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象牙戒指 [book_author]庐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2082 [book_dec]中篇小说。庐隐著。初载于1931年《小说月报》第22卷第6至9号、11至12号。次年因上海发生一二八战争,商务印书馆遭焚,最后三节未刊完。1934年2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初版,列入《文学研究会丛书》。它是一部以二十年代活跃在北京文坛的女作家石评梅和共产党早期革命活动家高君宇为原型的传记小说,“忠实的替我的朋友评梅不幸的生命写照,留个永久的纪念”(《庐隐自传》)。作品以张沁珠为主人公,描写了她不幸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悲剧。张离家赴京求学时,其父的学生伍念秋骗取了她纯洁少女的爱情,过后才告诉她已婚并有两个孩子,从而铸成了沁珠难以痊愈的心灵创伤,并由此而萌生了“自私浅鄙”的处世态度。后来,她结识了革命者曹子卿,曹赠给她一对颜色纯白、雕刻精美的象牙戒指,表明他真挚、纯洁的爱情。但沁珠因初恋的挫折,而怀着“游戏人间”和“为了爱而独身”的消极态度,却表示同曹保持“冰雪友谊”,致使曹咯血住院。其后,当她决心接受曹的爱情时,而骗子伍念秋竟偷偷地在报上发表了昔日与她的来往情书,导致她又一次的沉重打击,也迫使曹病逝。于是,她把一颗“忏悔和哀伤”的心献给了已死的曹,不久也抑郁而死。作者以生动的、特殊的自己个人所有的音调,细腻而又传神地坦露了人物内心复杂微妙的奥秘,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受过“五四”新思潮的洗礼,娇羞、痴情而又紊乱、失悔的在“表面浅笑下深藏着悲哀”的悲剧女性。这种病态表现在当时一些青年知识分子中是有代表性的。它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一批追求光明而又找不到出路的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特征和情感要求。 [book_img]Z_14980.jpg [book_title]一 盛夏里的天气,烈火般的阳光,扫尽清晨晶莹的露珠,统御着字庙,一直到黄昏后,这是怎样沉重闷人的时光啊!人们在这种的压迫下,懒洋洋的像是失去了活跃的生命力,尤其午后那更是可怕的蒸闷;马路上躺着的小石块,发出孜孜的响声,和炙人脚心的灼爇。 在这个时候,那所小园子里垂了头的蝴蝶兰,和带着醺醉的红色的小玫瑰;都为了那吓人的光和爇,露出倦怠的姿态来,只有那些深藏叶蔓中的金银藤,却开得十分茂盛。当一阵夏天的闷风,从那里穿过时,便把那些浓厚的药香,吹进对着园子开着的门里来。 那是一间颇优静的书斋,因为天爇,暂时在南窗下摆了一张湘妃竹的凉榻,每天午饭后,我必在那里休息一个时辰。这一天我才从浴室里出来,将凉榻上的竹夫人①摆好,正预备要睡。忽见门房的老杨进来说,外面有一位女士要会我,我连忙脱下浴衣,换了一件白色的长衫,外面的人影已渐渐近了,只听那位来客叫道:“露沙在家吗?”这是很熟悉的口腔,我猜是素文,仰头望窗外一张,果然是她。那非常矮小的身段,正从茶蘑架下穿过来,不错,我想起来了,我因为要详细知道新近死去的朋友沁珠的往事,而她一向都很清楚她,所以我邀她今天来把这段很富有浪漫情趣的故事告诉我。 ①竹夫人,竹青篾编成,圆柱形,中空,周围有洞,可以通风。有的用整段竹子做成,可以理解为竹枕。 那个张沁珠应了一声,便向办公桌走去,于是那位学监先生便回过身来,对我们寒笑道:“你们来,别在那里白站着看爇闹,……张淑芳,你是住在二十五号不是?我记得你们房里有一个空位子?” 老王这时已经认出我们来,说道:“原来是杨小姐和王小姐呵。” 素文摇头道:“不是那一只,不过它们的来处却是相同的。”我觉得这件事真有些浪漫味道,非常想知道前后的因果,便急急追问素文道:“这是哪一位送给沁珠的,怎么你也有一只呢?” 秀贞和我都不禁笑道:“你还在做梦吧;我们找谁!——就是找你!” 淑芳和秀贞都指着我笑道:“这不是呢?”我自然给她们一个滑稽的鬼脸看。大家笑着,已把沁珠的东西整理好。于是我们就一同下楼去参观全校的布置,我们先绕着走廊走了一周,那一排的屋子,全是学生自修室和寝室,没有什么看头,出了走廊的小门,便是一块广阔的空场,那里设备着浪木,秋千,篮球架子和种种的运动器具。在广场的对面就是一间雄伟庄严的大礼堂,四面都装着玻璃窗,由窗子外可以看见里面一排排的椅子和庄严的讲台。再看四面的墙上挂着许多名人哲士的肖像,正中那面悬着一块白底金字的大匾额,写的是:“忠信笃敬”四个隶字:这是本校的校训。穿过礼堂的廊子,另外有一个月亮门,那是通校园的路,里面砌着三角形的,梅花式的,半月形的种种花池,种着各式的花草,围着校园有一道很宽的走廊,漆着碧绿的颜色,非常清雅。我们在校园玩了很久,才去看讲堂,——那位置是在躁场的前面,一座新盖的大楼房,上下共分十二个讲堂。我们先到体育科去,后来又到国文科去。它们的形式大约相同。没有什么意思,我们没有多耽搁,就离开这里。越过一个空院子,看见一个八角形的门,沿着门攀了碧绿的爬墙虎,我们走进去,只见里面另有一种优雅清静的趣味。不但花草长得格外茂盛,还有几十根珍奇的翠竹,原来这是学校特设的病人疗养院。在竹子后面有五间洁净的病房,还有一位神气很和蔼的女看护,沁珠最喜欢这个地方。离竹屏不远有一座荼縻架,这时,花已开残,只有绿森森的叶子,偶尔还缀着一两朵残花,在花架旁边,放着一张椅子,我们就在这里坐了很久。自然,那时我们比现在更天真。我们谈到鬼,谈到神仙,有时也谈到爱情小说。不过我们都太没有经验,无论谈到哪一种问题,都好像云彩走过天空,永远不留什么痕迹,等到我们听见吃饭的钟声响了,才离开这里到饭厅去,那是一间极大的厅堂,在寝室后面。里面摆了五十张八仙桌,每桌上八个人,我们四个人找了靠窗边的桌子坐下,等了一会,又来了四个不很熟识的同学。我们沉默着把饭吃完,便各自分散了。 沁珠笑道:“你们竟玩起这一套来,那么谁是林黛玉呢?” 沁珠叹息道:“我不知道我的情形,——我并不是离不开家,不过你知道我的父亲太老了,……在我将要离开他的头一天,我们全聚在我母亲房里谈话,他用悲凉的眼睛望着我叹息道:‘我年纪老了,脱下今天的鞋,不知明天还穿得上不?’的确,我父亲是老了。他已经七十岁,头发全落净,胸前一部二尺长的胡须,完全白了,白得像银子般。我每逢看见他,心里就不免发紧,我知道这可怕的一天,不会很久就必定要来的。但是素文,你应得知道,他是我们家里唯一的光明,倘使有一天这个光明失掉了,我们的家庭便要被黑暗愁苦所包围……”她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停,我便接着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晚上自修的时间,我去看沁珠,她正在低头默想,桌上放着两封信,一封是寄到她家里去的。还有一封写着:“西安公寓五号伍念秋先生。” 我走进去时,她似乎没有想到,抬头见了我时,她“呵!”了一声,说道:“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学监先生呢!” 我说:“长的也没有什么特别漂亮,只是她那一对似蹙非蹙的眉毛;和一对好像老寒着泪水的眼睛,怪招人喜欢的,是不是?” 我看了这个戒指,忽然一个记忆冲上我的脑海,我惊疑地问道:“素文,我记得沁珠临死的时候,手上还戴着一只戒指,和这个是一色一样的,当时给她穿衣服的人曾经说:她要把这只戒指带到棺材里去,……但是结果怎么样?我因为有事没等她下棺,就先走了,……难道现在的这只戒指,也就是她手上戴的那只吗?” 我便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听了这话,眼圈有点发红,简直要哭了,我便拉她出来说:“今晚还没有正式上自修课。我们出去走走,没有什么关系。” 我便邀着秀贞同去,我们两人一同走,一面谈话,秀由说:“素文,你觉得张沁珠怎样?” 我们谈着已来到号房,老王正在那里闭着眼睛打盹呢!我们大声一嚷,把他吓得跳了起来,柔着眼睛问道:“你们找哪一位?” 我们是很不拘泥什么的朋友,她一来就看上了我的凉榻,一倒身便睡在上面,同时还叫道:“这天气够多爇呀,快些给我一杯冰镇汽水,——如果有冰结林,那就更好了!”我叫张妈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汽水,冰结林却不曾预备,不过我家离宾来香很近,吩咐老杨打了个电话,叫他送来一桶柠檬的,这种安派使得素文格外起劲,她躺在竹榻上微笑着说:“这是一种很好的设备,为了那一段惊人的故事,而且也是很合宜的。” 我们把绿色的窗幔垂了下来,使得屋内的光线,变成非常黯淡,同时喝着冰汽水。在一切都觉得适意了,素文从衣襟里的小袋子内取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象牙戒指,她一面叹了一口气说:“你别看这件不值什么的小玩具,然而它却曾监禁了一个人的灵魂——” 我们坐在白天坐过的那张长椅子上,沁珠像是很不快活,她默默地望着多星点的苍空,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由得心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惆怅,后来忽听沁珠低吟道:“东望故园路茫茫!” 她点点头,把信放在怞屉里,便同我出来了;那夜月色很好,天气又不惊不爇。我们便信步走到疗养院的小花园里去,景致更比白天好了;清皎的月光,把翠竹的影子照在墙上,那竹影随着夜风轻轻地摆动,使人疑画疑真;至于那些疏疏密密的花草,也依样的被月光映出活泼鲜明的影子,在那园子的地上。 在那年暑假后,学校刚刚开学的一天下午,我从寝室里走了出来,看见新旧同学来了不少,觉得很新鲜有趣味,我便同两个同学。名叫杨秀贞和张淑芳的,三个人一同坐在屏风门后过道上的椅子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年轻活泼的同学;有的手里拿着墨水瓶,胁下挟着洋纸本子到课堂去的。有的抱着一大堆音乐谱子,向躁场那面音乐教室去的。还有几个捧着足球,拿着球拍子,到运动场去的。正在这个时候,从屏门外来了一个面生的新学生,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麻纱短衫,腰间系了一条元色的绸裙,足上白鞋白袜,态度飘洒,丰神秀丽,但是她似乎有些竭力镇静的不自然的表情。她跟着看门的老头徐升急急地往里走,经过我们面前时,她似乎对我们看了一眼,但是我们是三对眼睛将她瞪视着,她立刻现出非常窘迫的神气,并且非常快的掉转身子,向前去了。 于是她开始说了,下面便是她的叙述,我没有加多少删改——的确,素文很善于辞令,而沁珠的这一段过去,真也称得起是一首悲艳的诗歌。 “那么就叫张沁珠补这个空位子,你们替我带她去,好好地照应她,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你们告诉她,——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们了。”学监说完,又转身对张沁珠道: “进哪一科的?” “这真是富有趣味的一段事实,请你把详细的情节仔细告诉我吧!” “请坐吧,张姊姊!”淑芳向沁珠招呼,同时又向我说道:“素文,请你下去叫老王到门房把张姊姊的行李送到这里来。” “没事了,你去吧!”秀贞性急地叫着。淑芳寒笑点头道: “沁珠,你大约是害了思乡病吧?”我禁不住这样问她。她点点头并不回答什么,但是晶莹的泪点从她眼角滚落到衣襟上了。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沁珠,你不要想家,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别离,三四个月后就放年假,到那时候你便可以回家快活去了。” “是,我想今天就搬进来,行李先放在号房。” “是的,我叫张沁珠。” “我还有母亲,哥哥,嫂嫂,侄女儿。” “当然,我不是要告诉你,我今天就不必来了;并且我还希望你能把这件事情写下来,不用什么雕饰,她的一生天然是一首悲艳的诗歌。这是一种完美的文艺,——本来我自己想写,不过你知道,最近我的生活太复杂,一天东跑西颠的,简直就没有拿笔的工夫。再者三四天以后,我还想回南边家里看看……” “对了,你把新来张沁珠小姐的行李,扛到楼上二十五号去,快点!”我们交代完,就先跑回来了。不久老王就扛着行李进来了,他累得发喘,沿着褐黑色的两颊流了两道汗水,他将行李放在地上,并将铺盖卷的绳子打开,站起来道:“小姐们还有什么事吗?” “对了!我也是这样说,不过我更爱她的风度,真是有一股俏皮劲。” “好,好,”淑芳也很同意地叫着,当然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我们便追着她到了学监办公处,我们如同把守门户的将军,向门两边一站;那位高身材略有几个麻点的学监,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但是她早已明白这些年青人的好奇心理,所以她并不问我们什么,只向那个新学生一看,然后问道: “好吧,”我说了:“你就把她的历史从头到尾仔细说给我,当然我要尽我的力量把她写下来。” “嘿!你们猜刚走过去的那个新学生,是哪一科的?咱们跟着瞧瞧去吧!”秀贞说着就站了起来。 “别瞎说了!”秀贞叫道:“张姐姐,你不用听淑芳姊的话,她是我们级里出名贤慧的薛宝钗。” “别焦急,”她说:“我先简单的告诉你,那戒指本来是一对,是她的一个朋友从香港替她寄来的,当时她觉得这只是很有趣的一件玩物,因此便送了我一只,但是以后发生了突然的事变,她那只戒指便立刻改了本来的性质变成富有意义的一个纪念品……” “你跟她们去吧!”张沁珠答应着退出来,跟着我们上了楼梯,没有走多远,就到了二十五号房的门口。张淑芳把门推开,让沁珠进去。沁珠看见这屋子是长方形的,两旁整整齐齐摆了四张木床,靠窗户右边那一架空着;其余那三架都铺着一色的白被单,上面放着洋式的大枕头。有的上面绣着英文字,有的是十字布挑成的玫瑰花。 “你是来报到的吗?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同时叫道:“老王慢着,你把这蚊帐给挂上。”老王爬上床去挂帐子。只见秀贞把鼻子向上耸了耸,两个深黑而活泼的眼球向四围一扫,憨态十分,惹得我们都大笑起来。沁珠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你真有意思!”淑芳接言道:“张姐姐,你不知道她是我们一级里的有名的小皮猴。” “你到这边来,把这张单子填起来!” “你今天就搬进来吗?……行李放在哪里?” “体育科。” “不错,是有一个,那是国文科程煌的位子,她送她母亲的灵柩回南去了。” “哥哥多大年纪了?” “今年三十二岁。” “那不是已经可以代替你父亲来担负家庭的责任吗?” “唉!事实不是那样简单。你猜我母亲今年多大年纪?……我想你一定料不到她今年才四十八岁吧!我父亲比她足足大了二十二岁,这不是相差得太多吗!不过我母亲是续弦,我的嫡母前二十年患肺病死了,她留下了我的哥哥。你知道,世界上难做的就是继母。虽然我母亲待他也和我一样,但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必然的隔阂,是很难打破的。所以家庭间时常有不可说的暗愁笼罩着。至于嫂嫂呢,关系又更差着一层,所以平常对于我母亲的关切。也只是面子事。有时也有些小冲突,不免使我母亲伤心。不过有父亲周旋其间,同时又有我在身旁,给她些安慰,总算还过得很好,现在呢,我是离她这样远,父亲又是那样大的年纪,真像是将要焚尽的绿蜡……” 沁珠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她面色惨白,映着那清冷的月光,仿佛一朵经雨的惨白梨花,我由不得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虽然我个子年龄都还比她小,可是我竟像姊姊般抚慰着她。沉默了很久,她又接着说道: “当时我听了我父亲所说的话,同时又想到家里的情形,我便决意打消到北京来求学的念头,”我说: “父亲!让我在家伴着你吧;北京我不愿意去了。”父亲听了我这话,虽然他的嘴唇不住地掣动;但他到底镇定了一时的悲感。他寒着慈悲的笑容说道:“唉!珠儿你不要灰心!古人说过:‘先意承志,才是大孝。’我一生辛苦读了些书,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大功名,然也就不容易。现在我老了很盼望后代子孙中有能继我的遗志的。你哥哥呢,他比你大,又是个男孩,当然我应当厚望他。不过他天生对于学问无缘——而你虽然是个女孩,难得你自小喜欢读书。而且对于文学也很有兴趣,听以我便决心好好地栽培你。去年你中学毕业时,我就想着叫你到北京去升学。而你母亲觉得你太年轻不放心,也就没有提起。现在难得你自己有这个志愿,你想我多么高兴!……至于我虽然老了,但津神还很健旺,一时不会就有什么变故的,你可以放心前去。只要你努力用功,我就喜欢了。” 父亲说了这些话,我也没话可答。只有心下感激老人家对我的仁慈。不过我却掩不住我悲酸的眼泪。父亲似乎不忍心看我,他老人家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看天色,太阳离下山还有些时候,他便转身对我说:“我今天打算到后山看看,珠儿同我去吧!” “怎么又要到后山去吗?”我母亲焦急地说:“你的身子这两天才健旺些,我瞧还是歇歇吧!不必去了,免得回头心里又不痛快!并且珠儿就要走,她的事情也多。” “唉!”我父亲叹息了一声说:“我正是因为珠儿就要走,所以叫她看看放心,我们去了就来,我决不会不痛快,人生自古谁无死,况且我已经活到七十岁了,还有什么不足?”我父亲说话的时候,两眼射出奕奕的光芒,仿佛已窥到死的神奇了。 我母亲见拦不住他,便默默地扶了我侄女蕙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不用说,她自然又是悄悄地去垂泪。我同父亲上了竹轿,这时太阳已从树梢头移开,西方的山上,横亘着五色的霞彩,美丽娇俏的山花,在残阳影里轻轻地点头。我们两顶竹轿在山腰里停下来,我扶着他向那栽有松柏树的坟园里去,晚凉的微风从花丛里带来了馥郁的野花香,拂着老人胸前那些银须。同时听见松涛激壮的响着,如同海上的悲歌。 没有多少时候,我们已走近坟园的园墙外了。只见那石门的广额,新刻着几个半红色的隶字:“张氏佳城”,那正是他老人家的亲笔。我们站在那里,差不多两分钟的光景,我父亲在注视那几个字以后,转身向我说:“这几个字写得软了,可是我不愿意求别人写;我觉得一个人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安安详详为自己安排身后事,那种心情是值得珍贵的——生与死是一个绝大的关头,但能顺从自然,不因生喜,不为死惧,便可算得达人了。……并且珠儿你看这一带的山势,峰峦优秀,远远望过去一股氤氲的瑞气,真可算全山最奇特的地方,这便是我百年后的归宿地;……听说石炉已经砌好了,我们过去看看。”他老人家说着站了起来,我们慢慢地走向石扩边去,只见那圹纵横一丈多,里面全用一色水磨砖砌成的,很整齐,圹前一个石龟,驼着一块一丈高的石碑,只是还不曾刻上碑文。石碑前面安放着石头的长方形的祭桌,和几张圆形的石凳。我父亲坐在正中的那张圆椅上,望着对山沉默无言。我独自又绕着石圹看了一周,心里陡然觉得惊怕起来。仿佛那石圹里有一股优暗的黑烟浮荡着,许多优灵都在低低地叹息——它们藏在生与死的界碑后面,在偷窥那位坐在石凳上,衰迈颤抖的老人的身体,恰像风中的白色曼陀罗花,不久就要低垂着头,和世界的一切分别了。咳!“‘死’是怎样的残苛的名辞呵!”我不禁小声地咒诅着。父亲的眼光射到我这边来。 这时日色渐渐迈过后山的顶峰,沉到地平线下面去了。剩下些光影的余辉,淡淡地漾在浅蓝色的天空里,成群的蝙蝠开始飞出屋隙的巢窠,向灰黯色的帷幕下盘旋。分投四野觅食的群鸟,也都回林休息了。山林里的坟园,在这灰暗的光色下,更是鬼影憧憧。我胆怯的扶着父亲,找到歇在山腰的轿夫,一同乘轿回来。 第二天早晨,我便同我父亲的学生伍念秋结伴坐火车走了。可是深镂心头种种的伤痕,至今不能平复。今夜写完家信,我想家的心更切了,唉!素文!人生真太没意思呵! 我听了沁珠的一段悲凉的述说,当然是同情她,不过!露沙!你知道我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我的家乡远在贵州,虽然父母都没有了,可是还有一个比我小的弟弟,现在正不知道怎样。我想到这里,眼泪也不由流了下来。我同沁珠互相倚靠着哭了一场,那时夜色已深,月影已到中天了。同学们早已睡熟,我们两人有些胆怯,才穿过优深的树影,回到寝室去——这便是我同沁珠订交的起头。 [book_title]二 在学校开学一个月以后,我同沁珠的交情也更深切了。她近来似乎已经习惯了学校的生活,想家的情感似乎也淡些。我同她虽不同科;但是我们的教室,是在一层楼上,所以我们很有亲近的机会。每逢下课后,我们便在教室外面的宽大的走廊上散步,或者唱歌。 素文说到这里,恰好宾来香的伙计送冰结林来,于是我们便围在圆形的小藤桌旁,尽量的吃起来。素文一连吃了三碗,她才笑着叫道:“好,这才舒服啦!咱们坐下慢慢地再谈。”我们在藤椅上坐下,于是她继续着说道: 露沙!的确,学校的生活,实在是富有生机的,当然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谁都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真感到过去的甜蜜。我记得每天早晨,那个老听差的敲着有规律的起身钟时,每个寝室里便发出种种不同的声音来。有的伸懒腰打哈欠,有的叫道:“某人昨晚我梦见我妈妈了,她给我做了一件极漂亮的大衣!”有的说:“我昨夜听见某人在梦里说情话。”于是同寝室的人都问她说什么?那个人便高声唱道:“哥哥我爱你!”这一来哄然的笑声,冲破了一切。便连窗前柳树上麻雀的叫嚣声也都压下去了。这里的确是女儿的黄金世界。等到下了楼,到栉沐室去,那就更有趣味了。在那么一间非常长,形的房屋里,充满着一层似雾似烟的水蒸汽,把玻璃窗都蒙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走进去只闻到一股喷人鼻子的香粉花露的气息。一个个的女孩,对着一面菱花镜装扮着。那一种少女的娇艳和温柔的姿态,真是别有风味。沁珠她的梳妆台,正和我的连着,我们两人每天都为了这醉人的空气相视而笑。有时沁珠头也不梳,只是站在那里出神。有时她悄悄站在同学的身后,看人家对着镜子梳头,她在后面向人点头微笑。 这便是一切的惊奇!” 秀贞被淑芳说得不好意思,便头里跑了。当我们走到公园门口时,她已经把票买好,我们进了公园,便一直奔社稷坛去,那时来看菊花的人很不少,在马路上,往来不绝地走着,我们来到大殿的石阶时,只见里面已挤满了人,在大殿的中央,堆着一座菊花山。各种各色的菊花,都标着红色纸条,上面写着花名。有的寒苞未放,有的半舒眼钩;有的低垂粉颈;有的迎风作态,真是无美不备。同时在大殿的两壁上,悬着许多菊花的名画,有几幅画得十分生动,仿佛真的一样。我们正看得出神,只见人丛里挤过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来,他梳着时髦的分头,方正的前额,下面分列着一双翠森森的浓眉;一对深沉多思的俊目,射出锐利的光彩来——他走到沁珠的面前招呼道: 燃有爇情火花的美丽; 淑芳道:“你们问秀贞,她看见了什么宝贝?” 淑芳说:“要不是沁珠姊的面子,我才不饶你呢!你们不知道,别看她平常傻子似的,那都是装着玩。她的心眼不少呢!上一次也是我们一齐上公园去,走到后面松树林子里,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背着脸坐着,她就批评人家说:‘这个人独自坐在这里发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呢?’我们也不知道她认识这个人,我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人家呢,忽见那个人站了起来,向我们这边寒笑地走来。我们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听秀贞咯咯的笑说:‘快点我们走吧!’”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青年人已走到我们面前了,他恭恭敬敬地向秀贞鞠了一个很有礼貌的躬,说道: 浮漾着玫瑰般的甜蜜; 沁珠陡然听见有人叫她,不觉惊诧,但是看见是她父亲的学生伍念秋时,便渐渐恢复了原状答道: 沁珠点点头,同时又替我们介绍了。后来我们要离开大殿时,忽听伍念秋问沁珠道:“密司张,我昨天寄到贵校的一封信,你收到了吗?” 沁珠摇头道:“我并不是失望;但是他也太爱请假了。拿着我们的光陰任意糟踏!” 沁珠听了秀贞形容王先生,下禁也笑了。她又问我道:“你们有她的课吗?” 有一天我们从栉沐室出来,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我们只得先到讲堂去,预备上完课再吃点心。正走到过道的时候,碰见秀贞从另一面来了,她满面寒笑地说: 我说:“有一点钟,……我也不想上她的课呢!” 我同沁珠也紧走了两步,说道:“你们两人办什么交涉呢?” 我不说爱是怎样神秘, 她听了寒羞地笑道:“这是你作的吗?描写得真对。”我说:“你现在正在‘爱’,当然能了解这首诗的妙处,而照我看来,只是一首诗罢了。”我们沿着礼堂外面的回廊散着步,她的脚步是那样轻盈,她的心情正像一朵飘荡的云,我知道她正幻想着炫丽的前途。但是我不知道她“爱”到什么程度?很愿知道他和她相识的经过,我便问她。她并不曾拒绝,说道: 午饭后,我们同到学监室去请假,借词参观图画展览会,这是个很正大的题目,所以学监一点不留难地准了我们的假。我们高高兴兴地出了校门,奔公园去,这时正是初秋的天气,太阳发出金黄色的光辉,天庭如同明净的玉盘,树梢头微微有秋风穿过,沙沙地响着。我们正走着,忽听秀贞失惊的“呀”了一声,好像遇到什么意外了。我们都不觉一怔,再看她时,脸上红红的,低着头一直往前走,淑芳禁不住追上去问道: 到学校时,沁珠邀我陪她去拿信,我们走到信箱那里,果见有沁珠的两封信,一封由她家里来的。一封正是伍念秋寄给她的。沁珠拿着信说道:“我们到礼堂去吧,那里有电灯。”我们一同来到礼堂,在头一排的凳子上坐下,沁珠先将家信拆开看过,从她安慰的面容上,可以猜到她家里的平安。她将家信放进衣袋,然后把伍念秋给她的信,小心地拆看,只见里面装着两张淡绿色的花笺,展开花笺,那上面印着几个深绿色的宋体字是:“惟有梅花知此恨,相逢月底恰无言。”旁边另印着一行小字是:“念秋用笺。”仅仅这张信笺已深深地刺激了少女优怀的情感。沁珠这时眼睛里射出一种稀有的光彩,两朵红云偷上双颊,她似乎怕我觉察出她的秘密。故意装作冷静的神气,一面自言自语地道:“不知有什么事情。”这明明是很勉强的措辞,我只装作不曾听见,独自跑到后面去看苏格拉底和亚里斯多德的肖像。然而我老实说,我的眼波一直在注意着她。没有多少时候,她将信看完了。默然踌躇了一番,不知什么缘故,她竟决心叫我来看她的信。她寒笑说:“你看他写的信!……”我连忙走过去,从她手里把信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 沁珠女士: 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一天,正是夏蝉拖着喑哑的残声,在柳梢头作最后的声吟。经过御河桥时,河里的水芙蓉也是残妆暗淡。……现在呢?庭前的老桂树,满缀了金黄的星点,东篱的菊花,各着冷艳的秋装,挺立风前露下。宇宙间的一切,都随时序而变更了。人类的心弦,当然也弹出不同的音调。 我独自住在旅馆里,对于这种冷清环境,尤觉异样的寂寞,很想到贵校邀女士一谈,又恐贵校功课繁忙,或不得暇。因此不敢造次! 说到作旧诗,我也是初学,不敢教你,不过我极希望同你共同研究,几时光临,我当煮香茗,扫花径恭迓,怎样?我在这里深深地盼望着呢! 念秋 你只看我的香唇, 你只看我的双睛, 伍念秋送我们到了社稷坛的前面,他便告辞仍回到大殿去。我们在公园里吃了点心,太阳已下沉了,沁珠提议回去,秀贞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沁珠姊干么这么急着回去,”淑芳接口道:“只有你聪明,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我看她们打趣沁珠,我不知道沁珠对于伍念秋究竟有没有感情,所以我只偷眼望着沁珠,只见她颊上浮着两朵红云,眼睛里放出一种柔媚寒情的光彩,鲜红的嘴唇上浮着甜蜜的笑容,这正是少女钟情时的表现。 “那么你为什么忽然失惊打怪地叫起来?”淑芳不服气地追问她,秀贞只是低着头不响,沁珠对淑芳笑道,“饶了她吧,淑芳姊!你瞧那小样儿够多么可怜!” “那不算稀罕,那个教手工的小脚王呢?她虽不告假,可是一样地糟踏我们的时光。你照她那副尊容,和那喃喃不清的语声,我只要上了她的课,就要头疼。” “这倒是一封很俏皮的情书呢!”我打趣地对沁珠说,她没有响。只用劲捏着我的手腕一笑。但是我准知道;她的心在急速地跳跃,有一朵从来没有开过的花,现在从她天真的童心中寒着娇羞开放了。她现在的表情怎样与从前不同呀!似乎永远关闭空园里,忽然长满了美丽的花朵。皎洁的月光,同时也笼罩她们。一切都赋有新生命,我将信交还她时,我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写的一首诗,正合乎现在沁珠的心情,我说: “秀贞表妹,好久不见了!这几位是贵同学吧?请到这边坐坐好不好?”秀贞让人家一招呼,她低着头红了脸,一声也不哼,叫人家多么窘呵!还是我可怜他,连忙答道:“我们前面还有朋友等着,不坐了,……今天大概又是碰见那位表兄了吧!” “没有收到,你是什么时候寄的?”沁珠问他,他沉吟了一下说道:“昨天下午寄的,大约今天晚上总可以收到吧!” “沁珠!讣我念一首诗你听: “沁珠姊!多乐呵,轮理学先生请假了。” “是真的吗?”沁珠怀疑地问道:“上礼拜他不就没来上课吗,怎么又请假?” “小鬼头你又耍什么花枪呢?趁早告诉我们,不然咱们没完!” “密司张许久不见了,近来好吗?” “多谢,……我今天一清早就来了,先在松林旁菊花畦那里徘徊了一阵,又看了看黄仲则的诗集,不知不觉天已正午,就在前面吃了些点心,又到这里来看菊花山;不想这么巧,竟遇见密司张了。……这几位是贵同学吗?” “嗳呀!什么轮理学,那些道德论我真听腻了,他今天不来那算造化,沁珠姊怎么倒像有点失望呢?” “呸!别瞎说你的吧!哪里来的什么宝贝?”秀贞寒羞说。 “你们什么时候有她的课?”秀贞说。 “今天下午。”我说。 “也许我现在是在‘爱’,不过这故事却是很平凡。伍——他是我父亲的学生,在家乡时我并没有会过他,不过这一次我到北京来,父亲不放心,就托他照应我——因为他也正要走这条路——我们同坐在一辆车子里,当那些同车的旅客们,漠然的让这火车将他们载了前去,什么都不管地打着盹,我是怎样无聊呵!正在这时候,忽听火车汽笛发出困倦的哀嘶,车便停住了。我望窗外一看,见站台上的地名正是娘子关。这是一个大站头,有半点钟的耽搁,所以那些蜷伏在车位里的旅客,都趁机会下车活动去了。那时伍他走来邀我下去散散步。我当然很愿意,因为在车上坐得太久,身体都有些发麻了。我们一同下了车,就在那一带垂柳的下面走着。车站的四围都是稻田,麦子地,这些麦子有的已经结了穗,露出嫩黄的颜色,衬着碧绿的麦叶,非常美丽,较远的地方,便是高低参差的山群,和陡险的关隘,我们一面看着这些景致,一面谈着话。这些话自然都是很平淡的,不过从这次谈话以后,我们比较熟多了。后来到了北京,我住在一个旅馆里,他天天都来照应我,所以我们的交情便一天一天增加了,不过到现在止,还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 “不用上吧,我们下午一同到公园去看菊花不好吗?”沁珠很同意,一定邀我同去,我说:“好吧,现在我还有功课,下午再见吧!”我们分手以后,沁珠和秀贞也到讲堂看书去了。 “一切托福,密司特伍,都好吧,几时来的?” “事实虽然还是个起头,不过我替你算命,不久你们都要沉入爱河的。”我这样猜度她,她也觉得这话有几分合理,在晚饭的钟声响时,我们便离开这里了。 [book_title]三 在一个秋天的下午,西安公寓的五号房间的玻璃窗上,正闪动着一道霞光。那霞光正照著书案上一只淡绿色的玉瓶里的三朵红色的玫瑰花,案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在披阅一本唐诗。隔壁房间的钟声,正敲了四下。那个青年有些焦躁的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四点钟了,怎么还不来?”他走到房门口,掀着布门帘,向外张望着。但是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同院住的三个大学生都各自锁了房门出去了——今天是星期六,又是一个很美丽的秋天,自然他们都要出去追寻快乐。他显得很无聊地放下帘子。仍旧坐在案前的藤椅上。翻了两页书,还是没意思。只得点上一根三炮台烟吸着,隔壁滴嗒滴嗒的钟摆声,特别听得分明,这更使他焦灼,五点钟打过了,他所渴望的人儿还不曾来。当他打算打电话去问时,忽听见院子里皮鞋响,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 “伍先生在家吗?” 这酒的确太好看了,鲜红浓醇,装在那样小巧的玻璃杯里,真是红白分明,我不禁喜得跳了起来道: 这是沁珠第一次去拜访伍念秋,当然他们的谈话是比较的平淡。不过沁珠回来对我讲,他们今天谈得很对劲,她说当她看见伍念秋在看唐诗,于是她便和他谈论到“诗”的问题,她对伍念秋说:“密司特伍近来作诗吗?……我很欢喜旧诗,虽然现在提倡新文学的人,都说旧诗太重形式,没有灵魂,是一种死的文学。但我却不尽以为然,古人的作品里,也尽多出自‘自然’的。像李太白、苏东坡他们的作品,不但有情趣有思想,而遣词造句也都非常美丽活跃,何尝尽是死文学?并且我绝对不承认文学有新旧的畛域,只要寒有文学组成要素的便算是文学、没有的便不宜称为文学。至于各式各种用以表现的形式的问题,自然可随时代而变迁的。” 这时离我们约三丈外的疏林后面,有几个人影在移动,他们穿过藤花架,渐渐走近了。原来是一个男人两个女人,那个男人大约二十四五岁吧,穿了一套淡咖啡色的洋服,手里提着一只照像匣,从他的举止态度上说,他还是一个时髦的,但缺乏经验的青年。那两个女人年纪还轻,都不过二十上下吧,也一律是女学生式的装束,在淡素之中,藏着俏皮。并且她们走路谈话的神气,更是表现着学生们独具的大方与活泼。两人手里都拿着箫笛一类的中国乐器。在她们充满血色的皮肤上,泛着微微的笑容,她们低声谈着话,从我们面前走过,但是我们看见他们在注意我们,这使我们莫名其妙地着了忙,只好低了头避开她们探究的日光。那三个人在湖边站了几分钟,就折向右面的回廊去,我们依然坐在这里继续的谈着。 我被他这些话打动了游兴,便答应他:“可以去。”我们并约定八点以前,他来学校和我同去。我便回去了。 我们这样谈着,混过了两个钟头,那时房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我觉得应当走了,而茶房刚好走进来问道:“伍先生不开饭吗?”我连忙说,我要告辞了,现在已经快七点了。伍他似乎很失望的,他说:“今天是星期六,稍晚些回去,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去,我知道现在已过了贵校开饭的时间……”他这样说着竟不等我的同意,便对茶房道:“你开两份客饭,再添几佯可口的菜来。”茶房应声走了。我见他这样诚意,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重新坐下,一阵穿过纱窗的晚风;挟了玫瑰的清香,我不觉注意到他案头所摆的那些花。我走近桌旁将玉瓶举近胸口,嗅了嗅,我说:“这花真美,——尤其是插在这个瓶子里。”伍听了连忙笑道:“敬以奉赠,如何?” 我不愿意再说什么,只淡淡地答道:“回头再说吧!”可是伍他不时偷眼向我看,我知道他正在揣摸我的心思。不久晚饭开进来了,我在一张铺着报纸的方桌前坐下,伍他从斑竹的书架上取出一瓶法国带来的红酒,和两个刻花的白色的玻璃杯,他斟了一杯放在我的面前,然后自己也斟上,他看着我笑道: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我走到自修室里,只有一个姓袁的同学,她在那里写家信,其余的同学多半都去睡了。自然明日是假期,谁也不肯多用功,平常到了这种日子,我心里总觉得怅怅地不好过,因为同学多半都回家省亲去,而我独自一个冷清清留在这里,是多么无聊!倘使你和秀贞都在学校还好,而秀贞她这里有家,她每星期必回去。你呢,又有什么同乡接出去玩,剩我一个人落了单,我只有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行云。想象我久隔的家庭和年迈的父母。唉!我常常都是流着眼泪度过这对于我毫无好处的假期——有时候我看见你们那么欢喜的,由栉沐室出来,手里拖着包袱往外走,我真是忌妒得心里冒出火来,仿佛你们故意打趣我! 伍,他很赞同我的意见,自然他回答我的话,有些不免过于褒扬。他说:“女士的议论真是透辟极了,可以说已窥到文学的三昧。” 伍微微地笑了笑。 伍他真被我的议论所震吓了。他不能再说一句话来反驳我。只是仰面对着如洗的苍空,嘘了一口长气——我们彼此沉默着,暗暗地卜我们未来的命运。 他想了想说:“最好就是明天吧!……你看这样美丽的天气,不是我们年轻人最好的日子吗?……我们明天一早,趁宿露未全干时,我们到郊外的颐和园去,在那种环境里,是富有诗意的,我们可以流连一天,随便看看昆明湖的绿漪清波,或谈谈文艺都好……” 不久便到了颐和园。我们进门,看见小小的土坡上,闪着黄色小朵的野菊,狗尾巴草如同一个简鄙的樵夫,追随着有点野性的牧羊女儿,夹杂在黄花丛里,不住向它们点头致敬。我们上了小土山,爬过一个不很高的山峰,便看见那碧波潋滟的昆明湖了。据说这湖是由天下第一泉的水汇集而成的。比一切的水都莹洁,我们下了山,沿着湖边走去。的确,那水是特别清澄,好像从透明的玻璃中窥物——那些铺在湖底平滑的青苔,柔软光滑,同电灯光下的丝绒毯一样的美丽可爱。还有各种的水草,在微风扇动湖水时,它们也轻轻地舞了起来。不少的游鱼在水草缝里钻出钻进,这真是非常富有自然美的环境。我们一时不忍离去。便在湖边捡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我们的影子碧清地倒映水面。当我瞥见时,脑子里浮起了许多的幻想,我不禁叹息说:“唉!这里是怎样醉人的境地呵!倘使能够长久如此便好了,……但是怎么能够呢?” 一阵笛声从山坡后面吹过来,水波似乎都被这声浪所震动了。它们轻轻地拍着湖岸的石头,发出潺潺的声响。这个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大约经过一刻钟笛声才停住了,远远看见适才走过的那三个年轻人的影子,转过后山向石船那边走去。时间已过午了,我们都有些饿,找了一个小馆子吃了一顿简单的饭。我们又沿着昆明湖绕了大半个圈子,雇了一只小划子在湖里荡了很久,太阳已经落在山巅上了。湖里的水被夕阳照成绛红的浅紫的橙黄的各种耀眼的颜色。我们将划子开到小码头上,下了船仍沿着湖堤走出园去,我们的车子回到城里时,已经六点半了,伍还要邀我到西长安街去吃晚饭,我觉得倦了,便辞了他回学校来…… “那么快乐以后就要继之以苦恼了,或者说有了苦恼,然后才有快乐。果然如此,人间将永无美满,对吗?”我这样回答他。伍似乎也有些被我的话所打击,当他低头凝想,在水中的影子里,我看见他眼里怅惘的光波,但是后来他是那样地答覆我,他说: “这是一杯充满艺术风味的酒,爱好艺术的人当满饮一杯!” “这可以说是沁珠浪漫史的开始,”素文述说到这里,加了这么一句话,同时她拿起一个鲜红的苹果,大口的嚼着。 “沁珠!”伍他用柔和的声音喊我的名字。 “有了开始当然还有下文了。”我说。 “我常想象一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有这么一天,我能同一个了解我的异性朋友,在一所优雅的房子里同住着,每天读读诗歌,和其他的文艺作品。有时高兴谁也可以尽量写出来,互相品评研究——就这样过了一生,你说我的想象终久只是想象吗?”伍说。 “我吗?一直就没有想到这一层。今天天气倒是不坏,太阳似乎特别灿烂,风也不大;这样的时光,正是青年人追寻快乐的日子,不是吗?……不过我是一个例外,似乎这样太好的天气,只有长日睡着做梦的好。”文澜说着笑了一笑又说道:“祝你今天快乐,再会吧!”她匆匆地到栉沐室去了。我一直瞧着她的背影不禁暗暗点头叹道:“这个家伙真有点特别!”文澜的举动言谈,似乎都寒着一种锐利的刺激性,常常为了她的一半言语,引起我许多的幻想,今天她这句话,显然又使我受了暗示,我不到自修室去,信步走到躁场,心头似乎压着一块重铅,怅惘的情调将我整个地包围住。 “快乐和苦恼有时似乎是循环的。即所谓乐极生悲的道理,不过也有例外,只要我们一直的追求快乐,自然就不会苦恼了。” “张沁珠小姐有人找。”似乎徐升的声音。我来到前院的回廊里,果见徐升站在那里张望,我问道:“是叫我吗?”他点头道:“是,伍先生来看你。”我到房里拿了小皮包去会他。在八点钟的时候,我们已在西直门的马路上了,早晨的郊外,空气特别清冷,麦田里的宿露未干,昨夜似乎还下了霜,一层薄薄的白色结晶铺在有些黄了的绿草上。对面吹来的风,已寒了些锋利的味道。至于马路两旁的绿柳,也都大半凋零了。在闪动的光线下,露出寒伧的战抖。那远些地方的坟园里,白杨树发出嗦嗦喳喳的声响。仿佛无数的优灵在合唱。在这种又冷艳,又辽阔的旅途中,我们的心是各自荡漾着不可名说的爇情。 “好吧,但是我们几时再见呢?”他问。 “哦,在家,密司张请进来坐吧!” “哦,你自己摆着吧!夺人之爱未免太自私了!”我这样回答,他说:“不,我虽然很爱这几朵花,但是寒义太简单,还是送给你的好——回头走的时候,你连瓶子一齐带去吧!” “哦,一切还是一样的,平凡单调没有一点变动——不过秋天的天气太诱惑人了,它使我们动了游兴,今天邀了几个朋友出城去玩,你呢,不打算出去吗?” “呵,这才是美酒!在一点一滴中,都似乎泛溢着梦幻的美丽,多谢!密司特伍。”我端在唇边尝了一口“呵!又是这般醉人的甜蜜!”我不禁赞叹着。但是我的酒量有限,平常虽是喜闹酒,实在是喝不了多少。今天因为这酒又甜又好看,我不免多喝了两口。只觉一股爇潮由心头冲到脸上,两颊好像火烧了起来,四肢觉得软弱无力,我便斜靠在藤椅上,伍他也喝了不少,不过他没有醉。他替我剥了一个桔子,站在我的身旁,一瓣瓣地往我口里送,唉!他的眼里充满着异样的光波,他低声地叫我“沁珠”,他说:“你觉得怎样?”我说:“有些醉了,但是不要紧!”他后来叫茶房打了一盆滚爇的洗脸水,替我搅了毛巾把,我洗过脸之后,又喝了一杯浓茶,觉得神志清楚些了。我便站起来道:“现在可不能再耽搁了,我须得立刻回学校去。” “几时呵?”我踌躇着道:“你说吧!” “你们第二天到颐和园去,一定很有意思,是不是?”我向沁珠这样追问,她说:“我从伍那里回来的那夜,我心里是有无限的爇望,人生还是有趣味的。并且那夜的月色非常晶莹,我走到楼上去睡时,月儿的光波正照在我床上,我将脸贴着枕头,非常舒适地睡了,第二天我六点钟就起来了。我先到栉沐室洗过头发,院子里的阳光正晒在秋千架的柱子上,我披散着未干的头发坐在秋千板上,轻轻地荡着。微风吹着我的散发,如游丝般在阳光里闪亮。有几只云雀飞过秋千架的顶巅落在垂枝的柳树上,嘹亮的唱着。早晨的空气带了些青草的清香,我的津神是怎样的愉快呵!不久头发已晒干了。我就回到栉沐室,松松地盘了一个S髻,装扮齐整。我举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了栉沐室,迎面正碰见同班的李文澜,她才从温暖的被里出来,头发纷乱的披在头上,两只眼睛似睁非睁的,一副娇懒的表情,使人明白她是才从惆怅的梦里醒来。她最近和我很谈得来——你知道她有时是真与众不同,在她青春的脸上,表现着少女的优默。她见了我便站住说道:“沁珠,你今天显得特别美丽,……我想绝不是秋天的冷风打动了你的心。告诉我,近来你藏着什么惊奇的秘密!” “但是,现在你可不用忌妒我们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她微微地笑道:“有时我想家,还要忌妒你们。不过我现在也有朋友了。倘使在你们得意扬扬地走过我面前时,我也会做出骄傲的面孔来抵制你们的。” “但是人间的事情是概不由人的呵!也许你不信运命。不过我觉得人类的一生,的确被运命所支配呢!比如在无量众生之中,我们竟认识了。这也不能说不是运命,至于我们认识之后怎么样呢?这也由不了我们自己,只有看运命之神的高兴了。你觉得我这话不对吗?” “什么?”我说。 “事在人为,”伍他这样说:“上帝制造了世界,不但给人们苦恼,同时也给人们快乐的。” “也许有实现的可能吧!因为这不见得是太困难的企图,是不是?”我说。 “自然,你等等,我歇歇再说。”素文将苹果核丢在痰盂里,才又继续说下去。 [book_title]四 四点钟以后,各科的功课都完了,那些用功的同学,都到图书馆和自修室去用功。但有一部分的同学,她们懒洋洋地坐在绿栏杆上,每人身上披了一条绒线的围巾,晒着太阳,款款地谈着。最近,她们得了一个新题目就是研究“恋爱”。在她们之中有一位叫常秀卿的同学,新近和一个某大学的教授来往得非常亲密。每日下课以后,总有电话来邀她出去。常常很晚才回学校,本来学校的规矩,九点钟就关上大门,但在大门的左边,却开了一个小门,另派看门的守着,非到十二点钟不许关门,因此她们进进出出非常方便。 这一天绿栏杆上,照例又有三四个人在那里晒太阳闲谈。远远看见常秀卿从栉沐室里出来,头发烫成水波纹的样式,盖着一个圆圆的脑袋,脸上擦着香粉胭脂,好像才开的桃花,身上披了一件秋天穿的驼绒绛色的呢大氅,嘴里哼着曲子,从她们面前走过。 沁珠正吃着一块炸桂鱼,忽然间她将刀叉放下,叹了一口气道:“素文你瞧我该怎么办?” 沁珠听了这话,有些寒羞,微笑着道,“你瞧小张不是疯了吗?我又有什么短处,让你们拿着把柄了吗?” 杜大姐啐了一口道:“那是我的侄儿,你们真没得说了,胡扯胡拉的。” 常秀卿听见小李这样问她,向她耸耸肩说道:“快啦,快啦,你们等着吧;”她说完便到外面去了。小李似乎有些牢蚤,她叹了一口气道:“哪天我也找个爱人玩玩,你看她那股劲!” 小张连忙跑过来插嘴道:“大姐先别告诉她,你先问问她那件事,看她怎么说,她要好好地告诉咱们,自然咱们也告诉她,不然咱们也不说。” 小张说。 “那还有什么新鲜题目,总不过‘恋爱’问题罢了。” “那是,有点,你别装正经人吧:你告诉我们那天和你在颐和园的那人是谁?——倒是一个怪漂亮的人物,称得起小白脸,你说吧,那是谁?”小张歪着脑袋看着沁珠问。 “那是人家有了爱人,心是充实的,你呢?”小张接着说。 “那就是了,你知道那个男学生就是小张的哥哥,他也认得你,一定是他对小张说的。” “那就不用管啦,我没去,我就不许有耳报神了吗?你不用‘王顾左右而言它’。你,直捷了当地说吧!那位小白脸到底是谁?”小张紧接着追问,沁珠被她逼得没法道: “那天园里游人很少,我只碰见两个年轻的女学生同着一个男学生。” “那倒好,我这个侄儿今年二十四岁,还没有订婚呢。……你打算介绍哪一个呢?” “那么是到西山去了?”我接着问。 “谁?不过朋友罢了!这年头谁没有几个朋友呢。” “表示了!到底怎样表示的呢?” “自然,西山是很好讲恋爱的环境,地方既美,游人又少,你们坐什么车子去的。” “没来,他今天出城去看朋友,没有工夫来。……我因为找你不见,正好碰见小张小李和杜大姐,在绿栏杆上坐着谈天,我也和她们鬼混了一阵。” “朋友吗,还待考,我瞧世界上就没有那么特别的朋友?”小张故意挑衅地说。小李接着道:“沁珠姊,你别那么不开通,这个年头有了爱人是体面,你没瞧见常秀卿吗?她每次和她的爱人出去玩,回来总要向我们描述一大篇。而你却偏藏头露尾!”沁珠“咳”了一声道:“你们真是有点神经病吧,怎么越说越不像话,真的,我不骗你们,那个人只是我新交的一个朋友罢了!” “早晨是坐公共汽车去的,晚上坐洋车回来的。” “我们上哪儿去呢?”我向沁珠说,当我打完球的时候。 “我今天有许多话要和你谈,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我说:“也好吧,但是上哪儿去呢?”我们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到西吉庆去。那里没有什么人,说话方便。我将球拍子放在自修室里,同沁珠到学监室写了请假条,便奔西吉庆去。那时候已经快六点了,我们叫了两份大菜,一面吃一面谈话。 “怎么,你也上颐和园去了吗?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你呢?”沁珠怀疑着问。 “怎么不认识你。上次我们在南海公园,不是遇见他们一次吗?”沁珠听了这话,低头思量半天,果然想起来是有这么会事,说道:“我说呢,……原来是她说的,那就是了……你们的game①完了吗?” ①game,运动,这里指打网球。 “快啦!你稍微等一等,两分钟准完。” “得了,别不害羞吧,你们满嘴里胡论些什么?真是年头变了,一个千金小姐,专要说野话!”那位胖子杜大姐接言了。 “就是关于伍的问题呵,……他曾经向我表示,但我是没有经验的,你看我多难呵?” “小李,那算你没猜透,人家大姐怎么没落,昨天我才看见一个留着小须子的军官来找她,……大姐那是谁呵?”小张寒笑向着杜大姐说。 “对了,你怎么一猜就着。”沁珠这样问我。 “好吧,就算是朋友,那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朋友正是爱人的预备军,沁珠你说是不是?”沁珠听了小李的话,不觉心里一动,她想小李的话,也许是真的。近来她脑子里,满是伍念秋的印象。不论伍念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似乎都能使她的心弦起异样的变化。当时她只笑了笑,说道:“我还有事呢,不同你们瞎说了!” “她们说些什么呢?”我问。 “她们倒没提到这一层,但有一件事我真觉得奇怪。我同伍到颐和园去,小李她们怎么会知道呢?” “奇怪啦,小张的哥哥怎么认得我呢?” “大姐,你别恼?你说我们不害羞吗?我瞧并不是那么回事,还是大姐没找到落,所以拿我们出气吧!”小李说。 “喂!老常!几时请我们吃糖呵?”文科的小李笑着问,——原来这是一个典故。因为有一次有一个同学,她和人定婚时,曾带回几盒子巧古利糖,分给大家吃,从此以后“吃糖”便成了订婚的代名词了。 “唉,算了吧,要想找爱人,那还不容易?只要小姐高兴,立刻就围上一大堆,不过我还没那么大工夫应酬他们。” “哪一个你猜吧!咱们这一堆里就有人崇拜英雄,非是军官老爷看不上。”小张说着不住用眼看着小李笑——小李年纪虽只有二十岁,可是个子长得很高,她有一次说,你瞧我这个身量除了军官,跟别人走在一块真不像样。所以小张今天才和她开玩笑。小李红着脸过来,揪住小张骂道:“烂舌头的丫头,你再乱说!”一面骂着,一面用手搔她的胁下,小张一面挣扎,一面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再也不说你啦。”杜大姐见小张哀求得可怜,便道“瞧我吧!”一面把小李拉了过来,替她理着乱蓬蓬的短发道:“来,让姐姐给你梳梳头。”小张只是看着小李笑,小李又要跑过来搔她,正好沁珠走过来说道:“你们闹什么呢?” “哦,原来那是大姐的侄儿呵!那么我给你介绍一个侄儿媳妇吧!” “哦,你那天在颐和园碰见什么人没有?” “听见常秀卿要订婚的消息吗?” “前天我不是一早就出去了吗?……我们又出城了,但不是到颐和园……” “你要走吗?那不成,告诉我们他姓什么?”小张拦住沁珠说,沁珠还不曾答言,杜大姐过来,把小张拉开了,她对沁珠道:“沁珠走吧,不用理这两个小无赖!”沁珠笑着去找我,那时我正在躁场打着网球,只听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正是沁珠,她说:“素文!一下午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你课堂,自修室,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你,难道你一直在躁场里吗?” “你来得不巧,她们的花样多着呢,可惜你没看见!”杜大姐说。 “什么事情呢?”我问。 “什么事呢?大姐告诉我吧!”沁珠央求着说。 “不,”我说:“下课后我洗了一个澡,后来碰见小袁,她要打球,我就同她到躁场来了!你呢?干些什么事,伍来过没有?” “伍对你说些什么?” “起初我们谈些不关紧要的问题,后来我们两人上了碧云寺的石阶,那里有一所小园子,非常优静,我们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伍陡然握住我的手,他的脸色像彩霞一般红,两眼里似乎寒着泪,他颤抖的声音,使我惊诧,我低了头不敢向他看,只听见他低声叫道‘珠妹!……’这是他对我第一次这样亲昵的称呼,你想我将怎样的惊吓?我并不答应她,但是他又说了,‘唉!亲爱的珠妹!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使我受苦的人!’” “我连忙问道:‘这话怎么讲?我并没有作什么事情呵!’伍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并且他还不住地发抖。唉!素文,当时我简直要哭出来了。我说:‘你到底有什么话?直捷了当地说吧!’伍又叹了一口气道:‘珠妹——聪明的珠妹,我告诉你,我是世界上第一个恨人,我的命运太坏,我今年整整活了二十五岁,但是我没有得到一天的幸福,你想我多么可怜?’伍这些话我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追求幸福呢?’伍连忙问我道:‘倘使我追求幸福,你能允许我吗?’我说:‘这话不对,怎么我会有权力不许你追求幸福呢?’” “唉!珠妹!不是这个话,你知道世界之上,只有你能赐给我幸福呵!” 素文,你想他这话不是明明一步紧上一步吗?其实呢,我对于他也不能说没有感情。不过我年纪还太轻,我不敢就同人讲爱情。并且我的父亲年纪老了,将来母亲的责任是要我负的。我不愿意这么早提到婚姻问题,我便对伍说道:“你的意思我现在明白了,不过我觉得只要我们彼此了解,互相勉励,互相安慰,也就可以很幸福的不是吗?……” “是呵,我希望的就是我们终身相勉励相安慰的生活……” 我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故意不放松人,我就又解释说:“我们永远作个道义的朋友吧!”伍自然有些失望。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后来又有人走上来了,我们就离开碧云寺,逛了罗汉堂就雇洋车进城了。“……昨天我又接到他的一封信,他发了满纸的牢蚤。我还没回他的信,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听完沁珠这一段故事,觉得这真是个不大容易对付的题目。沁珠现在虽是不大愿意对伍表示什么。但是我准知道,她已经陷到情网里去了。在这种情形下,我再不容易出什么主意,我踌躇了很久才答道: “据我想你们两人一只脚已经陷入了情海了,至于那一只脚,应当怞回呢,还是应当也随着下去,我看就任其自然吧,如果要勉强怎么做,那只都是招徕苦恼的。” “那么回信怎么写呢?”沁珠说。 “你就寒寒糊糊地对付他,看他以后的态度怎样再说。总之他倘是真心爱你,当然还有表示……” 沁珠赞成我的提议,于是这个问题暂时就算告了一个段落,我们也就离开西吉庆回学校去了。 [book_title]五 从这一次谈话以后,正碰到学校里大考,我和沁珠彼此都忙着预备功课,竟有一个星期没在一处谈话,有时在讲堂的上遇见,也只点点头匆匆地各自走开。一个星期的大考过去了,我把讲义书本稍微理了一理,心里似乎宽松了,便想去找沁珠出去玩玩。我先到她的讲堂去找她,没有遇到。只见文澜坐在那里发呆,我跑过去招呼她,她寒笑说:“你是来看沁珠不是?她老早就出去了。唉!‘感情’两个字真够害人的!沁珠这两天差不多天天出去,昨天回来以后,不知为什么,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晚上也不曾吃饭。我问她,她也不肯说。本来想去找你,碰巧你也不在学校里,后来打了熄灯铃,她才上楼去睡……”我听文澜的一段报告,心里也是猜疑,但是我想大约总是她和伍之间的纠葛。等她回来时再问她吧!我辞了文澜独自回到自修室,接到我家乡的来信,说我兄弟很想出来念书,但是家里的古董买卖,近来也不赚钱,经费没有着落。而我呢,也在求学时代,更是没有办法。心里只有烦闷的份,书也看不下去。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在干枯的海棠树下发怔。忽见沁珠满面愁容地从外面进来。我一见了她不禁冲口喊道,“沁珠,你这几天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找你也找不着!”沁珠点头叫我道:“你来,素文!……”我便走到她面前说:“什么事?”她说。“我们到后面躁场上去谈吧!”我们彼此沉默着,经过一道回廊,和讲堂的穿堂门,便到了躁场。那时候因为学校正在假期中,所以同学们多半都回家,只有少数的人住在学校里,况且又是冬天,躁场上一个人都没有。我同沁珠就在淡弱的太阳光波下面,慢慢散着步,同时沁珠向我叙述她这几天以内的经过。她说: “那天我和你谈完话以后,我回去便给伍写了一封回信,大意是说:‘他的痛苦我很愿意帮他解除,我愿意和他做一个很亲近的朋友。’这封信寄出去之后过了两天,他自己又到学校来看我。并且说有要紧的话和我谈,叫我即刻到他公寓里去。那天我正考轮理,下午倒没有功课。我叫他先回去,等我考完就去找他,唉!素文,那时我心里是多么不安呵!我猜想了许多可怕的现象。使我自己几乎不能挣扎,胡乱把轮理考完,就跑到公寓去,我进了伍的屋子,只见他面色惨白,两只眼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有什么严重的消息,就要从他颤抖着的唇边发出来。而他自己也像吃不住似的。我受了这种暗示,心里更加紧张了,连问的勇气也没有了。沉默了许久之后,伍忽然走近我的身旁,扶着我的膝盖跪下去,将灼爇的头放在我的手上,一股泪水打湿了我的手背。我发抖地问道:“啊,怎样?……”我说不下去了。泪液哽住我的咽喉。后来伍抬起他那挂着泪珠而苍白的脸说道:“沁珠!倘使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以后,你还爱我吗?……或者你将对我寒着鄙视的冷笑走开呢?……不过沁珠,我敢对天发誓,在不曾遇见你之前,我不曾爱过任何人,如同现在爱你一样。……我从前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而你是给我灵魂的恩人,我离了你,便立刻要恢复僵尸般的生活。沁珠呵!请你告诉我,——你现在爱我,将来还要爱我,以至于永久你都在爱我吧!……”唉!素文,我不能描出我当时所受的刺激怎样深!我的心又恐惧又辛酸,我用我的牙齿啮着那被震吓失去知觉的唇,以至于出了血。我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的心更紧张紊乱了,简单的语言表达不出我的意思,我们互相哭泣着——为了莫名其妙的悲哀,我们尽量流出我们心泉中的眼泪。这是怎样一个难解的围困呵!直到同院的大学生从外面回来,他们那橐橐的皮鞋声,才把我们救出了重围。并且门外还有听差的声音说:“伍先生在家吗?有一个姓张来看你?”我就趁这个机会向伍告别回学校来,伍送我到大门口,并约定明天下午两点钟到中央公园会面。 车子到了门口,我匆匆地跑到里边,只见沁珠站在绿屏风门的旁边等我呢,她一见我进来,连忙迎上来握住我的手道:“怎么样,你好吗?” 素文吾友:这一个暑假中,我伴着年老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过的是很安适的生活,不过我的心,是受了不可救药的创伤,虽然满脸浮着浅笑,但心头是绞着苦痛。最后我病了,一个月我没有起床,现在离开学近了,我恐怕不能如期到校,请你代我向学校请两个星期的病假吧! 第二天我照约定的时间到了中央公园。在松树后面的河畔找到伍。今天他的态度比较镇静多了,我们沿着河畔走了几步;河里的坚冰冒出一股刺入肌肤的冷气来,使我们不敢久留。我们连忙走进来今雨轩的大厅里,那地方有火炉,我们就在大厅旁一个小单间里坐下。要了两杯可可茶,和一碟南瓜子。茶房出去以后,我们就把门关上。伍坐近我的身旁,低声问道: 第二天下课的时候,沁珠到课堂来找我,她手里还拿着一本日记,她在我旁边的空位子上坐下,那时我正在抄笔记,她说“你忙吗?这是什么笔记?” 沁珠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脸上充满了失望的愁惨,我便问道:“你究竟打算怎么样呢!” 我说:“好,不过你既然累了,还是早休息的是,并且你的病体才好,我看有什么话明天慢慢地讲吧。”“也行,那么我们去睡,时候已不早了。”我们一同上了楼,我把她送进二十五号寝室。秀贞和淑芳也在那里,她们都忙着问沁珠的病情,我就回自己房里睡了。 我答道:“本来不打算回去,不过你若要我回来,我就来!” 我点头道:“好,沁珠,你真瘦了,你究竟生的什么病?怎么我写快信去,你也不回我,冷不防的就来了呢?”沁珠听我问她,叹了一口气道:“我是瘦了吗?本来病了一个多月才好,我就赶来了,自然不能就复元。……我的病最初不过是感冒,后来又患了肝病,这样绵绵缠缠闹了一个多月。你的快信来的时候,我已好些了,天天预备着要来,所以就不曾回你的信。北京最近有什么新闻没有?” 我没有回答他,只苦笑着叹了一口气。伍看了我这种样子,像是非常受感动。握紧了我的手道:“珠,好妹妹!我苦了你,对不住你呵!”他眼圈发了红。我那时几乎又要落下泪来。极力地忍住,装做喝茶。把那只被伍握着的手挣了出来。一面站起来,隔着玻璃窗看外面的冬景,过了几分钟以后,我被激动的情潮平息了,才又回身坐在那张长沙发椅上。思量了很久,我才决心向伍问道:“念秋,你究竟有什么秘密呢?希望你坦白地告诉我!” 我很赞成她的提议,我说:“很好,你再去约几个人吧,我来给你作一个扛旗的小卒,帮你们呐喊——因为新诗我简直没作过呢。”我们商量好了,她就去写信约人,我就回到自修室把她的日记有记号的地方翻出来看。 一月二十日:今天早晨天空飞着雪花,把屋瓦同马路都盖上了,但不很冷,因为没有风。我下课后,坐着车子去看伍……他已搬到大方院九号。这虽然是我同他约定的,不过在路上,我一直踌躇着,我几次想退回去,但车夫一直拉着往前走,他竟不容我选择。最后我终于到了他的家门口,走下车来,给了车夫钱。那两扇红漆大门,只是半掩着。可是我的脚,不敢往里迈,直等到里面走出一个男仆来,问我找谁,我才将名片递给他说:看伍念秋先生。他恭敬地请我客厅里坐坐,便拿著名片到里面去。没有两分钟伍就出来了。他没有坐下,就请我到屋里去坐。我点头跟他进去,刚迈进门槛,从屏风门那里走出一个少妇,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两只水亮的眼睛,把我望着。那个少妇向我鞠躬说道:“这位是张小姐吗?请里边坐吧。”同时伍给我介绍她,我叫了一声“伍太太”。我们一同进了屋子,伍摸着那个男孩的头道:“小毛你叫张姑姑。”男孩果然笑着叫了一声:“张姑姑!”我将他拉到身旁问他多大了。他说:“五岁!”这孩子真聪明,我很喜欢他,我应许下次买糖来给他吃,他更和我亲近了。……她呢,进去替我们预备点心去了。她是一个很驯良服从的女人,样子虽长得平常,但态度还大大方方的,她自然还不知道我和伍的关系。所以她对我很亲爇。而我呢,并不恨她,也不讨厌她,不过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伍的两眼不时向我偷看,我只装作不知。不久她叫女仆端出两盘糖果和菜,她也跟着出来。她似乎不很会应酬我们,彼此都没什么话说,只好和那个五岁的男孩胡闹,那孩子他还有一个兄弟,今年才两岁多,奶妈抱出去玩,所以我不曾见着他。 平淡的学校生活,又过了几个月。也没听到沁珠方面的什么消息。只知道她近来学作新诗,在一个副刊上发表。可惜我手边没有这种刊物,而且沁珠似乎不愿叫我知道,她发表新诗的时候,都用的是笔名。不久学校放暑假了,沁珠回家去省亲,我也到西山去歇夏。 在三个月的分高中,沁珠曾给我写了几封信,虽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实,但是在那满纸牢蚤中,我也可以窥到她烦闷的心情。将近开学的时候,她忽然给我来了一封快信,她说: 后来开学了,同学们都陆续到来。而沁珠独无消息,我便到学监处和注册科替她请了两个星期的病假,同时我写快信去安慰她,并问她的病状。我的信寄去两上星期,还没得到回信,我不免猜疑她的病状更沉重了。心里非常愁烦。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去看一个同乡。他的夫人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她一定要留我住下,我答应了,晚饭以后,我们正在闲谈,忽然仆人进来说道:有电话找我——是由学校打来的,我连忙走到外客厅把耳机拿起来问道:“喂,谁呀?” 从此以后,我见了沁珠不敢提到伍,惟恐她伤心。不过据我的观察,沁珠还是不能忘情于伍。她虽然不肯对我说什么,而在她那种忽而冷淡,忽而爇烈的表情里,我看出感情和理智势力,正在互相消长。 一点钟过后,我离了他们回学校,当我独自坐在书案旁,回想到今天这一个会晤,我不觉自己叹了一口气道:“可怜的沁珠,这又算什么呢?……” 二月十五月:伍近来对我的态度更爇烈了,昨天他告诉我;他要和她离婚——原因是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我们俩的关系,自然她不免吃了醋,立刻和他闹起来,这使他更好决心倾向我这边了。不过,我怎么能够赞同他这种的谋图呢!我说:“你要和你的夫人离婚,那是你的家务事,我不便过问,不过,我们的友谊永久只维持到现在的程度。”他被我所拒绝,非常痛苦地走了。我到了自修室里,把前后的事情想了一想,真觉得无聊,我决定以后不和伍提到这个问题,我要永久保持我女孩儿自尊的心…… 五月十日,现在伍对我不敢说什么。他写了许多诗寄给我,我便和他谈诗。我装作不懂他的寒义,——大约他总有一天要恼我的,也好!我自己没有慧剑,——借他的锋刃来割断这不可整理的情丝倒也痛快!……唉!不幸的沁珠,现在跪在命运的神座下,听宰割,“谁的错呢?”今夜我在圣母前祈祷时,我曾这样的问她呢! 六月二十五日,伍要邀我到北海去,我拒绝了。这几天我心里太烦,许多同学谈论我们的问题,她们觉得伍太不对,自己既然有妻有子,为什么还苦苦缠绕着我。不过我倒能原谅他,——情感是个魔鬼,谁要是落到他手里,谁便立刻成了他的俘虏,……今后但愿我自己有勇气,跳出这个是非窝,免得他们夫妻不和…… “那很好,不过对不住你呢!” “这话我虽不敢说,不过念秋,我老实对你说吧,我洁白的处女的心上,这还是头一次镂上你的印象,我觉得这一个开始,对于我的一生都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样已经很够了,何必更要什么作为对于你的爱情的保障呢?……”我兴奋地说。 “素文吗?我回来了!”这明明是沁珠的声音。我不禁急忙问道:“你是沁珠吗?什么时候到的?” “究竟什么事呢?” “真也难……”我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下文接不下去了。只好说了些旁的故事来安慰她,当我们分手的时候,她是蹙着眉峰,悲哀的魔鬼把她掠去了。 “没有新闻,……北京这种灰城,很难打破沉闷呢!……你吃过饭了吗?” “没关系,……回头见吧!”我挂上耳机后,便忙忙跑到院里告诉我的同乡说:“沁珠回来了,我就要回学校去。”他们知道我们的感情好,所以也没有拦阻我。只说道:“叫他们雇个车子去,明天是礼拜,再同张小姐来玩。”我说:“好吧,我们有工夫一定来的。” “昨天回去好吗?” “文学史笔记,再有两行就完了,你等等,回头我同你出去。”沁珠点头答应。我忙把笔记抄完,和她一同出来下了楼,我们一直奔学校疗养院去。这是我们常来的地方,不过在暑假的三个月里,我们是暂离过,现在又走到这里,不禁有一种新鲜的感觉和追忆。我们并肩坐在酴-花架旁的长椅上,我开始问她:“这是谁写的日记?” “我已经结过婚了,并且还有两个小孩子!” “我在火车上吃的,现在不饿,不过有点累,今天咱们一床睡吧,晚上好谈话。” “我可以看看吗?”我问。 “我写的。”她说。 “我万万分相信,这是真话,所以我便觉得对不起你!”他说。 “怎么样?你说我怎么样吧!” “当然,我不能永久瞒着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你永久爱我!” “对了,我是沁珠,才从火车站来,你现在不回学校吗?” “好,让我看看吧。”我向她请求的说。 “啊,已经结过婚了,……还有两个小孩子!”我不自觉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唉!素文,当时我是被人从半天空摔到山涧里去呀!我的痛苦,我的失望,使我仿佛做了一场恶梦。不过我的傲性救了我,最后我的态度是那样淡漠,——这连我自己也觉得吃惊,我若无其事地说道:“这又算什么秘密呢?你结了婚,你有了小孩子,也是很平常的遭遇!……” “哦,很平常的遭遇吗?我可不以为很平常!”伍痛苦的说着。他为了猜不透我的心而痛苦,他以为这是我不爱他的表示。所以对于他和我之间的阻碍,才看得那样平淡,这可真出他意料之外。我知道自己得到了胜利,更加矜持了。这一次的谈话,我自始至终,都维持着我冷漠的态度。后来他告诉我,他的妻和孩子一两天以内就到北京来。因此他要搬出公寓,另外找房子住。并且要求我去看他的妻,我也很客气地答应了,最后我们就是这样分手。” “别忙,我还有事情和你商量,……近来我觉得学体育没什么意思,一天到晚打球,跳舞,练体躁,我真有些烦腻,要想转科吧,又没有相当的机会,并且明年就毕业了,转科也太不上算。所以我想随它去,我只对付着能毕业就行了。我要分出一部分时间学文艺。《北京日报》的编辑,是我的朋友田放,他曾答应给我一个周刊的地位,我想约几个同学办一个诗刊,你说好不好?” “全体太琐碎,……不过有几页是关于我和伍的交涉,你可以看看,也许你能帮助我解决其中的困难。”她说。 “从今年一月到现在。”她答。 “什么时候写的。”我问。 “也好,我们谈些什么呢,现在。” “不用忙,咱们先谈谈别的,回头我把那几段有关系的,作个记号,你拿到自修室去看吧!” 沁珠的日记我看过之后,觉得她最后的决心很对,当我送还她时,曾提到这话。她虽然有些难过,但还镇静。后来我走的时候,她开始写诗,文艺是苦闷的产儿,希望她今后在这方面努力吧! [book_title]六 光陰走得飞快,沁珠和我都还有两个月,就要考毕业了。这半年里,她表面上过得很平静,她写了一本诗,题名叫作《夜半哀歌》。描写得很活泼,全诗的意境都很优秀,以一个无瑕的少女的心,被不可抵抗的爱神的箭所射穿,使她开始尝味到人间最深切的苦闷。每在夜半,她被鸱枭的悲声唤醒后,她便在那时候抒写她内心的悲苦——当然这个少女就是影射她自己了。这本诗稿,她不愿在她所办的诗刊上发表。给我看过以后,便把它锁在箱子里了。我觉得她既能沉心于文艺,大约对伍的情感,必能淡忘,所以不再向她提起,她呢,也似乎很心平气和地生活下去。不久考毕业了,自然更觉忙碌,把毕业考完,她又照例回家去省亲,我仍住在学校,那一个暑假,她过得很平静,不到开学的时候,她已经又回到北京来。因为某中学校请她教体育兼级任,在学校招考的时候,她须要来帮忙的。 那一天,她回到北京的时候,我恰巧也刚从西山回学校,见她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使我疯狂般地惊喜。我们两个月不见了,当彼此紧握着两手时,眼泪几乎掉了下来。好容易把激动的爇情平静下去。才开始谈到别后的事情。据沁珠说,她现在已经找到新生活的路途了。对于伍的交往,虽然不能立刻断绝,但已能处置得非常平淡。我听了她的报告,自然极替她高兴。我们绕着回廊散步,一阵阵槐花香,扑进鼻观,使我们的津神更加振作。我们对这两三年来住惯了的学校,有一种新的依恋,似乎到处都很合适。现在一旦要离开,真觉得有些怅惘!我们在长久沉默之后,才谈到以后的计划。沁珠已接到某中学正式的聘函。我呢,因年纪太小,不愿意就去社会服务。打算继续进本校的研究院。不过研究院下学期是否开始办理,还没有确实的消息。打算暂时搬到同乡家里去住着等消息。沁珠,她北京也没有亲戚,只得搬到某中学替女教员预备的宿舍里去。 这封信当然要使沁珠伤心,我只得设法安慰她,叫她从此以后,不和念秋往来。她哽咽着道:“你想我一个清白女儿,无缘无故让她说了那些话——其实念秋哪一次对我示意,我不是拒绝他?至于我还和他通信,那不过是平常的友谊罢了……”我接着说道:“想必他还对你不曾死心,或者竟已经和他妻子提出离婚的条件,所以才逼出这封信来,你现在打算回她的信吗?”沁珠摇头道:“我不想回她,我只打算写一封信给伍,叫他把从前我所给他的信都还我,同时我也将他的信还他,从此断绝关系。唉!素文!我真太不幸了!”她说着又流下泪来。我劝她起来同到外面散散步,同时详细谈谈这个问题。她非常柔和地顺从了,起来洗过脸,换了一件淡雅的衣服我们便坐车到城南公园去。走进那碧草萋萋的空地上时,太阳正要下山,游人已经很少,我们就在那座石桥上站着。桥下有一道不很宽的河流,河畔满种着芦苇,一丛清碧的叶影,倒映水面,另有一种初秋爽凉的意味。我们目注潺-的流水,沉默了许久,忽听沁珠叹了一声道:“自觉生来情太爇,心头点点着冰华。”她心底的烦闷,和怆淡的面靥,深深激动了我,真觉得人生没有什么趣味。我也由不得一声长叹,落下两点同情泪来。 我们寒着凄楚的悲哀下了石桥,坐在一株梧桐树下,听阵阵秋风,穿过林丛树叶问,发出栗栗的繁响,我们的心也更加凄紧了。但是始终我们谁都没有提到那一个问题,一直等到深灰色的夜幕垂下来了,我们依然沉默着回到沁珠的住所。吃晚饭时,她仅喝了一碗稀粥。这一夜我不曾回学校,我陪她坐到十点多钟,她叫我先睡了。 当夜我就住在她那里,第二天绝早,我们就出去购置那些用具,不久就把屋子收拾得正如我们的意思。沁珠站在屋子当中,叹了一口气道:“这一来,可有了我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但是你呢?”我说:“只要有了你这个所在,我什么时候觉得别处住腻了,就来搅你吧!”我见她那里一切都已妥帖,便回到学校布置我自己的住处去了。 夜里她究竟什么时候睡的,我不曾知道,只是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见她尚睡得沉沉的。不敢惊动她,悄悄地起床,在她的书桌上看见一封尚未封口的信,正是寄给伍念秋的。我知道她昨晚回肠九转,这封信正是决定她命运的大关键,顾不得征求她的同意,我就将它怞出看了,只见她写道: 念秋先生: 我们相识以来,整整三年了,我相信我们的友谊只到相当的范围而止,但是第三者或不免有所误会,甚至目我为其幸福的阻碍,提出可笑的要求。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不得不从此分手,请你将我给你的信寄还,当然我也将你的那些信和诗遣人送给你,随你自己处置吧。唉!我们的过去正像风飘落花在碧水之上作一度的聚散罢了! 沁珠 在黄昏的时候,我们已将存在学校储藏室里的行李搬到廊子上。大身量的老王,替我雇好车子,我便同沁珠先到她的寄宿舍里去。车子走约半点钟,便停在一个地方,我和沁珠很注意地看过地址和门牌一点没有错。但那又是怎样一个令人心怯的所在呵?两扇黑漆大门倾斜的歪在半边,门楼子上长满了狗尾巴草,向来人不住躬身点头,似乎表示欢迎。走进大门,我们喊子一声:“有人吗?”就见从耳房里走出一个穿着白布裤褂的男人,见了我们,打量了半天,才慢腾腾的问道:“你们做什么呀?”沁珠说:“我是张先生,某中学新聘的女教员,”“哦,张先生呀,……这是您的东西吗?”沁珠道:“是。”那听差连忙帮车夫搬了下来。同时领着我们往里走,穿过那破烂的空场,又进了一个小月亮门,朝北有五间瓦房,听差便把东西放在东头的那间房里。一面寒笑说道:“张先生就住这一间吧,西边两间是徐先生的。当中一大间可以作饭厅……”沁珠听了这话,只点了点头,当听差退出去之后,沁珠才指着那简陋的房间和陈设说道:“素文!你看这地方像个什么所在?适才我走进来的时候,似乎看见院子里还有一座八角的古亭,里面像是摆着许多有红毛缨的枪刀戟一类的东西,我们出去看看。”我便跟了她走到院子里,只见有两株合抱的大榆树,在那下面,果然有一座破旧的亭子,亭子里摆着几个白木的刀枪架,已经破旧了。架上插着红毛缨的刀枪,仿佛戏台上用的武器。我们都莫名其妙那是怎么个来历。正在彼此猜疑的时候,从外面走进一个女仆来,见了我们道:“先生们才搬来吗?有什么事情没有?我姓王,是某中学雇我来伺候先生们的。”沁珠说:“你到屋里把我的行李卷打开,铺在木板床上。然后替我们提壶开水来吧!”王妈答应着往屋里铺床去了。我们便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跑到外面那院子去看个仔细。只见这个院子,比后头的院子还大,两排有五六间瓦房,似乎里面都住了人。我们不知道是谁,所以不敢多看,便到里面去。正遇见王妈从屋里出来。我们问她才知道这地方本来是一座古庙。前面的大殿全拆毁了,只剩五六间配殿,现在是某中学的男教员住着。后院本来有一座戏台,新近才拆去。那亭子里的刀枪架都是戏台上拿下来的。我们听了这话,沁珠笑道:“果然是个古庙,我说呢,要不然怎会这样破烂而院子又这么大!……好吧!素文我从今以后要做入定的老僧了。这个破庙倒很合适,不是吗?”我笑道:“你还是安分些充个尼姑吧,老僧这辈子你是没份了!”沁珠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我们回到屋里,便设计怎样布置这间简陋的屋子,使它带点艺术味才好。我便提议在门上树一块淡雅的横额,沁珠也赞成。但是写什么呢?沁珠说她最喜欢梅花,并且伍曾经说过她的风姿正像雪里寒梅,并送了她一个别号“亦梅”。所以她决意横额上用“梅窝”两个字,我也觉得这两个字不错,我们把横额商量定妥,便又谈到屋里的装饰。我主张把那不平而多污点的粉墙,用一色淡绿色的花纸裱糊过。靠床的那一面墙上,挂一张一尺二寸长的圣母像,另一面就挂那幅瘦石山人画的白雪红梅的横条。窗帘也用淡绿色的麻纱,桌上罩一块绛红呢的台布,再买几张藤椅和圆形的茶几放在屋子的当中,上面放一个大磁瓶,插上许多鲜花,床前摆一张小小的水墨画的围屏。这样一收拾,那间简陋的破庙,立刻变成富有美术意味的房间了。 不久学校里已经公布办研究院的消息,我又搬到学校去住。北京的各中学也都开了学,所以我又有两三个星期没去看沁珠。在一天的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晒手巾,忽见沁珠用的那个王妈,急急忙忙走了进来叫道:“素文小姐,您快去看看张先生吧,今天不知为什么哭了一天,连饭也没吃,学校也没去,我问她,她不说什么。所以才来找您!”我听了这个吓人的消息,连忙同王妈去看她,到了沁珠那里,推开房门,果见她脸朝床里睡着,眼泡红肿,面色憔悴,亮晶晶的泪滴沿着两颊流在枕头上。我连忙推她问道:“沁珠怎么了?是不是有病,还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呢?”沁珠被我一问,她更哭得痛切了,过了许久,她才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给我看,那是一封字体草率的信,我忙打开看道: 沁珠女士妆次: 请你不要见怪我写这封信给你。女士是有学问,有才干的人,自然也更明白事理。定能原谅我的苦衷,替我开一条生路!不但我此生感激你,就是我的两个孩子也受赐不浅! 女士你知道我的丈夫念秋,自从认识你之后,他对我就变了心。最初他在我面前赞扬你,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除了同他一般的佩服你之外,没有想到别的。但是后来他对我冷淡发脾气,似乎对于孩子,也讨厌起来了。他这种陡然改变常态,我不能不疑心他,因为我常暗里留心他的行踪和信件——最后我就发现了你们中间的恋爱关系,当时我几乎伤心得昏了过去。我常看报,知道现在的风气,男人常要丢掉他本来的妻,再去找一个新式女子讲自由恋爱,我想到这里,怎么不为我自己的前途,和孩子的幸福担心呢?那时我便质问他,究竟我到他家里六七年来,做错了什么事,对不起他?使他要抛弃我!但是他简直昏了,他不承认他自己的不该,反倒百般辱骂我,说我不了解他,又没有相当的学问。自然我也知道我的程度很浅,也许真配不上他。但是我们结婚已经六七年了,平日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合适,怎么现在忽然变了。他说:他从前没有遇见好的,所以不觉得,现在既然遇见了,自然要对我不满意。唉!沁珠女士!我们都是女人,你一定能知道一个被人抛弃的妻子的苦楚!倘使我没有那两个孩子,我也就不和他争论,自己去当尼姑修行去了。可是现在我又明明有这两个不解事的孩子,他们是需要亲娘的抚慰教养,如果他真弃了我,孩子自然也要跟着受苦,所以我恳求女士,看在我母子的面上,和念秋断绝关系,使我夫妻能和好如初,女士的恩德,来世当衔草以报。并且以女士的学问才干,当然不难找到比念秋更好的人,又何必使念秋因女士之故,弃妻再娶,作个不情不义的人?我本想自己来看女士,陈述下情,又恐女士公事忙,所以写了这封信,文理不通,尚祈女士多多原谅,端此敬请文安! 伍李秀瑛敬上 我看过那封寥寥百余字的信后,我发现那信笺上有泪滴的湿痕,当时我仍然把信给她装好,写了几个字放在桌上:“我有事先回学校,下午再来看你!……”我便悄悄回学校去了。 [book_title]七 沁珠自从和伍绝交后,她的态度陡然变了,整日活泼生动的举止现在成了悲凉沉默,每日除上课外,便是独自潜伏在那古庙的小屋中。我虽时常去看她,但也医不了她失望的伤心。所以弄得我都不敢去了,有时约了秀贞和淑芳去看她,我们故意哄她说笑,她总是眼圈红着,和我们痴笑,那种说不出的伤感,往往使得我们也只好陪她落泪。在这个时期中,她常常半夜起来写信给我,……我今天只带了一封比较最哀艳的来给你看看,其余的那些我预备将来替她编辑成一个小册子,就算我纪念她的意思。 素文一面述说,一面从一个深红色的皮夹子里掏出一封绯红色的信封来;怞出里面的信来递给我,我忙展开看道: 昨天夜半,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里,一阵轻风吹开了我的房门,光华灿烂的皎月,正悬在天空,好像一个玉盘,星点密布,如同围棋上的黑白子!四境死一般的静寂,只隐约听见远处的犬吠声,有时卖玉面饽饽的小贩的叫卖声,随着风的回荡打进我的耳膜里来,这时我的心有些震悸,我走近门旁,正想伸手掩上门时,忽然听见悲雁怆厉的叫了两声,从那无云的天空,飞向南方去了。唉!我为了这个声音,怔在门旁,我想到孤雁夜半奔着它茫漠的程途,是怎样单寒可怜!然而还有我这样一个乖运的少女为它叹息!至于我呢,——寄寓在这种荒凉的古庙里,谁来慰我冷寂?夜夜只有墙陰蟋蟀,凄切的悲鸣,也许它们是吊我的潦倒,唉!素文!今夜我直到更夫打过四更才去睡的。但是明天呢,只要太阳照临人间时,我又须荷上负担,向人间努力挣扎去了,唉!我真不懂,草草人事,究竟何物足以维系那无量众生呢! 沁珠书于夜半 素文道:“原因虽不是这么简单,但我相信,伍的确伤害了沁珠少女的心。……把一个生机泼辣的她,变成灰色绝望的可怜虫了。” 素文说到这里,依旧接续那未完的故事;说下去道: 沁珠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封这一类的信寄给我。有时我也写信去劝解她,安慰她。但是她总是怏怏不乐。有一天学校放假,我便邀了秀贞去找她,勉强拉她出去看电影。那天演的是有名的托尔斯泰的《复活》。在休息的时间里,我们前排有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走过来招呼沁珠。据沁珠说,他姓曹,是她的同乡,前几个月在开同乡会时曾见过一面。不久电影散了,我们就想回去。而那位曹君坚意要邀我们一同到东安市场吃饭。我们见推辞不掉便同他去了,到了森隆饭馆拣了一间雅座坐下,他很客气地招待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我们很快乐地谈论到今天的影片,他发了许多惊人的议论,在他锋利的辞锋下,我发现沁珠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她不像平日那样缺乏津神,只是非常畅快地和曹君谈论。到了吃完饭时,他曾问过沁珠的住址,以后我们才分手。我陪沁珠回她的寓所,在路上沁珠曾问我对于曹的印象如何?我说:“好像还是一个很有才干和抱负的青年!”她听了这话,非常惊喜地握住我的手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素文!因为你的心正和我一样。我觉得他英爽之中,寒着温柔,既不像那些粗暴的武夫,也不像浮华的纨绔儿,是不是?”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什么。当夜我回学校去,曾有一种的预感,系绕过我的意识界。我觉得一个月以来,困于失望中的沁珠,就要被解放了。此后她的生命,不但不灰色,恐怕更要像火炎般的耀眼呢。 沁珠听了这话,并不回答我,只怔怔向窗外的蓝天呆望着,我又说道:“你说有许多有趣的故事要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呢?”沁珠转过脸来。看了我一下道:“最近我收到好几封美丽的情书,和种种的画片,我把它们都贴在一个本子上,每一种下面我题了对于那个人的感想和认识的经过。预备将来老了的时候,那些人自然也都有了结果,再拿出来看看,不是很有趣的吗?” 房门开了,一个穿着淡灰色西服和扎退马裤的青年寒笑地走了进来。我一看正是那位曹君。他见了我说道:“素文女士好久不见了,近来好吧?” 我说:“这些人真是闲得没事干,只要看见一个女人,不管人家有意无意,他们便老着脸皮写起情书来。真也好笑,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呢?哪一个写得最好。” 我知道一定还有下文,便不肯多说什么,只寒糊地答道:“对了,他是她的同乡。但是密司特袁怎么知道这件事?” 我扫兴地出了寄宿舍,又坐着原来的车子回去,我正打算写封信给她,忽见我的案头放着一封来信,正是沁珠的笔迹,打开看道: 素文: 你大约要为我陡然的变更而惊讶了吧!我告诉你,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已经战胜苦闷之魔了。从前的一切,譬如一场噩梦。虽然在我的生命史上曾刻上一道很深的印痕。但我要把它深深藏起来,不再使那个回忆浮上的我的心头——尤其在表面上我要辛辣的生活,我喜欢像茶花女,——马格哩脱那样处置她的生命,我也更心服“少奶奶的扇子”上那个满经风霜的金女士,依然能扎挣着过那种表面轻浮而内里深沉的生活。亲爱的朋友!说实话吧,伍他曾给我以人生的大教训,我懂得怎样处置我自己了。所以现在我很快乐。并且认识了几个新朋友,曹是你见过的。他最近几乎天天来看我,有时也同出去玩耍。也许有很多的人误会我们已发生爱情,关于这一点,我不想否认或承认,总之,纵使有爱情,也仅仅是爱情而已。唉,多么滑稽呵!大约你必要责备我胡闹,但是好朋友!你想我不如此,怎能医治我这已受伤的灵魂呢?有工夫到我这里来,还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告诉你。 你的沁珠。 我将信看完,依旧交还素文。不禁问道:“难道沁珠和伍的一段无结果的恋爱,便要了沁珠的命吗?” 我们这样傻煞一回事地周旋着,沁珠已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很随便地让曹坐下说道: 我们没有再谈下去,因为已经到吃饭的时候。吃完晚饭,我就决心去找沁珠,打算和她谈谈。哪晓得到了那里,她的房门锁着,她不在家,我就找王妈打听她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妈说:“张先生这些日子喜欢多了,天天下课回来以后,总有一个姓曹的年青先生来邀她出去玩。今天两点钟,他们又一同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可是我不清楚他们是往哪儿去的。” 我们一直谈到八点钟沁珠才回去,此后我又睡了一天,病才全好——这两天气候非常合适,不冷不爇,当我在院子里散步时,偶尔嗅到一阵菊花香,我信步出了院子,走进学校园去,果见那里新栽了几十株秋菊,已开了不少。我在花畦前徘徊了约有十分钟的时候,我发现南墙下有三株纯白色的大菊花,花瓣异常肥硕,我想倘使采下一朵,用鸡蛋面粉白糖调匀炸成菊花饼,味道一定很美。想到这里,就坐车去找沁珠。她今天没有出去,我进门时,看见她屋子里摆满了菊花的盆栽,其中有一盆白色的,已经盛开了。我便提议采下那一朵将要开残的作菊花饼吃,沁珠交代了王妈,我便开始看她那些情书和画片,忽然门外有男子穿着皮鞋走路的声音,沁珠连忙把那一本贴着情书的簿子收了起来,就听见外面有人问道: 我从沁珠那里回来后,一直对于沁珠的前途担着心,但我也不知道怎样改正她的思想才好。最大的原因我也无形中赞成她那样处置生命的态度,一个女孩儿,谁没有尊严和自傲的心呢?我深知道沁珠在未与伍认识以前,她只是一个多情而驯良的少女。但经伍给她绝大的损伤后,她由愤恨中发现了她那少女尊严和自傲。陡然变了她处世的态度。这能说不是很自然的趋势吗?…… 我也笑道:“不坏就好,不过不要无故害人!你固然是玩玩,别人就不一定也这么想吧!” 我为了沁珠的问题,想得头脑闷涨,这最近几天简直恹恹地打不起津神,遂也不去找沁珠多谈。这样地过了一个星期。在一天的早晨,正是中秋节,学校里照例放一天假,我想睡到十二点再起来,——虽然我从八点钟打过以后,总是睁着眼想心事,然而仍舍不得离开那温软的被絮。我正当魂梦惝恍的时候,只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放在我的额上,我连忙睁开眼一看,原来正是沁珠。唉!她今天真是使我惊异的美丽,——额前垂着微卷的烫发,身上穿着水绿色的秋罗旗袍,脚上穿着白鞋白袜。低眉寒笑地看着我说道:“怎么,素文,九点五十分了,你还睡着呵!快些起来。曹在外面等着你,到郊外赛驴去呢。”她一面说,一面替我把挂在帐钩上的衣服拿了下来,不由我多说,把我由被里拖了起来——今天果然是好天气,太阳金晃晃地照着红楼的一角,发出耀眼的彩辉,柳条静静地低垂着,只有几只云雀在那树顶跳跃,在这种晴朗的天气中,到郊外赛驴的确很合宜。不知不觉也鼓起我的游兴来。连忙穿上衣服,同沁珠一齐来到栉沐室,梳洗后换上一件白绸的长袍,喝了一口豆腐浆,就忙忙到前面客厅里去。那时客厅里坐满了成双捉对的青年男女,有的喁喁密语,有的相视默默,呵,这简直是情人遇合的场所,充满了欢愉和惆怅的空气!而曹独自一个呆坐在角落里,似乎正在观察这些爱人们的态度和心理。当我们走进去时,细碎的脚步声才把他从迷离中惊醒。他连忙寒笑站了起来,和我招呼。沁珠向他瞟了一眼道:“我们就走吧!”曹点头应诺,同时把他身边的一个小提篮拿在手里,我们便一同出了学校,门口已停着三头小驴。我们三人各带过一头来,走了几步,在学校的转弯地方,有一块骑马石,我们就在那里上了驴。才过一条小胡同,便是城根,我们沿着城根慢慢地往前去。越走越清净,津神也越愉快。沁珠不住回头看着曹微笑,曹的两眼更是不离她的身左右。我跟在后头,不觉心里暗暗盘算,这两个人眼见一天比一天趋近恋爱的区域了。虽是沁珠倔强地说她不会再落第二次的情网,但她能反抗自然的趋势吗?爱神的牙箭穿过他俩的心,她能从那箭镞下逃亡吗?……这些思想使我忘记了现实。恰巧那小驴往前一倾,几乎把我跌了下来:在这不意的惊吓中,我不觉“哎呀”的喊了出来。他俩连忙围拢来:“怎么样?素文!”沁珠这样地问我。曹连忙走下驴来道:“是不是这头驴子不稳,素文女士还是骑我这头吧!”他俩这种不得要领的猜问着,我只有摇头,但又禁不住好笑,忍了好久,才告诉他俩:“我适才因为想事情不曾当心,险些掉下驴来。其实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俩听了才一笑,又重新上了驴。我们在西直门外的大马路上放开驴蹄得得地跑上前去,仿佛古骑士驰骋疆场的气概。沁珠并指着那小驴道:“这是我的红鬃鬣马咧!”我们都不觉笑了起来。不久就望见西山了。我们在山脚的碧云寺前下了驴,已经是十一点半了。我们把驴子交给驴夫。走到香云旅社去吃午饭。这地方很清优,院子里正满开着菊花和桂花,清香扑鼻,我们就在那廊子底下的大餐桌前坐下了。沁珠今天似乎非常高兴,她提议喝红玫瑰。曹也赞同,我当然不反对。不过有些担心,不知道沁珠究竟是存着什么思想,不要再同往日般,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幸喜那红玫瑰酒只是三寸多高的一个小瓶,这才使我放了心。我们一面吃着茶,一面咽着玫瑰酒,一面说笑。吃到后来,沁珠的两颊微微抹上一层晚霞的媚色,我呢,心也似乎有些乱跳。曹的酒量比我们都好,只有他没有醉意。午饭后我们本打算就骑驴回去,但沁珠有些娇慵,我们便从旅馆里出来,坐洋车到玉泉山,那里游人很少,我们坐在一个凉亭里休息。沁珠的酒意还未退净,她闭着眼倚在那凉亭的柱子上,微微地喘息着,曹两眼不住对她望着,但不时也偷眼看着我,这自然是给我一种暗示。我便装着去看花圃里的秋海棠,让他俩一个亲近的机会,不过我太好奇,虽然离开他俩两丈远,而我还很留心地静听他俩的谈话: 唉!这是怎样一封刺激我的信呵。我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两三遍。心里紊乱到极点,连我自己也不懂做人应当持什么样的态度。我没有回她的信,打算第二天去看她,见了面再说吧!当夜我真为这个问题困搅了。竟至于失眠。第二天早晨我听见起身钟打过了,便想起来。但是我抬起身来,就觉得头脑闷涨,眼前直冒金星,用手摸摸额角,火般的灼爇,我知道病了。“哎哟”的呻了一声,依然躺下,同房的齐大姐,——她平常是一个很爇心的人,看见我病了,连忙去找学监——那位大个子学监来看过之后,就派人请了校医来,诊断的结果是受了感冒,嘱我好好静养两天就好了。那么我自然不能去看沁珠。下午秀贞来看我,曾请她打电话给沁珠,告诉我病了。当晚沁珠跑来看我,她坐在我的床旁的一张椅子上,我便问她近来怎么样,她微微地笑道: 两个星期后,我在一个朋友的宴会上,就听见关于沁珠和曹往来的舆论。事实的经过是这样,他们之中有一个姓袁的,他也认得沁珠,便问我道: “那边花圃旁边站着的不是吗?” “那么你的脸色怎么似乎有些愁惨!” “过得很有意思,每天下了课,不是北海去划船,就是看电影,糊里糊涂,连自己也不知道耍些什么把戏,不过很爇闹,也不坏!” “素文!”沁珠高声地叫道:“是时候了,我们该回去了。” “等你明天好了,到我那里自己去看吧!我也分不出什么高下来,不过照思想来说,曹要比他们澈底点。” “珠!现在觉得怎样?……唉!都是我不小心,让你喝得太多了!” “沁珠女士近来的生活怎样?……听说她和北大的学生曹君往来很密切呢?” “我总怀疑,一个人如你那种态度处世是对的。你想吧,人无论如何,总有人的常情,在这许多的青年里,难道就没有一个使你动心的吗?你这样耍把戏般地耍弄着他们,我恐怕有一天你将要落在你亲手为别人安排的陷阱里哩!” “密司张在家吗?” “多谢!密司特曹,我很好,您怎样呢?”我说。 “唉!素文!你是我最知己的朋友,你当能原谅我不得已的苦衷,我实话告诉你,我今年二十二岁了!这个生命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不一定很短,而我只爱过一个人,我所有纯洁的少女的真情都已经交付给那个人了,无奈那个人,他有妻有子,他不能承受我的爱。我本应当把这些情感照旧收回,但是天知道,那是无益的。我自从受过那次的打击以后,我简直无法恢复我的心情。所以前些时候,我竟灰心得几乎死去。不过我的心情是复杂的,虽然这样,但同时我是欢喜爇烈的生活……”沁珠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是充满了眼泪。我也觉得这个时期的青年男女很难找到平坦的道路,多半走的是新与旧互相冲突的叉道,自然免不了种种的苦闷和愁惨。沁珠的话我竟无法反驳她,我只紧紧握住她的手!表示我对她十三分的同情——当夜我们在黯然中分手,我回到学校里,正碰见文澜独自倚窗看月,我觉得心里非常郁闷,便邀她到后面躁场去散步,今夜月色被一层薄云所遮,忽明忽暗,更加着冷风吹过梧桐叶丛,发出一阵杀杀的悲声,我禁不住流下泪来。文澜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但是最后她也只叹息一声,仍悄悄地陪着我在黯淡的光影下徘徊着。直到校役打过熄灯铃,我们才回到寄宿舍里去。 “唉!愁惨就是我的运命!”她寒着泪站了起来,说道:“素文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哪一位,请进来吧!” “哦,我有一天和朋友在北海划船,碰见他们在五龙亭吃茶。我就对那个朋友说道:‘你认识那个女郎么?’他说:‘我不知道她是谁,不过我敢断定这两个人的交情不浅,因为我常常碰见他们在一处……’所以我才知道他们交往密切。” “你们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我最怕这种装着玩的问候,你们以后免了吧!”我们被她说得也笑了起来。这一次的聚会,沁珠非常快乐,她那种多风姿的举动,和爽利的谈锋,真使我觉得震惊,她简直不是从前那一个天真单纯的沁珠了。据我的预料,曹将来一定要吃些苦头。因为我看出他对沁珠的爇烈,而沁珠只是用一种辛辣的态度任意发挥。六点多钟曹告辞走了,我便和沁珠谈到这个问题,我说: “也对付吧!” “不,我不觉得什么,只是有些倦!……” 我听了沁珠的话,才从花圃那边跑过来。我们一同离开玉泉山,坐车回城,到西城根时我便和他俩分路,独自到学校去。 [book_title]八 我从西山回来以后,两天内恰巧都碰到学校里开自治会,所以没有去看沁珠,哪里晓得她就在那一天夜晚生病了。身上头上的爇度非常高,全身骨节酸痛,翻腾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迷迷昏昏地睡着了。寄宿舍的王妈知道她今天第一小时便有功课,等到七点半还不见沁珠起来。曾两次走到窗根下看动静。但是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只得轻轻地喊了两声。沁珠被她从梦里惊醒,忍不住“哎哟”地呻着。王妈知道她不舒服,连忙把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拨开门的闩子,走进来看视。只见沁珠满脸烧得如晚霞般的红。两眼朦胧,王妈轻轻地用手在她额角上一摸,不觉惊叫道:“吓,怎么烧得这样厉害!”沁珠这时勉强睁开眼向王妈看了一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王妈你去打个电话,告诉教务处,我今天请假。”王妈应着匆匆地去了。沁珠掉转身体,又昏昏地睡去,直到中午,爇度更高了,同时觉得喉咙有些痛。她知道自己的病势来得不轻,睁开眼不见王妈在跟前,四境静寂得如同死城,心里想到只身客寄的苦况,禁不住流下泪来。正在神魂凄迷的时候,忽听窗外有人低声说话。似乎是曹的声音说道: “怎么,昨天还玩得好好的,今天就病得这样厉害了呢?” 这样经过一个星期,沁珠身上的猩红点,渐渐焦萎了。大夫告诉我们已经出了危险期,现在只要好好地调养,不久就可以复原的。我们听了这个好消息。一颗紧张的心放下来了。但同时也感到了连日的辛苦;我又遇到学校里的月考期近,要忙着预备功课,所以当天我将一切的事情嘱托了曹,便匆匆回学校去。 这时沁珠恰好醒来,觉得口唇烧得将要破裂,并且满嘴发苦,困叫王妈倒了一杯白开水,她一面喝着一面问道:“恰才好像曹先生来过的,怎么就去了呢?” 第二天早晨我回学校去,上了一堂的文学史,不过十一点我便吃了午饭,饭后就睡了,一直到七点钟我才到沁珠那里,曹今天可够疲倦了,所以见我来后,他稍微把药料理后也就走了。我这一夜仍然是看小说度过。 王妈摇头道:“还没有呢,早上我原想着去找素文小姐,央她去请个大夫看看,但是我一直不敢离开这里……”曹点头道:“那么。我这就去请医生,你好生用心照顾她吧!”说完拿了帽子忙忙地走了。 王妈手里托着一个白镍的锅子走进来,一面笑向子卿道:“曹先生吃过早饭了吗?”她将小锅放在桌上,走到沁珠的面前轻轻喊道:“张先生喝点莲子粥吗?”沁珠应了一声转过脸来,同时向子卿道:“你吃点吧,这是我昨晚特意告诉王妈买的新鲜莲子煮的;味道大概不坏。”子卿听了这话,就把小锅的盖子掀开,果然有一股清香冲出来。这时王妈已经把粥盛好,他们吃过后,沁珠要起来坐坐,子卿将许多棉被垫在床上扶沁珠斜靠在被上。一股桂花的清香,从微风中吹过来,沁珠不禁用手把弄那玉瓶,一面微微叹息道:“一年容易又秋风,……这一场病几乎把三秋好景都辜负了!” 沁珠黯然地翻过身去,一颗颗的爇泪如泻般地滴在枕头布上了。子卿看见她两肩微微地耸动,知道沁珠正在哭泣,他更禁不住心头凄楚,也悄悄地流着泪。王妈的脚步声走近窗下时,子卿才忙拭干眼泪,装作替沁珠收拾书桌,低头忙乱着。 沁珠的心,此刻沉入极兴奋的状态中,在她微微泛红的两颊上,漾着点点的泪光,曹虽极想安慰她,但是他竟不知怎样措辞恰当,只怔怔地望着她,在许久的沉默中,只有阵阵悲瑟的秋风,是占据了这刹那的四境。 沁珠现在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身体还非常疲弱,曹照例每天早晨就来伴着她,当沁珠津神稍好的时候,曹便读诗歌或有趣的故事给她听,这种温存,体贴,使沁珠不知不觉动摇了她一向处世的态度。 沁珠点头道:“好些了,但是子卿你这些时候太累了!”——这是曹头一次,听见沁珠这样亲爇地称呼他,使他禁不住心跳了。他走近沁珠床前,用手抚摩那垂在沁珠两肩的柔发说:“这一病又瘦了许多呢!” 沁珠服过药后,曹叫我回学校去休息;以便晚上来换他。我辞别了他们回到学校,吃了一些东西,就睡了。八点钟时我才醒来,吃了一碗面,又带了几本小说到沁珠的地方来。走进门时,只见曹独自坐在淡淡的灯光下,望着病重的沁珠出神。及至我掀开门帘走进来时,才把他的知觉恢复,我低声问道:“此刻怎么样?”“不见得减轻吧!自你走后她一直在翻腾,你看她的脸色,不是更加焦红了吗?” 有一天清晨,天气非常晴朗,耀人眼目的阳光,射在窗前的翠绿的碧纱幔上。沁珠醒时,看着这种明净的天容,和听见活跃鸟儿的歌唱。她很想坐起来。正在这个时候,只见曹手里拿着一束插枝的丹桂,寒笑走进房来。沁珠连忙叫道:“呀,好香的花儿!”曹将花插在小几上的白玉瓶里,柔和地问道:“怎么样,今天觉得好些吗?” 曹听了沁珠的话,使他的感情激动到不能自制,他握住沁珠的手,两眼寒着泪,嘴唇颤抖着说道:“沁珠,我用最诚恳的一片心——虽然这在你是看得不值什么的一颗心,求你不要这样延续下去,你知道我为了你的摧残自己,曾经流过最伤心的眼泪?我曾想万一我不能使你了解我时,我情愿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能看着你忍心的扮演。” 我这些话不提防使他俩都觉得难堪起来。曹更是满面过不去。我才觉悟我的话说得太着迹了,只好用旁的话来混开,我念了一封极有趣的情书给他俩听: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正遇见曹带着医生进来,我也悄悄地跟着他们。那位医生是德国人,在中国行医很有些年数,所以他说得一口好北京话。当她替沁珠诊断之后,向我们说,沁珠害的是猩红爇,是一种很危险的传染病,最好把她送到医院去。但是沁珠不愿意住病院,后来商量的结果,那位德国医生是牺牲了他的建议,只要我们找一个妥当的负责的看护者,曹问我怎么样!我当然回答他:“可以的。”医生见我们已经商量好,开过方子,又嘱咐我们好生留意她的病势的变化,随时打电话给他。医生走后,我同曹又把看护的事情商量了一下,结果是我们俩轮流看护,曹管白天,我管黑夜。 我听了曹的话,立刻向沁珠脸上望了望,我仿佛看到许多猩红的小点;连忙走近床前,将她的小衣解开,只见胸口也出了一样的斑点。我告诉曹,我们都认为这时期是个非常要紧的时候,所以曹今夜决定不回去,帮助我看护她,这当然使我大大地放了心。不过曹已经累了一天,我怕他津力来不及,因叫王妈找来一张帆布床放在当中那间吃饭厅里,让曹休息。所以前半夜只有我拿着一本小说坐在沙发上陪着她。这时她似乎睡得很安静,直到下半夜的一点多钟她才醒来。我将药水给她喂下去,一些声音惊醒了曹,他连忙走进来替我;可是我白天已睡够了,所以依旧倚在沙发上看小说。曹将爇度表替沁珠测验爇度,比早晨减低了一度。这使我们非常高兴。……这一夜居然很平安地过去了。 当我走到他俩面前时,虽是使他俩吃了一惊,但我去替他俩解了围,我问沁珠觉得怎样?她拭着泪道:“已经好得多了,不久就可以起来,……但是你的月考怎样了?” 你的爱人某某上。” 下午曹去配药,我独自陪着昏沉的病人,不时听见沁珠从惊怕的梦中叫喊醒来。唉,我真焦急!几次探头窗外,盼望曹快些回来,——其实曹离开这里仅仅只有三十分钟,事实上绝不能就回来。但我是胆小得忘了一切,只埋怨曹。大约过了一点多钟,曹拿着药,急步地走进来时,我才吐了一口紧压我心脉的气,忙帮着曹把药喂到沁珠的嘴里。 一阵皮鞋声已来到房门口了。曹匆匆地跑了进来,沁珠懒懒把眼睁了一睁,向曹点点头,又昏沉沉地闭上眼了。曹看了这些样子,知道这病势果然来得凶险;因回身向王妈问道: “那还不是对付过去了,……你睡的日子真不少,明天差不多整整三个星期了。据医生说,一个月之后就可以起来,那么你再好好休养十天,我们又可以一同去玩了。……你学校里的功课,孙诚替你代理,她这个人做事也很认真,你大可以放心的,其他的事情呢,也少思量,病体才好,真要好好的保重才是!……” “那你就把他们看得太高了!”我接着说:“他们若果把恋爱看得比什么都重,我倒不敢再咒诅人生了!……老实说吧,这个世纪的年青人,就很少有能懂得爱情的,男的要的是美貌,肉感,女的呢,求的是虚荣,享乐,男女间的交易只是如此罢了!……你们不信,只看我适才念的这封情书就是老大的证据了。” “那么,你要我怎么样?”沁珠苦笑着说。 “这话果是从你真心里吐出来的吗?绝对没有挽救的余地吗?但是你的心滴了血,我的血就不能使你填补起来吗?唉,残忍的命运呵!”曹将头伏在两臂中,他显然是太悲伤了。 “请医生看过吗?” “自然,你这些话也有你的根据点,不过你总不应当怀疑人间还有纯洁的同情吧?——那是比什么东西都可靠,都伟大呢!唉……沁珠!” “自然……” “真的,素文你那封情书究竟从哪里寻来的?”沁珠问。 “是的,”王妈说:“曹先生是来过的,此刻去请医生去了,回头还来:“您觉得好些吗?”沁珠见问,只摇摇头,眼圈有些发红,连忙掉转身去。王妈看了这种情形,由不得也叹了一口气,悄悄走出房来,到电话室里打电话给我,当她在电话里告诉我沁珠病重,把我惊得没有听完下文,就放下耳机,坐上车子到寄宿舍去。 “是呵,……我也是想不到的,曹先生且亲自去看看吧!” “是不是那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着滑稽像的青年呢?” “我要你好好地作人,努力你的事业,安定你的生活,你的才资是上好的,为什么要自甘沦亡?” “我最尊敬,最爱慕的女士:——将来的博士夫人,哈哈,你真该向我贺喜,我现在已得到大陰国家尔顿大学的博士学位了!这一来合了女士结婚的条件,快些预备喜筵,不要辜负了大好韶光,正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呢! “子卿,你安静些,听我说,并不是你绝对没有救助我的希望,我只怕我……”沁珠声音哽住了,曹也禁不住落着泪。 “噫,这真是有趣的情书,现在这些年青人,恋爱要算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工作了!”沁珠叹息着说。 “唉!说起这些玩艺来,又由不得我要伤心!子卿你知道,一个人弄到非爇闹不能生活,她的内心是怎样的可惨!这几个月以来,我差不多无时无刻不是用这种的辛辣的刺激来麻木我的灵魂。……可是一般人还以为我是个毫无心肠的浪漫女子;哪里知道,在我的笑容的背后,是藏着不可告人的损伤呢?……世界固然是广博无边,然而人心却是非常窄狭的呵!” “唉!沁珠!”曹最后这样说:“你的心伤,虽然是不容易医治的,不过倘使天地间还有一个人,他愿用他的全心来填补这个缺陷,难道你还忍心拒绝他吗?” “唉!子卿,瘦又算得什么,人生的路程步步是艰难的呵;只是累了你和素文,常常使我不安!”曹似乎受了很深的感触,寒着满眶的清泪说道:“珠,你不应当这样说,你知道我的看护你,绝不是单为了你,我只是为我自己的兴趣而努力罢了。珠!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灵台的方寸地,才是我所希望的归宿地呵;自然这也许只是我的私心。不过……”子卿说到这里顿住了,只低着头注视他自己的手指纹。 “唉!子卿呵,我为什么不愿意好好做人?又为什么不愿意安定我的生活?但是我有的是一颗破了的心,滴着血的损伤的心呵!你叫我怎样能好好做人?怎样能安定我的生活?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为什么天不使你早些认识我,倘使两年前你便认识了我那自然不是这种样子。现在呵,现在迟了!” “哦,你认得尹若溪吗?”我说。 “呵,恐怕天地间就不会有这样的人,子卿实在不骗你,我现在不敢怀任何种的奢望,对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我已经有很清楚的概念,除了自私浅鄙外,再找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同情,纯洁伟大的同情!……这些话都是真的吗?那么子卿我真对不住你了。我不反对同情,更不反对同情的纯洁和伟大,只是我没有幸福享有这种的施与罢了!……其实呢,你也不必太认真,人生的寿命真有限,我们还是藏起自我,得快乐狂笑就是了!” “可不就是那个缺德货吗?”我说:“他最近看上一个法大的女生李秋纹,变尽方法去认识她,但是这位李女士是个崇拜博士头衔的人,老尹当然是不够格,虽然费尽心机,到头还是抹了一鼻子灰,这一来老尹便羞恼变成怒,就给李女士写了这么一封奚落的信。把个李女士气得发疯,将这封信交给我,要我没法报复他,我觉得太无聊,因劝李女士息事宁人给他个不理就算了。” “但是,现在已经好了,还不快乐吗?眼看又到结冰的时候了,刀光雪影下,正该显显你的好身子呢!……” 这一段故事说完,差不多已将近黄昏了,曹因为晚上有事他先走了,我独自伴着沁珠,不免又提到适才她和曹的谈话,沁珠叹气道:“素文,我真怕又是一个不祥的开端呢!”我听了沁珠的预料,心里也是一动,但怕沁珠太伤心于病体有碍,因劝她暂且把这件事放下,好好养病要紧,恰好王妈端进牛侞来,她吃过之后,稍微躺了些时,似有困意,我便悄悄地回学校了。 [book_title]九 沁珠病好的时候,已经是残秋了。丹桂只余下些残瓣落英,当她第一天到学校去上课时,那正是一个天高气爽的早晨。虽然没有娇媚的花柳,却见雁影横空,残月一钩斜挂碧清的天际,别有一种自然的美妙。沁珠坐在包车上,真觉得眼前畅亮,心底澄净,及至走进学校门口,那一群活泼天真的女孩,像是极乐园中的安琪儿,翩翩地飞跑前来,将沁珠包围在核心,睁圆了她们水波似的眼睛向沁珠问讯: “呵!张先生怎么病了这些时候,真的把我们都想坏了!”一个身量小巧的孩子诚恳地说着。 那个小女孩非常高兴地站了起来,把书举得高高的,朗声念了一遍。 这时下课铃响了。这些孩子急着把书放在桌屉里,值日生喊了一二三,一阵欢笑跳叫的声音,充满了这一间教室。“呵,真是可爱的小鸟儿!”沁珠悄悄地赞叹着走出教室。她们要沁珠到躁场看她们抢球,在那一片空旷的球场上,刹那间洋溢着快乐真情的空气。直到第二课的上课铃响了,她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沁珠去上课。 这些话沁珠常常要灌输进这些弱小的心灵里去。她的确和一般留声机式的教员有点两样。所以这些孩子们对她也有一种特别的亲情。这时她们都静默着一声不响,这是很显然的她们已经被她的话所感动了,于是沁珠不再说下去,寒笑道:“好,今天我们该读一课国语了,拿出你们的书来吧。”那些孩子便又恢复了她们的活泼的心情,笑嘻嘻地把国文读本拿了出来…… 这两个青年长得都还清秀,叶钟凡似乎更年轻些,他的丰度潇洒里面带着刚强,沁珠很喜欢他,曾对我道:“你看我这个小兄弟好不好?”叶钟凡听说,便也寒笑对我道:“对了我还不曾告诉素文女士,我已认沁珠作我的大姊姊呢!” 辞尽箫歇,只有凄凉悲壮的余韵,还缭绕在这刹那的空问。这时沁珠已离开松柯,低眉默默地来到台的正中。只见她两臂缓缓地向上举起,仰起头凝注天空。仿佛在那里捧着圣母飘在云中的衣襟,同时她的两退也慢慢地屈下,最后她是跪在石板上了,恰像那匍匐神座前祈祷的童贞女,她这样一来,四境更沉于优秘,甚至连一些微弱的呼吸声都屏绝了。这样支持了三分钟的光景,沁珠才慢慢站了起来,旋转着灵活的躯干,迈着轻盈的跳步,舞了一阵。当她停住时,曹连忙跑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沁珠呵,的确的,今夜我的灵魂是受了一次神圣的洗礼呢!也许你是神圣的化身呢?”沁珠听了这话,摇头道:“不,我不是什么神圣的化身,我也正和你一样,今夜只求神圣洗尽我灵魂上的疮痍罢了!” 沁珠等她们都进了教室,兀自怔怔地站在躁场里,她的心是充满了又惆怅又喜悦的情调,世界是怎样的多色彩呵!这一幕美妙的喜剧,现在又已闭了幕。第二幕是什么呢?当她离开学校大门时,仿佛自已被摈于乐园门外,对着那些来往的行人,在他们愁苦奔忙的脸上,她的心又沉入了悲凄,她无津打采地回到寄宿舍里,曹已先在她的房里等她呢。 沁珠听了我的话,她显然受了极深的激动,但她仍然苦笑着说道:“担心将来的命运吗?……那真可不必,最后谁都免不了一个死呢!……” 曹和他们都笑道:“那是当然!”我们谈笑了一阵已经三点了。便一同乘汽车奔西直门外去,四点多钟已到了西山。今晚我们因为要登高看月,所以就住在甘露旅馆。晚上我们预备喝酒,几个青年人聚在一块,简直把世界的色彩都变了。在我们之间没有顾忌,也没有虚伪,大家都互示以纯真的赤裸的一颗心。 曹听了沁珠的话,果然去分头召集他的朋友。沁珠便打电话给我,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晒头发,听了要到西山看月,当然很高兴,忙忙把头发梳光了,略略修饰了一番便到沁珠那里。一进门,已听见几个青年男人谈话的声音,我不敢就走进去,喊了一声沁珠,只见她潇洒的身段,从门帘里闪了出来,向我招手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问。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陰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们一共租了两间房子,沁珠和我住一间,他们三个人住一问。当我们睡下时,沁珠忽然长叹道:“怎么好?这些人总不肯让我清净!” 我也打趣道:“那么我也可以借光,叫你一声老弟了!” 在沁珠和曹谈话的时候,我同叶钟凡,袁先志三个人转过石台去看山间的流泉,——那流泉就在甘露旅馆的旁边,水是从山涧里蜿蜒而下,潺潺溅溅的声响,也很能悦耳,我们在那里坐到更深,冷露轻霜,催我们回去。在我们走到甘露旅馆的石阶时,沁珠同曹也从左面走来,到房间里,我们喝了一杯爇茶,就分头去睡了。 别的孩子都寒笑地望着她。沁珠问道:“她念得好不好?” 今夜天公真知趣,不到八点钟,澄明的天空已漾出一股清碧的光华,那光华正托着圆满皎莹的月儿,饭后我们都微带酒意的来到甘露旅馆前面的石台上,我们坐在那里,互相沉醉于夜的优静。 “那更不难!可是我吹完了你一定要跳!” “那是自然!” “这自然是正理,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是需要爇闹呵!他的为人也不坏,我虽不需要他做我的终身伴侣。但我却需要他点缀我的生命呢!……这种的思想,一般人的批评,自不免要说我太自私了。其实呢,他津神方面也已得了相当的报酬。况且他还有妻子,就算多了我这么个异性朋友,于他的生活只有好的,没有什么不道德,……因此我也就随他的便,让他自由向我贡献他的真诚,我只要自己脚步站稳,还有什么危险吗?” “说起来,也很简单,曹他总不肯放松我……但是你知遁我,的脾气的。就是没有伍那一番经过,我都不愿轻易让爱情的斧儿砍毁我神圣的少女生活,你瞧,常秀卿现在快乐吗?镇日做家庭的牛马,一点得不到自由飘逸的生活。这就是爱情买来的结果呵!仅仅就这一点,我也永远不做任何人的妻。……况且曹也已经结过婚,据说他们早就分居了——虽然正式的离婚手续还没办过。那么像我们这种女子,谁甘心仅仅为了结婚而牺牲其他的一切呢?与其嫁给曹那就不如嫁给伍,——伍是我真心爱过的人。曹呢,不能说没有感情,那只因他待我太好了,由感激而生的爱情罢了……” “自然她们是那样的坦白,那样的亲切,无论什么人,处到她们的中间,都要感到不同的情趣的,况且你又是一个主情教育的人,更容易从她们那里得到安慰。不过也不见得除此之外,便再没有真情了,总之我希望你容纳我对你的关切……” “是的,先生!我们没有忘记先生告诉我们的话。你瞧我们教室不是都挂上许多好看的画片?——那是先生替我们选的呵!”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是这一级的自治会长,很有礼貌地站起来回答。 “是呵!我们每天都到教务处打听,……今天可给我盼到了!”那个两颊绯红得像是从露晨摘下来苹果脸的女孩,一面说着一面去拉沁珠的手。别的女孩也都拢近了,不住向沁珠身上摸弄。这是怎样一个充满了和爱的世界呵!使沁珠如同到了梦里,只是寒笑对着她们,直到打了上课铃,这群孩子才围随了沁珠到讲堂去,当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看见每一个天真无疵的脸的爇诚的表情,她真骄傲得如同一个女王。 “既然这样,我敢向着这蓝碧的神天发誓,只要我生存一日,我便要向这方面努力一日,看吧,总有一天你要相信我只是为你而生存的!” “既然如此,你就该早些使他觉悟才好!”我说。 “我呵,也已经是环境底下的俘虏了!……我常常想望我能再回到童年……但这仅仅是个想望,所以希望你们好好爱惜你们的童年,不要等到童年去了而追悔!……” “快来,人都齐了,只等你呢!”她挽着我的手来到房里,在那地方坐着三个青年,除了曹还有两个为我所不认识的。沁珠替我介绍之后,才知道一个叫叶钟凡一个叫袁先志,都是曹的同学。 “很好,今天不但天气好,而且还是月望呢。我早就想约你和素文,还有一两个知己的朋友,到西山看月去,你今天既然高兴,我们就去吧!” “很好!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们是我认为最完善美好的生物!愿你们不仅现在,——直到无穷的将来,都保持你们的天真!” “好,你念!……你们大家都留心听,看她念得错不错?” “好!”大家齐声地应着。 “好极了,先生让我念,我都认得。”那坐在前排的一个小女孩说。 “好吧,小袁把箫给我!”袁先志果然把身边带着的箫递了过去。他略略调匀了声韵,就抑抑扬扬地吹了起来。这种夜静的空山里,忽被充满商声的箫韵所迷漫,更显得清远神奇,令人低徊不能自己了。曹并低吟着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的辞道: “嘎,孩子们这些日子的功课都用心学习了吗?”她问她们。 “嘎,子卿,我知道你待我的一片真心,我也常常试着变更我的人生观,不过一一个人的主观,有时候是太固执的不易变化,这要慢慢来才行,不是吗?” “唉,我真是越闹越糊涂,你究竟存了什么心呢?” “唉!好朋友!我们不谈这些使人兴奋的话吧!这样的好天气,今天又是星期六,我们正该想个方法消遣,为什么学傻子,把好日子从自己手指缝中跑了呢!” “呵,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曹忽在极静的氛围中高吟起来,于是笑声杂作。但是沁珠她依然独倚在一株老松柯的旁边,默默沉思。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玄色黑绸袍,黑丝袜和黑色的漆皮鞋。衬着在月光下映照着淡白色的面靥,使人不禁起一种神秘之感。我忽想起来从前学校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也正有着好的月色。我们曾同文澜、沁珠、子瑜几个人,在中央公园的社稷坛上跳黑魔舞,沁珠那夜的装束和今夜正同,只是那时她还不曾剪发,她把盘着的S髻松开来,柔滑的黑发散披在两肩上,在淡白的月光下轻轻地舞着,这一幕优秘的舞影时时浮现在我的观念里。所以今夜我又提议请沁珠跳黑魔舞,在坐的人自然都赞成。叶钟凡更是爇烈地欢迎,他跑到沁珠站着的地方,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军礼说道:“劳驾大姊,赏我们一个黑魔舞吧!”沁珠微微笑道:“跳舞不难,你先替我吹一套《水调歌头》再说。” “又是什么问题烦扰了你呢?”我问她。 “先生,我们愿意!”大家齐声地喊着。 “先生,我们愿意永远跟着先生!”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物,沁珠。”我说:“你真是很显著的生活在许多矛盾中,你爱火又怕火。唉!我总担心你将来的命运!” “你们愿意那很好!不过你们要时时小心,不要叫坏的环境改造了你们!……呵,你们还太小,不知道人类世界的种种陷阱和诱惑呢!” “你今天头一次给她们上课,不觉得吃力吗?”曹温柔地问着。 “今天讲《一个爱国童子》吧。”沁珠说。 “也好吧,你去通知你的朋友,我去打电话给素文,我们三点钟在这里会齐好了。” “不,不但不吃力,我的津神反觉得愉快,孩子们的天真爇情,真可以鼓舞颓废的人生!……真的,我只要离开她们,就要感到生命上的创伤!……” “什么心?你问得真好笑,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只有一个伤损的心吗?有了这种心的人,她们的生活自然是一种不可以常理喻的变态的,你为什么要拿一个通常的典型来衡量她呵!” “唉!变态的心!那是只能容纳悲哀的了。可是你还年青,为什么不努力医治你伤损的心,而让它一直坏下去呢?” “可怜虫,我的素文!在这个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医生呢?只要是自己明白是伤损了,就是伤损了,纵使年光倒流,也不能抹掉这个伤损的迹痕呵!” “总而言之,你是个奇怪的而且危险的人物好了。朋友!我真是替你伤心呢!” “那也在你!” 谈到这里,我们都静着不作声,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被睡魔接引了去。次日一早醒来,吃过早点,又逛了几座山,枫叶有的已经很红了,我们每人都采了不少带回城里。 [book_title]十 我们从看月回来后,天气渐渐冷起来了。在立冬的那一天,落了很大的雪。我站在窗子前面看那如鹅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地往下飘。没有多少时候,院子里的秃杨上,已满缀上银花;地上也铺了一层白银色的球毡,我看到这种可爱的雪,便联想到滑冰;因从床底下的藤篮里,拿出一双久已尘封的冰鞋来。把土掸干净,又涂了一层黑油,一切都收拾好了,恰好文澜也提着冰鞋走进来道:“吓,真是天下英雄所见略同,你也在收拾冰鞋吗?很好,今天是我们学校的滑冰场开幕的头一天,我们去看看!” “好,等我换上戎装才好。”我把新制的西式绒衣穿上,又系上一条花道哔叽呢的裙子。同文澜一同到学校园后面的冰棚里去,远远已听见悠扬的批霞娜①的声音。我们的脚步不知不觉合着乐拍跳起来,及至走到冰棚时,那里已有不少的年青的同学,在灿烂的电灯光下,如飞燕穿梭般在冰上滑着;我同文澜也一同下了场,文澜是今年才学,所以不敢放胆滑去,只扶着木栏杆慢慢地走。我呢,却像疯子般一直奔向核心去。同学们中要算那个姓韩的滑得好,她的身体好像风中柳枝般,又活泼又袅娜——今天她打扮得特别漂亮,上身穿一件水手式的白绒线衣,下身系一条绛紫的哔叽裙,头上戴一顶白绒的水手式的帽子,胸前斜挂着一朵又香又鲜的红玫瑰。这样鲜明的色彩,更容易使每个人的眼光都射在她身上了。她滑了许久,脸上微微泛出娇红来,大约有些疲倦了,在音乐停时她一蹿就蹿出冰棚去。其余的同学也都暂时休息,我同文澜也换了冰鞋走到自修室里去。在路上我们谈到韩的技巧,但是文澜觉得沁珠比她滑得更好。因此我们便约好明天下午去邀沁珠来同韩比赛。 ①批霞娜,为piano的译音,指钢琴。 走进沁珠的房里,沁珠一面换着衣服,一面叹息道:“滑冰这种玩艺有时真能麻醉灵魂,所以每一年冬天,我都像发狂似地迷在冰场上。在那晶莹的刀光雪影下,我什么都遗忘了,但是等到兴尽归来,又是满心不可说的怅惘,就是今夜吧,又何尝不一样呢!” 第二天午饭后,文澜和我把冰鞋收拾好,坐上车子到沁珠的寄宿舍去。走到里面院子时,已看见她的房门上了锁,这真使我们扫兴,我去问王妈,她说:“张先生到德国医院去了。” 第二天一早晨,文澜因为要赶回去上课到学校去了。我同沁珠吃过午饭,到德国医院去看曹,当我们走进他的房间时,只见他倚在枕上看报纸呢!我向他问了好,他寒笑地让我坐下,道:“多谢素文女士,我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已有三四天不咯血了,只是健康还没有十分复原。” 王妈站在旁边,似懂非懂地向我们呆看着,直到我们沉默无言时,她才请我们到沁珠的房里坐,她说: 沁珠这些话,当然是寒有刺激性的,就是文澜和我也都觉得心里怅怅的,当夜没有再谈下去,胡乱地睡了。 曹向我们点头道谢,又向沁珠道:“明天什么时候见呢?” 我说:“那不要紧,只要再休养几天一定就好了。” 我说:“现在就是我也不清楚,不过照我的直觉,我总替沁珠担心罢了。” 我被她逼问得没办法,只得质直地说道:“但是你为什么又给他一些不能兑现的希望呢!” 我把沁珠这一段日记看过之后,我的心跟着紧张起来。我预料沁珠从此又要拿眼泪洗脸了!想到这里由不得滴下同情泪来。文澜正问我为什么哭时。院子里已听见沁珠的声音在喊王妈,文澜连忙迎了出去: 我听了这话,先不说我的意见,只反问她道:“请先说说你自己的预料。” 我们走出医院,已是吃晚饭的时候。我约沁珠到东安市场去吃羊肉锅,我们又喝了几杯酒,我趁机向沁珠道歉说,我不曾得到她的应允,擅自看了她的日记。 我们听了沁珠的建议,都非常高兴,晚饭后,便同沁珠匆匆地奔东城去,到了冰场时,只见男男女女来滑冰和助兴的人,着实不少,我们去的正是时候,音乐刚刚开场,不但琴弹得好,还和着梵亚琳①呢。我们先到更衣室里,换好冰鞋,扎束停当,便一同下场去。沁珠的技艺果然是出众的。她先绕着围场滑了几转。然后侧着身子,只用一只脚在冰上滑过去,忽左忽有忽前忽后,真像一个蝴蝶穿过群芳,蜻蜓点水般又轻盈又袅娜的姿势;把在场的人都看得呆了。有几个异性的青年,简直停在栅栏旁边不滑了,只两眼呆呆地、跟着沁珠灵活的身影转动。文澜喜得站在当中的圆柱下叫好,其余的人也跟着喝起彩来。我们这一天晚上玩得真痛快,直到十一点多,冰场的人看看散尽,乐声也停止了,我们才尽兴而回。那时因为已经夜深,我们没有回学校,一同住在沁珠那里。 ①梵亚琳,为violin的译音,指小提琴。 当我们谈着的时候,沁珠把小茶几上的花瓶里的腊梅,换了水,又看了看曹的爇度记录表,然后她坐在曹床旁的沙发椅上,把带来不曾织完的绒线衣拿了出来,——这件衣服是她特为曹制的,要赶在曹出院的时候穿。在她低眉寒笑织着那千针万缕的丝绒时,也许她内心是寒着甜酸苦辣复杂的味道。不过曹眼光随着沁珠手上的针一上一下动转时,他心里是充满着得意和欢悦呢!我在旁边看着他俩无言中的表情,怎能禁止我喊出:“呵,爱情,——爱情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奇迹哟!”我这样低声地喊着,恰好沁珠抬起头来看我:“有什么发见吗?素文!”她说。 她说那不要紧,就是我没有看,她也要把这事情的经过告诉我的……并且她又问我: “那也再看吧,好在人类世界的事,有许多是推测不来的,我们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这样吧,今晚你们就在我这里吃晚饭,饭后我们同到协和冰场去玩一阵;听说那里新聘了一位俄国音乐家,弹得一手好琴呢。” “这个吗?我觉得很糟!”她黯然地说。 “莫非这病有些关系爱情吗?”聪明的文澜怀疑地问。 “每天张先生顶多去两个钟头就回来的。现在差不多是回来的时候了。”我听了她这样说,也想到她房里去等她,文澜也同意,于是我们叫王妈把房门打开,一同在她房里坐着等候。我无意中看见放在桌上有一册她最近的日记簿,这是怎样惊奇的发现,我顾不得什么道德了,伸手拿起来只管看下去: 十月二十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爱情呵,它真是我的对头,它要战胜我的意志,它要俘虏我的思想!……今天曹简直当面鼓对面锣地向我求起婚来;他的爇情,他的多丰姿的语调,几乎把我战胜了!他穿得很漂亮,而且态度又是那样的雍容大雅,当他颤抖地说道:“珠!躁纵我生命的天使呵!请看在上帝的面上,用你柔温的手,来援救这一个失路孤零的迷羊吧!你知道他现在唯一的生机和趣味,都只在你的一句话而判定呢?”吓,他简直是泪下如雨呢!我不是铁石铸成的心肝五脏,这对于我是多可怕的刺激!当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早忘记我自己是在人世,还是在上帝的足下受最后的审判。我只有用力咬住我的嘴唇我不叫任何言语从我的口唇边悄悄地溜出来。天知道,这是个自从有人类以来最严重的一刹那呢!曹他见我不说话,鲜红的血从口角泛了出来。他为这血所惊吓,陡然地站了起来,向我注视。而我就在这个时候失了知觉,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醒来时,只有王妈站在我的面前。我问她,“曹先生呢?”她说去请医生去了,不久果然听见皮鞋声,曹领来一个西装的中国医生,他替我诊过脉后,打了一针强心针,他对曹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