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亚细亚的孤儿 [book_author]吴浊流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6329 [book_dec]吴浊流著。1943至1945年用日文写成。1946年以《胡志明》为书名在台北出版,1959年6月杨召憩以《孤帆》为书名首次将作品译成中文。1962年台北华南出版社出版了傅恩荣的中译本《亚细亚的孤儿》。作者在《回顾日据时代的台湾文学》一文中,曾解释主人公原定名“胡志明”时说:“原来我命此名很多寓意,日据时代的台湾人象五胡乱华一样被胡人统治,台湾人是明朝的遗民,所以要志明,此明字是指明朝汉族的意思,而且这个胡字可通何字,所以可以解释‘怎么不志明呢?’”可见作品的主旨在于激励台湾人民的爱国热情。小说塑造了胡太明的形象,通过他从亚细亚孤儿到祖国真正的儿子的曲折道路,抒发了沦于殖民统治的无根孤儿的深痛巨哀,表现了知识分子的命运与整个民族的命运、台湾人民的命运与大陆人民的命运是血肉相连、不可分割的主题思想。作者以台湾、日本和中国大陆为广阔背景,描绘了时代的风云和众多的人物,具有极强的纪实性。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奴役,留学生的爱国运动,岛内的秘密斗争,大陆上的抗日热潮和反侵略斗争,以及台湾封建主义的颓废腐烂,都得到了真实的写照。全书人物众多,其中有蛮横的征服者、数典忘祖的败类、无端歧视台湾人的国民党官吏、醉生梦死的新女性、死守正统的老儒、反战日人、正义学生、满腔仇恨的百姓、积极投身现实斗争的知识分子……许多人物具有鲜明的性格,这使得小说成为“一部雄壮的叙事诗”(叶石涛《吴浊流论》)。小说表现了鲜明的民族风格。在形式上,借鉴了中国章回小说体的手法,在人物塑造上,采取白描的手法,加上台湾风土人情和自然景物的描绘,使作品具有浓郁的乡土色彩。这部作品代表了日据时期台湾乡土文学的成就,是台湾新文学史上重要的里程碑。 [book_img]Z_13671.jpg [book_title]自序 如今世界变灰色了,但是,如果探寻其底流,可能潜藏著令人忧虑的事。 历史经常会重演,在历史重演之前,我们探究正确的史实,指出过去由于被扭曲的历史所造成的命运,避免重蹈覆辙。因此,我们经常征诸过去的史实来寻求其教训。 这部小说,是我在战争时期中写的,也就是从一九四三年起稿,至一九四五年脱稿,以台湾在日本统治下的一部分史实做为背景。但当时这是任何人都不敢写的史实,这些事情我照史实毫不忌惮地描写出来。 说起来胡太明的一生,是在这里被扭曲的历史下的牺牲者,他追求精神上的寄托离开故乡,彷徨日本,也渡海到大陆,然而哪里都没有能够让他安住的乐园。因此,他一生苦闷,觉得没有光明,心情忧郁,他不断追寻理想,但理想往往背弃他,终于遭遇到战争的苛酷现实,他脆弱的心灵受不了,一下子就发疯了。 啊,胡太明终于发疯了。 有心的人,谁能不发疯呢? 写到这里原想就此搁笔,但我不知怎么想起执笔当时的情形,而觉得言犹未尽,这里说一下当时的状况。 战争到了一九四三年,对日本而言已到了国家存亡之秋。因此日本政府施行极端的战争政策,所以自然而然的日本人就分为顺应时局者和非顺应者两种,前者讴歌战争,后者经常被嘲笑为‘非国民’(背叛国家者)。同时,台湾人也一样,被区别为皇民与非皇民。 在这种矛盾中,人与人之间便起了不平、不满、猜疑、嫉妒,而在其缝隙谣言层出不穷。在那期间马尼拉被夺回,然后,美军究竟会到哪里呢?香港、台湾、琉球吗?不得而知。总有一处会成为被瞄准的目标,万一,台湾被登陆呢?日本军部会用何种方法动用台湾的知识份子呢?这个问题,知识份子心里都害怕那些散布的谣言,战战兢兢地无所适从。 然而,笔者把对谣言的害怕置之脑后,我心里涌起的一股冲动便是要完成这部小说。当时笔者居住的房屋,前面是一排台北警察的官舍,其中有认识的两三个特高警察。要写这部小说的第四篇、第五篇,是很不适宜的环境,因此我很畏惧。但俗语说:“灯台下光线暗‘,我觉得最不安全的地方反而安全,所以没有搬家。不过,不能不防万一,而细心注意着。写了两三张稿子便藏在厨房的炭篓里,累积了一些稿子便移开带回乡下的故乡。 如今回想起来不禁感到多么的小心翼翼,但在当时实在是无法粗心大意的时代,若是被发现了我写稿子那就糟糕了,不论稿子的内容如何,立刻就会被轻易地认定为叛逆者或反战者来论罪的吧。 总之,历史的巨轮必然是移动着的,事到如今无意味的牺牲就傻了。但话虽然这么说,空等着时机的到来又觉得难耐,再加上空袭越来越激烈,不知道在何时何地会如何,完全无法预料。因此我急于要完成这部小说。如今想来,好在我那时候写下来。现在恐怕就不容易写出这样的作品了。即使写了,也较难涌出当时的实际感受,因而作品的质素便不同吧。且不说这部小说的好坏,其第四篇、第五篇,确实是我冒生命危险写出的作品。 此次这部小说终于能够在日本出版,笔者的兴奋可想而知超过我的想像。读了这部小说,若是有益于读者,要感谢这是由于挚友上野重雄、中泽富美雄两氏的斡旋出版的友情和?牲所赐的。 最后,关于本书的出版,十年如一日鼓励笔者的工藤好美教授的精神上的支持,每一次回想,我都不禁热泪盈眶,同时对于先生的爱好文学精神肃然起敬,在此谨致谢忱。 一九五六年一月十日序于蓝园 [book_title]苦楝花开的时节 春天暖和的太阳照在背上,胡太明被祖父胡老人牵着手,一边数着踏脚石一边走上后山的小径。小径两旁是杂木林,两三只不知名的小鸟,从树枝上飞渡过树枝上吱吱……地短促鸣啭。铺着踏脚石的上坡小径,看来仿佛无限绵延不尽似的。太明走着上坡气喘吁吁起来,不知不觉停止了数踏脚石。他发觉已落后祖父了。老人在坡径中途一处稍较平坦的地方,等着落后的太明。太明喘着气,总算上到那里。 老人解开长的黑色头布,使脑袋吹吹风,太明也模仿,脱下瓜皮帽,擦拭额头的汗。有点冒汗的发辫根感觉刺痒痒的,风立刻使汗消失了。老人大概想在那里吸菸,他把解下的头布又缠在头上,一股脑儿坐在石头上面,在他爱用的长竹烟管装入菸丝,让太明给他点火,很美味似的咻咻开始吸菸。那咻咻的声音,太明已经听习惯了。听着那声音,宛如它将引出一个长故事的迷人先声似的,把太明带入一种奇异的向往心情之中。 老人好像一时沉入昔时的回忆里,他把烟管的烟袋锅砰地磕打在石头上说:“这里改变了,阿公年轻的时候,这里有惊人高耸的大松或樟树或树的大森林……而且,树藤或蛇木繁茂,连白天里都有狐狸或松鼠大摇大摆出现,即使是很大胆的汉子,也不见得一个人经过这里。但是,太明阿公在二十岁的时候,有一天一个人走过这里呢。‘那山坡,昔日是土匪盗贼的抄道,倘若途中被盗了牛,无论如何决不会再回到牛主的手里。而穿龙颈(坡顶)那地方更可怕,就是有人在那一带被盗贼杀害了,也因为那里近蕃地,其暴行便被归为番人的所为,宪警的手也往往无济于事。然而老人在年轻时不知惧怕,有一天他轻率地一个人经过那里。当他走到坡地中途时,一阵难形容的带着凉冷阴气的大风凭空刮起突然向他袭来,啊,他闪避,本能的掩蔽身体,眼睛发花目眩,飞扬的黑砂尘遮蔽了视野,他的身体缩成一团动弹不得。好歹回神过来他看看脚下,横陈着一条雨伞节大蛇。他栗然后退两三步,捡起旁边的一颗石头摆好架势,但怎么搞的!蛇已经杳无痕迹。那仅是三、四秒间的事,太奇怪了,他把手里的石头抛到草丛,发呆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的,仍前往目的地办事情。但是归途走到来时的那地方,却看见他抛到草丛的那颗石头,竟被安置在路的正中间。他感到背脊骨发冷哆嗦,他飞也似的急急跑回家,但就那样发烧了,头沉重,腰脱落似的痛。 他相信是碰到了‘鬼’,但并不‘驱鬼’,每天发高烧,骂起来:‘鬼呀!是你来找我,若喜欢金银财宝,要去找运气更坏的人,我是不会给你的啦!’这是他的作战方法,但是,鬼执拗地不走,他母亲担心,找算命者驱逐鬼。所谓的鬼,显然是指赤脚大头神。于是准备纸钱:金纸一千、银纸三百、线香五支、大身白虎一对、饭一碗、汤一碗、蛋一个,从病榻送出去至一百二十步外的地方。于是烧金银纸,第二天,霍然退烧了。其实并没有许鬼怪什么东西,一周之间坚持不懈,鬼怪不得不认输。老人这样说着豪放地笑了。 ‘追忆谈’结束,老人说:‘那就走吧!太明!’他抬起腰站起来,又领先走。越过穿龙颈,视界开?了。醒目的新绿茶园一望无际,遥远的青绿尽头,横着如洗过一般清爽的中央山脉。太明刚刚听到的有关穿龙颈奇异的昔话,好像一场白日梦似的了无痕迹了。 从相思树荫下,传来了年轻女子们的歌声,那是采茶女卑俗的山歌。因为太明他们的脚步声,歌声突然停止。某种期待,使她们闭嘴。但是,看到了对方,她们便表示:‘哼!老阿伯和小孩啦!’失望的脸色明显的流露出来,她们说些开玩笑的话,发出淫媚的笑声。 ‘风俗习惯相当不好的地方。’老人苦涩地喃喃说着,加快脚步巴不得早一刻走开那里。当时士君子和读书人的风习不唱山歌,老人对山歌忌如蛇蝎,仿佛听了山歌会污及他的耳朵似的。 不久两人走下一片松树的大斜坡,来到面对著有榕树广场的云梯书院。书院隔着榕树与一所庙相对,利用庙方的一栋房屋做为教室。狭窄的空间也有三、四十个学生,朗读声与学生们的嬉笑声混合,那杂然的教场气氛,传到了外面。老人带着太明走进暗淡的建筑物里面。因为从明亮的户外突然踏入光线阴暗的室内,一时视界看不清楚,但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样子便徐徐清楚地显现出来。一隅有一张床,那上面放置着一个方形的烟托盘。烟托盘上有一个酒精灯般的封灯,淡淡的小火光寂寥地闪着。而那暗淡的火光阴沈地照出杂乱地散放着的烟筒、烟盒、烟挑等鸦片吸饮用具,和在其旁边躺着的一个瘦老人。床前的桌子上堆积著书本,插着几支朱笔的笔筒(这时距夏天还有一段时间,笔筒里却插着一把脏污的羽毛扇,格外显眼),正面墙壁上有孔子像,线香的烟如缕袅袅上升,这一切使室内沉淀的隐居般的空气,更浓厚地显出来。 老人走到床前,很有礼貌地叫一声:“彭先生!‘床上的老人迟钝地睁开眼睛,注视着对方:’呀!胡先生!‘他从床上跳起来说:’哎呀!久违久违!‘出乎意外的是有劲的美好声音。 彭先生下了床,端正威仪,去探视隔壁的教场,喝斥一声什么,顽童们的吵嚷声音,便顿时鸦雀无声了。 彭先生和胡老人是同窗的穷秀才,他在学生时代曾经受过胡老人的照顾。勤勉苦读有成考中秀才,他拜访各大户人家时,富翁们赠予他祝贺的红包,因此彭秀才成为稍富有的小康了。但是他转眼就把那些钱花掉了,又恢复为原来的贫穷。 他仿佛说,这样才适合于我……。 在乡下,读书人的工作说来不过是地理师、医生、算命、教书等这几种。彭秀才选择走教书之途,成为云梯书院的教师,梦想着未来是举人或进士,而在学问上精进的充实自己。但是,台湾成为日本帝国的殖民地,教育法也随之改变,旧来的登龙之途被封闭了。彭秀才对于举人或进士的梦想幻灭,三十年恍若一场梦,他的生涯空虚地为私塾教育奉献。这与其说是为地方作育英才,不如说是藉以糊口较为适切。但是,他跟胡老人谈话时喜欢用文言文的的‘斯文坠地’、‘吾道衰微’等之词嗟叹汉学的不振,又连对胡太明说话也用:“贵公子几岁?‘之类郑重其事的措辞。这是他对于失落的事物的依依难舍,也是傲气。太明依照老人事先教他的话对答,使彭秀才很高兴。老人希望把为太明托彭秀才教育,所以今天带他来。彭秀才指出从通学的距离而言,对九岁的太明来说路途太远,建议暂且再等一年。但是,胡老人无论如何要让其孙子接受汉学教育,而因为村子里学童读汉文的书房都被关闭了,现在,除了赖云梯书院外别无地方。连这所云梯书院,都不知几时会遭受到关闭的命运,情势如此,无法从长计议再等一年。 结果由于胡老人热心的主张,要让太明入云梯书院,因为无法通学要让他寄宿。老人虽舍不得让可爱的孙子离家,但为了他的教育,不得不这样做。 告辞时,彭秀才把由红纽绳串的一厘钱一百二十枚的铜板一吊,挂在太明颈项赠予。而在苦楝花薰的四月,太明穿了母亲做的布鞋,辫发上戴瓜皮帽,入学云梯书院了。 [book_title]云梯书院 胡太明开始时读三字经。跟着先生的朗读之后口诵。跟着覆诵两遍后自己一个人独习,一周之间要三、四次,当面背诵给先生听。 从艰深的人生哲学到人文历史由格言构成的三字经,对少年来说是太深奥了。他们只是认识字的读书。因为太明在家里时学习了若干的字,读三字经不觉得困难辛苦。课业的学习顺利。但云梯书院的顽童们,在勤勉学习的余暇,会发生一些愉快事件,下象棋、玩捉迷藏还可以,却甚至半有趣地偷摘附近邻人的蔬菜或水果。偷摘的水果,春天是桃子和李子,夏天少不了龙眼,秋天则是番石榴、柚子、柿子等,获得之水果格外丰富,冬天有橘子。顽童们的偷摘蔬果横行,像每天必作的事情,常常趁彭秀才午睡的时间而行(他很喜欢午睡,从中午起每天必睡二小时)。而他们的淘气常引起近邻人的物议。有趣的是顽童们的行为,自然而然的有原则,例如书院之邻的老好人老阿公的园子等,要偷摘尽可以偷摘,却免于被偷,而那有名的吝啬把拾得物藏起来的老阿婆的园子,是他们掠夺的对象。她戒备得越严密,顽童们就越感到钻漏洞的喜悦。这与其说是他们喜欢偷摘水果,不如说是他们对于这种行为-苦心绞脑汁想出来的狡智计策,巧妙地达成的过程,使他们感到真有说不出的魅力。 但是,这些顽童怕彭先生,他的教育方法极严格,对成绩不好者丝毫不宽待地处罚。而彭先生虽然吸食鸦片,但清晨起床很早。还没有天亮,便听见他吸水烟筒(菸经过水来吸的烟管)的咕噜咕噜声,吸烟声停了,房门呀地一声开了。 这开门声成为起床号,寄宿生们起床,出去室外为花卉浇水。彭秀才穿着像蚊帐一样的长袍,手在腰间稍提高下摆似的步下台阶来。除了教书时间以外,连白天他都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吸着鸦片地生活着,因此几乎瘦得无肉的脸苍白发青不见血色,即使是照着朝阳,他的脸上看不出红肤色。嘴唇青黑,牙齿也黑。他那拿着水烟筒的左手的指甲任其生长没剪,有一寸以上之长。 他除了鸦片以外,对于现世的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不跟人来往,对于学生除了上课以外也几乎不开口的怪人。但每天早上到院子里看花已成为日课一样,他尤其喜欢兰花和菊花。他三十年来,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有一天,太明遭遇到一件意外的事。他在书院附近的野地和四、五个同学游戏,前方的一头水牛,一边吃草一边慢慢走近太明来。那在周围牧歌般的风物中呈显为可爱的点缀景,映入太明的眼帘。太明站起来,毫无警戒心地伸手摸水牛的两角,这是朴素的表示友善的动作。但是当他的两手触及水牛的角之瞬间,太明感到眼前一阵黑风,同时他的全身失去平衡,被痛击打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水牛吃一惊的摇头时,牛角刺入太明侧腹,他依稀记得有人抱他起来,于是又陷入昏睡中。醒来时他已躺卧在床上,父母担心地看着他,觉得侧腹发麻似的隐隐作痛。 太明看到母亲哭泣,反射般的了解到自己遇袭的事故。那被牛角刺入之一瞬的战栗回想起来了。然而,却像很久以前的记忆似的。 看见太明醒了,他父亲说: ‘已经无碍了,不要担心,伤口已敷上熊的胆汁,也喝了胡萝卜汁……’ 他说着,回顾周围的人。他是汉医。彭秀才也陪在太明的枕畔,不禁脱口说: ‘恭禧!恭禧!’ 啊,这里是云梯书院,看到彭秀才,太明心里若有所悟。他的父母亲听到发生这件意外之事,越过穿龙颈赶来看他。 第二天,为了让太明回家疗养,由云梯书院乘轿子回去。在家里过着疗养生活。因为西医少,伤口敷青草药。一方面,他母亲每天到处向‘伯公’、‘恩主’等神明许愿,祈求早日痊愈,出于迷信由庙里带香灰回家溶于开水给他喝下。幸而伤口没化脓,伤口的痊愈过程不错。然而太明离开病床时,已经是腊月时候了。 太明的伤口痊愈,腊月临近,家里渐渐忙碌起来。母亲晚上藉着小手提油灯的光,缝制太明的鞋子和妹妹的帽子心无杂念。母亲把褴褛的破烂衣服层层重叠,仔细穿针线密密缝成鞋底。鞋面用黑天鹅绒刺绣山茶花。妹妹的帽子绣着华丽的牡丹花和红鸡,帽缨还垂着两个铃子。父亲每天很早便出门,难得见到面。阿兄和长工下田收获甘薯工作到很晚,嫂嫂把甘薯蒸熟装入有盖子的圆木桶里,让它发酵制酒煞费苦心。在这种情形中,只有胡老人闲着。而孩子们喜欢过年,说到甜粄(年糕),说到新鞋自我吹嘘,屈指数着杀猪的日子,急切盼望着过年的到来。 书院从岁暮到正月过年放假,因此太明伤口虽痊愈仍然在家里。 为胡老人换水烟筒的水,是太明例行的工作,老人久未这样跟太明谈话,显然非常高兴,说起了拿手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又把他本身体验过之事讲给太明听。他说:‘太明,如今已是日本人的天年,日本人的社会盗贼或土匪少了,道路宽了,虽然也有方便之处,但是考举人或秀才之路被堵塞了。而且税金提高,应付不了。’新年就要到了。从旧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一月五日,称为‘年驾’,在这期间不可口无遮栏,民众相信若说了不吉利的话,会碰到什么灾厄。太明的家,每年除夕要宰一头猪祭祀天公(玉帝)已成习惯。当日,在院子的中央设祭坛,其上座供着糕点、水果、五香、酒、长钱、金银纸等纸钱,下座供着鸡或肉类,两旁供着猪或羊的牲礼,从黎明前四点钟时候即一家都到院子里拜天公。而胡老人和其儿子穿着长礼服行‘三献礼’,向天公、观音菩萨、关帝爷、妈祖、伯公等众神许愿,祈祷一家繁昌,感谢过去一年的平安。元旦日从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处处爆竹齐鸣祭祀祖先和众神。人人不工作休闲,男人出去拜年或打牌,女人回娘家或到庙里烧香,悠闲地享受快乐的新春,这样持续到正月十五日。红纸门联和气象新的爆竹声年年不例外,洋溢着新春的气氛。 正月初三是俗称‘穷鬼日’,要烧一些门钱给穷鬼,这日习惯不出门。但是下午,彭秀才却破例来拜年。他站立在胡家中庭,欣赏着门上贴的春联,于是被请入正厅。彭秀才和胡老人寒暄后,太明端了一个托盘出来,托盘上有四碟糕点,他恭恭敬敬地捧到彭秀才面前。彭秀才说:“吃红枣年年好!‘说着吃两个红枣,又说:”吃冬瓜年年加!’取两条冬瓜糖吃。然后喝甜茶,又说:‘一庭鸡犬绕仙境,满径烟霞淡俗缘。很好,有脱俗的风格。若不是达观的人,写不出这样的句子。’他称赞胡家春联的句子。胡老人听了愧不敢当,问道:‘你今年写的春联呢?’促彭秀才说出来,彭秀才说:‘劣作。’他谦逊的说:‘大树不沾新雨露,云梯仍守旧家风。’他吟咏了,写在纸上给胡老人看。胡老人说:‘很好,仿佛伯夷叔齐的气概。’赞赏其句子,但忽然他的声音消沉。 ‘可是,云梯书院的旧家风,像这句子一样,能够守得住吗?’胡老人喃喃地这样说,素来的挂心不禁脱口而出。 ‘如果云梯书院被关闭了,那么汉学就灭亡了。’彭秀才黯然地说。 这时,太明和其哥哥,以及他父亲都出来寒暄,一座突然热闹起来,洋溢着新春的兴致。但是,不一会儿,彭秀才频频打哈欠,那是鸦片烟瘾发作的兆候。胡老人看了领会,机灵的把彭秀才带到自己的房间去吸食鸦片。 正好那时候,外面传来一阵热闹声,是新客人到了。那是胡老人之兄的儿子,也就是太明的伯父叫鸦片桶,许久没有来的访问。他是深入骨髓的鸦片吸食者,分家当时每年的一千数百石田地稻米收成的财产,悉数化为鸦片烟,从那时起本名胡传统,而却被人称为鸦片桶,他能说善道话术这方面的,也是艺人。鸦片桶来到,一座立刻谈笑风生。 太明对彭秀才和鸦片桶两位客人,心里稍稍加以评价。胡老人尊敬彭秀才,这从他格外招待彭秀才便可显现出来。但是太明不像他祖父胡老人那样,忆憬着秀才或举人的科考。他模糊地觉得那些将会趋于消失的宿命,吸引太明注意的是,鸦片桶的儿子志达。志达是‘巡查补’(警察补充人员),被人称为‘大人’,会说日本话。到哪里都吃得开,他吸的菸是‘敷岛’纸菸,用雪白的手帕,散发出香水味。村民看见他用白手帕擦汗,觉得很奢侈。而且志达走过时,闻到一股香皂的清爽味。那是乡下人称为‘日本味’的一种文化的气息。一般洗衣服是用木浪树之实或茶子来去污,连洗脸也是用山茶之实的时代,肥皂的气味,令人感到高价、珍贵。太明对于志达的观感,虽然觉得有点轻薄,但又感觉到一种新时代的风气。 但是,在村子里志达的‘人缘’欠佳。志达的亲戚对他有点疏远,村人对他则‘面从背反’。当面点头哈腰,他的影子一不见了,不,甚至连他的影子还看得见之中,便背后议论他。这不仅是对权力的反感而已,也是由于某种感情所致。 但是志达常到胡老人家里谈谈话。胡老人年轻时即了解香港、广东,又有一点涉猎了西洋文化,因此志达跟他有话题谈。志达顺着话风建议的说:‘叔公!让太明进学校读书吧!因为这是时势啦。’‘不论时势如何,因为在学校里不教四书五经!’老人的回答总是这样说。老人对西洋文化感到一种惊奇,但并不心服。何况是对日本文化呢,认为只不过其亚流罢了。老人的脑袋里,充满了对春秋的历史、孔孟的教化、汉唐的文章、宋明的理学等,光耀的中国古代的憧憬。他认为好歹要把这些还给子孙。 初三彭秀才来拜年,被挽留着在胡家住了四日。其实他也许想多住几天,但阿三、阿四之徒听说胡家大请客都赶来当食客,不仅如此,在胡老人和彭秀才文雅的话题(楚辞、离骚赋、诸子百家的议论)中,乱插嘴,使彭秀才感到很扫兴,便说要回去了。阿三、阿四是鸦片桶的同类伙伴,在村子里的绰号叫顺风旗,也就是拍马屁的徒辈。彭秀才若回去了,他们也难做食客,因此拼命挽留彭秀才,但彭秀才坚持要告辞,胡老人挽留着,也挽留不住他。 以食客三千的孟尝君为理想的胡老人,彭秀才回去后,其余的一切就交给儿子,撒手不管,懒得应酬阿三、阿四这类人。胡老人的儿子,也就是太明的父亲性格现实,食客待不住,悄悄的走了。如此这样中,过完年,到了十五日的元宵节。这天晚上称为‘迎花灯’,街上有种种节目,姑娘们由亲人陪着,穿戴得漂亮上街。映入眼帘的有很多年轻男子,这对于闺中小姐来说,是难得外出的机会,同时也是选夫婿的好机会。 太明和阿公为了看元宵节的‘迎花灯’,太阳还没有下山前就出门了。走到接近街上时,便听见打鼓、敲铜锣、吹唢呐和笛子声齐鸣。这天晚上因为有特别的‘迎花灯’,比往年热闹,台北都有人来看。老人和小孩被人潮拥挤着,简直插足困难。然而老人和太明被推挤推挤着,进入了热闹的人潮中。花灯正酣。种种花灯和火把缤纷的排成长龙令人眼花撩乱。 喇叭队、小唱班、小人和大人的化装行列。装饰着仙人仙女摇曳生动的‘艺阁’,它们淹埋在花和古董里,好像演戏一样。每当‘艺阁’经面前时,胡老人便把其来历剧目解释给太明听:这是‘昭君和蕃’啦,这是‘吴汉杀妻’啦,也有关公斩六将予人印象鲜明的场面,太明踮着脚尖,不厌倦地看着。行列的最后面是载着艺妓演唱的高台,人潮非常杂乱,挂着印有太阳旗灯笼的警察和壮丁在维持交通秩序。这时狂热的群众为争睹艺妓,更加挤得水泄不通,人潮中起了海啸似的动摇。于是从人潮中被挤出去的十几个人,一下子踩进花灯的行列中,立刻起了混乱。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和壮丁大声喝叱:‘马鹿(混蛋)家伙!’警察怒喝用棍子驱赶被挤得闯入花灯行列的群众。胡老人无力挺住身体不知不觉被挤出人潮外,刹那之间,被卷入那混乱的漩涡中,不巧重重地挨到警察的棍子,一下子跌倒地上。 老人勉勉强强站起来,退避到安全的地方,满脸惊魂未定的神色:‘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叫苦连连。 太明抱住祖父:“阿公,我们回去吧!快一点回去吧!‘太明哭着这样说。胡老人咬紧下唇,含泪的眼睛向下望着太明。太明突然感到悲哀,眼泪潸潸落下,泪流不止。快乐的元宵节气氛,因为这突然发生的事情,而兴致完全被破坏了,两人无心再看花灯,心情颓丧,狼狈不堪的回家了。 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使太明的心受到很大的震动。次日,听到这事情的邻近的亲戚和朋友,都带着面线和蛋来多方慰问。但胡老人就像自尊心受伤似的默默无语。但时间能冲淡一切,对祖先的扫墓、对种种事情,经过了忙碌的日子,他心里的创伤自然而然的痊愈了。不久,桌子上摆的纯白水仙花变黄萎,鲜明的门联也褪色了,正月的年假结束,太明再回到云梯书院。书院的学生减少,空气完全改变似的萧条。 公学校(台湾人子弟读的国民小学)频频劝导学生入学,因此住在近街上的云梯书院的学生,多数转学就读公学校了。但彭秀才对一切顺其自然并不心慌,镇上的学校要招聘他去当汉文教师,他也辞退了。生活的穷困。藉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之吟咏来抒发,每天早上依然咕噜咕噜的吸水烟,给花浇水。 然而,不知什么风使他有所决定,当西瓜成熟时,彭秀才突然接受位于蕃界附近一所书房的礼聘,飘然赴任去了。胡老人失望,没有办法,就把太明带回家。从此他自己教太明读四书五经。 [book_title]新旧潮流 在那期间,新文明的潮流,在沉滞的生活周围不断起伏动荡。这种情形在太明的身边,也从种种角度涌过来。太明首先深切感受到的,是在他母亲生日那天亲戚带来的孩子,他们围在院子里,大家一面合唱着鸽子咕咕的歌一面游戏,太明看到时的感受。太明这才了解到他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存在着,感觉到自己在他们的圈子之外。他想起志达说过的话。 不仅如此,他父亲胡文卿也说:‘在官厅里,不懂日语的人等于呆子。’令人感觉到时代已经有很大的变化了。但祖父为什么让他读汉文呢?太明想着却不明白。 他父亲胡文卿对于新教育隐约有所期待,但当前他还有不得不解决的事,以致尚未决定该如何让儿子受教育。当前的问题是,对其父胡老人失去的土地,如何经由他的手购买回来。这是身为儿子的人应做的有意义之事,更是为他本身的利益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费尽心力,土地失而复得,却发现这土地已有第三者的债权设定他没看清的差错。其次,自己的土地却因为测量的错误,而成为邻接土地持有主所有了。还有,他又感觉到自己不如西医,他身为汉医参加山崩现场的救护工作,公医俐落地处理,他只有束手旁观的份。一些他已认为无救的患者,也有注射一针就得救了。尤其是治疗性病,汉医常觉得难开出有效的处方笺。为了正确处理土地的问题,必须具有新的能活用的实用科学的能力,还有对于传染病的治疗,西医也比汉医有效多了,胡文卿深切地感受到这些,最重要的,西医和汉医比较,有利益多了。 尽管胡文卿关心应吸收新知识,才能够跟得上时代的潮流,他却仍然让自己的儿子太明由祖父施予汉学教育,这是因为他很明白老人头脑的顽固。太明就像飘流于两个时代潮流之间的,无意识的一叶小舟。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太明进入公学校了。那是在公学校里任教的林先生,他不但富有汉学素养,而且善于捕捉年长者的心情,他巧妙地说服老人,使他同意让太明进入公学校。那一天,公学校的校长先生和担任通译的林先生,到胡家附近的池塘钓鱼,归途顺便到胡家,老人请他们喝茶,展开了话题。 太明从第二学期起进入公学校。当时的学校,从一年级即可以跳级入三年级,对资格并没有限制,可以中途插班。但公学校的气氛和私塾的空气完全不同,朝气蓬勃。太明顿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运动场或教室都场地宽大光线明亮。 太明于是住入大众庙的寄宿舍。学校里的堀内先生和林先生也住在那里面。五、六个寄宿生,他们的年龄都在二十岁左右,其中也有已娶妻者。太明安静,勤勉读书,大家都喜欢他,学业的进步顺利。 在学校里的见闻及一切的事象,都充满了新鲜感和令人惊奇。以前太明听人迷信的说拍摄照片,会被夺去魂魄,在学校里这种迷信轻易地被打破了,大家安心地被拍摄照片。 变化,不只是在太明一个人身上而已。隔了一段日子他放假回家看见,据说那有关胡家盛衰的松林备受重视地保存着,却已完全被砍伐了,变成无树的光秃秃惨状。因为谣传山林将会被全部收归国有,所以赶快把林木采伐下来。但是后来才知道那并非将归于官有,而是由官方保管。 胡文卿每天还是忙碌地出去为病人看诊。他父亲所失去的土地,由于他的收入又陆续买回来。看来走下坡的胡家,村人相信其家运又有了重新挽回的迹象。 经济情况的好转,胡文卿的衣服由黑色短衫不知不觉变成长衫,而其长衫,也由棉布变换为柔软的绸料子。他穿著有花纹的绸长衫,胡文卿神情得意。 但胡文卿的心里悄悄地据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影子,那是有一次他往诊的归途初遇的女人。她的名字叫阿玉。寄生虫阿三看出胡文卿私慕阿玉,便以充满诱惑的花言巧语在胡文卿的耳边说:‘胡先生,公鸡都会啼的,哪个男人不花心。阿玉漂亮,肌肤细嫩,而且温柔多情,娶为医师夫人都没有可挑剔之处。她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家境清白。胡先生,你这样的人,不说没有娶三房,连二房都没有,说不过去呀。’胡文卿‘嗯,嗯’含糊其辞地回答着,但喜欢阿玉却使他大为动心了。阿三看穿胡文卿的心思。 ‘先生,没有问题的,万事包在我身上……’阿三显露出卑鄙的笑,一脸领会万般事物的表情。 结果如阿三所安排的,阿玉接受胡文卿的金钱援助,她的家里增添了床、衣橱等新家具。拜金主义的胡文卿对妻子以外的女人初尝到如痴的喜悦。但他却不知道,他没去她那里时,他买给阿玉的那张床,阿三就躺着吸鸦片。 阿三贪心不足,他把阿玉介绍给胡文卿,得了一些甜头还意犹未足。他对阿玉说:‘金钱,要趁能够弄到时弄到手才聪明。对于猪,何须有爱呢,要从猪身上榨取到能够吃喝一生的钱,这要怎么样做你该知道吧!’阿玉是阿三亲戚的女儿,她叫阿三‘阿叔’。她听了阿三这一番话时,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阿三又再去游说阿玉的母亲,让她同意以胡文卿为对手演一场戏。 胡文卿一点也没发觉,照例在往诊的归途飘然到阿玉家。晚餐桌上有胡文卿喜欢吃的麻油鸡酒,阿玉比平时更深情地款待胡文卿。晚餐后,胡文卿陶醉地躺在自己买给她的床上。就如同这张床价钱昂贵一样,他就要把阿玉诱入高价的,但要让她忘掉它是高价的美妙陶醉的境界里。阿玉领会这一切,不一会儿她将如柔柔的空气一样,滑入胡文卿官能的销魂中。 像鸦片一样,连带着慵懒的陶醉一刻一刻地过去了,不久胡文卿落入惬意的睡眠里,那是半夜。 突然,一阵破门般的急急敲门声,打破了胡文卿的睡梦。从敲门声中,听见:‘是谁!偷睡人家妻子的家伙!打死他!开门,出来!猫奴!’不知谁这样大叫。胡文卿吃惊地跳起来。阿玉也跳起来,她一边合拢乱了的睡衣襟一边说:‘啊!是他啦!’阿玉以惊恐的尖声叫着。胡文卿面对这意外的事态,慌得哆嗦着。户外的声音仍然继续叫着。那中间传来阿玉的母亲求情的声音。奇怪的是,如此深夜,却好像阿三也来了。 ‘等一等,交给我吧!交给我来处理!’屋里的人听见阿三拼老命极力制止闹起来的声音。 由于阿三的机智,胡文卿危险中捡回一命。条件是胡文卿要付一笔五百元慰藉费,写出一张借据,并把金表、金戒指、金链子、金丝边眼镜等,随身佩戴的贵重品作抵押,他狼狈不堪的逃回去了。 第二天,阿三以那张借据跟胡文卿换五百元现款。这是一场预先被设计的‘美人局’骗剧。而且阿三又以解救危局自居首功,又向胡文卿索取一百元。从那天起这件事情被人称为金丝猫事件,在村子里很快传开了。 胡文卿痛失六百元损失后,暂时受到教训,不再提起阿玉的事。但大约过了两个月后,从阿三口中听到阿玉被丈夫提出离婚了,他对阿玉那一份执着之情又复燃。因为她而痛失一大笔金钱,他无论如何忘不了。 于是他提出由阿三仲介,娶阿玉做妾。阿玉那边没问题,但困难的是要怎样使他的正室阿茶同意她纳妾呢。胡文卿和阿三商量,阿三便发挥他策士的点子。 有一天,阿三陪着一个据说是从中国渡海来的相士,装模做样地到胡家来。他戴着黑眼镜,手里拿一把大扇子,说起话来操着汀州口音。 ‘胡家地灵人杰是不争的地理事实,尽管胡家的地理良好,但人各有命,命运有盛衰,自然的有长寿者,有短命者,这就是命运。不知命运而抗者是匹夫,纵然是大丈夫,单靠匹夫之力是无济于事的。不如采取逃避的方法。倘若项羽事先知道有垓下之危,他可以避免其灾,后来取得天下。真可惜,古今有多少名将、英雄不信命运,徒然以力抗衡命运。’他这样说了开场白,引用孔明、刘玄德、关羽、张飞等对抗命运之愚来说明。然后说,胡先生的脸上充满杀气的晦气,大概最近遭遇厄运险丧一命,但因为祖先的余德和胡先生自己的积善,因此免于灾厄。但是灾厄尚未完,要避免其厄运的方法-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以庄重的语气说,便是置二房之妾。 相士又说:‘让我拜见一下令夫人之相,双方都对照,才能够完全下判断。’胡文卿欣然让在一旁的妻子给看相。妻子顺从地听丈夫的话。相士说:‘夫人是百万富婆之相,但是显露出不能独占丈夫之相。否则,胡先生身上会有危难降临。“子午一冲”,今年正进入子运,一运走五年,不容易渡过。胡先生真是双妻命。’相士直言这样论断。 既然这样被断定,阿茶便看开了。何况丈夫纳妾,是社会上常见的事,她也不觉得有多大的痛苦。不知怎么她想起了跟纳妾关连的种种事情。阿茶以童养媳妇嫁到胡家来是十一岁的时候。当时的胡家是虚有其名的名望家,事实上家境贫困。虽然有土地的收入,但仅够付利息而已。她十六岁结婚,依然要劈柴或帮忙农事晒稻谷。其后,胡文卿的医业发达,土地的价值也上升,仅六、七年便还清债务。胡家的再兴,村人都说是由于阿茶的福禄。 阿茶从结婚至今已经二十五年了,她从没有一次跟丈夫一起回娘家,也没有到街上去看戏,阿茶也从没有想到自己是幸福或不幸。每日,从大清早就工作,疲倦了就休息,然后再工作。这阿茶终于不得不思索,是她的丈夫认识了阿玉之后的事。她怀念那什么都不必想的从前的日子。但是,阿茶最后想到自己有二男一女,即使死了,也有儿子给她端香炉,有女儿拿火把到坟墓,阿茶这样想着,从烦闷中解脱了。胡老人对于儿子要纳妾,并没特别反对态度,默默不表示意见。倒是长男志刚对于父亲的纳妾持反对态度。但这阿三对此也有智慧,他授予胡文卿计策:把志刚分家时应得的‘长孙田’多分配几甲地给他,以安抚这不满的长男。就这样,第二房夫人阿玉,便娶进了胡家之门。时代虽然变化了,但其反面社会依然如此不断重复。太明有时放假从学校回家,对家庭的这种变化不习惯,感觉无法融合。这是因为他对于家里产生的这种变化,观感太过于悬殊。例如他仿效当时前进的知识分子的风潮,把辫子剪了,成为光头,剃成光头的脑袋,还残留着辫子之痕的圆圈,爱嚼舌根的家伙便给他取一个‘石灰矸’的绰号。老人们则以‘身体发肤不可毁伤’的原则,认为断发等于断头,非难断发的做法。还说若照古时候的习惯而言,断发是对通奸者的一种私刑。 太明是以自己的意思剪去辫子的。断发后第一次回家时,母亲阿茶看了:‘太明,你这样子,死了会见不到祖先呢。’她绝望声音颤抖地说着,流下眼泪。哥哥志刚半嘲弄地脱下太明的帽子向大家介绍,妹妹连声说:“难看啦!难看啦!‘阿玉都待在里面,除了吃饭时以外,很少探出头来,而太明从学校回来时,她却像亲人一样的照料他。但是太明对于自己不在家的期间成为家庭里的一员的别人,无法亲近。总之,他和家庭之间产生了一种断层。他感到有一点无法弥合,放假照例回家一趟,看望了父母后又立刻回学校。而那无法填补的空虚,他以求学问求知识来充实自己。 [book_title]身在浊流中 太明的性情温顺,所以学校里的老师都喜欢他,而他又帮忙单身的堀内先生煮饭,日常的交谈机会多,因此日语的进步也快。公学校毕业后,太明曾报考医学校,但落榜,考入国语学校的师范部。在那里度过的四年岁月,对他有很大的影响。虽然知识浅薄,但他以新一代的文化人而成长。在他的同窗中,也有身怀大志去日本留学者,他和许多师范部的毕业生一样,有被赋予的使命,被派到乡间去当教师。赴任的途中,他抽空回家。 太明的文官服装:金色鼓花缎滚边的帽子和衣服,腰佩短剑,在他的家乡引起了一阵小旋风。朋友、亲戚都聚集来,欢迎他,为他庆祝,非常热闹,门口爆竹霹雳哗啦响,老式的祝贺,七、八十个贺客一大座,酒席摆开,那鸦片桶站起来演说:‘在我们的村子里出了第一个文官,这是可以和从前的秀才匹敌的荣誉。我们的胡家从来没有这么值得可贺可喜的事。’总之,鸦片桶是藉这个机会让大家开怀的多喝几杯。太明接受新教育,他感到自己对于这一套已不习惯,内心里对于这种热闹场面颇不以为然。他没有在家里多停留,应酬一番,就匆匆赴任地去了。 他被派往的K公学校,是在一处偏僻的火车站下车后,再换乘制糖公司的台车,由台车摇晃一小时以后才到达的偏远地方。学生大部分是农家的孩子,教员十三人和校长。 太明和另一个刚从‘高等女学校’毕业的日本女性,同时到任。她的名字叫内藤久子。 太明和内藤久子到校长室报到,校长是日本人,因为秃头,看来显得有点老,其实才三十出头而已,在他旁边的首席训导,是一个四十四、五岁的台湾人,跟他身上穿的那不清洁的官服金色鼓花缎滚边已褪色了一样,他这个人看来也缺乏光彩。校长例行的训示后,学生们集合于礼堂,接着就介绍新来的导师。太明站在讲台上,无数的视线射向他,太明因为兴奋,也不知自己向学生讲了些什么。典礼完毕走出礼堂时,首席训导对他说:‘你精神充沛,口若悬河。’太明觉得这是调侃他,只是更感到难为情。 第二天下雨。太明下课后一个人留在静悄悄的教室里,他深深地望着窗外被雨淋湿的油桐花凋落校园的地面上,白色的花瓣染着泥,浑然一团泥污。 蓦地他听见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而回头看,只见是陈首席训导和李训导、黄姓代用教员三人。陈首席训导笑着走近来说:‘胡先生,你对学校的观感如何?’‘呃,我才初来报到,情形还不了解……’‘嗯……最初大家都这样,但是,很快就会习惯的。’然后他对李训导说:‘可是“猫”真阴险,昨晚据说在校长宿舍,举行了只有日本人教职员参加的,为内藤久子而开的欢迎会。’‘昨天开学典礼后,他说的,内地和台湾一样的“内台一如”啦、“教职员融合”啦,舌根都还没有干,他就做出这种内地人和台湾人有别的欢迎会。“内台一如”听了就使人生气。’除首席训导借着和李训导这样的对话,似乎是想藉此暗中挑起太明认清现实对校长心生不满。他们所说的“猫”是校长的绰号。太明对于这三个人以不像教育者风度的口吻,批评校长的说法,不以为然。他沉默着,眼睛看着窗外,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陈首席训导说:‘胡先生,你认为如何?’他把话锋对着太明。太明说:‘嗯,我还没……’他含糊其辞的敷衍。三个人又说了一些对校长和日本人教员不满的话。然后说:‘你也早一点回去吧!那么,我们先走了……’留下这句话便走出教室。太明出乎意外地得知内地和台湾籍教员之间存在的隔阂,而感到心情很沉重。而且,是因为太明没有被招去参加欢迎会,成为陈首席训导等人不满的直接原因,使太明更感到难堪。太明本身,对于这一事,其实并不感到不满或不快……。 过了三天星期六下课后,陈首席训导到太明的教室来,耳语似的对他说,今晚只有我们的人为你举行欢迎会,你准备一下,他那带有什么阴谋的秘密口吻,使太明感到不快,太明了解这是要跟校长对新来的内藤久子举行的,只有日本人教员参加的欢迎会的对抗,其露骨的意图,太明心里有所领悟,从首席训导说的‘只有我们……’的措辞便带着特别的意味。只有我们自己的行动,通过集会在一起及其他的观感,渐渐清楚的成形,太明觉得这绝对不是好现象。这并非仅是内地和台湾的教员之间的隔阂,在学童的心情上显然也会投下暗影。至少,太明是这样想。所以太明说,大家的好意他心领了,无论如何不要这样做……他极力的推辞不愿意接受,但首席训导以为这是太明的谦虚,他说,因为已经都准备好了,硬要太明接受。 欢迎会就在太明的宿舍举行。那房间六席榻榻米,既没有壁橱,也没有纸门,发黄的榻榻米表面,显露出生活环境的水准,连接榻榻米室的泥土地厨房里,只放着一个炉子和水缸而已。太明住进来之前,黄代用教员一家五口住在这里。 时间到了,陈首席训导带着五、六个男女教师一拥而入。太明连招待客人坐的棉坐垫都没有,只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要被宴请的太明,却像站在主人这边的颠倒立场。 酒是他们带来的,料理由街上的餐馆叫的,酒宴开始,席间女教师为他们斟酒。酒过三巡,陈首席训导的话题便集中于校长身边的事。他把学校的校工当私用,为他家里劈柴、烧浴缸的洗澡水等杂事而忙碌。有出差的机会,几乎都由校长自己独占,偶尔有教员的慰劳出差,也几乎都派日本人的教员为优先,校长如此行使其权利。李训导聆听着这些批评。但是其他大部分的人,只是敷衍地附合著他的话而已,并没有注意聆听。其证据是,新的一道菜端上桌,大家都集中注意力于吃完菜,批评校长的话便成为有头无尾。 一座这样的气氛,使太明的心情渐渐不开朗。这与其说是衷心的欢迎太明,不如说是藉这个名目,大家吃吃喝喝一场罢了。 不久空酒瓶和杯盘狼藉时,陈首席训导和女教师先走一步回去了,还留下四、五个人,席散后仍然意犹未尽,他们带太明上街。 太明因为硬被劝酒喝醉了,脸发热,走到外面夜风吹着感觉爽快。忽然大胆起来,心里有一股冲动,想把自己心里的热烈想法,用什么过激的表现,对同僚们说出来,太明觉得同僚们只注意眼前小事象的想法,眼光未免太过于短浅。但从太明口里说出来的话,却断片的没有说服力,他想说的事的百分之一都没有说尽。李训导听了:‘你是大国民﹝大国民一词,是从日本侵略当初的一首歌转借而来,指日本人的走狗之意﹞啦,但是……’他以揶揄的口吻指出的说:‘但是,可惜你还青涩,从学校里的书本所学的知识,还不能了解现实的社会,世间如果都那么简单,人生就不必吃苦了。’不知不觉一行人已来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只有太明不知那是什么场所,那里是一行人预定前往之处。黄代用教员领先,他们进入其中的一家。垂着魅惑的红帘子,小房间里置着床,挂着绸蚊帐,其上面装饰着横额般的福州刺史,漆着的美丽凤凰看来像跳舞一样。那前面站着一个穿高领衣裳的佳人,摒住声音愉快地、挑逗地笑着。 太明忽然看见壁上挂的一幅西湖美人图上的对句:“英雄自古难忘色,葵蕊何心独向阳‘,他发现那对句隐藏的别有意味,不禁感到有一点满足。黄代用教员对那认识的女人说:’学校里新来的胡先生。‘他这样介绍太明时,太明接口说:’英葵小姐,初次见面……‘太明的话,使大家很惊讶。 ‘胡先生,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呢?……’黄代用教员一直觉得讶异。 ‘宰相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样说着,太明只是笑。那女郎本人被叫出名字,显然也觉得奇异。于是太明说,那一副联的对句,冠首有英、葵二字,所以知道的。他这样点明,便显露出他在这方面有一点素养。 接着黄代用教员唱起山歌,乘着这个机会,话题陆续出来。这天晚上,太明回宿舍上床后,想着台湾人教员对于日本人教员心里感到不平,和他到任以来环绕着他的不透明气氛,而又想起英葵所唱的‘叹?花’阴暗的歌词和旋律,想着这些而一直辗转睡不着。于是英葵的脸,不知不觉变成跟他同时到任的内藤久子的脸。想到久子,年轻的热血不觉滚烫起来。 [book_title]久子 以每一学期划分的教坛生活朝夕匆匆忙忙的过着。暑假过完了,街上水果店头原摆着的西瓜,已换上了红滴滴的柿子色,令人感觉季节的推移是么的快。还有在那期间,地方制度已变为自治制,文官服装上那华丽的金色鼓花缎滚边,改为朴素的黑色滚边,腰间佩的短剑废止佩挂了。也有人执着于佩短剑,太明则觉得腰间轻松了,不论在精神上或肉体上都感到愉快的解脱心情。 到了入秋后暑热并未减弱,学校这时进入开运动会的期间,从校园就可以看见戴着碧空的大雪山,学生在操场每天游戏或练习跳舞。因为太明担任音乐主任,下课后仍然忙着弹风琴伴奏。但他为孩子们的练习跳舞伴奏着,有时他的心会忽然离开键盘,飘于无限的空间似的。于是节奏走调,学童的舞步跟着走样。教授跳舞的是女教员瑞娥和内藤久子,瑞娥一边擦汗一边走近太明:‘不行,先生弹的调子无法配合。’她轻瞪眼般的说,这与其说是责问,不如说是满脸示媚的眼色。 ‘啊!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太明随口这样说,手肘在风琴上托起下巴,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那视线的片隅映入瑞娥轻喘息着般的乳房一带,几乎能触及的近距离。 因为太明停止弹风琴伴奏,内藤久子便吹哨子宣布停止跳舞,她慢慢的走向太明和瑞娥这边。瑞娥说:‘胡先生,真是不知怎么搞的呢。’瑞娥像要求得久子的共鸣般噘嘴,而她所说的话里,与其说嗔怪太明,不如说是出于对身近者的一种充满爱护和关心之情。 太明感觉得到瑞娥平常对他表示出的亲近之意,有时这便成为一种媚态。可是太明的心不知怎么无意跟她亲近。他的心里对于这无法呼应的接受瑞娥的爱,感到很抱歉。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太明的心里住者内藤久子的面影。因此他无暇想其他的事,顾到其他的人。连温柔地接近他的瑞娥的爱意,都使他觉得厌烦。 ‘先生,风琴借我弹一下……’瑞娥连她的身体都投向他似的,要求太明让出风琴座位。太明勉勉强强地站起来让座,他想若是久子这样要求他那就好了。 瑞娥弹风琴,内藤久子跳起‘羽衣’舞,她那练过体操有弹性的肢体,跳起了这支舞蹈,显现出柔美的曲线,她翩翩回旋,裙裾随着轻盈地旋转成轮形掀起,两条花蕊一般洁白的腿便显现出来。 ‘啊!那洁白的腿!’太明内心里喃喃自语,晃眼般的闭着眼睛。即使闭着眼睛,那双洁白的腿依然描着美丽的曲线,在他的眼睑里面娇艳地继续跳舞着。那是丰满温润的日本女生的腿。而像白蝴蝶一样在风中翩翩飞舞的有看头!太明想起有一次游艺会时,久子穿着洁白跳舞衣表演‘天女之舞’时的光景,那美艳的肢体和绝妙的舞蹈造诣,博得满堂摒息观赏。而有时她穿着美丽的和服,系华丽的锦缎鼓腰带散步时久子的美丽姿影,总是会引起太明对她情不自禁的遐思。 太明把闭着的眼睛睁开来。久子仍一心一意跳舞着。可是太明正视其舞姿感觉透不过气来。恋慕她的情感越被引起,越觉得久子和他之间的距离-因为她是日本人,而他自己是台湾人,使他觉得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拉近这距离。 太明的心现在患了相思病。她那俏皮的偶然随兴而起的跳舞举动,更加撩起太明对久子的思慕之心。这一天他借口头痛早退回去,一骨碌躺下来,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又想着久子。 ‘她是日本人,我是台湾人,这是铁的事实,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事实!’他这样想着,胸口好像被抓破似的感到很痛苦。即使他能够跟她结婚,其后的生活将如何?日本女人的久子,她所要求的高水准生活,而他的生活能力不过如此,永远没有升迁机会的名为‘训导’的公学校教员身分。最好的情形不过是工作三十年,破格的被升为偏僻的临近蕃界的公学校的校长。学校里的陈首席训导,服务二十四、五年,还尚未升到六级俸的情形,最近日本人训导们给他一句‘旧脑筋’来形容。在陈首席训导看来,有许多事值得愤慨。但他要养五、六个孩子,只得忍耐着。校长把年轻的伊滕升为教务主任,不把陈首席训导放在眼里。而首席训导甘于这样的地位为学校服务,李训导背后批评他傻,但连李训导也因为每年增加一个孩子,对校长的态度渐渐的成为迎合的了。太明想着,将这些事情联想在一起,对一切都令人感到绝望了。 而在太明的观念中,他把内藤久子美化的来想,在他看来内藤久子就像‘羽衣’舞里无瑕疵的理想女性,近乎完美的女性。那几乎是近于偶像。而现实上的内藤久子,却对太明说:“本岛人不洗澡,胡先生大概也是有生以来从未洗过澡吧?‘太明不吃大蒜,却说太明大蒜臭。又动辄说:”因为本岛人那样,所以不行。’她说这些话也许没有什么恶意,但内心的优越感不知不觉的流露出来。这种情形不胜枚举。阴历过年时,地方上的保正请太明和久子一起吃饭,那时有一道菜是蒸整只全鸡。久子对太明低声耳语:“野蛮呀!‘但她一挟起来吃,便不禁称赞美味,贪婪地吃着。尽管她本身有优越感,仍然由于无知而显示出其自大自满。一个民族的智慧而产生的,无上的味觉之极致,她因为其美食之形而嘲笑为’野蛮呀!‘却终于屈服于其美味,而且并不感觉到自相矛盾。她那忘了谦虚、糊涂的健啖样子,显示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太明并非不知道这点。但连久子这种缺点都并未使太明对久子的思慕冲淡些,反而更加煽旺。她想着种种事情。这天晚上一直久久无法成眠。 ‘父亲纳一个无知淫荡的女人为妾,而我身上也流着父亲这种血,这种业障我必须自己绝弃其浊,好自为之……’ [book_title]思慕的挫折 运动会过了,然后便是准备升学考试,学生们以考上师范学校为目标,各个专心用功准备着。但是,每年能够考上师范学校的,录取率约一郡一人而已。郡下有十六所学校,仅六年级生就大约有二十班以上,一郡一人的录取率竞争当然激烈。 太明希望能够为自己服务的学校,争取到那一郡只有一名录取率的升学率,他每天早晨上课前为学生复习国语、算术,下课后为学生解答入学考试问题,晚上又把考生叫到自宅辅导,功课排得满满的,踏出了突破难关的第一步。但太明一旦着手为学生辅导,才发现考生中连三年级的基本教材都没有消化的呢,这真是使太明感到愕然。其下学年级担任训导(导师)教师的松懈程度可想而知。 太明很热心地全心全意为考生辅导,他无暇和同事们交谈什么,希望今年因此而从对内藤久子不能自拔的思慕泥沼中解脱出来。但是,他这样热心为考生辅导,却未必得到同事们好意的看法,甚至还有人背地里诬指这是太明博取名声的行为,或嘲笑他是徒劳无功的努力。李训导说,因为本岛人入中等学校的人数受到限制,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假定A学校的录取人数多一名,结果B学校的升学人数便减少一名,大局上没有改变,这就是蜗牛角上之争,他这样说着,在太明眼前露出冷笑。然而,这一切说法,不过是把他自己懒于为考生辅导的做法,做一个合理化的辩护罢了。太明对于周围的这种空气,相反的很不以为然的排斥。‘一切要看结果,等着瞧吧!’他督促考生朝夕学习,他的眼睛发红充血。 有一天晚上,一个风度不错的中年绅士,到太明的宿舍来拜访,他自称姓林,是镇上协议会的会员,人格高尚,有名望的绅士。林氏郑重地开口说:‘先生年轻有为,亲身照顾考生,令人敬佩,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先生……’他有三个儿子,长男投考岛内的一些中等学校均落榜,没办法只好让他去日本留学。但是,在东京十年,只是混日子,学会打撞球和玩乐女人而已。于是一事无成的回来。次男也走同一路线去日本留学,而他投入思想运动,音讯断绝。林氏的期待便全部落在三男身上。他的愿望是至少让三男能在父母的眼前读岛内的中学。而三男就读太明服务的学校,今年是六年级生,被分在伊藤先生班上,这一班老师未给予课外指导,他谦虚地拜托伊藤先生给予特别指导,但被拒绝。他无计可施所以来拜托太明。不用说,以他现在的学业实力,是没有把握能考上中学的。 太明听了林氏的这一番话,他如此信赖太明,使年轻的太明又感动又兴奋。把其他班上的学生,纳入他辅导的考生之内,尤其是曾经诬指他是卖名者的伊藤班上的学生,他若这样做,他知道将会发生难料的情绪问题。但是,太明却接受了林氏的拜托。林氏的望子成龙之心感动了他,一股正义感在太明的心中沸腾着。 谈过了正事,林氏舒一口气,闲话家常起来,他环视室内说;‘这宿舍都没有整修,榻榻米不换吗?’‘已经三年没有换的样子了。’‘三年?但是预算上,每年都要换的嘛。’‘去年岁暮我曾经提出申请,但校长说没有预算。’‘没有预算?’林氏变了脸色的说。 ‘这是那里的话……新年我到校长先生、伊藤先生以及女老师的宿舍拜年时,他们家里的榻榻米都漂亮的换新的了,真是过份!把预算挪用。’于是林氏又指出,校长和日本人教员的一连串独断专行之事,吐露其不平之鸣后才回去。 由于太明的努力,学生们的成绩进步,那清楚的进步迹象显露时,太明对于自己的努力有了酬报的喜悦,心里觉得温暖。 ‘尽量辅导考生,尽力了,就是失败也无悔无憾!’太明感到一种战斗了的,充实的心情。 考试的日子到了!结果如何呢?那天太明从早上便感到心里忐忑不安。蓦地觉得至今累积的努力,好像都无益似的,涌起了一股没有把握的心情。可是到了如今,只有等待着那冷严的裁决结果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考试的结果,获得了预期之外的好成绩,太明辅导的考生,一个考上师范学校,两个考上中学。从一所学校有三名录取率,这是没有前例的好成绩。太明的心里有一股由衷的感谢天的心情,热泪盈眶,看著录取名单的视线模糊了。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着太明的肩膀,他回头,看到林氏。 ‘大成功!恭喜!’林氏这样说者,衷心地,握着太明的手。但那一瞬间太明想到‘啊!林氏的孩子考得如何呢?’太明的心倏地冷了。他急着看全体的成绩,对于个别的学童,尤其是林氏的孩子忽略了。 太明的手被林氏握着:‘对不起,由于我的能力不足……’太明说着垂下头来,语尾带着难过的泪声。林氏反而鼓励太明的说:‘这是哪里的话,先生已经尽力了!结果是,我家的孩子能力不够。’林氏这样说,语尾流露黯然。 升学录取率获得破例的好成绩,谁都无法否认,这是由于太明的努力得来的。学校里和镇上都传遍了这消息。 太明自己心里感到欣慰,不禁也感到有面子。第二天,放学后,他收拾着准备回去时:‘胡先生!恭喜!’久子这样说,太明听了她的声音,顿时像全身触电似的发麻。 久子又说:‘你真的善于指导考生,领领他们坚持拚到底!’她说话的语气是平常少有的充满情感的口吻。此刻太明也诚心的接受她的祝福,两人交谈的话虽然少,但两人感觉到心灵沟通了,而默默的就站在那里。 但是,那个和谐的气氛,被瑞娥的话打破了:‘了不起呀!胡先生,恭喜!真的好极了!’瑞娥那高亢语调的兴冲冲声音,一下子打消了太明和久子之间的和谐气氛。 ‘哎哎,这个女人为什么这样呢?’太明对于瑞娥这种完全显露的好意感到索然无味,没有力气跟她说话。而这种心情,反射般的变成对久子喘气似的渴仰。在他全心辅导考生准备升学考试时,一度以为已经超越过对久子的思慕了,其结果不过时一时的糊涂罢了。现在这样面对着她,听着久子的声音,看着久子的脸,他便这样情不自禁的被她吸引着,这证明他内心还是思慕着她。和久子道别后,太明对久子还是念念不忘。 其后,偶然的太明和久子不只一次相遇,在充满哀欢离情依依的毕业典礼时,接着在放假回家旅途中,又和久子不期而遇。于是久子请太明中途下车跟她一起到她父母家里。在久子来说,这也许是她对同事的表示友好的一般礼貌罢了,但对太明而言,对于其访问不禁感到一种紧张的意味。 久子的双亲很诚意地招待这位稀客。到她家时刚好是中午时分,便请他吃日本料理的午餐。炸虾、炸蔬菜和斑豆,太明倒也不觉得稀奇,但对于山药汁和生鱼片,太明吃不习惯。久子一边吸食着山药汁一边对太明说:‘哪!胡先生,它很美味可口,你吃一些看看。’她天真地劝太明吃,太明只稍微沾沾筷子而已。她母亲看太明对生鱼片未下箸,便对他说:“这是鲔鱼,你吃一片看看!‘长辈的劝他吃菜,太明只得挟了一片送入嘴里,他也不品尝,不稍咀嚼就吞下。但一吞下时,又马上反胃成为呕吐感涌上来,太明忍住,掏出手帕,装作擦嘴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吐在手帕里,眼睛里渗出了泪。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苦涩的恋爱之味。久子好心的一家人并未发觉到太明的这种反应。他们认为自己吃来美味生鱼片,太明也会觉得美味的样子。太明告辞时,久子送太明到车站。火车出站时,她挥着手帕目送着。在新学期开始前,暂时见不到面,离别的哀伤啃着太明的心,在驶向故乡的列车中,太明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久子挥手帕目送着他的影子。 [book_title]故乡的山河 离开故乡一段日子太明回到家里,一切都如以前一样。阿三和阿四还是老样子,鸦片桶仍然是鸦片桶,依然‘吹’着过日子。阿公也依然身体硬朗,咕噜咕噜抽着水烟筒。太明离家一段日子,回来想和阿公谈一谈话,而阿公对长大成人了的太明却像对待客人般,使太明困惑。但阿公依然健谈,话题从谈茶开始,而移到二十四孝的故事,太明回来,有了谈话的对象,他侃侃而谈,说个没完。说到彭秀才依然在蕃界附近的地方教书。而他父亲胡文卿依然热中于行医和累积财富。 但是,虽然说一切都如以前一样,其中还是有微妙的变化痕迹。就像阿三和阿四的额头皱纹加深一样,家中的调度或其他的事情,或许是由于太明的心理作用,他觉得有一种老废的阴影浓厚起来似的。 二十年前,聚集着一族几百人举行盛事的‘至善堂’公厅荒废了,墙壁被儿童们淘气的涂鸦弄污,‘至善堂’三字的金箔剥落了,神桌(佛坛)堆积着灰尘,烛台上,长年的蜡泪仍然粘附地垂着。一族人的团结失去后,有些人落伍,流落到南台湾或东台湾。或像阿三或阿四那样,无所事事的寄生虫。 ‘阿三和阿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太明漠然的想着。 各人的生活方法,有其一定,清楚地看得出来也颇为有趣。彭秀才逃避现实,太明的祖父超越现实。而胡文卿则热中于跟现实交手。这么说来,太明本身也是为现实的杂事疲于奔命。他是凭着年轻人的锐气和对未来的梦想。但是,仔细想来,有时连这些也觉得未免毫无意义。太明反而羡慕阿公那种超越现实的心境。 阿公讲二十四孝的故事,说明无后可以数为不孝,暗示希望太明早日娶妻。阿公的心里早就想到这件事,他希望趁太明学校放假回家的机会,实现其愿望。以当时的情形来说,男女亲事,通常,只打听女方的身世,并不先相亲就提亲了,是一般的习惯,相亲便已是结纳的意味,也就是决定婚事的表示了。太明反对这种旧式的结婚。而且他的心里只想着久子,然而尽管他如何爱久子,但不知道对方的心意如何,便无法可想。根本就不能用久子的事来推辞阿公希望太明早日结婚的客观根据理由。结果,太明不知如何是好。但他阿公也不过是探探太明的意向而已,并不再多提,话题又回到谈汉文方面的事。令太明感到惊讶的是,阿公的想法,不知不觉之间已有了新思想,他说:‘即使是千万篇的八股文,结果还是及不上一个炸弹的威力。时代进步了,仅是诗文的低徊趣味已不管用,现在已进入了科学时代。虽然诸子百家在儒教里被视为异端,并不把它们纳入学问之列,但日本人却能够加以活用,对于商鞅之法也有效的利用。下一代的人要在科学上用心。’这一番论断,使太明对阿公看时代的能力有了新的评价。但现在的太明,对人生没有深入洞察的余裕,他情不自禁的只是想着久子。就像现在这样听着阿公的谈话之间,太明的脑海里也浮现着久子的声音、久子的话,以及她的影子。 第二天,太明的哥哥志刚提出分家的问题。性格有点不开朗的志刚,绕着弯子犹未说到正题,被嫂嫂催促着才说出口。也就是,事情是这样的:他们的父亲之妾阿玉生了小孩,办理入籍的手续尚未完备,父亲正在想办法解决。照志刚的意见,在其手续未办理好之前分家,在财产的分配上对志刚和太明较有利,所以主张应趁早分家,因此太明应跟志刚采取共同的步调。 太明立刻察知其兄志刚的这种看法,其实是嫂嫂的意见。太明不同意这种做法。纵然是父亲之妾的孩子,都是父亲的儿子,应该视同兄弟,不分彼此,父亲正在为办理户口的手续奔走,却私下做出背叛的行为,太明看不过去,更没想到自己也要参与其事,他终于不愉快地说:‘我只有一个人,不需要什么财产,阿兄那么喜欢,你自己跟阿爸分产好啦。’他抛下这句话便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一个人了,心里想着亲人之间争财产的丑陃嘴脸,心情十分沉重。哥哥连明年妹妹秋云要读高等女子中学的学费也提到,使太明的愤慨加倍。哥哥既然如此,太明决心直到最后都站在父亲这边。 固然父亲纳妾实在不是好事,父亲有这弱点,太明的态度又如此,可能会照太明之兄志刚的如愿以偿了。嫂嫂在背后窃笑的脸,以及其他连带的可以获得的利益者的脸,太明都想像得出来。纳妾是不好,但所生的孩子是无辜的。太明这样想着,忽然想跟父亲说说话。被阿三和阿四,以及太明兄嫂包围着,父亲孤立无援,太明觉得父亲很可怜。太明走进父亲的起居间,把内心的话和盘托出之势,说出自己对于分家的意见。他一边说着一边流出了眼泪,任泪流着并不拭去。父亲及阿玉听着都很感动。 近来他的父亲胡文卿显著的老了,含着泪的眼睛带着无限的感谢和信赖望着太明,于是抱起小乳儿对太明说:‘他是你的弟弟,你要多照顾他。’太明把那天真地笑着的温暖小生命,从父亲的手里接过来抱着,体会到骨肉间的手足之情。 家庭对太明来说已不再是使他感到安心的场所。他的父亲胡文卿声明,要等他死后才分配财产,待分家问题的争论平息,太明不等到新学期开始回学校的宿舍。久子尚未回来的学校里,显得荒凉而寂寞。就是看到瑞娥也好,他走过乡下路在那可能是她家一带的地方徘徊着,但没有勇气敲门。他怅然而回宿舍,有一股冲动想发出声音呼叫爱人的名字,他忍住了。想以无意味的孤独的睡眠来忘记一切,但久久无法成眠。 [book_title]暴风雨的季节 到了四月,新学期又开始了。有三、四个教职员调动。平常对新学期,如对纯白的纸一样,有新鲜的期待和紧张,但这一次那白底,像有什么激烈的、杀气似的紧张感。 每天早上照例举行教职员朝会和学生朝会。这朝会的时间,对太明来说,是最痛苦的时间。因为校长在朝会的训辞里,屡次以激越的语调,说到教员对于学生的训育态度。校长的训辞从不会国语(日本语)者是没有国民精神开始说起来,说到本岛人教员必须从自己的家庭国语化开始。连自己的家庭都不能教育者,便没有当教育者的资格。以这种论旨来责备教育态度的低调。太明每次听到这种训话,便觉得就像他自己被指责似的挨鞭子。还有规定值班教师必须每天检查学生的行为,在教职员朝会上报告。在那报告里若有人指出本岛人的家庭厕所不洁,便立刻导引出弄脏学校厕所的全是本岛人学生的结论上来。还有入学不久的学生,因为语学力的不足,回答问题话说得不对时,便又引起级任导师伊藤的不满,提出应该家庭调查这种过火的行为。太明对于这些事情,总是感到痛心。 有一天在朝会上,太明班上的班长,不知为了什么小事情,被值班的教师拉出去,被追究到其事的责任。该生尽量以他所能驱使的语言能力,试着解释事实。但是,这反而只是给值班教师坏印象而已。值班教师说:‘这个家伙,还顶嘴!傲慢不逊!’突然就伸手打那学生巴掌。那学生不再抗辩,眼睛里含满了泪。 值班教师看了他那副样子,似乎也觉得内疚吧,又说:‘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虽然他这样抚慰,但孩子的心一旦紧闭起来,这么一些话不可能就使他再打开心扉的。学生别扭地不吭声。于是值班教师又怒不可遏起来。 ‘这个家伙!很别扭!’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控制不住自己又一连打学生几个巴掌。 班长终于哭起来。于是值班教师又说:‘这么不争气,能够成为日本国民吗?’这样叱责。 太明看了,感觉就像他自己被打似的痛苦。他觉得这实在太过份了。但在当场,他并没有什么积极性的做法。 像着了什么魔似的,这种粗暴的空气在那一个期间笼罩着学校。街上一些对这种情形看不过去的有心人和家长,到学校来抗议,但仍未见改善。 然而,有一次因受体罚的学生引起中耳炎事件后,这种体罚学生的风气才下火。伊藤训导便在教职员会议中,提议以罚跪水泥地代替用暴力制裁顽皮的学生。这提案被采纳。硬施予学生这种对犯错的赎罪方法,看来比挨耳光更难受,在教室的一隅,经常可以看见膝盖跪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露出哀诉的目光受‘刑’的学生。 太明对于教育渐渐感到怀疑。或者这是对于教育方法的怀疑吧。思考起来,有种种事情他难以理解。例如,日本人子弟读的小学校,不体罚而能收到教育效果,台湾人子弟读的公学校却采用体罚。还有,日本人小学依照学则办理,台湾人公学校则置重点于农业教育。但是太明对于这些,他只是心里感到有点疑惑不解,并未持有什么清楚的改革意见。 每月两次,学校举行‘实地教学研究批评会’,有一次在研究会上,因为有人提到公学校学生日语的音调欠佳,是本岛人教员的责任。由此而引发内地和台湾教员之间的感情问题。 若这种伤感情的问题就这样继续发展下去,将成为不妙的结果。沉重的,一触即发的沉默空气笼罩着整个会场。这时,向来从不发言,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引人注目的曾训导站起来,脸色苍白,向校长提出质问。他平常为人温厚,大家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的一种紧张神情,倾耳听着曾训导的发言。 ‘认为本导人教员的日语不好,但究竟我们本岛人,是从最初就懂得日语的吗?这日本语,岂不是你们教的吗?第一,校长本身,在朝会时命令学生’出水‘,倒还没听过有’出水‘这样的国语。还岂不是’出锤‘的口误吗?还有像伊藤先生那样,一句话第二言的发音又如何呢?例如:“??????????????????,料理法????????”,这样难道在教育上就不成问题吗?’曾训导的话,像泼了水似的回响着,使一座鸦雀无声,校长也如塑像般沉默着,一言不发。曾训导又继续说:“校长先生常常如口头禅的说:”内台一如“,内地和台湾平等,这句话的真义如何,我来示范一下吧。‘他说着,毫无顾忌地走到教职员名牌前面。不知将要发生什么,满座的视线都集中在曾训导身上。校长的脸色发青。曾训导锐利的目光对那些名牌一瞥:’教职员名牌的顺序,应该从职位的高低和年资来排列,因为是日本人就挂在前面是不对的,真正的”内台一如“是这样的。‘他一边说着,把十三块名牌不同日本人或台湾人,按照职位的高低,重新排列挂上去。 然后,慢慢地转向校长说:‘校长先生!真正的“内台一如”,是对人不怀偏见,不戴著有色的眼镜来看人。’他流露出的是一种凛然难犯的态度。从校长以下,没有人发出一言。在那气氛中,曾训导行一礼,以静静的脚步走出教职员室。纵然是有人叫住他,他也不会回头的,毅然决然的脚步……。 太明感到好像全身发出声音,沉入地狱的最底层似的,在自我丧失感中一直伫立着。直到如今他自己建立的那小小的自己合理化的理论,哗啦哗啦发出声音崩溃了,是这样一种无助的心情。他跄踉地走向归途,竟然不知道要怎样走。 曾训导的事件,在太明的心中带来一阵暴风雨。这并非因为曾训导平常不太引人注目,太明对他也并不特别关心。那曾训导的心里竟然有如此激烈的思想,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但太明听人说,他非常用功读书……。 从第二天起,曾训导的影子就从学校里消失了。据说他自己提出辞呈。过了两三天,太明接到曾训导寄来的一封信。 ‘胡君:世界的潮流正对着台湾这个孤岛汹涌而来,你知道吗?站立在狭窄的天地间的时代已过去了。我们要以更高的文化做为手段来思考教育的问题。说到教育,当今的台湾青年都认为这是出人头地手段的代名词。为了赚钱而选择走医生之路,或为了当做斗争的工具而选择走律师之路,这已成为一般的做法。但是,二十世纪是科学的时代。尤其是台湾人不拿手的理科这一门学问,更是应提早研究的领域。将来的人类显然将由科学之名来竞争胜败吧。即使设立了大公司,也缺乏台湾人的技师,连懂得高等数学者都很少。今后,我将做一个理科之学的学生走这条路。希望你展现你的个性,展现你博大的教育爱,使我没有后顾之忧。’大明对于这个跟自己的年龄相若的前辈所说的话,一字一字如饥似渴的读着。 [book_title]埋葬彭秀才 放暑假后一周间,太明每天访问学生的家庭。被风吹着的木麻黄像淙淙流水声似的,他走在那乡间的道路,有一种奇异的孤独感。 有一天,他也是要去访问学生的家庭,走过一棵浓绿上更长出新绿的大榕树旁,榕树的叶子茂生下,有一个福德正神之祠,在那旁边有十几个农夫休息着。太明从在云梯书院读书的时候,老师便教他们经过福德祠之前要拜拜,因此太明停住脚步,恭恭敬敬的在祠前拜拜。 太明的这行为,农夫们看了很感动。 ‘大人拜土地公哩!’农夫们交头接耳。太明说:‘我是学校的教员。。。’他向农夫们问路,于是才找到要家庭访问的那一家。 吠个不停。于是一个腰弯了的老阿婆出来急忙把狗赶开,向太明合掌叫:“大人!大人!‘打招呼。她那锐利的眼睛含着不安和恭顺的复杂感情。太明如同对刚才的农夫一样的态度,不喜欢不必要的给对方压迫感,所以立刻说明自己的身分。老阿婆说:’学校的先生吗?我以为又是大人呢。。。‘她这才安心了的样子。那时,太明的来访问,大家全知道了,从正厅的横门一带,流鼻涕的小孩,或背着婴儿的妇女们好奇的探头看。 ‘学校的先生,可是没有佩剑。’也听见这样的悄悄低语,大家全带着敬畏的神情,远远的围着太明。 太明谆谆地向老阿婆说明,暑假中学生应注意的事项,便告辞了。而家庭访问也结束了。 暑假中的学校里空荡荡。太明留在学校里担任值班工作,上午,他花两三小时为准备升中学的考生补习功课,午后闲着没事,但经常有毕业后的学生来拜访他。 岛内的毕业生们目光短浅,视野狭窄,心情有一点沉滞,但到过日本的留学生则不同,见闻广,很活泼。他们谈到世界思潮和社会问题等,太明听了感到自己知识的落伍,而焦躁。 有一天,太明的一位师范学校前期的同学由中国大陆回来,他来访太明,他早太明六、七期毕业,在日本明治大学毕业后去中国大陆,在那里住了大约四年。 这位前辈对太明谈到的一些事情,使那时太明萌生想去日本留学的热情,引起强烈的动摇,而犹豫起来。据这位前辈所说的,台湾人到哪里都因为是台湾人,而处于受歧视的立场,尤其是在中国大陆,因为排日风气的煽动,台湾人也不被愉快地接纳。又说他自己,因为硬充实了一点学问,反而懂得种种事情而烦恼,在这不景气的情况下谋职不容易,没有人雇用,他说,倒不如索性当个农夫种田。但是,这位前辈同学过来人的一番话,仍未使太明完全打消留学的念头。总之,他的意向不变,他要以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各种事情。 ‘总之,要走出去,总之。。。。。。’太明对他自己的心这样说。 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祖父突然派人来通知太明彭秀才去世的消息。祖父因为年纪大了,无法到交通不便的蕃界附近的彭秀才书院去一趟,因此希望太明代表他去吊丧。太明和彭秀才己经没有来往,但他曾经是仰以为师者,尤其又是祖父的命令,不能不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明的心里这样喃喃念着,整理行装,立刻动身。 要去彭秀才的书院,必须先搭火车再乘汽车,然后被台车颠摇着,才能深入到达那偏僻的地方。台车并非营业性的交通工具,而是搬运煤炭的线路,内部被煤炭弄污。 太明乘上台车正要出发时,来了一个衣衫寒酸抱着孩子的妇人希望搭便车,她仰望着太明,但看见他穿著文官服装,而不敢说出口。 车夫看了,叱说:‘不要靠近大人!走开!走开!’那妇人像被弹出般的跳下,含泪的眼睛恳求地一直望着太明。太明对车夫说:‘没有关系,让她搭乘吧!’就让那妇人搭便车,但他觉得自己这种像高高在上的施予人慈善般的做法,以至对自己感到嫌恶。那妇人抱着的孩子患了肺炎发高烧,医生说要绝对安静,太明从那妇人小心谨慎的说明而得知时,他的心更加觉得受不了。仿佛眼前的妇人便是一种无言的抗议似的。 中途那妇人下车时,太明才觉得舒一口气,心情轻松了。 台车沿着溪谷穿越地前进。台车不断发出隆隆的如雷之响,在山间传出回声,随着台车的前进,眺望得到的景色陆续地变化。 仰望悬崖绝壁,从头上压下来似的,而眼下就是清水如碧的湛然深渊的展现,头上有鸢飞着,在这深奥之地的大自然中,人类就只有太明和车夫而已。太明的心灵体味到一种深深的孤独感。 而车夫看来虽然粗野的样子,其实很亲切,例如台车到了‘牛斗口’时,对于那一带的故事,加以种种说明。那一带,从前是蕃人出没有名的地方,曾经发生了几十个人的牺牲者。还有关于开拓这个地方的隘勇(当时台湾人警丁)的英雄故事,据说他们都只有少数一两个人在隘勇线上守备,维持地方治安。 台车接近煤矿坑时,便遇到许多搬运煤炭车,也看到矿工们。然后到达一条小街,那里充满了一种炭坑街特有的、粗犷的空气。 太明到了那笔迹熟悉题著「云梯书院‘的陋屋前时,已经是黄昏了。这荒凉的偏僻地方,做为一生奉献于礼教的彭秀才安息之地,实在过于苍凉。但这也是那已消失了的时代一个象征的风景。太明心里有复杂的感慨,他站在那门前,望着那熟悉的笔迹。 不过,彭秀才的葬礼相当体面,从他的遗族和门生中,太明看到昔日的同窗李乞食,其余大部分是不相识的云梯书院的前后期同学。 出殡仪式在翌日上午十点举行,仪式完毕后,出殡行列肃肃然出发,前头由写著「故秀才彭逸民先生‘的大帜作为前导,又立著「大梦南柯’、‘驾鹤仙游’等二、三十支的吊旗,送葬行列中,也有矿工休工来送,这是对在那小街过完其余生的彭秀才的最后相衬的装饰。 太明在葬仪完毕后,立即先回去了。他有一种好像从古代的亡灵、古代的空间中逃出来般的心情。彭秀才有彭秀才的时代,那里有他的努力、牺牲和开拓的功绩。也许他想在自己住惯的思想中,一直闭门永远地过着的吧。这样就随他这样吧。而我有我的时代。太明这样想着时,觉得辉煌灿烂的新时代,仿佛在向他招手似的。当他从冥想中冷静过来时,台车辘辘地发出声音已过了牛斗口,向街上,向街上一直跑着,两旁的山和树木向后向后跑过去了。 [book_title]爱和告白 秋季的新学期虽开始了,但教职员室里还是笼罩着暑假休闲的空气,话题是去钓鱼或海水浴。在教职员室里,也看到内藤久子那像少女般晒过太阳健康的脸,还有瑞娥那依然如白瓜(越瓜)般苍白的脸。 有一天,太明陪校长到那冷清的龙眼林里面的甲长(部落长)家里去访问。甲长一家全专心在制作细竹器,一看到校长和太明,立刻一家人都忙起来招待贵宾。 太明今天是当校长的通译随行去的,看见甲长一家欢迎他们,忙着要买啤酒来招待,心里很难过他们的破费。这部落的人靠卖采收的龙眼为主要的收入,而龙眼每隔一年才收获一次,除此之外,便是像这位甲长这样勤做细竹器,或当苦力为副业,勉强来维持生计。学校里有些连学用品都购买不齐全的学生,大都是来自这一带地方。太明因为知道他们的生活困苦,而却接受他们的破费招待,所以心里感到难受。但是校长对于这些显然不大在意。太明当通译的心情沉重。 归途,校长因为喝了啤酒的醉意轻嘴起来,蓦地开玩笑般的对太明说:‘听说你和女教员交情不错,是内藤久子吗?还是瑞娥呢?若是你有意,我可以凑合。’因为校长的话突如其来,太明一时不知怎么说,脸色发红了。校长说话的轻薄和粗俗的语气,也使他不敢恭维,校长的话似乎有什么另外的意味,使太明注意,校长既然这么说,那么这事情在学校里无疑的已经成为风言风语。若既已成为这样,那就不妙了。不过,瑞娥的事姑且不论,久子的事,他爱慕她只存在他心里而已,所以太明无法以平静的心听到说,他跟她交情好。他并非不梦想跟她结婚,但要实现,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不过,这和恋慕的感情有别。校长这半带开玩笑的话,太明的恋情便被苦闷的挑了起来。 九月里的有一天,瑞娥急忙跑来告诉太明,久子将要调到别的学校。瑞娥说:‘久子老师,将要调动呢!’太明听到这句话时,感觉他脚下站立的大地倏地陷落似的,次一瞬间校长那天别有意味的话,在他的心里鲜明地回想了起来,愤怒和悲哀,和对久子恋慕的心情一时全混合著逆流上胸坎。他心里惊慌失措,想着:‘现在正是对她告白的时候。’失去了对她告白的这个机会,那么他将会永远失去获得久子之爱的机会。太明这样想着,坐立不安起来。 太明在瑞娥面前感到很难堪。 他找了一个理由让瑞娥先回去,一个人心情混乱的待在教室里,卑劣的校长显然是为了拆散太明和久子,而把她调动教职。久子究竟是知道这事情的吗?若是知道了,不知她的感受将如何呢?他想弄清久子的心情。 太明走到久子的教室前时,怦然停住脚步,隔着窗户,他看见久子迷惘的坐在桌子前,桌子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好准备回去,而仍然坐着沉思的样子。太明顿时鼓起勇气走进教室。 久子看到太明说:‘胡先生,我。。。。。。’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从她的样子看来,显然她也知道校长的做法。 太明说:‘久子老师,我知道。我。。。。。。’太明说到这里,心里的酸楚使他说不下第二句话,但他毅然说:‘久子老师,我有话跟你说,今晚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他一口气说完。久子听了那话的瞬间显出吃一惊的样子,她仍然没有回过头来,以肩膀传来:‘嗯。’似有若无,低低的声音,她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啊,她也是有一种跟我相同的心情。。。。。。’太明知道她了解他的心情,他真想发出声音感谢上天。 这天晚上,太明草草吃了晚饭,趁着天黑走出宿舍,前往跟久子约好见面的地方。 到了约见的地方,四周已完全黑暗了。但太明还是能够辨视出久子站在树下避着人眼的黑影子。他忍住感动走近去:‘久子老师,你来啦,谢谢。。。。。。’他只能够这样说而已。 两人默默无言的向寂静无人的地方走着。太明无言。久子稍落后跟着他走,她低着头无言地移动脚步。但两人的心里有一股热流相通似的。 突然,太明的心里起了一股难于形容的热情冲动而停住脚步,他回转身,在黑暗中能够触及的近距离,久子的脸微微发白的浮现着,喘着的嘴唇,吐出的气息都闻得到那般的近。 ‘啊,这嘴唇。。。。。。’太明觉得头晕。 若是现在他一口气凑近,他可以接触到那很近的嘴唇!但是,那对于他仿佛是永远无法触及的禁果,或者。。。。。 太明这样想着,情不自禁起来:‘久子老师,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太明不顾一切地只这样说。短短的,但他又觉得像无限长的时间的沉默后,太明控制着卜卜跳的心,听见久子断续的、但清楚的说:‘我,很高兴,可是。。。。。。还是不能够的,因为,我跟你。。。。。。不同。’什么不同呢?这是在当场不必听她说明也知道的,她还是拘泥于彼此的民族不同。 ‘啊!’太明心里绝望地叫着,他感到脚下的大地仿佛崩落了。她的话是多么令人感到绝望的宣告,久子对太明而言,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人了。 [book_title]青春的恸哭 大地上,和太明的心都进入了冬季。 久子回答了太明保守而肯定的拒绝之话后,便从太明面前消失了姿影。 ‘啊,你走后天地之间是多么的空虚。’对于太明来说,未发出声音的恸哭日子持续着。 他发觉满目的天地是萧条和冬枯,来到的日子都是灰色的刮寒风的冬天。 太明一日一日信步在郊外走着,难以排遣的消沉,使他徘徊复徘徊。 太明沿着埤圳走着,芒草的白穗波摇曳,穗浪波绵延无尽。而如屏风般排列的相思树上停着白鹭。多么空虚的冬景。但是,农民不知太明的这种心情,他们从事着季节性的劳动,心无余念,挥锄头,或赶水牛,放牛的童子把田里锄出的土块堆叠起来,做成烧炭般的?炉,那红红燃烧的颜色勾起他的感伤。 不过,太明年轻的心,不久便从那感伤之底显露出恢复起来的预兆。 ‘我应尽心力于现在的教职工作,以忘掉一切,或者归耕田园呢。。。。。。’他苦恼的心里,突然露出了一线光明。 ‘对了,去留学,忘了过去的一切,去日本留学,以展开自己新生的一页。’他这样想着时,眼前豁然开朗了。 [book_title]越过波涛 公厅里插着大的红蜡烛,煌煌点燃着。长发老祖父穿着长衫礼服在其旁恭敬地焚五香。鸦片桶、阿三、阿四及其他的所有亲戚都聚集一堂,这是欢祝太明壮途的饯别宴。庭院里烧着金纸和银纸的纸钱,爆竹声声大响爆开,在这村子里这是有人头一次要去日本留学,所以人人兴奋。 人人争相说着吉庆的话。鸦片桶说:“留学回来,总之,就是郡守(县长)了,若是在从前这里还要再立一根旗竿(科举时代考中举人的标帜)呢。‘他指着可以立旗竿的基石说。而阿三则说:’当郡守,不如当警察课长比较好。‘阿四说:’当警察课长,不如当警部。警部可以升为分室主任。‘大家都兴高彩烈的说笑,在一座的欢笑声中,太明的心是孤独的。 宴席散后,太明之兄志刚和阿三、阿四代表大家送太明到车站。不久列车出开出了冷清的车站。 太明扑向车窗般的望着后退而去的故乡的风物,他感到自己放下过去迎向未来前进。对于未来的光明想法,给太明一线希望。他?开对过去的淡淡感伤,与对未来的不安、期待,年轻的心交织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基隆,很难得的这日天气晴朗,这好像是祝福太明的壮途。他在基隆下车,太明从月台被拥挤的人潮推动着走到出口时,不料发现了一个人。 ‘噢。’太明惊讶,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看到瑞娥。 ‘啊,你怎么会来呢?’瑞娥对吃惊的太明微笑:‘我知道的,你将出发,消息灵通,了不起吧!’瑞娥依然是未脱诙谐十足逗人的样子。 他预期不到瑞娥会来送行,这使太明感到很愉快。他从未觉得瑞娥像此刻这么可爱。还有二小时船才出帆,两人在港口散步。太明这一天跟平日不同说的话多起来,他谈到留学后的抱负,瑞娥出神地听着,她有一点不像女教员常常很俏皮的样子,与港口近代化明朗的风景调和也令人愉快。她听说太明将于今天出发,便向学校请假到基隆来送行。 临别时,她说:‘一点小意思。。。。。。请留做纪念。。。。。。’她这样说着,给太明一个用丝线编织的小钱包和一个挂表袋。小意思,却是含着她的心的礼物。而挂表袋里还放入了关帝庙的神符。充分地流露出女子之心的温柔。 太明蓦地觉得瑞娥的眸子里露出的光,那是他从未注意到的,充满了热情的目光。 ‘这里有一个女性,悄悄地、远远地向他表示好意地关切着。’太明这样想着,心里感动、胸口发热。他后悔自己一直到现在都不想知道她对他的好意。 时间快到了,两人从码头一起上船。甲板上拥挤着送行的人和被送行的人。别离的时间渐渐地迫近。太明和瑞娥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又说不出什么。 不久,开船的铜锣声慌慌响了。瑞娥夹杂在陆续下船的送行人中也走下舷梯。太明从甲板上向下望着,瑞娥夹杂在许多送行人之中站立在码头上的影子,从那距离看来小而可怜地映入太明的眼帘。终于解缆了的船渐渐离开码头,跟随着而站在码头上人们的影子渐渐的远退了,瑞娥热烈地挥着手帕的影子也消失了。。。。。。。 ‘再见!瑞娥!再见!故乡!。。。。。。’太明的心里涌上了青春的哀愁,久久的伫立在甲板上,船逐渐增加速力,翻滚着白泡沫的水脉,滚滚而去,那前进的遥远彼方是日本。 [book_title]留学日本 东京这大都市,熙熙攘攘人山人海,车辆也多,电车或汽车发出噪音,像潮水般地接连不绝。大家都很忙碌的样子。在步道走着,若不留神,还会跟人相撞。热闹的街景,令人眼花撩乱。太明在悠闲自在的台湾乡下成长,在他看来,人人走路都像小跑似的,他想:“东京为什么有这么多忙碌的人呢?‘他在来东京的途中,曾顺路到京都探望一个朋友。太明很喜欢这个古都。那里的人、市街、大自然的景致,一切的气氛沉静,很有品味。令人感觉到一种从悠久的历史,以及长久的岁月培养出的,芳香的高水准文化。太明接触到的人全对他很亲切,令人愉快。餐厅的服务生、旅馆的女服务生、公共汽车的车掌小姐,以及百货店的女店员,看来都像是具有高教养的人,尤其是女性的优美气质,使太明感到新鲜的惊讶。 ‘优美的国土,优美的人民!’太明这样想着,都觉得满心高兴。 东京跟京都比较,不沉静,是一个使人神经疲劳的都市。不过,东京的人也很和气,太明每次向人问路,他们都恰当的,而且亲切地告诉他应走的路。不像在台湾的日本人,称呼台湾人‘你呀!’(你的意味,却含有侮蔑的口吻),所以他这个‘乡下人进城’也能够不迷路的到达目的地。他要去找的是在师范学校时代的蓝姓同窗。蓝同学在快要毕业时,因为一点小细故和教师发生冲突,被学校中途退学。他以这个机会到日本内地留学。在明治大学的法科读书,梦想不久的将来当律师或高等文官。 太明从在师范学校时代,就常常和蓝为谈论事情而争论,两人的世界观、思想虽然不同,但以一种论敌意识而结为知交的人。蓝的个性很偏激,因此议论起来不免走极端,而太明谈论采取中庸的立场。两人不倦地一再争论,偶而也会见解一致,只是到达一致的路程不同,因为方法论不同。 太明到了东京,他的脚自然而然走向蓝居住的地区方向。 蓝正好在寄宿处没出去。自从分别后以来几乎很少通信,但见面了,就像昨天才分别的朋友似的,若说两人之间有什么改变,便是蓝对留学生活有一技之长的他,已完全一副兄长的样子了。 ‘胡君!无论怎么说,台湾是乡下,你所持有的思想,在这里不适用,你从一年级生开始从头学习吧。’他这样说,还中听,但他忽然把声音放低:‘你在这里最好不要说出自己是台湾人。台湾人说的日语很像九州口音,你就说自己是福冈或熊本地方的人。’他忠告太明时,像说什么不吉祥的事情似的,使太明感到不愉快,他不喜欢这种自卑的看法。这种不以为然的心情,在晚餐时,寄宿处的姑娘端晚餐进来的时候达到高潮。 蓝向姑娘介绍太明是他的朋友,姑娘问太明:‘府上是哪里?’蓝不等太明回答抢先说:‘跟我一样,是福冈。’太明听到蓝当着他的面这样瞎说,而且又是与太明他自己有关连的事,所以他更加觉得不愉快。太明因为觉得难为情与屈辱感,脸上痒痒的涌上血液。若是能够,他真想实话实说自己是台湾人。但是,想到蓝的立场,他又不能这样做。那姑娘就坐在那里侍候他们吃饭,太明懒得开口心情黯淡,他默默地挟饭菜入口,意识到蓝与他之间已有鸿沟。 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太明觉得蓝是个亲切的朋友,但不凑巧,蓝的寄宿处已没有空房间,在觅到寄宿处之前太明就暂时住在那里,一边寻找出租的房间。太明觉得另外找房子也不错。跟蓝住在一起,一直瞎说自己的出生地,不如自己租他处的房子,一开始便堂堂的说自己是台湾人。 这天晚上太明心情放松了,他给老阿公写了一封平安到达日本的信。写好了信,他又很想给教职调动而消息断绝的内藤久子写一封信,但想到内藤久子最后给他的苦涩心情又犹豫起来,总之,他现在对久子而言,已等于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给她写信又有什么用呢?不如保持沉默才是自然的,他这样的自问自答之后,终于没有提笔。然后他又想到瑞娥。现在他想到瑞娥对他流露好感,他能够沁入身里的体会得到。但是,给她写信他还是犹豫。他觉得自己应把过去的一切割断,现在专心于在学问之路精进,才是唯一之路。 这天晚上,他和蓝并枕同寝一室。虽然他对蓝觉得两人之间已有一道鸿沟,但隔了很久再见面,说到过去的种种事情,几乎谈了一整夜,天快亮时才朦胧地入睡了。 从第二天起,蓝也帮忙太明寻找出租的房子,顺利的在第三天就觅到了,那是一个陆军士官遗孀的家,家里有一个女儿和读小学的儿子,环境安静不错,太明马上签租约当天就搬进去住。他从起初就表明自己是台湾人。房东家的人,对于他是台湾人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并不因人而异的区别对待态度。 太明租住那里后,从那天开始便猛然用功起来。也上补习班。以台湾来的留学生而言,他与一般人有异,准备投考高等工业学校。房东家的人不干扰他读书,除了有时蓝来访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人会来找他,很适合读书的环境。房东的女儿名叫鹤子,非常客气的日常生活端来三餐等,有如干地渗入水滋润他的日常生活。 星期日等等,太明读书倦了躺在榻榻米上休息休息,听见楼下传来鹤子弹琴的声音。那幽静典雅的旋律,令人想到她的贤淑和美丽。太明随意听着,不禁想起内藤久子。于是又涌起了苦涩的记忆。触及旧创伤之感觉。他想到比内藤久子更美、更有教养似的房东女儿,模糊的希求着慰藉而自己反省:‘不要想女性,只专心读书,只全神贯注于读书。’他每次都这样的对自己说。 蓝偶尔来看太明,他仍然以激烈的口吻跟太明谈论种种问题。他曾带来一本‘台湾青年’同人杂志,劝太明也加入该杂志为同人。蓝走后,太明翻阅那本杂志,那些文章都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充满青年的血气方刚,容易激起读者的异常愤激。但太明感觉自己不会跟着他们走。 太明了解台湾青年被政治吸引住的心情,但太明觉得自己来日本留学目的便是求学问。 若青年都投向政治,不勤勉求学问,则台湾的学问土壤将会荒枯。就像曾训导说过的,不只是政治、艺术、哲学、科学、实业等所有的领域都等待着青年献身投入。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事。那么,太明觉得自己不受政治杂音影响,自己有自己的目的,做为科学上的一个学生应在那条路上勇往直前,这是太明的看法。然而他也并非就在那境地安心立命。就像蓝激烈的反对他这种看法时说的,不论要做什么事,若台湾青年首先要排除政治上的限制是先决的条件,那么,太明也觉得政治是青年应走之路。说到什么是最本质的问题,太明的思考常错综复杂,迷惘而难以决定。 但是,对于蓝执拗地劝诱太明加入‘台湾青年’杂志为同人,太明则借口忙于准备考试,没有时间,未答应加入。 日月流逝,终于高等工业学校入学之日到了。太明是第一个入高等工业学校的台湾人学生。入学当天晚上,蓝跟一个詹姓同学来给太明祝贺。而这些从事政治运动的信徒,趁来看太明的这个机会,也不放过劝他加入‘台湾青年’杂志为同人,说了种种议论。蓝带来的这个詹姓友人,是个观察力出色的、锐利的批评家,他甚至引用汉朝因为欲削弱王侯的势力,而实行推恩制度的例子,来说明‘日台共学制度’的矛盾(汉朝为了削弱诸侯的势力,王死亡时,即把王所有的土地财产平均分给王子,以分散势力的方法。日台共学制度,虚伪在美其名为‘一视同仁’之下,暗做差别,以不够皇民化、或学力不足等,其他种种理由来限制台湾人子弟的入学人数,巧妙地实行扼杀人材的制度)。然后又说,台湾的制糖事业制度的‘原料采取区域制’实不啻压迫土著的资本之点等等,明快的给予说明。当时,台湾为了保护制糖事业,采取在甲公司地域生产的甘蔗,不能卖给乙公司,实行这种所谓‘原料采取区域制’。这种政策阻止公平竞争,招致甘蔗收购价格仅由单方面决定。以致造成嘉南大圳方面的地区不得不实行‘三年轮作制’,致使几乎把资本都投下土地的台湾人陷入苦境。太明缺乏经济知识,虽然对于詹所说的情形并不很理解,但还是有点感觉得出其矛盾的情形,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当前,太明觉得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求学问。’太明总是以如此来逃避加入‘台湾青年’这个问题。蓝和詹见太明优柔寡断,怫然而回去。两人特地来庆祝太明入学,却以不愉快落幕。他感到心情空虚,身体躺在榻榻米上,想着自己与蓝等人之间无可奈何的鸿沟,但在心底把自己跟他们奔放的热情比较,他有点嫌厌自己不无贪图安逸。 [book_title]异国之花 对太明来说,一个新的季节开始了。那是求学的季节。每天每天生活规律的、快适的。从学校回来寄宿处,早上散乱未整理就出门的房间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装饰坛插的花总是散发出新鲜的香气。好像子就在他身旁嚧寒问暖似的,使他感到鹤子温柔的好意。 太明的生活充实,充满了希望。这对于他的留学生活有很好的裨益。鹤子的存在,对他的生活带来愉快的刺激和滋润。但他并不从那里踏出一步。比如鹤子的存在,就像插在装饰坛的鲜花一样,静静的,谦虚的,使他的生活增添光彩,这样太明感到满足了。 鹤子的母亲,即是房东,是个温厚明理的人,因为太明很用功,放学回来仍然埋头书本里:‘胡桑,你这样用功对身体不大好,偶尔也出去散散步吧!’她这样说着,要让鹤子也跟太明一起出去散步,她这种‘开明’做法,使在对儒教墨守成规的环境中成长的太明,感到一种惊异。他虽然感谢女房东的好意,一旦要出去,跟鹤子一起出去散步,又使他觉得难为情而却步。但是,一个秋日,太明受邀连她母亲也一起三个人,到奥多摩去观赏红叶时,太明已无法借口拒绝。那天的印象,太明难忘。那满山争姘的红叶,对于生长在台湾四季如常夏的太明来说,红叶全看成花呢。 同行赏红叶的人也美丽。 ‘日本的秋天真美!’太明好像醉了。 一路上太明并未和鹤子交谈了什么有意味的话,但那燃烧似的,如火如荼的红叶,以及站在红叶下,浴着反射红光的美人倩影,在太明的心里留下长久不消失的印象。 那天的情形还记忆犹新,而发觉秋去了,灰色的冬天已来到。有一天,太明读书倦了,到公园散步,不期然遇到蓝。自从那次的不愉快而散之后,两人一直未再见面。但是,蓝并不介意,走近太明:‘怎么样?仍然是啃书虫吗?’他这样说着,把他的手放在太明的肩膀:‘好久不见了,我们去喝一杯茶吧!’他邀太明到附近一家吃茶店,太明不问起,蓝自己说的仍然是办那同人杂志的事,因为经费筹集困难很伤脑筋。谈话之中,他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对了对了,今天其实要到一处有意思的地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听听?’他正要去中国同学会主办的演讲会。太明不怎么想去听,但和蓝隔了许久才见面,不想扫他的兴致,而且也有一点好奇心,便跟着他一起去了。 演讲尚未开始,但会场已来了许多听众,处处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交谈着。大家说的全是北京话,而这些说北京话的年轻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长发一丝不乱地梳得油光光,皮鞋也擦得一尘不染,而个子高高,脸色苍白,有一点文弱的样子。 蓝走近其中的一小群人,熟识地用北京话和他们打招呼,对方也立刻回应的打招呼。太明觉得自己也应该跟他们打招呼,但他只稍微谙北京话而已没有自信说出口,不觉说出了惯用的客家话。于是一个学生说:“你是客家人吗?那么,我给你介绍同乡。‘他说着,带来五、六个别的学生,这是梅县的刘君,这位是羊城的邱君、这位是蕉岭的黄君、、、这样一一介绍。太明笨拙地跟他们寒暄着,但没有说是台湾籍。 不一会儿演讲开始了,主办单位请到正巧到日本来访问的中国要人上讲坛,慷慨激昂的开始演讲,大概是说到三民主义与建国。听众热烈,太明因为不大听得懂演讲的内容,所以不怎么感动。只是演讲完毕时,主办者站起来,高呼:“建设新中国‘、’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听众跟着唱和的声音残留在太明的耳朵里。呼口号完了,然后是茶会。学生争先恐后地涌到要人们的面前,拿出名片自我介绍,蓝和詹也混在其中。蓝走到太明的身边说:’你趁这好机会,也去打个招呼。‘’不,我不必了。‘太明说着,站在那里没动。蓝对于太明的这种态度不以为然。 不久茶会正酣时,列席的要人们前后回去了,学生们的昂奋意犹未尽的样子,仍然未离开,各人说起对未来的抱负,或悲愤慷慨,其中,有一个年轻人若有所思的走到太明身边,自我介绍的说:‘敝姓陈,广东番禺人,早稻田大学出身,请多多指教。’太明看见他来打招呼的率直样子,也自我介绍:‘台湾出身的胡太明,现在就读于高等工业学校。’对方听了,脸色改变,刚才的亲近神情消失,脸上涨满了侮蔑之色,撇嘴说:‘什么,哼,台湾人呀!’他这样说着,再多说一句都憎厌般,就从太明身边走开了。两人的语言交锋,立刻传到周围。‘台湾人啦!’‘也许是间谍呢!’这样的窃窃私语如波潮一样扩展开来。一阵交头接耳的私语平息了,于是一种形容不出的沉重的沉默空气笼罩着四周。太明很难堪悄悄起身,逃也似的出了会场,他控制住说不出的愤怒,在行人稀少冷清的路上快步走着。 蓦地,背后传来脚步声,那是蓝,他以追上太明之势,用力抓住太明的肩膀愤怒的说:‘笨蛋!你不知道日本的特务政策,以一部分台湾人做为爪牙,在厦门一带为非做歹吗?’太明不吭声注视着蓝,蓝又骂他:‘竖子!’他吐出这句话就走了。竖子是范增骂项羽的话,也就是指不能共谋的意思。太明虽然被蓝狠狠骂了,奇异的是并未涌上怒气,只觉得有一种空虚落寞的心情,他心里想着:‘这是因为我们两人的心,已有无可奈何的隔阂。’这是两人在日本的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蓝不再走访太明,太明也未去看他,在太明毕业回台湾之前,两人没见过面。 [book_title]重归故国 太明靠在船上甲板的栏杆,映入眼帘的是烟雨蒙蒙的基隆街景,像雾一样的雨,似有若无的毛毛雨中偶尔露出晴空的一角,船在蒙蒙细雨中缓缓绕过仙洞防波堤,徐徐由外港进入内港。远处,鸡笼山已微微可以看见,久违了再接触到的故国风光。见到故国港都的风景,太明的心里,自然地浮现出瑞娥和内藤久子的影子。现在这两人对他来说,已经是遥远的人了,但仍然感到怀念。连带的太明想起东京寄宿处的鹤子,也想起和鹤子与她的母亲及太明三个人去奥多摩观赏红叶。太明又想起跟鹤子去看樱花。燃烧般的红叶颜色,和樱花落满地的小径,都已成为遥远的回忆了。鹤子的影子虽然像红叶和樱花那般鲜明,然而那不过像青春之日忽然见过的花的幻影,短暂即消失的余象。 太明上陆后的第一步感想,是台湾跟东京比较,一切事物的节奏都缓慢。 ‘这便是故国的情形。’太明这样想着,这时他体味到的,与其说是对故国有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心情,不如说是对故国不无感到失望,太明在苦力成群的埠头走着。然而搭乘南下的列车,心里便洋溢着久别回故乡的感动。铁路沿线的相思树成列,它们看来像欢欣雀跃地跟他打招呼似的。而火车终于到达冷清的乡下车站时,太明的心情达到依依难忘的高点。 胡家人仍然很热闹的迎接太明的归国。太明随着到车站来迎接的阿三和阿回到家门时,事先准备的爆竹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般,爆裂开地鸣放。但那爆竹声勾起太明莫名的焦躁感。他想:‘仍然是这么热闹的迎接,但自己的归乡真的值得如此盛大的迎接吗?’太明的心里隐隐感到的不安,使他无法溶入那热闹的气氛里。 太明回到家,便知道家中自阿公以下家人全平安。他想家里的人都平安无事的,但在未见到之前还是有一点不安。 ‘家里的人全平安,便是最好的啦!’他想。 胡太明进入公厅,爆竹声更响。阿公点燃线香,恭敬地报告祖先太明留学回来。鸦片桶提高声音对大家吹捧的说:‘去日本留学,是我们的村子开辟以来的第一次,这是很不容易的事。留学首先有四种障碍,第一个难是,要有聪明的子弟;第二个难是,子弟纵然聪明,若意志不坚会半途而废;第三是父兄要经济富裕;第四,有钱而父兄没有学问也不行。从这个意味而言,太明的留学是胡家最大的荣耀,完全如祖先遗法所言“教子一经”的书香门第而来的。’鸦片桶的称赞,太明听了,低下头脸直红到耳根,在座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些浮泛的称赞话,阿三和阿四不了解太明的心情,又得意的说出他们自己的想法:‘与其当郡守,不如当警察课长,与其当警察课长,不如当外勤警部比较有权利,而且直接对人民有利益。’公厅神案上点燃着重达一斤半的红蜡蠋,蠋光煌煌灿烂。太明忙着接待亲戚、友人、村民,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婆们,她们发出奇声,不胜感动的注视着太明,连这些愚妇愚婆太明都不得不客客气气的接待,太明感到心烦,对于这样的场面心里暗暗求饶。这时,自愿来参加庆祝的村人请来一队‘子弟班’(乐队),乐队一面吹奏台湾音乐一面从大门进来。子弟班演奏‘刘新娘’、‘九连环’等的曲子,会场更加热闹起来。接着胡琴声以一种香艳之韵响起山歌,大家注意听着,顿时会场鸦雀无声。这时村子里的长者徐新伯若有所思地让子弟班唱古调的‘采茶’歌。男女老少都忘我地听着。但是少女们对太明比对子弟班的演奏有兴致,她们从四周的窗户外悄悄地窥视太明。庆祝的酒筵预定五点开席,但延到七点才开始。酒酣时候,大家对子弟班的兴趣渐渐淡了,阿四唱起山歌,阿三吹口哨为他伴奏,香艳的山歌声响遍会场。有人兴致勃勃的猜台湾拳,太明的同窗也不甘示弱热闹地猜和式拳,他们的猜拳样子给周围的乡下人异样的刺激,连老阿婆们都很有趣的看得入迷。太明的父母和哥哥都非常高兴。他父亲胡文卿有三大愿望:阿公的古稀寿庆、太明的毕业和结婚典礼,他说,两个愿望已如愿以偿,心里感到很欣慰。 这一夜,太明因为欢迎宴的应酬疲劳,和他返抵家门的安心,太明把一切都忘了,熟睡如泥。 [book_title]无可救药的人们 从回家宴后的第二天,太明就拜托朋友找工作,他稍奔走便立刻知道谋职的困难。太明了解了现实,便渐渐的把愿望放小降低,甚至连中等学校的教员位置也留意,可是连这方面也没有缺。虽然如此,事到如今太明也无意回公学校当教员。即使他有这个意思,连公学校最近都为了接纳师范学校的毕业生,而处于淘汱旧教员的状态下,谋职实在很困难。甚至还有高等师范毕业者,而不得不安于公学校的准训导位置呢。银行、公司方面也在整顿人事,这种情形当然不会采用新人。太明为求职而疲于奔走,渐渐的心情渐渐陷于沉重的绝望中。而周围的人对他模糊的期待,也渐渐变成失望。其中有人在路上遇见太明时,故意讽刺地问他:‘几时,当大官呢?’年轻的太明敏锐地感觉到周围者对他看法的变化,而非常痛苦。他像落在陷井中似的,心情焦躁而绝望。 而有一天下午,在日本分别以来未见面的蓝和詹来访太明。彼此虽然那一次不愉快而散,但久违见面涌起了往日的怀旧之情。蓝和詹的脸上明显的流露出从事政治运动的疲劳焦躁,可是仍然燃烧着一股与懊恼战斗的年轻人的意气,寒暄完了,詹劈头便说:‘胡君,你的迷梦醒了吗?’詹揶揄着。‘你的脑袋受中庸之道的支配。但你不知道中庸之道是如何使人卑屈,有一天你知道的时期就会到来的。’詹以嘲笑的态度这样说。蓝接着说:‘怎么样?找工作疲惫了吗?描绘着像彩虹一样甜美的梦回来可怜噢。当然上面是挂着起用人材的招牌的,但能上那招牌的幸运儿,你想全岛有几个人呢?而且那些人完全不是靠他们本身的力量得到那职位的呢?如果你不相信吟味当了郡守或课长的那些人的背景吧!’他以讽刺的语调一一举出其背景来说明,隐含着希望太明断了谋职的念头,拉太明加入他们的阵容。但太明无论如何不苟同蓝的看法。蓝和詹两人看到太明犹豫不定的态度,虽然表示不满,但并未像上次那样的骂他。 ‘哎,你好好考虑吧!’说了这句话,两人就回去了。 可是,第二天,管区的警察来访问太明,使他吃惊。蓝和詹是警方注意的人物,警察为了探听其种种动静,来向太明问话。太明随便敷衍的应付过去让警察走了。太明感到又增加了一件麻烦的事情般,心情沉重。为了使心情开朗些太明想跟阿公谈一谈。每当他的心情消沉时,听阿公说话,对他而言是一种安慰。 老阿公很能察觉得出太明屈折的心情,他举出种种昔日的例子,说明就宦途的困难来安慰太明。所谓候官,至少要等候三年。现在和昔日不同,忙碌的现代人没有这种余裕。不过老阿公的话,尽管如此,还是具有使太明的心转为平静的奇异作用。 太明的谋职很困难,再加上对胡家来说是一件不可喜的事又被人提出来。那是鸦片桶的儿子志达不干‘警察补’突然回村子了。这又给喜欢饶舌的村人一件批评的材料。 ‘胡家的帽子又飞掉一顶啦(被免职)。’这种流言口口相传流布。 而有一天,太明经过村路时,在埤圳树荫下洗衣服的妇女们所说的话传入太明的耳朵:‘他的帽子已经飞了,不必顾忌他了,不只不必请他喝酒,水也免啦。’‘我阿母算来是志达的婶婶,而志达佩着剑威风,我阿母先给他打招呼,他都懒得跟她打招呼呢。’由此可见村人对于在官职者的反感,以及去职者之惨,太明目睹如此,逃也似的离开那里。而志达本人自从退职以来连老阿公这里也没好好地来请安,终日闷居家里闭门不出,但过了两三周,留下家人,再度飘然外出消失踪影。 然而,过年了,正月里志达又出现在胡家人的面前,他穿着新西装,情况不错的样子。据他说是当了律师的通译。当时的人敬畏律师如神。因此,‘律师通译’也一样令人敬畏。志达对新年正月聚集于胡家公厅的一族人,引例讲释法院的判决例子,使知识浅薄的乡下人听得很钦佩。于是志达更加得意地提出他的新计划。 他先从聚集在一起的人中选出一些主要的人物,招到志达自己的家里去商议。于是志达再说出一个提案。这个提案是,向来合在一起而行的,胡家祖先传下的祭祀事业,应分割而行。照他的说法,祭祀事业由一个人管理,容易产生弊端,第一,从经费之点看来负担过大。但是若分割由个人个别的名义而行,便可照大家的意思来做。对于经济困难的人,这个提案正是求之不得的佳饵。因此志达成功地获得大家的赞成。那就拜托你啦,大家这样说着,各自出资,给志达十元钱。 从那天的一周后,老阿公收到志达写的一封信,那是胡家族人中的主要人物连署的,对于祭祀公业的分割要求书。胡家祭祀公业的管理人是老阿公,这只是名义而已,实际管理的是胡文卿。胡文卿看了,脸色变青大怒的叫出:‘末劫了尾(败家子)!’不过胡文卿对于这预测不到的事态,不知如何处理,他便跟儿子太明商量。他是想求救于太明所具有的新知识。太明也没有什么法律知识,因此他认为从常识论的立场看来,祭祀公业是属于大家的共有物,所以他回答说,没有必要反对大家硬坚持到底来管理。但太明的这样回答,他父亲难满意。照他父亲胡文卿看来,分割祭祀公业是对祖先的冒渎,这关系到胡家的盛衰和名誉。对于这点,太明则指出祭祀公业的形式化,忘了其精神固执于形式,反而是对祖先的不孝,太明说出他这个主张。也就是父子两人形式论与本质论的对立。彼此各有主张便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最后便去征求老阿公的意见。出乎意外的老阿公对于这问题态度恬淡,他认为这次是由于对管理人的不满而发端的,这便是意味管理人的无德望,那么就要爽快的把管理的事让出来,才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结果,照老阿公的意见,太明召集族人中的主要人物开会,各房(分家)一共推十四名代表参加。老阿公是族长聚集的代表都是他的侄子。 会议开始之前,老阿公对大家以缓慢而沉痛的语调说:‘先公到台湾后,备尝非常的辛酸奠定基础,义公又继续奋斗,于是给胡家一门留下莫大的财产。不肖的兄弟未得以继父祖之志,徒衣坐食因而失去财产诚然不幸,实在对祖先很惭愧。再说如今仅有的少数公产由本人管理,由于德行未至,给大家添麻烦,诚然很抱歉。’他说到这里便切断话题。老人的话深深地打动气势奋勇的代表之心,大家静悄悄的,没有人咳一声,其中已有人受良心的呵责后悔听从志达的话。鸦片桶打破沉默站起来说:‘所谓公业公产,只是剩下三十石(容量名,十斗为一石)而已,这对于祖先留下的莫大财产而言,仅三十石够少的很惭愧了,连这三十石都要分,我不懂大家的心。即使分了,一房也不过分到七石半,每人只分到一、二石罢了。’鸦片桶对于公产分割案提出异议,他不知道提出分割案的首谋者是自己的儿子志达。他的发言使代表们更深自反省,而使结论得到决定性了断的,是太明的堂兄志勇的发言:‘我们并非一定要分割,也并非觉得阿公管理不善。现在我就说出来,这个问题,是因为志达的煽动而起的。’他说出真相,事出意外鸦片桶愕然,鸦片桶的惊讶又变成愤怒。 ‘志达这个家伙,我一定要让他知道知道我的严厉。’鸦片桶为了要诘问儿子变了脸色回自宅去了。 然而这件事,结果还是志达的狡黠获得胜利。志达非常狡猾,不因鸦片桶的叱责而气馁,反而对连署的代表说,如今若违背连署的协定,必须缴纳五百元违约金,以他的法律知识为楯来强迫各代表不能退缩。对于其胁迫,一人屈服二人屈服,终于全部代表落到不能不赞成分割案的境地。而且连一度反对的鸦片桶因为公产分割了,他自己可以入手三石五斗之利,而忽然动了食指。他想到卖了那田地,还可以再躺着吸鸦片一年,他就完全改变主张了。于是,分割案终于实现了。 最后到了举行仪式向祖先报告了。公产逐渐缩小,现在留下的少许不过是名义罢了,但长久以来与祖先共传的田产一旦废了。沉痛的感受很深。从老阿公起,各代表恭恭敬敬的在祭坛前焚五香。老阿公更对于自己的不德向祖先谢罪,他那悲痛的样子,撼动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悲痛起来。仪式完毕退下时,老阿公因为太过于悲伤脚步站不稳而踉跄,由大家扶着才走出公厅。连鸦片桶都说:‘都是志达这家伙提出的才这样……’到了这地步,他想藉贬斥自己的儿子,至少来缓和老阿公的悲哀。这是仅由志达一人的策谋,而无可奈何的善良人们的悲剧。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村中。 ‘胡家也已不再用传统的拳头(空手)做法了,终于与祖先一决胜负啦。’村人这样说着,为胡家叹息。 然而,这件事情不只是胡家的不幸,渐渐地发展至全体村子的不幸。由于志达尝到因分割胡家公产的甜头,他就更加肆无忌惮,把向来由保正(村长)调解的村人之间一些纠纷,从旁插嘴,怂恿人由法律途径来解决。屡次如此保正的力量减弱,相反的志达的势力壮大,遇有纠纷争端,这很奸智的律师通译和他的主人律师的口袋就变成鼓鼓的了。 另一方面,老阿公自从分割公产以后突然元气大伤,村子里人家的招待他也不应酬,老阿公的和善,与临事判断不误的中庸精神,在胡家里,不问男女老幼都绝对信赖他,所以老阿公的这种变化如太阳西斜阴暗了似的,使胡家的空气冷清。看来老阿公淡淡地顺应大势,而公产分割之事,对他来说,显然还是很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不久,老阿公因为偶然的感冒而卧床不起,卧床一周之间已无法遏止病势很快的亢进,老阿公在家人的看护之下,终于寂寞地度完其长长的一生。但即使在他最后的弥留瞬间,他仍然保持着温暖的、开朗的心。而太明的心,因为老阿公的死,心里有一个大洞似的空虚。 [book_title]阿玉的悲哀 老阿公的丧期将尽时,太明仍然还没有找到工作。不仅如此,太明的身边还涌来种种麻烦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分家的问题。太明对于分家或继承财产这些事情,如他一向的做法并不认为是愉快的事,若是有继承的财产,不如淡泊地捐给公益事业。但是他母亲阿茶彻底反对太明的这种想法,她一看到太明,便极力对他说财产是多么的重要,而且主张趁阿玉还没有生很多小孩之前分家。胡文卿之妾阿玉也有她自己的看法,她希望在胡文卿健朗时,把这问题清楚的决定。太明之兄志刚,以及阿三和阿四,也由于各人有各个的考虑,而希望早日分家。老阿公死后,胡文卿看来显著地一下子老了,使大家更觉得不安。 关于分家的问题各人有各自的打算和主张中,最强烈的撼动太明之心的,便是父亲之妾阿玉的立场。胡文卿若死了,阿玉便将孤立无援。阿玉担心的是,文卿的长男志刚,贪婪成性,若是顺着他的贪性,也许会任意支配全部财产呢。 若是由志刚任意支配财产,她是妾,她的孩子是庶子,纵然争取也没有把握能够得到,那么她将抱着两个孩子流落街头。她因为一直担心着这问题,所以希望在胡文卿健在时,把一切问题做个明确的决定,这也是合乎常情的想法。 阿玉这种不安定的立场,太明对她感到同情。这使太明想到因为他一个人固执地反对分家,而发觉到周围者的都要应付他。阿玉流泪向太明诉说,使太明感动。阿玉的泪是糊涂的泪,但那是一个但愿活下去的人从切实之心所流出来的眼泪。而比较起来,太明觉得自己太过于理想论的。没有血缘关系徒具形式的理想论,在阿玉这一个为了活下去而竭力为自己设想的人面前,太明便感觉到自己的理想论之无力,对阿玉根本无济于事。总之,他希望早日解决这个麻烦的问题。而把分家的事,一切由父母处理。 终于到了分家的安排。志刚以太明用了一笔学资金为借口,要求属于他的长孙田增加一些。但母亲阿茶坚持不额外多分他田产。鸦片桶、阿三、阿四等人每天晚上,再三商量这些问题,大约经过半个月的努力,分家的问题便有了眉目。长孙田一百石,父母的养老田,父亲五十石,母亲五十石,其余财产分为三等分,因为阿玉的孩子是庶子,她的两个儿子合得一份。太明反对这种对庶子特别的做法,但无可奈何,然而,他也没有把自己分得到的那一份割爱的积极同情心。 分家的吉日到了。母亲的娘家、阿玉的娘家、嫂嫂的娘家,都各赠送厨房的用具来,从此将分为三个新家庭,因此亲戚或村人来道贺。已经决定了父亲和阿玉住在后堂,阿兄志刚住前厅左厕的一栋,太明住右侧的一栋。志刚指望母亲的养老田,所以多方想说动母亲跟他一起住,但母亲硬不肯。母亲和妹妹跟着太明住在一起。亲子三人在一起忽然倍感亲密,太明好像恢复在日本时的那种心情。由于争执不下的分家问题完全解决了,他舒一口气。于是他像从一切的麻烦事情中脱身般,多数日子都在书房里看书。 有一天,他散步途中,走进村子里的一家茶店,那家茶店是在路旁的一间独屋,接连着广阔的田圃,店前种着两三棵苦楝树,树下的竹长条椅上有农民和年轻人在那里休息。他们一看到太明便站起来跟他打招呼,称呼太明‘新头家(地主)’,以前人家跟太明打招呼都称他‘先生’或‘太明桑’,不称他‘头家’。他对于这新‘尊称’感到不好意思。那茶店卖一碗二分钱的‘仙草’。老板娘连忙端了一碗请太明吃。他并不想吃,但又不能无视于老板娘的盛意,只得吃一碗,想不到却是美味可口,农民们看了,喃喃高兴的说:“入乡随俗‘。当时有身份的人是不吃仙草的,太明这种随和的作风,使大家觉得他平易近人。 ‘新头家,你的田畔大部分都崩塌了,是什么原因知道吗?’一个农民突然这样问太明,并没有下雨田畔不可能坍方,那话中一定含着嘲讽的意味。太明便直率地回答说:‘不知道。’农民笑着说:‘这是因为你太善良了,村人都为你感到愤慨呢。你的阿兄不应该这样,而更不应该的是鸦片桶、阿三、阿四那些家伙。而且都是志达在背后操纵的。长孙田分到一百石太多啦。看看阿三吧,近来开始穿西装了,简直是“沐猴而冠”呢,听旁人说,志刚给他八百元红包,你母亲也给他五百元红包呢。’连他没有问的事那农民都滔滔不绝地讲着。太明对于哥哥分到的财产较多,心里并不觉得不服,而是觉得自己以那分到的财产生活着才是不值得人同情。 他出了茶店信步在田畔上走着,一股形容不出的感情涌上来心里充满了苦涩之感。田里刚除过草的稻秧已长到六、七寸高了,田面青翠。在田畔上游玩的青蛙被他的脚步声惊吓,扑通扑通跳入田里。他忽然想到小时候跟阿兄志刚用小竹枝扎成束打小青蛙喂鸭子的事情。那时阿兄精力充沛而富有侠义心,总是保护着他。而如今却工心计,自私自利,简直是判若两人,他这样想着注视青蛙逃散的样子。蓦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穿宽大西装的人走近来,他是阿三。阿三讪讪地笑着想走过去。他不禁心里冒火,憎恶和愤激如波涛般汹涌起来,血往上冲,使他感到头昏。阿三好像跟他打了什么招呼,但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阿三走过后他的愤怒仍然难消。这并非因为分财产的事对阿三的愤怒,而是对于半生以上在胡家做食客生活的阿三其卑鄙下流的一股憎恶。 [book_title]迷惘与彷徨 春雨绵绵歇了,茶树的新叶散发出清香的时候,采茶女活泼的山歌处处可闻。入夜后,新叶的气味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胡琴的旋律迷入地飘送着。一切都显得朝气蓬勃,充满嫩嫩的青青香气的季节。 然而太明对于季节的变换也扭向一边置若未见,仍然只是待在书房里。他对于人生有一点抱着怀疑的心态。而想从书本里寻找出解答。但孔子、释迦、基督,以及康德、黑格尔都无法给他解答。于是他浮游于这个观念到那个观念的世界,过着没有目的之空虚的日子。而有一天,在他闭门不出的几个月后随便上街了。在村道上跟他擦身而过的人,如今都已忘了他似的,对他并不表示特别的关心。这样使他还觉得舒坦些。 太明最近身体瘦多了,感觉衣服宽大,他注意着肩膀一带的感觉走到了街上,他从大街到市场周边溜跶着。街上依然有很多人。他随着众人漫无目的闲逛着。 这时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胡君!你是胡君吧?’太明回过头来,看见那是在公学校时代的同事黄代用教员。黄走到太明身边,跟他握手说:‘呀,好久不见了!太概有六、七年吧!’他怀念的望着太明的脸。 他的样子已完全改变了,俨然一副绅士派头,两人被街上的人潮推涌着无法站在那里说话,便挤出人潮,进入市场拐角的一家面店。黄说:‘好久不见了!喝一杯吧!’他高兴的这样说着,点了冬菜鸭和八宝菜。酒过数巡,渐渐地话也多起来,他谈起别后以来的动静。据他说,他在太明离开学校后不久,他也离开了公学校,而从事经营甘蔗农场。黄本来就有社交上的手腕,对于实务也擅长,因此他的甘蔗农场在制糖公司的支持下不断发展。而如今也很顺利的经营着农场。谈话告了一个段落,于是话题转移到公学校时代的往事。说着时,黄忽然改口吻问太明:‘而胡君,你呢?现在怎么样呢?’太明老实地说出近况,于是问他:‘黄桑,你的农场可以雇用我吗?’太明装作开玩笑的这样说。黄说:‘你到我农场……难道真的吗?’黄不相信,但太明一再表示有这个意思。 ‘呃?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你有这意思吗?不是耍弄我的吧?’他叮问着。‘其实,现在农场的会计正缺人手而伤脑筋着,若你肯接受,那就太好了,帮了我的大忙呢!’太明的意思立刻就决定了。 ‘拜托,让我去做吧!’‘真的吗?那真是多谢!’从开玩笑而弄假成真,黄高兴极了,用力握着太明的手。他那不变的友情太明高兴得几乎落泪。他抛下那小小的自尊心,认为在农场以农民为对象而工作,也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这样想着,积压在他心里已久的阴霾仿佛晴朗了似的。两人非常意气投合不禁多喝了几杯,相约再见告别时,彼此的双脚都有一点蹒跚不稳。 [book_title]新生活 那是一望无际的甘蔗田,被锄起的赤土之畦,几百条平行规则整齐的一条条互有界限,一直伸展到远方。处处可看见戴斗笠的女工(被制糖公司雇用的农妇)之群散布于其间作业着。也看见了四、五辆运肥料的牛车发出格托格托悠悠然的声音。还有一条水量少了的河流,闪着白光流向远方隐约可见的海。 太明自从到农场工作后,心身恢复了活力。农场的面积有四十多甲步,会计的工作轻松,每天工作一小时便处理完了,其余的时间太明在农场内溜跶,或跟农民闲话家常,有时心血来潮,帮女工们整理或捡拾蔗苗。这样做使他的心身适度的疲劳,因此夜里在农场的宿舍里睡得很熟。太明便从那病态的心情,渐渐转成为快活的心情。 黄忙于跟外部的交涉,农场内的事情完全交给太明处理。 农场里在种下蔗苗后,要除草、中耕、培土、接连不断地有工作。他在那里过了三、四个月,太明自己都觉得气色好了,原来苍白的脸不知不觉已泛出血色。但是女工们因为工资很低,一天的收入只有三、四毛钱,因此她们中午自带的便当往往是蕃薯签。太明一个人吃白米饭觉得不好意思。当时经济不景气到谷底,中学毕业的人也只有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在农场的薪水是四十八元。虽然留学四年仍然如公学校训导时代一样的月薪。但在黄的农场里这已是最高所得了。 他常常用一部分薪水买些蕃石榴或柿子,请女工们吃。女工们都对他有好感,即使是私人的事情也找他商量,他也尽量照顾她们。 有一天,太明劝一个做工的孕妇都临足月了要在家里休养,但她不休息。工资是按日计算的哪有余裕休息。太明没有办法,尽量分配较轻便的工作给她作。这女工的名字叫阿新嫂。 有一天晚上,他在梦幻中被一阵慌张声惊醒跳起来。 来的是两三个女工,着急的说:‘阿新嫂难产,所以想借一些人参。’产妇出血须用人参止血,但太明很遗憾手头没有人参。她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去,邻居的妇女已来了,纷纷表示意见,听见房内有人说:‘不能睡着呢。’激励产妇振作的声音传出。因为男人不可进入房内,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都站在房门口。太明从竹子编的墙壁缝窥视房间内,那不寻常的严重样子沉沉欲睡的产妇,旁人硬要她醒着而在她耳边频频大声叫:“阿新嫂!‘因为胎盘出不下来,出血不止,希望给产妇喝人参汤,然而到处找不到人参。太明提醒她们应让产妇安静才好,但充当助产的欧巴桑相信’睡着了会死‘的相传说法,不听太明的话。太明对于生产也没有知识,但以常识来说,他认为应让产妇安静的睡。然而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去请医生来,他飞奔到派出所打电话,但半夜里电话一直打不通。太明无奈只得回来。那时阿新哥在房门口惊慌失措,孩子们则:”阿姆!阿姆!’的哭叫着。 太明对于这些人的无知感到恼怒。这些人不相信现代医学。当太明要去请医生时,连阿新嫂本人也说:‘不要去请医生,若要给男人看,不如死了,算了。’她在痛苦的气息之下这样的叫着,表明不愿意给医生看。照这样子看来,纵然医生来了,也无法进行急救。至少若有个产婆在场,总是比较有面对难产的知识,而阿新嫂的难产却连产婆的帮助都没有。这些人认为,产婆是中产阶段的太太们生产时请的,农妇生产不必请产婆,顺其自然的生产。顺利的生产当然没问题,但若碰到难产就无法挽救了。由于其无知与顽固所形成的这种难破除的愚蠢习惯,往往便可以获救的母亲的生命,或有时甚至连婴儿生命都无意味的丧失。 阿新嫂也成为这种不幸之签抽中了的女人,应是庆生的分娩之床,一瞬之间化为死床。太明呆然在那里,心里想着:‘多么的糊涂、多么的愚蠢、多么的……’他的心里再三这样的想着之中,忽然想起了他记忆中的事,有一天,他为了什么事去阿新嫂家,夕阳已西下四周昏暗,院落端有猪‘呜呜’叫着,蚊子很多扑脸而来。室内黑暗尚未点灯。太明在院子里大声叫:“阿新哥!‘没有回答。他不停步的走到正厅,正想进入,蓦地看见地下有一团什么,他险些踩到,吃惊地停住脚步重新看看,那是小孩。大约五岁的小孩,身体裸着睡在地下。再里面也有两个躺看,他在门口更大声的叫’阿新嫂!‘听见从后面传来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阿新嫂挑着肥料桶,手里携着蔬菜回来了,看见太明高兴地殷勤打招呼,迅速把肥料桶放下院子,进入屋里,’心肝仔!‘她说着抱起孩子,亲亲脸,把孩子一个一个抱上台湾眠床。她这才点灯,请太明进屋。之后阿新哥也荷锹从田里回来了。夫妇两人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从农场回来,便到菜园浇水或施肥料,每天少不了这一课,然后才准备晚饭。孩子们等待得很累了,就睡在地上了。 太明把来一趟的意思交代清楚了,便马上要回去,但阿新哥站在门口,粗臂大张开拦着不让他回去。 ‘就是蕃薯签或稀饭也罢,请你留下来吃吧!’他说着很热心地挽留,太明原不想打扰,但那非常的盛意不便拒绝就接受招待了。 阿新哥马上把小孩子叫醒帮忙剥花生壳,在暗淡的手提油灯下阿新哥一边剥花生壳一边说:‘年纪大了没用啦,年轻的时候,精力太充沛不听父老的话,种甘蔗失败了。我本来有八甲步山地,从甘蔗会社领取二、三百元,把山地完全开垦。会社很吝啬,补助金少得不如泪滴呢,每一甲步只补助四十元,仅是开垦费就高达一百五、六十元,而收成的甘蔗,由会社擅自订价格收购,价格太低了,无论如何不划算,而事先宣传一甲步地可以收获十几万斤甘蔗,我的土地是属于山地,所以至多收成六、七万斤,我们夫妻两人拼命工作,也没有办法,终于连山地也不得不卖掉。然而这也是运气,有一次遇到干旱完全歉收,那时连甘蔗苗的费用都未收回。本来农业五年里就有两年的天灾。若不是干旱就是暴风雨。不过,胡先生,你的头家善于交际所以经营得不错,他承包运输甘蔗,每年有几千元的杂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的奖励委员,从那里又能够领取奖金。我因为不懂日语所以不行。若我未从事种甘蔗也不会这么穷……不过那时候我也雇用过十几个苦力呢,哈哈……’他落寞地笑着,心里有无限的感慨。阿新嫂在隔壁厨房准备晚饭心无杂念,锅子里炒着,沙啦沙啦作响,花生香阵阵扑鼻。不久阿新嫂笑着出来。她再三的说没有什么菜,表示歉意,虽然显得很不好意思,但脸上又清楚的看得出来,因为太明能留下吃饭,而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她说:‘先生来了呢就这一点便会发财!’她这样寒暄着,端菜上桌,阿新哥在太明的碗里斟满米酒,自己的碗里也斟满。两人一边吃花生一边喝酒,太明很愉快。他想到那时的情形,对于阿新嫂的死更加感到悲痛。 由于发生了这件事情,使太明深切地感到不仅儿童需要教育,连已经成为大人了的,这些无知的人也需要教育。为了使这些人不再由于无知而发生这种悲剧,他决心要用自己的知识来灌输她们。他认为教育不一定只在学校里施行,如今在他周围工作的女工们也都是应教育的对象。 太明一旦下了决心,立刻就利用午休的时间,每天对女工施行促成教育。他利用大树荫作临时教室。从日本语、算术等,渐渐地教她们一些生理卫生的基本知识。这年轻的教师受女工爱戴。而且女工们对于太明的教授法深深得益,她们对于这午休时间的授业很感兴趣,因此知识增长进步也快。太明接触着这些对于如干涸的砂地吸水般,不断吸收知识的女工们,他做为教育者的喜悦便如泉水般涌出来,而感到一天一天都是美好充实的。 然而农场生活,也并非都是明朗的一面,到了秋天农闲期女工们也不到农场来上工,太明趁着其余暇查查农场经营内容而感到愕然。他一向相信黄说的话,以为农场的经营,帐面上都是黑字,其实却是都呈现赤字。而且因为今年连续干旱,亏损更大,实际情形这样,为什么黄却不在意呢?太明感到纳闷不解,有一个机会时他便问黄这事情,但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闯事业就是这样,像当教员一样的很诚实在社会上是难推展的。我从制糖公司融资二万元,其他的农场也这样。但这种情形若向社会公开将会破产,所以都对外宣称农场有盈余有盈余。其中也有的农场因为向制糖公司借的钱无力偿还,而宣告破产,可是,制糖公司是赚钱的一方,须有要领的依靠公司,而能够生活教育孩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