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贾凫西鼓词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852 [book_dec]《贾凫西鼓词》,标“弹词小说”,署“木皮散人贾凫西著”。载《月月小说》第7号、第8号,分别于光绪三十三年三月十五日(1907年4月27日)、四月十五日(5月26日)印行。首冠光绪丁未二月(1907年3月)吴趼人(署名“趼人氏”)《贾凫西鼓词·序》、乾隆元年(1736年)秋统九骚人《原序一》、乾隆二年(1737年)七月二十七日统九骚人《原序二》;末附佚名《跋》、同治戊辰(1868年)闰月竹石主人《附识》。吴趼人加有眉批四条,署名“趼”。本卷即据《月月小说》本点校收入。 [book_img]Z_14989.jpg [book_title]《贾凫西鼓词》序 呜呼!风云扰扰,变态万千,人海茫茫,乱评黑白。成者王侯败者贼,乃史家不二之法门:诛其君而吊其民,为奸雄欺人之饰语。通鉴驮?史籍驮?吾一往复斯言,而不敢尽信也。而况时势变迁,竞争剧烈,谬妄之说,因而从生。吾见夫优胜劣败,实弱肉强食之遁词:天赋人权,惟凶暴残刻者享受。是故善杀人者,一蹴而几于文明:讲礼让者,万人尽讥为腐败。时评欤?舆论欤?吾旷观斯世,亦不敢信以为然也。借曰舆论、时评皆可信,则善噬人者虎狼,何不贡以文明之谥?善攫食者饿鹰,岂亦得为进化之征欤?然而舆论竟如是,是则无可奈何者矣。吾于是揣摩时势,商榷舆论,远观全世界,近观吾宗国:国家如何?呜呼!是皆欲于舆论中求一名誉而不可得者也。然而国家、社会、政治、教育、程度、思想,历数年十数年而终于如是。呜呼!其不可为也。己知其不可而为之,世无孔子,吾其为晨门驮?许由洗耳:未必羞为帝王:箕子佯狂,岂尽心乎君国?时势之所逼,舆论之所攻,迫而为之耳。此吾年来厌世之心所由生也。 贾凫西先生为胜朝遗老,而考遗佚传中无其人,行箧中书籍无多,不及详求矣。撰有《鼓词》一册,书中两叙一跋,亦皆不著姓氏,益无可考。其词则嬉笑怒骂,皆厌世之文,盖当时有所感之作也。同治末年,曾有人以聚珍版印行,其书仅十余页,迄今三十余年,当尽饱蠹鼠矣。三水麦子正臣搜罗得一册,持以见眎。余读而爱之,将以付诸《月月小说》,商诸周子桂笙,桂笙以为旧,曰:“《月月小说》皆新著,忽阑入此,毋乃成瑕?”余乃止。既而愈读而愈爱之,遍索于书肆,非独无有,且多不知有是书者,乃决意重梓之,以公同好。或曰:“当此锐求进化之时代,子乃为此厌世语,提倡此厌世语,君子不将讥为冷血乎?”曰:“冷,吾不敢辞。南北冰洋,冷极矣,然使凿冰洋为隧,而探地球之中点,吾知其热度将十百千万倍于地球外之赤道下者。君子庶几谅余。” 趼人氏序,时光绪丁未二月。 [book_title]原序一(统九骚人) 山不可摇,云雾宣其气:海不可量,潮沙泄其机。山海尚有不平之积,而况人之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哉!当其寂处阒然,如蚕斯缚,如蠕斯奋,悲喜交集,曲折万端。洎乎应感起物,心术形焉,蚩蚩者随起而灭,稍有聪明,为之咏言焉,长叹焉,播之音乐焉。盖余横目古今之书,莫非心之不平为之也。天心不可见,闲尝于山之云,曳紫流光,而必不同于昨日:又即于海之潮,涵天浴日,而必不同于去年。因知心之所触,各有浅深:目之所遇,各有彼此。心动于中,目接于外,如矢在弦,发不可遏,工拙靡尽,偏全奚恤?自昔湘江囚累,尚疑怨君,蚕室腐史,不免孤愤,诰六经而下,不诡大道者鲜矣。至于文心不同,各创体制,以言语而变盱睢,以鸟迹而变结绳,褒贬易誓诰之文,纪传改编年之体,文章异态,夫复何穷?乃有传奇,固三百篇之余绪:有演义,或麟经左史之支派。盖予读《文献通考》之续书,尚列《琵琶》《水浒》之稗史。窃谓感慨既深,言之痛切,尺幅穷万古之变,片言发千载之覆。如贾先生之《鼓词》,即谓子美诗史、屈平《天问》以来堪步后尘焉,盖未多愧也。先生济宁人,宇凫西,失其名号,明时进士,其家世亦未暇考。至作书之故,亦未及周知。然观其字成鬼哭,丝动石破者,先生之唾壶欲碎,先生之柔翰万折矣。涂鸦小儿,依口学舌,自矜醇正,方以先生之讪毁昔民,噤口不敢道。则是仁、义、礼、智之字,荀、杨不识其点画;《易》象、《春秋》之文,庄、老未穷其旨归也。呜呼!小知不及大知,岂特蜩与莺鸠云尔哉! [book_title]原序二 余之序贾先生《鼓词》在乾隆元年丙辰秋也。逾年七月二十三日,复为论述其意,偶以新病,屏笔墨者二十有四时,既愈而后卒其事。盖文不加点,难免刺谬,而词以达情,不避指摘,爱复为之序曰: 文章之来,邈矣远哉,其端肇于鸟迹,而其盛发为典谟。皋、夔拜手,明良作焉:旦、奭分陕,清庙咏焉。粲而成章,所以敷皇猷,扶心传,其系重矣。三代权操于上,故咙言有禁,而横议者诛。汉世权操于下,故言不雅驯,则荐绅缄口。若是方技百家之说,叛经离道之书,隐僻怪诞之论,学士大夫畏而去之,肄业非所及也,而况乎稗官野史之流哉!顾吾闻尼父之言曰:“博弈用心,犹贤乎已。”东坡之言曰:“苟有可观,皆有可乐。”然则文章小道,大雅不废,街谈巷议,雅化攸关。粤自周室东迁,杂说蜂起,心心有主,喙喙争鸣。庄叟内外之篇,非尧、舜而是架、纣;荀卿乐之论,薄孔、孟而杂刑名。乃至乱民必诛而游侠立传,草窃必杀而《水浒》为书。士君子心胸垒块,天地文章,借得杯酒,互为草稿,但能以意逆志,何妨往而不返。则予之流览于贾先生《鼓词》,心之所注,何不可焉?且夫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念予家号雅儒,室有缥缃,虽名山之业,未敢妄希乎先进。而春官之笔,亦且留意于鸿文,属以覆盆永戴之故。而中郎万卷,零落无存:惠子五车,差池未睹。自计身己败矣,名己裂矣。金殿视草,虎帐飞檄,既己零落于春梦,而载酒问字,对月评诗,又复契阔于乡儒。惟此《鼓词》一册,风雨晦明,与我共对,时一抱膝长吟。而阘茸狱吏之辈,亦颇能解其旨趣。吟之既久,感之愈深,序而存之,论而述之。譬犹蜣之转粪,已忘其臭:更如鸩之食蛇,言甘其毒而已矣。喔乎哉!文章一道,何往不存,苟有心得,随遇而解。牛铎可以知乐,曝背可以献君。故琴瑟在御,而三郎膻鼓解秽:文为涌泉,而门人说鬼倾耳。近世之士,沉没墨牍,文似而实非,尚不如《鼓词》之不拾牙慧,使读者有须眉起舞之乐也。 时丁巳七月二十七日,统九骚人再序。 [book_title]正文 论地谈天,讲王说伯,第一件不要支离不经,第二件不要荒唐无味:言言都是药石,事事可作鉴戒。那刚胆的人,听说那忠臣孝子,也动一番恻隐。那婆心的人,听说那奸妄邪淫,也起一番嗔怒。即如荆轲报仇,田横死节,讲到这个去处,令人慷慨悲壮,吐气为虹。又如那忠臣抱恨,孝妇含冤,讲到这个去处,令人咨磋伤叹,嘘欷流泪。再提起那曹操杀董承,秦桧害岳飞,讲到这个去处,令人怒发冲冠,切齿咬牙,恨不能生嚼他几口。又如提起那武二郎手刃西门庆,黑旋风法场上劫宋江,讲到这个去处,令人心胆俱快,跃然舞起,真个要替他操刀。如归湖之范蠡,奔山之张良,飘然长往之刘基,看这些人前半截的施为功业,尽该去做。如骖乘之霍光,得君之管仲,恃功请王之韩信,看这些人后半截的结果,名利事就不争了。见多少拔山举鼎的好汉,到后来反害其身,可见生死为难逃之天,虽说是势力,也不全在势力。见多少舌剑唇枪的英雄,结果处百无一成,可见成败有一定之数,虽说是智谋,也不全在智谋。想周公恐惧流言,王莽谦恭下士,说到这个去处,可见人心叵测,再不可以言貌取人。像阳货讥仲尼,臧仓毁孟子,讲到这个去处,可见毁誉无凭,是非颠倒,圣贤不得时,也遭世路坎坷。尝过这些滋味,参透这些机关,才知道保身是哲士,贪位是鄙夫,安分是君子,妄为是小人。唐、虞、夏、商、周,到底同归于尽:巢、许、伊、周、吕,可以并传不朽。盘泥飞天,各有长短:廊庙山林,各有所好。明公漫道这是说书的浪谈,于人心实有补助。但古今书史,汗牛充栋,从那里开头?石渠天禄,万卷千箱,打何处说起?有了,有了,释闷怀,破岑寂,只照着热闹处说来。 十字街坊,几下捶皮千古快。半生清海,一声醒木万人惊。凿破混沌作两间,五行生克苦歪缠。兔走乌飞催短景,龙争虎斗耍长拳。生下都从忙里老,死时才会把心宽。一腔填满荆针刺,两肩挑起乱石山。汉陵唐寝麒麟家,只落的野草闲花荒地边。倒不如粗茶淡饭茅屋下,和风冷露一蒲团。科头跣足闲玩耍,醉卧狂歌号酒仙。日上三竿眠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从古来争名夺利不干净,好叫俺老子江头白眼看。 你看满目蓬蒿,遍地荒冢,埋没了多少豪杰,也该唤醒大梦。怎么太上老君,已是住了二十二天,还尽力拉风匣,落得个踢倒丹炉,成了火焰山一座。花果山孙悟空,已是做了齐天大圣,又去西天取经,走了八十一遍,死里逃生,祸中求福。可见富贵功名,最能牢笼世界。在下有一对联,敢为聒耳: 混杂的万般色相,直死歪生,欺软怕硬,若要平头正脸,便无世界; 滚圆的两个东西,连明带夜,斜行倒走,倘或叉手打坐,那有乾坤。 又有一首《西江月》,一并请教: 混混茫茫岁月,嚷嚷闹闹尘寰。虽然头上有青天,自古何曾睁眼。死后七颠八倒,生前万苦千难。神灵享祭鬼图钱,善恶没人招管。 老子江头漫自磋,贩来今古作生涯。三百二十八万有余载,只用俺几句闲言讲到他家。一时张开谈策口,管教他万古英雄没了遁法。混沌初开人物杂,三皇御世驾龙幸。庖羲掌教结罗网,鸟躲鱼藏把命花。炎帝神农尝百草,赭鞭草木早生芽。督亢反了蚩尤氏,黄帝为君起了征伐。灭了涿鹿十里雾,从此后欺软怕硬乱砍杀。【眉】鼓词皆北音,故“法”“伐”“杀”“万”字皆可借入麻韵也。其他仿此。(趼注) 这三皇五帝前后世界,原无文字纂纪,不过衍袭口传。其间出头的人物,各要仗自己本领制伏天下。不知用了多少心机,使了多少气力,费了多少唇舌,经历了多少险阻利害,干过了多少杀人放火的营生,教坏了多少后人。 你看那茹毛饮血心已残,燧人氏着火又加熬煎。有巢氏不肯在山洼里睡,遂使那榆柳遭殃刨成了椽。女娲氏炼石补天多费手,到于今万里覆盆不见那层天。少昊金天都曲阜,云阳埋葬小山尖。颛顼迂国高阳去,有孙彭祖宇钱坚。高辛建国亳州住,有四妃生了四圣共八元。只因帝挚九年诸侯废,立了个陶唐大圣纪尧年。洚水滔天谁惹的祸?那百姓鳌嗑鱼吞死了万千。伯益氏放上一把无情火,狼虫虎豹也不得安然。四岳九宫举大舜,一十六字接心传:丹朱不才臣做主,神禹为主又遇着传贤。为舜挂的三年孝,四百历数纪夏元。善射的后羿篡了位,少康一旅整朝权。自从放了夏桀帝,这又是黑色牛犊命该全。 自从神尧坐了哥哥的宝位,大舜得了丈人的家私,神禹受了仇人的天下,成汤夺了暴主的江山,其间一眠千年,难明就里,也有可哭的,也有可笑的。在下只一言两句,教他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 那时节黑洞洞的世界难睁眼,怎么得清朗朗的乾坤过上几年?沉重重的山河才到了地,轻清清的星月未着上天。神人难处魑魑旺,也亏了三唱更鸡惊动鬼门关。那时有十日并出晃了一晃,唬的些狐子妖孙透胆寒。亏了善射的后羿放了九枝雕翎箭,那十个红轮只剩了一个圆。为甚么大旱七年不下雨?桑林白马祈龙涎。最可笑翦爪当牲来祷告,不成体统怎么传?只见他桑木板顶在脑瓜上,也不怕滴溜了泥丸打了眼圈。全仗的挺硬的脊梁担重担,谁教他撅起屁股唱个喏圆。更可笑古董斯文知礼数,左拉右扯坐了席筵。谁兴的祭祀玉皇杀白马?倒惹的九万里清虚把恶心翻。 这话都是中古时候干的营生,遭的年景,也有停当的,也有不停当的。其中最停当的,只是神尧大舜,虽做了一朝人王帝主,却得一身脱净,万古传留。且说尧为甚么把天下与了舜?他想着:“我这宝位原是我帝挚哥哥的,我将他热腾腾的宝位坐了七八十年,于今发白齿落,也算快活够了。可叹生了个儿子丹朱,教他一盘围棋,也不会下。待于八位皇子中拣一个聪明怜俐的,传位与他,又道天下爷娘向小儿,还怕小兄弟们不知好歹,七拗八挣。又加上洪水未平,共、苗鲧,一般利害行货,倘或乘机弄起刀兵,九位皇子那里招架得起?就是两位公主,也要魂飞魄散,东躲西藏。欲把天下让了巢父、许由,他又装腔做势,洗耳牵牛,逃得影也没了。想一个千妥万当的法子,舍得却还是留得。访闻着有一个壮年好汉,吃辛受苦,孝行过人,不免将他唤来,试看试看。把九位皇子托给他,两位公主嫁给他。后来就委他收拾了四凶,再把天下让与他。既不落老年帝主兴兵诛戮的名色,又省惹下许多冤仇,我那后代子孙也免得受刀下之苦。”所以不把天下与了儿子,却把天下与了女婿。这便是尧让天下与舜。 正是天下原非一人有,子孙传流不到头。婿承翁业真奇事,不是大舜千古仇。想当时阳城一避虽然假,又怎奈朝觐讴歌不自由。 再说舜为甚么把天下与了禹?舜想道:“我从耕田耙地出身,这天下是我丈人给我的,何尝是俺家世传的祖业,也不是白手打来的江山。当年鲧治洪水,八年不成,原来天数如此。就是怀山襄陵,合该有此劫运,难道与他相干?我承岳父之命,将他殛死羽山,化作一个三足黄鳖。我又生下一个商均不肖之子,恰好外甥随舅。那鲧却生的儿子神通广大,伏虎降龙,那等利害。自古道:‘打倒不如就倒’,不免把这傥来的天下,做个现成人情,落个好相与,结识了这个英雄,他也就恩怨两忘,我也好身名无累。”主意定了,遂带着英、皇二位娘娘,驾幸湘湖,还是避阳城的故事,假托名色,说五年巡守,原是旧例如此,一去不返,遂即晏驾苍梧之野。这就是舜把天下让与禹。 正是百丈艨艟千尺篷,一帆高挂水空。纵然飓母风头险,只在丹山碧岛中。英、皇鼓瑟何必多啼哭,也省得湘竹斑斑血点儿红。 再说那干得停当的,屈指无多,就数着了周家文、武父子,也算得真正圣贤,真正豪杰。那豪杰认得真,拿得定,忍得住,下得手,才干得事。自从羑里中潜龙七载,从伏羲八卦,演出生克剥复之理。凡卡世卜年,九五飞天,以及洛邑定鼎,东周降秦,都算的明明白白。虽曰人事,实由天命。自我看来,总之弱肉强食尽之乎矣。最可恨翻舌头的杀才崇佞虎,挑唆的西伯囹圄住成了家。散宣生定下一条脂粉计,献上个兴周灭纣的女娇娃。因此上羑里放出周西伯,倒加上提调两陕专征伐。夜梦飞熊猎渭水,收了个能征惯战的姜子牙。世子纳聘了邑姜女,全仗着自须丈人把舵拿。他爷儿们昼夜商议行仁政,那纣王糊里糊涂在黑影爬。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 自西伯得专征伐,三分有二,还咬着牙根,不肯动手。到临终时密嘱世子道:“时至勿疑。”至世子承袭,天命已归,陈师牧野,火焚了妲己,剑诛了商纣,天下方为周有。假如武王假斯文道学起来,高抬贵手,姜太公刀下留情,那纣家十万亿的子孙,六百年的故旧,安知不死灰复燃:况有伯夷、叔齐一班义士,微箕、胶鬲无数忠臣,就是太子武庚还不是败家之子。于今替他想一想: 那纣王七十万雄兵肯出力,那武王前思后想留点人情,姜太公一肚子阴符少施展,那虎贲三千丧了残生,黄金斧钺折了刃,甲子日回不去孟津城,三位叔叔保来武庚的驾,朝歌城一战齐唱凯歌声,到于今武王纵有千张嘴,谁是谁非说不分明。 所以武王认得真,拿得定,到这忍不住的时,便狠一狠下了毒手,一刀请下纣王的头来,悬在太白旗上。姜太公白发飘飘,鹰扬马上,指挥三军,布告中外,放了三声大炮,又呐喊了三声:“咳!都来看纣王的头呀。”那朝歌城里人山人海。 一齐说无道昏君合该死,咱把这新主龙爷尊又称。这才是一刀两断君臣定,秤锤绑住在定盘星。全不想六百年的故主该饶命,同口说七窍的贤人为甚剖了心?唗!没眼色的饿殍叩谁的马,你看俺行孝的君王还载着木父亲。满街上拖男携女去领钜桥粟,后宫里美女佳人跟着虎皮军。一霎时血流漂杵杀了个净,这才是自古灵长第一君。 后来到赔上了两位孔怀兄弟,才成就了卜年八百。算来就是积德累仁,还是强的得手,弱的吃亏。因想起夏桀不杀成汤于夏台,成汤一得脱身,却放夏桀于山东定陶县,遂囚死南巢。商纣不杀西伯于羑里,遂落了这场结果。后世如赵国不杀秦家质当的异人,带犊子吕政,便灭了赵国。鸿门宴楚霸王不肯害沛公,乌江问渡,高皇帝定要逼死项羽。那韩信不听蒯彻之言背叛高祖,高祖却用吕后之谋害韩信。写不尽今来古往,懊悔杀壮士英雄。按下后事,再整前腔。 灵长自古让周朝,王气东迁渐渐消。春秋瓜分十二国,七雄割据逞英雄。秦家杂种把六国灭,只落得胡亥、子婴没有下梢。乌江逼刎了盟兄弟,负义刘邦功业高。当初腰斩白帝子,变了个谦恭王莽篡了朝。光武中兴桓灵败,锦秀江山姓了曹。三人结拜桃国义,三顾茅庐不惮劳。累杀了英雄只争挣三分鼎,不如那甘受巾帼的晓六韬。赤壁鏖兵把心使碎,祭风的先生刚把命逃。木牛流马排八卦,六出祁山替谁家熬? 你看那周、秦、两汉,转眼都成梦幻。曹瞒欺孤灭寡,落了万世的骂名。司马懿依样葫芦,看他有何结果? 秋风吹落中营星,铜雀春深草自青。卖履分香还掉鬼,曹瞒死后马啼鸣。你看他如狼似虎恶父子,再一辈行酒驿亭打支应。那刘聪扎住团营洛阳县,堂堂的主公降了驿丞。金牛跳了能行马,玉板登舟化做了龙。奸心狡计司马氏,百年何尝有一日宁。正是生灵血混长江水,到于今一阵风来草木腥。 话说两晋风流,又变做了六朝金粉,其间五胡云扰,后起了十六处烟尘。在下错断龙掉尾,省些兔颖文: 江南五代起宋家,一掷百万手狡猾。龙行虎步生成贵,可怎么八世为君都犯着殃煞?萧梁事业传同姓,同泰寺舍身把金钱花。侯景兵来神不佑,饿死台城睁着眼巴巴。陈霸先阴谋夺了幼主位,隋杨坚害了外甥起大家。无人伦的杨广杀了父,积作的看花扬州把命搭。这其间六十四处刀兵动,十八国改年建号乱如麻。何时翻了江河水,淘净潢池战血沙。 再说大唐之国,气象何等冠冕,体统那样广大,传国二十一主,享祚三百余年。然春秋责备贤者,且将他伦常宫闹排说几句,并捎带五代过手,后接入大宋、辽、金: 大唐传国二十辈,李世民血溅宫门兄弟上差。后宫里四百宫人放出去,倒把个巢剌王妃做了浑家。不识羞的则天戴上冲天帽,没志气的中宗把盆口夸。洗儿钱接在贵妃手,赤条条的禄山学打个哇哇。擅杀了留后自称节度使,藩镇当权主征伐。砀山的贼民升了御座,只有那殿下猢狲挝了几挝。从此后朱温家爷们灭了人理,爬灰的老贼被儿子砍杀。沙陀降将又作了皇帝,十三太保乱当家。石敬塘倒踏门女婿夺了丈人的碗,堂堂男儿靠着个娇娃。李三娘的汉子又作了唐高祖,咬脐郎登极忒软匝。郭雀儿兵来撑不住,把一个后汉江山送与他。最可惜三娘打水受了半生苦,作了太后临朝还在乱军里爬。郭雀儿天下落在妻侄手,柴世宗贩伞螟蛉没太差。五朝八姓转眼过,日光摩荡照天家。紫云黑龙护真主,陈桥兵变统中华。身加黄袍佯打挣,这还是香孩儿郎弄狡猾。听信娘亲把江山让,烛影摇红是甚么家法?二支承袭偏兴旺,贤臣猛将聪堪夸。那其间生龙活虎辽、金、夏,铁马铜枪乱挤插。虽然出了几个贤国母,马角不生睁着眼巴。三百年的江山倒受了二百年的气,掉嘴的文章当不得厮杀。道通天地有形外,男儿金缯费叉扒。日射晚霞金世界,担头折尽江南花。雄赳赳契丹并阿骨打,中原拉碎乱如麻。满朝里通天讲学空拱爪,铁桶乾坤半边塌。【眉】骂尽宋儒,令人通体为之一快。从古至今皆如此,说那些古董斯文作甚么?十二道金牌害了岳武穆,也是他讲和的秦桧不打死蛇。宋朝里的江山原没一统,铁木真杀戮蛮情手太辣。可惜了文天祥脚不着地全无用,陆秀夫葬江鱼腹鳖嗑牙。这是那宋家崇儒重道三百载,天遣下两位忠臣来报他。【眉】似讥似赞,当有言外意。 在下只两片唇,一张嘴,又把他那六七百年的英君懿主,武将文臣,惊天动地,伯业皇图,生前的金甲玉印,死后的白骨红尘,一气攒来,几言道破。列位试猜一猜,只有八个字,还是“欺软怕硬,直死歪生”。 世事茫茫不可论,北元又起奇渥温。干滩河上雄兵摆,大宋凌夷换了乾坤。剪断截说到了顺帝,优游不断任权臣。反了挑河贫手十七万,引起了山童妖氛戴上红巾。皇觉寺里生好汉,英烈归心不让人。徐达三军无对手,阃外排兵常遇春。沐英、邓愈、胡大海,十八个豪杰建大勋。谁想分茅裂土山河净,血流之灾又在本门。长子早亡孙承重,为甚么仗着毒叔谋幼君?他八十岁回家也该饶命,到于今骨头渣子没处寻。方孝孺自作原该自己受,那朋友门生是他甚么亲?铁铉死守济南府,只挣了一对女儿落在风尘。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狠心的金龙不认得一家人。有一朝金枝玉叶风吹落,报应在涸辙里龙子与龙孙。为甚么说到中场便罢手?只怕你铁石心肠也拭泪痕。 在下不是逞自己多闻,夸自己多见,但读些古本正传,晓得些古往今来。你看那漫洼里十字大路上放响马的贼棍,骑着马,兜着弓,撞着那贩货客商,大叱一声,那客商就跪在马前,叫大王爷饶命,双手将金银奉上。那贼棍用弓梢接住,搭在马上,扬鞭径去。到了楚馆秦楼,偎红倚翠,暖酒温茶,何等快活。像俺谈策之辈,也算九流中的清品,不去仰人家鼻息;就在十字街坊,也敢师生对坐。只是荒村野店,冬月严天,冷炕绳床,凉席单被,一似僵卧的袁安,嚼雪的苏武。 像俺这满肚里鼓词盖着冰冷的被,倒不如出鞘的钢刀挑着火炖的茶。 列位老东主,你听,这却也不是异样的事:从来热闹场中,便宜多少鳖羔杂种:幽囚世界,埋没列数孝子忠臣。比干、夷、齐,谁道他不是清烈忠贞,一个剖腹于地,两个饿死于山:王莽、曹操,谁说他不是奸徒贼党,一个窃位十八年,一个传国三四代。还有甚么天理?话犹未了,有一位说道:“你说差了。请问那忠臣抱痛,六月飞霜;孝妇含冤,三年不雨:难道不是天理昭彰么?”我说:咳!忠臣抱痛,已是苦了好人:六月飞霜:为甚么打坏了天下嫩田苗?孝妇含冤,那里还有公道?三年不雨,又何故饿死许多百姓?况于已经害了的忠臣孝妇何益?【眉】可谓至理名言,可谓辩才无两。自此至篇终,读之而不生厌世思想、者,无人心者也:读之而徒生厌世思想者,亦无人心者也。曾记得在某镇上,也曾说过这两句话,有人也道:“你说错了。到底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便说:不然,不然。昔春秋有位孔夫子,难道他不是积善之家?只养了一个伯鱼,落了个老而无子。有人说他已成了古今文章祖,历代帝王师。依我说来,就留着伯鱼送老,也碍不着文章祖,也少不了帝王师。再说《三国志》里,曹操岂不是积不善之家?共生了二十五子,大儿子做了皇帝,传国五辈四十六年。又说他万世骂名,依我说来,当日在华容道上,撞着关老爷,提起青龙偃月刀,砍下头来,岂不痛快?可见半空中的天道,也没处捉摸;来世里的因果,也无处对照。你是和谁使性,和谁赌气者?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的天怕他。仓鼠偷生得宿饱,耕牛使死把皮剥。河里游鱼犯了何罪,刮了鲜鳞还嫌刺扎?杀人的古剑成至宝,看家的狗儿活砸杀。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加上葱花。杀妻的吴起倒挂了元帅印,可怎么顶灯的裴瑾握了些嘴巴?玻璃玉盏不中用,倒不如锡蜡壶瓶禁磕打。打墙板儿翻上下,运去铜钟声也差。管教他来世的莺莺丑似鬼,石崇托生没个板渣。海外有天天外有海,你腰里有几串铜钱休浪夸。俺虽没有临撞门的无价宝,只这三声鼍鼓走遍天涯。说罢闲言归正传,试听俺光头生公讲讲大法。 [book_title]原跋(无名氏) 木皮者,鼓板也,嬉笑怒骂之具也。崇祯末年,先生以明经传家,为县令,迁部郎。鼎革后,高尚不出。行年八十,笑骂不休。自曲阜移家滋阳,闭门著书数十卷。木皮子之嬉笑怒骂,有愤心矣,乡人多不解。有沛县阎古古、诸城丁野鹤为手订,付其子,盖阎、丁当时常来其家云。 [book_title]附识 按:此本向有传抄,脍炙人口,而大同小异。外有太师挚适齐章平话一篇,已借入《桃花扇》中。盖木皮先生以前代逸民,愤结于中,隐姓埋名,一鼓一板,邀游城市街巷间,信口成文:与屈子《离骚》、腐迁《史记》同一抑郁,而发为不平之鸣,使闻者欷嘘悲感。有心者各录其稿,故详略不同。前两序为予曾伯祖萼亭先生(讳□□)作。先生雍正癸卯拔贡,高才绝学,终身不第,抑郁以终。曾因事逮系,其悲愤之气,有不觉溢于楮墨者。所著诗古文词、经义韵学,已刊《望奎楼全集》,今版己漶灭大半。未刻者有《注释奇门烟波钓叟歌》等书。其《治河》一册,则采入《经世文编》矣。诸城野鹤先生所著十余种,亦尚有藏本未刻者,惜皆未睹其全。 同治戊辰闰月,旷视山房竹石主人附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