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计 [book_author]孙了红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完结 [book_length]11504 [book_dec]短篇小说,为《侠盗鲁平》系列里的一部。《计》,侠盗吃瘪记。 [book_img]Z_14955.jpg [book_title]第一章 自从西山路的事件发生以后,社会上的人们,早又哄传一时,人人心目中差不多都把那所一百十四号的屋子,当作一处神秘的魔窟。近处的人,胆子小些的,连白天经过那地方,也惴惴地怀着戒心;到了晚上,更是不用说起了。 那一百十四号的屋子,地点是在西山路的尽头。原本是个僻静的去处,至此景象愈觉凄寂。每到夕阳西下,天色渐黑之际,几乎断绝了人迹。 提起这事变的经过,社会上的群众,却也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报纸所载,也各有各的说法,纪述并不一致。但虽如此,可是那西山路上,曾经发生过神秘的杀人惨案,这却是可信的事实,人人所说皆同的。不过对于详细情形,你说这样,他说那样,所说各有出入罢了。下面的纪述,却是记着采集各方面的传说,汇集而成的。 提起这所一百十四号的屋子,本是本埠某巨商的一所别业,式样半取西式,十分宽大华丽。这屋子落成到今还不过五六年。听说屋主人的初意,原为取其地点幽静,造成以后想要当作避暑之地的。不料因为地点太幽静了,住入以后,其中怪异百出,不时疑神惊鬼闹着种种变故。那位养尊处优的屋主人,因为受不起惊吓,不久便搬了出来。以后想要把这屋子,贱价转卖给人,可是为了种种怪异的传说,竟也无人敢于接受。于是好好一所精致华丽的房廊,生生空闲了起来。再加这所屋子,巍然矗立于西山路的尽头,邻近并无别的房屋,布景既如此荒凉萧飒,无怪乎要演出惊心动魄的惨剧了。 惨剧的发生,是这样的,据一部分人说,在事变发生的数月之前,每当傍晚时候,有人经过这西山路时,听得一种轧轧轧的声浪,随着晚风,隐隐吹入人耳。 这声音略似工厂中的机器声,又像近处天空中有飞机盘旋而过似的。距离西山路尽头,约可三四百码,有一条和西山路交岔的道路,名唤金城路。那边一带居民也都听得这种轧轧的怪声,并说这种怪声,至多每隔三五天,必发生一次。自傍晚起始,越到夜深,越是响的厉害,直要等到天将发亮,方始渐渐停止。那些居民还说,他们不但听得轧轧的机器声,有时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时还听得近处有种种的歌唱声、音乐声,和人们的喧哗嘻笑声。杂然并作。午夜梦回枕上,凝神细听各种声浪,都是清清楚楚的。 起先,大家十分怀疑,近处既无工厂,又没有闹热的集合场所,不知这些声浪从何而来。积渐而久,就近的居民,忽而众口一辞,都指实这种种的声浪,实是从那一百十四号屋中,所发出的。 这样一来,问题来了,众人不免愈加诧异。因为这所屋子,严严封锁已有数年之久,平时从来不见有人出入。况且晚上所听得的声音,断非三五人所能做成。若说这一百十四号的屋子,有人潜伏在里面,邻近的人,焉能一无所见?若说屋中空空无人,那末,种种声浪,却又从何而来? 这可怪的事件,一经传播开去,便有爱管闲事的义务侦探们,乘着天青日白的时候,特地跑去窥探。窥探的结果,只见那座屋子,孤零零、冷清清地矗立在那里,冷静得好似坟场一样,四望凄凉,令人感到不快。 屋子的四周,包着一带围墙,正中两扇铁门,绾着挺大的铁锁,锁上已生了铁锈。有人升上墙外一株大树,俯首向里面看时,却见介乎围墙和房屋之中的,有一片宽阔的草地草地上的野草,已长的像小孩那么高。阶沿墙角,虽有几种花木,都已枯零憔悴;再看这屋子的门和窗,尘污蛛网,触目都是。看这荒凉的行景,断断乎不像有人潜藏在里面。窥探了好半天,也绝不见有什么影响,可是等到太阳神一回了公馆以后,那种不可思议的怪声浪,照旧又继续而起。于是附近一般胆小而又富于迷信性的人们,顿时起了恐慌,惶惶然互相走告,都说:不好了,那空关的屋子中,出了妖怪咧! 以上云云,都是那杀人惨剧未经发生以前的传说,大概为了地点太冷僻的缘故,当时社会上知道这些传说的,很少很少;各日报上,似乎也不曾见过详细的记载。直等出了可怕的血案,方始有人,聊带说及这些怪异问题。 现在再述那件血案的始末。据说那夜是个月黑风高的天气,晚餐以后,约在八九点钟时,西山路上轧轧的机器声,照常又发作起来。近处的人,因为不时听惯了的,已并不当作一回事。可是那夜到了半夜里,天气陡然起了变化,一时风雨交作,风伯和雨师,互相助着声势,声浪恰像山塌海啸似的。 金城路上一带居民,有被风雨闹醒的,都听得猛烈的风雨声中,起了一种惨厉的呼喊,好似有人嘶声喊着救命;同时,这呼喊声中,另外间杂一种声音,在风雨里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极像深山中的猛兽怒嗥,使人听着,毛发直竖。尤其可怪的,先前那种轧轧的机器声,也断断续续,和在里面,并没有停止。三种声音,延长至数十分钟之久,方始渐渐静寂。那时一则因为当时夜深,再则又是风狂雨骤,故而并没有人,胆敢出去探望。到了第二天,约在早晨七八点钟,便听说西山路的尽头,已出了血案,而这血案的发生地,恰恰又在那所神秘的空屋的附近。 那天早上,在距离一百十四号空屋向西五十码外一片草地中间,赫然发见了一具刀伤致死的尸体。尸身胸窝中,还深深埋着一柄形式奇异、两面锋利的匕首。当下有人投报了该管警署,又转报了地检厅。是日下午,便有检察官,带领检验吏、司法警士,和一个巡官等,同到出事地点勘验。验得死者是个中年男子,面貌很文秀,两目紧闭,好像睡熟似的,并无十分狞恶可怕的形状。 死者身上,外罩极考究的雨衣,脚下套着橡皮套鞋,光着头,不戴帽子,里面的衣服,也很华丽,一望而知是个上级社会的人物。此人左手无名指上,还套着一枚钻戒,衣袋里有一枚金质时计,和些银元纸币,等共有二三十元。 此外另有一个纸裹,包着五十张十元一张的纸币。这些纸币,纸张十分新洁,并且都是联号,像是方从印刷机内取出,而来未经使用过的。细细一看,这一整叠簇新的纸币,都是伪造的假货,于是检验的一干人,都认这事为案中一个重要之点,和这命案,必有重大关系。当下又验明尸体的伤痕,统共只胸口一处。 那柄奇形的凶刀,五寸长的刀锋,全部都埋入死者心房,单留刀柄在外。至于死者身上的衣服,除了雨渍和大片殷红的血迹外,别无其他殴打迹象。于此,可以悬揣当时肇事时的情形。那凶手必然出其不意,突向死者猛刺,以致死者未及抵抗,即被刺毙,并可想见凶手用力必然很巨。 检验既毕,那检察官便又率同司法警士和那巡长等,查勘尸身附近的行迹。其时发见一事,颇堪注意。原来隔夜夜半,曾下大雨,那片发见尸身的旷地上,泥土十分湿润,尸身附近有一带脚印,显明可睹。这脚印既阔且长,上有斜方格子纹印,和和死者脚下所穿的橡皮雨鞋,大小式样,恰巧相合。细寻来踪去迹,这脚印起自东面一百十四号空屋的铁门之下,向西越过尸体发见处,一直到距离尸体百余码外一处荒坟边上为止。并且就在那荒坟前的乱草丛中,又找到一个鸭舌式的雨帽。这雨帽的质料,和死者身上的雨衣相同,显系死者遗落之物。 此外复有一长串的脚印,却打那荒坟之前,折回尸身发见处。除了这些脚印,再仔细搜寻,却别无丝毫迹象可得了。 照这情形看去,死者隔夜,似是曾从一百十四号空屋走出,径自向西望那旷野里走去。曾过那座荒坟边上。其后,又从那里转身向东,回一百十四号空屋折回,半途方被人刺死。 可是难题来了,看那一百十四号屋的铁门,巨锁封闭,铁锈斑驳,断断不像近时曾经有人开阖。何以这铁门之下,竟有死者的脚印?若说死者隔晚,并非从空屋中走出,而系从西山路的东段来的。那末,除了铁门下一带向西的脚印,何以东段路上,反无一丝迹象? 还有不可解的,死者身上,既穿戴着雨衣、雨鞋、雨帽,显见出外时,已在下雨以后,死者在这烈风猛雨之夜,独自走到那荒凉可怕的旷野中去则甚?既已去了,为何到了那座荒坟之前,半途却又转身折回?并且又为了什么,被人刺死? 尤其可怪的,尸体附近,何以除了死者自身的脚印以外,并不见有凶手的脚印?肇事的时候,既在雨内,死者留下了脚印,凶手当然也不能不留脚印。姑且假定说是死后移尸到此的,那末,移尸的人,也不能一些不留迹象。凡此问题,疑云叠叠,简直无从索解。 当时检察官的意见,以为死者的足印,既起自这空屋的铁门之下,可见这命案和这怪异的空屋,必有关系,非把这空屋的内容检查一下不可。幸喜门虽关着,那带围墙,却不甚高,于是命两个警士,就近借了架竹梯,跃墙而入,看着空屋中究竟有何神秘。 不一时,那两个警士仍从从墙上越出,面带惊慌之色。据他们说,里面各处门窗,尽数下着锁钥,无法入内,只能站在屋前略略观望。只是一件,在那屋前的草地上,也留有橡皮雨鞋的鞋印,似这死者隔夜果然曾经到过围墙之内。除此以外,复有一种巨大的足迹四散在草地上,很为特异。 众人忙问什么特异的足迹?那两个警士满面带着惶恐,悄然回答说:“像是什么巨兽所留的爪痕。” 这话一发,在场的群众,想起就近居民所说,隔夜风雨中的兽啸,以及数月以来时起时止的种种怪声,都不禁默然骇异。 至此,这空屋中藏有怪异一说,似已得了实证;而这离奇的命案,和这空屋必有关系,也成为确切无疑的事实了。 以上种种传说,在一张发行未久的三日刊上,记载得最为详细。有篇稿子,标着一个动人的题目,叫作《空屋怪异录》。这稿子占据了全刊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把西山路上数月以来的种种怪声,和风雨中的兽嗥、空屋中的兽迹,以及最近发生的命案的经过,从头至尾,完全收罗在里面;文笔也很灵活,真是一篇聚精荟神的的稿件。而这三日刊,竟因之增了不少的销路。记者上面所述,除了采集街谈巷议以外,大半也取材于此。 自这《空屋怪异录》一文,和社会相见以后,一般好事的群众,顿把这事当作酒后茶余的谈话资料,更有自命聪敏的人物,勾心斗角,设为种种理想,悬揣这事的究竟。各执一辞,互相诘难。 A的推测,西山路上的死者,必是个患神经病的人。至其致死的原因,必系自杀,而非谋财或仇杀。A所根据的理由,以为死者身上既穿雨衣,可见出外时天已下雨,寻常神识健全的人,在这烈风猛雨的深夜里,岂肯跑到这种荒凉可怕的地点去?于此,可以断定死者必是神经反常的人。况且身上既有钻戒等物,谋财一说,当然不成问题;而尸身附近并无凶手足迹,可见仇杀也难成立。照此看来,其为自杀,已无疑义。A所说的,粗听,似也有理。 但B却驳诘他说,死者既系自杀,隔夜风雨中的呼救声,又作何解释?这是金城路上的居民,多数听见的,不比一二人的话,可以说是造谣或是听官的幻觉。进一步说,死者若系自杀,也决没有五寸长的刀锋全部刺入胸口的可能,这是略有普通智识的人们,都能知道的。经B这样轻轻一反驳,A的理论,便全部推翻。 当时C又推测说,这一百十四号的空屋中,必然潜藏着匪党,在那里私造钞票,死者必系党匪之一。至此次发生命案,或系同类自残,也未可知。C的推测,是拿近处时常听得机器声以及死者身上藏有假币为根据,所说也有一部分的理由。 不料D又驳他说,那空屋中既有党匪潜藏,在那里私造钞票。那末,他们当然是保守秘密,犹恐不及,岂肯使种种声浪走漏出来?况且党匪在他巢穴之前,杀死了人,那假币便成为最重要的证物,又岂肯任他留在死者身上,给人做破案的线索?凡此都是说不通的地方,可见这一说,也不攻自破。 这也不对,那也不是,于是最后又有好些人,推测这件命案,也许是件绑票案,因勒索不遂而撕票的。可是不久,就证明这种推测,并不健全。因为若系绑票,死者必有家族何以事情隔了二三天,尚未听说有人认领尸体?况且尸身上,既留着许多值钱之物,以情理论,那般绑票匪,也断断不会这样客气。 除了上面各种说法,还有别的许多猜测之辞,一时也难尽述。总之,这些凭空臆断的话,顾了这一方,便失了那一方,究其实际,非但绝无价值,適足以增厚这事的疑雾而已。 这样匆匆又过了三日。这一天在另外一张著名的小报上,忽然又刊出了一篇极可注意的短文,标题为《西山路怪案近闻》,另有一个小题目,标着“著名私家侦探卢伦之谈话”几个字。 这短文的内容,略说,自西山路怪案发生以后,有人往访著名私家侦探卢伦氏,询以对于此案的意见。卢氏用坚决的口吻,回答询问的人说,据多方面的观察,此案的内幕,必系巨盗鲁平主动无疑。卢氏并说,本人现在积极活动,预备多多收集证据,揭破鲁平一向不流血的假面具云云…… 这篇短文,魔力很大,发表以后,社会上的群众,早又轰然议论起来。这议论,大概可分为二派:一派是倾向卢伦的,竭力附和卢伦的话,都说卢伦乃是当代精明强干的大侦探家,他既这样说,当然有他的见地,决不致于无的放矢。所以这一派的人,一口咬定西山路的案子,必系鲁平的主谋。换句话说,就是说鲁平已脱去素常不流血的假面,而杀了一个人。 另外一派,是袒护鲁平的,却一力反对先一派的话。都说,鲁平一向不喜流血,以前的事实,彰彰俱在,何以这一次竟会突然违反素行?卢伦既说西山路的案子,是鲁平主动应当提出证据,方能取信于人。眼前丝毫证据也没有,岂非近于平空诬陷? 两派的人,纷纷争论不已,却也争论不出什么结果来,所以这事又成为疑问中的疑问。 当时在两派之外,也有一种严守中立的人,不袒护卢伦,也不袒护鲁平。以为鲁平对于西山路一案,无论曾否主谋,但预料他若一见那篇含有侮辱意味的短文,势必有所表示因此,凡关心于西山路案件的人们,大家都伸长了颈子,盼望从鲁平方面,或有什么新鲜消息发生。谁知空望了的天,鲁平方面,却似石沉大海,绝无一点影响。 此事在群众眼光中看来,真有些违反鲁平素日的行为了。于是那般偏向卢伦的人,好像打了胜仗似的,不禁又纷纷的说:“鲁平必是果真杀了人,所以对于卢伦的话,已默然承认,无话可对;否则像鲁平那种性情燥急的人,见了那篇短文,岂肯默尔而息的?” 这样一说,附和卢伦的人,渐渐加多起来。鲁平破戒杀人,鲁平破戒杀人的声浪,随时随地送进群众的耳鼓。但虽如此,而那少数几个袒护鲁平的,却仍充着鲁平忠实的义务律师,竭力代他辩护说:“鲁平此次绝无反响,必定是没有知道西山路的事,或是那知道西山路的事,而没有看见那篇短文。二者必居其一,否则,決不致于任人污蔑,不加声辩这是绝无疑义的。” [book_title]第二章 西山里的案件,果真是鲁平所主谋吗? 这一个问题,在当时真已成为趣味极浓厚的问题了。但若有人,提出这问题,向记者诘问,记者敢用坚决的口吻,直截痛快回答:“不,不!不,不!鲁平决不致于杀人。”那末,鲁平对于西山路的怪事件,果真还没有知道吗?记者又敢用坚决的口吻,直截痛快回答:“不,不!不,不!鲁平对于社会上的事情,不论巨细,断断没有不知道的。” 就记者所知,鲁平的党部,组织非常完备。其中有一科,名为谍报科,凡隶属于谍报科的党员,大都十分灵活、机敏。此辈平时散布于上中下各级社会,专司探访的工作。一经探得了新奇事项,立刻报告于该科主任,复由该主任,按着事情的大小轻重,分别报于首领鲁平。所以当时社会上,曾有一句口号,叫作“社会有鲁平,社会无秘密”。于此可知鲁平对于外界一切,原是无所不知的。 事后,据鲁平亲自告诉人家,当西山路事件最初传出之际,那谍报科的党员,早已分头四出,把上面各种传说,一一探访明白。 其中有的收集报纸的记载,有的采访街谈巷议;有的亲到出事地点,实地查察,侦探的手续,可说异常周密,于此又可见鲁平对这一事,未尝不注意。在往日,鲁平对于不论什么疑难问题,只消略用脑力,无不迎刃而解。但对这一事,也觉头绪纷繁,一时不易索解。 尤其有两件事情,使他十分怀疑:第一,自西山路事件哄动社会以后,他曾遍检本埠各大日报,结果,只找到一种极简略的记载,刊于新闻栏末尾的平常地位。大致不过说,西山路尽头,于某日发见中年男尸一具,形似上流人物;验得系刀伤致死,查无家属,已发交善堂棺殓云云。这种记载,和街巷间的传说,与那三日刊上所记,竟是天差地远,大不相同。 第二,当他的部下到金城路一带实地访问时,那边的居民,对于上述各项事件,竟是十九答言绝不知道。试想,上面许多怪异的空气,明明是从那边播散出来的,而一经实地调查,结果却是如此,岂不令人疑讶?看这情形,分明暗中有人,隐为抑制,不愿使消息走漏出来。但既有人暗暗抑制,何以先前的传说,又会播散的如是其广,这一层,也觉很不可解。为了以上这二种疑点,鲁平当时,不啻也处于五里雾中。 正在这时候,他的部下,忽然又把一张小报,匆匆送入党部。这张小报上,就记着卢伦那段谈话。鲁平拿来一读,不禁勃然大怒。起初,意欲命他的书记,立草一篇短稿,声明此事。但他继而一想,这种声辩,未免太无意识;并且他的惰性,在一件事情,自己没有充分把握及充分预备以前,往往绝对的不愿有所举动。为此他又把他一团怒气,暂时捺了下来。 以上便是鲁平方面绝无动静的缘故。 [book_title]第三章 光阴过的真快,这一日,距离西山路命案发生之日,已有七日。正值社会上的群众,高唱鲁平杀人之时,恰巧鲁平分拨党务已毕,略得闲暇,一时兴起,決计先将那件命案的真相,彻底查明,然后在向卢伦结算细账。他已打算定当,活动的第一步,便是亲自出马拜访那所不可思议的魔窟。 是夜天色晴明,月光皎洁。将近十一点钟时,鲁平已换好灵便装束,携带了最得力的部下柳青,二人出了党部,驾着一辆轻快的双人小跑车,一路风驰电掣,直向西山路进发。 车中,鲁平燃上一支纸烟,默然深思,只觉那案中的情节,随处都有破绽,很是费人思索。思想和车轮同时前进,车子渐由热闹的地段,驶入冷僻的境界。 不一时,已驶进西山路的东段,前面正是金城路的交岔点。在那一片水银似的月光之下,四望寂寂,简直找不到半个人影。 鲁平知道这里离那一百十四号空屋不远,即命柳青停车,又命掉转车身,向来的方向停着。自己却在坐垫之下,取一个布袋,系于腰间。这布袋里面,藏有各种的应用器物,在小说上,好听些说,就赏他一个“百宝囊”的美名;不好听些,老实就是贼袋。 鲁平检点已毕,随即嘱咐柳青道:“看这光景,此时此地,決不会再有行人经过。但若万一有人经过,为避免人家疑惑起见,可以预先跳下车来,假作机器已坏,在这里修理。” 鲁平嘱咐时,柳青只连声答应,并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首领的情性,凡遇艰险的事情,总喜单独出马,不愿有人加参加的。 鲁平说毕,便独自向西山走来。 走了几步,想起部下的报告,知道离此步远,前面有个警察岗亭。在这时候,打那警察身前经过,也许要引起那警察先生的疑念。自己虽然不怕,但为避免麻烦,不可不先预防。 鲁平忖度间,脚下已走了五六十码,一眼望见前面一座黑色的东西,矗立在路隅,正是那座木笼似的岗亭。 鲁平一看,便打算掩到岗亭背后,抄向前面去,不使里面的警察看见。想定主见,立刻放轻脚步,蹑足向前。刚到了岗亭背后,鲁平忽然发生一种好玩的心,暗想:“何不看看这位警察先生,站在这座小牢狱里,不知正做些什么。” 其时,鲁平本是伛偻着身子,于是轻轻仰起头来,从那岗亭横面的瞭望穴里,偷窥进去。只见里面那位警察先生,抱着一支锈枪,正在大打瞌睡。小规模的雷声,在静寂的空气中,格外响的厉害。 鲁平不禁暗暗好笑,暗想这位先生,在这种怪异重重的地点,非但不怕,还敢瞌睡,胆子倒也不小。想时便又打这岗位背后,轻轻掩向前面。再走了几十码,抬头已见那所问题百出的一百十四号屋,黑沉沉的映入于眼帘。 当此夜深入静之际,凄清的月色,照着这庞大的房屋,景象倍觉得惨淡。四下阴森森地,仿佛笼罩着一团鬼气。借着月光,向西极目望去,那一片寂寥的旷野,便是发生血案的所在。 鲁平看了一会,不禁悄然点头说:“呀!这里的景象,果然萧颯极了。”于是沿着那空屋的围墙,缓步前进,随地留心视察,见月光下,突有一种东西,引起鲁平的注目。 这东西,在他人也许要忽略过去,但在鲁平眼内,却从没有逃得掉的物件。原来,鲁平细察那围墙上,只见有一块齐人目光的砖头,上面有一只寸余长的小鼠。这小鼠乃是用锐利的器具,镌刻在砖头上的,结构很为简单,颇似旧派写意画家的作品。 鲁平看时,凝想了一下,仍旧沿着墙脚,挨身前进,当下愈加留意。仅仅两三步外,又见一块墙砖上,镌着一个老虎的头。自此每隔八九块或一二十块墙砖,必见一只小鼠,或一个虎头,一共找见了十余处。 鲁平默忖:“这东西外面并未听人说起,可见官厅中人,到此查勘时,也并未见及。但可断言,这些东西,決非小孩的玩意,其中必有深意,大约必是一种喑号。这样看来,或者这空屋中,果真有人蛰伏,也未可知。至少也当有人时时出入,在这屋内勾当着什么。”想念间,已到了那两扇巨大的铁门之下。月光里面,巨锁赫然。留心视察,这门果然不像有人开阖过的。 鲁平走过了这两扇铁门,一直走到了围墙的那一端。此时,他站定了身子,左右一望,见无人迹,便转身湾向这空屋侧面的围墙脚下走来。 这当儿,天空恰有一大片浮云,好像顺风的帆船似的,飞驶而过,掩住了月光,四下顿觉昏暗异常。鲁平便在腰间布袋内,取出一个特制的小电炬,一路照视,一路沿着墙根前进。却见自己脚下,乃是一片泥地,在他足边,留有许多来去的脚印。拿那电炬,低头细照时,这脚印破觉可异,每一个印迹,轮廓都是异常清晰,而且印得级深。来的去的,虽有许多,但竟没有一点重复难沓的迹象。再细看时,这些来去的迹印,长短阔狭,也都完全一样。 鲁平低倒了头留神照看了一回,精神陡觉兴奋起来。于是一面凝想当时留这脚印的情形,一面低着头,跟这印迹前进,又走了二三十步。那许多来去的踪迹,前面却已不见,抬头一看,自己却站在围墙尽处,一扇小门之前,底下的迹印,却也及门而止。看这情形这空屋为,果然有人出入,已无疑议。所不可解者,那些检查的人们,既已注意空屋,为什么瞎眼似的,不见此处另有一扇门,又为什么不到里面去搜检一下?可见他们办事真是颟顸。 鲁平想念时,捲捲袖口,抖擞着精神,便在腰间的袋内,掏出一个撬门的器具,拿在手内,预备开演他那拿手好戏。 不料在电炬光内,凝神一看,这门竟自露着一丝罅缝。轻轻一推,却已应手而开,竟是虚掩着的。同时,鲁平右脚的脚尖,也已踏入门内。 就在这时,猛听得“砰”的一声怪响,有一个枪声,破空而起。在这万静之中,寂静的旷野里面,四下都觉响应。大约枝头的宿鸟,必已惊起了不少。 当时,鲁平大吃一惊,门内的一足,不觉直缩回来。心内惊喊:“不好!柳青独自守在金城路口,难道已出了什么变故吗?”心头一乱,竟不能辨别这枪声的方向。 其时,鲁平站在那小门之前,足呆了一分钟之久。最后,梦醒似的,正想拔步奔回柳青等候的地点,不料第二次的枪声,却又破空而起。这一次,似乎较前更响。但鲁平却已辨别清楚,这枪声明明发自这空屋之中,并且入耳就知,乃是实弹的枪声。 当时若是寻常的人,处于鲁平所处之地位,早已满心慌张,走避不迭。可是鲁平的性情,却和常人完全反对,越是遇见含有危险性质的事,心头越是跃跃欲试。当下既知这枪声,和柳青无关,心头的疑虑,早已释然。一鼓勇气,便推开那半开的小门,轻轻掩身而入。进得门来,却用臂肘仍把这门轻轻虚掩,因怕惊动屋内的人。 此时,也不再用电炬,依旧把他藏入布袋。暂时定了定神,运用锐利的目光,站在暗中凝眸看时,知道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庭院之中,左首见有一扇门,于是他便猫儿似的惝然走近前去,轻轻旋那握球,这门却是锁着。好在手内带着万能的法宝,仅只一举手间,已把它打开。 此时,鲁平因急于要探知这屋中的究竟,也不暇细辨地位方向,每遇一室,先在外边静听一回,见无动静,便施展他的绝技,设法撬了进去。不多片刻,却已遍历了好几间空房。这许多空室,里面都有一股霉腐之气,直刺鼻官,分明是久无人到。 在先,鲁平以为这屋子中,必有什么隐秘的所在,有人潜藏在里面。因此,他对于地板、墙壁、壁炉等处,都用十二分得精神,留心察视。哪知找来找去,却绝无半点痕迹。最可怪的,四下竟像坟场一样,略无半点人声。 鲁平不禁纳闷,最后他又设法撬进了一间小屋。这小室里面,堆有许多破旧的器物。鲁平进去之后,先在这些杂乱的东西中,细细加以检查,仍无丝毫破绽。忙乱了半天,不觉有些疲惫,随在身旁一只破沙发上,坐了下来。略为平平气,又取出一支纸烟,默然吸着。 刚吸了两三口,静寂之中,陡然听得有种声浪,隐约送到耳畔。这声音来自高处,似是这屋中的楼上所发出的。侧耳细听,竟是几个人的笑语之声。 鲁平愈加纳闷,暗想:“不多回儿,听得两下枪声。此刻为何又有笑语声?”想时,急急灭了烟卷,从这小室中,挨身走出。暗中摸索了好一回儿,竟然被他找到一座楼梯。 鲁平不敢举步就走,每踏一级,却先匍匐着身子,用手细为探视,见无什么消息,方始缓缓蛇行而上。一时已到梯顶,挺直了躯体,举眼看时,只见迎面一室,室门微启,门缝之中,竟有一缕灯光射出室外。 鲁平蹑足掩到门前,竭力忍住了呼吸,用耳朵贴近那门,贯足全神窃听时,以为这间室中,必然有人在着。谁知听了半天,依旧寂静无声。于是放大了胆,一寸一寸,渐渐推开这门,慢慢探进半个头去。望见一室之中,电灯雪亮,耀眼生花,里面陈设着几种粗劣的椅桌。一个小小方桌上面,放着碗箸盘碟,和面盆手巾、牙刷等日用物品。另外一只写字台上,却齐齐正正,排列着笔墨纸砚等东西。 瞧这情景,分明有人,曾在这里起居饮食。 此时,鲁平一则仗着胆大,一则仗着腕力,三则仗着自己先声夺人的声名,竟自一挺身走进室去,蹑手蹑脚,直到那只写字台前,一眼瞥见写字台的正中,放着一张尺余长的长方白纸条。 这纸条的上端,用墨笔画有一个茶杯大的虎头,下端却有一只小鼠。这两样东西,和那外面墙砖上所见的竟是一样。纸条中间,却有银元大的十几个字,分作两行写着道: “哈哈,鲁平先生,久违久违。” “钻天鼠在此等候。” 鲁平的目光,飘到这纸条上时,他这一惊,真是不小,心里已知不妙。同时,他的胸际仿佛已钻入了一个小小的祢衡,大打其鼓。正想采用最妥善的三十六着,蓦地耳边听得“呀”的一声,不用再看,已知进来的门,已经被人关上。 在这当儿,凭你鲁平具有天大的胆力,也不免觉得战栗。当下心里一急,反而触动脑宮的灵机,当他第二次飘眼到纸条上时,陡的想起这“钻天鼠”三字,不是旧小说《七侠五义》中的卢方吗?这“卢方”二字,分剖为二,不是自己的劲敌“卢”伦“方”坤吗?还有那个虎头,不是明明表示半个卢字吗? 鲁平想着想着,脑球以内,宛如装了一百支光的电灯,一切都觉雪亮,一切都觉恍然大悟。什么空屋中的种种怪声,什么半夜中的兽嗥,什么空屋中的兽迹,什么古坟前的脚印,什么假纸币,什么鲁平杀人,这其间,大约除了一件绝平常的杀人案却是真的,此外一切,都等于小说作者笔下的无聊产物。 外界种种传说之辞,必是卢伦故意散布的空气,故而破绽矛盾,随在而有,故而较有价值的报章,并无记载。 至于方才听得的两下枪声,其第一响,必是岗亭中的警察所放,那人大约也是一个机警的人物。他见自己远远从汽车走来,却先假装不知,只等自己湾到围墙侧面,他便暗暗潜尾,开放一枪,使屋中的人可作准备。自己先前喑料,那人正在做梦,不知自己却在梦中。 至于第二枪,却是屋中所放,遥作答应。卢伦等人敢于开枪,必是摸熟了自己的情性,知道自己性傲胆大,听了枪声,非但不致惊走,反会投入罗网。 统观前后的情形,这种诡计,实也平常之至,值不得识者一笑。自己竟会钻入网罗,可见骄者必败一语,实是至理名言。 鲁平此时的思想,直像电流般的迅速,明知逃遁二字,已是断断不可能的事。暗想:“既已到此一步,不如做得值价一些。”想定主见,反而高声喊道:“朋友们,请出来吧!” 语声未绝,只见自己方才进来的门,“呀”的一声,开的笔直。门外站着三人,两前一后,站在自己眼前。前面的两人,各挚一支手枪,凛凛然含着不可侵犯之色,正是老友卢伦与方坤;后面一人,身穿着警察制服,面部微露笑意,手内握着雪亮的手铐。电灯光下细看,此君非别,正是北区警署的探长杨宝忠。 鲁平双手叉定了腰部,看着卢、方二人战战兢兢缓步入室,他忽毅然发出命令声吻道:“朋友们,放下你的玩具。”一面飘眼到门外,看着杨宝忠手内的手铐,微笑点头道: “先生,这是你的礼物吗?感谢你的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