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警世阴阳梦 [book_author]长安道人国清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8504 [book_dec]明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十卷四十回。题“长安道人国清编次”,其姓名及生平不详。成书于明崇祯元年(1628)。小说写明熹宗时的司礼太监魏忠贤擅权专朝,祸国殃民及死后遭到报应的故事。1至8卷为阳梦,叙述魏忠贤入京充役,青楼嫖赌,后患疡发疮,自阉入宫,专断国政,诬陷忠良,崇祯即位后被发往凤阳,半路自缢而死;9至10卷为阴梦,写魏忠贤死后戮尸,被阎王罚为牛身,历尽业报,永坠地狱。 [book_img]Z_14952.jpg [book_title]序言 原书题“长安道人国清编次”。明崇祯元年刻本。半页八行,行十八字。白口,单边,无格。插图八页十六幅,精美。首有序,序署“崇祯戊辰砚山樵元九题于独醒轩”。封面有数行题识:“长安道人与魏监微时莫逆,忠贤既贯,曾规劝之,不从。六年受用,转头万事皆空,是云阳梦,及既服天刑,道人复梦游阴司,见诸奸党受地狱之苦,是云阴梦云云。”作者及序者皆不详其生平。此书至今末见传本。 是书当为最早写魏忠贤阉党事之小说。作者为魏忠贤同时之人,“知忠贤颠末,详志其可羞、可鄙、可畏、可恨、可痛、可怜情事”。书中所叙,多为当时传闻时事。清初有《梼杌闲评》,所述魏忠贤与客氏事,与本书略同。 醒言 天地一梦境也,古今一戏局也,生人一幻泡也。荣枯得丧,生死吉凶,一影现也。惨为凄风愁雨,舒为景星庆云。泰则小往大来,亢则阴疑阳战。遍恒河沙界,历千百亿劫。其间昏昏浊浊,如痴如醉,总为造化小儿所播弄。 农夫野老,樵牧竖,山林长,无亢天之权。饱眠饥饭,问月寻花。忽然长啸数声,忽然痛哭一顿。任它匠心笑啼,尽自受用。此梦中恬适世界也。想无颠倒,神无驰逐,魂魄自有安顿去处。成仙作佛,证菩萨道,定在此等辈中,断不受轮回饿鬼诸恶趣。有一人焉,欲以蝘蜓而撼铁柱,欲以燕雀而学鹏飞,遂致杀气弥天,忠魂涂地,九原之鬼夜哭,六月之霜昼飞。漫漫荡荡宇宙,结成凄凄惨惨长夜不旦之乾坤。人钳舌,路重足,小儿止啼。五六年来,恍入幽冥道中,使人生几不知有何生趣。此又梦中惊怖世界也。 天心仁爱,明圣当阳,群险露消,英雄雷奋。不啻天半霹雳,震起人睡梦,搔首碧翁,岂真无意斯人哉!生百魏忠贤,以乱一时忠佞之局;正生一魏忠贤,以定千秋忠佞之案。烟销焰灭,骨解肉飞。一转瞬闻,历尽荣华寂莫、生杀烦恼,出尔反尔诸业报。嗟嗟!忠贤不足惜,彼似忠贤者,可复从梦中说梦哉! 长安道人知忠贤颠末,详志其可羞、可鄙、可畏、可恨、可痛、可怜情事,演作阴阳二梦,并摹其图像以发诸丑,使见者闻者人人惕励其良心。则是刻不止为忠贤点化,实野史之醒语也。今而后华胥子可蘧然高枕矣。 戊辰六月砚山樵元九题于独醒轩 [book_title]引首 金乌西去月生东,百岁光阴苦乐中。 碌碌不知身在梦,到来万事转头空。 话说人生在世间,是一场大梦。自那王侯将相,以至士民吏役,都是梦中的人,山河大地,苑囿楼台,都是梦中的景,贵贱升沉,穷通寿夭,这是梦中的遭际;忽聚忽散,或哭或笑,这是梦中的变态。古时有个轩辕黄帝,当昼而寝,梦游华胥国。华胥国的人,无贵无贱,无谄无谤,一味浑厚平等温良。黄帝醒来,欣然自得,天下大治,就如那华胥国一般。这叫做华胥梦。又有个楚襄王,同了个宋玉大夫游巫山,日中在高唐隐几而卧,梦见一个绝色的美妇人,丰姿艳丽,态度娉婷,环佩姗姗而亲。楚王问道:“卿是何人?”那美人答道:“妾是座山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今日大王游幸到此,妾特来奉侍枕席。”楚王大喜,就而幸之,醒来心恬意适。教宋大夫作赋,纪述其事。这叫做高唐梦。又有个淳于棼炊酒于槐树下,大醉,回去睡在榻上,梦见两个青衣使者上前道:“我奉槐安国王命,特邀明公。”即指那古槐,引进穴中,见大槐安国王道:“南柯郡乱政,屈卿为太守。”十日梦醒,追寻看那槐树,只见槐树下有一穴,明亮可容一榻。有两个大蝼蚁,就是两个国王了。又有一穴,直穿在南边一株上,就是南柯郡,这叫做南柯梦。又六朗南宋有个谢惠连,十岁就会作诗作文。其兄谢灵运,但是有著作,对了惠违,便是佳句。一日灵运在永嘉西堂,思索一首诗,不能成就,忽梦见惠连,便得“池塘生春草”之句。这叫做西堂梦。又唐时有个卢生,在邯郸市上与吕翁同寓,侯主人煮黄梁饭。这卢生对吕翁说自己一生的困苦,那吕翁便去囊中取出一个枕头,递与卢生说道:“你试睡这枕,必然荣耀,万事如愿。”卢生就睡,但见身子进枕中,不多时,登科及第,出人将相,五十年荣华无比。忽然打个欠伸,醒来吕翁在旁边坐着,黄梁尚未熟。这叫做黄粱梦,又叫做邯郸梦。又有李白之母,梦见天上长庚星坠在他怀里,便生出李太白大才子来,这叫做长庚梦。春秋时,秦缪公梦到上帝之所,看奏《钧天广乐》,上帝赐之神策。秦国自此便昌大起宗,这叫做钧天梦。战国时郑人采樵野外,遇见一只麀鹿争跑来,那樵夫即忙拿石打死这鹿。恐怕人瞧见,便藏在沟壑里,用芭蕉叶遮盖着。过了一会,就忘了藏鹿的所在,便疑做是梦里,随路行来,自言自语说这事。旁边有人听得了,便去寻取了这鹿,回家来告诉人道:“樵夫说梦中亡了鹿,不知所在,我去跟寻得了鹿,这樵夫还在梦里哩。”这叫做蕉鹿梦。是时有个庄周,叫做庄子,梦中见蝴蝶栩栩飞来,不知是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这叫做蝴蝶梦。以上都是梦中说梦,只因那情想上来的。我如今说一个真大梦。什么真大梦?是时新的阴阳二梦。千梦万梦,总是一梦,何分阴阳二梦?看官们,待小子先把这阳梦细细地道来。 [book_title]第一回 琢州聚党 话说我大明天启年间,有个弄权图叛的太监,欺君误国,蔑法无天,杀害忠良,冒滥爵赏,流毒四海,结怨万民,富贵极处,恶贯满盈。遇了个圣明天子,纳谏如流。大小百官以至士民一齐上本,动了圣怒,追夺了铁券诰命,籍没了金银珍宝,变卖了房屋田地,凌迟了身首肢体。这不是一个活活里的阳梦吗?这个太监是谁?且听说来。 这太监姓魏,名唤进忠,原籍河间府肃宁县人。是一个浮浪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专好帮闲,引诱良家子弟。自小不成家业,单学得些游荡本事,吹弹歌舞绝伦,又好走马射箭,蹴球着棋。若问文书,一字不识。这些里中少年,爱他会玩耍、会诌趣,个个喜欢他。常在涿州泰山神祠游玩歇息。结成一党,荒淫无度。这些都是光棍儿汉子,无籍之徒。 这泰山神极灵显,四方男女来进香许愿的甚多。为父母求寿的,为自己求子的,也有禳灾消祸的,也有祈梦卜吉的,四时不绝。因此聚集那游手好闲之人,日逐成群结党。也有奸淫坏事的,也有酗酒撒泼匠的,不计其数。 那时有个李贞,原是一个秀才,只是因爱赌好嫖,经常**卖俏,倚着青衿,诈人骗钱。后被仇家告发,学院齥退了他,褫夺了衣巾,在家没趣,无颜见亲戚朋友,躲到涿州来游戏,借泰山祠内寓下。进忠使与他相好,甚是投机,日常倚借他些资财酒食。 两个正在肆中饮酒,魏进忠道:“待咱唱一支情词儿,奉李爷酒何如?”李贞大喜。进忠口里唱曲,悠悠扬扬;手拨弦索,缤缤砰砰。拥着若干人来听。中间有个长大汉子,喝采道:“好!好!”不住地称赞,挨着身子坐下道:“老兄这样妙人,可客咱在此沽一壶请二位吗?再请教一曲,叫做逢场作戏,不知二位意下如何?”那李贞道:“咱们中是不才,极是好结交朋友的。老兄既有这样高情,同饮三杯便是。东道都是我的。”三人吃得高兴,竟日尽醉。 进忠下楼去柜上算酒账,那汉子也走到柜边来,摸出一个银包还酒钱。李贞定不要这汉子还,竟自打开银包,拈一块银子,约莫有六七钱重,对店家道:“放在你处,明日再来吃了算。”那汉子道:“我也放下一块银子在这里,也是明日来,吃了算。”三人都不通问姓名,也不问下处,那汉子竞自去了。 进忠与李贞原同到道士房里去歇息了。翌日吃过了早饭,又到岳庙前看那进香的归人,穿红着绿的,虽然戴着一个脸罩儿,坐在牲口上,都是露出尖尖一双小脚儿,穿着红绣鞋,踹在两边踏镫儿里。 两人正在那里看得热闹,昨日酒楼上相会的那汉子也来了,在那人丛中一个鲤鱼攻,攻将人来,拱手道:“昨日盛扰,大醉而去,今日该是小弟作东了。”大家又同站着看了一会几,便挽着手,齐到那肆中饮酒,意气相投。李贞开口道:“昨日不曾请问得老兄尊姓大号,小弟甚是疏略。”那汉子道:“小弟也因不曾请问贵姓尊号,昨夜回来甚是惶愧。今日二位先见教了。小弟才敢相告。”两人推逊一会,李贞道:“贱姓李,名贞,字子坚。”汉子道:“这位高姓大号?”进忠道:“在下姓魏,名进忠,实是没有表号。请问尊姓贵号?”那汉子道:“小弟贱姓刘,名嵎,字尔峻。”三人通罢姓名,欢笑快乐,同心一意,把盏劝酬,行令猜枚。 酒至半酣,刘嵎道:“今日我们真是异乡骨肉了,可学那桃园结义何如?”李贞道:“我们都是萍水相逢,哪能够常自相亲相傍。”那刘嵎道:“小弟原是一个武弁,因得罪上官闲住,如今要往京师营干。我看二位都是好汉,不是那半三不四沦落的人,可同进京一游何如?”那进忠道:“咱家是个穷汉,又没些本事,那里赶得上二位。”李贞开口道:“小弟正要进京图个出身,魏大哥可陪我们去,一应盘缠用费,都是我们包着。”刘嵎道:“这也各不要论量,但是先得进身的,就要他看管着,同过日子。须要择一个神在日,备一副三牲祭礼,神前设盟,不比寻常泛交,务要学古人金兰厚契,雷陈固交,立定终身,不忘大义。”李贞便向店主人讨个日历来看道:“明日是黄道吉日,又祭祀日。祭祀日就是神在日了,甚是凄巧,这天意合着人心,料想我们三人,后日定有好处的,就是明日吧。”三人约定,又吃了几杯同心酒,刘嵎道:“明日有政事,不敢多奉二兄的酒,只是今晚各要香汤沐浴,竭诚对神设誓。”便抽身下楼,向主人讨昨日那块银子,打发了酒钱。李贞叫进忠也与店家算清了前日的酒钱,兑绝了银子,各自别去。 次早各洁诚执信香来,李贞托进忠早已备下三牲祭礼:酒、果、纸锭、香、烛等物。齐到关帝庙中,一排跪在神前,拈香叩头过,三人各通姓名,立誓道:“三人愿为生灭之交,荣枯得失,事同一人,永无二心。如有违背者,明神殛之。”就在供桌上写了盟约,各执一纸,裂鸡歃血。八拜已罢,携着福物,原到寓所,畅欢极其尽欢,订期起程。正是: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三人一齐进京,毕竞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京都充役 且说魏进忠心里自忖道:他两个是有钱的主儿,进京时,相识又多多的。俺只是一双空手,日后倘然怠慢我起来,身在异乡,那时进不得退不得,教我如何处置。俺如今只说去不得,若是他们毕竟要我陪去,就好人头了。须要断定,久后扶持我便好。今口说得破,省得后边有闲话。便对两人说道:“两位老哥进京做事,小弟却去不得。”李贞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如何说去不得?”进忠道:“小弟一则手里乏钱,二则在京没些事,日常动用,虽蒙两位见许,哪里周全得许多。咱也自觉得脸上没趣。”两人道:“魏大哥如何说这话?我们在神前立过誓的,‘患难相扶持,苦乐共相守’,哪敢相忘这句话儿?且进京去,甘苦同受,自然安顿你的。”进忠道:“既承两位老哥分付了,小弟只管相陪去便是,料必不使小弟落莫了。” 三人收拾行李包裹,雇了三头骡子,即便离了涿州,一径望北京城来,但过村坊镇店,买些酒肉面饭吃。不甚辛苦,也不熬淡。进忠沿途小心谨慎。李贞、刘嵎甚是喜欢。行到武清地面,日色衔山,投宿旅店。三人下了牲口,卸了行李,安顿客房。赶脚人自去喂着骡子。店家孩子端着盆水进来。进忠、李贞、刘嵎都洗了脸,扑掉了身上尘土。李贞、刘嵎在堂屋里坐下,进忠自己一个走将出来,到门首问店主人:“咱们路上辛苦了,要些好酒吃,不知这里可有吗?”店主人道:“这镇上哪讨得好洒,须要进城去。有好易酒、豆酒、细花烧酒、苏州三白酒、金华老酒、徽州白酒。”进忠道:“这里到城里去有几多路程?”店主人道:“不远,止有二三里。客官们要吃什么样酒,待俺家孩子们去买来便是。”进忠暗想道:“我如今正要他两人提拔,一路都用着他的,吃着他的,进京又要靠着他的,趁今日冷淡时,做一个小东道点景儿。”便从腰边缠袋里,取出一块银子,有二钱来重,递与店主人,悄地里教孩子去买些好酒,宰了一只鸡,切下一大盘牛脯,整备了端进客房里来。李贞、刘嵎见了口里不说,心里怪道:“太费事了。”进忠是个乖巧人,见貌辨色的主儿,便道:“小弟多亏了两位老哥挈带。这杯薄酒,聊表我这点心。两位老哥,宽怀请三杯。”两人道:“我们原说过不要费你一毫的,怎么又是这等费事起来,反教我们不安了。今后再不要挂念,才见得仗义的弟兄。”进忠道:“实不敢相瞒,小弟也只好这一次奉敬了。”三人尽兴畅欢。 隔壁客房里也在那里吃酒,弹动三弦子,唱起《山坡羊》: 风儿疏喇喇吹动,雨儿浙零零风送。雨儿凄楚风儿横,绣幕中灯儿一点红。 灯儿照破人儿梦,梦绕巫山若个峰。朦胧徘徊两意浓,匆匆欢娱一霎空。 你说这个客人是什么人?是管皇城的何内相的家人,叫做何旺。差他到保定去公干回来的,也是个好玩耍、极风月的,随身带着吹弹的物件儿走。魏进忠听得,便技庠起来了,心里道:我的本领高似他几分,这里不卖弄,哪里去卖弄啊。便走出房去,向那店主人借提琴投管,也弹唱起来,引动各房的客人,又许多掌鞭的,及那外边邻舍的人,齐齐都来听着。都喝采道好。那何旺便掇起心头火一盆,一则倚内相的势,二则乘了些酒兴,三则本京人惯要藐视外路人的,大叫道:“扫我的兴!”就大发作起宗。摩拳擦掌,寻闹厮打。那魏进忠原是个无赖,平常要生事,不肯让人的,便要交锋对敌,只因看的人多,都来劝解,两边不得着身。北方人最是鲠直的,都道:“何管家不是,明明是欺侮魏官儿。”进忠是个大奸大诈的人。看见众人这等抱不平,自家能再不开口,只说“自有列位这等公道话儿,咱何消辩得”。那何旺听见众人这话,十分威势,早已倒了七八分。 李贞、刘嵎二人心里想道:“我们正要进京相交人的,岂可恶识了他。”上前对着何旺拜个揖道:“老管家,不要着恼。这是大家在客边取乐,歇过一夜,明早各自从东从西去了,有什么争不明的田地,撑不开的船头。待我们筛一壶酒来,同老管家坐一坐。咱也胡诌一只曲儿,与老管家听着何如?”双手扯这何旺到自己客房里坐着,撇过了残肴,重新去买办好一桌饭来,满满斟杯酒儿,送与何旺道:“老管家宽怀,请一杯。”这何旺倒觉满面羞渐,就下个大礼,请罪道:“列位爷这样高品,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望乞宽恕。”这个何旺也是个直汉。店主人也来混做一堆,饮酒唱曲,你唱我奉酒,我唱你奉酒,欢天喜地倒做了个好相识。 直吃到半夜一齐都醉了,次早都爬不起来,直睡到晌午,还是中酒的。两边不舍得分手,又住了一日。那何旺道:“昨夜小的得罪了,反又扰了三位。今日备个小东儿奉答。望乞三位爷不嫌弃在下,要求宽坐一坐。”李贞道:“虽承老管家盛情,但是我们三人独破费老管家一人,万不敢当。”何旺道:“在下不揣分,先叨扰了三位。就这杯薄酒儿,哪里偿得这冲撞列位的大罪?”店主人踅过来道:“俺也搭一分请三位,搅做一家,快活吃三杯。” 是日,又吃到半夜,极其尽欢。何旺在酒席上搭话道:“敢问三位进京贵干?”李贞道:“咱们是结义的弟兄,胜似同胞的一般,都要进京讨个出身,做些勾当。”何旺道:“京中有相识吗?”三人答道:“相识虽有,不知他情分如何,又不知我命运如何,这都是料不定的事。”那何旺道:“不敢动问三位,到京中行哪一道图取功名?”李贞道:“咱原是文墨道中,善作诗文,胡乱写几家字儿。”何旺道:“这个极行得通,要取功名,是不难的。就是俺爷也要请一位代笔的。待小的回去对俺爷说,倘或相请,也不可知。刘爷行哪一道?”刘嵎道:“咱原是世荫武科,因触忤了上官,坑我闲住,无聊之极。进京别图一个小就,混过日子罢了。”那何旺道:“如今建酋作乱,一发得用着。待在下禀俺爷,送到兵部收用便是。”又问到进忠,进忠道。“咱一无所能,家贫人陋,只为奉陪二位进来,我并没有什么指望。”那何旺道:“看老哥这个相貌,决不是个下等的人,须要待时而动。不知三位进京寓在何处?在下好来走动走动。”李贞道:“这也定不得,且到里面看光景。”何旺道:“在下斗胆有一言相告,不知尊意如何?”李贞道:“愿闻见教。”何旺道:“三位进京,且不必寻下处。俺爷所管的皇城西华门内兵仗局,极宽敝,房屋甚多。待俺禀过爷,竟在里头住便了。”三人听他这样一说,不胜欢喜,一齐叩谢道:“我们全仗老哥引领。见了何公公若得见纳,不敢忘犬马之报,就与老哥至亲骨肉一般。” 那何旺便一路同伙回京。先留三人在自已家里住下,安顿了行李,吃了酒饭,然后自去见家主何内相,回复了差去公干事情的话。何内相道是何旺能干事,心中喜他,问道:“一路行来有什么新闻吗?”何旺道:“路上平静,并没有闻见。只是何旺遇得三个有义气的汉子,他们进京来图些前程。这三个人据小的看来,老爷都是用得差的。他因人生路不熟,随着小的来,如今还不曾投下处。”何内相道:“你说好,便是好的了。查有空房子,且与他们住着,过几日你引他来我看。”何旺道:“小的想到兵仗局无人看管,房屋又多,可放他往着,早晚照管也好。”内相道:“就着他住便了。” 何旺回家来,递了这些说话,李贞三人大喜,感激这何旺,便择个好日子搬进局去。何旺预先教人去打扫,装修停当了房户炕灶,又办些动用的家伙什物。一切完备。这都是何旺极力周全,三人现成住着。朝夕一应事体,何旺时时来看管。 过了十数日,何内相访知李贞有文才,留做馆宾。一概往来书札,掌记代笔,日逐阅历邸报,因此熟谙内外缙绅仕途宦绩。那刘嵎也善能迎合何内相的意旨,出入何内相家,教习骑马射箭。这两人存住身了,只有魏进忠不尴不尬,京中游荡,没处着落。李贞、刘嵎供赡他衣食,一意相好,并无片言。一日二人商量道:“魏大哥岂可使他不了不当,我们积攒得些银两,再央何掌家去借贷些,买一个衙门顶首与他,可完全了结义之情,又成就了终身之业。” 二人算计已定,夜间只等进忠回来,当面与他计议。进忠甚是感激,便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叔。多蒙二位老哥成全,我何以为报!”两人极力措处。恰有礼部一个长班窝子,要卖与人,便央何旺去说合,买了顶首。进忠极是个乖巧奸猾的人,假意小心奉承,上官极喜他,凡百事,听着他的言语。一举动,诈着人的银钱,整日吃酒作乐,倒觉兴头似这两人了。在衙门里极会播弄,词讼中广使神通,正是: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甚是胡行乱法。毕竞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樗蒲赛色 话说魏进忠做了祀礼长班,恃着本官笼了他,赚钱如土块,吃酒似鲸吞,终日作乐。每夜忘归,竟自相交一班衙门里的人,游荡玩耍,又不想李贞、刘嵎的情了,也不回兵仗局里去了。 衡坊上又有那些好闲赌博的人来勾搭他去赌钱。十驸马街,有个王小二开赌场,访得魏进忠是个滥赌滥嫖,肯出手的人。遂叫合了专一同伙相识弄人的一行光棍,商量道:“那礼部长班魏官儿,是好主儿。你们去说诱他来做一做。我和你们落得弄他些钱来用用,有何不可。” 中间有个人姓张名成,生得面紫,人都叫他黑张,极是伶俐尖巧,见景生情的,专靠帮闲赌博营生,不知他哄坏了多少良家子弟,又撺掇败子们卖了多少房廊屋舍、田地山场,便对王小二说:“你要我去引他来时,须要办些好酒、好饭在家,吃一个快活。待我去弄得他到来,要十二分奉承他。再寻个好标致姐儿伏侍他,他便恋住了。随他使乖,不弄他一个绢光也不罢休。这叫做搅得水儿混,大家好捉鱼。” 王小二听说,里喜欢,叫道:“好计!好计!我一面去整备着,你们一面去说合他来。”那黑张原会唱些弦索调,又会说些笑话,又好管些衙里的事,因此常与进忠酒楼上相会,两个极说得来的,便起这个念头,一直来寻这魏进忠。 却悦进忠正有一桩好公事忙哩。什么公事? 北京城有个教坊司,是属礼部管的。有一个江西刘监生,进西院游玩,帘儿内瞧见一个姐儿,就动了火,要嫖他,叫小厮访问着。这姐儿姓蒋,叫做素娟,果然是绝色。有一个河南郑公子包着,不接客的。这监生定要歇她不能够,便寻着一个兑珠翠的周卖婆,做牵马儿。这婆子专在院里走动,原晓得有人包着,对刘监生说道:“娟娘是郑大爷包定了,下见人的。她偶然出来帘内站一会,被相公看见了。相公但是想她,明日待婆子去引她在门首来。相公试走过,叫声‘婆子说话’,斜眼儿瞧她,留些情趣。待她进去,婆子拿言语挑她。如有意了,也只好趁着郑大爷不来时,到夜深进去,黑早出来,悄地里偷上罢了。”刘监生道:“妙妙妙!” 次日婆子拿些好珠子去,与素娟看。素娟心里爱了,说道:“且自在这里,待明日郑大爷进来,兑银子与你。”那婆子便起身,素娟送出来,挽着手同行,到大门首,正遇见刘监生便叫道:“周蚂妈,这几日怎么不到我那里来?”素娟急忙转身,被这婆子扯住不放手,就叫“娟娘相见这相公何妨”。那刘监生也不待素娟回言,即忙趋进门来,对素娟深深着地拜个揖。索娼侧着身子道个万福,看见这监生温柔丰采,也动心了。两个笑吟吟的。却说冤家路儿窄,正撞着郑家小厮送折枝花来看见了,三人都惊散去。 且说那小厮原是郑公子的幸童,叫做馨儿。因爱了素娟,就抛了馨儿。这孩子一向碾酸,忍在肚里,便捉这个破绽,回去就传个是非。那公子大闹起来,走到素娟家里,把房户打得粉碎,吓得素娟脆着哀哀地哭。不容分辩,拳头脚尖,可怜把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L,打得七伤八损,横倒在地,不数日就死了。 那龟子连这刘监生、周卖婆都告在礼部。本官看顾魏进忠,就差了他去。那进忠便狐假虎威,大惊小怪。一个是有钱的监生,说她因奸致死。一个有势的公子,说他威逼致死。凭他捉弄,任其鬼捣。都晓得本官只听他话的,就诈骗两家一千多两银子,又凭他讲和,贴着龟子五百两买姐儿的身价,把一场大祸就解开了,并不赚那龟子分文。合院都称赞进忠好人。姐儿们都混熟了,个个喜欢他的,不在话下。 且说这黑张来见进忠,知道了这桩赚钱的事儿,倒不引他到王小二家去赌了。自己也帮魏进忠兜揽这事。鬼扯腿,虚撮脚,也着他混了四五十两银子。这是进忠作承他的。黑张眼见得进忠赚了许多的银子,事完之后,便起谋心来。说道:“我张成承魏老爹美情,得了这些银子,今日做一个小东在家下,奉屈老爹去坐坐儿。”进忠道:“咱没甚大意思作承你,怎么好扰你。”黑张道:“只一杯水酒,没什么好肴馔,魏老爹不嫌简慢,便是恩上加恩了。”进忠笑嘻嘻道:“你先去,我一定来的。”那黑张踅转身,急跑到王小二家来,说道:“老魏执意不肯来,被我几句话,便应声来了。” 王小二急忙去安排酒席。西院里去请一个有名的姐儿,叫做兰生,又寻个会唱会赌的柳文卿来陪酒,俱已完备。黑张又去邀那进忠。进忠正骑着一头银鬃紫骝马来了。黑张迎着道:“家下屋窄小,借个朋友人家,等侯多时了,赶来接老爹过去。”黑张便马后承受着,直引到十驸马街王小二家。黑张前来带住笼头,进忠跨下马,众人都出来迎接。到堂中一齐相见过了,看着摆设的筵席,就是请官府一般的。进忠道:“张大哥怎么这等费事,倒不像个相知了。”张成道:“小设原不堪请老爹的,略表下情便了,只请得一个姐儿奉陪。他说曾会过老爹的。”进忠道:“不敢欺,这姊妹行中颇认得几个,不知是谁?”王小二道:“是西院兰生。”进忠笑道:“嗄,她极会抹牌掷色赌钱的,甚是标致有风趣。如今这些大老都与她往来,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想必就是她吗?”张成、王小二道:“正是。”进忠道:“快请出来。”兰生便在堂后轻移莲步,袅袅娜娜走将出来,非常美貌,怎坐打扮,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合情。腰间弱柳迎风,面比夭桃映日。云鬟半卸浑如鸦翅慵飞,檀口微开恰似朱樱一点。白绫氅罩着百花红袄,绣罗裙亸出双辫金莲。丰姿艳丽果然光彩射人,体态轻盈端的声客倾国。都道蕊宫仙子谪人间,却是月里嫦娥临下界。 进忠一见了,满面堆下笑来,还不曾吃酒,心先醉了;才得一见,骨头都酥了。进忠与兰生寒温了一会。张成前来定席。进忠上坐了,便扯兰生同席。两人一堆儿坐着,**玩笑。进忠道:“我前日在你院中蒋家多时,不曾来亲近得兰娘。心里常想,只是兰妇来往的都是贵人,咱不敢仰扳。”兰生笑道:“是魏爷不肯赐顾小妹子,小妹子岂敢不接见魏爷。我们合院姊妹都是仰慕魏爷的。”两个人竟讲做一家,也不睬着许多陪客,甚是绸缪得意。交杯递盏,不劝自饮,酒至半酣,进忠对众人道:“咱闻兰拽抹牌极精,我们大家斗一副儿。”张成道:“请老爹再宽饮几杯。”柳文卿道:“小弟还要奉只小曲儿敬酒。”兰生又道:“小妹子拼得在此婄魏爷十日,随你抹牌、掷色比赛手段去,今日且不要忙。”进忠道:“咱也不怕。”哈哈地大笑。又说道:“都要现管。”众人答应道:“这个自然。”重新上了席。王小二、张成一人一递来劝酒,柳丈卿唱着,兰生把弦子儿弹着: 花褪残红香瘦,院静绿阴清昼,佳人镜里半卷罗衫袖。景物幽,临池送酒筹。桃花扇底闻歌奏,也胜兰桡杜若洲。忘忧,亭亭映碧流;还忧,潇潇不耐秋。 一点芳心迤逗,柳叶眉儿频皱。前春病了,今春又心暗羞,朱帘懒上勾。菱花也奖我,笑我因谁瘦。只为你冤家,教我情掣肘。风流,凝妆上翠楼;休休,黄花蝶也愁。 进忠回敬了王小二、张成的酒,又吃了一会道:“夜深矣,醉了。兰生同到我小寓去何如?”王小二道:“在下已收拾一间书房,铺设齐备,要留魏爷同兰娘在此荒宿了,明日大家斗一日牌儿何如?”进忠暗喜道:“正合着俺的意儿。”谢道:“只是搅扰不便。”王小二道:“请魏爷也是难得来的。若不弃嫌,就住一个月也何妨。”进忠高兴起来,灯下看了兰生,一发浑了,便与兰生划拳较量,尽欢太醉,两人进房安歇了。 明日进忠就迷恋住兰生,众人极其诌趣帮衬。进忠便着人去取了银子来,又推病告给假,整日掷色、斗牌。被众人串同兰生,做定了圈套,输时多,赢时少。半个月间,就去了六百两银子,弄得人都昏了。牌儿都是底张,骰子偏抡下色,囊中看看不多了。 这兰生与进忠有心相厚了,转念道:“他们捉弄得够了,拿我做讹骗得银子,又是他们分了去,却又毒害都在我身上。”夜里枕边便对进忠道:“魏爷告假已满期,带来银两又废大半了。小妹子劝爷止了吧。哪有尽期?我也要回去的,也被他们捉弄了。”进忠听着这句话,便忽然提醒了。却自懊悔起来,算道赌不如嫖了。进忠道:“这是兰娘真心爱我的话。咱亲自送你进院去,便离了这班花子。” 清晨起身梳洗完了,吃过早饭,进忠对众人说道:“我要进衙门去,今日告别了。”王小二、张成心里想道:“弄了他这些银子,我们也好脱手了。趁此机会,由他自去,是个鸳鸯两卸了,不得怪我们。”口里假留道:“魏老爹再住几日便好,怎么猝地里就要去。果然要进衙门,不敢强留,今日我们备一杯水酒,与魏老爹同兰娘畅饮则个,明日去吧。”进忠道:“部里事体又多,假期又满,咱当得本官怪的!”就要别了,收拾银两,放莅拜匣内,衣服装在皮箱里,买了绸缎两匹,玉簪一枝,封银三十两送与兰生。 且说王小二、张成背地里对兰生道:“我们看老魏浑在你身上了,他还有三四百两银子。都是你家的了,这是我们放个空儿。只要兰娘心里明白,各不要破人的生意便了。”便摆酒饮至傍晚,才离了王小二家。正是: 功名路上多男子,赌博场中少丈夫。 进忠骑着马,兰生乘着轿,双双进院。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青楼竞赏 却说魏进忠送这兰生进院来,一家儿都是喜的。老鸨儿喜他是轻财好耍的,小娘儿喜他是惜玉怜香的。进忠才跨下马,老妪慌忙满面堆着笑儿,迎接道:“老身久慕魏爷,不能够一见。今日多蒙爷光降,我家万福荣幸了。小女愚蠢,又承魏爷顾爱。恰是幸中之幸了。”进忠道:“妈妈不必太谦,咱也向闻令爱是绝代佳人,世上无双。相好的都是贵介公子,交游的都是诗人墨客。咱家不知分量,辱没了兰娘。惶愧!惶愧!”兰生就把谢仪绸缎玉簪,都递与母亲收了。那妈妈喜之不胜,便去安排初会筵席。他家自有几个帮闲走动的人来陪着。这席酒甚是丰盛。怎见得,但见: 满座香烟缭绕,齐声丝竹喧阗。摆列的雀屏炫耀,簇拥的仙子婵娟。山肴海味般般有,时果珍羞件件全。桌椅儿围垫着锦绣,地面上铺衬着红毡。人都道迎宾的初会,却似那赘婿的华筵。只见那小乐户儿,歌的歌,舞的舞,吹的吹,弹的弹,纷纷聒耳;又着这放爆竹的,大筒花,小筒花,大流星,小流星,历历钻天。谁说鲁男子关心户内,堪教毕吏部醉卧堂前。 进忠、兰生并着肩携着手齐看着,陪客侍儿执着杯捧着壶各站着。闲人也道快乐,嫖客尽兴撒漫。这是进忠合该穷败。常言道:佳人有意郞君俏,不是俏,灾星到;红粉无缘子弟村,不是村,福星临。 不意这兰生真心爱着进忠,竟像个夫妻相待,寻常虚套一些也没了。进忠便把这银子一匣交与兰生收了。兰生叮咛进忠道:“这银子你不可通我家娘知道。他若知道,便千方百计要销化你的了。”只这句话儿,进忠越发相信了,把衙门里的事,都撇在一边。李贞,刘嵎来说,竟不见面。两人着恼而去。进忠着了道儿,整日昏迷了不出门,一应用费人情,悉凭兰生出放。鸨儿渐渐知觉这银子在女儿处,又见光景像个真好的,鸨儿心里就防闲他两个了。 一日兰生进鸨儿房里去,老妪对兰娘道:“我家全靠你挣饯过日子,那魏官儿是肯使滥钱的,怎么你每事倒与他减省,使我家不得丰足。难道你要嫁他吗?”兰生道:“他是个衙门里人,又不是个富家子弟。哪得肯分外花费的,但是不缺我们的常规就罢了。待他在我家多相处几时便好。”妈儿听说大恼道:“你到少了好孤老哩,定要恋着他?”兰生见妈儿面色言谈都不好,便踅转身走出房去了。 且说这许多贵游公子,闻道兰生回家,都来看她。填门塞户,迎送不迭。有等知趣的,问声便去了。有等亲切的,见面便去了;有等惹厌的,粘住不肯去;有等强横的,要歇不肯去。心里虽自不耐烦,却又怕他仗势,便陪着小心。笑吟吟打发他出门去。兰生一意爱了进忠,来往人都看做眼中钉,因此有从良之意。哪知进忠是个狼子野心的人。 且说蒋家亏了进忠处这五百两银子与她,就买了一个姐儿。才十六岁,宜府人,姿色又过于兰生。那龟子闻得进忠在兰生家,设席相请。进忠欣然应承了。到晚进忠要兰生同去,兰生本性是傲的,倚着美貌,又做作惯的,执意不肯去。进忠怪兰生违拗了他,便有些芥蒂了,竟自一人去了。蒋家分外小心,加意奉承,叫那新姐儿出来陪酒,果然标致。只见: 丰姿绰约,弱态轻盈。朱厚度曲,一阂新声惊座;玉体飘香,暗闻清韵流馨。眉黛远山如画,眼波秋水传情。纤指斜拨琵琶,疑似昭君出塞;金莲缓步檀尘,宛如西子行春。望来织女天边云锦,争教使君陌上心旌。 那魏进忠原是个渔色的人,那晓得信行两字,一见便迷了,问道:“姐儿叫什么?”龟子在旁答应道:“才来的,不曾有名,求魏爷起一个名儿。”进忠道:“我虽不识字,这样名头,我倒晓得。”仰天一看,只见一轮明月,在东方升起来。进忠道:“见景生情,就叫做月仙吧。”龟子道:“果然好。谢了魏爷赐名。”进忠就情痴一时浑了。抱月仙坐在双膝头儿上。把酒杯儿,你一口我一口调着。龟子道:“魏爷要是见爱,今夜待她奉陪了何如?”进忠也不推醉。只说醉了也去不得,竟忘了兰生的情意,一连住了三日。 且说兰生恨着辜负了一片真心,哭哭啼啼。妈儿笑着就说出几句冷话,絮絮叨叨。兰生忍着一肚子气。到第四日,进忠只为要银子用,自已走到兰生家来取去。兰生见了进忠再不开口,低着头走进房去。进忠随即进房,叫声“兰娘”,深深拜了揖。兰生便背了身子,倚着床前栏杆不做声,也不回福,掉下泪来。喉中呜呜的响。进忠忙把衫袖儿浥她。兰生双手推开。进忠双手抱住,千声则万声呵她,只是不睬。进忠自忖道:“这个光景料然不肯把银子与我去了。今夜只得住在这里,慢慢里地喂她。”走出房来寻老奶儿。那老妈儿使乖,先躲了出去,凭着女儿做作。进忠无聊无赖,一发没收煞了,便到酒馆中去装了桌合儿,筛壶好酒儿来斟上一杯。双手儿捧着,对着兰生下个跪道:“魏进忠一时迷惑了,得罪与兰娘。望乞宽容。”这兰生只是不睬,也不接着杯儿,也不掉过身子来。那进忠只是擎着酒,双膝儿倒道:“待俺唱一只《挂枝儿》,敬兰娘饮一杯: 旧人儿埋怨我与新人儿厚,新人儿撺掇我不要把旧人儿丢。总恩情哪在新和旧,旧人儿我不舍,新人儿我便丢。旧人儿天长也,新人儿不久。” 引得那兰生忍不住哧地一笑,转过身来,对进忠骂道:“你这负心贼,怪道你心肠改变了,把《挂枝儿》也改腔改字了。”喝声:“起来。”进忠道:“兰娘吃了这杯酒,俺才起来。”兰生慌忙接来,一口便干。进忠还跪着道:“脆久了,一时站不起。兰娘扶我一扶。”兰生便笑嘻嘻双手来扶他。被那进忠双手儿钩着兰生腿弯道:“你也要跪还我。”捺倒在地板上,两个人滚做一堆,大玩大笑,吓得妈妈只道是厮闹认真,慌忙跑进房来,看见两个作耍取笑,便点点头道:“好把戏!好把戏!”转过身子出去了。兰生十二分恼都化做水,一毫也不记得。是夜两人温存恩爱又倍常了,不在话下。 且说蒋家。进忠原与她约定的,到明日捏空弄个人来,假称是进忠亲戚,要借银子五十两,凑买工部顶首,憎愿加一利钱。进忠许了她,对兰生说。兰生极乖巧伶俐的人,便冷笑道。“这是蒋家要买教坊司顶首。哪里是亲戚,哪里买顶首。”进忠道:“胡说!真是我的亲戚。”兰生道:“嗄不是你的小丈人,定是两姨夫。”进忠道:“又胡说,拿银子来兑与他去。”兰生发恼道:“要我性命倒肯的,要我银子是没有的。”进忠又发急起来,便到蒋家去了。这是兰生第二次违拗进忠了。 且说兰生心肠也变了。鸨儿计较也定了。挽着一个府里公子有势头的,强要接着兰生去抹牌耍子,十余人拥上轿飞一般去了。兰生房里收拾不迭,被鸨儿连拜匣、连银子尽数取了去。只说夜里被盗了,传嚷开去。次日进忠来,鸨儿哭道“家中尽被盗去”。进忠这银子原不通鸨儿知道的,难与她讨。兰生又被侯府里不放回来。进忠大怒,告到本官处。本官怪他一向不进衙门,访知他所为了。龟子又诉道依官吓诈图赖筹情。本官又恨他耽于嫖赌,负恩背义,竟坐了诬告诓骗的律。系衙门人役,反加三等,杖五十,流十千里。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弄得进退无门,不知下落。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落魄潜踪 却说魏进忠不及半年,把千金荡尽了。礼部的顶首,又被本官革掉了,单单剩得一个精身子,倒弄了一个徒罪在身上。官府拿他羁候,手里没钱,只得把衣服等件,都变卖使用。李贞、刘嵎知道了,慌忙来看他,就央着何旺当官保出。见其褴褛,李贞就脱下衣颗与进忠穿了。刘嵎带着一两银子,与他用度,教他同回寓所去。进忠自觉无颜,不肯去。这两人都是内相家管榖的,日逐事忙,先别去了。 何旺是个保家,担着干系的,肉己身边也带些银钱,伴着进忠,买些饭酒儿吃着,便问道:“闻得魏官儿前日一件事就赚着千金,难道这样完得快?哪个肯信你。”进忠便细细地告诉何旺道:“被十驸马街开赌的王小二、张成纠合了一班光棍,半个月,就着他们弄了六百两去。其余兰生家费了。都是这老仓庚劫了我的银子,反害我一个罪名,又把兰生藏在侯府里去了,不容我们一见。这口气放不过她。本官因此又怪起我来,革去顶首,弄得我致身无地了。”何旺道:“据在下看起宗,都是你自家不是。这嫖赌场中,叫做万丈深坑,没底的。一人其套内尽多尽了。富家儿郎变做穷鬼,衣冠世胄指为败子。也有转就豪门乞食,叫现世报的;也有投人卑田,合仗唱‘莲花落’的。这都是自己迷恋了。难道魏官儿这一个乖巧人,被人捉弄了?像这李相公,俺爷着实敬重他,时刻也离不得。就是刘老爹,各宅往来,也都是爱他的。这两位常对我说魏官儿在衙门里兴头时,竟相忘了。他两位也曾到院中来劝你,你倒避过了不肯见,教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去。魏官儿,你若原与他们往来,纵有通天的神棍,也不敢十分来拐你。就是那娼家,他倚着势豪管护的,你这个冤仇,如何翻得。只须罢了。不如仍旧到兵杖局去,依傍那两位还好。”进忠道:“咱宁可饿死,有何面目见他们!”何旺道:“他两位倒不忘情哩。昨日对在下说‘患难相扶持,苦乐共相守’的。魏官儿,你既不同乐,如今共苦也是使得的。”说得进忠脸上通红,惭愧道:“这也是我自作自受,再不去累人了。”何旺道:“前日在礼部时,相交这一班弟兄,如今可有人来看你吗?”进忠道:“咦!如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的。常言道:‘酒肉兄弟千个有,急难之中一个无’。”何旺道。“像李相公、刘老爹不是那样炎凉的人。只是魏官儿你自去远他,他不来远你。目下急着赎这罪的银子出在何处,也要思量一个计策措处便好。”进忠道:“我想那王小二和张成二人,他设骗我许多银子,一定要在他身上出血了。须求老管家做主,与我去说则个。”何旺道:“当初在下又不曾同去,又不识面的,纵然去,也不肯认帐,如何说法得来。”进忠道;“你说了何公公府里,他自然服的。如不服再处。” 何旺听了,走去十驸马街,寻着了王小二。玉小二正在那里搦头放管忙哩。等了一会,王小二道:“请问老哥尊姓大号,尊驾光临有何见教?”何旺道:“俺是皇城内何公公家,闻得宅上开赌,甚是大往来的。”王小二道:“不敢,不敢。像是老掌家也要来玩玩吗?”何旺道:“不然。前日有个肃宁魏朋友,在俺府中走动的。他在礼部衙门里做勾当,赚了若干的银子,都在宅上赌输了,可有这事吗?”王小二只摇头,不开口。何旺道:“他如今又被人告,问个徒罪。他说有些银子在宅上。我特来要老哥同送这项银子,与他纳赎使用。是有的吗?”王小二便大发雷霆起来:“这贼狗攘的!臭花根!他吓诈了刘监生、郑公子上千两银子,又诬告诓骗那西院里人家,如今又来寻着咱们!咱们可是怕事的吗!可惜没有在咱处,就有也没得还他。何掌家不要管这样闲事。这个是有损无益的。”众人又在那场中七嘴八舌进杂话,都是帮着王小二的。 何旺被他们抢白了一场,气哼哼地走回来。对这进忠说了,随即去回复李贞、刘嵎二人。李贞便与何内相说知,要求一封书。何内相道:“李先儿,你就写着,用我图书便了。”李贞就着着实实写得恳切详细,又写了一张状词,呈与何内相看过,用了图书封好了,就差何旺去递与西城邹御史台下。邹御史见了书,便批发西城兵马司:“速拘、严究、解报”。那兵马司接了宪牌,便差人去拿王小二、张成一干人犯。 那王小二做光棍的人,大小各衙门都是平素结交的。随你天大的事来。他也不放在心里的,就管待了差人酒饭,送了个纸包儿,欢欢喜喜出了门去。王小二自已一个竟来到城上道里司里,都会了承行的书吏,且捺住了。 何旺候了几日,不见动静,走到城上道里,要出催牌。那道里吏书原来与王小二有一手的,对何旺说道:“输了钱告状,有什么赢气!就是大分上来,只做得斗殴公事,杖罪官司。老掌家若是通情做事,待我们出来讲和了何如?不过是魏官儿这罪赎银子,咱们劝王二哥帮贴些吧。只是被行院人家害了,拿无辜人出气,理上不通的。只困何公公出了书,又是老掌家这样一个妙人,咱们故此多口效力。若经官府审问起来,只赢得几板子,尽了何公公的情了。银子是没有的。老掌家回去计较计较看。”走拢来的人,都说的是扯淡话。何旺被他们说得打官司的兴头一些也没有了。回来与李贞三人商量道:“他们这一行人,要吃不怕死,论年不论月的。哪有这些闲工夫去与他们缠帐,不如将机就计,要他包完了这罪赎,也就罢了。”何旺心里也只要脱了保家干系,便撺掇道:“如此做法,我们又省了闲钱,又早完事。料想不能全胜他们的。”便去两边说合。王小二装模作样,倒不肯,要当官对理。城上吏书做圈做套,纳了罪赎,递了和息,完了这事。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讼事虽完了,原自轩轩昂昂做过的人,一时落泊了,衙门进不得,京师住不得,左思右想,难以度日,到前门去祈问关圣灵签。 第一祈终身是七十二签: 河梁道路有高低,可叹长途日已西。 纵有荣华好时节,直须狐兔换金鸡。 却说关爷签这样灵验,后来句句都应了。魏进忠是河间府人,受了许多颠沛跌泊,直待五十三岁,是万历四十八年,岁次庚申,泰昌皇帝十月里升天,就是天启皇帝登极了,进忠得时起来。天启元年是辛酉,正应着“直须狐兔换金鸡”。 第二祈在京守旧,是三十七签: 焚香来告复何辞,善恶分明汝自知。 屏却昧公心里事,出门无碍是通时。 这签是关爷明明教他做个好人。看那圣解曰:“作善降样,作恶降殃。何必祷神,当自揣量。公心莫昧,勉为善良。前程远大,可保安康。” 第三祈出京做事,是九十七签: 五十功名心已乖,哪知富贵逼人来。 更行好事存方便,寿比嵩山位鼎台。 说那魏进忠在大内,伏侍天启爷爷,正是五十岁,富贵根基来了。后来若是省得这一签,便保全了自己的长命富贵了。 进忠原不识字的,听着道士详签说道:“第一签,祈终身,眼下不济,后运大好,应在申、酉、戌年。第二签,守在京中不见得好。看这出门无碍是通时,还该外路走走。第三签出京做事,看第二旬‘富贵逼人来’,有些财气。”进忠重复叩头,暗祝道:“此去望关圣护佑,吉祥如意。”一路走回下处,低头想着无计可施,肚里又饿,身上又单。缠袋内只有三钱来银子,便去买了一副鼓板,又用那破伞紫竹柄做了管箫儿。也不通那李贞、刘嵎、何旺晓得,次日竟出了北京城去了。随路逢着村镇上茶坊、酒馆、典当铺、绸缎铺、香赌铺、故衣铺,走上衡头,或吹或唱,过路的人都站住了听着,倒也混得有两分儿。便游到涿州去了,借道士房内拉脚小破屋半间住着。日里出去扬花混些酒食吃了,夜里回来也不张灯烛,也不动火烟,铺下些乱草和衣儿睡了。遇着雨天就挨到各道士房去混饭吃,个个厌恶不睬他。只有一个小道童,叫做玄朗,要他教曲儿,常时藏些糕饼与他吃。正是: 饶君走尽天涯路,运不通时到处难。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患疡觅死 话说魏进忠流落到源州,终日衣各坊店里鬼混,不想到嫖时传染了些毒气,发出时疮来,甚是厉害,秽气熏人。且又夏天了,泰山上也没人来进香,酒馆内也没人来吃酒,进忠便无处扬花讨钱了。如何过日子。人又怕他臭气,都不容他近身。那道士也赶他出去。只得在山门里金刚脚下存身。望着还愿的来,讨些酒饭吃。暂时一顿饱了,倒有几日饿。一刻也难过,便想着有妻有子在家,且皮着脸,回去看怎么。于是离了涿州五六里地面,低着头忍着疼,望前逐步儿挨,巴不能到家见着妻子面。看看日色将晚,且寻个宿处,明日再走。向四下里一望,只见一个卖夏布的客人,装了些货在车儿上,自己骑着驴儿来。进忠便站在一边,让他过去,远远看那客人。那客人也看着进忠。两人面善,有些疑惑。 看官们你说是怎的,骑驴的什么人?原来是进忠的族中人。向时是极微贱的,雇佣在人家做工的,因是他学好,积少成多,有些本钱,在外为商,身发财发,长得胖大了。穿了一件好衣服,因此就不认得了。是时进忠饥寒困苦中,穿了一件破衣,戴着一个破帽,饿得面黄饥瘦,因此也不认得了。两下里你看我看,都不喷声。进忠暗疑道:“此是某人,为何恁般胖大,冒然地叫他一声看如何。”便叫道:“老叔,可认得小侄儿?”那人在牲回上,吃了一惊,瞪着两眼,看那进忠道:“你是什么人?”进忠道:“俺是小侄进忠。”那人就在腰里拔出跨刀来,指着进忠道:“阿呀!你是鬼,如何来迷咱家!”进忠道:“小侄是个人,怎么说是鬼?俺日里有影,口里有声,衣衫有缝,鞋祙有底,哪里是鬼。”那人说道:“你妻子说你死在城上了,家中难以度日,先把你儿子大狗过继与人了。”这大狗就是魏良卿,他是丙戌生的,后来封宁国公。“你妻子又过了两个多月,便自已转嫁了一个江西卖磁器的客人去了。”进忠听说,便跳脚捶胸,气倒在地上。那人竟打着驴儿,推着车子去了。 一会儿进忠才自己一个爬将起来,对天大哭道:“俺今日无家可归了!”且转到涿州泰山神祠里,多少讨些吃,保住这狗命再处。忍着疮疼,重新回到山门里来。 次日正遇着小道士玄朗值日殿上,私自拿些面饭与他吃,捻得些香钱,也给了他。进忠胡乱过了两日,到别个道士管殿,水也没有点儿到口哩。日里挨不过,夜里睡不着,追思前日千金易得,今日升合难求,身边没半文钱,袋中没一颗米,叹道:“世上人切不可把钱财浪费了!”唱个《红衲祆银子赋》解闷则个: 那子孙贤,何须用你钱;那子孙愚,任你堆积如山也易倾。竟不知荣枯得失皆前定,何必劳劳苦用心。那溺爱的为你图侥幸,贪得的为你常不平。一团和气为你成仇也,重义轻财有几人。 却说这魏进忠唱完了,越想趋恼,疮又发了满身,浓血淋漓,yang物先因下疳渐渐烂坏了。叹口气道:“痛不过,饿不过,只得寻死路。”听来更鼓三下了,便拿着一条草索,向栅栏高头上吊。只见一尊金甲神,站在那里。进忠道;“怎的?有韦驮老爷在这里。”便回转身向西廓去,把索儿兜在檐底下横梁上。进忠掉过头来,那金甲神又在面前了。这索扑地一响,就分三段。进忠惊了一身冷汗道:“苍天哪,你这般磨折我,难道又不容我死!”又想道不如去投水,倒也干净些。前边有眼井在那里。跑到井边。只见一个孩子坐着井栏上,见了进忠便站起未。进忠喝声,“咄!是人是鬼?”那孩子不喷声,跳下井去。进忠想道:“奇怪,毕夜三更这孩子来投井。不知什么人家出来的,又不知做了什么歹事。”黑地里便四下一摸。并没有什么东西。心里又想道:“俺若也去投井死,明日倘有人打捞起来,都道是俺拐这孩子来,事急了同死的,倒弄了个不肖名头。罢罢罢!俺再消磨几日,且到明日看有人来寻,俺报个信儿。捞他些赏钱,买件衣服遮身,倒是稳的。”复转身,原走到山门里来。早又听得鸡啼了,跋涉了一夜,肚子里嘈得慌,且起个早,出去创创看。寻个钱儿,买碗汤水圆儿点点饥。一步一拐到那清早收布庄上去讨钱。约莫天明了,买个炊饼,讨碗茶吃着,便回到祠里来。只见井上打水的人挤挤杂杂,并不听见说井里有死人。又不瞧见个人来寻孩子。进忠心里疑惑,等到那些打水的人去了,双手按着井栏,两眼望着井里,并没影响。抬起头来瞧见井亭上供一尊井泉童子,想道:“是他显化,我命不当绝。只是这个所在,人都厌恶俺了。须离却此处,才可安身。”正是: 天道茫茫人莫测,反留逆贼害忠良。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荒词投宿 话说魏进忠三次觅死,遇着神灵示显,便有三分雄心了。猛可地想着听个响报儿,以决去向。到夜深人静时侯,对天磕头祝告道:“俺魏进忠后边有长进日子,听着响报便是。天爷可怜鉴,俺不通文理的人。明明白白的赐句话儿,断个终身休咎。”便就地下拾块瓦片。掷下去,看尖角对着哪一方,随这一方去听着。正掷着对北方,便从北方一路听去。人家都睡熟了,过着三四十间门间,只听想沿街小楼上老妈儿声,叫着儿子道:“三儿,你明日去对二哥说,还是进京去好。”那儿子答应道:“是。” 进忠听了大喜。想来这模样如何见人,须得改头换面便好去。且顺着路儿往京师走。此时竟是个乞丐了,望门求食,那顾廉耻。又见一路的花子太监甚是强横,十数个合一伙,向那往来的客商讨钱,凭他图诈,且是装起腔来,硬头硬脑,口里不干不净。但是走惯北方的,身边带些零钱儿,撂几个与他,就去了。有那样初出景的,打开银包拈银子时,一齐赶亲围住了,着一个抢了便跑。若是与他敌时,他钻来一把挤住你的阴囊,痛一个即死,这还算好的了。还有一等恶的——三人欺两,抢行李,割褡裢,客人募不敌众,就不敢与他争斗;若斗时,他一声传去,整几百来了。京师往来的,常要吃这行人的亏。诈来银钱酒肉吃不了,整日薰薰醉饱。 进忠见了,心里着实欣羡,就起了念头。睛想自已的yang物又烂坏了,老婆又随人去了,不如索性净了身,混做一个太监入伙,倒好过日子的。便走到空野之处,见一所破篱破落的土地祠,瓦砾满地,草莱堆砌。进忠前后一看,都无门窗,又没桌凳,是个久无人住的了。进忠喜道。“这里僻静,没人住的,正好俺住着,做这道儿。”身边讨得些钱,买些酒来,尽着吃一个大醉,便对天磕头,又转过身来,神前祝告道:“小可的魏进忠,因到极处,无可奈何,身上又疼痛,肚里常饥饿。前日在泰山祠内寻死三次,神灵不容。如今实难过活了,思量净身入伙。倘若进忠后有发迹日子,下刀无事,存俺性命,如没好日,但愿刀下即死。望乞神明护佑。”又磕个头,便去破纳袋里,取出一把小匕首刀来。地上拾一块瓦片儿,磨得烁亮,风一般地快,便掀开破裤。瞧那yang物,已是烂去大半节了,只剩得些须松儿,两眼就滴下泪来,似黄豆儿大。使自己啐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设使进忠不死,有长进时节,已自有儿子了,不为无后。若是死了,倒省着眼下这些痛苦。千死万死,总即一死,哭怎的!”猛着一口气,齐那阴囊一割,就抓一把香炉内冷灰按住,先有绵线带儿系在贴肉腰里。忙用破布衣前后兜住,两头塞在腰带里。当时一些也不觉疼。收拾完了,便疼将起来。 那进忠毕竟是个奸险恶人,气粗胆大的,也不在心,便搬倒泥塑的一个小鬼来做枕头,把供桌儿刷干净了,就睡在上边。口里叫道:“上地!上地!我魏进忠死也在此桌上,活也在此桌上。”原来这阉割不独在小时节,就是汉时宫刑,太史公司马迁,也是这一刀子。只要避风,不出血,便没事了。又要用远年的宿灰为妙,如新灰火气未退者,便惹烂了。这炉香灰,却不知几年了,合当凑着这逆监的巧。原是斯文厄运遭此煞星,搅乱七年朝政,杀害若干忠臣,不在话下。 且说魏进忠一躺下就睡着了,鼾声如雷。到五更还未醒哩。似梦非梦,见着一个白须老人站在旁边,怎生模样,但见: 点霜两鬓,银丝样洒洒虬髯,驾雾一身,泥塑般巍巍神相。头戴凌云三角嵌线巾,身穿蜜色四缃回襕氅。腰系百辫黄丝绦,手持九节斑竹杖。酒中未醒,依违醉后魔魂;梦里犹疑,仿佛座间灵像。 且说魏进忠在梦中,见这老人说道:“小神是本坊司土之神。昨日上公大贵人到来,小神侍立拥护。上公此去,前程远大。切莫愁烦。这个小鬼望乞宽赦。”进忠忽然醒来,把眼儿抹一抹,睁着一看,不见这个老人,便掉过头来,看那座上伸像,就是梦里一般的。进忠心里便喜道:“灵神又指俺路头儿,但是有什么本事,挣得个好日?”慌忙跳起身来,把这小鬼儿竖起,依旧立在神像旁边了。进忠纳头便拜道:“进忠到京,如有好日,当重新启建这祠宇,设立祀田,四时祭享大神,以表今日教俺之意。”许愿已毕,进忠又得这一次神明点化,看看胆壮了,想道:我后日定然发迹无疑了。只是不随他们这一伙,甘自忍饥受冻。俺使些乖儿,混些酒肉吃吃,且养好了疮儿,再作道理。正是: 情知不是伴,果然事急且相随。 不知进忠可像个内相吗,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旅店乞食 话说魏进忠净了身后,须眉都褪着,真是一个太监了。只是那疮儿不能够痊可。走到临清地方,有个花子太监头儿,叫做萨辣虎鲍宁,有些力气。又甚狡猾,众花子都是怕他的。这鲍宁傲人有些赏罚,所以服得人。原来阉割这件事,非关圣上敕旨。北方人家生了三个几子,自己把一个阉割了,申报府县就免一家的差徭。有这个便宜,因此人家不惜这儿孙,弊端甚多。但是选不中的,又不会做经营买卖,又入不得三教九流,心里怀恨着父母,父母又不能养活他,便流落求乞了。一则倚朝延的人,二则以党类众多,故此强横诈人。进忠原是乖巧奸滑的,假意小心混着那鲍宁,就容他入伙。照管他不受人欺侮,也不致饥寒了。鲍宁见进忠伶俐,心里到也三分喜他,问着姓名籍贯,进忠一一对答了。鲍宁又问道:“几时净身的?”进忠便胡答应道:“小时净身的,父母就双亡了,不晓得几岁上。”支吾过了。 且说那众花子,敛些钱,买些酒肉鱼菜,为进忠接个风,聚在一个僻静的破败院落里头,脱掉了这些叫化行头,换着那干净的衣服,尽兴玩耍,唱的唱,吹的吹,快活吃三杯儿。那鲍宁说道:“你们唱的都是旧套子,听得耳朵里厌烦了。有时新的唱一只儿,我们大家吃一大碗。”这些众人你看我看,都不晓得。齐说道:“新入班的魏官儿,他是风耍的人,定然会唱的。”鲍宁道:“他才入班来,你们哪里晓得他风耍的。”中间有一个轻嘴弄舌的人说道:“不是会风耍的,哪里会生风流疮儿?”大零哄然大笑起来。那进忠便高兴露出本事来了。自唱自弹个琵琶词《山坡里羊儿》: 掩重门,独看明月;恨多才,难挨今夜。似这等鸾孤凤拆,都做了风流业。俏身躯,憔悴些;俊庞儿,黄瘦也。为只为离多会少,教我枉受了些闲磨灭。一会家猛上心来,思量杀无处说。愁来的唓嗻,半折金莲十数跌;害的来随斜,一寸柔肠千万结。 鲍宁听了与众人一齐喝采道:“好!好!”一齐来送进忠一大碗。众人各吃了一大碗。那鲍宁嫌这酒淡。进忠道:“酒淡有个方见——拿刀来!”鲍宁说:“要刀怎么?”进忠道:“杀杀水气。”那众人大笑道:“妙妙妙!想是魏官儿,极会说笑话的,说一个,咱们听。”进忠道:“说便说,列位各要吃一大碗。”众人道:“吃吃吃,妙妙妙。”进忠便就口儿说道: 一家人象,姑嫂两个。那姑娘专要通文,但说什么便‘妙妙妙’。一日招赘个女婿进门,当夜嫂子去听房,并不做声。次日那嫂子便问着姑娘道:“你时常说话通文‘妙妙妙’,怎么昨夜再不做声?”姑娘道:“妙不可言。” 众人拍手哈哈大笑道:“好笑话!好笑话!真动兴!真动兴!”那轻嘴弄舌的道:“兴儿便动了,**又没了。”鲍宁大叫道:“这杀风景的活,罚他一大碗水。送魏官儿一大碗酒。两人对饮。”不敢拗,是日痛饮大快。自此之后个个爱着进忠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一日到那饭铺里,向这些客商们付钱。那店主人见他身上臭气,甚是厌恶他,便骂道:“不会讨饭的贼花根,大铺大行里不去,倒在咱饭铺里讨钱,哪个有钱与你?还不快走!”那进忠倚着自家人众,使发起性子,也把店主人大骂,怒目张拳,反要抢进店厮闹,却把身上破衣服都脱掉了,赤条条露出个广疮身子。 岂知客人内有个相士,姓陶名玄,天台人氏,游遍江湖的,冷眼瞧见魏花子身段如此雄伟,岂常落于人后。有心去结识他,遂进前劝解,将手拍他背道,“不要恼,不要恼。你原不是那一辈人。你且住了,听我有一句话儿对你说。”进忠见这相士苦劝,便回过头来,对相士道:“咱是暂时落泊的人,咱自与列位爷讨个钱儿,他怎的骂咱?”相士道:“是,是,不消说了。”进忠道:“方才爷说有句话儿见教吗?”相士又抚摸进忠的背道:“你到了五十之外,极富极贵,王侯比肩。”进忠大笑道:“爷,你要劝解,就生出这句话来哄咱。咱如今的性命,一日也是难过的,怎挨得到五十外头?且是咱这一个人,免得付饭,不饿死便够了,哪里去想富贵,咱也没有这个大梦。”相士道:“我在江湖四十年,阅人颇多,难得这好相。岂谬哄的?”合店的客商都来看他们说话。那店主人见他两个说得亲热,便踅过来插个嘴道:“陶相公你既是识得他后边富贵,今日何不送他些银钱儿?待他买件衣服穿,做些小生意儿,省得讨人厌恶,也是你的恩典。且待他富贵了,来补报你,也是使得的。”那进忠又急起来了:“这相公好意儿为你,把这句言语来哄咱出门去,你倒把这话来抢白他,又来嘲笑咱。教你不要慌,待会儿包你这个门窗户闼,没得一些儿剩还你!”披了衣服便跑。 那相士与众人,晓得他去报那些花子来了,抵死扯住他。那相士道:“你说是我用这话哄你去,还不信我吗?”便在腰间绣袋里摸出一包银子来,有二两多重,递与进忠道:“你拿去,一半买药吃,医好了这个疮;一丰买肉吃,调养这身子。若用完了,仍到这所在来寻我便了。”又写个药方儿与他道:“只要你一心去医治,看你面上,部位齐整,这些滞气也将散了。你且好了疮来,我还有话儿。”进忠磕头谢去。这些看的人和那众客商、店主人见这相士把银子与他,又是这些话叮咛他,一个个都呆了,正不知道那进忠为神明四次显灵,自家知道后来富贵的。那相士果然好双眼哩。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相士赠金 话说娥进忠得了相士二两银子,又许着后日富贵,心里爽快了一半,觉得疮也不甚疼了。便想道:“俺既有人扶持,难道还去讨饭?”却要离那一班花子,把银两藏在腰里,走去对鲍宁说。“今日俺遇着一个亲戚,躲避不迭,他可怜俺,要带回家去。不敢负他这片好情,只得要和他同去,特来告别老公公。”鲍宁道:“咱们没造化,你这个妙人,不能够长相守,又要去了。有事经过,看我一看。待咱筛壶酒来吃,明日去吧。”进忠道:“他们等着俺哩,不得耽搁了,待后日来看老公公吧。”辞别了,进忠便大踏步走出城外,好寻个乡村庵观里住着,买药调治。 正行间只见一堆人挤着,有个人见了进忠说道:“魏花子来了,叫他拿便是。”叫道:“魏家你来,有一宗好事作成你。”进忠上前道:“有什么好事?”那人道:“房儿上有一条蛇,你若有本事拿得,给你三百黄钱。”进忠问道:“什么蛇?”那些人说:“不晓得什么名色。但见是满身乌黑的,梢儿极细,约有七八尺长。”进忠想道:“是乌梢了。俺拿他吃了,赛过灵丹,还要吃什么药。”便对众人道:“怕人哩!待俺瞧一瞧,不知可下得手哩?”便担张梯子,登上去一看,进忠见这蛇团团地盘着,像个伏气的一般。进忠便下梯来道:“好大哩!筛酒来,助俺胆气。三百钱少,要五百,够一件衣服钱才去拿哩。”那人家怕得很,就是一千,也肯出的。男子汉意儿不肯添。只听得里面宅眷们道:“就是五百吧。”进忠道:“先交钱,后拿蛇。”里面慌忙取出五百黄钱来。进忠一连吃了五六碗酒,便解下长袋儿,登梯子上房,吐些唾沫,搽在两手。这蛇动也不动,凭他装在袋儿里。下梯来,取了钱便走。 进忠心里暗喜,像个得了宝贝的,今番这疮要好了。走到一个荒野地面,见所古庙,进忠便走进庙门一看,七塌八倒,满地乱草,甚是荒凉。只有一个老道人看守。那时进忠已自撇下叫化行头,换着几件光鲜布衣服了,便问那老道人:“你们有几个?”这老儿笑嘻嘻不做声,指着耳朵。进忠晓得是聋的了。把嘴来就着耳边,大叫道:“你们有几个在这里?”道人点着头伸个指头道:“一个。”进忠喜道:“越发凑巧,俺可安身了。”便去买些酒、米、豆腐、青菜、油、盐等件来。那老道人见了,满脸的笑道:“客官儿要在这里住吗?”进忠也点着头,便弄起饭来,安排素菜,请这道人吃一餐饱的。那道人便邀进忠到房里,让床铺与他睡。进忠便摇手,就着耳叫道:“不稳便。”指着西边一间空房,要另自住。那老儿便来帮他支床铺。 进忠辞他去,掌个灯儿,打发那老儿去睡觉。自已收拾这房里,停当了,便取那长袋,到后边空屋里,剥这条蛇。打上一钵水,洗净了,把个砂锅盛着,就砌个地炉,拾些枯枝,偎着煮到半夜,身子烦倦,收起了,息灭火。睡一觉起来,又点着火,煨到天将明的时候,放些酒儿、葱丝、椒盐儿,就是糊粥一般了。趁着空肚子,就着三四碗热酒,都吃干净了,把米儿、钱儿放在桌儿上,掩着门睡,直到巳时侯,那老道才爬起来,不见动静,推门进来。进忠醒着招那道人,就着耳叫道:“俺要睡,你拿米去煮饭吃,拿钱去买素莱,再买十数斤酒来。”那老儿自去弄饭,央人买酒,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身子麻本,到日中发起寒来,咯吱吱颤抖,一身骨头都是酥的。道人进来看他,只道是发摆子,吓得那老儿魂不附体,走出房去。过了一个时辰,进忠颤抖定了,又发热昏昏的,遍身冷汗似水,直到黄昏时候,热止了,觉得身子疏爽些,是疮口都崩裂,淌着黑本甚臭。到五更,渐渐干了。第二日就瘪了,第三日便平愈了。自上街去买副三牲,烧个神福。又备香纸素斋供佛,那老道人才放心。进忠恣口吃酒吃肉,身子旺起来,觉得遍身作痒,皮肤皱起,连疮痂一齐都褪了。又调养十数日,人都白胖了,银子也用完了,想起那相士来,对老道人说:“咱去看个朋友来。”径直到饭铺里寻问陶相公。店主人就不认得是进忠了,回道:“他移在关帝庙住了。” 那相士也逐日想念进忠疮体何如,在山门闲望。进忠跑去正撞着,上前叫声:“陶爷!”便磕头。那相士慌忙还礼不迭,瞪着眼瞧。进忠道:“小的是魏进忠,来拜谢陶爷救命大恩。”相士便大喜道:“谢天!谢天!你这一番是脱皮换骨,连我也不认得了。”挽着手进去。进忠便到那殿上对关爷磕头,踅转身随相士从旁边小门里上了楼。相士着人去买些好酒好饭,款待进忠,留住两日。对进忠道:“我有衷肠要和你说。且慢慢地去。”到晚两人饮酒细谈生平心事,不在话下。 且说那相士一片热心扶持这进忠,要他做个好人。到明日相士备些香烛祭礼,和进忠到神前结个生死之交,向进忠道:“我也要回南哩。你今也运通了,可早早进京去,自然大富大贵的。我只有一言叮瞩你,须要牢牢记取。”进忠道:“愿得教道,俺终身不敢相忘。”相士道:“你不读书,不识字,但记着自已的名,一个忠字儿。愿你尽忠报国,便得保全身命了。切记,切记。”进忠磕头谢过,便在关爷面前立誓道:“魏进忠他日果得富贵,愿同安享,如有相忘,天诛地灭!”两人八拜定盟,回到房里。相士把囊中所积有一百二十两银子,尽数递与进忠道:“我十年游资,都赠你去京中用度,以图进身,切不可像以前浪费了。”进忠道:“受此大恩,岂敢辜负,但不知何时期会?”相士道:“待你富贵时节,我自会来看你。”进忠收了银子,垂下泪来,拜了又拜。两人分别了。正是: 他日剑诛无义汉,今朝金赠有恩人。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中宦容身 话说魏进忠受了这相士大恩,又再三叮咛,便一意进京来。但是一个人儿,又没有相识,难寻下处,且暂住在客馆里,再作区处。到前门上故衣铺里,买几件绸缎袄儿穿着,好去做些勾当。心里想道,“要去找李贞、刘嵎,只因自己净了身,面目都改变,他们问起这缘由来,如何对答他,却不羞死了人!身边虽是有些银子,又不会做什么买卖,只是坐食山空。”闷闷不乐,左思右想,没个计策。日里到街坊上闲闯,晚间回到馆中。看这些坊上人,有行医卖药的,相面算命的,堪舆卖卜的,说评话、弹词、走唱、扬花的,耍拳、撮弄、跑马、踹索的,零卖苏杭杂货、背笼儿、摇丁当的,在那里掷色摸牌的,下象棋、打双陆的,吃酒猜枚行令的。进忠看得心里便痒,想着相士的言语,就不敢了。只有客伙中交际分子儿,要搭在里头,随众解闷则个。看看混过半年,盘费了二十多两银子。置办些衣服,又去了二十多两。只剩得七十来两了。暗想道:“再住半年,便都销化。若是弄完了这银子,又是一个死也!”心里算着:“只是放管利息,又重又快便些。” 这许多客伙中,只有几个行医的说得来些,早晚亲近,如骨肉一般。进忠常看他们赌钱。有的输了。便向进忠借钱;顷刻间赢了,又加利还。随借随还,果然利钱生得快。又混了半年,不想这行人有惯输不赢的。今日又借些翻本,明日又借些翻本,把本钱只管加重了。利钱且不提起。有害病的,逃去的,连本利都没了。这些银子,一年来都完结,只剩得些衣服行李了。有两个相好的,一个叫做罗钺,一个叫做滕云,商议道:“魏官儿,是我们道中这几个人负了他。本钱都没了,教他如何过日子?我们两个合他出去,做生意混帐吧。”进忠也没奈何了,只得随着他们走。到了一处城市头上,便大张告示,称说某王府差内官来施药,上边坐着的就是进忠。看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着乌纱嵌线卷顶的内相帽儿,身穿一件四不像的绯鱼天青缎子袄儿。腰间系着一条镀金荔枝花的窄带儿,脚踹着一双尖头时样的皂靴儿。虽不是驾前差来的中使,也疑道藩府济人的医官。 这些看的人挤挤簇簇,围将拢来。那罗钺口里说许多铺排滩头话,又讲见个故事,这是聚人法儿。滕云手里撮药,眼里看人,相着一个土巴,便骗他几钱银子。罗钺道:“说病发药,分文不取。”滕云道:“千人吃药,一人还钱的。”两人说话虽然不同,骗人心肠原是一样。每到一处地方,做了十日、五日,又走到一处去了。随处鬼混。弄得些钱来,嫖的嫖,赌的赌,吃的吃,穿的穿,再不得实际的。进忠随着他们两年,单单还是个光身子。只看些外路光景,学得些油花行径。 这行人原来没信行的,又三零四散去了。进忠一个儿弄不通,想着那相士的言语,复到京师来,又是一番落泊了。如何存济,整日闲荡。只见正阳门内开酒馆的揪着一个卖水的人打着,说缺了他家的水。进忠上前去劝解开了。那卖水的道:“只因这几日身子不快。挑不动哩!”扯进忠到小酒坊里,喝碗靠柜酒儿。进忠便问那卖水的:“你一担赚多少钱?”那人道:“只凭力气,甜水五个钱一担,苦水两个钱一担。但是挑得动,一日有六七十钱。”进忠暗忖道:“京师的钱,一分银子总得六个,倒有一钱多一日,十日就是一两,一个月就是三两了。好过日子的。”便对那人道:“老哥说身子不爽利,待俺替老哥挑几日何如?”那人笑道:“爷是中贵人,肯做这下贱事?”进忠道:“出于没奈何。这还是个生意,自食其力的,胜过那花子万倍。”那人也暗忖道:“俺身子劳倦,巴不得个人帮着。相他只好暂时,不是个常情的,且留他挑着,待俺调养身子旺了,再作区处。”便对进忠道:“听爷这个话,是真心了。可肯到俺家住吗?”进忠答应道:“自然,咱原没有家。”袖里摸出银包来还酒钱。那人按住银包道:“小的方才多谢爷。原本不相识的。极力这等劝解,使小的不曾吃亏。这杯酒不敢说是酬谢爷,略表小的孝敬。又蒙爷怜惜俺的身子,到小的家里去,还筛好酒管待爷哩。难道这几个钱,倒要爷还?”进忠听他说得明白爽快,笑嘻嘻地收了银包,拱着手叫声:“多谢。”那人打发了酒钱,引着进忠同回家去。进忠想道:“随缘度日,待我时来。” 说这卖水的引着进忠,走入一条胡同里,望个矮门敲两下,只见个老妈儿出来开门。这老妈儿看那人头蓬发乱,便问道:“儿,你被人打哩?”那人回言道:“儿子这几日身子不爽快,挑不动水,正阳门内酒馆里,道是缺了他水,把儿子打了。多亏了这位爷劝解,儿子才不十分吃亏。”这老妈儿听得儿子这些话,使对着进忠笑吟吟,拜几拜道:“多谢爷!多谢爷!请坐。”那人搬条凳儿,进忠坐着,妈儿进去烧茶。那人道:“不敢动问爷贵姓?”进忠道:“咱姓魏,排行第二。”那人道:“是魏二爷。小的早晚好称呼。”进忠道:“要图个方便,我和你只是兄弟相称便了。老哥贵姓?”那人道:“在下不敢高报,只叫牛小七便是。”那老妈儿双手捧出一盏茶来,递与进忠。小七对着妈妈道:“妈,你老人家陪着魏二爷,待儿子去筛壶酒,买些菜肴来。”竞出门去了。进忠瞧着房屋虽小小两间,倒也洁净。只有这个妈妈在家,正好相处。那妈妈问道:“魏二爷,俺儿子几时相认的?”进忠道:“今日偶然相会,多承他好情,留咱家来要同住。”这是进忠的乖处,试这老妈儿口气如何。那妈妈道:“二爷肯住,便极好,只是不要嫌房屋窄狭,茶饭腌臜。老身伏待不周,日用淡泊,都不要见罪便好。”进忠暗喜道:“小七是个粗直人,妈妈又是贤惠的,又像个没媳妇的。事事相巧,住得,住得。”便答这妈妈道:“咱一家儿住了,就是骨肉一般,妈妈怎说这话。”妈妈又道:“俺这儿子极肯结交人的,只是好吃酒,赚的银子都吃掉了,也不想娶房熄妇,老身又老了,且是自已有劳倦病在身子里,时常要发作的,生意做不得。缺了人家水,捶门上户地嚷叫,急忙要个人帮,哪里得来。”进忠听了这些说话,暗喜道:“这老人家把家常事一盘都托出了,正合着我的巧,我又合着她的巧。”只见小七提着一坛豆酒,拿些腊肴进门来,收拾晚饭。妈妈一齐坐着,尽欢而饮。两人醉倒。妈妈支起床铺打发进忠睡了。 次日门上来叫水的甚多,牛小七正病发,又中酒。进忠便扎缚起来,挑着水送到各家去。十数日间,满街满胡同嚷的是太监卖水。 一日挑水从殷内相私宅门首经过,正遇着殷内相送个礼部衙门员外官出大门来,恰恰瞧见进忠,便叫管门人唤进忠,只得随了来。管门的先进去通报,殷内相随即出来升厅坐着。进忠撩衣磕头。殷内相道:“你起来,看你这个汉子是个乖巧伶俐的,怎的去卖水?”便问道:“你是哪里人,几岁净身的?”细细盘问。进忠合该造化到了,平素人前要说假话的,唯有这日,把前前后后真情,都告诉殷内相知道。殷内相喜他是个诚实的,便道:“我这个宅里,正用得着。你就在这里,不消去了。”进忠便磕头谢道:“多蒙老公公收录,天覆地载之恩。”殷内相使吩咐掌家的与他月粮听用。进忠将挑桶送还牛家,辞了母子,回到殷宅。殷内相每自夜饮,要他弹唱,就着他教习起一班歌童,分外赏他教师钱、四时衣服。又常时给他好酒肴,受用不尽。殷内相又用他做个随身,带进大内。出入管事甚是爱着。正是: 若得贵人拾眼看,受恩深处便为家。 自此之后,造化来了。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内廷进用 话说魏进忠日常随着殷内相进内廷去。因他惯于歌技艺,又会曲意媚人,这些小内相火者们,人人爱他,见了一把扯住,“唱支曲,”便唱支,“下盘棋”,便下盘,“打贴双六”,便打贴,“说个笑话”,便说个,“吃杯酒”,便吃杯,“斗副牌”,便斗副。因此混得个个相熟,日日尽醉。都要留他在里面住,只因殷内相宅里一班孩子们要去教曲点板,不得闲。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殷内相见歌儿们弹唱得好,时常摆酒请客卖弄,把一个教师魏进忠的名头扬出去了。公侯驸马伯人家,都送帖儿与殷内相借去教曲。殷内相任自己太监性,但相厚的,许他教一两套儿;若不相契的,便托词回了。 一日请何内相吃酒,听这些歌儿唱曲。这何内相原是知音的,便对殷内相道:“这班盛童唱得绝妙,字眼个个中原音韵,清亮满足。腔调按着板儿,却有步骤,急、徐、顿、挫一毫也不乱。至精,至精!”殷内相道:“一向要求老公公指教鉴赏,老公公不必谬赞,万望大方教导,才是玉成他们的伎俩。”何内相道:“真是值得称赞。”又问道:“什么师父教的?”殷内相道:“就是魏进忠,也是净身的。肃宁人。”何内相道:“这教师本领高,所以教得好徒弟。咱家有几个孩子,没个好教师,一定要相烦他几日,教一两套,早晚听闻,即如老公公厚赐了。”殷内相道:“家下因这几个孩子侑觞,外边都知道了。各府来寻这个人去,俺只是不放。”何内相笑道:“与民同乐才好。”殷内相道:“若是一家去了,家家要去的,哪里才得厚薄。一概不去,倒没人怪俺了。”何内相道:“这等说起来,俺适间相求的这句话倒是多余的了。”殷内相道:“在老公公处又不同,自然着他去。只是不要叫人知道才妥当。”何内相便起身拜个揖道:“多谢老公公千金一诺。酒深矣,告辞了。”殷内相道:“孩子还有几套曲儿,待他们尽其所长,奏与老公公听,求一赏鉴。”这些歌儿见何公公是个识者,尽兴尽力奉承。唱两支时新《山坡羊》: 春染郊原如绣,草绿江南时候。和烟衬马满地重茵厚。堪醉游,残花一径幽。乌衣巷口还依旧,燕子归来人在否?添愁桃花逐水流,还愁青春有尽头。 野寺晨钟声送,惊起罗帏香梦。云收雨歇打散鸾和凤。绿鬓松,闲凭画槛东。双眸强合再欲成前梦,倘知我思君,君还入梦中。风情,风情千万种;云情,云情十二峰。 何内相拍手大笑道:“乐乐愈精愈妙了。令人**。” 正是: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何内相大喜,极其赞赏,尽欢而别。歌儿们一齐送上马,殷内相取笑道:“何公公果醉了,当不记阿谁扶上马哩。”何内相大笑道:“还是‘春凤不到珠帘隔,传得歌声与客心。’”两人调笑,各自显学问。原来这两内相,着实读书,会作诗文的。故此有这等风趣脱俗,不像那些守财弄权的村汉。 话分两头,且说这何内相回去,心里想着这些歌儿唱得好,对那李贞道:“李先儿,老殷家歌儿唱得绝好。咱问他教师什么人,他说是肃宁人魏进忠,是净身的。咱记得贵友有个肃宁人,也叫做魏进忠,不是净身的。咱也要他来救孩子们几套哩。老殷诈着咱了,怎么不见来,明日去寻他来看。”不在话下。 且说殷内相也对魏进忠说;“何公公甚赞孩子们曲儿好。问起教师,咱说是你。他要你去教孩子们。”进忠有些疑心,便问道:“是哪个何公公?”殷内相道:“管皇城的。”进忠心里明白了,便问道:“老公公可曾许他吗?”殷内相道:“他与咱极相厚的,许他了。”进忠心里想道:“俺正要会李大哥,因是净了身,不敢去见他。如今俺也行得通了,趁此正好相会,也是天随人愿。”翌日何内相果然差何旺送个帖来谢酒,就接魏官儿过去。殷内相便吩咐进忠:“就同何管家去吧。”那时何旺因进忠改头换面也不认得了。进忠是认得何旺的,只不提起,且见了李大哥,再作区处。 两人走到何内相私宅,何旺问门上人:“爷在哪里?”门上人回言道:“睡觉哩。”何旺对进忠道:“请魏官儿在李相公书房里坐着,待俺爷睡醒,出来相迎。”何旺便引进忠到李贞书房内。何旺道:“李相公,俺到殷府里请的魏官儿,在这里坐着,待俺去通报。” 李贞见了进忠也疑惑了。进忠便磕头,垂下泪来。李贞慌忙也磕头道:“你就是魏二哥吗?”进忠哽咽了,只点头。李贞着了惊道:“奇事!奇事!二哥,你细说与咱听。”两人促膝坐定了,进忠把前事细说一遍,两人抱头放声大哭。李贞道:“今日相逢似梦中。”进忠问道:“李大哥功名事如何?”李贞叹道:“坐破寒毡无个事,十年原是一书生。”进忠又问:“刘大哥,想得进身了吗?”李贞道:“他近日山海关去了。”正说间,何内相着人来说:“请李相公同魏官儿一齐进来。”相见了,李贞对何内相说;“魏进忠果是义弟。因梦神明指授净身的。”何内相道:“奇哉!奇哉!既是令弟,同坐了。”何内相就分付“摆酒来。”三人同饮,甚是欢喜。留住了不放出门,教成了一班歌儿。何内相道:“咱要设法一衙门谢你。”因此扶持得进内官监,便有执事。是时万历爷差拨他去东宫使令。泰昌爷在东昌,又差拨他去伏侍天启爷,甚是喜欢这进忠。正是: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毕竟后来加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上宠招权 话说国贼魏监,在内廷服役,正值天启爷爷幼冲优游青宫之日。魏贼能窥瞷意旨,宛转遗迎,所以得上位欢心。不意万历爷爷到了四十八年上,八月里升天了,传位与泰昌爷爷。又不意本年十月里,才坐得两个月宝位,便升天了。传位与天启爷爷,便是魏贼的造化来了。那时有个老内相王安,掌司礼监印秉笔。方阁老、叶阁老、韩阁老、英国公张惟贤、都察院左光斗、给事中杨涟、惠世扬等,拥护天启爷爷登宝位,特恩拨起魏贼由内官监入司礼监,管东厂事。御笔亲题,赐名“忠贤”这两个字,上意望他做个好人。忠不敢为奸,贤不敢为恶。哪知他后边倒做了个图叛逆、盗帑藏的国贼!辜负了圣上改名的大恩。 魏贼那时也诈为虚公,小心谨慎。天启爷爷愈加信任,言听计从。魏贼乘圣上恩笼,权势总归掌握。正是:“一朝聊得志,便可妄为时”。只因内廷有老王太监这个赤心护主、正直无私的内相,外廷有一班讲学行道忠鲠为国的臣宰,魏贼还是俱他们,所以外面假惺惺,肚里常戚戚。怎奈他擅窃国柄,门下趋附的多了,不由他不妄自尊大起来。但恨不识一字,不通文理,欲靠着司房得一个心腹人,不出丑、不坏事,便想李贞、刘嵎两人。即着人到兵杖局去请。那时何内相已经病故,这两人也自落寞了,正凑着巧,来充做司房帮助他,就如猛虎生翼。三人日夜算计欺心大胆的事,便要做了。李贞道;“先要固结主上欢心,再加些小恩惠于百姓。阳为收服人心,暗里招权纳贿。祸福虽由我,恩威须相济。”便用着一个外甥傅应星管东厂事,广布戳番,城内城外挂名巡辑,希图宠用,假公济私,扑风捉影。又设立枷之法,蓦地陷人非命,在此立戚,不知杀害了多少无辜的善良,不在话下。 且说李贞、刘嵎二人计议道:“外边这些本章进来,须要设个法儿便好。”李贞想道:“祖制票拟,托重阁臣的。加今只是一个传奉,不由阁下罢了。有大事必须由阁下的,只说里面要如此如此,不怕他不顺从哩。这便就有权,便可以威制百官。”刘嵎道:“有几个鲠直的,偏要管闭事,如何处置?”李贞:“这个外廷官儿易处的。只看几个贪名图利要做官的,施些惠,交结他。教他捏个题目论他。待奏章进来随我们做手脚,打发他口去便是。”刘嵎道:“有那不怕死,沽名钓誉的,左一本右一本来说,如何处他?”李贞道:“只是留中不下,他自然理会,使请告去了。若是依附我们的,破格擢用,不次超迁。违忤我们的,轻则削夺闲住,重则拿问坐赃,不愁他们不服哩。外边百官倒不放他在眼里,还有里面一个心腹之疾难处。”魏贼坐在上边,听他两人商议,就是泥塑木雕的傀儡,只凭这两个提线索,便问两人道:“是什么心腹之疾?”两人道:“只有那王安,他倚着三朝元老,是个前辈,常来伤触我们,只得忍耐他。我心一刻也容他不得!须寻个机会来处置他!”正是: 与我善者为善人,与我恶者为恶人。 不知那老王太监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计杀王安 话说王安这老内相,一生鲠直,丝毫不染,尽忠报同的。万历爷识他是个好人,着拨他伏侍泰昌爷,在东宫四十年,日夜操心积成,防护扶危,独立之际,那时有威势的来恐吓他,只是不动;有财帛的来引诱他,只是不变。自甘淡泊苦守,时刻不离泰昌爷爷左右。调停得父慈子孝,兄爱弟敬,熙熙乐乐。到泰昌爷爷登宝位才两个月,就行出许多的善政,千秋的美事,臣民都称颂是尧舜之君,四海瞻仰。这见得王安服役赞襄的功劳。天启爷爷仓卒间受命,王安同了十数个大臣。日夜拥卫左右,尽忠竭力,以效犬马之劳。这点赤心,待死方休。 真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有这魏贼久已伏侍,天启爷是个亲近的人,自然宠爱日深了。这个老王太监原系三朝老臣,又不着魏贼在眼里,见他做许多不公不法的事,心里不平,时常去查究他。因此间魏每每含怒在心里。又被他压在头上,叵耐没个机会杀他。只因王安身边有个小内相,才十六岁,容貌甚是艳丽。虽在内廷使令,而其性格温柔,体态风韵,宛似那美妇人一般。有时随这王老太监出来。却似潘安、卫玠,人都妒着他。奉圣夫人客氏,甚是亲爱。日常与他玩笑。魏贼见了,生起奸计,密与那李贞、刘嵎二人商量,假托个内相去王安面前微露这事。王安知道大怒起来,唤这小内相,打着三十板子,逐出京去,订还父母家,不在话下。 且说魏贼私自着人送小内相雕花香边川扇一柄,系着盘龙玉扇坠一个,金丝菱花气通簪一枝。又托个心腹壮士,暗暗地随去,到前途空野地面刺杀,取这扇坠簪儿为信。那壮士领着命,装个客商跟着走,日行夜息,同一个宿店,但是有人押着,急难下手。挨到第四日上,因过往差使多,驴马都应付去,没雇处。那小内相娇养惯了,不会走路,赶不上市头,只得在旷野中一所破庙里安歇。 原来这地面盗贼出没之所,无人住的。那壮士远远望见这二人进庙去,心里想道;“前途去都是大马头了,此处不下手更待何时。”天色已是黑晴,走进庙门,神前磕头道:“这是魏公公差的,与小人无干,他命当绝,俺事当成。”祝告过了才进去。这两个因自走路,辛苦困倦,鼾鼾地睡着。壮士先把那押送的人刺死了。随手便刺小内相。力勇刀利,顷刻俱死。打开行李,到露台上趁着月光,取了扇坠、簪儿,收在布袋里,山了庙门,大踏步走,星夜赶回来,见了魏贼呈上扇坠、簪儿。魏贼大喜,赏了一百两银子,分付他:“到晚进来赏你酒。”张灯时魏贼对客饮酒,壮士直闯至席前。魏贼喝左右拿下,搜出刺刀,登时打死。这是魏贼恐怕他泄露这事,反下毒手,灭其迹了。魏贼道:“我计成矣。” 又过了一日,魏贼问客氏道:“这几日怎的不见王家孩子?”客氏就变了脸道:“你问他怎的?”魏贼笑道:“俺见夫人寂寞,走了猴儿,没得弄哩。”客氏因是不见小内相,心里疑惑着恼,怎当这般嘲笑,心怒道:“你便是有名吃蛇的魏花子,倒说我弄猴的花子吗!”魏贼道:“你便是花子婆吧。”客氏越发恼了。魏贼道:“不要恼,不要恼。小厮儿坏了,要问真消息,魏公公知道。”客氏便回嗔作喜道:“你知道他在哪里?”魏贼道:“有一个所在,只是没人去得。”客氏道:“论我们的力量,就是天上,也拿得来。”魏贼道:“天上倒拿得来,地下拿不来。”客氏道:“难道这个短命的死了!”魏贼道:“也差不多儿。”客氏道:“你如何晓得?实对我说。”魏贼道:“今早有东厂缉事的戳番来说,王公公怪这小内相为奉圣夫人相爱了,恐怕弄出事来,辱没了他。打了三十板子,逐出城去,阴使人杀死在临清地方了。这是实话告诉你。”客氏便双眼汪汪地掉下泪来,就似那日南珠儿大。便大恨王安道:“杀这老奴才,剐他肉来喂狗才好!”便与魏贼定计,毕竟要杀他。 魏贼问李贞、刘嵎两人道:“奉圣夫人恨着老王,他心里定然要害他了。她只是女流,没个计策,二位想一想,有何高见,可以除得他?势不容缓了。”李贞道:”只教奉圣夫人,捏出两句风影话儿,早晚间说在圣上耳朵里。我们再嗾言官论他几本儿,便了当他则个。”魏贼道:“好计!好计!”因此客氏今日也谮道王安播弄权势,明日也谮道王安擅作威福。又有几个言官巧摭浮词,交章上言,便矫旨杀王安在南海子。三日后浮起来。魏贼着人打捞起,果然把尸首喂了狗,泄自己的私愤,博客氏的欢心。正是: 大鹏飞上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不知那客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四回 结好妖姆 话说客氏原是保定府定兴县人,嫁着北京城里一个抬轿的脚夫候二,生下儿子叫做国兴,卖莱儿穷苦过日子的。那客氏生的容貌艳丽,体态妖烧,鬓发似漆,肌肤如雪,年约二十五六。万历三十五年上选入宫中做个乳母,立心奸巧,秉性妒恶,不能够螽斯衍庆,却是个长舌之妇。天启爷爷因念圣母娘娘早年升天,俱赖客氏服劳奉事,特加优宠。一登室位,即封奉圣夫人。那客氏便恃着上恩,在内廷弄权作威,怙势凌人。就如那妖蟆食月,翼虎生风。怎奈驾上起居食息,还都倚她。威福一日盛一日了。妄自尊大,旁若无人,合宫中摇手相戒,不敢近她。就是曾蒙宠幸妃嫔,也虑她肆逆,常怀着忧愤,人人不得相安。 魏贼与那李贞、刘嵎商议道:“须要结好了她,里应外合,才好做事。”因此先把老王太监下这等毒手,顺着她心了。着人四处里去搜寻奇珍异宝,明珠翠翘,奉他无所不至。教那魏良卿与客氏的亲弟客光先联姻,结成秦晋之好。客魏两家就做了至亲骨肉一般。筐篚馈送,往来不绝,都哄骗了朝廷恩典,衣紫腰金,开棍乘轿,扬扬自得。魏贼倚着扈驾的亲臣,早晚随侍,言听计从的。客氏又倚着青宫的保姆,昼夜拥护勤心劳力的。魏贼凭借客氏窥伺内廷消息,客氏凭借魏贼传递外廷风声。这西人结好了,但见他: 连环合计,内外弄权,串同作事,表里为奸。宫禁中呼吸潜通,语笑相窥;掖庭内线索暗提,威福立见。阴谋相济,杀忠良的刽子手;逆恶并逞,斩胤绪的妒妇口。 是时内外但知有这二人,狠心辣手,张罗设网,杀人即如草菅一般,不在话下。 且说那时有个直言敢谏的忠臣,是都察院掌院杨涟,湖广人。他上着魏贼二十四罪,字字剀切,桩桩实事,又说客氏在里面播弄,劝圣上发回私宅。这本儿进去,魏贼慌忙报了客氏,对他说道:“我也罢了,只是夫人,他也说在上边,大胆要赶你出宫哩!”客氏大怒,便搁起这本。李贞道:“他会又来说的,不如批个假旨,绝了他念头,撵他去哩。” 看官们,听着杨公那二十四款:第一,说他变乱了太祖的祖制,不由阁下票拟奏章。都是自己传奉,是非倒置,杀戮横加。第二,说阁老刘一燝、吏部尚书周嘉谟,同受泰昌爷顾命的,都是正直的老臣。魏贼教一个给事中论了他去。第三,说泰昌升天时,有举春秋大义的礼部尚书孙慎行、重万古纲常的邹元标,也教言官论了去。第四,说刑部尚书王纪、吏部钟羽正,先年廷诤有功,议立东宫的,都被矫旨削籍。第五,说不准枚卜,力阻孙慎行、盛以弘拜相。第六,说不容吏部推升,迁擢出自已私。第七,说不奉朝廷起用,以立己戚。第八、第九、第十都说杀害妃嫔。第十一,说故杀王安老内相。第十二,说擅自立祠建坊。第十三,说冒滥封爵。第十四,说擅用立枷之法,枉害多命。第十五、十六,说冤杀无事生员数人。第十七,说不许吏部铨除,不许言官封驳。第十八,说开罗织毒手。第十九,说把王言提起放倒,信手任心。第二十,说用东厂造谋,告密杀人。第二十一,说藏匿奴酋奸细。第二十二,说故违祖制,擅立内操。第二十三,说涿州进香,潜用乘舆。第二十四,说走马御前,惊动了圣驾。 又有苏州王御史一本说:“当今东征将士,捐躯赴义,为朝廷战守,保固封疆,未曾有爵赏。圣上如念客氏保姆之劳、魏进忠侍卫有功,只该赏些金帛,不当赐给田土。恐灰将士之心,一时不能用命。道是朝廷重怀宫中微劳,轻忽边臣积苦!”这本上了忠贤又与客氏说知,竞批王御史降三级,调外任去。又有给事中倪恩辉、朱钦相,论客氏道:“祖宗之家法不可不守,宫禁之防闲不可不肃。”都削籍去。自后,这两个人,胆粗手滑,矫旨杀人,举朝都装聋作哑,再没人敢说了。正是: 闭口深藏舌,暂且安身相事机。 哪知又有个听勘崔御史,献计助恶犹如猛虎生翼了。毕竟那御史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五回 朋奸窃柄 话说崔呈秀,原籍顺天府蓟州人,登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进士,初选行人,考取御史,巡视东城、南城两处。整日鞭扑诈钱,赃私狼藉。用些诡谲弥缝过了,又奉命差往淮扬巡盐,被都察院掌堂都御史高攀龙参他贪污道:“强盗是地方大害,每名得了三十两馁子就放了;杀人犯是地方大害,得了几百两也放了。有司官廉干贤能,该荐的,须要多送些银子才荐;贪污不肖,该劾的,送他千金便不劾了,若再送他千金反荐了。但是各御史出巡有节省公费助国用的。呈秀到处遗支,至一万三四千两。要各县赔补,贻累地方。”这个本儿上了,圣上就批:“该部着议来说。”呈秀怀恨着高掌院,在京听勘,没处夤绿,只见这魏忠贤权势熏天,须要依附他,便可挽回了。先去结交魏良卿,访知良卿门下陪客有个郭均,专要管闲事骗钱的,呈秀忖道:“这个人贪小利,倒好人头的。”着个人去请他。那郭均随着便来。皇秀迎接了,备酒席管待他。郭均道:“崔爷有何见教,小于才敢领情。”呈秀道:“没甚事,但慕老哥高雅,小弟因败事,邸中落寞,奉屈尊驾,笑谈一晌。”郭均道:“崔爷是黄甲进士,小子是白衣愚人,如何对答得来。但效奔走犬马之劳,小子尽力奉命。”呈秀道:“请坐,慢讲。”两人饮酒甚欢。郭均道:“俺魏大爷是好客的,崔爷又妙。”呈秀道:“小弟向慕魏大爷高情,只是无由见他。”郭均道:“这有何难,待小子通知过,明日就来相请。”呈秀道:“无此理,待小弟竭诚去奉拜。只恐门上人惯要辞客。”郭均道:“这是如今士大夫家的通弊。但是送书帕的,就不辞了。”呈秀笑道:“小弟明日也有个薄礼,烦兄先通禀魏大爷。”郭均道:“小子就此别去,明日准候崔爷来。”只见呈秀家人捧出一个盒来,五两一封银子在内,送与郭均。呈秀道:“这薄仪奉兄买果子吃的。万乞周全。”郭均道:“小子无功受禄,何以敢当!”呈秀拱他收去,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呈秀送魏良卿礼物玉杯、金爵、宝玩、锦缎等件。这魏良卿原是穷乏过来的,郭均又在旁边撺掇,见了这些礼又动火,都收过。款留呈秀到内书房细谈心事,尽醉而别。魏良卿着实在魏忠贤面前称赞呈秀许多好处。藐忠贤此时正要收服人心归附他。便分付魏良卿请来相见。 呈秀备下黄金三百两,元宝二十锭,盛着两瓮。到暮夜,青衣小帽悄然独自见了魏忠贤,跪拜不迭,无人知觉。魏忠贤大喜道:“请换过衣巾好坐。”呈秀更衣,又作谢。藐忠贤道:“崔先儿何不早来见咱。”留了酒席。呈秀诈为小心曲谨。魏良卿相陪,劝酬尽砍,半夜方别。魏忠贤道:“明日咱就对吏部面说。”呈秀又叩头谢道:“呈秀初次拜见上公,不敢启齿,轻渎上聪。呈秀下情都相告令侄大哥了。若蒙尚公救拨之恩,当以死报。”又叩头作谢,步行去。 那魏忠贤收了这些金银,又见呈秀这等谦恭,心里十二分爱他了。次日对李贞、刘嵎、魏良卿道:“咱看崔御史这人是个有机变的,是我一个好帮手了。趁他如今坏官的时节,收服他。咱去面对吏部说,原复他本衙门,保全了他的官,他自然感激咱的。托他做个心腹,怕他不效劳哩。”李贞、刘嵎道:“老公公高见。他还晓得仕途上进退机关,我们正是用人之际,宜早早笼络他来才是。” 话分两头,且说崔呈秀回到寓所去,心里喜道:“老魏原是个蠢人,尽可舞弄他的。待他保全了俺官,俺那时与他并胆同心、回天倒地做他一场,俺的富贵只在顷刻间。咱的报复,也在顷刻间。”正想之时,只听得外边乱嚷,打进门来。呈秀怕脏私败露,被论听勘时侯,就像那枭鸟儿惊弹过的,吓得魂不附体。宣躲到茅厕里去了。 家人们四下里寻不着,口里悦:“爷!又好了,原复本衙门了。”呈秀听得这句话,嚯地钻将出来道:“我在后面解手哩。”浑身都是稀臭的。便换了一套好衣服,走到厅前去,大模大样地装出御史的腔来,见那些走报的人。众人磕个头,递上一张红纸报单道:“走报的禀上老爷知道,今早吏部复本,圣旨批下,照旧供职,复还老爷本衙门了。”呈秀大喜道:“荷蒙圣天子明鉴。”就赏赐了众人去。魏良卿又着郭均来致意。 呈秀慌忙穿了素服角带,到魏忠贤门上去拜谢,又留了酒席。魏忠贤道:“待崔先儿明早谢恩过了,便到敝寓来叙谈。正要请教哩。” 呈秀到次日见朝后,就去谢了吏部合衙门官员,然后到魏忠贤私宅来。恰好魏忠贤被福建道李御史尽情论了一本,大怒回来,见了呈秀,魏忠贤脸上怒色就和了一半道:“咱如今受人欺侮,这些官儿,纷纷地来论我。那杨涟、万燝才说得过,今日这李应升又是一个狠本,论我道‘巧于护身’,又说道‘蒙蔽圣聪’,犯下欺君之罪。这个话咱怎当得起!这光景不好了,叫咱一刻也过不得。若不狠处他,又有人来说了。崔先儿务必与我想个好计策,杜绝得他们谏诤之口便好。”呈秀道:“呈秀为上公有个愚见,须请李先儿、刘先儿一齐商议。”魏忠贤便唤二人出来,相见过坐定。魏忠贤道:“今日咱的身子,就是三位的身子。咱的事体,就是三位的事体。须要共同商议个好上策,保全长久之计便好。”李贞、刘嵎道:“崔老先生,科第名家,自有高见。俺二人只好领题做文字,那敢僭妄。且是不谙仕途上的事。”呈秀笑道:“孙吴孔明原是布衣。”魏良卿在旁说道:“各出一见,从长做去。事不宜迟了。”呈秀道:“如今大势在内廷。第一件要固结主上欢心,串同奉圣夫人着力弥缝,呼吸相通。”魏忠贤道:“这里边事,倒不必虑了。”呈秀道:“在外廷,第一件要破他们一党,树我们一党。放出辣手,箝制人口。施些小惠,微结人心。”李贞、刘嵎道:“还要寻个题目,假公济私,设法些钱粮,充实自己的府库。捏个影响,公报私仇。创立个条律,威服众人的心迹。”魏忠贤道:“情问崔先儿,如何破党?”呈秀道:“他们讲学这一党都是方正的人。前日神宗时,立东宫这件大事,他们着实有功于光宗。光宗立时,神宗原要出自本心,因此厌他们今日来争,明日来争,激聒得圣怒起来。都闲住他们一班,久卧在林下,讲学谈道。及至光宗即位时起,出来正要讲些道学,做些事业。那知道光宗一月就晏驾了。这一班又拥护今上登极,又恃一番大功了。倚着两朝是他们的力量。是个有功劳、有肝胆、全忠义的臣子,年老望众、官尊位高,朝廷政事,都是他们执掌了。如今上公虽有权势,有他们在朝,畏首畏尾,行不通的。我们如今也自立一党起来,做了心腹,给成党类,牢不可破,去攻他们。今日捏出句话来,弹他们一本;明日撮出件事来,论他们一本。老的,说他衰迈误事;少年,说他浮躁使气。陷个‘门户’二字,指他是邪党,托那依附我们的,做篇巧文字,说个‘不忠不孝’污蔑他。里面须要奉圣夫人蒙蔽住了,批道假旨,先弄倒几个大臣,余党陆续处他。勘问时,再瞩三法司用心锻炼成狱。坐赃拟罪,即发镇抚司监候,追比非常极刑拷打,限定死期。是这一党不死自死,不散自散了。依附我们的,教他一日三迁,骤居显要;赐蟒赐玉,封妻荫子,自然都入我党,一日盛一日了。这便是破党、树党。”魏忠贤道:“何以箝制人口?”呈秀道:“分付东厂,广布番儿手,做个鹰犬,在外缉访,造谋告密,专招没风影的事儿,驾在伤触我们的人身上去。矫旨拿来,发在镇抚司严刑究治,勒逼他死。再设个立枷之法,若是无可人罪处,做两三日死在枷下。这叫做以威劫人。自士大夫以至小民,都不敢说着我们了。这便是箝制人言,都缄口结舌了。”魏忠贤道:“如何收服人心?”呈秀道:“立个赏罚之格,一应军民人等,凡有功的,破例重赏;凡有罪的,据法轻罚。一概贫人乞丐,都招来充做大工杂役,每人工食比常规一日外加一分。一切买办物料,照外平价给发,每事略加厚些。这便是收服人心。”魏忠贤道:“崔先儿见教的都是,俺一一就行。” 计较已定,便开罗织一端,忠贤嘱托三法司深文巧诋。先将中书汪文言打死,捏成文言口饲,供出左光斗、杨涟、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诬赃定罪,矫旨追比。 这左光斗、杨涟勘问时,遇着了几个狠心恶胆的问官,听着魏忠贤指使,用非常的刑法,拷打成招。怎奈杨、左二人只是不招,打一下,叫一声“太祖高皇帝!”打的只是打,叫的只是叫。这魏大中看见堂上牌匾“明心”两个字,口里叫道:“这个不是明心堂,是个昧心堂了。我们只求速死!”一齐去哭诉二祖十宗之前:“要死便死,有什么招来!”可怜这六员官,被打得血流满地,大痛无声,一字不招,锻炼成狱了。发到北镇抚司监候追赃。那理刑千户许显纯,又是个杀星。五日一比,严刑惨酷。活活地把这六员官打死了,还要贻累妻子,监固追赃。可伶这几员官,都是清廉耿介、尽忠报国的,家事不满千金,倒坐了几万赃银。因此牵连亲戚朋友赔补,府县设法帮完,不在话下。 且说那依附魏党的,就不次超迁,一时显荣。两年前还是六七品的衙门,两年后便是尚书侍郎了。那亲近的拜做干儿,有五个文官,叫做五虎;有五个武官,叫做五彪。都做大官,都赐蟒玉。横行京师,家富人豪。这都是崔呈秀的妙计实行的恶果。自此之后,朝廷政事,百官身家,都在魏、崔两人手掌中了。 李贞、刘嵎二人献了一个致富的计,对魏忠贤道:“假借大工边饷的名色,可开卖官鬻爵、纳粟准贡、晋秩捐俸事例。再去搜刮旧连,起发富室,巡缉事端,定罪罚赎。这例一行,钱粮就可不计其数了。”魏忠贤大喜道。“说得是。我们做了个恶人,不用些实际也是虚帐了。”便广开纳贿的门路,附赏行私,不由吏部专主,不听吏部推升,看着衙门讲价,架着秤儿兑银,大使用,小使用,里加一,外加一,这是卖官了。又行文直隶十三省提督衙问,纳贡进学的,纳银子在布政司。又着直隶十三省抚按衙门,清查远年的钱粮,正遇着年荒米贵,民穷财尽的时候,只这一件便摇动人心了。亏着贤有司不曾行得,但是内外官员捐俸这一件,不敢不遵他,就是在林下的,也都献上去。有几个敢拗他的,便差出官旗来了。正是: 三人用计谁能敌,五虎排牙孰敢侵。 这官旗又是狐假虎威,搅乱海内,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六回 设机矫命 话说魏忠贤、崔呈秀二人,设谋锻炼,活活地打死这六员好官。人人都是恨着他的,又都是怕着他的。举朝哪个再敢开开口!有几个不肯依附他的,都寻件事儿中伤他,削籍为民,追夺诰命回来了。有见个触逆他的,一个个矫旨,差校尉来擒拿解京。 话分两头,且说那江阴缪翰林,叫缪昌期,一个高才博学、天下闻名的人。只因口直,常对人说魏忠贤的过恶,又与杨都御史相好,便疑这二十四罪的本儿,是他代笔的,以致恨他。又有李御史,叫做李应升,铮铮自好、矫矫拨俗的人。只因论了魏忠贤欺君之罪,大恨他。无锡高都御史,叫做高攀龙,是个老诚持重的人,只因掌院时节论了崔呈秀在淮扬巡盐时节的赃私过恶,怀恨着他。吴县周吏部,叫做周顺昌,是个清介侃直的人。只因在吏部时,一毫不肯假借人,又常时谈论魏忠贤、崔呈秀过失,在家又触忤了织造太监李实,以此惹了祸殃。吴江周御史。叫做周宗建,慈溪黄御史,叫做黄尊素,都是负气节直言敢谏的人,都论了魏忠贤过恶,恨着他。只为应无巡抚周起元,不与魏忠贤往来,又与李实不合,李实要奉承魏忠贤,便捏出一个本,罗织他们道:“周起元与缪昌期、周宗建、高攀龙、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素等结党,时常讲学饮酒不理政事,不发钱粮,故违上用袍缎”等。因这也是生扭出来的事情,上了这本,魏忠贤便弄一道假圣旨,把六员好宫,不分皂白,蓦地里一齐差出二三百官旗来拿去,不在话下。 且说这些校尉出来的光景,但见: 矫旨一道从天降,官旗五十离京来。一个个好似猛虎出山,一程程打得驿丞似鬼。两员官称道锦衣千户,红袍金带随身;五十校尉都说驾上差旗,大摆皂靴厮称。应付处,诈来银钱堆积;沿路上,吓得鸡犬不宁。惊动了千象万户,勒逼了万贯千金。市口、埠头,经过躲避无人影;娼家、酒馆,怕他缠扰尽关门。徽州府辱欺太尊削了发,弃子归山;无锡县威劫高公跳下水,一命先亡。 且说三月十五日校尉到苏州,坐下公馆,县官相接了,送供给下程,铺盖酒席,色色整齐,件件丰盛。略不如意,把人捋去胡须,拔掉鬓发。厨役马夫,动辄皮鞭,打得炸血淋漓。吏书皂快刻责辱骂相加,虎视眈眈。只说驾上差来的,打死人不偿命,以此横行。 但说这周吏部素行清廉不苟,阖郡人都是为他不平的。县官登门去,见了周公抱头而哭,夫人公子都哭倒在地。百姓们满街塞巷,人人称冤。周公青衣小帽,见了抚院出来,被千人拥住,放声大哭,惊动了上司,恐怕激变地方,转送周公到吴县后堂住着。百姓只是不散,日夜探听。到第三日,三学秀才说道:“圣旨拿官,那敢抗违。列位只可求告上司出个本救他,切下可生变。一生变,害了合府的人,周乡宦一家都不保了。”因此百姓都执香哭送,到西察院看开读。 是这一日城市乡村人都来了,也有垂泪叹息的,也有恨骂魏贼的。沸嚷哄声就是雷轰轰的。官府到来也挤不上。先是许多秀才在门上,迎住抚按两院,口禀道:“周吏部人品不凡,官箴无玷,忽遭奇祸,万心怨痛。但民心是国之本,士大夫是民之望。两台是天子重臣,须求一言相救。”两院愕然。只拱手不应。百姓一齐执香伏在地上,哭声震天。两院此时惊惶,也没主意了。 那官旗两个,一个叫做张应龙,一个叫做文之炳。狐假虎威,妄自尊大,不识时务,不察民情,拿起木杻,乱打众人,大声喊道:“咱们是驾上差来,东厂的严旨拿官。你们这些小人,敢来阻挠吗!”中间有个百姓,叫做颜佩韦,他是个有侠气专打抱不平的人。听得说了东厂严旨,不是圣旨了,便大叫道:“是魏太监的假旨,不要作准他。”那文之炳听得说了魏太监三个字,使大喝道:“你辄敢说魏爷,快剜出他的舌头来!”那时北京城里说了一个魏字,拿去一瓜槌便打死了!那文之炳的蠢才,只道江南也是这等怕他的。就要剜人舌头。园此惹着颜佩韦发怒起来,卷起袖子大喊道:“既不是圣旨,如何拿得官!”揪过文之炳乱打。千万人一齐鼓噪起来。吓得上司、下司一个个面如土色,只是战栗。那些校尉磕头道:“都是东厂害咱们,非关咱们事的。列位爷行个方便,饶了小的性命回去吧。”也有爬上房屋的,也有躲在板壁后的、趴在水缸底下的、跳墙走出去的。有一个京花子跟随来的,每事他行恶,躲在天花板上,咯抖抖她战。只听得一声响,连板儿颠下来,被众人乱拳打闷,势甚张皇。 此时多亏按院徐、兵道熊、方爷寇、吴县陈,都素合民心,所以百姓还不敢大乱。独抚院甚是觳觫,又亏寇公、陈公招安。因是府县官在地方上清廉宽厚,有恩于百姓耳。寇公、陈公对众人说道:“列位都是好百姓,只为周乡宦无辜,替他伸冤的一班义士。今日圣上旨意,列位若是这等玩法,反害了周乡宦。列位也不能保身保家了。待本府禀求两院,明早就出本,保留周乡宦便是。我们官府自然为地方、为百姓的。列位早早回家,各安生理去。周乡宦原自送归本家便是。列位快散,快散!”百姓一齐叩头谢了。周吏部也自已对了众人作揖道:“多谢列位高义爱我。此番倒是害我一门受祸了。我就进京,罪止一身,也不至死。若列位如此,反累我灭族了!若列位果然爱我,俱各请回。”众人寂然无声了。 天色将晚,两院会同商议奏章,回衙门去了。这日就不敢开读。府县官要送周乡宦回家。周公坚意不肯道:“周某自小读书,岂不知礼法?今日是朝廷的犯人,岂可回家。归去不得了!”府县官议送到公馆安歇。众百姓又护送到公馆,守至半夜方才散去。不在话下。 且说这些旗官,就是走脱的,也惊破胆,打伤的医治他,死过的殡殓他。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些校尉合该遭瘟。 就是这一日,另有一起,也有五十人,驾着两只大船,到黄州去拿黄御史的,泊在姑苏驿前,讨应付口粮船只,人人如虎,索诈无穷,吓得那驿官和那驿吏、驿卒,都躲避过了。那些校尉在驿里打门打户,骂爷骂娘,要诈银几十两。又有几个去买酒买肉,打夺凌虐人。 城里正是这时哄闹,传道走了几个校尉。城外人认做城里走出来的,揪住便打。驿丞来报都院,都院道:“本地方事理不开在这里。哪管外省的事!”喝那驿丞去了。城外一时围着千人。这些校尉在船里的,都跳下水去。在岸上的,都四下里跑去。也打死了一个。众人把这两只大船,撑到城下清风亭前面,拖在岸边空地上,打得粉碎。架起火来,把那行李打开,有大红圆领两套,纱帽两顶,金带两条,皮匣、皮箱、被褥、褡裢、衣服、靴祙等件,都架在火上,烧得干干净净。一路打诈的银钱,约有三百余两,都抛在胥江水里。那些官旗,只得赤身求乞逃命到杭州。谁想杭州府各衙门,星夜有人报知了。浙江抚按三司府县,一齐会同商议定,校尉不许进城,军门不许通报,地方不许容留。传令各门守御毋违。校尉们也有先自逃回的,也有中途饿死的,只剩得二十余人到杭州。因失了驾帖、冠带、衣服、行头,一些威势也没了。守门的不客进城,地方人又赶出境,只得一个个讨饭回去了。 这一出,杭州占了许多便宜不提,再说苏州抚按两院,次早果然出本,满城忧疑,百姓仍复来探听消息的,看室周公的。自这五日上,天日无光,阴惨惨的。到二十三日半夜,蓦地里那周公,随着官旗小船飞去。并无一人知觉。以后黄御史,便着浙江抚按差官,扭械来京,不差校尉了。苏州城内,街坊上谣言一日几出,弄得那些没见识的人,搬移下乡村去,都被强盗邀截在空野处抢劫了。抚院日夜差官缉访,拿获颜佩韦等十一人监候。正是: 一腔忠义如春梦,众虎咆哮起祸殃。 不知这几员好官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七回 诬害忠良 话说魏、崔这两人,矫旨差官旗四处去拿官,但要立自已的威风,报自己的仇隙,哪里管害人的性命哩!不道是差这一行光棍,也只要健自己的脾胃,足自己的贪心,哪里管坏人的名声哩。苏州打校尉这件事,李太监马上差人,星夜进京,报知魏太监。魏太监大恨,只管官旗们到,尽法处他。一恨他亵了体,二恨他坏了事。先是来拿缪翰林、周御史这一起校尉进京。魏忠贤早又着人到地方上密访他们诈得三千两银子了。缪翰林、周御史到京,这两个官旗,只道魏忠贤还不知他们诈人行径,自持有功之人。进见魏忠贤禀知这缪、周两员犯官拿到。魏忠贤变了脸道:“为何耽搁许多日子?违了钦限该死!”官旗磕头道:“只因这两员犯官有病,路上耽迟了。”魏忠贤发怒大喝道:“唗!你这犯人!哪里是他们病,还是你带得货多,路上耽迟了。咱差你去拿犯人,哪叫你去做生意哩!”这两个官旗吓得不敢做声,只是磕头。魏忠贤也不客他们开口,喝令:“着实打,每人一百棍!”先已分付东厂番儿手:“候这两个官旗进京时,缉访他赃私安顿何处,是什么货物,来报我。把这两个先下了镇抚司狱,即时去取这赃私。”原来他们倒也会算计,把这地方上诈的银子,都买了苏杭货物,一路诈那驿递里的银子,带回京用。这些东厂的番儿手,知道魏忠贤手下缉事的人多,都托为心腹,各自要效劳的。因此一毫也不敢存私,把这校尉带来的货物银钱,尽数解到魏忠贤私宅。只见那苏州的各色彩缎酒线衣服、帐幔桌围、刻丝袍缎、奇巧玉器、松江花素绫子,杭州花素丝绸、嘉兴花素绢匹等件,又有银子若干,一一交进魏忠贤都收着,即时分付镇抚司把这两员犯官羁候,两个官旗处死不提。 且说苏州去的这起官旗校尉,沿途探知了在前一起校尉被魏忠贤打死追赃消息,一个个便着了忙,在歇宿处饭店里,对周吏部说道:“周爷进京,自有年家门生故旧亲戚扶持的,倒不妨,咱们进京就是一个死。前日苏州众秀才送咱们一千银子,因有这变,咱们也只图早离了地方,留个身子回家便够了,不曾买货物,原封不动在此,送还周爷京里去使用吧。”周吏部道:“他们说送列位是一千五百两的。”众校尉尽把行李打开,与周吏部看,并无余物,果然只得一千。周吏部道:“我一身难保,要银子何用?我只是一个穷官。哪有什么使用,又哪个来要我的?这原是众人义助的。送与列位,原不是我己财。如何我要得?”众校尉道:“咱们得了这银子,就是赃了。周爷进京说出来不是,咱们就是个死。况且魏爷又着人缉访哩。”周吏部便对天立誓道:“再无一言便了。列位放心收下。”进京时两个官旗将这一千两银子,一个禀帖,把实情都开在上边。魏忠贤见了银子、禀帖,就收起道:“助大工用罢。”即便革去官旗,其余各打五十棍,不在话下。 且说先后拿到这六员官,随即先去北镇抚司严究。把缪翰林诬他是个邪党,与周起元讲学,又排陷厂臣,为杨涟代草,把他手指都拶折,无喘坐赃,酷刑打死。把周御史说他上本保熊延弼、救陶朗先。又说他敛金钱建书院,又说诬郭巩交结内侍、坐了祖宗设立红牌、说谎欺君之律,诬赃拟辟。把周吏部说他先以逗挠诏狱,特将孙女嫁与犯官魏大中子为妇,后又奉旨逮问,织党称乱,蔑旨欺君。虽遣役贪狼,半由自取。而故婿重犯,是倡不臣。诬赃拟罪。把黄御史说他为李若星居间分赃自肥,引座师破例,贿入吏部,拢乱朝政,削籍回家。不认司房宗族,暴豪乡井,诬脏拟罪。只有李御史没事迹坐他的罪,魏忠贤恨他论本太毒,一味要打死他便了。 五员官被问刑官欺心恶胆,蔑法昧天,特设非常的刑具拷打。这五员官,并没一字可招,只是叫“二祖十宗鉴察”!周吏部叫一声:“神宗皇帝!”骂一声:“逆贼魏进忠!今日我不能辩明于奸党之前,死后当诉冤于神宗皇帝之下!”越打越骂。这个镇抚司许显纯知遭魏忠贤怒,便把异样的刑法来拷打,身上没一寸完肤,骨节都脱、周吏部自知必死了,蘸血写个短疏,大哭,藏在枕中。许显纯怪周吏部骂毒了,便道:“随你铁汉子。到此就销化作灰。你便口毒,我便手毒!”以石灰盛袋,闷死狱底。领埋时节,祇见赤条条,没寸丝遮身。面上皮肉烂尽,眼耳鼻舌都没了,惨不忍言。李、黄两个御史,因打伤了,只是睡卧转动不得,也所弄死了。这周巡抚差官旗到福州拿来,严刑拷打坐赃,不上一月,死在镇抚司狱中。 又有个扬州府刘太守,叫做刘铎,为官清正,不肯依附人。只因直气,要面叱人过失,朝觐进京,偶然失言,谈及魏忠贤,被东厂戳番缉访报知了魏忠贤。魏忠贤便要害他。到吏部稽查并无过端。这些番役,日逐寻他事迹,没处下手。 有个小沙弥手里执着一把扇子,卖弄:“是扬州刘太爷的亲笔,写来送我的。诗又做得好,字又写得好。”有一个戴方巾不知诗的假斯文说道:“诗便做很好,只是讥诮了魏公。”这些假番役,便报知了真番役,一把拿住这小沙弥,连扇子拿去,解到东厂理刑千户崔五彪。那千户不识字的,不看扇上的诗,只是打和尚。那小沙弥直说道:“这扇实是扬州刘太守送与小僧的。小僧原不识字,不晓得诗里说什么,请老爷自看。”崔五彪心里暗想道:“这小和尚倒也会刁难,明知我不识字,来考我。”便作威喝道:“看什么,打便是!”即时拿到刘太守,坐他诽谤大臣之律,监候了。把这原扇打在封筒里,投到司礼监。魏忠贤原不识字的。拿与李贞看。魏忠贤道:“他诽谤我什么?”那李贞一看笑起来道:“屈了这太守也。原是一首旧唐诗,哪里是冲撞祖爷的。”魏忠贤便叹道:“做人毕竟要读书。咱只道止是我一个人不识字,原来他们也不识字的。这事怎么处?”李贞道:“这有何难,生杀之权在我们手里,分付镇抚司放了他,再分付吏部复了他原官,便是。” 这刘太守得复任扬州,半年后差家人刘福送书帕,共有二百五十两银子,进京酬谢先日被难有惠之人。刘福进彰义门,被白捕赵三拿住了,诈夺银一百五十两去。刘福便告到南城。有个后军都督府千户张体乾同把总谷应祥,知道魏忠贤旧与刘太守有仇隙,乘机严刑拷逼刘福,诬招家主刘铎贿买术士方景阳,诅咒魏忠贤。张体乾又把方景阳严刑酷打,逼令诬招。张体乾便上本参刘太守“神奸贿嘱左道术害重臣事。”魏忠贤便矫旨传奉,将方景阳、刘福着镇抚司追问,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往扬州把知府刘铎扭解来京,那些官旗拿了刘太守,众百姓都遮留哭泣,护送刘太守出境。那锦衣卫便把刘太守、方景阳一齐押送北镇抚司。许显纯打问成招,转送刑部。拟这刘太守合依卑幼谋尊长的律。把一个好官,绑到西市街斩了。这一宗没形的案,无辜死了六个人。张体乾骤升了都督同知,谷应祥升了参将。 又有个武进士顾同寅戏弄文墨,做一篇文章,讥讽了魏忠贤。又有个贡生孙文豸,做一首诗,挽了熊廷弼。蓦地里拿去,不由分解,立刻绑到西市斩了。又把尸首寸磔,不知有何罪遭此非刑。 有个吏部苏员外,叫做苏继欧,清介洁烈的人,在家时骂了崔呈秀。有人进京要谄媚崔呈秀,把这个骂言述了一遍。崔呈秀怀恨在心。苏继欧差回,呈秀便与魏忠贤计议,诬赃陷罪,威逼苏员外自缢了。真个做事如鬼魅,杀人似草菅。这时节若是不附他的,人人自危,个个寒心,朝不保暮,时刻难过的。不在话下。 且说苏州颜佩韦这一班尚义的人,因是打了校尉擒拿监候了。三月十八日有本说道: 开读时,纷纷士民号呼,一拥而入,疾声大噪。出事仓卒,职筹以身杆蔽。率道、府、县谕以名法,晓以祸福。奈奔雷掣电之势,几成斩木揭竿之形。原将犯官周顺昌,仍前拘护,俟解外除。一面安辑人心,查缉倡乱。俟别疏闻。 随奉圣旨道:“既本日解散,姑不究。今后如有仍前倡乱,查为首的正法。”这是圣上宽厚洪恩了。只因第二本说道: 十八日之鼓噪,候晨有敲梆号召者,为马杰。临期有传香盟众者,为颜佩韦。同时有纠聚凶徒者,为沈扬。有攘臂先登,迫逐丛殴者,为杨念如、周文元。此皆一时倡乱,悯不畏死,所当速正典刑者也。至如佐哄助焰,则有吴时焕、刘应文。跳舞狂言,则有丁奎、季卯、孙均之闾里骁雄也。如招摇稠众之中,以城外而呼人于城内,则许成也。舣舟胥江之浒,以河东而渡人于河以西,则邹应贞也。以肉价之抑勒,而诟谇大作,至衅起旁观互相佐哄,则屠肆戴镛也。嗔只应之过索而张皇狂叫,致声闻远迩,忽生事端,则驿卒阳芳也。 七月十二日辰时,城门复闭,忽提出颜佩韦五人,枭首号令。 先是初八日,抚院行文苏松、常镇两道,会同府、县商议这事。只诡传道:“钱粮事体,因两道、府、县俱请羁侯,不可用刑。”又延缓了三日,抚院密计行刑,两道目不忍视。寇太府托病不来。这五人时常在西察院前现形,都是没头的。这五人在监时,听得周吏部丧归,都披麻戴白,对西大哭。拜道:“吾们愿得速死,相随周爷到阎罗大王面前诉冤,捉死奸臣。”周公灵枢虽在河下,远近都流泪叹息,大风拔木飞石,三日夜方止。 天启七年十月间,倪文焕家白日看见周吏部冠服坐在堂上,旁边有五个人,都是没头的。倪家合门惊惶磕头拜脆,只是不去。看官们,谁道正人不作祟?古时也有那灌将军。只恨那魏忠贤这奸贼,把忠义之人都杀了。客氏也动了杀机,要立威宫禁。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八回 肆毒宫闱 话说客氏见宫中宠幸多了,恐怕分去自家的权柄,又恐怕漏泄了自家横行的这些事。便与魏忠贤商议道:“如今宫中这几个宠幸的,恃了万岁爷的爱,个个骄傲起来,不着我在心上了。她们的势,一日盛一日哩。我们的事一日坏一日哩。及早担个计策,把我们的身子安着得牢固,使她们动摇不得我们,才好哩。”魏忠贤原是个蠢人,亏着这些干儿子帮扶他做事。客氏猝地说出这句话,一时怎答得来。心里暗想,全没些主张,又恐违拗了客氏之意,勉强应道:“这个事不是轻易做的,待咱仔细计较计较,来回复你。” 魏忠贤回到私宅里来,正有许多官侯见送礼。但是亲近的才见,都是南面列坐,魏忠贤独自一个转上北面坐,肃然再无一个敢啧声,直待魏忠贤开口,众官都着地打躬,才敢答应。留茶的时节,魏忠贤只自坐着把手来举一举,众官们一齐站起来,着地一躬,接了茶盅,又是着地一躬,魏忠贤只坐着举手。吃过茶时,但是有大事来见他的,顶先一日托这五虎来先致意了。但是小事来见他的,也是顶先一日托魏忠贤的家人王掌家传达了。众官们的心事,魏忠贤一一先知道了。若是为公的话,魏忠贤便应对一两句儿;若是有干碍的,魏忠贤便看着这人,只举手。众官们,但有问即答,再不敢多口,举动只是打躬。送时只下堂阶,不及门。其余那初来相见,不曾相通的,准几日伺候门上、马上、掌家的、随身的。用到了钱也只好收帖、收礼,还不能个见面哩。只有崔呈秀随早随晚,直进书房内,也不答理众人见。 是晚,魏忠贤留崔呈秀议事,把伏侍的都叫出去,只是两个人在书房里。魏忠贤道:“前日崔二哥见教道,内廷须要奉圣夫人弥缝得好。咱道这个不必虑。如今外廷多谢崔二哥妙计,把这些多嘴多舌来说我们的,讲学讲道要与朝廷做事的,都被我们弄杀了。就是有几个不肯依附我们的,追夺了诰命,削籍回去了。在朝的都缄口结舌,不敢相左,我们帖然无事,随我们做去。但是里边事情,今早奉圣夫人说道如此如此,真个要虑着她。崔二哥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当今的诸葛孔明哩,要相烦你定个妙策。”崔呈秀道:“这内廷的事,外边何由而知,也不敢预谋据大,断必须奉圣夫人自家见景生情,着意小心,把这几位得宠的奉承好了,使他们不疑,倒也敬重起夫人来了。圣上又认做体上边的心,也喜了。若是这等行去,上下相安,是个上策。”魏忠贤道:“虽则好,只是不爽快些。”崔呈秀道:“里边与外边不同,自然要谨慎耐烦些。” 魏忠贤便回复那客氏道须如此如此。客氏道:“让我去小心她们,如何了期。不妙,不妙。这样的话,只当告诉风。”魏忠贤看见客氏不悦,陪着笑险道:“待咱去再想个奥妙些的计策来。”魏忠贤出宗又对崔呈秀道:“方才奉圣夫人不喜。她说道‘就是叫我曲意,终不了当’。须要崔二哥再想一个奥妙些的来。”那呈秀低着头想了半晌道:“有个嫁祸于人、自己讨好的计策。只怕那奉圣矢人又不肯依哩。”魏忠贤道:“你说来咱听。”崔呈秀道:“须要学那楚王夫人郑褒害人的故事。”魏忠贤道:“这故事怎么说?须要讲解与咱听。”崔呈秀道:“那郑褒是楚王夫人,楚王续个新人在宫中,甚是宠爱他。夫人郑褒虽心里甚妒,但外貌极好,更爱似楚王。明珠、宝珰、金凤、翠翘、毳祆、罗裙、玉佩、绣带,真个锦衣玉食,每奉新人,过于自奉,楚王大喜道:‘寡人爱她是色,夫人更爱似我,所爱何事?’夫人道:‘大王所爱者色,妾所爱者德。’楚王拍掌大笑道:‘寡人与新人爱夫人贤。’夫人郑褒知道楚王和新人都不疑她了。一日夫人郑褒对新人说:‘大王极是爱你的,止是嫌你的鼻端。’新人信是好话,但见楚王来,便掩着鼻子。楚王心里便怪她,问夫人道:‘新人见我,如何便掩着鼻子?’夫人道:‘她道是大王身上有些秽气。’楚王大怒,立刻把新人杀了。”魏忠贤道:“好便好,只是费力些。”次日,魏忠贤对容氏说这个故事与她听。客氏道:“我哪里有许多闲工夫?我只有一个粗主意在这里,且到下手的时节,和你说帮我便是。”这魏忠贤同客氏,日夜算计弄权,变乱朝政,不在话下。 且说有一个旧宫人,生成德性贞静,圣上宠爱她。因与客氏不和,客氏与魏忠贤商议道:“这个贵人,常近御前,与我相左的。毕定要说我们向来所为的事,被她害了。势不两立,我们先下手为强。”魏忠贤道:“她时时进御的,如何下手。须要离间她,疏远了,才做得事。”一日魏忠贤便生出个计来,借意献句忠言,便跪在御前道:“两日奴婢伏睹天颜清瘦,须要保重,独处静养便好。”魏忠贤又磕头。圣上纳言,便疏远声色了。 宫中宠幸的经年不得近御。魏忠贤矫旨赐贵人酒,鸩杀了,托言急病死。又有个张贵人,得了龙孕,圣上大喜,便进封裕妃。魏忠贤道是裕妃与客氏有嫌隙,又为客氏妒着,恐裕妃后日生出太子。乘圣上郊天这一日,便指着裕妃道:“假喜!如何擅自欺诳圣上!”幽闭深官,不许她近御前,竟勒逼她自缢了。又将成妃,今日谮,明日谮,竟自假旨,革夺了封号,蒙蔽住了,不得见天日。 有一个小宫人,天启爷偶然看见了,便得召幸,甚是宠爱她,常在膝前。圣上便问道:“你这个美貌,如何不选进两宫,把你埋没了?”小宫人便脆下磕头道:“奴婢的爷娘贫穷,没得使用,不得到爷爷御前。”圣上甚是怜她。客氏便对魏忠贤搬了这些话。魏忠贤道:“这小妮子,才进用,就说这样活。是哪个诈她钱哩!再过几时,咱和你的性命,都要了她手里!决容她不得!”到明日,魏忠贤逼她自尽了。 有个皇亲张国纪,谨慎自守,真是一个忠厚长者。当今外戚最尊的,体统也最大的,就是司礼监路上遇了,也要避马。宅里见间,都是侍立的。魏忠贤因自弄权僭妄,要害这个张皇亲。客氏也要立威乱分,倾箔宫闱,便与魂忠贤商量,先把皇亲来制他一个大罪,便可株连废斥了。 魏忠贤密嘱那东厂戳番,造谋用计,拿没影的事,来陷害这张皇亲。擒拿五六个家人,镇抚司许显纯严刑拷打,不肯招服,都立枷死了,要坐张皇亲一个死罪。刑部这本奏上,幸得圣上不准,张皇亲不致受害。刘府丞逢迎魏忠贤,参论张皇亲,罢职回原籍河南去了。这个刘府丞便得骤升三级。又有个李皇亲,叫做李承恩,乃是嘉靖爷的外甥,袭授锦衣卫指挥,加升后军都督府右都督。素无过端的,只因做人刚直,不肯依附魏忠贤,又把言语冲突了。魏忠贤力图要陷害这李皇亲。没些事迹,使买李皇亲逐出的家人陈才,捏告家主擅穿蟒衣玉带等情。着刑官酷拷妄招诬服。又将钦赐之物,坐他违禁的罪,问成大辟。自此之后,合宫自上至下,并及皇亲国戚,都怕着魏忠贤、客氏。这两个人就是大虫一般,随他们横行,没人敢问口。正是: 只有天在上,果然更无山与齐。 魏忠贤把这些忠臣义士、贵妃勋戚都杀害了,恶盈志满,辄起异谋。要摄兵内应,指名护卫。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九回 擅立内操 话说魏忠贤立威内外,紊乱朝政,并没个人敢说他。五虎造谋行事,五彪用刑杀人,普天率土的政务都在掌握中。崔呈秀道:“我们如今骑虎之势已成,须要算定,深根固蒂,无漏无遗,必久必固,才好哩。天下事机不可知,人心变幻不可知。倘或生出一个奇男子来,有些胆量做得事,有些识见行得通,一时提醒了众人。齐心来攻我们,他的题目来得正气,人心归顺,举起义兵,望风而来,将如之何?我们如今党羽虽多,真心腹能有几人?文官都是空口,武官都是空手,拿什么来应敌?”那魏忠贤道:“这是崔二哥的深谋远虑。咱如今看来,朝廷的大权,我一手拿定了,还愁什么来?虽然这也是眼前的事,崔二哥有妙算说来。”崔呈秀道:“昨日沈崔献个计策,极说得是。”魏忠贤道:“他怎么说?”崔呈秀道:“他说为今之计,先要设立内操,训练三千精兵,日夜提防,使人不敢窥视。日后要图大事,亦可内应。”正是: 压制人心销弭,外变第一着急。 魏忠贤大喜道:“咱正有这个念头,甚合吾意。须要先设法钱粮。”那李贞在旁说道:“只是太祖的宝训,不许蓄内兵,虽设立有四卫,备而不操的,只教防护在外。这是太祖的深意。宫闱大内,岂容兵刃交接,且是太祖爷立法甚严。殿门一开:‘有持寸刃入宫门者。绞!入皇城门内者,杖一百,发边远充军。’又:‘向太庙宫殿射箭放弹者,绞!’太祖爷垂诚深严,圣子神孙世守的,那敢擅自创立内操,恐怕有人说抗违祖制,这个罪可当得起的吗?”魏忠贤变了脸道:“如今哪个敢来说咱,他不要性命的!难道又生出一个杨涟来?待咱行一行看,若有人来说,顷刻就叫他死。”魏忠贤原是胆大气粗的人,有了这样权势,目中无人了,便立起内操,自已训练。托刘嵎为军师,日则教习将领弓马,夜则谈兵讲武,便做招亡纳叛的事了。外厢一听见设立内操,是那些没身家无籍之徒都来了。魏忠贤自家的亲戚、羽党、强盗、刺客、东虏、西越的人,都托名内相家丁,逞他的志胡弄了,哪个敢说他们半个字儿?因此不及一个月,到有四五千人,立个营房,叫做忠勇营。魏忠贤的本意,设这一营兵,原要谋乱。只捉个空儿,忽发在肘腋间。着实把金钱来散漫,固结人心。每逢自己阅操这一日,胜是御操哩!怎见得,但见他: 简选精兵,训练大内。金歧震天,旌旗蔽日。刀枪密布如林,炮石轰雷奋击。中列着大珰,个个蟒衣带,两行壮士百人,悬牙牌,穿绣衫,缠鬃大帽,侍卫森严;外绕着雄兵,人人勇巾利刃,一阵虎贲千骑,披铁甲,顶红盔,汗血神驹,围匝层迭。肃清队伍,谁敢参差跬步;盛壮威容,咸尊纪律军前。魏忠贤口吐机锋,将领伏听其筹画;手持令帜,士卒悉受其指麾。金殿风来,龙蛇竟走于九旒之端;角弓弦动,燕雀高飞于五云之外。 魏忠贤阅操毕大喜,心中暗想道:“我有这营精兵拥护,要图大事,只在反掌间。”操罢,重赏三军。人人得其欢心,个个听其调用。把魏忠贤的威势,越发弄大了,就是驾上一般。不在话下。 且说刘嵎与忠勇营这些将领谈兵,魏忠贤密地里来听,也要弄个学问。踅进来问道:“咱闻得人说兵家这孙武子十三篇,就如那秀才家的《四书》,须要讲得明白,用兵时好随机应变,不战而胜的。可是这等说?”刘嵎道:“自然。那为主将的不通晓孙子十三篇,如何行兵?”忠贤道:“刘先儿你把这十三篇名目说与咱知。”刘嵎道:“孙武子名膑,战国时名将。所著十三篇内,第一《始计篇》;第二《作战篇》;第三《谋攻篇》;第四《军形篇》;第五《兵势篇》;第六《虚实篇》;第七《军争篇》;第八《九变篇》;第九《行军篇》;第十《地形篇》;第十一《九地篇》,第十二《火攻篇》;第十三《用间篇》。” 刘嵎讲完了,各将领一齐朝着魏忠贤磕头谢道:“今日蒙千岁爷训诲,某等当杀身以报。”魏忠贤听这刘嵎讲得心里爽快,众将领又叩谢他,魏忠贤大喜道:“咱设立这忠勇营,将帅有经济,士卒有膂力。可谓天下无敌了。”赐酒宴会,犒赏三军。正是: 门迎珠履三千客,户纳貔貅百万兵。 立了内操,无人敢说,便要布置外御。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十回 布置外镇 话说魏、崔两人,故违祖制,擅自蓄了内兵,逢着三六九操演。金鼓之声,彻天动地。炮声如雷,不顾晨惊宫闱。目中全无君上,心里哪管太祖爷的遗训。里边事,已自安诽定了,又虑着外边的事。魏忠贤、崔呈秀日夜和那李贞、刘嵎、五虎、五彪商议道:“天下广阔,人心难服。就是那地方官,三年之间升迁去了,不是长久可托得的。这些有司官,只是为国为民的念头居多,哪里有真心向我们的。”崔呈秀道:“为今之计,必须各边各镇,钱粮烦重,咽喉要处,都要特设一个衙门。差我们心腹人于长川镇守,一应兵马钱粮,总扼在手。文武官僚,尽属节制。抚、按听其参处,总镇由其提调。这便威权重大,体统又尊,可以弹压一方了。”李贞道:“这个衙门,断然用不得文官。若是文官,他们气类相感,地方上有同年、门生、故旧往来,有司内有钦取、内诏、台省升迁的,都要留些情分儿,不能尽法,也是一个虚应故事了。我们不得他的实际。”魏忠贤道:“这衙门须要一个大大的官儿去,文官去不得,难道教公侯驸马伯去?”李贞道:“这是武官,岂能压服得文官。须在各监内选有风力、有杀手、可托做心腹甘为鹰犬的,每地方差一员去。与他一道敕,加上职衔,赐与蟒玉,**一方,统率百官。到地方去,有司自然不敢违慢的。如有强项官僚,许其论劾。我们便矫旨,狠处几个做个榜样,天下有司自然畏服。上官既服了,怕下民不服哩!”魏忠贤大叫道:“好计!好计!”即日捏道特旨,传奉出来。着制敕房写敕简,择各监内相平日差使能事,狠心毒手的,不拘内宫监、上林监、苑马监、无职役火者们,都加了司礼监官衔,一概赐了蟒衣玉带。出京时骚扰驿递,供应支值烦劳,勒索敲诈无穷。可怜这些驿丞,辛苦了一生,老年来选得一个卑官,被这些骖随,提起皮鞭打得血流肉绽。典衣结债应付过去一起,明日又是一起来了。要做这个官,只得卖儿鬻女,磕头拜跪。支持过去,后边又有起马牌行来。但是看见司礼监三个字,这驿丞一家儿,便魂飞胆破啼哭了。吓椰吏书走卒,个个躲避。贻害地方,马夫里长,饭铺酒馆,席卷一空。搅得鸡犬都是不宁的。不在话下。 且说那太监到了所属地面,做出许多腔子,眈眈虎视,雄踞一方。要抚、按走其耳门,听其举劾,道、府庭参,受其节制。凌虐士民,一似奴隶。鞭挞吏胥,迨如驴马。供应要加倍丰盛,铺垫要十分华丽。文武官员身命是他掌握中物,兵马钱粮凭他派纳自由。这太监借名镇守,一概政务,悉听他裁夺。把太祖爷设立的各总镇衙门,文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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