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赵玉玲本纪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2676
[book_dec]连载于上海《小说月报》1940.10.1-1942第17期,作者已去世,本书未完成。《赵玉玲本纪》主要讲述了凤八奶奶赵玉玲的故事。初秋的晚上,新闻记者刘伯训和诗人陈子和在紫禁城公园外散步,发现了破衣蓬头的凤大将军家的八奶奶赵玉玲。由此牵扯出赵玉玲何以落魄至此的一系列悲欢离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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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霜月照人凉
古老的北平城始终是那样静穆安定,红墙黄瓦的宫殿在伟大的城圈子中间挺立着,也始终是那么壮丽。但西北风带来西北高原的寒流,穿过这古城的上空时,这城里的树木首先变成焦黄的颜色,在宽大的街道上,便添加了一种凄凉的意味。
这是一个初秋的夜里,中旬的月亮像只冰盘,悬在蔚蓝色的夜幕上,斜照着天安门的三层箭楼的东角。天安门外的禁城公园,花木扶疏,在大地上摇撼着朦胧的影子。那横过禁城的旧御道,石板是那样平整干净,像水磨洗过了一样。两旁的树木簇拥了这条石板道,那仿佛是一条绿巷子。御道外的一道水泥路,在树林穿过,偶然有一辆汽车,带了很细小的声音在树荫下面滑过,此外是很少有骚扰耳鼓的声音。
这时,有两个好事的人特意来赏鉴这伟大建筑下的静穆空气,一个是新闻记者刘伯训,一个是诗人陈子和。他们顺了旧御道的石板走,人背了月光,那影子斜卧在石板上面,阴阳轮廓十分清楚。步月的人遇到这种现象,自是十分感到兴趣,两人谈着话,慢慢地向前走。天安门的箭楼在月光斜照下,琉璃瓦上发出强烈的反光,这光不热,反是带了一种凉气。不知城里何处的宫鸦,惊着月轮的寒光,常有两三只腾空而起,哑哑地叫着。那声音只在箭楼的一个飞角上下盘旋着。
诗人陈子和就站住了脚,向那箭楼上望着,因笑道:“你看,这月亮和宫鸦只带上了这城楼的一个角,就充满了诗意。你不觉着在你们报纸副刊上,可以写一篇文章登出吗?”刘伯训笑道:“这是你诗家一种神经过敏的感觉吧?在月亮下面,我们就常见到这里这种景象。平常的一只乌鸦,经你把名字一改,变成了宫鸦,这就觉得有趣味得多了。”子和道:“不,我觉得在这禁城里生长的乌鸦,实在与平常野树林子里长的乌鸦有些不同。不然,你可以站着和我来静静地赏鉴这点儿景象。”说着,他背了两手,便站在旧御道上,向那城楼角上静静看了去。刘伯训受着诗人的引诱,也就照样地站了向那里同看。
正在两人体会这一点儿诗情画意的时候,忽然有一阵呻吟的声音在身边发生出来。两人同时左右探望,并不见踪影。子和道:“咦,什么人在这里发哼?”伯训道:“是的,我也听到的,怎么看不见人?”在他两人这样说着的时候,那呻吟的声音也停止了。似乎这个呻吟的人,知道有人注意着他,及时藏躲起来了。子和道:“这样一个大空场里,月亮下的西北风吹着也是很凉的,生病的人会躺在这个地方吗?”说完了,两个人把这角城楼的诗情画意也赏鉴完了,缓缓地就向归路上走着,离开了这原站着的御道边。
约莫走有二三十步路,那呻吟之声又断断续续地发生出来。子和站住了脚道:“这却是个可注意的事,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生病?”伯训笑道:“你看,后面是宫阙,前面是花园,两边是禁城,天上是月亮,在你诗人眼里看起来,这不是很风雅的一个生病的地方吗?”子和笑道:“若是这个生病的人,真像你这样所说的,挑了这么一个地方生病,那岂不是一段绝好的社会新闻?照着美国人的办法,你访得这样一条好新闻,报纸是要大出风头的。自然,你要重重地得着报酬,你不愿干这件事吗?”刘伯训笑道:“我虽不是一个外勤记者,若真有这样一个风雅病者,我也很愿意做一件分外的工作。”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人在身边插句嘴问道:“这说话的,有一位陈子和先生在内吗?”两人愕然地听了这句话,把脚步停住。这是一个很微弱的妇人声音,断断续续在地面上发出来。可是徘徊四顾,并不看到人。刘伯训道:“怎么回事,我们遇见什么了吧?光是听到人说话,可不看见人。”这才听到人在那华表的石栏杆里,轻轻地答道:“我在这里呢,陈先生。”这华表是一对雕花的石柱,秃立在御河桥头,像对白烛似的对峙着。在这下面有座石台,也正像个烛台,周围有石栏杆围着,那声音就发自这台上。陈子和走近华表下面,问道:“你是哪一位?”
这样问着,只见一个妇人颤巍巍地由那栏杆上爬了下来。在月光下面,虽然看不清楚,可是这妇人蓬了满头头发,披了一件衣襟破碎的青布褂子,却是认得出来的。不必怎样揣想,一望而知她是一个叫花婆。陈子和想着,这真是稀奇了,怎么会有一个叫花婆和自己认识?那妇人爬到石台下面,站在地面青石板上,月光照着这黑的人影子,反显出她是很弱小与污秽。陈子和正自望了她出神,她却反问了一句道:“陈先生,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姓凤。你和我们八爷的感情极好呀。”陈子和怔了一怔,偏头向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什么,你是凤八奶奶?”
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唉!惭愧!”陈子和道:“自从八爷去世后,一别这多年,我也听到人说过,府上大家庭的境况大不如前,不过我也遇到府上的三爷五爷几次,觉得也还不至于太过不去。八奶奶何以落得情形这样尴尬?”八奶奶道:“陈先生多少总也听到人家说一点儿吧?我想我堕落下来了,外面不会没有人传说的。唉!染上了这一点儿嗜好,实在是可杀。”陈子和道:“我也听到说一点儿,我想着八奶奶积蓄很多,吃饭的钱应该是有的。人家传说的话,我也将信将疑。不过今天一见之下……”他将话沉吟着,拖长了话音,没有说下去,又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他手里本拿着一支手杖的,这时却把那手杖头在石板上顿着,笃笃有声。
八奶奶道:“过去的事,我也用不着遮瞒,谁都知道,就是为了不大会过日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这像平常人所说的那句成语,坐吃山空。”陈子和道:“也不会坐吃山空啊。八奶奶有那些积蓄,可以存在银行里生息。有那些房子,可以收租钱。这姑且不谈,然而八奶奶还有一身本领呢,你年岁还不大吧?依然可以上台呀。”八奶奶道:“唉!一言难尽。”她说完了这句话,却把头低了下去。陈子和见她有些不愿向下说,也就不必去追问她。
刘伯训站在一边,虽未插嘴,先是听到子和称她凤八奶奶,就觉得这人有些来头。后来在两人谈话之中,这就知道这是凤大将军家的少奶奶。这位诗人和凤家有点儿同乡之谊,在能诗会画的情形之下,和他家的少爷和孙师爷颇有来往,也就难怪八奶奶听了他的声音就知道他了。不过这样一来,就更须要知道当此冷月凄风之下,她一个人在这寂寞无人的故宫前盘旋些什么?她没有约人幽会的资格,这里也不能向谁乞讨,她更不会有诗人那番逸兴,也在这里赏月。心里这样奇怪,当然也就不愿走开,而要研究一个所以然。
他三人各怀有一腔情绪,都静静地站着。正有一段时候,没有汽车电车在御道外经过,耳根下清静了一会儿,立刻觉得这月亮格外发着阴寒,那晚风由宫城角落地射过来,射在人身上,只觉凉飕飕的。那八奶奶的衣襟被风吹着飘荡起来,越是现出她那份寒酸。陈子和问道:“我倒不免要多一点儿事了。这样夜深,你在这个幽静的地方待着干什么呢?”
凤八奶奶道:“唉,我是太没有勇气了。我本来要等着夜深人静,跳到御河里去的。我坐在这华表下面,看看这天安门城楼这样伟大。又看看向南前门大街,那样灯火辉煌,我想着,这样的花花世界,各各都有法子活下去,为什么我就这样地无用呢?我想到这里,我伤心起来,倒哭了一场。可是我等久了,我倒有些害怕。那月亮照着,像冷水泼在人身上一样,冷得有些难受。我本想爬下来走了回去,无奈我再转一个念头,今天预备着死,把要吃的吃了,要花的花了,现在早跑回去,那明天的日子就更不好过,还是死了吧。这样一来,我觉得死也不好,不死也不好,坐在这里倒没了主意。后来听到陈先生由那边说话走过来,我就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其实……其实……”她缓缓地说着话,低了头,两手牵了衣襟,不知不觉又窸窣几声哭了起来。
陈子和看到她这种情形,也没了主意,只有呆呆地望了她。刘伯训站在旁边,这算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因道:“这位太太,我不免要问一句话了。你既然说打算回去,想必你还有一个家了,你的家在哪里呢?”八奶奶道:“我说要回去,那不过是顺便的这样一句话。其实我没法子回到那里去,纵然可以回去,那也算不得我们的家。”刘伯训听她的话,却有些莫名其妙。在语意之间,分明她是不愿告诉她有个家住在哪里。
陈子和道:“听八奶奶的话,自然有了很不得已的事。不过我又要问一句极其外行的话,像凤府上的亲戚,富贵之家还多的是,这就不用说了,便是朋友方面,也很有几家有钱的吧?为什么不去找他们想点儿法子呢?”凤八奶奶道:“实不相瞒,我在街上碰到过陈先生好几次了。好在陈先生也绝不会认得我,我尽管走近陈先生身边来也没有关系,可是我就没有那样大的胆子敢喊陈先生一声。为什么呢?就因为自己看看这一身穿着,也没有法子叫人家理我了。可是,我想到陈先生究竟不是那一类的人,所以今天遇到了陈先生,我还是冒昧叫上一声。果然,陈先生不是那种人,我叫一声你就站住了。”
陈子和道:“八奶奶的意思,是要我帮点儿小忙了。我虽然帮不了什么大忙,可是念到八爷在日我们那番交情,我不能不尽力而为。你说吧,要我怎样子帮忙呢?”八奶奶道:“我想着,我这样混下去,哪是个了局呢?便是让陈先生帮助我一笔款子,我坐吃一个月两个月,那还不是完结吗?我想着,赶着嗓子还喊得出来两句的时候,跑一跑小码头,还是去唱戏吧。”
陈子和道:“这样说,八奶奶是要我助一笔盘缠?”八奶奶站着低了头下去,没有作声。陈子和道:“既是这样说,我担任你一笔盘缠就是了。你先要到哪里?也许我还可以替你写几封介绍信。”八奶奶道:“陈先生能替我写几封介绍信,那就好极了,我打算奔张家口或者到石家庄去。你想,跑大码头还有我们吃饭的地方吗?”陈子和道:“好,你明天早上到我的家去拿钱。”说着,在身上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因道,“我的地址在这上面。”
八奶奶虽然伸着手把名片接过去了,可是她踌躇了很久,把头低着,口里倒吸了好几口气,因道:“陈先生,你这番好意,我是很感谢的。可是我这副形象,我敢到府上去吗?”陈子和笑道:“那是笑话了,我那里也不是什么官府衙门,非衣冠整齐不许进门。”八奶奶道:“倒不是那话,我这一副讨饭的形象,见着人,自己不免惭愧,先就说不出话来。”陈子和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我就把钱送到你家里去吧。你家在哪里呢?”这位八奶奶说了一天的话,脸上都是表示着很凄惨的,说到这里,不知她心里有什么欣慰的感想,却哧哧地一笑。
陈、刘二人都被她这一笑笑呆了,想不到自己是哪一句话说错了。八奶奶道:“陈先生,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没有什么家。”陈子和笑道:“这就很难说了。到我这里来,你怕人家看到你太寒碜。要到你那里去,你又怕人家看到你家寒碜。那么,这笔款子,我是怎样交付呢?”八奶奶道:“那还是在这个地方会面吧。只要陈先生约好一个时候,我总可以先一两点钟在这里等着的。”陈子和道:“这……”说着,不由得笑了,因道,“这有点儿近乎笑话吧?”八奶奶道:“也没有什么笑话。陈先生,你只当我是个叫花子,走在街上,不也是一样可以打发吗?”
陈子和笑道:“言重言重。八奶奶知道的,我虽然是个文人,也还不那样势利眼。这样吧,我明天到东安市场里茶馆去坐着等你。你说什么时候合宜哩?”八奶奶道:“东安市场?”她说着这话,声音拖得很长。陈子和道:“难道东安市场,你又不愿去?”八奶奶道:“那里是最热闹的地方,我这样衣衫褴褛,那更是让熟人看到了笑话。不过,陈先生一定要我去,我也可以去。”陈子和有点儿不能忍耐了,因道:“我不管你去不去,明天下午三点钟,我在市场龙海轩茶馆里等你。”说着话,扭转身就走。刘伯训见他走了,自不能不跟了走。
月亮地里穿进了一丛树荫,那便格外见得寂寞,两人的脚步走在石板上,唆唆有声。刘伯训见陈子和把头低着,并不回顾,显然他已是生了气,或者是感想着什么,因道:“你说的这凤八奶奶是谁,我已经知道了。她落到这步田地,这倒是令人不可解的事。你怎么不和我介绍一下,让我也好得点儿材料。”子和道:“你要知道她的身世吗?一个把金钱当泥沙用的人,到了今天这种现象,却是人生一个大教训。你认识她,她也未必肯告诉你。有工夫我和你谈谈,我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伯训道:“我发现了这个人,我就急于要知道这件事,你立刻告诉我好不好?”子和道:“言之甚长,一刻谈不完。明天下午你也到茶馆里去坐了,我可以破费两小时工夫,和你谈一谈。”伯训笑道:“万一她不去呢?”子和道:“她尽管不去,那和我肚子里知道的事,有什么妨碍?”伯训道:“虽然如此,她要是不去,那在事实方面,给予我的印象不深,对于我将来用楮墨形容她的时候,差一些力量。你等一等,我再去叮嘱她一声。”说着,再奔向那华表下去。
月亮已经是升到了头顶了,见那御河岸上一片光滑的石板路,像是一片雪地。伯训徘徊四顾,已不见那个妇人,在那高大的宫阙下,只觉自己身体渺小。那寒风由树林里吹上身来,这大片的石板场上形单影只,也有些凉不可受。想着那妇人未必还能在这里,也只好离开这里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初见冤家
这个晚上的次日,刘伯训与陈子和如约在市场的茶馆里坐着,静等候凤八奶奶前来。闲着无事,陈子和就把凤八奶奶的身世说了出来。
为时不远,是民国五年秋间,凤大将军由南北上,带了他的全眷,前后作十批到达天津。特一区的地界里,买下了七八座大洋楼,分别住着眷属。各位如夫人率着亲生子女,各占一所公馆。
单说第四位夫人,带了一子一女,在一所带有花园的洋房里住着,就也可以和天津寓公的住宅分庭抗礼。她的儿子行八,家人统称着八爷,女儿行十,是最小的一个,大家称她老小姐,或者是小小姐。八爷二十岁,已经娶了少奶奶了。少奶奶是伍大将军的小姐,可也算门当户对。那小姐在家念过十年中国旧书,还有女教师教过她各项刺绣女红,论年纪,比八爷还小两岁。嫁妆自无须说,光是小姐零用钱娘家就赔送了五十万元,件件皆令人满意。只有一层,这位伍小姐对于姿色这两个字,简直无缘,而且又是一双三寸金莲,装束不入时。结婚以后,夫妻如同陌路。唯其如此,凤八爷在香港、上海两地,就很制造些桃色新闻。
到了天津以后,八爷在家里虽然尽可享受,但为了这少奶奶的缘故,在公馆里是片刻不能安身,不分日夜,只在外面找娱乐。纵然回家,也只是在外面书房里稍混一混。因为他虽然书是不念的,既是一个有少爷小姐的特等公馆,这书房却不能不设,所以倒借了这书房,作为逃避闺房之乐的佳地。
是个初冬的阴天,西北风刮着鹅毛似的雪片,在半空中乱舞。这天,凤八是回家睡觉的一天,在书房后的小卧室里,拥着很厚的鸭绒被,睡在铜质弹簧床上。钟敲过十二点,还睡得很香。忽然间听到外面书房里有人叫道:“八爷还没有升帐吗?”八爷蒙咙中,被问过两三遍,才掀开了被头,在枕上问道:“我要睡觉。谁在外面叫我?”外面答道:“八爷,我是高一畴呀。有点儿要紧的事来请示八爷。”凤八道:“钱又花光了,想来和我伸手?”高一畴隔了门笑道:“不能够找着八爷,就是要钱。我和黄老六,想请八爷吃中饭。”凤八笑道:“滚你妈的臭蛋!要你们请我吃饭?请我吃饭,有什么好心眼,还不是弄我的钱!”高一畴笑道:“不能够我们总是打八爷的主意。北京来了一个女的,我们想介绍她和八爷见一见,所以……”凤八道:“什么了不起的女人,还要你们这样郑重其事。”高一畴推’ 着房门,伸进半截身手来,向他笑道:“八爷,你不要嚷。我告诉你,北京的名角儿赵玉玲来了,和她们捧场的人,托我疏通八爷,给她捧捧场,今天晚上她在天仙登台。”
凤八听了这话,一掀被坐了起来,笑问道:“你若是瞎说,我可揍你。”高一畴立刻进来,在衣架上取了一件细绒睡衣,两手扯了领子,站在床面前。凤八伸手把睡衣穿上了,操着带子,把睡衣腰带系上,踏了拖鞋向后面洗澡间里走;顺手把窗帷幔掀着看了一看,因道:“呀!怎么回事?下雪了,北方天气冷得很快。”高一畴进来,替他扭开洗脸盆上的水管子,放出了冷热水来,笑道:“外面冷得很呢。在南方人初到北方来,真是有些受不了。八爷,你尝过羊肉涮锅子的滋味没有?这样冷天,最好是吃羊肉涮锅子,回头把赵玉玲叫来,给八爷请安。人家可是北京一等坤角儿,八爷总要给一点儿面子。”凤八将头一摇道:“原来我倒无所谓,你这样一说,我可不能那样好说话。她既是有名的坤角,我也不胡捧,要等着唱过戏给我看了,我才能决定捧场不捧场。今天你不用请我,请我也是不到。”他说着话自去洗脸。
高一畴觉着没有什么趣味,只好到外面书房里去站着。凤八洗过脸走到外面来,两手插在睡衣袋里,慢慢地拖了鞋子走到桌子边,弯腰向桌上看着报,随手翻了一翻,却见报纸下面有两张女人相片,一张是戏装,一张是本装。长圆的脸儿,细条的身材,却很有几分姿色,回头见高一畴站在身后,笑问道:“这就是赵玉玲?”高一畴笑道:“因为没有和八爷说好,所以还不敢拿了相片给八爷看。八爷觉得还能对付吗?”凤八道:“没有见到本人,说不上好坏。有人上相,有人不上相。”说着,他将相片向桌上一掷,拿起一叠报,斜靠了旁边沙发椅子来看。
高一畴道:“现在快一点钟了,八爷不出去?”凤八道:“天津这地方除了我家里,还有多少地方有热气管子?到哪里去,也没有我家里暖和。今天不出去了。”高一畴站着,只笑了一笑。凤八道:“你以为这件事很新鲜?”高一畴笑道:“在家闷坐整天的,八爷怎受得了呢?依我说,还是到外面去混一下子吧?暖和的地方,外面也很多。”凤八皱了眉,挥着手道:“去吧去吧,不要你在这样打搅我。”高一畴站着呆了一呆,笑道:“我总在外面等着八爷的。”凤八自看他的报,没有理会他。
高一畴走开,这可把家里一群仆役忙煞,八爷是不大在家里住着这样的长久时间的,好容易让他在家里休息了这久,这是大家一个贡献的机会,不可失掉。先有人送了参汤来,后又有人送了牛肉汁来,接着是牛乳饼干,天津有名起士林的西点,陆续送来。凤八随便用了一点儿,坐着把报看完了,回里屋穿上衣服。他比较喜欢的听差刘三进屋来请示道:“八爷在家里吃饭吗?要厨房里预备一点儿什么菜?”凤八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摇摇头道:“两点钟了,吃什么饭!我要出去听落子去,叫车夫和我备车。”刘三笑道:“外面可冷得很,八爷还打算出去?落子馆里,也不晓得装了煤炉子没有?仔细出去着凉。”凤八倒不怎么否认他的话,打开玻璃窗户来,伸头向外探视了一下。那寒风像箭一般射了进来,早有几片雪花直扑了来,立刻身子一缩,将窗户关上,笑道:“果然有点儿受不了。我也吃不下什么,叫厨房里随便给我弄几样菜来吃就是了。”
刘三答应去了,凤八在这屋里,也透着无事可做。靠西一连三架玻璃书橱,也长长短短摆了许多书。向来看到这种东西,就有些头痛,现在坐在这里无聊,不免打开书橱来。就站在橱边,随手抽出两本书翻了一翻。接连翻了十来本,无意中翻到一部《点石斋画谱》。这倒有点儿意思,完全捧到沙发上来,斜侧了身子,一页一页地翻着。这样翻了一两小时,刘三来请吃饭。凤八将书一推,瞪了眼道:“你让我到哪里去吃饭?”刘三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并不用得到上房去,饭就开在隔壁小客厅里。”凤八道:“就是我一个人吃饭,谁也不用来陪我。”刘三答应着“是”,伺候他在小客厅里吃饭。
他只吃了大半碗的时候,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向刘三道:“把高副官叫来。”刘三答应了一声“是”。凤八将筷子敲着碗道:“我闷得慌,你去把他叫来。”刘三笑着出去,不一会儿,将高一畴叫着笑了进来。凤八望了他道:“‘你这小子,大半天没看见你,躲到哪里去了?”高一畴笑道:“怎么敢躲起来?在外面等着八爷吩咐呢。我也悄悄地偷瞧了两次,见八爷在用功呢,那我还敢说什么?”凤八笑道:“别挨骂了。赵瞎子在哪里?咱们先找个地方消遣消遣去。”
高一畴走近一步,低声笑道:“天仙舞台给八爷留了两个包厢。不敢请八爷捧场,请八爷到一到,也好给他们装装面子。要不,赵玉玲就会亲身到公馆里来拜访八爷,没有请示以前,不敢来。”凤八笑骂道:“你瞧我什么时候骂过漂亮女人的?她来了,我纵然不高兴,也不会把她轰了出去。”高一畴笑道:“那么,叫赵副官来,陪八爷一路到她旅馆里去瞧瞧。”凤八道:“怎么说着?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去先看她,那不叫废话!咱们先去听听落子。瞧你八爷高兴。晚上还有兴致的话,就去听她唱两句。”
高一畴听说,十分高兴,出去招呼了同伙赵副官赵瞎子,先向落子馆里去找座位。凤八在家里换上了出外的皮大衣,然后坐着马车到落子馆去。听完了落子,两位副官陪他到馆子里吃晚饭。高一畴说是天气太凉,劝凤八多喝了两杯酒后,凤八也颇为高兴,经赵、高两人再三地怂恿,没有再为难,就径直地到天仙舞台来。
这个日子,在天津市上,头等阔人才坐马车,凤八的车子在戏馆子门口一停,卓有三四个茶房迎了出来。一个年纪大些的,迎着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八爷”,便在前面引路,直到楼上第二三号包厢里来。
凤八见两号包厢中间的隔板业已取消,里面宽敞得很。栏杆上蒙上了白围布,上面摆着许多干湿水果碟子。椅子上垫着厚厚的褥子,向台上斜对着。走进包厢来,先就嗅到一阵香气,似乎他们还预先洒了一瓶香水。因把鼻子耸了两耸,伸手在空中挥了两挥,笑骂道:“这叫胡巴结,我就怕的是这种蹩脚香水气味。”赵瞎子笑道:“也许是白天人家女客在这里打碎了香水瓶子。”凤八有了他们这种解释,便不怎样去研究,脫下了皮大衣,就在正中椅子上坐下。
今天这正戏是《苏三起解》,接演《三司大审》,那个扮玉堂春的赵玉玲正在台上演唱《起解》一段。凤八看着,指了台上: “当然这个就是赵玉玲了?扮相儿倒还不坏。”赵瞎子道:“是吧,八爷不能说她坏吧?老高,给她打个无线电,报告八爷来了。”这两位副官本都是上穿黄呢制服,下穿灯草呢马裤,头发乌油溜光,梳着分发,仿佛像一对蜡烛似的,笔挺地站在他身后。其实这种架子摆了出来,人家看到,也就晓得来头不小,用不着再向外面打什么无线电了。可是赵瞎子这样说了,高一畴看看凤八也不反对,等着赵玉玲唱着耍了一个花腔之后,便装出天津人的口音,叫了一声: “吓!好嘛!”
这声音虽不十分响亮,然而以包厢对台上相距甚近,唱戏的赵玉玲早已听见,便当着她走近台口的时候,对包厢飞了一眼。凤八看了笑了一笑,轻轻地骂道:“他妈的,这丫头还真有一手。”那赵瞎子听了这话,转着小眼,向高一畴做了个鬼脸。自这么一来,凤八对于戏台上的戏,就看得入神了。后来赵玉玲在《三司大审》这一个场面上,人跪在台口,每唱一段,总要向包厢里飞一眼。高一畴弯了腰在凤八耳边低声道:“八爷看见吗?她只管向这里上劲,明天的《盘丝洞》比今天的戏还要风流。八爷怎么样?”凤八笑道:“你这小子有意和她捧场,你就瞧着办吧。”高一畴道:“回头对看座地的齐胡子说一声,留下两个包厢。”凤八道:“咱们不捧场就不捧场,要捧场也不至于买两个包厢。”赵瞎子笑道:“那么,池子里定两排座。好吗?”凤八道:“别打岔,让我听她这段二六。”高一畴看这样子,事情是十分定妥了,他就悄悄地离开了包厢,向后台去了。
凤八回头看到高一畴走了,也没有作声,继续地看戏。约莫有十五分钟的工夫,只见他引着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头子来。他穿了灰布羊皮袍,头戴和尚帽式的黄毡兜子,在包厢口上抓了帽子在手,就向凤八请了一个安。高一畴在他身后道:“这是玉玲的父亲赵五老板。”凤八略略点了一个头。赵老五比着拱了一拱手道:“请八爷多捧场。听完了戏,请到旅馆喝杯茶去,您可以赏光吗?”凤八又只点了点头。赵老五退去,高一畴走进来向凤八道:“回头咱们可以去一趟吗?”凤八笑了一笑。说话之间,戏已完了,凤八既有所用意,也就不忙着走开。约莫又是十分钟,还是缓缓地坐了马车,向赵玉玲寄往的旅馆里来。
到了门口,停着马车,那玉玲的父亲赵五老板已先在门口等候。凤八一进门,他先就躬身微笑道:“八爷真是赏光。”说着,先在前面引路。到房门口,又是一位老婆子迎门请了个双腿安。高一畴在凤八后面替他说着:“这是玉玲母亲赵五奶奶。”凤八走进,这是一双套间的房间,在原有的桌椅床帷之外,堆了些箱笼包袱之类。赵五奶奶赶快把沙发椅上两件衣服移开,笑道:“你瞧,这一分乱罗,来了人真是看不得。八爷请坐。高副官、赵副官请坐。”高、赵两人只是笑了站着,凤八站着脱大衣,赵五奶奶立刻过来接着,一面向里面屋子里叫道:“玉玲,快来吧。贵客到了!”
只听到里面屋子里,娇滴滴地有人答道:“妈呀,你陪过了贵客宽坐几分钟吧。我得梳一梳头发,蓬头鬼似的,怎么好见贵客呢?”高一畴笑道:-“你在台上,我们八爷早就见了,现在出来是熟人了,没关系。”里面人答道:“那么说,八爷我也见过的。”高一畴道:“你怎么会见过的?这倒奇了。”里面人道:“我在台上唱戏的时候,看到八爷坐在包厢里的。”赵瞎子笑道:“赵老板,不把我冤透了。你向包厢里看着来的时候,我以为你对我说什么呢,我乐糊涂了,又不曾回电。于是说起来,敢情是瞧着我们八爷呢。”里面人道:“赵副官,你这就不对了,怎么可以在八爷当面占我的便宜哩?你不怕得罪了八爷?”赵瞎子站着一伸舌头,低声向同站着的高一畴道:“好浓米汤。”凤八听着这些话,明知道是米汤,却嘻嘻地笑了。赵五没有进房来,赵五奶奶收拾了桌子在一边屉桌里取出干湿果碟,在桌上摆着,他们打趣,只当没有听见,向里西屋子里催着道:“快出来吧,这孩子!”
随了这喊声,里面嘻嘻地一阵笑,赵玉玲走出来了,这日子女人还没有改穿长衣,她可是旗装,穿了一件月白绸面的灰鼠皮袍,周身滚着三条红辫,头上梳着乌亮的一把轻发辫,打着半月形的刘海发。在左右鬓子,将红丝线扎根,扭了两个小辫,拱起蝴蝶角儿来。衣服穿得那么淡,脸上的胭脂可抹得很红,越显出鹅脸蛋儿上,黑溜的眼珠,雪白的牙齿。她出门来,看见凤八,低头先笑了一笑。赵五奶奶道:“傻丫头,见面礼儿也没一个,成什么规矩!”玉玲听了,这才向凤八瞟了一眼,然后走近一步,缓缓地蹲下去,请了个双腿安儿,口里叫了一声“八爷”。凤八口里连说“不敢当”,身子竟站不起来,他倒是糊涂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叫人底事不魂销
凤八一糊涂,赵玉玲的进攻就势如破竹,见凤八坐在沙发上,使挨着他坐了,因问道:“八爷今天在哪里吃的晚饭?”说着,伸过手来,握住凤八的手。凤八笑道:“为了我两个贵副官,一个劲催着去听戏,在小馆子里没有吃得好。”玉玲道:“这两位副官热心捧场,我倒是知道的。不过八爷是漂洋过来的人,什么角儿没见过,不是他两人在后面盯着催,八爷也不会来。为了听戏耽误晚饭也没有吃好,这实在是让人过意不去的事。八爷想吃点儿什么,趁着现在还不十分晚,到街上叫去。”凤八笑道:“你不必客气,我们坐着谈谈吧。我的食量最是有限。”那赵五奶奶在里西屋子里就插嘴道:“您别客气呀,以后还望着八爷常来指教指教呢。我到隔壁广东馆子里去叫几样菜来吧。”她说话时,已走出房去了。凤八笑道:“赵老板,你这样客气,分明是叫我下次不便来。”玉玲笑道:“八爷要是不来,话就可以随便地说。我们倒是愿意客气点儿让八爷不来,可别怠慢了让八爷不来。”两位副官陪了凤八,老远地坐在房门口,现在见凤八和玉玲已像谈得很投机,便无帮腔之必要了。高一畴向赵瞎子啾咕了两句,同站起来,向凤八道:“我们到外面瞧瞧去吧。”凤八答道:“没听见吗?赵老板叫点心去了,请你们消夜呢。”赵瞎子眯了眼笑道:“不忙,改日我们再让赵老板请客。今天晚上,我们倒不扰她。”说着,两人同望了赵玉玲一眼,就出去了。
玉玲见屋子里没有了第三个人,便站起来对墙上挂的大镜子照了一照,又摸摸自己的头。凤八在身上取出扁皮夹子,掏了一支雪茄衔在嘴里。玉玲看到镜子里的影子,立刻在桌上拿了火柴来,擦着一根,弯腰和凤八点烟。凤八见她手掌白嫩,手心里还有化妆时沾染着的胭脂,因笑道:“我听说赵老板这红角儿不大好攀交情。今日一见完全不对,你是非常和气的一个人。”玉玲放下手上的火柴盒,就在桌边椅子上坐了,向凤八笑道:“我可不懂事,不会招待来宾,以后有招待不周的时候,八爷包涵一点儿就得了。”凤八嘴角上咬着雪茄动了两动,笑道:“凭你这又红又白的小手儿和人点着烟,还说招待不周呢?怎么着?怕挨着我吗?”说着,手拍了两拍沙发椅子。那玉玲坐在那里,倒没有答复他什么,低着头下去,微微地一笑,同时眼睛还向他一转。凤八看到这种样子,觉得比她坐了过来的劲,还要亲热些,还要甜蜜些,也就含着雪茄喷了两口烟出来。
就在这时,赵五奶奶推门进来,向玉玲道:“哟!你瞧这孩子,也不陪着八爷说个什么。你坐你的。”说着,又向八爷道,“八爷,你会不会玩两口烟,玉玲倒是会烧,想躺躺灯儿好不好?”凤八笑道:“只要是赵老板赏脸,什么我也得奉陪。”赵五奶奶道:“好!我去收拾灯盘子,你们就来。”说着,她到里面屋子里去了。玉玲手扶了桌子,扭转身来,又向凤八微微地一笑。凤八觉得她这一笑,比台上那要彩的一笑,还要动人,真是满身发痒,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赵五奶奶在里面屋子里叫道:“八爷请呀,我这里已经亮着灯了。”凤八向玉玲笑问道:“这里面屋子我也可以去吗?”玉玲已站起身来,笑道:“哟!八爷怎么说这样的话?除非八爷见外呀。”凤八打了一个哈哈,向里屋走去。玉玲随了他进去,赵五奶奶就出来了。凤八这口鸦片嗜好,正是世袭的,当然一切在行。加之有这位如花似玉的赵老板烧烟,这滋味就更好。
他们在里面屋子里,足烧了一小时的烟。叫着消夜的菜面,已经送来了,放在外面桌子上,赵五奶奶摆好了杯筷,才隔了门帘子叫道:“玉玲陪着八爷出来吧。回头酒菜都凉了。”玉玲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出来。但听了凤八笑嘻嘻地和玉玲说着闲话。赵五奶奶催了好几次,两人才一同出来。有了这次大烟抽着,两人就熟识多了,这桌上放了四盘菜、一只火锅、一瓶子白兰地,两双象牙筷斜角摆着两只浅紫玻璃杯子,电灯照着,颜色倒是很好看。玉玲拿起酒瓶子来,就向杯子里斟下去。凤八笑道:“你可别把我灌了,灌醉了我回不去,那怎么办。”玉玲笑道:“任凭怎么醉,八爷也可以回公馆。有马车,还有两位副官。”凤八道:“若是喝着扶不上马车呢?”玉玲瞅了他一下,笑道:“还是不要紧。这旅馆里有的是房间,八爷开一间房间就是了。”说着,两人坐下来。
凤八扶了杯子向她笑道:“八爷不喝酒也是醉,倒不如喝两盅更痛快些。”凤八笑道:“不喝酒就醉了,这话怎么讲?”玉玲笑道:“凭八爷怎么讲都成,反正你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说着把酒杯子端起来,向凤八举了一举,眼睛斜瞅了凤八。凤八也举起杯子来抿了一口,向她笑道:“你真成,没话说,我算服了你了。你说,要我怎样地捧你?就是明日起吧。“玉玲笑道:“交情是交情,玩笑是玩笑,明日还不要你捧,我得请客。妈,爹在外面吗?”她说着话,突然掉转脸向里屋子问了这样一句话。赵五奶奶答道:“在外面陪了两位副官喝酒呢。”玉玲道:“您去说,明天我请客,包两个厢,池子里要两排座儿。八爷,够不够?”说着,又望了凤八。他笑道:“别的我不敢说,捧场的闲人,我公馆里有的是。你就再定两个包厢两排座儿也不会够。话可又说回来了,你当角儿的人,自己这样定座请客,那不是生意经。”玉玲道:“这话不能那样说。为着要得八爷声还会巴结,就是到您公馆里去唱两次堂会,也是应当的。我又不是天天这样请客。这一点儿巴结意思,您就别管了。”赵五奶奶也不再要玉玲说什么,已经出去通知赵五了。
凤八眼睛看花枝,手拿酒杯,又听了人家这一番恭维,觉得在人情上实在是太受着人家的巴结了,便点点头笑道:“好,我就依了你,好在往后日子长,我再来感谢你就是了。”玉玲道:“话是说得对的,不过字眼儿太重一点儿,应该说提拔提拔才对。”凤八笑道:“我又不是个内行,怎么提拔你?再说,你已经是个红角儿,还提拔你到什么地方去?”玉玲见屋子里没人,手端了酒杯,低头望了酒杯子微笑道:“那我怎么说呢?我敞开来说,你拼命地捧我?”凤八笑道:“那有什么不可说的?你这也就说出来了,没见你让我身上落下一块肉。”玉玲只是低头微笑。
凤八吃足了鸦片,精神很是兴旺,见玉玲说话老在有意无意之间,十分可爱。不过今日是第一次和人家见面,也不可过于尽兴了。两人对着火锅子喝了半小时,见旁边桌上的小钟已经到了两点半。便向玉玲点点头道:“我该走了,你也应当休息休息。”玉玲道:“不忙呀,再喝一杯热茶。”这样说时,也不知赵五奶奶在门外怎么着,就晓得这消息了,便推门进来接嘴道:“八爷,你喝口热茶再走吧,外面可凉得很。”说着话,两位副官和赵五都拥着过来了。
赵五老远地垂手站着,放出笑容来道:“八爷,你忙什么的。这里旅馆里也没有什么日夜,就是坐到天亮回公馆去也没有什么。”玉玲已经拧了一把热手巾过来,双手递到凤八手上,因回转头来向赵五道:“那人家凭什么?”由她父亲那里回看到凤八身上来,眼睛又是一溜。凤八当了许多人也只好微微一笑,再看到两位副官挺立地站在门口,便问道:“车套好了吗?”高一畴道:“套好了。”凤八笑道:“我们该走了,胡搅了人家半宿。”王玲早由衣架上抱了他的皮大衣过来,站在身后替他穿上。然后走到他面前,和他牵扯着大衣领子,笑道:“八爷,您明天可得早些来。票子我就叫人送到高副官手上了。”凤八笑道:“岂但是晚上我要来,中午我请你吃饭。你说你几点钟可以起床吧,我派马车来接你。”玉玲笑道:“八爷赏饭吃,哪怕是早上六点钟,我都会先起来等候着。”高一畴笑道:“赵老板说话,真懂交情,大概八爷两点多钟出门,三点钟派车子来接你吧。也许还是我押车呢。”玉玲握了凤八的手,送着走出房门来。赵瞎子和高一畴随在后面走着,低声道:“你看,这份难舍难分的劲。”玉玲只当没有听到,真送着凤八上了马车,方才回去。
凤八虽然在香港、上海久去烟花阵中,可是像北方女郎这样热烈、这样爽直、这样温存的滋味,却还没有领略过,心里十分高兴。到了次日下午三点钟,照样约派了马车将玉玲接到饭馆子里去吃早饭。这一晚上,凤八提早到戏馆子去,那是更不需说。一点钟这顿晚饭,又是在德义楼玉玲房间里用过。第三日是凤八正式捧场了。就定了三个包厢、三排池座,包厢里请着几位知心的年轻朋友,池座里却由两位副官发动了几家公馆里的仆从,持票入座。这样一连许多天,不但是惊动了梨园行,便是天津市也当着了一件新闻来传说。因为凤大将军由南北上,已是把天津人士震动了。比远一点,那无疑是把个南越王赵佗,居然引到了长安来。所以凤家人的一举一动,都是社会上人作为谈助的。现在凤八这样地捧赵玉玲,大家都觉赵家人走着幸运,报上不断地载着这段艳史。
在这种情形下,凤八倒是不怎么介意,因为报上载着只某贵公子,并没说出他的姓名,并且贵公子捧角,这也是太平凡的事,无须隐瞒。可是玉玲却在他面前说过好几回,并且向他提议,报馆如是有熟人的话,可以疏通疏通,别让他们尽闹着这段新闻了。凤八笑道:“那怕什么的,我凤八捧你,也不玷辱你的身份呀。”玉玲道:“不是那样说,唱戏是吃碗人缘儿饭。我把这份人缘都交在您八爷身上了,别人就都会有点儿醋劲,尽管八爷待我的恩典是天高地厚,可是我一辈子绝不能靠八爷一个人。”凤八笑道:“就怕你不愿一辈子靠我一个人。假使你真愿一辈子靠我一个人,那也毫无问题。再说,真会因为我捧你,爱听赵玉玲的就不来听戏,也不会有这么一回事。”赵玉玲似乎不肯把话跟着向下说,说到这里,笑了一笑,也就完了。
又过了两天,玉玲突然称病,却向戏馆子里请了一天假。这戏馆几乎完全靠她一人卖座。她不出台,只好回戏了。凤八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挂念,不等天黑,打破他向旅馆来拜访的纪录,四点钟就到德义楼了。到了玉玲房间里,见她父母全不在,她一个人坐在里面屋子里,桌上摊了一副牙牌抹着玩。看见凤八进来,便迎上前来和他脱大衣,一面笑道:“我袖中阴阳八卦,早已算定,就知道你不等天黑就会来。”凤八让她接过大衣,握了她的手,向她望了一下,笑道:“你很好吗,为什么说病了,回了戏呢?”
这时,屋子里炉子里的煤火烧得很兴旺,她穿了一件墨绿海绒夹袍子,反卷了两只袖口,透出里面的水红汗衫来。脸上虽没有涂胭脂,却薄薄地扑一些干粉,越发觉得清丽可人。她见凤八只管周身上下打量着,便笑道:“昨天咱们分手,我还是好好儿的,今天我怎么会突然地病了呢?”凤八道:“我正是这样想。”玉玲道:“这是我们唱戏的人一些手段,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凤八坐在她床沿上两手一拍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前台加包银。”玉玲笑道:“凭着现在民国六年的行市,一个坤角儿拿到六百块钱,还有什么话说?”凤八道:“那又为着什么呢?”玉玲见他手指头上夹的雪茄只剩了半寸了,且不答他的话,打开衣橱来,在里面捧出一只装潢精致的小盒子来。掀开盖来,里面正是满满地盛着雪茄烟,因笑道:“这是让我爹亲自到花旗洋行去给您买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味?”凤八拿起来一看,笑道:“这和我吃的牌子一样,有什么不合口味呢?你也不吸雪茄,你怎么知道我吸的是这个牌子?”玉玲笑道:“在伺候八爷身上,凡事总得留心呀。”
凤八取了一支吸着,握了玉玲的手,同在沙发上坐着,笑道:“你父母都不在这里了,这句话还是得和你说。这样伺候,我实称心满意。你还唱什么戏,跟着我就算了。”玉玲笑道:“我有那份儿福气呀?”凤八道:“你不要和我客气,说实话,办得到,办不到?你瞧,我们的交情已经不错了。可是你母亲面子上很放松,骨子里可监得厉害。我们在里面烧烟,她就在外面坐着,一会儿送茶,一会儿送点心,我有什么话也没法对你说,干着急。”玉玲笑道:“我的爷,你是只替你自己想,不替人家想,人家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陪着你这位花花公子三更半夜同榻烧烟,她有个不啾咕的吗?”凤八摇摇头笑道:“这就让我难受,既是叫我和你这样亲亲热热的,又不让我碰你一碰。”玉玲笑道:“好好地碰我一下干什么?把我碰倒了,你可得把我牵了起来。”凤八将手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许调皮,有话实说。”玉玲将脸色一正道:“我就不说笑话。我的爷你要知道,就是我今天请假,也无非为的你呀。”凤八放了她的手,也就正颜向她望着道:“怎么倒为着是我?虽说是租界上,多少我凤家还有点儿面子。你说,有什么为难之处,我一力承担。至于银钱上受的损失,那你更无须为难,我都代你担就是了。”玉玲听了这话,先是叹口气,回头却是扑哧一笑。
[book_title]第四章 大势所趋
王实甫说:宜嗔宜喜春风面。女人之专一以笑容动人,那还不足为奇。必须喜怒哀乐,每一表情都打动得了人。在凤八眼里的赵玉玲便是这副情景。她始而叹气,已觉是楚楚可怜。再加上了这扑哧一笑,越发是娇媚得紧。他便伸了个懒腰,在沙发椅上向后靠着,笑道:“你这意思,我倒不懂。那口气叹着,好像是说我不大肯花钱。可是你一笑,又好像我只晓得花钱。”玉玲笑道:“人也有个良心,八爷这样地在我身上花钱,我还说八爷不肯花钱,那除非是把金子再打一个人了。至于你说只晓得花钱,这倒有几分猜得对。”凤八道:“你那意思,以为光花钱是没有用的吗?”玉玲道:“自然,天下也有钱买不通的事。不但是钱买不通,而且是越买越坏。你想,下了台我赵玉玲是八爷一个人的人。”凤八笑着摇摇头道:“下了台就是我一个人的人吗?”玉玲笑道:“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在台上呢,谁都是我的主顾,一个也不能得罪。你别瞧那花三毛钱,站在池子后面看电影的主顾,他要是不高兴,一样能叫你两声倒好。”凤八笑道:“那果然办不到。要我请全天津听戏的人,都给你捧场,别说是我凤八,就是当今大总统下着这样一道命令,也发生不了那效力。”
玉玲笑道:“你不也就明白了?况是现在天津人,谁不知道八爷捧我,有的说得厉害些,那简直说我嫁给八爷做姨奶奶了。这么一传说,听戏的人总有几个吃醋的、言三语四的,就不免把话传到我耳朵里来。我自然不理他,我是个自由身子,我爱和谁好就和谁好,就是我爹妈也管不着。可是前台经理他竟看不下去,昨晚上悄悄地对我说,别尽管敷衍凤八爷。别的看客,也得应酬应酬。你猜他为什么说这话,就为了前两天有人请我吃饭,有三四个约会,我都没到。前台经理可急了,他以为这样下去,我会把一些主顾得罪完了,就对我说了许多废话,说什么戏不能唱给凤八爷一个人听。”凤八道:“他们真有些胡来了。你不出去应酬人,与我姓凤的有什么相干。”
玉玲听了这话,却把眼睛向他一溜,点点头笑道:“我的爷,您真是放着一肚子大爷脾气了。我一个唱戏的人,有人捧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哪儿的应酬也不去,不就是为着你吗?不就是为着怕你生气吗?你想,没有日戏的时候,我总要睡到一两点钟才起来,随便混混,你就来了。你高高兴兴地来了,我不能把你扔在旅馆里孤孤单单地坐着。而况人家约会我吃饭的时候,也就是你要我去看电影,或者吃小馆子的时候,我怎样又分得开身来。”凤八笑道:“照你这样说,果然是为了我了。那我打算怎么办呢?你好好地向戏馆子里请假,那分明是和前台闹别扭,他不更要和你捣乱吗?”玉玲微笑道:“捣乱还是小事,也许他还要和我打官司呢。不过我也不怕,有姓凤的和我撑腰,官司也不会输到哪里去。”
凤八口里衔了雪茄,人是躺着坐在沙发上,向玉玲望着。很久很久,他才喷出一口烟,沉沉地想着心事。有十分钟之久,他突然站了起来,两指夹了雪茄,向玉玲指着道:“你果然有这番好意,为了我不怕得罪人,甚至于戏都可以不唱,你这番好意,那是可以感激的。我告诉你,我这个人不是那蠢牛木马,决不埋没人家的交情。我现在向你开个保险单子,你只管放心做去。将来有一天你上不了台唱戏,家用开销都归我来负担。”玉玲笑道:“也不至于落到那个地步。再说,无缘无故地,我也不能要你承担我的家用。现在我唱戏,你是个捧角的,当然,可以在我头上花俩钱,这一层我也没有什么不安,不过你是在我这里消遣消遣而已。我不唱戏了,我怎能叫你在我头上花钱呢?”凤八笑道:“那么我们来个刘备招亲,弄假成真,干脆你就嫁给我好了。”他说着这话时,却注意地望着玉玲。
玉玲笑道:“你们府上,是天下闻名的人家,我们没有这福气。”凤八正了颜色道:“我真不说笑话。至于要些什么条件,你只管说出来,我是尽力而为。”玉玲笑道:我有什么条件?恐怕你们家大帅,也不许一个唱戏的女人混进了府上去吧。”凤八道:“我家大爷二爷三爷,谁都不是几房家眷,还有在班子里讨的人呢。”说着,将手拍了玉玲两下肩膀,笑道,“你若是不愿意的话,自然不必向下说。你若是愿意的话,你总相信我手上的钱够你这一辈子花的。”玉玲笑道:“我有什么不愿意呢?你要知道,我这条身子是爹妈的,总得爹妈和我做主。我说句愿意,那是白费劲的事情。这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他两位老人家乐意,我不愿意也不行。你想,把姑娘唱戏的人,你那眼光又是一样吧?”
凤八口里衔了雪茄,躺在沙发上细细地想着,觉得她说这些话,有点儿故意让人摸不了一个准稿子,可是她说的理由呢,也不能认为是随便瞎诌,赵五夫妇还指望这个女儿和他挣几年的钱呢,怎会就把她放出来嫁了呢?他想着很出了一会子神,便是那嘴角上衔的雪茄没有了火星,他也不觉得,还是陆续地将烟吸着。玉玲见他在这样出神,便离开了椅子,也挤到沙发上来坐着,握了他的手笑道:“什么要紧?我自己都透着不在乎,你倒是好不放心似的。别想了,今天我不唱戏,你带我出去玩玩吧。你说,还是上落子馆听杂耍呢?还是瞧电影去?”凤八抓了她的手,坐将起来,因道:“你倒真是放得了心来,果然不出台了?”玉玲笑道:“这有什么果然不果然呢?戏馆子早回了戏了,这时还能去上台不成?除非你八爷一个人去看。你就不用管我的事了。既是我得了这一晚闲空,你就陪了我出去消遣一晚上。只管说那戏馆子里的话,让人听了扫兴。”
凤八听她如此说了,只将放了正事不谈,陪了玉玲玩到深夜才回旅馆。这时,戏馆子里前台经理,还在外面屋子里和赵五夫妇开谈判呢。凤八觉得拉了玉玲出去玩,耽误人家戏园子里一晚没做生意,总有点儿难为情。只随便和那经理打个招呼,就回家了。
天气是慢慢地寒冷了,更容易让人留恋着早上的衾褥。次日下午两点钟,凤八在小书房里床上醒过来,早有人将一叠大小报纸放在床边小茶几上。他将被子半盖了身体,举了报在枕上看,却听到高一畴在隔壁屋子里低声问道:“八爷他起来了?”凤八道:“有什么事?今天玉玲还不唱戏吧?”高一畴悄悄推着门走了进来,笑道:“她唱不唱戏,八爷最清楚,怎么问别人呢?”凤八笑道:“世界上就有这样吃飞醋的人。我捧捧赵玉玲,花我自己的钱。有人唱,就有人捧,这是很普遍的事,要别人吃什么醋?戏子也不是归哪一个人独自占有的,我捧角也不碍着别人的什么事,为什么也要眼红?”高一畴笑道:“我的爷,你不是很明白,戏子也不是归哪一个人独自占有的。现在您一捧她,有的是有子儿的大爷在后撑着腰,对什么人全爱理不理的。人家不知道是她有了钱,架子大了,倒以为是咱们凤八爷霸占了赵玉玲,不许她到外面去应酬。这笔账记着在您身上,自然要吃醋了。外面人吃醋呢,那倒不必管他,咱们依然干咱们的。可是赵五夫妻,就犯着啾咕的病了。”
凤八身穿羊毛绒衣服坐了起来,高一畴立刻在衣架子上取过丝棉袍子来,替凤八披在肩上。凤八穿着衣服下床,因问道:“他老两口子啾咕什么?我也不亏负他们,就是你和赵瞎子经手,给他们的现款那还能算少吗?详细数目,我自然记不清楚,大概总也有四五千元。”高一畴道:“八爷和玉玲那样亲热,当然没有什么话不谈的。您总不会疑心我们没有把钱交给他们。”凤八道:“你们有几颗脑袋?敢吞下我的钱?”高一畴道:“这就是了,我们没有敢落下八爷的钱,他自然也就收到了。他们收到了八爷的钱,他们不要啾咕着这个那个,他们那意思还用得着我们猜吗?八爷,您明鉴。”他说时,抬着肩膀将舌头伸了两伸。
凤八将衣服穿好了,在洗澡间里洗脸,一面叫着他在房门口站着问话。他有五分钟不说话了,高一畴伸头向里张望了一下,见凤八在洗脸架上下、周围地探望,分明是在找一件什么。后来他又信口地问道:“我给你买的那瓶雪花膏,哪里去了?”高一畴听着,这倒有些奇怪,什么时候他给我买了雪花膏?就没有敢答复。凤八依然在寻找着,他口里随便地道:“那是法国货,你用过没有?”高一畴听到,便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回事,曾替主人在巴黎洋行买了一瓶雪花膏,送到赵玉玲那里去。便笑道:“这是自己公馆里,八爷以为是旅馆里吗?”凤八哦哟了一声,虽没有说什么,高一畴觉着益发猜得很对,便向他笑道:“八爷这一颗心全都在玉玲身上了。分明在自己家里洗脸,会跑到玉玲旅馆里去找雪花膏。”
凤八突然扑哧一笑,将头点着走了出来,因道:“这倒真是我有点儿着迷。为什么洗着脸,好好的也想到她身上去了。”他脸上笑嘻嘻的,坐在沙发上,家里用人陆续地供应着早餐饮食。高一畴却在不断地说着打趣的话。凤八将桌子一拍,笑道:“你不用笑我,八爷有的是钱,只要我狠一下,花个三万五万的,我一定不在乎。八爷在你们身上也恩典不少,八爷现在有了事情为难,你不能不和我卖一点儿力气。”高一畴笑道:“八爷还会有事为了难?”凤八道:“你别装聋卖哑,八爷有话可就直说了。我觉得赵玉玲很可我的心,我要讨她回来做个二房。可是玉玲要愿不愿的,只推在她爹妈身上,我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但也无非为的是钱。这件事派你和赵瞎子两人去办,只要把人能弄到手,花多少钱我都不计较。”高一畴笑道:“我早就料定了,免不得要走上这一条路。”说着,又把肩膀扛了两下。凤八道:“你有什么意思,只管实说,不要这样鬼头鬼脑的。”高一畴笑道:“并非我鬼头鬼脑,八爷要办这件事,得先依着我们,用点儿手腕。可是这个手腕,只有我们心里这样想着,真说出来,恐怕八爷是不干的。”
凤八两手操着袖笼子坐了,抱了大腿颠动着在沉吟。他见高一畴穿了青呢短衣,两手插在马裤袋里,半歪了身子,做了那么一个架势,便笑道:“你那意思我明白了。还是在广东一样,把人抢回家来再说。可是你要知道这是租界上,不能够随便让我们来的。”高一畴笑道:“要是能够那样干脆,咱们还用得着使什么手腕。我说的是八爷越是想快快地把人弄回来,他们就越要摆架子。八爷尽管心里想她,面子上可别表示出来。依着我说,最好八爷冷他们一冷。他们以为八爷无心进行这件事了,可以把条件松上一松,那么从中说媒的人,就好说话了。”凤八道:“哦!你就说的是这么一个手腕,那也太值不得你替我想什么主意。这种手腕也可以说狗屎万分。人家并没有什么事来得罪我,在论嫁娶一层上,人家要考虑考虑也是本分。好好儿的为什么冷淡起来?何况戏馆子里正和她别扭着,她指望的就是我和她撑腰,这个时候,把人家冷淡起来,那透着我这个人有些落井下石,生成一副势利眼了。”
高一畴笑道:“您真是天上圣人,实心眼儿为人,一点儿也不肯含糊。可是在今天一天,你最好是不要去。因为我们正去说着,赵五夫妇若是开的口大大,连劝带说,我们就得骇唬骇唬他。老实说,在天津唱戏,他是个短局,那无所谓,就是不唱戏,玉玲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回到北京去,那是她的老窝子,凭了大帅的面子,八爷写个字条儿,也可以请警察总监把她轰了出去。她敢和咱们别扭吗?”凤八道:“你这是什么话?咱们这势力没处施展,到一个女戏子身上去卖弄吗?”高一畴笑着向他鞠了一个躬,因道:“我的爷,又过分地老实了。我这里说着了,不过骇唬骇唬他们,谁是真的去压迫她们。这就是当年大帅剿匪的办法,恩威并济。照着八爷的办法,凡事都用钱去买。咱们虽然有的是钱,可也不能拿钱去当水使。有那当水使的钱,分两个给我们这穷鬼救救命,不比给赵五锦上添花有功德些吗?”凤八道:“你也想分我的钱用吗?你也不在镜子里看看你的那尊臭脑袋。”高一畴道:“我不过是这样譬方着说,谁又敢在八爷面前揩油。八爷吐出来的肉骨头,也要给狗吃呢。我敢说一句,要把赵玉玲讨来,一点儿也不为难。可是只管拿钱去买,把钱花得足足的,也不见得能够称心如意。八爷既然要吃这块肉,就应当吃个新鲜,想要就立刻要到手,若是像您这样拿钱去凑乎,也许凑乎个三年两载,也不能办妥。就算办妥了,她也年老了三岁。为了要这个人就想马上得着这个人,咱们也不妨使出一点儿手腕来。”
凤八又想了一想,然后拍着椅靠站了起来道:“你这话倒是有理。我做事愿意痛快,不愿拖泥带水。反正咱们并不真要把人家怎么样,骇唬骇唬他们也成。今天我就不到她那里去,在家里……不,在家里待不住,找个什么地方等你的回信呢?”高一畴道:“我给您出个主意,你可别疑心奴才敢在主子面前做鬼。我说,最好是到北京去玩两天。你若是不愿在二帅公馆里住着,就是住两天旅馆也没关系。等您回来的时候,我保证交涉就办得差不多了。”凤八道:“你为什么要我到北京去。你好从中弄鬼,找钱花吗?我避开她两天也就是了。”高一畴站在屋子中间没有作声,见凤八将看过了的大小报纸丢了满地。便弯着腰,把地面上的报纸一张张地捡起整理,就没有去答复凤八的话。
这样总有十来分钟之久,凤八突然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说了半截儿话就完了。”高一畴这才直起了腰子,向他再鞠一个躬,笑道:“请您原谅我大胆地说一句话。您虽答应冷他们一冷,可是您要不离开天津,晚饭一吃,您那心眼里就该活动了。天天到惯了的地方,您还能忍着不去吗?您若是上了北京,自己禁着了自己,这事就好办了。”凤八先是笑嘻嘻地看了他,随后拍了手道:“好,我就依了你的话。”有了他这句话,他手下两位副官也就张开线网捉金鳌了。
[book_title]第五章 煮熟的鸭子飞了
在凤八商量计划的当日,就悄悄地到北京去了。下午四点钟,他应当到德义楼去画到的时候,他自然是误了卯。那赵玉玲想了一肚子的主意,打算等凤八来了,慢慢地向他进说。在那个时候,头发不曾梳,蓬了一把辫子,脸上不抹粉,也不抹胭脂,故意脸皮黄黄的,带上三分病容。屋子里炉火烧得很热,她脱了外面长衣服,只是身上穿了一件小小的红缎子窄袖紧身袄儿,下面穿了月白缎子长脚裤儿,倒显着娇小玲珑。看看表,过了半个多钟点还不曾来,她透着有点儿急了,便取了一副牙牌在桌上抹着。可是屋子里电灯大亮,凤八还不曾来。赵五奶奶坐在一边吹八寸长的旱烟袋儿,却也望了玉玲出神。玉玲抹着牌,问道:“现在几点钟了?”五奶奶道:“可不就是这话,到了六点钟了,八爷还没有来。”玉玲道:“我倒不是问他,馆子里那个刘经理又该来了。”五奶奶道:“怎么不问他呢?他那么个大将军的儿子,把洋钱当水使,若不发他点儿小财,那算你白认识他一场了。昨天不还是和你说得好好儿的吗?怎么今天到这时候还不来?”玉玲道:“是你说的,人家是个大将军的儿子,就不许有个应酬吗?”五奶奶道:“这一程子,哪天晚上有应酬不带你去?有时怕你不去,还只管央告着你呢。”
赵五笼了两只袖子,在屋子里溜达,倒是留意在听她娘儿俩说话,这就插言道:“我瞧这里面有点儿缘故,打个电话给赵副官去问问。”玉玲道:“哟!他迟了一两点钟没来,就打电话去问,那也透着太离不开凤八了。以先咱们没有姓凤的捧场,我也唱戏,我也吃饭。”她口里这样数说着,手里依然在抹牌。赵五老两口子,见他闺女一番不在乎的样子,自也没得话说。玉玲又抹了二三十分钟的牙牌,就不感到兴趣了,因将牌向桌心里一推,回转头来向五奶奶问道:“晚饭咱们吃什么?”五奶奶道:“三点钟你才吃的东西,这会子你又饿了?”玉玲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我白问一声,不行吗?今天晚上,凤八大概不会来了,十二点钟这顿饭可别指望了人请。”赵五皱了眉毛望着她道:“依我看来,这件事还是玉玲和八爷去个电话吧。你们成天在一处,知道你什么言语把他得罪了?只有你自己去和他说,这档子事才好接头。”玉玲想了一想,才点点头道:“好吧,我和他去个电话。要不,我也受不了你们这啾咕。”说着,她出房门打电话去了。
五奶奶见姑娘去了,着实唠叨了一阵,最后和赵五道:“你瞧这样子,就是玉玲自己也有点儿抓瞎。依着我就不该这样早对人家下手。”赵五板着脸道:“你!你知道什么?人家都说财神爷照进了咱们屋子,咱们发财了。再要不跟人家要几个,过两天满了合同,咱们回北京了,凤八还跟到北京去捧玉玲不成?”他二人言语未完,玉玲却是在门外接着插上了嘴。她道:“用不着跟咱们去,人家今天就先去了。”她说着话走进来,脸上是特现着懊丧的样子。赵五老两口子,倒不约而同地向她问道:“八爷说什么了?”玉玲道:“往日电话打到他们公馆里,立刻就由凤八接着。今天那接电话的人,倒问了三四起,才把赵瞎子找来接电话。他说八爷上北京公馆里去了。我问事先没听到八爷说,他说八爷在事先也不知道,是将军临时着他去的。我还要问,他连说电话里不便谈。”
赵五摇着头道:“这话怕是有点儿靠不住。他在家里是个十足的少爷,有事也不必着发他跑路吧?”玉玲道:“不用瞎猜,赵瞎子说了一会儿就来,听他怎样地说?”赵五道:“你别信赵瞎子信口胡诌,说什么五百年前是一家。他吃凤家的,穿凤家的,做凤家的奴才,他不向着他的主子,会向着咱们吗?有道是打折胳臂往里拐,我看还是帮他的主子说话吧?”玉玲道:“他还没来,我们先瞎议论一些什么?等他来了,看他怎么地说?”赵五也没跟着言语,闪坐在一边抽烟。
约莫过了半点钟,赵瞎子果然来了,他先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有早来报个信。”他推门进来之后,站在屋子中间,对各人看了一看。玉玲斜靠了沙发坐着,手里拿了竹针打毛线围巾,好像没有知道有人进来,只是低了头。赵五夫妻自然是忙着张罗了一阵。赵瞎子坐在桌子边,手捧了一只茶杯,向玉玲笑道:“赵老板生我们的气了,我们来了这样久,睬也不睬我一眼。”玉玲这才把结毛绳子的针放在怀里,向赵瞎子望了笑道:“和我说话啦,贵姓是?”赵瞎子笑道:“哟!和我来这一招啦。我也姓赵。”玉玲点点头,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我以为贵人多忘事,原来你还记得是姓赵,还来了个也字儿。这就好说了,无论怎么着,看在这个赵字情分上,多少应该和我帮一点儿忙。可是你在凤公馆里动身起,就预备着一肚子谎话来骗我们。”
赵瞎子两手按住了桌沿,身子强起了一起,向她点上两点头,笑道:“赵老板,你是不信八爷到北京去了。你总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可是贵公子哥儿的性格,未必你还能摸得尽。他们家里有的是钱,有的是势,出娘胎以来就不知道什么叫难事。想要什么,立刻就要得着什么。烦腻什么,立刻也就扔下什么。别说是到北京去,他这时候想到外国去一趟,马上叫动身,谁还拦得住?若单说八爷,也有一个例外,就是他在女人身上不使公子脾气,尤其是对我们赵老板。要不,天天四点钟一过,就到旅馆里来跑着,跑到戏馆子里,戏馆子里又跑回旅馆来,风雪无阻……”
玉玲两手摇着道:“谁听你这个?我们也打听打听八爷什么事生了我们的气。你瞧在这一笔难写两个赵字儿,给我们透点儿消息,我们也好赔个不是。”赵瞎子笑道:“八爷生了你的气没有,你问我?在您这儿的事,我能比你还摸得清吗?这个我真不敢瞎说。若说到北京去的这件事,那可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开个电话号码给您,您向北京去个电话,您瞧他能不能接电话?”玉玲听了这话,向坐在一旁的父母看了一眼。赵五奶奶道:“照赵副官这样说,大概倒是去北京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天津来。赵副官,我也不瞒你,痴心妄想的我们还指望八爷给我们大大地做个面子呢。玉玲不就是倚恃着有了八爷做后台,和戏馆子里闹着别扭吗?”
赵五在这时敬了赵瞎子一支纸烟,而且亲自控了火柴给他点着,然后又吸了一支,站在赵瞎子身边,笼了袍子袖子向他拱拱手皱了眉道:“这事就是这么一点儿糟。”赵瞎子笑道:“糟什么?”赵五道:“你想,玉玲是为了这个靠身,同前台闹僵了,前两个钟头前台刘经理还在这里和玉玲商量着,请她明天上台,说好说歹,玉玲只管向他别扭,不肯答应。那就为着和他们翻了脸也不要紧。于今和戏馆子里是闹翻了,八爷又扔了我们。这岂不是两头儿不着实。”赵瞎子笑道:“若是为了这件事为难,我多少还可以和你们帮点儿忙。那刘经理我和他还有点儿交情,我去见他,就说是我和你转圜的,明天依然请赵老板上台就是。”玉玲道:“这件事是我们梨园行自己的事。赵副官帮忙不帮忙,那都在其次。我要赵副官帮忙的事,赵副官心里自然也很明白。”赵瞎子点点头笑道:“明白我是明白,我也不能到北京去把他抓了回来。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愿意尽力的,赵老板说过了,一笔写不了两个赵字。”赵五夫妻听到他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两个人对望着,不能接着说什么。玉玲道:“除此之外……”她说时低头沉吟着,没有把话说完,就这样停止住了。
赵瞎子在身上取出一盒纸烟来,自己点了一支吸着。手上却拿了一只空茶杯子,在桌上盖着又拿起,拿起又盖着,印了几个茶水的圆圈儿,眼望了这圈儿只是出神。赵五奶奶见玉玲低了头结毛绳子,赵五笼了袖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家全都默然,她倒是忍不住,便向赵五道:“玉玲这个脾气,你是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说话最容易得罪人,其实她心眼里并无所谓。她和八爷混得熟了,就没什么忌讳。准是言三语四地把八爷得罪了,所以八爷一生气就不来了。在天津呢,还怕玉玲打电话啦,托人说情啦,有个麻烦,索性往北京一跑,压根儿让你摸不着边。赵副官,你说我猜得怎么样?”杯子里那点儿残茶,已经给赵瞎子在桌面上印干了,可是他还继续地在印着。自然,他还是向桌面上看了出神。听了五奶奶的话,脸上微微带了一点儿笑容,因道:“你那个猜法,不能说不对,也不能说全对。”
玉玲抬起头来了,她望了赵瞎子道:“照你这个说法,我已经是得罪了八爷的了。可是昨天我们分手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我有什么得罪了他呢?”赵瞎子笑道:“老板,你这么一个聪明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成日地和他在一处,彼此之间的事,你自己总知道,我们事外之人哪里猜得透?”说着,又微微笑了一笑。玉玲摇摇头道:“我们彼此之间,没什么事。”赵瞎子只是抽纸烟,却没有接嘴说什么。赵五老夫妻两口子听听赵瞎子的话音,也就很明了他的意思,可也不便接了话音说过去,却故意东扯西拉地说了很久。赵瞎子等他们说得烦腻了,然后站起身来笑道:“我要告辞了,若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告诉赵老板。”赵五笑道:“我们并非打听八爷什么消息,不过望八爷能早点儿回天津来,我们好多多地讲捧场。”赵瞎子笑道:“我是信口胡聊,你别介意。”他说着,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玉玲在他告辞的时候,还坐着在打毛线,但到他随手带门的一刹那,却又感到自己的态度有些简慢,待起身来送客时,赵瞎子已下楼去远了。手扶了房门站着,倒是很出神了一会子。赵五首先发言道:“你们懂得赵副官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我看他是来探我们的口气来了。”他说着,两只袖子依然笼住,只管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五奶奶道:“探什么口气?凤八是大将军的少爷,玉玲也是坤伶里头数一数二的红角儿。若是别人要说娶玉玲做二房,我们就得向他脸上吐几口吐沫。除非他凤八爷说的,我们是没得一个字回音。”赵五还是笼了两只袖子不断地来往走着。五奶奶道:“老头子,现在你也该开开你那金口了。”赵五道:“我开什么金口呢?我老早地说了,有了凤八这种人,也就可以把姑娘给他了。若说为了我们以后的嚼裹没有指望了,那就老实不客气,这日子多向凤八要几个钱就是了。”玉玲两手结着毛绳子,抬起眼皮向赵五看了一看。她并没有说什么,又低下头去结毛绳子了。五奶奶道:“多要几个钱?你只知道要钱。什么全可以不问。人家是个大将军的家里,可不是胡乱进出的地方,把你闺女送到人家去当丫头奴才,你也全可以不问吗?”赵五还是笼了两只袖子,低了头绕着屋子中间的桌子打圈圈儿走。五奶奶道:“你抽风啦,尽溜达什么?也该说话了。”
赵五这才点了一支纸烟,站在屋子中间抽着,然后向五奶奶道:“当了姑娘的面在这里,我就敢说一句,不和姑娘提人家就算了。要提人家,像凤八这种人,亮了灯笼哪儿找去?像他们这种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何况我是打听得千真万确的,他跟少奶奶不和。那少奶奶也没添个一男半女,我们姑娘过了门子,把公婆哄好了,天下就是她的了。若说怕姑娘受委屈,那也有个法子,他们本房公馆在天津,就可以要求他在北京提另买一所房打个公馆。我看凤八那样花钱,十万八万地向外掏,他也不觉得身上痒一痒,这点儿花费他绝不会驳回。”五奶奶道:“哦!你是瞧了他十万八万地花钱,有些眼热,赶快就拿起斧子来敲,你猜想他为了咱们姑娘,也肯十万八万地花吗?可是人家跑了,瞎摸海!”赵五道:“你也没有向他提起要十万八万啦。你又怎么断定他不花呢?自从他捧场以来,除了高一畴、赵瞎子从中吃下去的不算,咱们也实得了他好几千。戏馆子里定座定包厢的钱,我还没有算。这样看下来,又怎能说他不花钱?话又说回来了,姑娘唱了五六年的戏,也给咱们老两口子挣了不少钱,只要她找着个好主儿,这辈子有吃有喝,那就行了,咱们还真图在闺女身上发个十万八万的大财不成?我这都是实话,要说找个大将军做亲家,咱们照照镜子,也配?可是说姑娘要找个大将军的少爷女婿,倒也不是没这个机会。”
他说着了这么一串,倒是坐下了,半昂了头只管抽纸烟。五奶奶道:“这样说,你是先愿意了,你既愿意了,干吗又做了一个还价不卖的势子?”赵五道:“哟!你不是想借了姑娘和前台闹别扭的机会,故意找人家想办法吗?怎么说是我先愿意了。”五奶奶道:“这也不过是一套戏法,谁说弄假成真?”玉玲这就不结毛绳了,把手上活计向沙发上一扔,绷着脸子道:“你们尽放些马后炮。人家老早去北京了,还想十万八万,还想弄戏法。还不到十分晚,今天晚上不唱戏,也没人来打搅,自由自在地,我该玩玩去了。”说着,她一起身,就坐到梳妆台旁,将梳子拢了头发,望了镜子里道:“妈,劳您驾,叫茶房给我舀一盆热水来,我洗把脸。”五奶奶道:“你还真要出去。”玉玲道:“你不疑心我会逃走吧?”五奶奶道:“说起话来,为什么就是这样僵着来的?”赵五道:“我去叫茶房,我去叫茶房。”他说着,就代五奶奶把茶房叫来。玉玲不多言语,梳妆一番,换衣自出门去。而她也弄成个生气的样子,倒是赵五所未及料呢。
[book_title]第六章 逼迫
俗言道:“打折胳臂往里拐。”那说的是自己人,无论如何是不会因着别人来损害自己的。可是赵五夫妇,在今天情形之下,觉得俗语有些不可靠,他老两口子正仗着女儿这点儿抓得住人的魔力,想敲凤八一个大大的竹杠,不料自他女儿本身起,就有点儿唱异调,吓得老两口子再不敢提一个字。到了次日中午,玉玲草草地漱洗一番之后,赵五奶奶端了一盘天津包子放在桌上,因笑道:“姑娘,你喜欢吃狗不理的包子,我就是亲自去和你买了来的。”玉玲坐在沙发上,把天津一张小报捧起来看戏单子。赵五笼着袖子抽烟卷,站在桌子那边斜眼偷看姑娘。玉玲看了报,眼光对了报上,自言自语地道:“啊!可和我贴出戏来了,《算粮登殿》,这样重头戏!”五奶奶手扶了桌子角,慢慢地走过来,低声笑道:“不是上次说好了这出戏,你没有露吗?今天还是唱……”玉玲仰起脸来问道:“今天?今天压根儿我没答应唱戏。”赵五道:“人家给了咱们一个面子就是了,也不能永远和前台别扭下去。”玉玲道:“叫我和前台闹别扭,是您;叫我别和前台闹别扭,也是您!戏可是由我唱,难道我就不能拿一点儿主意。”说着,她绷住脸子,又捧起报来看。
赵五倒不敢说什么,口衔着烟卷,两手笼了袍子袖,在桌子那边来回走着。五奶奶笑道:“这话回头再提吧。包子冷了,你怎么不理?”玉玲将报放在桌子上,站起来望了五奶奶道:“一提到什么,你就说着我是你肠子里出来的。你把我当着狗,于你有什么好看?”五奶奶笑道:“你可别挑眼。狗不理的包子,天津街的人谁不去尝尝。我说你不理,这就犯了忌讳了。凭我跑上这么一趟路,老远地和你端了包子来,你也得包涵着一点儿。”玉玲道:“还要怎么包涵,我要不是包涵,我还不在天津唱戏呢。”五奶奶没有接着向下说,把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子热茶放在桌沿边,因道:“这也是刚沏的好香片,喝吧,姑娘。”玉玲看到父母都对自己这样将就着,也不便尽管跟着发脾气,只好坐在桌子边喝茶边吃包子。
赵五向他女人道:“午饭咱们吃什么呢?问问姑娘。她喜欢吃鱼,中午吃大米饭吧?你问问。”玉玲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因道:“还问什么,我又不是个泥菩萨,你们这样当面说话,我都不听到。”五奶奶道:“好,就是吃大米饭。饭后让老六来和你吊吊嗓子吧?”玉玲斟着茶喝,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说咱们是生定了这条穷命。假如你们要依着我办,在凤八手上拿过三万五万来,那还真不算一回事。于今抬不起身价来,还不是向下当戏子去。”五奶奶走过来手扶了桌沿,望了她的脸,低声道:“你有这意思跟凤八,我们做娘老子的还有什么话说?可是你要知道人家是娶你做二房。”
玉玲微笑道:“你当我是个傻子。到了现在,我还摸不清是做大房,做二房。有道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赵五坐在她对面,只是笼了袖子抽烟卷,这时却抬起手来,连拍了两下桌沿道:“你既有这番话,女大不中留,我也由你去。指望了你一辈子,直到现在,除了北京置下两所老房子而外,在自己家里乡下也没有置下多少南庄田北庄地。你在凤八那里给我弄五万块钱来,我就让你自由自便。有了这笔款子,就是走不动拿不动了,收一点儿地租,我还可以过日子,那我就不怕了。”玉玲静悄悄地斟着茶,点了头道:“我也晓得您的目的是这个。这话又说回来了,除了这个主儿,一下子就想人家拿出五六万来,亮着灯笼也没有地方找去,我也不愿多说了,反正我这点儿意思,您二位老人家也明白。”
赵五夫妇听了这话,不免面面相觑,真没想到姑娘突然地变了卦。这变卦的原因何在,虽不可知,大概昨天晚上她一人出去,多少有点儿关系。赵五奶奶首先这样想着,可也不便直率地向她问着,因道:“我们是怕你受委屈。若是你觉得很有办法,不会受人家的委屈,那我们老两口子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八爷说是到北京去了,也不知道是真去了没有?”玉玲道:“我也不妨对您直说。昨晚上我和他通了一个长途电话,那倒是实在上北京去了。我自己相信,还可以把他抓得住。不过赵副官、高副官两个人,老爷子可得好好儿地去应付他。事情若是弄不好,也就是他两个人的鬼。您要是信我的话,也许您发得了这笔财。”赵五开着五万块钱的大口,以为这是一件很难的事,不想玉玲考虑也不曾考虑一下,立刻书下了一张保险单子。这就对五奶奶望着,好半天没有作声。五奶奶不敢和女儿说什么,却是沉下脸色对赵五道:“没有事,成天在家里穷啾咕,好好儿的事情全都让你弄坏。谁也不是三岁两岁的人,什么事情不知道,老要你盯着出穷主意。我们娘儿们的事不用你管,你出去溜达去吧。”赵五看看女儿,又看看自己老女人,心里也就有八分明白,于是扭转头开了房门向外走。在他走的时候,自言自语地道:“不让我说,我就不说。我这件安排,也无非是为了大家好。”这样嘟嚷着,他就走出去了。
赵五奶奶等他走久了,才笑嘻嘻地向玉玲道:“这老梆子财迷脑瓜,非这样撅他不可!你的终身大事,自然要让你自己来做主,他不能强迫着你,也不能拦阻着你,你放心就是了。”玉玲也没有说什么,吃了几个包子,喝了两杯茶,自到隔壁屋子去梳妆去了。赵五奶奶未便跟着,自呆呆坐在外面屋子里。
不多一会儿赵五又推门进去了,口里唧哝着道:“这世界,到哪里也透着人是一双势利眼。势利呢,谁又不是这样,可也别现着太过才好。”赵五奶奶望了他道:“在外面多混混儿,不好吗?又啾咕着回来了。”赵五道:“并不是我又啾咕着回来。馆子里那刘胖子看风转舵。往先瞧着凤八爷和我们帮忙,他就说着另一样的大话,说是凤将军、龙元帅,那他全不含糊。戏馆子在租界上,官场的势力压不着。其实呢,倒不敢和我们别扭,究竟怕凤八和租界上的洋老爷说话。现在晓得凤八不捧场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姑娘有两天不唱戏,这两天他要姑娘补唱四天戏赔偿他。说是赔偿,其实就是罚四天戏。咱们姑娘大小是个角儿,南往上海,北奔张家口,什么事儿没见过,倒要跑来天津街这地方受罚。”赵五奶奶鼻子一耸,哼道:“他敢说这话?罚?”赵五道:“他为什么不敢说?他说,若不照唱四天戏,就扣住咱们的行头。当然,他是这租界上有名的混混儿。他要一变狗脸把行头扣着,咱们可也没有他的法子。”
玉玲在里面屋子里,原不打算插嘴的,听到这里,可就忍不住了,因道:“哦!姓刘的这样厉害。他虽然在天津租界混得很有办法,可是他也不能永远藏在租界上,总有一天,也踏出租界去的,那个时候,他不怕咱们报仇吗?”赵五笑着摇了头道:“孩子话。你一个唱戏的大姑娘,你有多大势力在那里?在租界外又怎么着,难道还能够咬他一口?”玉玲道:“哼!唱戏的大姑娘怎么着?她也不能一辈子都是唱戏的,总有一天……哼。”赵五奶奶道:“既是那么着,咱们记在心里就是了。现在说也无用。这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咱们斗他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天晚上你就顺顺溜溜上台吧。过两天,凤八爷回来了,咱们再看事行事。”玉玲心里藏着一个哑谜,等她母亲一口就说出来了。她在当时带着笑,对镜子里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向下说什么。
在这日当晚,玉玲一点儿没有犹豫,按着时候到戏馆子唱戏。赵五陪着姑娘上戏馆子去,少不得到前台经理房里闲谈一阵,他竟不等散戏,一个人先回旅馆了。等着玉玲回来的时候,见他气呼呼地坐在屋角的椅子上吸纸烟。玉玲推开门首先看见了,便站住了脚向他周身看了一看。因问道:“这是怎么了?在前台又听了什么是非?”赵五道:“你看,今天戏馆子算是满座了吧?你听前台那些小子说什么?赵老板两天不上台,泄了气,所以今天只有七成座。其余的人,都是地面上的人来听蹭戏的。我吃了一辈子戏饭,没有听署 到说过两天不唱泄了气就不上座的。何况今天明明是满座。随后就说到合同满了的时候,要咱们多帮几天忙。天津这地方,当角儿的人总是要来的,还是彼此留着交情的好。你瞧他们这话软里带硬,分明是说,要得罪了他们,就别想再到天津来,你说气人不气人。”说着,他站了起来,就将长袖子连连地在腿上拍了两下。玉玲微笑道:“这样看起来,倒是咱们自讨的。晓得找不着一个大保镖的,和前台闹个什么别扭?”她说到这里,把脸色沉下来到里面屋子里去了。赵五以为这个报告,可以刺激姑娘一下,让她拿点儿主意出来,不想所得的回答还是自己的不是,这也就没得说了。他也自宽自解地想着,唱戏的人斗人不过,按着自己本事唱戏就是了。
下了这么个决心,次日就按了这个步骤去做。偏偏是这前台刘经理得一步进一步,十二点钟的时候,玉玲还不曾起床,他就跑来.。赵五迎着他坐下,沏茶敬烟客气一番。刘经理笑道:“说起来,透着我们前台不知足。可是赵老板初登台的时候,太热闹了,现在不能让这情形消沉下去。一定要在这两天里,请赵老板打打气。”赵五道:“打什么气呢,我们已经唱过重头戏了。昨天是《算粮登殿》,今天又是《悦来店》、《能仁寺》、大半本儿《十三妹》。”刘经理点点头道:“我们也不能说这不是重头戏。不过说了起来,总是一出戏。我们不防滑头一点儿,每天请赵老板唱两出。尽管唱一出重头戏,另外随便带一出歇工戏。我们贴出戏报子去,就可以写着双出好戏了。”
玉玲在隔壁屋子床上听到,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便高声道:“刘先生出的这个主意,倒是不坏,可是好像咱们合同上还没有提到过这个办法吧?”刘经理向墙壁点了两个头,笑道:“赵老板升帐了,诚然是在合同上没有提到过这个办法。可是平白无事地,角儿要休息两天,合同也没提到过。咱们虽然做的是生意,可是还是让几分人情,要像赵老板这样说,打酱油的钱不买醋,那我们就没的说。”赵五拱拱手,向刘经理笑道:“她是小孩子脾气,您别和她说着这些。讲到人情,咱们什么都好说。”刘经理笑道:“这就是了。赵老板有点儿事情不顺心,要歇两天,就让赵老板歇两天。到了我们前台要请赵老板多卖一点儿力气,多出两身汗,面子拘着,赵老板倒真的好意思不答应吗?开戏馆子的人,少不了伺候角儿。当角儿的也当体谅开戏馆子的。这样两下里一凑,事情就好办了。”赵五道:“就是这么说吧。不过玉玲身体弱,有些地方也得请经理先生体谅着。”刘经理在身上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了赵五,笑道:“这是三天的戏码,从明天起,请您和赵老板商量商量看,使得使不得?回头我听你的回信儿了。”说着,他便起身走去。
玉玲照例是穿男装的,这时披了一件羊皮袍子在身,走到外面屋子来问话,可不想刘经理走得很快,已是去远了。赵五手里捧了一张纸条,站在桌子边看,口里不住嘟囔着。玉玲一伸手将纸条接过来,因道:“我倒要瞧瞧,他发着命令,让我唱些什么?”看时,一张黄纸条横列着,分三日排写,第一日《鸿鸾禧》《二进宫》,第二日《樊江关》《女起解》,第三日《荷珠配》《打渔杀家》。玉玲扑哧一声地冷笑着,因道:“岂有此理?一会儿花旦,一会儿青衣,一会儿刀马旦,我全办了。还有这出《荷珠配》玩笑戏,是那年在北京唱封箱戏,我高起兴来,露出这么一回。难为这位刘经理和我记得清楚明白,全和我写上了。可是我也不是一条牛,唱了《荷珠配》,还能唱《打渔杀家》。他不是要您的回信吗?您去跟他说,要我的命,干脆拿刀来。这样叫我连唱三天,我办不了。”说着将纸条扔在地上。
赵五见她的态度很是坚决,便吸着纸烟,沉吟了道:“我也觉得他这样排着戏,有点儿过分。可是看他那个样子,就凭着过分来的。假如不答应的话,也许他会在这里出点儿小乱子。”玉玲道:“出什么小乱子,我照着合同唱戏,我也没有什么对他不起,难道他还能说我不唱双出,就去告我一状?他要是这样邀角儿,第二次人家还敢来吗?”赵五道:“明的呢,自然他不至于,就怕他使用暗招儿。好在他也是谈交情,咱们也跟他谈交情就是了。咱们答应给他唱两天,你看怎么样?”玉玲红着脸道:“您为什么这样含糊他?”说着话,两手挽到一边,自扣衣纽向里面屋子走去。
赵五奶奶在屋子里和玉玲料理着早上的茶点,看这样子,今天又是一份不高兴,便沉着脸向赵五道:“全是你会交朋友。人家拿着势力来压你,你就一点儿招架之功也没有。”赵五还没有答复呢,玉玲的琴师陈老六笼了两只灰布皮袍袖子,胳臂上挂了一只胡琴袋挨门走了进来。他没坐下,先笑问道:“刘胖子来过了?”五奶奶道:“正为了这事,我们议论着呢。你也听到说了,他要玉玲连唱三天双出,在梨园行这可是个新鲜。”老六将胡琴袋放在椅子上,拖了方凳子坐在桌子前面,向赵五奶奶道:“这也难怪,刘胖子不能不使劲一下。听说高升舞台,已经邀了小金翠儿,就在这几天要来。刘胖子是想在高升那边还没有哄起来的时候,先做点儿声势让人家看看。”玉玲听了这话,右手拿了一柄梳子,左手握了一把头发,抢出来问道:“这话是真?”只看她这点儿惊慌,显然也就是受到威胁了。
[book_title]第七章 计决矣
女人的妒忌心大,而吃戏饭的女人,也许有不妒忌的,但平常所见到的却是情有甚焉。赵玉玲之为人,便是这样。本来赵玉玲唱赵玉玲的戏,小金翠唱小金翠的戏,当是各不相犯。可是她就有这么一个观念,女伶唱青衣花衫的,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成一个角儿,其余的人都在自己领导下讨生活。偏是这位小金翠,她也有她一份本领和她一份捧客。哪家戏馆子里邀不到玉玲的时候,改邀着小金翠,却也一样地叫座。这在间接关系上,也不能说玉玲不受一点儿影响,因为她要拿乔的时候,戏馆子里老板就有退步了。自有这情形以来,玉玲是一直和金翠斗争着。不想在这个受戏馆子要求唱双出戏的压迫之下,她也要到天津来,这就出乎意料。天津人听戏的滋味,就和北京不同。虽不像上海观众那样,戏越荤(读作粉)越好,可是多少得带点儿荤。小金翠以花衫见长,就有这股子劲,论起配合天津人的口味起来,那也许比她要差一着棋。只是她嗓子不成,缺少真本钱,这倒是可以找着她的弱点,和她拼一拼的。
玉玲在听到陈老六一番报告之后,顷刻之间,就转了好几个念头,情不自禁地,也就到外面屋子来,追问这事真假。陈老六道:“怎么不真?明天高升那边就要在街上贴戏报子了。刘胖子他要求你唱双出,那也情有可原。他们开戏馆子的人,虽说目的是挣钱,大小也要顾点儿面子,若是高升的风头赛过了咱们,咱们这就不大好看了。”玉玲站在里房门边,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淡淡地微笑道:“就是这么一点儿事,也值不得怎样大惊小怪。凭我这点儿道行,小金翠的风头,我还不放在眼里。”赵五道:“可是这么一来,刘胖子就有话说了。为了大家争这个面子,就得你多多地卖力气。至于你想他多补贴几个的话,那就不用提,一概无望。”
玉玲斜靠了门框站着,两手挽了由肩上拨到胸前来的辫子,低了头老不作声。陈老六在桌子档上,把胡琴袋提过,抽出胡琴来。先吹了吹胡琴筒子上的松香,把胡琴袋盖在腿上,又把胡琴横搁在胡琴袋上,取了桌上烟听子里一支烟卷,衔在嘴角里,把夹在烟灰缸上的火柴盒,由桌面转着向怀里,再取了一根火柴,在盆子上划着。一根不燃,再擦第二三根。只在他这支烟卷未曾吸着的时候,已经耗费了不少光阴。他偷眼看玉玲,还靠了门在挽辫子,便笑道:“老板,怎么着?《二进宫》那两段二黄,理一理吧?好久没有唱这出戏了。”玉玲继续挽着辫子,有五分钟没说话,闹得陈老六怪不好意思的,嘴角上的烟卷分明是吸着了的,他又在火柴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来摩擦。玉玲看到他搭讪着难为情的样子,因问道:“六爷,我问你一句话,假如你改行的话,你打算干什么?”
五奶奶坐在一边,见琴师做了一个架势,姑娘直不肯吊嗓子,正感觉到不知要怎样才好。见玉玲问出这种话来,十分诧异,便斟了一杯热茶,递给玉玲,笑道:“你和他开玩笑干什么?喝口茶先润润嗓子吧。干什么的,总得干什么,说什么改行?”
玉玲道:“怎么不说改行呢?六爷是一向和我拉胡琴。我们虽不能说是怎样宽待六爷,可是我要不唱戏了,六爷改着给二路角儿拉胡琴,那透着不合适。要说是个角儿,谁不是预备好了的胡琴?临时不能换人。我想着六爷要不和我拉胡琴了,就得改行。”说着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茶,态度还十分自然。陈六笑道:“老板唱一天,我伺候着一天。老板一天出了门子,姑爷少不了是个阔主儿,北京大小衙门有的是,求求姑爷给我们介绍一下子,在衙门里闹份小差事混混,那还有问题吗?您怎么陡然想起这句话来。”玉玲把剩下的半杯茶,益发端起来喝了,微笑道:“这样受气,实在没意思,说不定把这几天唱完了,我就不唱了。”
赵五夫妇听了这话,各不介意,一个拿烟卷抽,一个进里面屋子去收拾床铺。陈六不能不理,仰了脸向她笑道:“这也没什么可气的,显本事总是卖力气的事。我们唱了双出戏在先,小金翠儿少不得跟了唱。她那副本钱,这样下去就够瞧了。”玉玲摇摇头道:“我倒不为这个生气。我觉得唱戏这碗开口饭,简直就不能吃。在戏台上是伺候人,下了戏台还是伺候人。人家要我们唱重头戏,我们就唱重头戏。要我唱双出,我就唱双出。跟了人家下巴颏儿走,怪没意思的。”陈六倒不好跟着说什么,只有向她苦笑了一笑。玉玲将茶杯送到桌上来放着,顺便也就在桌子边椅子上坐了,将手臂膀撑了桌沿,托住自己的头,把眼皮翻着,看了垂下来的电灯出神。
陈六扶起胡琴来,工尺工尺地将弓弦拉了两下,笑道:“把《二进宫》理一理吗?”玉玲叹口气道:“这戏我总有两年没唱过了,倒是真没有把握。唱了这么一辈子戏,回头在台上真来个三条腿、一顺边,那不是一个笑话?”陈六笑道:“那倒也不至于,不过有几个新腔儿得试上一试。先来那段慢板,好不好?”玉玲也没有置什么可否,点了两点头。陈六见得没什么问题了,就拉起胡琴来。五奶奶在里面屋子里看到,立刻跑出来,斟了一杯热茶,送到玉玲面前桌上。玉玲唱着,五奶奶操手站在旁边,只是看了微笑。玉玲把大段戏词唱完了,陈六拢着胡琴向她笑道:“老手到底就是老手,一点儿没有打绊。”玉玲笑着举起茶杯子来看了看,又从从容容地放下,因道:“今天晚上,咱们试试本事,我还是决计不饮场。这点儿能耐就叫小金翠儿没法儿和我比。”五奶奶笑道:“你看,方才还说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这一会子又要和人家比嗓子了,还是好好儿地把几天戏唱完它吧。咱们就知道刘胖子是个难打发的主儿,认了作难来的。虽说是吃点儿亏,下次咱们再不领教就是了。”
玉玲听了,露着牙齿,淡笑了一笑,因向五奶奶道:“你还想上他那第二次的当呢?”说着,掉过脸来,望了陈六道,“六爷也不是外人。您二位老人家,也都在这里。我觉着唱戏的这一碗饭,已经吃满了。唱完了这个合同,我就不唱了。”她说着,大家都怔了一怔。她接着道:“我仔细想了一想,凤八要讨我,我就嫁给凤八吧。凤八到北京去,我想是那两位副官使的主意,让他躲一躲,冷一冷,好让我们的条件减低些。这样,那正是凤八想把这件事办成功。我想着,在二三天内,他必定会派人来,探探咱们口气的。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到了那个时候,请您二位老人家看我颜色行事。好处当然是要的,总要不即不离儿的,别是失了身份,可也别把我当了活宝。”
赵五坐在桌子下方抽烟卷,他始终是不置可否。这时,把嘴里衔的小半截烟卷取了出来,放到烟灰缸子里去按熄了,那两个夹着烟卷的指头,不肯立刻抽回来,还是在烟缸上按住,只管转动。架在右腿上的左腿,倒有点儿和这个发生连带作用,也随之颠簸不已。垂了他的老眼皮,望了望自己的鞋尖,缓缓地道:“你呢,有这么大岁数了,当然不能把你留着。也是咱们先说过的话,咱们并没有在哪里留下南庄的田、北庄的地。你说的……”
玉玲正了脸色,望了他道:“这些绕弯子的话还提它干什么?只要能把钱弄到手,我决不反对,反正也不是我的钱。可是要说了很大的数目,钱又弄不到手,白流一阵口沫,可也犯不上。六爷在这里,咱们的事,瞒不过您。捧我的阔人太多了,向来我没有跟人家提过一个嫁娶的字儿。这回我认定了是这辈子一个机会,不能放过。我也不能说和凤八就能和谐到老,有钱的人三日新鲜,谁也不会两样。可是他凤八像东海龙王家里一样,门角落里也是金银财宝,只要我在他家待下去个周年半载,我就是装了金的佛爷,他不要我了,我也不含糊。反正这一趟,比替您老两口子唱个三年四年的还要强吧?”
她说时,陈老六只有望了微笑。五奶奶摇头晃脑的,虽不说话,透着有个大不以为然的意思。赵五听到这里,却禁不住啊哟了一声。随着这声音,他站了起来,分明是要和她分辩。玉玲倒笑着摇了两摇手,因道:“您别急,等我把话说完。我并非是说我们合伙儿向凤八打虎,成心图谋他一笔钱就跑。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假如他真像别个阔主儿一样,就是那么三天新鲜,我们事前总得有这么一手,才不后悔。他要始终如一,那也更好。现在算您老两口子是凤大将军的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怕是人家不认。要说凤八借着他家里那点儿势力,大小做个官儿,他难道敢不承认你是岳老太爷?就是他不承认,我也要承认,你短不了是凤八奶奶的老太爷。”五奶奶笑道:“到底是唱戏的人,你看,我们姑娘什么都肯说。”
玉玲笑道:“怕什么的?这里也没有外人。就是不说,我们各人心里打的这糊涂主意,您以为就没有人家知道吗?好啦!您嫌我嘴直,我也就不再说。老爷子,那个三号包厢,可别让前台卖了,回头您给高、赵两位副官去个电话,请他们今天晚上来听戏。”赵五道:“这三号包厢一向就给他们留着的。他们不来,可也是枉然。”玉玲道:“留不留包厢是咱们的情分,来不来是他的情分。不过你去个电话,他总会来的。他们准知道我和凤八将来是个什么局面,就好把咱们得罪个一干二净吗?”赵五道:“你不说,我也打算给他去个电话,约他两个人今晚上吃个小馆。只要他两个人肯会面,我就有法子把他们说服。”五奶奶坐着,倒是伸长了脖子,向他一噘嘴道:“你把人家说服了?你怕说不服人家,还不是给人家说服过去吗?”玉玲笑道:“那还不是一样?你说服了人家,人家说服了你,都是买卖成功,不过价钱高低而已。”
她说着,笑嘻嘻地走回里面屋子里去。外面屋子里三个人听了她这番说法,倒不由得面面相觑。陈六虽是对着里面屋子的墙壁微笑了一笑,但是他和赵五夫妇一样,都不晓得说一句什么话才算中肯,除了微笑着,便是抽烟卷。在屋子里大家寂然相对了约十分钟上下,还是五奶奶先开了口,她道:“吓!你打电话,你就该去打电话了。这两位副官,你知道要打多少次电话,倒不如马上去个电话。若是这次找不着人,还可以来个第二次第三次。”说时放下尖脸子,瞪眼向赵五望着。赵五笑道:“你倒是比玉玲还要性子急些。”说着,扭身走了。陈六笑着站起身来,拍了两拍身上的烟灰,然后一手拿了胡琴袋,一手拿了胡琴,慢慢向里塞着,望了五奶奶道:“这样子,咱们老板是不会再唱的了。我……”他把胡琴装好,就要向外走。
玉玲隔了屋子笑着叫道:“六爷,别忙走,我还得唱两段呢。你等一等,我洗好了脸,到商场里去买两样应用的东西来。”五奶奶道:“你要买什么,我去给你买了来就是。你出趟门够费事的,又是擦粉,又是梳辫子。”玉玲道:“那就更好,我要买块檀香皂,稻香村里买两包酥糖,假如您不嫌远的话,最好您到起士林去和我买些点心来吃。”说着,她笑嘻嘻地出来,把钱交给五奶奶。只要姑娘唱戏挣钱,五奶奶是肯卖力气的,接着钱她就走了。玉玲斟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喝,两脚交叉着放了,只是颠簸了身子,脸上倒也放出微微的笑容。
陈六又把胡琴架在腿上,拉了一段小过门,望了玉玲道:“唱什么呢?”玉玲手里捏了空茶杯,交叉的两脚还是颠簸着。陈六笑道:“老板,您又想着什么?”玉玲笑着向他点点头道:“你猜呢?”陈六笑道:“那我可猜不到了。海阔天空的,老板心里的事很多,叫我由哪里猜起?”玉玲笑道:“那有什么猜不透的,我在这一阵子里,除了为了嫁给凤八这件事,还有什么更大的事要我想?并非是我财迷脑瓜,想借了这机会发财。也不是动了凡心,不能做姑娘了。我觉着老两口子只图我和他们唱一辈子,我吃什么苦、受什么委屈,全不管。我要是不怎么忍受着吧?说他一辈子吃穿全不用发愁,我就不敢保这个险。现在遇到凤八这个主儿,要他出个三五万真不在乎,我不如给他两老口子抓一笔现钱,让他们以后的日子有个保障。这么一来,我从此跟人做太太少奶奶也好,跟人要饭也好,不用为他们发愁,我的身子是我的了。说句老实话,这也就和窑姐儿赎身差不多。”这几句话吓得陈六啊哟了一声,身子向上升了一升。
玉玲道:“真话。我要不找着这么一个主儿,能出个几万元,把两位老人家安顿一下,那要谈嫁人,往后真不是一件易事。可是这么个主儿,除了肥猪拱门的凤八,亮着灯笼哪里去找第二个。我说这番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就请您在我们老爷子面前,多进两句话,叫他别错过这个机会。至于我妈,虽说那是张唠叨的嘴,我自有法儿对付。事情成功了,一定按着你的希望,让凤八和你介绍个事情。”陈六笑道:“我的大姑娘,你真成。把人全支使走了,和我说这几句话。”玉玲两眉一扬,笑道:“我赵玉玲要是没有一点儿本领,就敢到凤大将军家里去当姨少奶奶吗?六爷,记着我的话呀!”陈六听了这些话,知道她有了嫁人的决心。把事说成,自己也落一笔肥水,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book_title]第八章 妙计成功
金圣叹说过,天下最容易解决的事,莫过于男女的结合。因为照男女两方公平负担来说,各占着五成希望。在发动者一方面来说,自然是千肯万肯,已占了一半的成功希望了,若是对方略略增加一分,这就是成功的成分多于失败的成分。这话虽然不是强词夺理,但按之实际,倒不能这样把成功成分让男女来公平负担。有时男的占两三分,女的占七八分,有时男的也可占七八分,女的占两三分。所以倒不是一个愿意了,便有二分之一的把握。甚至男女真的平均负担着成功成分,而且也都愿意了,为了外在的原因,还有失败的。你看许多男女为情自杀的,不就是属于后者吗?赵玉玲和凤八,彼此都是愿结合的人,大家也正在向结合的这条路上走,尤其是玉玲一方面,简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是天下事就不那样痛快。
这晚,陈六照着玉玲的意思,约了赵五出去吃羊肉涮锅子。为了好说诂起见,陈六找着个小雅座儿,两人单独地坐在这里吃喝。陈六为着让老头儿高兴,等着伙计把火锅子作料羊肉碟儿都端上来了。要了一斤极好的天津五茄皮,两个热炒,斟了酒慢慢地和赵五谈着。先也就着羊肉烧酒谈起,由他年高德劭应该享福,说到赵玉玲的出嫁上去。赵五已有五六分酒意了,脸上出了汗,打皱纹的两颊在电灯光下也透出两块红晕,左手捧了酒杯,右手掌一抹胡子,因道:“六哥,你不是外人,什么话我都可以对你说。玉玲这孩子,有点儿财迷脑瓜。她见凤家有钱有势,角儿不愿当,愿到人家去做姨奶奶。二老爹娘不要,愿去亲近那杀人不眨眼的凤大将军。她已起了这条心,有道是女大不中留,我也没法子,可是她将来别后悔,说我做老子的没有拦着她。”
陈六提了酒壶,向他杯子里满着酒,笑道:“这个,您倒也是过虑点儿。有道是好汉占九妻。古来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人家有女,还不是选中了一个,胜似儿子中状元吗?挑粪卖菜的,倒是一夫一妻,女人嫁着了这种人,那还说什么?我不像您那样想,有姑娘倒不论嫁给人做三房四房,可要看看这姑爷是怎么个人物。”赵五道:“照你这样只要是男家有钱有势,把姑娘给他们当丫头奴才都不问?”这句话来势很凶,陈六几乎没法子答复出来。可是他也不着慌,搭讪着向赵五杯子里先满上酒,然后在自己杯子里也满上酒。在这个时候,低头想过一阵,也就有了主意了,因道:“老板,您别这样说。在王侯将相家里当过丫头奴才,可胜似外府州县那些太太老爷。就说凤家赵、高两位副官,还不过是跟着八爷后面做点儿不当权的事。你瞧着吧,那些小官小员见了他们,还不是恭维得天高地厚的。”赵五道:“你那意思赞成这件事?”陈六扛着肩膀笑了一笑道:“除了现在大总统,就是凤大帅了,我瞧副总统也不过是个名儿,哪里赶得上他?把姑娘嫁给这种人家,那还有什么话说?”赵五道:“唉,你们都是想不开的人,说也很费劲。我也知道玉玲儿是让凤家这块招牌给吓住了,她不到那大家庭里去受些折磨,她也不会死心。有道是侯门一入深如海,就怕是将来要悔也悔不转来。”陈六笑道:“您顾虑的那些事情,玉玲早比您顾虑得更要周到些。”
赵五连连摇着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满盘都是错,什么我都认输。只有一件,我非争赢了不可,就是钱这一个字。我早说了价钱了,不能涨价,可也不能落价。叫凤八得给五万块钱。老实说,闺女就是我的摇钱树,她一年得和我挣多少钱?她今年才十八岁,再唱十年,也不过三十啦。这十年里头,她总不止给我挣五万块钱。我说的这个数目,可真是天理良心。第二件呢?我不能那样不开眼,说是要凤大帅替儿子办喜事,娶姨少奶奶。可是在我这边,总算闺女出门子,我养这么大姑娘,我得热闹热闹。凤八瞧得起我姑娘,就当瞧得起我老两口子,我们这里办喜事,他得赏个全脸,到我们这里坐坐,喝杯寡酒。第三……”他说到这里把挟着酒杯子的手只管搔头发,说不出所以然来,望了陈六出神。
陈六笑道:“您还有什么困难?我又不是外人,您尽管对我说。”赵五笑道:“哪里有什么困难?我就只想到两个条件。照说应该想出三个条件来才对。但是我也只有两个条件了,第三件要怎么样子要求,我想不出来。老六,你替我想一想看,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吗?”陈老六笑道:“您何必一定要凑上三个条件,就是两个条件,也没有什么关系?”赵五笑道:“不是那话。你看,我们嫁出去这么大一个闺女,连三个条件都没有,说起来也怪寒碜。”陈老六向他脸上望了一望,笑道:“您并没有喝醉吧?结亲结义,要一个条件也不提出那才是好。何必一定要凑上三个条件?赵五道:“不过,我总得凑上三个条件,不那么着,也太便宜了凤八。”陈六道:“那也好这还剩下一个条件,让我慢慢替你想一想。您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反正是要把事情弄得更风光些。同时呢,也让凤八爷为点儿难,别让他太痛快了。”
赵五将手一拍桌子道:“对了,就是这么点儿意思。”说着,两手齐挟了桌沿,把头向前伸着,低声向他道:“打断胳膊向里折,你可别听玉玲的话,把条件说轻了。”陈六笑道:“玉玲不唱戏了,我也得另想法子,难道我还愿意她走吗?最好,咱们把条件定得厉害些,让那在北京等价还价的凤八爷,一气之后老不回天津。这样,什么就全不用提了,咱们还是向下唱戏。”赵五左手端了酒杯,右手摸摸胡子,沉吟了很久,因道:“果然凤八能照数出这么些个钱呢,我也看破些。我们这大年纪了,有五万块钱,我也勉强可以过下去这半辈子。”陈六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就也看出了他的肺腑,加之跟着一劝酒。他也就尽入了陈六的套子说话。
酒饭之后,陈六上戏馆子去,便向玉玲回了个信,玉玲自是欢喜。到了次日,陈六又和五奶奶开了一会儿谈判。她倒只顾虑到凤八不肯出这些钱。又说凤八到北京去了好几天,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赵副官、高副官倒是来过一次,说几句闲话走了。咱们又要钱又要面子,条件倒想好了,可别害的单思病。陈六见她这样说着,更是好向玉玲回话。可是,凤八老不回来,玉玲也有点儿心里瞅咕了。这天晚上在后台的时候,却特地地把赵、高两副官由包厢里请了去。见面之后,把预备了好的三炮台纸烟亲自向二人各敬一支,然后擦了火柴,向两人点烟。先向高一畴点着烟,眼睛一溜,向他笑道:“八爷生了我的气,您二位看在朋友面子上,应当和我们打个圆场才是。怎么着?八爷不来,您二位也贵脚不踏贱地。”说着扭转身来,又擦了根火柴和赵瞎子点烟。
赵瞎子弯了腰,把嘴里衔着的纸烟来就火。玉玲且不把火柴去点烟,却举着要来烧赵瞎子的眉毛,吓得他把身子向后一仰。玉玲笑道:“大哥,我要把火烧你。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笔难写两个赵字儿,人家还叫你一声大哥呢。我们得罪了八爷,可没有得罪您,您也是个将军不露面。”这一声大哥,叫得赵瞎子简直支持不住,几乎要倒下来,闪了腰杆子笑道:“姑奶奶,我怎么啦?”玉玲正擦了第二根火柴,要给他点烟,斜了眼瞅着他道:“这可是您说的。人家黄花闺女,你叫她作姑奶奶。”高一畴笑道:“揍他!胡说八道。就是赵老板将来出了门子,你也只能叫她声四奶奶,你敢叫姑奶奶。”玉玲向他抿嘴微笑,这才擦了第三根火柴,替赵瞎子点烟。这回并无意外,赵瞎子将烟吸着了。玉玲然后回转身来对高一畴笑道:“您刚才说什么?”高一畴笑道:“我没敢说什么呀。”玉玲笑道:“我的事,反正也瞒不了您二位。现在外面弄得满城风雨,都说我要嫁给八爷,我自己就有些莫明其妙。您瞧,也不知道哪一件事或者哪一句话得罪了八爷,他在我正要人捧场的时候,上北京去了。连您二位也在开我的玩笑,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可是八爷连一张字条儿也不寄给我。”赵瞎子笑道:“本来呢,我也不愿多说什么。什么大事,都等八爷回来说。可是您要说他是生您赵老板的气,跑上北京去的,那可有点儿冤枉。”玉玲道:“我就怪您二位,为什么八爷不来,你们也不见面。难道八爷不来,你们和我多说两句话就有什么嫌疑吗?”高一畴笑道:“我们当然愿意喝您一碗冬瓜汤。不过——”说到这里,他伸手搔着鬓发。
玉玲已经沏好了一壶上等香片。就在这时,把茶壶提了过来,斟上两杯,双手捧着,先送给高一畴一杯,然后给赵瞎子一杯。因笑道:“我不管你二位怎样待朋友,我只把一件小小的事情来试验一下,就可以证明你两人的态度。上次我和八爷通了个电话,不到两分钟就断了,虽是通了话,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今天你二位若是能请他和我通个电话,我就相信你二位是真心待朋友。这打电话,又没什么关系的。人见不着面,我也不能在电话线上把八爷拉住。”高一畴望了赵瞎子微笑。赵瞎子道:“笑什么?好好儿的事,回头又算—假了。”因掉转脸向玉玲道,“他是每天晚上要给公馆来个电话的。既是那么着,我们在八爷打电话来的时候,给你求一求,不是今晚上就是明天早上,准有电话到德义楼。”玉玲在身上掏出一包口香糖来,拆开纸包一个人敬了一片,笑道:“不冤我?”高一畴道:“冤你做什么?他不打电话给你,我们也不能打电话给你吗?”玉玲一扭头道:“不,我得八爷给我通个电话,他真不给我电话,那也没法子,不过我总有一两句心腹话要亲自告诉他,告不成罢了。”
赵瞎子望了高一畴道:“这么着,回头咱们在电话里,多和八爷恳求恳求。”高一畴微笑道:“那自然。”玉玲道:“托你二位的事算是答应了,再说就是废话,我现在订个约会,明日上午,请您二位到菜根香吃顿便饭,赏脸不赏脸呢?”赵瞎子笑道:“这就算冬瓜汤?”玉玲笑骂道:“又要我损您了,别尽给我们逗趣。能够在八爷面前少挑我们一点儿眼,也对得起那个赵字。我请客,您不但是要来,还要代我邀邀客是道理,你又给我胡搅什么?”赵瞎子笑道:“好好好,我明天一定把老高抓了来,几点钟?准十二点不晚吗?”玉玲道:“我先一个钟头就到。不另外约人,就是邀着少芬、翠莲姊妹俩作陪。翠莲昨晚上的《鸿鸾禧》怎么样?你瞧着也还够劲头子吧?”赵瞎子和高一畴正在想捧这两个坤角,玉玲这样一说,一宝正押在心窝上,只是嘻嘻地笑。玉玲还要说什么,梳头的已来请她去扮戏。话没有向下再提,也就回到包厢里去听戏。
这晚上,说的那位王翠莲正和李少芬唱梆子《七星庙》。这也是压轴戏,王翠莲扮着刀马旦,出台的时候,就向包厢里赵、高二人使了个飞眼。这一下子,赵、高二人全高兴得不得了,认为玉玲已代为串通了线索,明天这个约会是非赴不可,而玉玲的要求当然也得和她办到。所以玉玲唱完了戏,回到旅馆之后,不上半个钟头,凤八就打着电话来了。
玉玲老早就把电话里的檄文弄好了腹稿的,措辞便十分恰当,开头便说:“八爷,您好?公事很忙吧?”凤八说:“哪有什么公事?我不过到这边公馆里瞧瞧。”玉玲说:“我是天天惦记着您,不敢胡打电话,又不敢写信。您得原谅我,并非我敢忘记了您。”凤八听:,只是在电话里笑。玉玲道:“本来呢,我也不敢打搅八爷。因为我要离开天津了,不能不和八爷告辞一声。”凤八道:“你合同还有几天啦,就回北京了吗?”玉玲道:“要是回北京,我还向八爷告辞做什么?我打算到上海去。”凤八道:“真的?你到上海去干什么?”玉玲笑道:“我们唱戏的人,还另外有什么事干,无非还是唱戏呀。上海派来邀角儿的人,姓张,说起来,也许八爷知道。合同都拟好了,就差着签字。”凤八道:“这可奇怪了,怎么赵副官、高副官全没有通知我呢?”玉玲道:“这个不能怪他,我没有告诉他们。就是到现在,我还没有通知他们。”凤八道:“你为什么不通知他们一声呢?”玉玲道:“我……懒得通知他。唉!八爷,您是天高皇帝远,不知道下情。您说一声就走了,我们是什么事得罪了,自己也全不明白。上次电话里,蒙您好意,安慰了我几句,说是只要我心放明白一点儿,您花个十万八万全不在乎,我可有了胆子了。我心里怎不明白?八爷待我那样好心,我给您当奴才也报答不了。您就是差着一点儿,耳朵根子软,听了人家挑拨是非的话……”说到这里,嗓子哽着,没有把话说下去。
凤八也在电话里把这声音听出来了,因道:“你别着急,我天一天二,就回天津来。”玉玲道:“我不着急,也不盼您这个电话呀。照着邀角儿的意思,前两天就要我们签字,我傻不过,没有死这条心,总想得您一个电话,可是您怎么也不睬我。谁知道,我眼睛都肿了。”凤八道:“眼睛肿了,哭的?”玉玲道:“多谢您惦记。但愿八爷明白,我是愿意巴结八爷的,无奈巴结不上。现在通过这个电话,我算了了一桩心愿,大概明天晚上,我们可以签字。”凤八道:“你这么大人,还闹小孩子脾气吗?无论怎么着,你等我回天津来谈一谈,再签字也不迟。”玉玲道:“您是贵人,知道哪一天真能回天津来呢?”凤八道:“明天一早我就回天津来,十二点钟以前我们就可以见面。”玉玲笑道:“您真肯来,倒不在乎这两三个钟头,您睡惯了早觉的人,要您起早赶车,我倒不过意。您还是搭一点钟的快车来吧,下午三点钟,我到车站上去接您,好不好?”凤八道:“只要你不着急,我就下午回来。可是你说来接我,倒不必,车站上怪冷的。”玉玲道:“我一定要来接,您一下车,我就堵住了,免得让别人抢了去。”凤八听了,哈哈大笑,答应着就是那么说。玉玲觉得这小小的手段,已是施展得凤八主仆三人心服口服,自也十分高兴,也在电话里面嘻嘻笑了。凤八道:“笑了就很好,以后不许着急了,明天准见。”玉玲撒着娇,又在电话里叮嘱了几句,方才挂上电话。
回到屋子里去,见爹妈翻了四只眼向自己望着,便拍了两手笑道:“凭他什么会耍手段的人,到了我这里,休想讨了便宜去。”赵五道:“八爷怎么说。”玉玲笑道:“他有什么话说,明天下午回天津来。您去打听打听,哪家银行汇水轻,先将把您要的那五万元汇到北京去。”五奶奶笑骂道:“你瞧这孩子说话,有点儿疯吧。”玉玲道:“我疯什么?我全说的是心眼里的话。不说话的,在心里头盘算着,那比我发疯的人还要厉害些呢。”
正说着,高一畴推了房门进来,却把身子向后一缩,手扶了门笑道:“赵老板说我疯了?”玉玲已经到里面屋子里去了,她隔着屋子笑道:“夜深了,高副官还来了,准是说明天的约会不到吧?”高一畴道:“我为什么不到?我疯了。”他本是信口一句辩白的话,把玉玲父女先说的话一连串起来,这倒很有意思,于是两间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book_title]第九章 金屋令人羡
在次日,赵玉玲有两个约会。正午十二点钟,是玉玲自己请赵、高两位副官,约了两个女戏子王翠莲、李少芬作陪,那当然是尽欢而散。下午三点钟,是凤八来了,约了玉玲一块儿出去,上咖啡馆子。这日子,中国人上咖啡馆那是极时髦的事情,和洋人在一处周旋,许多人嫌着别扭,不大肯去。所以凤八坐着马车,带了玉玲去,是个公开的秘密约会,不会撞到熟人。两人谈到六点钟,还是尽欢而不散,接着又到馆子里去吃晚饭。赵五夫妻得着玉玲的暗示,说是所提的条件凤八已完全接受。而且还另外许着一桩好处,便是他答应在北京买一所房,送给二老过老。至于办喜事,更不必赵五夫妻俩要求,凤八自己就愿意办一下子。因为他对现任的少奶奶,恨之无愤可泄,正想借了这个机会,让那少奶奶也着实受一点儿肮脏气。这件事二老虽是高兴,玉玲尤其高兴,她以为踏进凤家的门,就给八少奶奶一个下马威,与本人将来的地位大有关系。也就为了这一层,其余一些小枝小节的要求都已免了。
在这谈判的后七日,玉玲的唱戏合同已经满了。那个戏馆子里的刘经理,曾经要求玉玲在合同唱满后,再帮忙若干天,而且是无分文报酬。现在这个要求没有了,又在唱完了的这一天,在馆子里设了一席丰盛的筵席来请她。在那七天内,凤八还维持着以前捧场的身份,逐晚在包厢里听戏。第八日就自驾马车,把玉玲接到英租界新租的小公馆里去住着,好在赵五夫妇也一路跟了去,以便就在那里办喜事。而且凤八开的五万元支票,也就是这日到期。赵五在一早八点半钟银行开门的时候就去兑了现,最大的心愿已经成功了,自然也就无话可说。赵家一家人欢喜,自不用说,便是玉玲那班同行,也无不由心眼里羡慕着出来。彼此暗下里互相地说,玉玲有这好的地位,不应当去嫁人做二房。可是各人心里头又单独地想着,这个凤八实在是个肯花钱的人,聘礼一出就是五万元,那还不算,另外给岳父岳母置一所房过老。尤其是允许大办喜事,把原配的少奶奶气上一气,这是大家都称心的事。因为坤伶要嫁阔人,免不了总是做二三房。能做到玉玲这个地步,也就很令人满意了。
这些人里面,最欣羡玉玲生活的,那还算是王翠莲。她一切都有点儿模仿玉玲,玉玲有了这么一个结果,她也就不能不亲身体验一番。所以当玉玲乔迁到新居第一日下午,翠莲和她母亲王大婶子,便以道喜为由,前来观看新公馆。这公馆是座四方式的小洋楼,外面是个花木扶疏的园子,将洋楼围绕着。外面一道矮墙,临了僻静的马路,这是在北京所少有的,住惯了北京四合院子的人,对天津这带洋味的房子,不问内容如何,首先觉得时髦。而况唱戏的女孩子,便是在北京这大都城里,也只看看那王公住宅而已,哪里曾身入其境。翠连心里所想着的小公馆,至多是上海式的弄堂小房子,于今看到这排场,不是地点门牌有了个字条在手上对照着,还以为是找错了人家呢。母女俩站在铁栏门外徘徊着,还没有敢进去,却有个穿黄色制服、着高统靴子的人,在门口一闪。这是天津最阔人家的排场,门口站立着守门巡警。这样越发地不敢进去了。
王大婶子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翠莲,别进去了,准是错了门牌。”倒是那守门巡警听到了,近前一步问道:“你们二位是找哪一家的?”翠莲道:“我们找赵老板家,新搬来的。”王大婶子道:“不对,是凤八爷新宅里。”那巡警点点头,抿了嘴微笑道:“就是这里。我给您按一按铃,就有人出来。”说着,他伸手在门框电门子上按了一下。这就看到出来一个妇人,穿了青绸皮袄,梳着光溜的头。不是她面前系了一方白布围襟,王大婶还真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巡警向她道:“这是来拜访老太太的。”巡警又向王大婶子道:“这是那边大师公馆里拨来伺候新奶奶的陈妈,跟她进去就是了。”王大婶子听说她也是个老妈子,格外对她注意。她倒是很谦恭,笑嘻嘻地向二人招了两招手,很和蔼地道:“请您二位随我来。”当她招手的时候,手腕上露出黄澄澄的一只金镯子。大婶子想打一对金镯子,总因为闺女自己也只有一只,没有成功。这样比较起来,自己还不如玉玲的老妈子了。
随着她进了院子,虽然这是隆冬,还看到密排着许多树枝。几颗大松树夹了一条水泥人行路,直达楼下走廊。推开门进去,那甬道地板上,就垫着有寸来厚的地毯,踏在上面一些响声没有。那甬道正面,开了左右两扇门,遥见里面是所客厅,陈设了满堂的红木雕花桌椅,屋顶上垂下来彩纱罩子,罩着电灯,第一眼就瞥见是个大公馆局面。陈妈没有引她们向里面去。在斜对门,推开一扇门,笑道:“请二位稍坐一坐,我去回一声儿。”王大婶子看时,这里也是一个小客室。绿绒面的沙发椅子,斜对着就摆了两套。地毯上摆的痰盂,也是景泰蓝的。临窗有个木桶大的彩瓷缸,里面栽着手胳臂粗的腊梅。平常在北京要买盆腊梅就是好几块钱,这样大的要值多少钱呢?
她正在这里打量着这公馆的布置,却听到五奶奶嘻嘻哈哈一阵说着走下楼来。看到王氏母女,这就笑道:“我们屋子还没有归拾好呢。打算这天一天二的,也就该请大家来吃个便饭。”王大婶子蹲了蹲,向着五奶奶道喜。翠莲也请了个双腿儿安笑道:“大婶,您大喜呀。这么好的公馆,玉玲姐如意了吧?”五奶奶笑道:“不用说,将来也请你妈给你找个好女婿就是了。”翠莲笑着没作声。王大婶子道:“天下就有第二个凤八爷,他没有第二个赵玉玲,这可不是人人能想到的事。”赵五奶奶笑嘻嘻地在前面引着路道:“上楼来坐吧。玉玲在这里指挥用人归拾屋子呢。”
王大婶一路踏着地毯上楼,并不听到什么脚步响。到了楼上,首先又是一所小客厅。沙发椅子上,垫着紫缎描金的软靠。桌子和茶几上铺着蓝缎子绣花的桌围。靠墙一座玻璃镜子的半截屏风,下面是嵌罗钿的乳漆屉桌,真是光耀夺目。五奶奶让她母女二人在沙发上坐下。王大婶虽是个不肯示弱的人,到了这时也就嘴里啧啧有声,向五奶奶笑道:“这一下子,您可是称心如意了,您瞧这公馆里布置得是多么阔呀。”五奶奶笑道:“这里可姓凤,干我什么事?”说时,按着壁上电铃。王大婶随着看这壁子,是用外国花纸糊的,那五彩的花纹简直像是绸子。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是用纱罩宫灯罩着,垂下来尺来长的丝线穗子。玻璃窗里,绿海绒的窗帷子,用长银钩子挂着。就在窗户下面,有一排热气管子。有钱人遇事都想得周到,还怕这热气管子烫了人,在外面罩着个红木架子,架子里还有一层白铜漏眼的罩子。这样冷的数九寒天,在这屋子里还没坐到五分钟,就暖和得要出汗了。
这时又进来个年轻些的女仆,垂手站在房门口。五奶奶道:“装两碟点心出来。”她答应着去了。先前那个穿白围裙的女仆,手里托了一只银边瓷底茶盘,里面是一把描金细瓷茶壶、一只雕漆描金金烟盒子,都放在桌上。随后她在那玻璃屏风的屉桌里,取出三套细瓷茶杯碟,放到这沙发面前的小圆桌上,从从容容地斟过三杯茶。王大婶子看那瓷杯外面是淡黄色,里面是白色,细得像玉琢的料子,里外都是五爪龙的彩画。接着又是那个年轻女仆,用茶盘托了干果碟子来。也许是凤家有意卖弄他家金银多,这四个碟子,下有五寸高的雕花座脚,全质都是银的,擦得雪亮。这不但是王大婶,便是王翠莲,也有些看着眼热。心里也就想着,凭自己这份人才,也不会比玉玲儿差,为什么她就一步登天,闹到这种程度?心里这样想着,眼睛不免就向屋子四周看着,那脸皮上突然红晕涌了起来,好像是心里有什么感觉。
五奶奶坐在她对面,自是首先看到了,便问道:“翠莲,你怎么了?这屋子里太热了吧?”翠莲低了头,微笑了一笑。五奶奶道:“王大婶儿,您不知道,凤家是南方人,他到咱们北方来,过不惯这寒冷气候,屋子里总是生着这大的火。有钱的人家,没有冬天,也没有夏天,您相信不相信?”王大婶还没有答复她这一问,就听到玉玲在屋子外面笑了进来,她道:“我们的屋子还没有归拾好呢,道贺的客人倒是来了。”她一面说笑,一面走了进来。王家母女看她时,可又另外是一桩打扮。头上戴了一顶绒绳打的帽罩子,身穿淡黄色棉绒睡衣,上面织有红绿花头,非常鲜艳。下面光了白脚,踏着一双绿绒拖鞋。翠莲笑道:“你干吗脱得这样单薄,仔细冻着。”玉玲两只手插在睡衣袋里,笑道:“哪里是我不穿衣呀。我们这里自己有一间洗澡屋子,我要试试盆子大小,放水洗了个澡。”
王大婶道:“哟!这也像大饭店里的洗澡间吗?”玉玲点点头。王大婶道:“我也是到天津来了,才听到有这么个洗澡间。由民国二三年往头里算,谁听到说过,不想你们家里现在都有这玩意儿了。”玉玲笑道:“这倒是凤家他们这点儿排场,大概大总统家里有着什么,他们也就会有着什么。八爷说了,现在汽车也都行到天津北京了,他们家大帅有了二辆,北京公馆里一辆,天津公馆里一辆。过两个月他也给我买一辆。我说要买就买,到了两个月以后,那就不新鲜了。”王大婶也拍了腿笑道:“这话就对了。要买什么、置什么,你就趁着当新娘子的时候,捞个现的。明天你要是把车子买到家里,可让我们试试。”玉玲笑道:“那还用说吗?可是他买不买还说不定呢。”王大婶笑道:“只瞧凤八爷给你收拾得屋子这样天宫似的。你要月亮,他绝不肯给星星。”玉玲微笑了一笑。
五奶奶这就笑道:“大婶也会逗趣。既是您尽夸她,索性引你到她屋子里去瞧瞧吧。”翠莲听着这话,先感到了兴趣,站起来笑道:“新房不忌人吗?”玉玲瞪了她一眼,将手在她肩膀上轻拍了一下道:“你怎么晓得这一些?”五奶奶正要卖弄她家这份阔绰,便笑道:“好的,趁着八爷还没有来,我带你们去瞧瞧。”说着,起身引了她母女出了客厅,就站在夹道里,四处指着道,“对门也是一间客厅,不过那里摆的旧式的红木家具。这东边门里,是楼上小饭厅。西边是正房,正房隔壁是八——”玉玲瞅了她母亲一眼:“您啰唆些什么?引着人家瞧瞧就得了。”
五奶奶笑着在前面招招手,拐过了一个弯,先推开一扇门,站在门口向大家点着头,笑道:“请到这里来坐。”王家母女随着走了进来,见这屋里又是一番气象,所有家具一切都是粉红色的,仿佛也是小客厅的样式,桌几上、雕花架格上,陈设了珊瑚架子、白玉瓶子、御窑瓷器,这还不过是阔绰而已。这里面有座小套间,是红纱帐幕,挂在花格落地罩上,隔开了内外。在地毯上,更铺了皮毯子,踏进了那里间屋,有两张长沙发,紫绒的面子,放了紫缎子绣花垫枕。这两张沙发上斜角儿摆着,夹了一张矮圆桌,一面铺了紫绒桌围,五彩龙凤瓷瓶供着鲜花。斜对角,一座紫漆雕花玻璃橱,一座红绸绣着双凤朝阳的四折小屏风,斜斜地掩了屋的一角。
王大婶估量一会儿,笑道:“这间屋子,卧房不像卧房,客厅不像客厅,什么意思呢?”玉玲笑道:“我原来也不晓得。据八爷说,这是仿着大帅公馆里的排场,倘若来了心腹人,躺着谈心用的。”翠莲插嘴笑道:“谁还是你们的心腹人?还不是你两个人躺着谈心。”王大婶笑道:“她和八爷谈心,还用得着躺在这里谈吗?你这傻孩子。人家有这么多屋子,不这样铺排,那不会空着?”
五奶奶听了这话,越发高兴,由这小屋子拐了一个弯,推门进去,她笑道:“这就是他们的新房了。”王家母女走过去,首先让他们注意到的,就是迎面一张大床,金光灿烂,倒真是见所未见。五奶奶似乎明白了她们的意思,便笑道:“你瞧瞧这张床,看起来没什么特别,来路可远。凤大帅为了五夫人,在香港买了这一张铜床来,八爷将它留下来,给我们玉玲睡。打电报到香港去,另给五夫人买一张。这是真正英国货。柱子和床栏杆都是白铜的,床垫子里的弹簧,又结实又软和。”说着她掀开碧罗帐子,用手在床垫上按了两按。
可是翠莲倒另发现了一件事,就是红缎子的被、白绸的褥子,以至于枕头,都绣着大小凤凰。便微笑道:“我们这位姐姐,真也是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于今是凤家少奶奶了,生怕人家不晓得你姓凤,什么地方都有这凤凰做记号。”玉玲笑道:“我哪有这些工夫?这都是八爷家里的老排场。”翠莲看看这屋子里面,又是配合了这铜床的颜色,家具都漆了芽黄色。玻璃雕花的橱子,在格子里面衬托着大红的绸子,对床安置了立地的一架大穿衣镜,把一间屋子照成了两间屋子。梳妆台上,对照着两架银座子彩绸宫纱的电桌灯,和穿衣镜子对照,梳妆镜里是映着很深。屉桌下层,有一排玻璃空格,配置也安合好了,随了格子放着各种鞋子。床面立着一架小几桌,有一只景泰蓝的彩凤,嘴里衔着一个红瓷罩子,罩了一盏电灯。总之,虽是这些家具,人家也可以办到,但一定有几个特点为人家所无。比如那床面前,人家至多铺一张狗皮毯子罢了,而他这床面前,毛茸茸的是灰白的狼皮毯子。
五奶奶笑道:“照说呢,玉玲唱得这样红,给人当二房,是受一点儿委屈。可是要看到八爷在她身上这样花钱,也就很可以了。”翠莲笑道:“好是好,怎么不给我玉玲姐买两只好皮箱呢?他们在南方买铜床?还不能在南方买皮箱吗?”玉玲虽深自镇定,不肯露出夸张的样子来,可是她也不愿人家寻出了她的短处。她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立刻向翠莲招招手,笑道:“你跟我到这儿来瞧瞧。”翠莲见她很快地向床后面一间屋子里走,也就跟着走去。一进门,却看到是所洗澡间,白瓷砖面的楼板和墙壁,屋子里安着大的澡盆、小的脸盆,这是在大饭店里见过的。原来这里还有个梳妆台,三面镜子围绕,那镜子下摆的化妆品,比小洋货店里的还多。这旁边墙上安了一面镜子,下面靠地,倒不知是何用意。玉玲轻轻一推,那镜子变了一扇门开了,向里看去,是一所小夹道,有许多白铜衣架子,挂着玉玲的衣服。她笑道:“预备穿的,都挂在这里。”说着,她掩上了门,又向外面两步推开一扇门,她索性挽了翠莲一只手同走进去,原来这里面又是一间房,大大小小的皮箱,堆了有二三十只,笑道:“可不少吧?就是一层,这里面多半是空的,没有许多衣服去塞起来。不过八爷也答应了,迟早总要替我把这些箱子装满。”翠莲看到了这些箱子,本来有一句话要问,这里面是不是空的?玉玲这样说着,翠莲倒只有站着发怔的了。
[book_title]第十章 第三者眼里
女人有许多地方差男子一筹,自然是生理上受到了限制。而女人虚荣心比较旺盛,未尝不是一个吃亏的原因。玉玲这么一夸耀,翠莲母女当然弄得心动神移,其实玉玲自己也就欢喜得有些不能自支。越是这样,她也就越不让人看到她有什么漏洞,所以在翠莲询问箱子有无东西在里面的时候,她先就说了,凤八要和她做许多衣服,把箱子塞满了。翠莲母亲随在后面,也是由欣羡里面透出了一点儿妒忌,这就插嘴道:“这些箱子,要一个个都塞满起来,当然不是一件易事,不过也看是怎么样子的塞法。假如塞些皮棉衣服,有个两三件也就可以凑一箱子了。”玉玲笑道:“你想,凤爷那种体面人,可肯做这样的事?若是愿意那样塞满箱子来,倒不如弄两床棉絮在里面塞着了。我还和八爷定了个条约,这箱子愿意他慢慢地和我装满来。为什么呢?除了皮货不算,什么衣服,一年有一年的样子,老早地做了很多,自己穿不过来,到了穿的时候,那又不时兴了。”王大婶子究不能不敷衍玉玲的面子,因点着头笑道:“还是我们八奶奶想得前后周到。”玉玲笑道:“我们自己人,别那样称呼,听着怪肉麻的。”
赵五奶奶倒是怕引起了人家的误会,立刻将脖子一伸,哟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使不得,还不是正明公道的吗?就是人家称我一句外老太太,我也只好受着。”王大婶子笑道:“是啦,您该享福了,真是那话,现在您是名利双收啦。往后,您什么也别操心,北京买好了新公馆,老老板玩个花儿,买个鸟儿溜了。您就找几个有钱的街坊,斗个牌儿,聊个天儿,那可比现在跟着玉玲后面,里里外外照应个周到,那就舒服多了。”五奶奶笑道:“您翠莲儿比玉玲还年轻,您要能够放手,还不是一样吗?”王大婶子道:“她哪有那么大造化?中国四万万同胞,可到哪儿再去找第二个姓凤的呢?”
这句话不但说得玉玲母女高兴,而且门外有个人哈哈大笑,高兴地走了进来,那正是并无分店的凤八爷。大家打着招呼,只有翠莲透着尴尬,微笑着红了脸。凤八笑道:“天下有情种子多着呢?何必一定要找姓凤的。假如王奶奶愿意做外老太太,在我朋友班里,我可以给你找一个姑爷。”玉玲笑道:“你说这话,倒不怕你那两个心腹副官要吃那飞醋。他们可是很给我们王老板捧场。”凤八道:“他们?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若是捧场的人,都起着野心,当名角儿的,还敢受人家的捧吗?”翠莲还是低了头,却抬起眼皮向凤八瞟了一眼。凤八笑道:“你别瞪我呀,我这不都说的是实话吗?”玉玲笑道:“这是我不好,只管说八爷,可没想到流弹中了别人,这应该罚我。八爷,您那由上海带来的香槟酒,还有没有?我要留王大婶子在这里吃饭。”凤八道:“那边公馆里有,我打个电话叫人去拿就是了。”
王大婶子道:“你们还忙着收拾屋子呢,我改日再来打搅吧。”玉玲道:“打什么搅?又用不着我们动一动手。八爷替我找了个北京厨子,试试他的手艺怎么样。”凤八道:“到楼上客厅里去坐吧,我到外国公司里买了许多洋陈设回来,大家都去瞧瞧吧。”五奶奶听到又买了东西回来了,总是值得卖弄的,一阵风地又将王氏母女引到楼上厅里来。那桌上大纸盒子、小纸包儿,放了一大堆。桌上放不下,又在地毯上堆了许多包裹。王奶奶站在旁边,笑道:“你瞧,这又不知道花了我们八爷多少钱了。”
玉玲看到这些东西,更透着是小孩子脾气,已把放在桌上的那些大小纸包,一一地透了开来。后来在个精致的小木盒子里,取出了个小钟。那钟的原质好像是翡翠,做了个罗马宫殿式的模型。除了雕刻得细腻不算,那窗户和大小门里面,还有很小的古装西洋人。那钟面在三层楼上,倒占的地方不大。玉玲捧在手上,仔细看了一遍,笑道:“这玩意儿倒最合我的意思。我就烦腻着平常人家桌上,摆着一口钟,俗里俗气的。可是这种报告时间的东西,又不能不有。这个钟就很好,摆在桌上,倒像一样古玩,这颜色也绿得好看。”凤八坐在沙发上,架起腿来,口里衔了雪茄,眼望着这位新夫人。新夫人笑,他也笑。见玉玲尽管夸赞,便笑道:“项项都好,难道没有一点儿褒贬?”玉玲笑道:“可惜这是洋式房子,要是中国式的样子那就更好了。”凤八笑道:“这个小小玩意儿,就是八百块钱,你还嫌着洋气呢。”
五奶奶立刻接了嘴,回转头来向王大婶子道:“你听听,这就是八百块钱。这一堆买的东西,要多少钱?把这钱省下来干什么不好?”凤八笑道:“你说省下来干什么呢?我们是愁着吃,愁着穿,或者愁了没有房子住?”王大婶子听了凤八这样代她们说着大话,也是心里头替她们醉醺醺的,因笑道:“虽然有了八爷,我们五奶奶什么也不愁了。可是把您花费的这些钱,拿去置田地房屋不更好些吗?”凤八道:“这些我都给他们打算好了。再置下些收了粮食是卖钱,收了房租也是钱。尽积攒下那些钱,又做什么用?至于玉玲她本人,更用不着说积钱的话,我的钱就是她的钱。纵然说没有放在她口袋里,不能算她的钱,可是放在她口袋里的钱,也……”
玉玲瞅了她一眼,微笑道:“我的八爷,你不用再说了。幸而王大婶子还不算外人,要不然,人家说我们吹得太厉害了。龙王爷家里宝多,还怕遇着一个河干海浅的日子呢。”王大婶子笑道:“就算龙王有个河干海浅,你们凤大将军家里的钱,也不会有个用完的日子。”凤八在这日子,当然要顺从新夫人一些意思。见玉玲不愿太夸着富有了,便也点点头笑道:“我也因为不是外人,就随便开开玩笑,我父亲他就不肯说怎么有钱。人家说我家里有钱,就不过是为了我家名声太大。中国真正有钱的人,在北方看不见,要在香港就可以见识见识他们的威风。这就是平常所说发洋财的人,他们真把银钱当水用。”王大婶笑道:“那么,八爷您自己说,您是把银钱当什么使呢?”凤八笑道:“也无非钱当钱使,银子当银子使罢了。反正这辈子不会那样寒碜,把铜钱当银子使,把银子当金子使。”王大婶听了这话,倒有些感触,心想:莫非他讥笑我们把钱看得太重了?可是对这种有钱人,稍微沾着一点儿边,也有很大的好处,纵然受上一两句话,自也故意坦然地受着。
这时,玉玲正陆续地拆开纸包来,看这样看那样,王氏母女随着附和一阵接上也就吃饭了。饭后,凤八先搬出家里的话匣子,开了几张片子,又拿出照相机来,和翠莲照了几张相,半天的周旋,厮混得很熟。凤八见翠莲很欣慕玉玲手指上戴的钻石戒指,当她照相时却悄悄地对她低声笑道:“那戒指也不过千多块钱。今天我在洋行里买东西,看到有个小些的,我明天买来送你。”翠莲听了这话,心房立刻跳了几跳,可是红了脸微笑着没答出话来。但她晓得,凤八绝不拿空话骗人,虽是只这两句话,也就心里感激得了不得了。也就因为这种事太可动心了,当日回到家里,按捺不下这秘密就悄悄地告诉了母亲。
王大婶子听了这话,两手拉了女儿的手,脸上带了五分郑重的颜色、三分秘密性、两分高兴,向她低声道:“这事若让玉玲知道了,那可得把三百年前的陈醋坛子全要打翻。不过像凤八这种人,拿了洋钱当水使,既和他认识了,不沾他一点儿光,那也算白认得他。咱们不即不离儿的,敷衍他一点儿,先把那戒指弄到手再说。”翠莲道:“有了我就得戴上,假如玉玲看到了,我怎么说呢?”王大婶子道:“哟!你就这么一点儿出息吗?人家有本事的女人,一张床上养两个野汉子,谁还不知道谁呢?”翠莲呸了一声道:“这就是您做娘的人教给女儿的吗?”王大婶笑骂道:“你是好孩子?你要是好孩子,人家方才和新娶的姨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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