁聽了,只覺不安。因辭謝道:「芳卿之情,已領至透骨人髓矣。至於芳樽眷戀,即通宵達旦,亦不為長。但恨此時此際,眉低氣短,不能暢此襟懷,徒費芳卿之婉轉,而觸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領惠而行,直截痛決,留此有餘不盡,以待異日,何如?」小小道:「妾既邀接鮑先生到此,本當掃榻親薦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贈之初心。況先生堂堂國士,志不在於兒女。既要行,安敢復留?」遂於座後,取出兩封白物,送鮑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靜聽好消息耳。」鮑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於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謝,惟銘之五內而已。」說罷,竟行。小小親送至門而別。正是: 遊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鮑仁既去,且按下不題。卻說蘇小小送了鮑仁,方才次第來料理眾人。 眾人等得不耐煩,背地裡多有怨言。及見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兩語,只一顰一笑,而滿座又早歡然。故縱情談笑,到處皆著芳香;任性去來,無不傳為豔異。最可喜是王侯之貴,若憐他嬌。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賓。尤妙的是歡好之情,若稍不濃,略不密,便去之有如過客。苦莫苦於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淪於下賤,安得自由?怨莫怨於遠別妻孥,望又不來,嫁又不可,獨擁孤衾,淒涼無限。怎得如小小羅綺遍身,滿頭珠翠,鱠厭不甘,蠶嫌不暖,無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這四五年楚館秦樓之福,俱已亨盡。四方的文人墨士,與夫仕宦名流。無不過交、此時賈姨奔走慇懃,纏頭浸潤,也成一個家業了。每每稱羨小小道:「甥女當日高標為妓之論,雖一時戲言,做姨娘的還不以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雲捉月之才,方有此遊戲花柳之樂,真青樓之傑出者也。」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觀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聞蘇小小之名,只以為是虛傳,不信紅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吳,道過錢塘,胸中原有一個蘇小小橫在心頭,思量見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樓船一隻作公館,備下酒席,邀了賓客,遂著人去喚蘇小小來佐酒。自恃當道官,妓女聞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時,蘇家一個老嫗回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請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請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來看了,好來赴席。。」差人道:「誰有帖子請他!是孟觀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嫗道:「我家姑娘從來不曉得做什麼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個?」差人因蘇小小不在,沒法了,只得將所說的話,一一回復孟浪。 孟浪沉吟半晌回想道:「他既是一個名妓,那有此時還閒著的道理?不在家,想是實情。」又吩咐差人道:「既是明日來家,明日卻是要准來伺候的。」差人領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連蘇家的門還未開,只得且走了回來。及再去時,蘇家老嫗回道:「方才有信,說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時如何得能便到?極早也得午後。」差人午後再去,還說不曾回來。差人恐怕誤事,便坐在門前呆等,直等到日落,也不見來,黃昏也不見影。只等到夜靜更深,方看見兩三對燈籠,七八個管家,簇擁著一駕香車兒,沿湖而來,到了門前下車時,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喚,只見蘇小小已酣酣大醉,兩三個侍兒一齊攙扶了進去。眾家人只打聽明白,說蘇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見他如此大醉行徑,怎敢一時羅嗅?只得又回去,細細的稟知官府。孟浪道:「果是醉了麼?」差人道:「小人親眼看見的。三個丫頭挽他不動,實實醉了。」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饒他不過。」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時,侍兒回道:「宿醒未醒,尚睡著;不曾起身,誰敢去驚動他?」差人道:「你快去說聲:『這孟爺乃上江觀察使,官大著哩。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還惹出事來。』」侍兒笑說道:「有捨子事?和尚道士。去遲了,不過罰兩杯酒罷休了。」差人聽得不耐煩起來。便走回船中稟道:「小人再三催促,那娼妓只睡著不肯起來,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聽了,勃然大怒道:「一個娼妓,怎這等放肆?須拿他來羞辱一場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認我是客官,定還不怕。必須托府縣立刻拿來,方曉得利害。」即差人到府縣去說,府縣得知,俱暗暗吃驚道:「此人要津權貴,況且情性暴戾,稍有拂逆,定要口傷。」叫人悄悄報知蘇小小,叫他速速去求顯宦發書解釋,然後青衣蓬首,自去請罪,庶可兔禍。若少遲延,便不能用情。 侍兒俱細細與小小說知。小小聽了,還只高臥不理。倒是賈姨聞知著急,忙忙走到床前說道:「這姓孟的,人人都說他十分憊懶,你不要看做等閒。我們門戶人家,要抬起來,固不難,要作踐,卻也容易。你須急急起來打點,不可被他凌辱一場,把芳名損了。」蘇小小道:「姨娘不消著急。他這兩三日請我不去,故這等裝腔作勢,我無過勉強去走走便罷了,何必打點?」賈姨道:「不是這等說。據府縣說來,連官府也怕他三分。又來吩咐,叫你求幾位顯宦的書,去說個人情,你方好去請罪。若不是這等,便定然惹出禍來。」蘇小小被賈姨只管瑣碎;只得笑笑地走起身來,道:「花酒中的一時喜怒,有甚麼大禍?甥女因力倦貪眠,姨娘怎這樣膽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漫慢的走到鏡台前去妝飾?」賈姨道:「你此去是請罪,不要認做請酒,只須搭上一個包頭,穿上一件舊青襖,就是了,何消妝束?」小小又笑道:「妝束乃恭敬之儀,恭敬而請,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輕薄起來?」遂不聽賈姨之言。竟梳雲掠月,妝飾得如畫如描。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車兒,竟到湖船上來,叫人傳稟。 此時孟觀察正邀了許多賓客,賞梅吃酒,忽聽見說蘇小小來了,心上雖然暗喜,但既發作一番,那裡便好默默,必須哼喝他幾句,然後收科。因問道:「他還是自來,還是府縣拿來了?」左右稟道:「自來的。」孟觀察道:「既是自來,且姑容他進見。」一面吩咐,一面據了高坐,以便作威福。不片時,人還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隱隱(嘗)麝蘭之味,將他暴戾之氣,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雖然是淡妝素服,卻一身的嫋娜,滿面的容光,應接不暇。突然望見一個仙子臨凡,這孟觀察雖然性暴,然正在壯年,好色之心頗盛,見了這般美麗,恨不得便吞他入口,只礙著觀瞻不雅,苦苦按納。 蘇小小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賤妾蘇小小,願相公萬福。」盂觀察此時心己軟了,說不出硬話來,但問道:「我喚了你三日,怎麼抗拒不來,你知罪麼?」小小道:「若說居官大法,賤妾與相公腰隔天淵,如何敢抗?至於名公巨卿,行春遣興,賤妾來遲去慢,這些風花雪月之罪,妾處煙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賤妾雖萬死,亦不能盡償,蓋不獨為相公一人而坐,還望開恩垂諒。」觀察道:「這也罷了,但你今日之來,還是求生,還是求死?」小小道:「『愛之則欲其生,惡之則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賤妾安能自定?」觀察聽了,不禁大笑起來,道:「風流聰慧,果然名下無虛,但此皆口舌之辯才,卻非實學。你若再能賦詩可觀,我不獨不加罪,且當優禮。」小小便請題。觀察因指著瓶內梅花道:「今日賞梅,就以此為題。」小小聽了,也不思索,信口長吟道: 梅花雖做骨,怎敢敵春寒? 若要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孟觀察聽了,知詩意皆包含著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歡眼笑。遂走下坐來,親手攙定小小道:「原來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誤認,失敬多矣。」因邀之人坐,小小道:「賤妾何才?止不過情詞曲折,偶會相公之意耳。」觀察道:「情詞會意,正才人之所難。」遂攜了小小,並坐在上面,歡然而飲。飲酒之間,小小左顧右盼,詼諧談笑,引得滿座盡傾。觀察此時,見他偎偎倚倚,不覺神魂俱蕩。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後差人明燈持火,送了小小回家,卻與小小暗約下,到夜靜時,悄悄移小船到鏡閣下相就。如此者一連三夜,大快其心,贈了小小千金,方才別去。正是: 一怒雙眸裂,回嗔滿面春。 非關情性改,總是色迷人。 孟觀察去後,賈姨因問道:「這觀察接甥女不去,特著府縣來拿,何等威嚴。自你去請罪,我還替你耽著一把干係。為何見了你,只幾句言語,說得他大笑起來,這是何緣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見甥女,後因不得見而惱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願得一見者也。至於苦不得見方惱,則此惱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見而生,故甥女妝飾得可人,先安慰定他的欣慕之心,則後來之惱怒,不待言而自消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無可欣慕。不更益其惱怒乎?我拿定他是個色厲而內荏之人,故敢直見之而不畏。」賈姨聽了,不勝歡喜道:「我也做了半生妓女,進門訣、枕席上的訣、啟發人錢鈔的訣、死留不放的訣,倒也頗通,從不知妓女中還有這許多竅脈。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來還有這個秘訣。」蘇小小笑道:「有何秘訣?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觀察這番舉動遠近傳聞,蘇小小不獨貌美,兼有應變之才、聲名一發重了。蘇小小卻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數年妓女,富貴繁華,無不盡享;風流滋味,無不遍嘗;從不曾受人一毫輕賤,亦可謂僥天之幸了。須乘此車馬未稀,早尋個桃源歸去,斷不可流落爐頭,償王孫之債。」主意定了,遂懨懨托病,淡淡辭人。或戒飲於繡佛之前,或遁跡於神龍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業不知處;樓台自在,而歌舞悄不聞聲。此雖人事看明,巧於迴避;誰知天心有在,樂於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個知己朋友,看荷花回來,受了些暑熱之氣,到夜來又貪涼,坐在露台,此時是七月半後,已交秋風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風寒,染成一病,臥床不起。醫生來看,都說是兩感,多凶少吉。誰知小小父母久無,親戚雖有,卻也久疏,惟有賈姨娘往來親密,見小小病體十分沉重,甚是著急。因含眼淚說道:「你點點年紀,享了這等大名,正好嘲風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大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錯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