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载阳堂意外缘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9793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四卷十八回。不题撰人。据序知为周竹安著。周竹安,号秋斋,江苏毗陵(今武进)人。成书于清光绪年间。现存主要版本有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上海书局石印本,藏复旦大学图书馆。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影印上海书局石印本,1997年春风文艺出版社“中国古代珍稀本小说续”排印上海书局石印本。书中描写缙绅子邱树业与金陵富家少妇尤环环相爱相伴至终,死后登仙的传奇故事。情节似脱胎于《警世通言》中的《唐解元一笑姻缘》和弹词《三笑姻缘》。中又插入丫环胡悦来、盐商妾南华女史以其侍婢秋容与邱树业的情爱纠葛。多有床第风流(性行为及心态)的直白描写,可见清代言情小说之一貌。今据复旦大学图书馆藏光绪己亥上海书局石印本《绣像载阳堂意外缘》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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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余于庚辰岁游幕岭南花山官舍,暇日与同年友金陵龚梓材者把酒谈心,志相得也。往往各道本乡今昔奇事,梓材性似聊斋,闻异必志,曾志余述之事一十二则,其笔法宛似《虞初新志》,阅之可爱,梓材索余亦志彼述之奇事。但余素不善此,又不敢藏拙,不得已而择其所述之邱树业自鬻于张以私尤环环一事,其遇合之奇,报施之爽,情文之笃,颇有趣味,!成一书,名曰《意外缘》。此书虽蹈于淫,然由于缘动于情,即蹈于淫,犹可说也。夫缘也者,合之端也。情也者,理之用也。有是缘有是情,然后通乎阴阳之气,谓之和,可也;目之淫,非也。况天下之淫事何日无之?亦何处无之?人非贤圣,谁能免此?试问天下希贤希圣者,能有几人终之?此书断不可经两种人之眼,若与冬烘头脑先生见,恼文理不通淫行可秽而已。不审其故,是以文害志也。之但与荡检逾闲之徒见之,固不问文理不通,亦不理书中之本意。但将床第之事回环笑阅,以为醋葫芦之外书云。余更憾焉。绕屋循思,欲藏鸠拙,不如卷而怀之,火而除之,为尤得也。吾将请自斯语矣。
秋斋自序
盖作述之笔不重于名冠一时,而重于神留千古。犹人之不贵于邀誉一朝,而贵于范围奕世也。自有书传以来,代有名家,世多奇笔。然不过擅一长、精一艺而已,未有如毗陵周竹安先生操作述之笔神绝有如此者,诗文歌传皆为丰岁之珍,饥年之粟,世之文人墨士获之如暗室一灯,已有大裨于后进矣。兹乃于花山官舍闲暇之余,复传《意外缘》一书,览之不觉击手称快,称快其事,虽近淫淫,而章法、笔法、句法、字法,无一不足启发后人。因悟圣叹批《会真记》、《金瓶梅》诸书,曰淫者见之谓之淫;文者见之谓之文;而先生传《意外缘》之笔亦近乎是。虽云前法实出新裁,显微拗折,跌宕淋漓。不特冷韵晚香袭袭动人,更一种意在笔先,神游境外之妙,真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矣。吾知此刻一出,聋聩顿醒,世之取法于斯者,何患不名冠一时而神留千古哉!
岁次
道光辛巳季冬题于花山官舍
新安天中生书于沪上
白下梓材龚晋
[book_title]第 一 回 邱玉坛卖身图主母 宋女史遗像落情郎
嘉靖间,邱树业者,字玉坛,江陵句容邑缙绅子也。父母早亡,又无弟兄叔伯,略知经史,酷嗜烟花。十七岁娶富室童报芬之女为妻,童氏有才无貌。未满两月,玉坛心中渐嫌童氏无貌;童氏心中亦嫌男人贪欢废学,彼此不甚和洽,然亦不曾反目。一日,玉坛因事赴都,顺至秦淮河看龙舟竞渡。见两岸红榴舒彩,绿柳含烟,中间游船千百,梭织不停,士女殷盈,笙歌贯耳,胸中不胜快乐。又步至丁字帘前,瞥见小楼船一只,珠帘高卷,有一位年少妇人在内捻花插鬓,丰姿绰约。玉坛一见,心中觉得是熟识之人。那位妇人一见玉坛,心中亦觉得是熟识之人。四目相视,彼此留情。无奈不做美的旁人,一霎时将船摇过去矣。玉坛低头徘徊,希图复见。那知至晚不见,转来怏怏。明日复到秦淮河边呆呆守候,仍不见来,又无从访问,只得买舟回里,而爱慕之心未尝少失。幸有南岳令札请入幕,玉坛亦因家寒,只得应聘。遂与童氏商定了一切家务,即便整鞍。那知到署未久,令以失出命案罣误矣。玉坛无餬口,只得托人荐到盐商王子洲家,舌耕度日。这玉坛一生有桃花星生命,偏遇就这子洲常住在省城盐埠中。其妾宋氏,号南华女史,美而且艳,可怜常做一个有夫之寡,然此素无奔疆之行。玉坛渐次知其家中一切情节。于是因其使女如红者,甚尽温存厚待。而如红亦竭尽红娘撮合崔莺张生之力,周旋其间。未满三月,居然成就。从此相爱似鱼得水,如漆投胶。那知未及二年,女史以暴病死。玉坛哀痛迫切,得其小照一幅,觅善工画者另写成春、夏、秋、冬四幅,一切补景极为细致。携带回家,挂在书房中,随序更换,朝夜焚香。往往梦中相会,且有多少灵应之梦。童氏亦甚敬之,不时诚心供献,因此夫妻渐次和睦。此事且搁过一边。
一日玉坛到邑访友不遇,便到长生庵随喜,意欲招旧相好智慧尼姑闲话。适值一位年少妇人先在殿上行香,不便遽入,随避入殿旁厢房里,将纸窗用舌尖舔破一小块偷觑。未几,见一婢子扶着那位妇人出殿,众尼相送,乘轿而去。那妇人竟如天仙一般,虽惊鸿游龙不足喻也。仔细一看,不是别个,就是二年前在秦淮河看龙舟时所遇的妇人。想道:“我自见过此人之后,至今未尝少置,今日又在此地相逢,是天假我缘也。”喜不自禁,即便招到智慧,先叙了一番寒温,便将这妇人的根由细细访问。智慧道:“他是我们这里庵主,你要问他做什么,莫非你想他不成?想他的天鹅肉吃么?劝你休要起这个念头。若讲起他的根由来,你只配做他使奴仆呢。” 玉坛笑道:“岂有此理。我不过从前见过这位妇人一面,不知他是何等停止,所以问你的。你就说我想他,还说我只配做他的奴仆。你这小妮子说话如此刻薄,如此吃醋,我来撕你的嘴。” 智慧笑道:“他还不屑要你做奴仆呢。”玉坛赶上去,将智慧一把抱住,揿倒榻上膈肢。智慧告饶道:“你不要发急,我告诉你就是了。” 玉坛赔笑道:“你如果肯告诉了我,我去买好东西送你。”智慧道:“你买甚么东西送我?” 玉坛道:“买一张西洋角先生来孝敬你好师太。”智慧啐了一口道:“你自己留着受用罢,省着你东献臀西献臀了。” 玉坛道: “ 我不实会献臀,只会献小和尚。”便把智慧的裤子松了下来,按着老汉推车之样细细干起来。逞着智慧欲火发焰之际故意停止,要他说明了这位妇人的根由才肯再干。智慧急得无法,只得一一告明了。
玉坛方知这位妇人现年三十岁,小字环,系前任浙江织造司尤博巉之女,嫁与原籍山西曲沃地方邝史堂为妻。史堂曾经做过户部司员,告假入籍金陵,家业少殷,其捐官置产皆系博巉之力。现在尚无子息。史堂因尤氏文墨无一不精,然而醋劲甚重,不敢纳妾,只得借生意为名,在安徽开张洋货铺,私纳一妾。尤氏在家经理家业,整整有条。用收租奴仆两名,一唤赵簋,一唤汪珍。又用母家的旧仆姓何,名惠,在上房走动,料理一切杂务。厨房另有司厨。伙夫房中雇一个老妈,姓田,以备粗用。又有使女一名,唤悦来,颇知笔墨,相貌宛似主母。现在尤氏还要请一位走得上房办事的人,算来总要亲戚中之小辈方可。玉坛一一记在心头,暗想道:“这位妇人原来是我的从堂表姑娘,即邝史堂亦是我的从堂表叔,现两处素来不曾来往,不知今生修得到与他来往否?”
看官,你道邝史堂既无子息,薄有家私,尤氏何肯听凭丈夫往他乡贸易?殊不知邝史堂父债更多,家用不少,一遇凶年,就所进不供所出了,所以史堂得以贸易他乡。看官,你又道少年夫妇即使做买卖营生尽可在本处,造几间自己的市房开张可也,尤氏何得许史堂到安徽去?你不知史堂有心要离了这老婆,方可私自纳宠前后意;尤氏面前说只会做洋货生意一项。金陵洋货铺甚多,生意甚少,惟有安徽一处尚无此项店铺,所以尤氏许他去了。正所谓最可疑者妇人之心,最可欺者妇人之目也。
话休絮烦,书归正传。此时玉坛恨不能飞到史堂家中去,做了这妇人的着身伏侍的丫环,才得快活。心中七上八落,勉强与智慧推完了车子。便道:“ 我家里有要紧事情,不能在此耽搁,就此告辞了。” 智慧挽留不住,只得送他出了山门。玉坛到家后行思坐想,废寝忘餐,竟生起相思病来了。一日午间,隐几而卧,朦胧睡去,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所庙宇中,见神像巍峨,匾上有“ 撤合山” 三个金大字。走至后宫,有一个老人在月明下拈着几条红绿线,不知结什么东西。那老人抬头笑道:“你来了,恭喜你,你的心上人就要到手了,你的奴仆星也要献出来了。你要献你的奴仆星,先要去结识了心上人家的老奴星才能的。当然而你们的姻缘不过是夙世的冤孽而已。” 正要追明冤孽根由,被那老人一推而醒,原来是黄粱一梦。暗想道:“好奇怪,刚才梦中老人之言句句犹在耳中,明明教我先要做了奴才,方能得到这个妇人。还说不过是了冤孽而已。这‘ 冤孽’ 二字且不必猜详他,但我是旧家子弟如何做得下贱人?断乎使不得。”转想道:“闻得唐六如是一位堂堂的才子解元,尚且为了一个桂华使女就肯改名易姓,投到华太史家去做一个书童,何况是我呢?”自得梦中卖身之策,精神颇起。于是想到长生庵去招智慧商量办理。但此去不知要耽搁多少时候才能的当,必须多带些旅费方可放心。停了几日,骗童氏道:“闻得至好吴光琛新放山东济南知府,我逞此赶去,定有机遇。你以为何如?”童氏一闻此言,不胜欢喜。答道:“ 这却极好的事情。但你的病还未全好,还要调养月余方可上路。”玉坛道:“我已经全好了,尽可放心。况吴太守一到新任,投奔的人必多,总是捷足者先登,迟则无济矣。我查悉书上,明日是黄道吉日,辰时最吉,不可错过。” 童氏巴不得丈夫学好,就欢天喜地,连夜替他收拾行李,以及路费、零星物件。玉坛诚恐耿拍耽搁在外,便将南华女的小照带在箱内。童氏因丈夫病后出门,心中未免有些不忍。那知玉坛只对着心上之事,毫无依恋之情。
到了明日,一早起来,吃了些点心,就唤几个挑夫将行李挑到船中。那日正是大顺风,不到午时就到了省城。先落了寓所,就奔到长生庵中,向着智慧十分殷勤,然后细访何惠的根由。那知事有凑巧,智慧未及回答,何惠也到庵中来替主母讲忏事了。智慧恐何惠要疑心与玉坛有钩党,便向何惠道:“这位是邱少爷,今日到庵中来替他令正夫人讲血湖忏事,顺便我就请他在这里斟酌几副新屋里的对子。” 又向玉坛道:“这位老人家是张府的总管何二爷,不知那一角风吹来的?”何惠道:“我是奉主母之命要请你拜三日寿生忏呢,所需款项要你照旧账誊一张单子回去。邱少爷的忏事可曾讲明?”玉坛道:“已经说明了,只要你老人家讲就是了。”智慧道:“张府的是不要讲的,自有定例,我拿账簿来就烦邱少爷照誊一张罢。”智慧取了账簿交与玉坛,玉坛知道他就是何惠,就与他十分亲昵起来。一面照簿开单,一面应酬。何惠见他谦恭文雅,心中十分与重,便向身边摸出两个锞子交与智慧道:“我们的账单多请邱少爷费心,你去办几样 可口的菜来,敬几杯水酒,酬谢酬谢。”智慧道:“这是应该我办的,不要破你的钞。”何惠道:“你们是吃八方,但我们的吃斋是不吃捞着,为要吃乌夜黄的。你去备太子灯、绰绰有、以亲九、不胜雀四样。” 玉坛道:“ 小可亦有此心,诚恐何二爷不肯赏脸,所以不敢冒昧。如今反要何二爷破费,叫小可何以克当?这个东道让小可做了罢。” 何惠道:“这也不当什么,只要少爷不见弃就是了。”智慧道:“邱少爷也不要客气了,他老人家已先出了手,谅来不肯收回的。但不知二位喜欢吃肏千捣呢,还是喜欢吃白钱盖?”何惠道:“我们比不得你,不喜欢肏千捣,只喜欢上于床的。”智慧脸一红,啐了一口就到厨下去料理酒席了。玉坛暗想道:“这个老头子倒是会说笑话的,年轻时也是我辈中人。”乘智慧不在眼前,就向何惠道:“小可自恨读了几句书,就手不能持,肩不能挑。现在困守在家一无好处,意欲改名易姓,招一个门路,投到大户人家帮着管总办些杂务,誊誊账目,或可免得饥寒。倘你老人家肯在贵人上前保荐一二,在尊驾手下习学习学,就感激无穷了。”又将自己的名姓、住处一一告知。何惠道:“我看少爷的品行,将来正可巴急发科发甲做官做府,何得这样自弃?” 玉坛道:“这个念头早已投入九霄云外了。况我八字,十个算命先生有九个算我是奴仆命,我却情愿吃他这样饭呢。”何惠道:“你已立志要做我辈这种人,我回去向主母尽力保荐就是了。成与不成,你明早在城隍庙茶店里候我的回覆。”玉坛答应了几个“是”,又托道:“此事须要机密周全,我的脸面要紧。只说我姓刘名旭垣。” 话言未了,智慧进房摆上酒来。两个小尼伺候斟酒行炙,三人说笑谈心,开怀畅饮,至晚方散。何惠到家将账单亲交尤氏查阅后,然后将玉坛所托之事竭力保荐,格外说得天花乱坠,一荐便成。
明日一早,玉坛先到城隍庙吃茶守候。不一时何惠也到了,就向玉坛道:“事已成功,然而屈了你了。主母念你是读书人,不要你写靠身笔据。” 玉坛喜出望外,深深作揖,便请何惠到玉成馆吃了午饭。随买了一个红手本,上写:“家人刘旭垣叩首。” 何惠引着到家,先在门房中与众家人行了见面礼,然后引到上房见尤氏,磕了头。尤氏一见玉坛觉得熟识,胸中不知不觉就动了哀怜之念,当即派他帮着何惠办事。玉坛暗喜道:“今日不但应着梦中月下老人的话,且应着前日智慧笑我只配做奴仆的话。虽然笑话,倒说中了。”未满一月,就与众仆妇联为至好,事事小心勤慎,尤氏更加爱之。后来不拘大小事情就叫他进房商议。日久月长,各生邪念,眉来眼去,彼此关情。然两人都说不出口来,胸中各执一见。在玉坛的意见,不但怕众人耳目,又生怕尤氏爱他不是邪念,是爱他的小心勤慎。倘或一言冒昧,主母变起脸来,这还了得,是以不敢造次。在尤氏的意见,以为下人的耳目尚有制法,惟名节一事所关非轻,岂容苟且?况他不曾先来戏我,我岂可破颜先去合他么?所以两下欲言且止,空自垂涎。
到了七月初一日,玉坛进房交账,见左右无人,惟见尤氏斜着身子睡在湘妃榻上,好似海棠花睡去,不觉魂灵儿飞去半天矣。情不自禁,走近榻前,折下身腰,从头至脚,细闻香气。以为虽芝兰之味不足道也,恨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去。暗想道:“逞比无人在此,若不下手,更待何时?即使尤氏不依,不过拼着一命而已。我与其死于相思之病,不若死他的杖下。万一天遂人愿,竟勿拒我,庶几不枉我玉坛一番辛苦了。”念头才起,尤氏一个翻身,星眼矇眬,一惊而起,吓了一声,玉坛随即跪下地去。正欲直诉为奴之意,忽听得田妈、悦来说笑之声到来前进屋内了。玉坛站起身来仓皇避去,躲在二门外探听主母喜怒的消息。这里尤氏见桌上有账簿一本,知道玉坛为账进来的,暗想道:“这旭垣怎样惊慌避去?不要怕我不依一直逃了回去。” 心中正要唤他,田妈、悦来都进房来了。便道:“ 田妈,你去唤旭垣进来,我有话说。”田妈答应忙走到二门外,见玉坛在那里走投无路的样子,便道:“ 刘四爷,主母唤你。” 玉坛一惊非小,浑身发战,心中以为必是祸来了,性命难保,这便如何是好?若逃了回去,何惠是保荐之人,主母断不能饶过他的;他也断不能放过我的。只得硬着头皮听凭处治。跟着田妈走进上房,但见尤氏脸上喜笑自若,且在那里检点炉香。玉坛才得放心,转愁为喜。尤氏道:“旭垣,我叫你进来非为别事,只因前日赵邓氏来还债,他见了悦来,声称赞就,想他做媳妇。便说他的儿子如何长进,如何谦和,再三求我要应允他。我实不知他的儿子实在好不好,一时未便应允。我想他的儿子如果谦和长进,我就应允他了。你可认得他的儿子否?”玉坛道:“ 这个男女配合的事情,总是前世的姻缘,不必管他眼前好不好的。人生在世,有贫贱而转为富贵者,亦有富贵而转为贫贱者,不一而足。他的儿子,小的向来认得的,人品才学不过与小的一类便了。他既再三恳求,主母何妨应 允 他!” 尤 氏 听 他 这 些 话 影,句 句 是 机 风,便 道:“他果能如你的人品才学,我岂有不允的道理?然而婚姻大事,所恋非轻,必须要郑重其事。如果他再来恳求,然后允他呢。”玉坛道:“主母既有应允之心,须何作难?令人劳心挂念。”尤氏听他说话更觉急切了,生怕他更有别样话影露出马脚来,便将佃户欠租之事打动了他的话头。一面将盏底在桌上印了几个连环影子,又将指头在桌面上连写了几个卍字。玉坛一一关心,明知连环卍字俱是连络之意,心中甚属快活。正要回房,忽见何惠在外收房租回来,走到上房招玉坛登账。玉坛便即问尤氏要了账簿,即刻回房登账。
临写时指着账簿笑道:“今日得你的趣处也有,旁边的惊处也有。若不将你送到上房去,我那能遇着主母睡在榻上与我从头一眼,细闻一回?若勿将你送到上房去,我何至吃田妈出来唤我的虚惊?我若逃出了门去,那能说出这许多机锋餂语的话来?若无餂语我那知主母允我的意思?一趣一惊,全是你老兄挑我的。看来这位心爱的人落在我掌中的了。明日且去赠他几首诗,看他如何对答。” 当夜就吟成七律两首。
诗曰:
蓬莱仙子下红尘,乍见浑如相识人。
从此梦魂依左右,敢将餂语试嗔嚬。
指描卍字非无意,盏印连环自有因。
方觉悦兮容我犯,只嫌厖也吠频频。
亭亭星靥婉清扬,知是东风第一香。
樲棘携来经汝养,海棠睡去被吾攘。
不嫌狂士亲牙尺,因想仙娥解宝□。
若肯图维嫵婉会,三桥虽隔或无妨。
到了明日,何惠、赵¥奉主母之命,往地藏庵讲盂兰忏事去了。玉坛携着昨晚做的两首诗兴头匆匆走进女厅轩内,但见悦来云鬓半偏,娇容可掬,低着头在那里捣凤仙花染指甲,就上前低声叫了一声:“好妹妹,我要你请请我呢。昨日赵家的亲事若不是我在主母跟前参掇一番,你那能彀得到照我这祥的人品才学来做丈夫?” 悦来放下脸来高声骂道:“你当是何等人,敢来与我说游戏话?” 玉坛深深作揖赔罪,悦来还不依,便哭向尤氏房内一一告诉。尤氏道:“据你说来也不算调戏你,不过与你说趣话而已。我责罚他便了。”悦来转想道:“我与旭垣向来是亲姊妹弟兄一般,他与我说了几句趣话,固然过于刻薄,然他既已作揖赔罪也就罢了,何必再来告诉主母呢?况主母的性气是极利害的,我不是害了他么?况这件事情他实在是爱我的,我如何倒去害他呢?”心中不免有些懊悔,又不便再向主母说情。这里尤氏想道:“他们同伙中说几句趣话,原没什么要紧;就是趣话中近于调戏,亦不必与他顶真。我只恨他既已寓意于我,何得又去调戏丫头?可见不是专情专意的人。然我与他已经两心相照,是不能反悔的了。如今倒要借此给些辣味他尝尝。一节使他将来不敢再有胡行,二节试他恋我的心肠实与不实。如果实心恋我,就吃了我的苦头也不怨的。” 便向田妈道:“你去唤旭垣进来。” 这里玉坛先在尤氏房外间,听得尤氏向悦来所说的话,即有帮着自己的意思,心中不胜喜欢,就走出去了。正在大厅后轩得意洋洋,踱来踱去,忽见田妈出来叫唤,心中以为:“叫我进去不过说我几句不是便了,或有别事相商都论不定的。” 笑嘻嘻同着田妈走进女厅,抬头一见夫人变着脸坐在耽椅上,指着便骂。玉坛心中骇异,一时唬慌了,不知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 二 回 俏婢子暗悔投梭拒 假奴才跪诉卖身由
却说夫人变着脸坐在耽椅上,玉坛心中一惊,以为昨日怀了心惊胆破的鬼胎,得了一团喜气的快事;今怀了无忧无虑的意见,进来反见一只胭脂虎,眈眈在上,是何缘故?不觉两腿一软就跪下地去了。尤氏詈声骂道:“你这奴才好大胆,敢来调戏我的丫头!我为你往常专心办事,处处护主,所以待你独宽。难道给你这样分儿还不足么?可知你是得陇望蜀的奴才!主人既有用你的分儿给你,你应专心巴结主人,何得做越分之事?” 玉坛听得尤氏之语句句是醋话,只得低着头声声认不是,愿受责罚。尤氏道:“我念你是读书人,不忍过于轻贱你,本应叫厨下人众把你捆打四十鞭,赶出大门。如今罚你自打嘴巴二十个,长跪半日。” 玉坛只得一一遵命。其时不但尤氏暗中痛他,即悦来、田妈亦皆心痛。跪到三个时辰,头晕眼暗,两膝胀痛,不可熬,哀哀告饶,然后放起,回房就睡。玉坛明知尤氏是七分吃醋,三分是警戒日后的道理。虽吃了苦头,心中更觉感激。且自怨设的顽话太不像样,难怪这丫头生气。待膝盖复原后,还该去赔罪的。
这几日赵簋、汪珍在地藏庵放焰口祭孤魂,何惠在长生庵补拜二月里讲的寿生忏。这里尤氏在房中既痛玉坛长跪之苦,又思玉坛生性纯良,才学品貌俱属不凡。且受了长跪之苦毫无怨言怨色,足见恋恋之情不是虚的了。此人真可以相与得的。但我与他私通之后,恐不能不被田妈、悦来两人看破,必得要想一个尽善尽美之法才好呢。玉坛在房养病七八日,餐餐承尤氏赏赐好饮食。悦来暗中也搭送调补饮食。刻下两膝俱痊,便走到上房去谢罪。适值田妈、悦来俱〔 不〕在房,独尤氏在妆台前刺绣,便磕下头去谢罪。尤氏道:“旭垣,我给你这一顿你也明白不明白?知罪不知罪?嗣后还敢胡行不胡行?” 玉坛道:“ 明白的。嗣后再不敢胡行,再不得陇望蜀,再不敢不专心伺候,只求主母早些开恩。”尤氏道:“你且站起来讲。”玉坛道:“不敢。主母吓,我旭垣本是缙绅子弟,虽系寒士,颇可资生。如今卖身到此,并不是乏食求生,实为主母之故也。只因两年前,在丁字帘前看龙舟竞渡,舟次得见主母之面,爱慕到今。不意天缘有自,本年二月初五日,往长生庵随喜,适值主母在殿拈香,只得避入厢房,舔破纸窗偷看,宛是相国寺中崔莺惊艳,不觉魂飞魄散,意马心猿。回家后忘餐废寝,几不聊生。虽已访知住居姓氏,无如侯门似海,未易相逢。不意沉吟之间,梦见一个老人,在月下拈着几根红绿线,不知结什么东西。见了小的他说道:“你心想的人子不言,我已省他与你原有夙缘,只要你肯做他的奴仆,自然就能如愿了。然不过孽缘而已。’随将小的一推,小的便醒了。一身大汗,病就去其八九分了。那时小的心想:若能到得主母,不要说做奴仆不肯,就是做猫做狗也是愿的。至云‘ 孽缘’ 二字,如果主母前生负了小的,小的今生再不敢相报;如果小的前生负了主母,今生主母杀死了我也愿的。所以费了多少心血,得以相识了何二爷,然后改名易姓,卖入府上来。小的实姓邱,名树业,字玉坛。父名炘岱,母叶氏,本与主母、主翁有葭莩之谊,不过向不来往。论起亲来,依着母党,主母是我的疏远表姑娘。依着父党,主翁是我的疏远表叔。如今虽有主仆之分,可否垂怜之处,出自主母之恩。” 夫人一一听知,便含着泪,双手搀了他起来道:“ 我儿,我是早已颠头的了,你难道不明白么?你为了我两年思慕,心血已枯。你为我卖身作贱,令人心痛。但梦中老人所说‘ 孽缘” 两字,觉得无趣,不知前生谁负谁的,实为可怜。你嗣后背着人称我婶娘便了,不必再称主母、小的。你若要支取银钱,除应支外,不必登簿,亦不必告诉何惠,替我说便了。你心中断不可一时焦急弄出病来。非但你徒然受苦,而且添我愁烦。这个名节攸关的大事,岂容被人少有猜疑?须要徐图万妥万当之计,断不可孟浪。切记切记。我嗣后当着人前,更不便照顾你了,早晚寒暖不齐,须要自己保重,免我顾盼。即如前月二十三日,发了大北风,个个人穿了夹马褂,我在那门首看见你穿着夏布短衫,在轩屋里当着风口,还在那里破西瓜。我因悦来跟在背后,不便十分关照你,略说了几句,你还不懂我的意思,仍旧捧着西瓜吃。我恨不得走进来打你几下呢。”说毕玉坛跪下地去,抱着尤氏两腿,一一道谢。又解开荷包,将前日做的两首七律呈与尤氏。尤氏接到正欲启看,又见悦来走进房来,尤氏一惊,即便道:“旭垣,照你这账算来不过透支了七八两银子,准你再支十两便了。” 玉坛心灵,晓得有人来了,便答应了“ 是”,即站起身来向着悦来道:“今日特地进来向主母谢罪,替妹妹赔礼的。” 便作下揖去。悦来觉得不好意思,即还了一福道:“四爷,我前日也过分了,你先已赔过了礼,我原不应该再告诉主母,害你吃这一顿痛苦,我心中原过意不去的。” 尤氏道:“ 你们两个嗣后原要照前,切不可衔恨。旭垣须要记记我这里的家法。”两人都答应了几个“是”“是”。玉坛故意把支工账的话说了几句,便到自己房内去了。
到了二更后,尤氏净了手面后,将上房门闭了,再将玉坛所赠的诗回环细阅。叹道:“我窥镜自视,并非闭月羞花之貌,胜于我者甚多也,如何这样爱我,竟甘心卖身作贱?即我向来最慕的是投梭之义,如今见了此人,不由人不动淫奔之念,实属不解。看来与他真有夙缘。他说的那梦中遇见月下老人指示一节,谅来不是虚语。看他这两首诗,句句清切,俗能化雅。他有此才学,有此情谊,我就与他结为连理之交,也不算枉失了这个‘节’字。”随吟七律一首答之。
诗曰:
向恨援琴挑诱人,何期今日到余身。
方知幻梦非讹语,不道庸奴是旧亲。
感尔葵忱倾日影,输吾筠节失天真。
夜深偷看贻来句,一幅柔情爱可珍。
这里玉坛回到房中好不快意,暗道:“此番宝贝已经到手,我两年辛苦也不算枉费,真个天不负有心人。只是这个悦来小丫头倒有些难惹他呢。前日与他略说了几句游活,他就反转面来害我吃了一顿痛苦。他声音相貌与我婶娘无二,闻得他的才学也是精明的。此时正是一朵醉露醺风之花蕊,含香流艳,令我垂涎。婶娘若肯许与我为妾,则锦上添花矣。然而婶娘断断不肯的。前闻何惠道,表叔因无儿子几次向婶娘恳情要买一个小老婆,婶娘不但霸住,倒反骂了一顿。表叔无可奈何,只得在安徽私买了一个,直到如今,瞒着婶娘铁桶似的。我若向他要这丫头,不但不肯,反谓我情谊不专,不是有义气之人了。断不可向他启齿,只可将来见机设法。明日且将赵家那头亲事吹散了再作道理。
到明日早饭后,走到门房中,见汪珍坐在那里打盹。便唤醒了他,挨身坐下,谈了几句闲话,随向汪珍道:“若上房有人来问你赵邓氏家的光景如何,他的儿子如何,你便如此这般对他便了。”汪珍晓得这玉坛是主母重用人,就答应了几个“知道”。同向墙门首间望一回,买了几斤鲜菱、鲜藕送进上房,又送了些田妈、悦来。尤氏道:“旭垣,前日说的赵家那头亲事,我决意允他了,着你做个媒妁。明日开一个八字过去,与他们占一占。”玉坛道:“小的人微言轻,不敢担这终身大事,难保日后没有抱怨的说话。” 尤氏道:“你说那里话来。前日你说的话难道忘记了么?” 玉坛道:“从来婚姻大事只可说成,不可吹散。所以请主母应允他的。前日原说他的才学品行不过与小的一样,若与小的一样,不过奴仆之才,奴仆之品而已,有何好处?如今主母必要小的做媒,小的禀明在前:他身体浮胖,唇短气粗,是不寿之相,颇为可虑。况他的父亲借本经营,现在亏负不少。他的同堂叔伯,个个赤贫光棍,索诈无休,难保后来挪移不转,债主追呼,弃业逃亡,俱未可保。求主母三思才是。在小的恐有不能尽知之处,惟汪珍与赵家不时往来,叫他来一问便知。”尤氏诚恐汪珍说出来与玉坛不对,反致悦来要猜疑玉坛,怀恨在心,有意吹散,就不去唤汪珍了。便道:“既如此,另行许配便了。” 随向柜内取出五个锞子,暗将昨晚做的律诗包在里头,交付玉坛道:“这是内账上方付你工食,不必登入外账的。” 玉坛接了银子,又讲了些家务事,然后走出。悦来在女厅后轩,听得玉坛在尤氏前说了许多吹散的话,心中满疑玉坛挟仇,故意吹散的,胸中郁郁,又说不出口来。那知田妈亦有此念。原来田妈是悦来的母姨,情同母女,处处相关。晚饭后,适值汪珍进厨房取开水,田妈便将赵家的儿子品貌如何,家业如何,一一向汪珍盘问。汪珍便将玉坛教他的话一一答之。田妈一听,果与玉坛禀尤氏之话吻合,回到自己卧房,私向悦来一一述知。悦来心中方才释疑。暗思道:“若非刘四爷真心关切,几希被这老虔婆误了我的终身大事。若非我〔 姨〕 妈向汪珍问明此事,岂不是我屈怪了刘四爷了么?我看刘四爷的为人不独外貌温存,而居心也是厚道的。即如前月,我害他打了一顿恶棍,至今毫无怨意。他待我之情已非寻常泛泛,复肯从中吹散这误我终身的大事,作见居心正派。我今生若能得到这样一个多情正派的人,那管簟瓢陋之穷,也是甘心的了。因此时切感恩,但不敢涉乱而已。
且说玉坛走到自己房内,将尤氏给他的工食银两,见包面上注明“内银五两三钱二分” 几个字,已经晓得数目了,就不曾拆开看,随手藏入书箱。到晚饭后,便将南华女史那幅夏景小照取了下来,换上一幅秋景小照,装上了香烛拜毕,觉得精神怠惫,就在案头曲肱打盹,不觉矇眬睡去,走进一所极幽静的房子内,上有“ 挹爽山房” 小匾额一块,凭栏一望,四面都是台池廊榭,巧石藩篱,桐荫含窗,桂香盈袖,秋花秋草,入目清心,真个是挹爽之处。见笔筒中有罗笺一卷,抽出一看,是七夕绝句一首。
诗曰:
露冷梧桐月半钩,双星何处共绸缪。
嫦娥夜夜冰轮里,相傍银河应动愁。
率吟一绝敬贺
玉坛主人如愿之喜兼以志怀
南华女史拜草
玉坛一看好生奇怪,明系南华姊姊的字迹,这是一首七夕诗,因何说是贺我如愿之喜?又道“ 兼以志怀” 不解吓?且不要管他,偷他回去便了。回见侧有小门一扇,半开半掩,便转身步进。略经几重,似南室光景。正欲避去,忽闻女子声音喊道:“拿住偷诗贼。” 玉坛仓皇欲避。不知何人叫喊,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 三 回 邱小使入梦会情魂 阎罗王饬差报冤债
却说玉坛正欲避去,回头一望,不是别人,是南华女史也。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两眼垂泪道:“姊姊,你投得我好苦吓。你从前不拘我在何方,夜夜总与我梦中相会,怎么从去年十一月十五夜一会之后,直到今日方能见你?这首七夕诗怎么算得贺我,又什么为如愿之喜?又道‘ 兼以志怀’,我全不懂,望姊姊一一指示。” 女史搀着玉坛进卧房坐下,暗笑道:“他刚才说夜夜梦中相会的话,他不知现在是梦。足见世上除却圣贤,都是糊糊涂涂,如梦中人一般。此刻且不必与他说明。”便道:“玉坛,我非不要来会你,如今有多少不便之处。阴阳之道,我今日方得明白。我生前之死,死于自误,归于枉死城中,无拘无束,得以昼归泉下,夜附尔身。直至去年十一月十六日丑时,是我应死之时,一经勾去,行到鬼门关上,登入簿录,再至迷魂局,就有几个老妈子拿一碗迷魂汤来,押令人饮入肚中。那知一到胸前,就一切前生之事即便茫然,所以不晓得来会你了。如今蒙赏善司查我生前所行善事颇多,一件代穷户赎回酷烈主母之婢;一件制备棺木寒衣暗送穷人;一件贿赂赃官出入冤狱;一件首唱捐金修志,表扬三十余名贞节妇女。其余善事以作抵销恶事,奏闻上帝,授为花部司萌之职,是以得出黄泉之路,起居虚无飘渺之间。现在职司花事,日无能晷,每年八月间始能告假三五日,藉以混迹人间,变幻游玩。我拟八月中告假,因你明夕与尤环环有合枕之欢,特此早告一月来贺贺你们。”玉坛听到此话,满面肥红,无言可对,跪下地去,一味惶悚之状。南华女即便搀了他起道:“ 玉坛,你不要怕,这是你们的夙缘。况我已入花神之座,原不能与你同欢。今得一位贤良之妇顶替了我,我也欢喜。大至这就是你的如愿之事。我这一首七夕诗,半贺你喜,半写我情。比你们是牛郎织女在银河间驾起鹊桥相会,正是伉俪情殷之候,那里想到我+娥独守冰轮之苦?如今我告假回来,犹如冰轮转到银河之畔,见你们绸缪悃款,能不伤怀?汝其思之。” 玉坛道:“姊姊,我今已得了嫦娥,再不去亲近织女的了。” 便挨上身去,要与他解扣松裙。吓得女史面红颈赤,推又推不去,便道:“玉坛,你敢如此,看我打你不打你。” 玉坛道:“只怕我无此福分。如果姊姊还肯打我,则感恩不尽。就打死了我,我也是有趣的。” 女史拿他没法,只得赔着笑道:“玉坛弟弟,你不要替我纠缠,我已入了花神班次,不能再向人间干这些苟合之事。天谴攸关,非同小可,你也应该体谅体谅我才是。岂可只图你自己快乐,不顾我天谴之灾?至于我做那首七夕诗,不过急急你,与你顽笑顽笑的,你不要当真。”然后玉坛放了手道:“既关天谴,我何敢累及姊姊?但我今日既见了姊姊,不能再离的了。可能容我在这里备个驱使之徒?虽不敢与姊同床,亦得长见姊姊之面。” 说毕泪如雨下。女史虽入神班,见玉坛这种光景,亦觉心酸,将自己用的手帕替玉坛揩了眼泪,便道:“弟弟,你心中不要不适意,我将来岂无谪降之日?原可与你相叙的。现在这位尤氏妹妹是极贤慧的,你总要听他说话。他虽温和软弱,胸中自有方寸,你不可因他温和软弱而肆无忌惮,自取苦吃。他的为人重于正务,薄于私情,原是正经道理,你不可因此怀恨。你素来是多心之人,如有多心之事,能可问明,恐有所屈,不可藏在肚中,以致伤情衔恨。至于后来一切喜怒哀乐的事情,总算前生注定的,我也不便漏泄天机。”
话未毕,几个侍女送香茗两盏、点心几盘上来,玉坛一心对着女史,那里有心绪吃点心。女史道:“这个点心世上是没有的。”便拣其精致的送到玉坛口里去,玉坛觉得异香满口,沁入肺肠,又饮了香茗。女史道:“玉坛,刚才你说要在此间做一个驱使之人,你晓得此间是什么地方?我实对你说,就是你替我造的春夏秋冬四季的花园便是。从前我在九泉之下,原是一个无灵无能之鬼,与世人一般无二,不能化假为真住这花园。今超神座,便有灵心,变幻不测,虽是画工之物,虚假之园,我欲居之,便能以虚作实,以假作真,此所谓人杰地灵是也。犹如此刻,你是身外之身。你有身外之身,我岂不可居屋外之屋?那事同一理。由真而化虚者,你之身外之身,乃是身外之身也。” 一悟而醒,原来一个趣梦。口内尚有梦中吃的点心香味,案上香烛烧下去不满一寸,遂将梦中之事想了一遍,方悟南华女史因生前作善,超授司萌花神,今告假回来赠我七夕诗一首,贺明晚与尤氏婶娘同枕之喜。未知此梦灵不灵?说他有变幻之术,现住这画上花园内。遂净了手,将画仔细一看,与梦中光景相符,心中反觉忙乱。或想梦中之事,或想明晚不知能与尤婶娘合枕应此梦否,七上八落,无所适从,且和衣眠去。
其夜冥中冤孽司会同氤氲司及报应司会勘邱树业、尤环环前生冤缘未满一案,牌开照得邱树业前生本是女身,姓仇名雨峡,因前生有救侄阴功,今生予其转为男身。尤环环前生本是男身,姓刘名宽,因前生有诱奸婶娘之使女,罚其今生转为女身。其两人是前世之怨偶,未及亲迎,而仇雨峡之父母嫌刘宽家贫,将女雨峡另配张若无为妻。刘宽虽负不平之气,仍殷爱慕之心者。比及年直至张若无死后,雨峡无所依靠,刘宽仍肯降气娶归。不但不念旧恶,而且珍之如宝,畏之如虎,尚不能嫌雨峡片刻之欢,视夫如婢,动辄拧耳罚跪,鞭挞几死者共有三次。两人均未满四十岁皆遭大疫而亡。查遭大疫死者,不限于注定死生之例,但鸳鸯簿内注有五十年夫妇之缘。今核算未满二十年而遭疫死,相应于今生补足其数。今刘宽转为女身,姓尤,名环环,现年三十岁,已嫁邝史堂为妻,雨峡转为男身,姓邱名树业,现年十九岁,娶妻童氏。两人各有正配,无从媒妁完婚,合予钻穴之缘以续之。拟得邱树业前生嫌贫另嫁,虽系父母之命,然其果有靡他之志何其适张若无?之后随遇而安,其无贞节之志可知。且致尤环环前生既忿既慕者三年之久,及亲迎归原之后,复敢视夫如婢,鞭策几死者三次,不法已极。今两人业已私通,尚未共枕,除尤环环前生有三年怨慕之苦,今生邱树业于二年前因看龙舟得见尤环环之面,爱慕至今,复又卖身作贱,已经报应司照例报过在案,毋庸再议。外尚有视夫如婢,鞭挞几死者三次,及夙缘未了,应续满年限等案理合并案查办。查邱树业、尤环环前生死于大疫,不限注定生死年限内,核其夫妇之缘尚有三十一年。现在两人俱有正配,无从再以夫妇作合。查鸳鸯例载有上品、中才、下贱三等,上品者才子佳人风流于吟诗作赋之中;中才者情男艳女交接有怜香惜玉之意;下贱者浪子粉头追欢从爱色贪财而起。今邱树业、尤环环彼此俱有爱慕之心,系属中才条内之怜香惜玉一流,相应续以偷香窃玉之缘。所有邱树业前生视夫如婢、鞭挞几死者三次,查律载前生枉法害人若干分数,今生发交原爱之人照分数报应。合将邱树业发交尤环环照样鞭挞几死三次,以昭允协。除咨城隍司修案外,各司立案照办等语。三司勘毕,一面饬判官修文咨城隍司存案,一面饬差承办:氤氲司仰役任傧相撮合邱树业、尤环环明晚同衾以续前世之缘;报应司仰役包受苦案限弗乱邱树业所为之事,以致激怒尤环环之心;冤孽司仰役施辣手帮着尤环环施怒,以致邱树业暗吃痛苦。三个阴司差役持了牌票一径走到邝史堂家中来了,自然照着牌开的事理在暗中一一按时调拨,毋庸赘述。
且说玉坛一场趣梦之后,实快活不着,反觉心中七上八落,不知想那得一头好。到天明后,听见巷门开了,便起来拿了铜盆手巾,从巷中走进厨房洗了脸,又吃了半碗盐花汤。转到巷中,见通上房腰门也开了,就走进门去,转到田妈卧房外间。但见悦来蓬着头坐在那里熬希饭,走近身去低声叫道:“妹妹怎么起来得这样早?”悦来也低声道:“我姨妈昨晚起更时忽然头晕肚痛,发寒发热,此刻还是这个样子,所以主母昨晚叫我搬出来陪着我姨妈睡的。我服侍他到此刻还没有睡呢。” 玉坛道:“妹妹,你这样身子那能当得住一夜不睡,还要伏侍病人?我看上房的事情也不少,总还要添几个人才能支当得呢。况有些粗事情也不配妹妹做的。你且去睡一睡罢,我来替你熬希饭就是。向来妹妹收什的地方,除了主母的房内,总交给我收什便了。你不要磨坏了身子。”一面说一面就脱下了长衫,竟炊炉涤盏,扫地开门。玉坛只敢说怜惜之话,再不敢出戏谑之言。皆因前次悦来反了面,诚恐其再反也。谁知这悦来因玉坛吹散了赵家的姻事感激在心,隔晚已动了卓氏奔琴之念。今日又见玉坛如此殷勤怜爱,更觉动心。无奈前次原为勾引之言反面,如何反去勾引他呢?心中只望玉坛再与他说戏话,便可随机应变,转过机来了。那知玉坛竟不敢少涉戏言,一味温存怜爱。此刻悦来觉得无主意了,便道:“刘四爷,你是读书人,更不便做这些事的,还是我来做。” 玉坛道:“ 不要客气,妹妹的身子要紧,我情愿代劳的。” 悦来逞此进言便道:“ 难道你的身子不是要紧的么?你无非一片痛我的美意,我前日害你打了一顿,我背地里却淌了多少眼泪,懊悔到今。你如今不但不怨我,反蒙你处处照顾,天下那有这样有情的人?我今生除了你这个有情的人是不?” 玉坛心里已明白了,即问道:“是不是么?” 悦来两手握着玉坛的手,满面肥红,两眼含泪,瞅着玉坛一字不言。约有吃两盏热茶时候,方才道:“我有话说不出来。” 将指头一指自己的胸前,又指一指玉坛的胸前。玉坛道:“我明白了。多蒙妹妹不弃,感恩不浅,只恐我无此福分。” 两人面着面,手接手,脚碰脚,悃悃款款,剖膈交谈。忽闻前进屋内唿亮一声,尤氏的房门开了,二人吓得一跳。玉坛仍从巷中跳了出来。
悦来定了一定神,然后走进尤氏房中,将田妈一夜及现在还痛的光景禀了一遍。尤氏道:“你既通夜没有睡,这回子也好去躺一躺了。” 悦来答应了“ 是”,就转去倒了一碗希饭汤给田妈吃,过后就在炕上去躺了。暗喜道:“我的心事不意今日就能说了出来,莫非前生注定的。但不知主母肯把我配他否?这一重关倒有些难过。” 这里尤氏晓得田妈之病没有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了。暗喜道:“今晚可以同玉坛相叙了。今晚仍命悦来去陪田妈睡。午后命何惠到乡下等庄去算租账,三日不能回来,乘此可命玉坛挨到了一更将尽之时,嘱玉坛进我房来,总无人得知的。”主意已立定。
这里玉坛回到房中,十分欢喜,想道:“昨日得了一个趣梦,今早又得这一件喜事,若今晚能应着梦中南华姊姊贺我的事,则我就要快活到天外头去了。然而我那有这样福分?不要福薄灾生起来。且出去买几样鲜果品好花卉进来供献我南华姊姊。心里正一头鬼诵经,脚底下走出去了,买果品花卉进来,如法摆供。拜过后便往上房,果见尤氏。尤氏道:“昨晚田妈忽然生病,今早还未退热,生怕着了邪气,今日要替他祭献宅神,你酌量去买些供菜回来。” 又低声道:“并不为祭神,不过借个名色实在是请你的。” 随将已定的主意一一说知,又授了晚上入内之计。玉坛一一记在心头,十分欢喜,所有那日的买菜供神,以及尤氏命何惠赴乡算账,命悦来仍去陪着田妈睡觉等事自然一一调拨妥当,不必细述。
到了一更后,玉坛依着尤氏所授之法,先将前后门户一齐上了闩,然后从大厅后轩天井内上了桂花树,转上了晒台,走入西厢楼内,从扶梯而到了尤氏房内。但见桌上已摆好了荤素果碟,件件鲜明,花笑胆瓶,香浮宝鼎,一房春气,绝胜迷香之洞。转进梳妆房内,方见尤氏在妆台前斜睇着菱花宝镜,在那里插戴珠兰,不施脂粉,身上穿一件西湖色熟罗短衫,元青纱裤,宛似一个新娇卓女。玉坛一见,以为误入天台矣。走近身去道:“我玉坛两年辛苦也有今日,只恐怕在这里做梦了。” 尤氏笑道:“人生世上,本是一场大梦而已。至于今晚之事,不但如梦,而且梦想不到的。以我的身分,我的素性,岂肯做出这样事来?就你也是绅户之子,读书之人,又何肯卖身作贱,赶这种苟合之事?总是的夙世原故。两人搀手走到卧房,玉坛道:“今晚是要先谢个恩,告个坐,才好放肆的。” 尤氏暗想道:“ 我正要寻他的不是处,给他一个下马威,骑住了他,使他后来不敢不在我裙底低头,服我号令。我昨夜赠了他一首诗句,他居然见了我两次,题也不题,好看话也不说一句,他已藐视我了。今晚偏要就拿做诗一事去难他一难呢。” 便道:“我本来不要你谢什么恩,告什么罪的。但说‘ 放肆’ 二字,不要你将来连别的事都放肆起来。不要说你是我的晚辈,即便你比我长了十辈,也不能在我跟前放肆的。今晚倒要你到我裙底下多磕几个头呢。”玉坛笑道:“理应这样的。”便近着尤氏裙边,果然磕了七八个头,又磕了一个响头,然后搀他起来并肩而坐,执手谈心,交杯欢饮,绸缪缱绻,春意满怀。玉坛将手帕解开,取出象牙骨百美图摺扇一柄,上写着情诗一首,羊脂玉和合扇具一个,赠与尤氏为表记。尤氏取出自已绣的荷花式金丝香囊一个,上有翡翠玉荷叶式提头,与玉坛做表记。你一杯我一盏,两人略有醺意。谯楼上已转二更,于是两人都站起身来,将桌上的东西收什得干干净净,地下的骨头果壳亦尽扫除,炉内添上了龙麝,然后又坐下吃了茶。玉坛此刻淫心荡漾,连次催促夫人卸装。尤氏道:“我们不是楚馆秦楼的遇合,怎么你就这样鄙俗?我虽不是佳人,你却是一个才子,今晚之会必得做几首妙咏助助风流之兴才是呢。我再来煎茶,你将今晚的意思做律诗两首。” 玉坛倒有些着急了,不知做得出做不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 四 回 试良谋两宵逞欲火 设奸计一语漏真情
却说玉坛正在淫心荡漾之时,被尤氏押令要做律诗两首方许上床,心中不胜焦急,又不敢违命,只得息心静气,做成了两首才得交卷。
诗曰:
自慕丰标已二年,天台路险料无缘。
那知今日能随愿,得进深闺许并肩。
赠我香囊珍手泽,贻卿纨扇重情篇。
愁人忘却籧蒢态,相傍仙姬实赧然。
果然有志意能成,莫道红墙阻我行。
已许今宵游楚岫,不虚当日忆秦筝。
鸳鸯枕上春初暖,龙麝香中人欲醒。
乍近弥回肠寸寸,低言画鼓已三更。
尤氏在里房煎茶、脱簪环、净下身毕,唤玉坛进去也洗了手面,带了两盏茶,仍到卧房坐下。尤氏将诗细看,果然新色,满心要赞他几句。暗想道:“前日我赠他的诗也不至于不通,他好看话都不说半句,我倒去赞他么!看了两遍,就搁在一旁,毫无半字说到这诗上去了。玉坛见尤氏一字不题,心中以为尤氏眼界高超,所以看不上眼,就投过一旁了。如今倒得着了一个才女教诲教诲,也是我的运气。便站起身来道:“婶娘我此刻实在心慌意乱,做不出好诗来,到明日另做两首进来求教求教。” 尤氏道:“我那里晓得什么诗?我的诗是人皆看了就要污了眼,人皆谈了就要污了口的。”玉坛道:“婶娘都要替侄儿说客气话么?这是只好说侄儿的诗才配呢。”一面说一面(疑有缺漏)入籍,在此免得家乡一切缠扰,今年正月中寄信回去通知族长,至今尚未接到回信。岂有侄孙来而公堂没有信的道理?种种情节显有捏冒,我倒要出去盘他一盘再作道理。” 玉坛听尤氏说“这进门便说要见叔婆” 的一句恍然大悟,舌头一伸,暗想:天下那有这样精细的人?如今做官的人,做刑名的人,千中也难得一个。若刑名官府个个能如这一位尤氏,天下没有冤狱了。我真个只好向他裙底甘拜下风的了。” 尤氏走到厅后轩,隔着屏门坐下,那人要见。玉坛道:“ 奉主母之命,凡有家乡亲戚,不拘亲疏,如未曾会过面者,总要问明白了才见的。”尤氏诚恐他说话狡赖,要取他的笔据,命玉坛给纸墨笔砚,他录出姓名、住址、现在的来意,从那里起身,经过那里,一一开明。那人便执笔写道:“侄孙姓张,名诳儿,家住山西。现因本乡地震震塌公祠房屋十四间,应捐银三百一十五两三钱二分,族长椿庭打发我来到叔祖家取这银子,因侄孙系属亲人,毋庸另具书信。” 写毕呈与尤氏,尤氏道:“俱系大概之言,外人易于探听之事。再将你的三代及我今春寄知公堂的说话、银子的数目一一写出来。” 那人吓定了汗流脊背,一字写不出来。尤氏道:“岂有自己的三代都不晓得的么?岂有在公堂中办事的人而不晓得我寄公堂中之信的么?”那人故意反转脸来道:“你们恃着自己富贵,便不认识穷居宗族了么?何必要罗罗娑娑拿我当什么人看?待我也不要认得你们。” 立起身来便要 走。尤 氏 喊 住 道:“你来了就不能去了。告诉你说罢,你说不晓得叔祖在安徽,先是谎话。我侄孙诳儿向来晓得的。如果不晓得,你走进门来因何就要见叔婆?何所见得叔祖不在家呢?况你这个字迹并不是向来寄我信的字迹。你快将捏冒的缘由一一说出来,免受解官吃苦。” 那人一字不能对答,心知马脚已露,不能支吾,又不能走脱,便道:“你们也没有失财,只当我没有来就是了。一切不必说起,我是上你们小舅子的当,只求开恩放了我罢。”尤氏听他说上什么小舅子当的,更要追问了。便唤汪珍等将他眼睛用手巾蒙起,吊在梁上。尤氏走出厅来坐下,命赵¥慢慢拷问,那人痛不过,便道:“放了我下来,我说便了。” 尤氏道:“不能!要你细细说明了才放你。”那人道:“我本姓向,名小中,安庆省城人,向在山西人皮货铺里做伙计出身,会说山西的话。因去年六月中替这里张赵奉做了一个买小老婆的媒人,张赵奉许过我二十四两银子中费,到后来赖了我四两,我怨恨在心,时刻想害他。他的小舅子姓施,号猾计。他与我商量教了我到这里来的骗法,得了银子两人对分,所以来的。不意被奶奶察出虚情,求释放我,就沾恩不尽。” 尤氏方知邝史堂已经买了小老婆一年了,天网恢恢,今日因这拐骗的事情倒破了。这一件事情出来了,尤氏心中喜的是不曾上拐子的当,反破了邝史堂在外买妾一件事。恨的是邝史堂瞒着他买妾,既不商量于前,又不通知于后。且小舅私通外人谋害一事,虽然谋害未成,而居心可恶。恨不得将这施猾计及这拐子一顿打死了才爽快。又命汪珍将他结结实实打了二百个藤鞭。天色已晚了,然后放他下来,拖出墙门外去了不题。
大皆吃了晚饭,干了些正务。玉坛到自已房中用用心心又补做了两首七律诗。
诗曰:
含羞含笑卸红妆,宽下弓鞋付我藏。
翡翠衾中揉乳滑,鸳鸯枕上接唇香。
灵犀才透娇声作,玉液微流秀色扬。
死是乡焉吾亦愿,巫峰长梦又何妨。
吾生久惯见娇娃,惟见卿卿恼乱怀。
脂粉不施容更冶,鸳鸯未合意先谐。
残瓜破处瓤犹满,老蔗尝来味转佳。
何事相逢如此晚,言谈枕上怨时乖。
玉坛将诗誊正,随手插入袜管中。听谯楼已交二鼓矣,仍照隔晚,从桂花树达到了尤氏房中。尤氏正在里间房中洗浴,回见玉坛走进房来,初见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着洗浴布遮着阴hu,且命玉坛撤去灯火。玉坛笑道:“我两人如今还有什么避嫌的么?”便走近身去道:“ 我来替婶娘擦背。”尤氏道:“我正少一个丫头在这里服侍呢。” 玉坛便卸了衫子,替尤氏擦背抹胸,带着抚弄奶子,便随口占成两首七绝。
诗曰:
罗衫卸向玉纹茵,蓦见情魂欲览巾。
水滑凝脂灯下看,梨花带雨一枝春。
洗到酥胸满手春,揉来温软滑无垠。
果然似个鸡肉头,莫怪唐皇赞太真。
尤氏笑道:“这样赞扬我竟是一个杨玉环了。” 玉坛笑道:“当年杨玉环出浴还没有今晚婶娘的出浴有趣。当初杨玉环出,安禄山未曾在御服侍,杨玉环倒替安禄山洗过浴来。如今婶娘不但不替我洗,倒还我替婶娘擦背抹胸左右服侍。”尤氏笑道:“ 你不要妒忌安禄山,你也坐到盆里来,替你洗便了。”玉坛果然脱去衣裤,坐到盆中,你替我洗,我替你抹,彼此交欢。先在盆中赶了一对鸳鸯戏水图,然后起来同到卧房,卷起了湘帘,沿窗坐下。银汉横秋,金风入户,两人挥扇谈心,飞觞啜茗。玉坛取出补做的诗来呈与尤氏,尤氏接来回环细阅。心中虽爱这两首诗,口中仍不肯赞他。但说道:“这‘残瓜’‘老蔗’ 两句未必是你的真意,不过勉强赞扬而已。” 玉坛道:“并不是赞扬,是个实在情形。”尤氏笑道:“你说老蔗味佳,你可要尝尝否?” 玉坛笑道:“我却最怕污秽的东西,惟独婶娘的余沥,不拘什么,总是爱的。那怕红潮下来,我当是他玫瑰;卤精水下来,我当他是蜜蜂糖。” 尤氏笑道:“骂你这下作东西,不要嚼舌根,服侍我睡罢。” 玉坛就去取睡鞋,又替他解膝裤,脱鞋,脱衣。尤氏道:“你这丫头倒也侍服得周到。你倒顶了悦来的缺罢。”玉坛道:“我那里巴结得到悦来的分儿?” 两人说说笑笑,扒上床去,又赶起风流的事来了。口连其口,作一个吕字之形。底下屌头对上作一个舂米之状,攒香嬶蕊,如蛱蝶之恋花;送杼迎梭,效蜻蜓之点水。枕畔莺声呖呖,席间玉液盈盈。气微而心荡,眼闭而骨苏,一泄如流,钩颈而睡。停了半个时辰,复行鏖战一回。
这里悦来一心要到玉坛房中去谈心,不肯早睡,便借洗脚为名,洗洗剪剪,包包裹裹,延到三更时候方才的当。便向田妈道:“ 我肚子里有些饿,到厨房下去弄些东西止止饥。”随提了一盏灯笼,从巷里转到玉坛的卧房外间,有腰门一座,向系里面上闩。近因门扃坏烂,就在外面用铁锁锁断,于是轻轻将钥匙开了下来。推进门去,走到玉坛卧房门首一看,不过掩在那里,不胜欢喜,一推而进,只有天灯一盏,并不见人。摸到外屏门及上房门,俱是关得紧紧的,惟有两扇窗半开半关,一无去路,心中十分奇怪。若道私自出去嫖赌,则这屏门是怎样闩的?若从腰门出去,又是外面锁断的。他飞到那里去了?只怕我还是在田妈房里伺候,他从上房转这巷里出去的?若给主母知道了还了得,难道他不晓得主母的利害么?这倒要惊他一惊呢。随拈起笔来写上四句仍语道:“行其庭,如无其人。登其堂,不见其个。” 写毕回房去了。
到了将转五更时,玉坛、尤氏两人起来,抹身吃了点心。尤氏道:“今日你去替我起一个家信稿,将昨夜拐骗未成之事,从头至末一一叙出来。叫你表叔速将他小舅子施猾计押令写靠身笔据,连他老婆儿女都要写上纸内。这样人若不先收住了他,将来还要受他的害。他若不肯写靠身笔据,便将拐骗一案出首便了。连这小老婆都不能容的。所有靠身银两仍照大概数目给发,靠成后先将笔据寄回与我,再另单录一张。戚继光大将军收。妾砖扉室内以致袒跣跪迎一节。使你表叔惊一惊,他接到我信之后,必定回来请罪的。他到家后,你不大要与他见面,他是近视眼,不大认识人的。你见他时须要离开四五尺地步,使他不认得你。我将来自有提拔你出头的道理。今日何惠若再不回来,我仍叫悦来去陪他姨妈睡,你再进来便了。” 玉坛一一答应。东方已经发白了,仍照隔晚送了玉坛出去回房复睡。
玉坛到了房中,一见桌上写的纸条,唬得魂不附体。左思右想,除了悦来,万无别人可以进得这屋里来。如今露了这个马脚出来还了得,幸而他说不出口的。况他已与我私订了终身,再没有不来包涵我的。我且不用发急,且进去看他如何说法。不知悦来知道玉坛在尤氏房里行房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 二
[book_title]第 五 回 悦来婢预任情郎占 燕子窠巧报主翁归
却说悦来一早起来,拖着鞋子先去将那腰门开了,回来正坐在外间厢房内炕床上裹脚。心想道:“ 他看见了这字条,必定就来问我,我倒不好十二分去顶真他的根由,伤了情就无趣了。”那玉坛已走近身来,低声道:“ 妹妹,今日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就挨着身坐在一块。悦来道:“ 我昨日更比今日起来得仍早。昨日为你熬了莲子绿豆希饭在这里,你就不屑到这贱地来了。” 玉坛笑道:“ 多谢妹妹,我那有这个嘴福。昨日身子有些不爽快,所以睡到午后,还是为着那个拐骗的人闹起来的。” 悦来道:“怪你不得身子不爽快,嗣后也要自己保养,少干些冒险的事才是呢。这位主母不是好玩的。”玉坛听得此话句句是戳心的,且有吃醋的意思在内。那知悦来说的“ 少干些冒险事情,主母不是好玩的”话是生怕玉坛出去嫖赌,被主母得知了是了不得的。两人的意见牛头不对马面,混说了许多隔壁话。玉坛便跪下地去道:“ 这个事情非同小可,性命攸关,望妹妹格外包涵。就你田妈跟前,都不好说的。” 悦来连忙搀起道:“ 你不要愁,嗣后只要你听我的说话,我的身子尚然与你了,那有不肯包涵你的道理呢?” 玉坛才得放心,转愁为喜,就抱着悦来坐在膝上,弄乳接唇一阵横陈,欲心顿炽,便向求欢。悦来道:“ 我们订期侧配,岂效淫奔?” 玉坛哀求道:“人心翻覆,势若波澜,倘事在必谐,先之何害?万一有变,其如你我相爱何?” 悦来嘿然不语,遂任所为,就在炕床上两人相抱,春意满怀,握雨抱云,俱如饿鹰见血之状。桃花洞里春意初生,松树阴中僧门始启。一个含羞忍痛,又云趣在于斯;一个采嫩摘新,乃曰喜出望外。玉杵频舂,问:“妹妹,吾应酬可好?”莺声细啭,唤:“哥哥,我快活难支。”倒凤颠鸾,约有一个时辰,方才一泄如注。起来时两人衣裤处处绉纹,佳锦席上鲜血淋漓。当即收什干净,田妈睡醒来,心上要叫悦来熬希饭吃,诚恐他在上房服侍主母,不便喊出口来。这里尤氏一夜追欢还魂,一睡直到巳时方醒。两人在这厢房内正可盘桓,悦来一面梳洗,一面在炉上做点心。玉坛赶忙替悦来办早上应办的事情。各事办妥后,两人再到厢房去说笑,又吃些点心。玉坛低吟曰:
昨日蒙卿解佩珰,今朝莫负好时光。
蛾眉浅锁颐含笑,蝉鬓微偏钗坠床。
悦来续吟曰:
罗帕新沾桃浪色,葛衫暗惹乳花香。
我无一顾倾城貌,奚配天台误入郎。
玉坛道:“妹妹有这样大才,我竟一些不晓得。真果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失敬!多多佩服之至。” 悦来道:“ 我那里会做诗,不过胡乱应酬而已。从前主母未嫁来时,他在家中服侍的丫头甚多,承主母的恩典,谓我不笨,不要我服侍,叫我跟着他学些笔墨,我也喜欢这一道,日夜专心,所以略知一二。然而不弹此调久矣。还是去年看见《 聊斋志异》 上两句说得好,‘从今不作诗,亦藏拙之一道也。’ 我就直到如今不敢做了。” 玉坛道:“妹妹有这等诗才,尚然说不敢做,我旭垣就更不必说了。” 又问明了悦来的住址、年庚、八字,方知姓胡,住万福村,行年十七岁,八月十六日丑时生。然后分手回房,闭上了房门打盹。
悦来下身有些疼痛,勉强服侍田妈吃了希饭。尤氏也开门出来,悦来皱着眉头,勉勉强强,一步一步走到上房,见了尤氏,将田妈的病已好了四五分的光景说了几句。尤氏道:“再吃几剂药就会好的,你也不要着急,我看你也有些不爽快的样子。” 悦来道:“头里晕晕沉沉,两腿如灌了酸醋一般。”尤氏道:“你连夜服侍了病人,身子磨坏了。就是往常时的事情也不少,我早要添几个内用人,总说说就过了,你去安息安息罢,家常的事情我自己做就便了。” 悦来答应了,就回到田妈房中,躺在炕上思想如何就可以与玉坛联得姻来的道理。
这里尤氏一路开门出去叫玉坛,玉坛迎上来见了尤氏。尤氏道:“ 今日悦来也病了,你快到厨房下去料理买菜做饭,再替我带盆脸水进来。安庆的信不用你起稿子,我梳洗停妥自己写就是了。你先去叫汪珍雇一个到安庆去的脚夫。”玉坛自然照着尤氏的吩咐,一一理会。尤氏自然梳洗后,写妥当了信,交玉坛发脚夫送去,不必细述。玉坛就到厨房下去料理尤氏的饭,一一送进,尤氏就叫他陪着吃了饭。洗了手面,尤氏道:“田妈、悦来两个惧已病倒,上房无人服役我,本来要添几个内用的人,你今日亲自到人行中去雇一个妈子,买几个小丫头,须要拣痴呆些的为妙,便于你我私通之事。”
玉坛答应了,便转到账房中,拣了几张银票,锁上了门,一直往人行中去拣人。直到下午时,才买妥带回,见尤氏磕了头。吃过晚饭后,将日间取出的几副床帐、被铺,以及零星需用等物交付三人。吩咐老妈子王氏,住田妈卧房之后进屋内,专值洗衣裳、净溺桶及晒晾一切事件,不唤不许擅入上房。两个丫头,一个十四岁,唤侍茶;一个十三岁,唤侍拂,同住田妈卧房间壁,俱交悦来管束。侍茶专值洒扫抹桌,到厨房里取饭取汤等事;侍拂专值煎茶叠被打扇侍膳等事。诸事依时依限,不后不先,不唤不许走动;如有过犯听凭悦来处治。一一吩咐毕,玉坛随将雇买一切笔据呈交尤氏手执,然后带着这三个人去见悦来。玉坛将尤氏吩咐一切的话,一一告诉了悦来与田妈。悦来道:“我看这两个丫头的眼睛毫无灵气,一派笨相,将来是两个淘气鬼。幸而交与我来管束,若主母自己管束起来,不要上半年,就要打死的。我从前也要算伶俐勤慎的人,初服侍主母半年之内,动不动就拧耳罚跪,动不动就是恶棒一顿,打得寸骨寸伤,我是在铁线眼里穿过来的。如今将这两个丫头交与我来管束,倒是他们的运气,正所谓痴人有痴福。然而我不用些辣手,不但不能合主母之式,反害他们将来的日子的。我也顾不得要用点狠心肠了。” 田妈道:“这个虽是难为情的事,然而你倒有了替手脚的人了,这也是你的运气。” 玉坛又同着这三个新来的人到了厨房下识认识认,然后吩咐厨下人替他们搬铺盖,挂帐子等事,方才转来,仍到田妈房中,问两人的病。又笑向悦来道:“我看妹妹满面精神,喜气冲冲,毫无风斜骨节之病,不过有些硬病而已,只须 一 两 日 就 全 愈的。”悦来瞅了一眼玉坛,才出来将厅前的三墙、前厅上窗门、屏门一齐上了闩,便从女厅而进。
尤氏正在院子里篦头发,尤氏道:“ 后头的门还没有关。”便披着头发走进去喊了三个新来的人到来,指点他关上了通上房的门窗,尤氏回来将后轩窗门、屏门一齐扣上,仍到院子里去篦头发。玉坛站在旁边替他打扇,尤氏道:“你这两日辛苦了,我这炉上煨的是晚饭吃剩的鸭子,添几条海参、鱼肚在里头煨与你吃,最是补肾的东西。莲子熬的希饭也是健脾的。你到里房去添一壶冰雪烧酒,再到壁厨内将小菜、水果碟子一齐搬了出来,我篦完了头发就来的。玉坛听了便到房中去一一安排停当。尤氏进来,同着饮酒。你一杯我一盏,愈饮愈有兴致,愈谈愈有情文。到了三更后,玉坛道:“时光不早了,我们睡罢。”尤氏道:“我儿,你不要催,人生在世,惟独‘ 风情’ 二字那个不贪?须要晓得乐而不淫才是。我岂不要与你时时叙语,夜夜同眠?无奈你的身子要紧。你一连两夜扒高落下,冒露披星,暗进暗出,赶了六次伤身的事。你又不是铜浇铁铸的人,适或闹出病来,我又不能替你,叫我何以为情?断不可为了游嬉之事,伤了有用之身。我情愿陪你坐谈一夜。我儿你听着我的话,我就喜欢你了。” 玉坛流下泪来道:“这个固然是婶娘痛惜我的心,其实与杀我一般。我玉坛为了这件事情,不要说病,就是死也甘心的。况我年纪不满二十岁,精神强壮,不要说两夜,就是三十夜也不妨的。况何惠明日一定要回来了,除了今晚一叙,不知要到那一日再能遇到这样机会呢,总要求婶娘再容一晚就沾恩了。”尤氏道:“既有这样本事,也只好适你的意便了。” 然后玉坛照昨晚的样子服侍尤氏睡下,自己也上了床。玉坛笑道:“世间无服之亲,犯出偷情案来,不知与寻常有无分别?” 尤氏道:“ 既是无服之亲,自然就照寻常论,那有什么分别?若有服之亲,也要以亲疏定拟。然世间乱伦一事,专出于名门世族,如男人拘束于缙绅书礼,不便出外浪游,就不能干那陌上桑中的钩党。至于女子,安居于内院深闺,无从倚门卖笑,就不能做出奔琴题叶的风流,只能在家就便偷情。所以乱伦之事往往出于名门大族。不要说那名门大族,就是当初隋炀帝,也曾烝于其母,齐襄公也曾淫于其妹,卫宣公也曾奸于其媳。种种乱伦,不一而足。何在乎我们的无服之亲?” 玉坛笑道:“ 如此说来,儿要无礼了。” 就拢着身去喜孜孜偎腮送舌,热腾腾叠股施枪,两个肩尖暂作金莲之架,一双玉体合成好字之形;霎时间云封楚岫,雨卷阳台;一条独眼之龙,七混多情之海,掀波鼓浪,水溢乎岸边;摆尾摇头,声沉于泉底;迨老龙喷水,欲火方消,交颈而眠,直至天明方醒。玉坛又向求欢,被尤氏摔了几把,骂了几句,然后不敢,只将两手向尤氏身上抚摩,未几尤氏矇眬睡去。私将尤氏的睡鞋脱了下来,捧着一对金莲细玩,真个余香馥馥,入握如绵,令人心痛。玉坛恨不得将这一弯暖玉吞入肚中才得杀渴。尤氏醒来,将脚尖向玉坛额角上点了一点,又骂了两声,便同着起来,向炉上烧汤净身,又热些点心吃毕,玉坛方从正门而出。随将厅屏门开了,转到田妈房中,借问病为由,与悦来戏谈一回,意欲求欢。因时光不早,恐尤氏开出门来,且因悦来下体还有些痛,就勉强出来,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这里悦来走到上房,向尤氏道:“我姨妈病势反觉沉重了,昏迷不醒,吃汤呕汤。” 尤氏道:“ 他也五十多岁的人了,原可以回家静养静养。既然病重,只好叫他的儿子来领他回去的了。他服侍了我一辈子,我倒有些不忍舍他去呢,如今病势如此沉重,这也无法的,只好多给几两银子,与他带去用用的了。”随唤玉坛到跟前,将打发田妈回家的事一一吩咐明白。玉坛自然一一照办妥当不题。到了下午时,何惠到家,将一切给算的账目,以及本年补收的麦租交明。一面发交玉坛登账,一面命厨房下人来将这租麦斛上了廒。然后尤氏将前日拐骗一案,及本日打发田妈回去的事一一告诉了何惠。闲话休题。
且说邝史堂接到了尤氏的书信拆开一看,吓了一跳,心中如有小鹿儿撞起来了。暗想道:“这件事总是这施猾计的黄鸨蛋害我的。若没有这拐骗的一节,我这买妾一事也不会败露。这回子要逼这黄鸨蛋写靠身的笔据倒也不难,就是这桩娶妾的事叫我如何摆布?” 随去到上房,将这尤氏寄的信读与施姨娘听了,施氏又惊又气。史堂道:“你不要气坏了身子,总有我在这里抵挡。如今且去叫你哥子进来,你如此这般向他说,不怕他不写出靠身笔据来的。” 施氏暗想道:“我从前在家时,受尽这嫂子侄女的磨折,今番看来要到我手里来过日子了。” 随命丫头翠娥到厨房下去唤了猾计进来。史堂将这拐骗的事指着痛骂,假意要去由地保斛他出场。猾计无从抵赖,施氏假意拉住了史堂,照着史堂的说法从中慰劝一番,然后逼着猾计写了靠身笔据一张。史堂假意不肯道:“那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我把他解到衙门中,照诓骗未成,赃未到手,例杖一百,徒三年。我如今出了身价银子,要用这没良心的人么?” 施氏又假意再三哀求,然后史堂才肯应允,便道:“既看你面上,我也不要白用他,照纸给他六十两银子便了。着他明日就要把妻子蔡氏、儿子高用、女儿素香搬进来,住在厨房间壁,听候使唤,不得认姨娘为亲。”施猾计不敢违拗,一一如命不题。
史堂即于八月初九日起身回家,一路只愁见了尤氏没有说法的道理。素来晓得这位奶奶不是好惹的人,不能与他用硬劲的,暗想只有遵他写来那一段戚大将军瞒妻置妾的故事便了。大将军尚如此,何况于我呢?主意已定,到了十四日方才到家。一进墙门,赵¥、汪珍走上前来打千迎接。其时玉坛正在尤氏房中,与尤氏并坐榻床上谈笑。忽听得载阳堂前“阔嗒”一响,“ 嗳唷” 一声,玉坛跑起身来,跑出房外,从屏门中跑进,由腰门而出。悦来见他慌慌张张,心中甚属疑惑不提。这里尤氏听得“ -唷” 的声音,知道丈夫回来了,便向镶玻璃的窗眼内一望,果然不差。见史堂的头上戴着一顶泥帽,向里走进来,自言自语道:“ 才得到家,先吃了燕子窠的苦头了。” 尤氏吓得心跳不住,转坐到炕沿上假意看闲书。暗想道:“若没有燕子窠掉下打到他头上,几希一直进来,碰见我与玉坛并坐在这里了,这还了得!不先不后,恰好就打上他头顶上,其中必有神灵保佑。” 尤氏感激这燕子窠,要去救燕子,史堂已进房来了,向着尤氏左一个揖,右一个揖,百般殷勤。尤氏置若罔闻,便立起身来,走向里边,喊了悦来,又唤了一个厨下人,同到女厅上将燕子窠托了上去,用些泥巴修理坚固,然后回房。史堂也跟着尤氏进房,又与尤氏赔笑,殷勤且道:“我的奶奶,不要不理我。总是我不是,你要如何,我就遵你如何?你要照戚继光瞒着夫人置妾之例办我,我也遵的。” 尤氏暗想道:“他瞒我买妾,原非犯法之事,尚然如此赔罪。我瞒着他与玉坛私通,更是对他不过之事,如何好令他跣足跪迎痛遭严杖呢?”只好故意虚张声势,警诫他将来不敢瞒我做事就便了。然第一面与他反目,须要给一个威势他尝尝。” 便道:“你嗣后,你还敢瞒着我做事否?”史堂道:“嗣后如再瞒着你做事,我就沉江落海,死无葬身之地。” 尤氏啐了他两口,赶上去拿一张解手纸向史堂嘴上抹了七八抹,骂道:“只当你放屁嘴。”又道:“我本打算一世不与你交谈,将这田地房产据住了,独自过日子的。如今姑且念你初犯,而且自知罪孽,急急赶回,负荆请罪,尚有畏惧之心。兼之发誓,结实哀容可矜,从宽痛责手心二十板,罚跪半夜。” 史堂道:“既承我奶奶有回转之心,我史堂还恳情将这跪杖两罪权记在簿内,将来如有再犯加倍处治便了。” 尤氏心中原不忍给苦头他吃,只要吓吓他就是了。便道:“这个小刑罚本不能舒我的气,既不能舒我的气,准记在簿上,候你再犯时与你算账便了。”随将家人等功过簿上列了一判。
判曰:
尔邝史堂曾读诗书,罔知天理,灭义忘恩,瞒妻置妾。不思微官薄业,出自妆奁,乃敢荡检逾闲,昵于淫欲。忘鸿案之深情,何忍灭泰山之盛德富诛?余年犹少,敢云胤子难期?汝命有嗣,莫道荆妻不育。你敢欺瞒正室,置雏姬于异地;溺爱偏房,纵小舅为匪徙。我虽不敏,尚能获丑于言中,明可察于秋毫之末。汝实厚颜勿愧,负荆于裙下,畏若趋于夏日之炎想。你私行之事,实为剃面无容。听你发誓之言,似觉呕心有血。长寄他乡,愿作丧家之狗,暂归故里,形同就死之牛。忸怩之态,堪羞觳觫之形。可悯该夫既挟初犯之情,哀求宽免,本妻爰体好生之德,慨赐矜全。所有应得之罪,暂行注册,以观后效。此判。
史堂接来,鼻磨着纸一看,笑道:“奶奶你竟是一个官长,看着我是一个有罪的小民;尔看得自己又尊贵又精明,看得我卑俾不堪,可以放在脚底下搓 搓 的 人。” 尤 氏 道:“尔既做了这件事情,只能照这样待你,还要你在这判语下画一个花押呢。”史堂极奉承尤氏,就拈起笔来,不知怎样奉承画押,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 六 回 报夙怨畅辱母家人 赠郎诗误入亲夫手
却说史堂极欲奉承尤氏,拈起笔来不画花押,便写律诗一首,以代之。
诗曰:
天生丽质本温良,今日温良偏转强。
江北人归鞍未下,河东狮吼意先慌。
欲除鸾镜非无故,为置雏姬不与商。
勿效继光袒跣样,娘行怎肯宥猖狂。
尤氏道:“你不要嫌我强,亦你咎由自取。你还没有尝着娘行的辣手呢。停一回通一个辣手,信与你试试。你且取出那黄鸨蛋的靠身笔据来与我。” 史堂向箱中取出交付了尤氏,尤氏阅后收入契券箱内。
众家人探得主翁、主母生气,直到事情讲明白了,然后何惠带了玉坛进去,叩见史堂。略问数语,就出来了。悦来领着老妈王氏、丫头侍茶、侍拂也来见了主翁。史堂将店中现在光景告诉了尤氏。吃了晚饭,尤氏也将家中的事务说与史堂听。史堂道:“家中有你这位精明的奶奶管着,我是不来管不来问的,你要如何就如何。” 尤氏道:“现在家中事情日多一日,何惠的精神也不似从前,到底年纪大了,他一身实料理不开。我是少年之妇,除了何惠无人可以进得上房。我心上要在亲戚中拣一个精明老诚的晚辈,帮着办办才好呢。如果老诚有用,就领他为螟蛉子,替他娶一个妻,将来生出儿女来,就是我们的子孙了。” 史堂道:“ 这是极妙的事情。就是人才难得,须要细细访问然后好办。” 话言未了,悦来进来取铺盖,搬到田妈住的房内去住。向来史堂回来,悦来就与田妈一床睡去,与史堂避嫌之故。
尤氏关上了房门,洗身睡觉,一夜照老调敦伦两次。尤氏经过了玉坛的淫具功次,而玩这随号之具,老调之曲有甚趣味?如吃了山珍海味,再吃的是白菜豆腐一般。两人一早起来,料理买菜过节。随即仆妇、家人、使女俱到上房来叩节领赏。尤氏心上感激燕窠落地,定是宅神的保佑,要供献宅神,随吩附何惠道:“中秋虽是人节,向无祭神之例,然我本年之事百事如愿,要谢谢神明。替我另制盛筵一席,供献宅神。”何惠答应了,就出去同着玉坛,又叫了一个厨下人出街置办,回来一一安排至的,吩咐时刻留心躲避史堂,不在厨下帮忙,就谋出街的差使。
且说施氏自史堂起身回家之后,一心要报这蔡氏、素香两个恶人的冤仇,想道:“这两人的罪恶不可胜数,始而忤逆父母公婆,继而怨人做贼偷汉。我在家时,他冤我偷汉非止一次,受过他百折千磨,甚于泄婢。如今也到我手中来了。依着他两人的罪孽,死有余辜,我却不忍下这毒手。向闻家中的大奶奶是一个女中大丈夫,能杀人能救人,毫无脂粉之气、婆婆之心,见贤则喜,疾恶如仇的人。将来送这两人回去服侍,等大奶奶去收什便了。他们如今到了我掌握之中,还不晓得小心奉承,居然有藐视我的光景。今日我先羞辱他一场,给些利害他试试。随唤翠娥将这四个恶人一齐叫了进来。施氏道:“我与你们本是骨肉,你们如果把我嫁出大门,原无论大户小户,总是亲戚。如今将我卖出为妾,你们得受了身价,就不能认什么亲戚了。你们自己不思天理昭彰,偏偏又靠到这里来了。我虽是偏房,也就是你们的主子,你们就是我的奴才仆妇使女。你既是我的奴才仆妇使女,怎么进这门来不向我磕头?不进来服侍我?我这里出了银子买了你们这些奴才仆妇使女,进来是看样的么?你们这一班畜类,一生所干的事情,那一样不是伤天害地的?我在家时,受你们多少污名秽节之冤,千磨百折之苦。如今邀天之幸,你们都来做我服役人了,你们的死活文书都在我掌握之中,不怕你们飞到天边去的。你们这些糊涂东西,死活都不知,还来藐视我?我如今教你们这些混帐东西试试我偏房主母的手段。”四个人听了这施氏的说话,句句凶险,句句实情,无从狡辩,又不服告饶,八目相视,一言不发。施氏唤了两个出店家人,又厨下两个用人进来,吩咐道:“替我把这四个恶贯满盈的剥光了衣服捆起来!” 然后四人跪下磕头,齐声哀求道:“我们并不敢藐视,嗣后进来服侍便了,只求开恩。”一连磕了十几个头。施氏道:“ 好大胆,还敢你我称呼。”便命出店家人将猾计、高周押到大厅天井中,露出了膝盖,限跪三个时辰方许放起。出店家人答应了,便将猾计、高周带出,押令露膝跪下。然后施氏押令蔡氏母女脱光了衣服,露出了膝盖,跪在面前。施氏执了皮鞭,指着笑道:“你两个娼妇,两年前遭遢我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在这里现世报否?” 两人只管磕头求开恩。施氏笑道:“ 前日进这门来,何其一个头都不肯磕,如此金贵?今日在此,何其只管磕头,如此轻贱?你们求我施恩,我原是最肯施恩的人,然而施不到你两个娼妇身上。我第一恨你两个娼妇的嘴,冤人做贼偷汉等事,这样嘴只配吃粪,我却不肯做已甚的事情。”便命翠娥每人抽了藤鞭二十下,抽得两人入地无门,声声自称娼妇,称施氏为主母。施氏又指着两人细细羞辱了一番,然后押令跪在膝前捶腿,至晚方舍起来。然后母女两人穿了衣服回房,四人抱头低低痛哭。蔡氏埋怨丈夫靠身一事,猾计埋怨老婆女儿从前不该遭遢他妹子等语,唧唧哝哝,彼此埋怨不已。
且说史堂到了二十日,要到长生庵去追荐亡弟名玉堂者。一早起来,与尤氏说明后,出来要唤何惠同去。适值何惠冒了风寒,头晕发热,不能出街,只得到厅后轩唤了玉坛,便道:“旭垣,我今日要到长生庵去追荐三老爷,你即刻带了四五两银子,先去安排起来。所有三老爷的年庚八字,我却忘记了,查他们账簿就知道了。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过了早饭后方能来,你赶早就去。” 玉坛答应了,便转到房中去开银子,心中着急,怕智慧等知道他在邝家做奴才,想个要不露马脚的道理。心慌手乱,将锁簧开坏了,一时间不下来,就将前月尤氏私给他的五两三钱二分一包银子开出来带在身边。一路想主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走到长生庵见了智慧,略叙了几句寒温,便道:“我刚才路上遇着贵庵主邝府的家人刘旭垣,他拿了一封银子,托我到这里来替他安排追荐什么三老爷。他说三老爷的名字唤玉堂,所有年庚八字你们的账簿上查便知道了,他的主人要早饭后方能到这里来。他有紧要禀租案件要去与差商量,不能够亲自前来料理。再三托我转致你们,切不可在他主人面前说出我在这里替他代办的话来,就说他自己在这里办的就是了。”便将银子交与智慧收讫,智慧一一答应。便道:“三老爷的八字有,在簿子上,誊下来就是了。你说那个刘旭垣,我并不认得他,想必是新靠的家人了。但邝府的人,没有一个不要来与我亲昵的,独他就这样金贵,不肯到小庵来光降光降?我明日倒要去认认他到底是什么一个牛头马面的。今日我看你这小油嘴面上,在他主人前不识破他,明日我去见了邝家主母,只说旭垣到庵中来公事不办,一味调戏我们,砸掉这奴才的锅。”玉坛道:“好奶奶,好嫂嫂,不要多事了。出家人以慈悲为主,算他不是,我替他来赔个礼罢。” 就作了三个揖。智慧道:“他难道是你的屁精,要你这样周全?”玉坛道:“天下也没有这样脸蛋的屁精。你看见了要吓一跳呢。他的相貌诚如你所谓牛头马脸。便是你如果要他来,也巴急不到,他实在自己晓得自己的相貌丑陋,所以不敢进来纠缠你。我如今把这个屁精来奉送,做了你的屁精罢,让你去朝朝夜夜有趣,有趣得得情情’他便了。” 智慧方知是丑陋不堪的人,笑骂道:“放你的狗屁,那个要这样东西到这里来。你道我当真去砸他的锅吗,要你这样发急?快些我们来收什坛场罢。”玉坛暗喜道:“幸喜得他说出‘屁精’ 两字来打动了我的诓骗机关,止住了他的砸锅心肝。此所谓最可疑者妇人之心,最可欺者妇人之目。” 安排已毕,玉坛恐史堂要到,便要去了。被智慧一把拉住道:“差不多时就要吃饭了,你到那里要紧去吃花酒?就替我说来,我那桩事情得罪了你,就半年不来看看我?”玉坛道:“我的师太夫人,放了手罢,我这回子实有紧要事情在身上,我心上若有不受用你们的事情,今日也不来了。我今年在家病了半年,所以不曾来看你。这是我害病不该,你将我的病打几下出点了气罢。”智慧笑道:“你这小油嘴,快将要紧去的原故说出来我听。”玉坛道: “ 不便向你说的,说出来又恐你物伤其类。”智慧道: “ 你不要罗嗦,只管说就是了。” 玉坛道:“如此我就说了。”便道:“敝处有一个接肠庵,庵中有一个崩坼的和尚,唤动人心,结识了一个回芽的尼姑,唤要错你。那崩坼和尚受了身孕,到昨日午后产了一个小回芽尼姑出来。那知崩坼和尚产后冒了风,就有些发热。那要错你动人心,两人再三要我到这里来请包送终医生去替他看脉。此刻不早了,还要请包送终医生到船上去吃饭,求你出家太太放我去罢。” 智慧道:“ 我听你的说话,都是讨我的便宜,并没有一句正经的话,不能相信你。” 玉坛道:“ 我罚咒给你听,狗’的黄鸨蛋,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孙子,才使你听罚了这个恶咒。可相信否?” 然后智慧放了手,玉坛才得逃出山门,一直就跑到旧相好的刘采芹家的打腿吃花酒了不题。
这里史堂素有龙阳之僻,他有一个俊仆唤夏旺,鲜肤粉白,臊面桃红,史堂爱之如宝,剪袖食桃之宠不足喻也。从前被尤氏察出真情,将夏旺的衣服件件剪碎,挞之几毙,逐出还家,永不复用的。后来史堂瞒着尤氏,带至安徽,仍充拂枕,至今未破。每每史堂回家,必同着回来,寄居寓所,然后自己回家。尤氏从前也曾问过史堂,途中来来往往,怎么不带一个用人服侍服侍?史堂只说一水之隔,途中没有自己不能做的事情。况生意场中,不配用人服侍。尤氏信以为实。史堂今日本来要到夏旺寓处缱绻半日,然后再到庵中去行香的。那知尤氏暗想道:“今日他去与玉坛聚在一处,虽是近视眼,难免不能认识。须要止到他下 午 时 放 他 去 才好。”便向史堂道:“ 你今日将送我爹爹的寿礼整齐整齐,庵中只要下午时去拜一拜便了。况这些地方我不要你去多耽搁。”史堂正兴头冲冲,想去与夏旺修旧,被尤氏当头一盆冷水淋了下来,又不能违他这个阃命,只得依着尤氏整齐寿礼,直至申时方得停妥,然后走到庵中。智慧一见,便来应酬,接到卧房去坐下。史堂问道:“我们的刘旭垣怎么不见他?”智慧便照着玉坛告他的话转告一遍,又道:“ 刘四爷还存一封银子在这里做忏金的。我今日细查从前的账上,原应该还老爷处四两五钱几分银子,今日的忏事算下来刚刚扯得平,将这银子请老爷带了回去罢。” 史堂道:“ 我今日倒是来讨债的了。不如将这银子今晚我同你到床上去拜一夜脏王忏开除了罢。”“你到这里来香还没有行过,先在这里说游话,不怕佛菩萨的么?” 史堂道:“ 我与银子你用,是救人之急;你与我同枕而眠,是泄人之火。两人得济,正是佛门普济慈航之道,佛菩萨岂不喜欢我们成这美事么?” 一面说笑,一面走到殿上去行过了香,又进房来吃茶。智慧唤厨下安排素斋。史堂道:“我就要去的,趁太阳还未落山,眼睛还看得见地下高低之处。你若必要留我吃斋,我只好住在这里陪你过夜的了。” 智慧道:“我怕什么?只怕你没有这个胆量。奶奶的阃法难受,我倒不害你了。” 智慧便取出原银交还了史堂,送出了山门。
史堂到家尚未上灯,便将到庵中没有见玉坛,及带回银子的话,一一告诉了尤氏,尤氏然后放心。史堂道:“我转来时,在正昌绸缎铺上看了一件京青缎海青料,讲明五两七钱九四平纹银,我打算将这银子先给与他再算。但不知这封银子是什么平子,所以带回俟秤准了拿去。” 便走到窗前,就着亮光拆封另秤。才拆开来,忽然微风一阵,将包内一张折叠纸片吹到尤氏裙底下去了,尤氏捡起一看,就是前月赠与玉坛那首诗,尤氏吓得心上乱跳。史堂问道:“是什么纸片?”尤氏道:“你且把银子秤明白了再管闲事。”一面走到妆台前,向抽屉内取出一张旧账换在手中,搪塞过去了。尤氏暗想道:“原来我给他这银包,他竟直到如今没有拆开,怪不得他从没有说起这首诗来。今日若没有这一阵微风,险些儿闹出大事来了,这还了得。屡次临危化解,若不是神灵保佑,那能获这样意想不到的化解?即前日燕子窠掉下来,也再没有这样巧妙。但不知暗中那位神灵在这里辗转保护,叫我何从报答?玉坛虽非有心之过,但我与他的东西无论宝贝草芥,总应一律珍重,何以如此藐视?明日倒要警饬警饬他的才是。”正在这里想要警饬他,玉坛因何惠有病,不能进上房,就自己进去交账。并将前一日的禀租案移到本日来告诉,以作弥缝本日不能在庵侍候主人的缘由。史堂倒也不说他不是,尤氏心中原赞他弥缝之法颇好,因恨银包一事,借此骂他几句,又可在丈夫面前装些待玉坛威严的光景。便骂道:“这件租案有什么要紧?过了一天去办也不为迟,不晓得伺候主子,借端在外游玩,满口都是唐突的话说。我看你近来作事一味粗率,慢不留心。那管一两八钱的来往银子,人家还来的,也要拆封见见数目,送来的也要拆封,见见数目。每每人家还来的银子,你封也不拆就收下,缴上来了。照这样管账,我是容不过的。你不要自己不爱脸。”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 七 回 吟秽句虚遭梦里刑 见绣鞋引出心头计
玉坛受了尤氏一场大骂,出来气倒在床,想道:“他若为我的情意不到,不要说骂 ,就是打死了我也不怨的。他如今为我不伺候他的丈夫,不替他们留心管账,就来骂我,足见他心上只有他的丈夫,他们的账目为重了,那有我在他心上呢。想这婆娘有什么情?有什么义?他自从丈夫回家之后,何尝有一些恩情待我?只晓得躲在房里陪着丈夫,不是说笑,便是盘算家务,面也不肯出来照一照。我再不想到,千金贵体看得失节如此轻淡。看得轻淡自然惯偷汉子可知的了。我早晓得他是偷汉过的人,我何必要如此尊重他,如此爱慕他?我费了这样心力来相与他,实在算不上。我此刻若不恋着悦来,我一刻都不能住在此的。” 扒起身来,走到书桌前,将这一切薄情轻节的劣迹,先写了一篇大略。复又照着情节,吟成一首长句毁之。才得写完,觉得阴风一阵,冷气逼人,灯影渐微,毫毛直竖,不觉双眸怠倦,就凭几睡着了。梦魂一缕正在飘荡之时,那冥中报应司的鬼差包受苦走上来,一把揪住道:“你前世欠他的冤债尚未还清,今夜又来做屁诗污他了么?我且把你送到他那里去,先受些虚痛再讲。”一把拉到尤氏房中,交与冤孽司的鬼差施辣手,揪到尤氏面前跪下。尤氏亦在梦中,坐在榻上,正想要戒饬玉坛,忽见一个赤发獠牙的抓住玉坛跪在面前;房门口一个青面红须的拿着一张字纸,金眼睁睁,相着玉坛;又有一个清清秀秀,三绺须的站在旁边。尤氏本是女中丈夫,见了他们,丝毫勿惧,便问道:“ 你们是那个?” 那三绺须的道:“我那氤氲司的差役任傧相便是,奉票撮合你与玉坛的前世姻缘。如今我的公事已毕,明日要回去销差,特来索谢。前日吊下燕子窠一事,仅扰盛筵一席,不足以酬此大功,相应补谢。再今日风吹吊银包中的诗句,也当后谢。这两件险事,并不是票内之事,是我格外的照应你们,也应格外酬谢酬谢。请你早早先开发我就是了。” 那一个青脸红须的道:“吾乃报应司的差役包受苦便是。” 便将手里拿的字纸送与尤氏。那赤须獠牙的道:“吾乃冤孽司的差役施辣手便是。”尤氏将字纸一看,气满胸臆。施辣手送一根硬木棍子与尤氏,尤氏便将玉坛拖翻在地,拽起棍子向着玉坛上上下下一口气打了七八十下。施辣手在旁帮着尤氏施力,打得玉坛皮开肉烂,身无完肤。玉坛口中欲喊〔 又喊〕 不出来,挣也挣不起来,痛也痛不过去。尤氏指着道:“你这东西,拿这种话来污秽我,我今日要把你颠倒插在便桶中,给你一顿饱粪尝尝。”站起身来拧着玉坛耳朵,拉到便桶处……
忽闻窗外明炮一声,两处俱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玉坛醒来,一身大汗,遍身犹觉隐隐作痛。心中以为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而已。
这里尤氏醒来,梦中的事历历如见,暗想道:“ 能信有,莫信无。今日一早,先将眼前的人支开了,到玉坛房中去搜他一搜有无梦中的形迹,再作道理。” 一面备一席祭筵,多买些纸锭,酬谢梦中所见的鬼卒。
到了卯时,玉坛知道何惠有病,不能早起,就赶忙起来,拿了铜盆,从巷中而进。悦来亦拟玉坛必乘何惠有病,一早要进来的,更起来得早,先将腰门开了,复进了房。正在那里出神,玉坛走近身去低声道:“ 妹妹,你真个是神仙,算定我今早必要进来,就早将门开了。” 悦来道:“ 你蓦地里进来,倒把我吓了一跳。” 玉坛搂住悦来在怀中,替他摩心胸,便道:“你不要坏了,我们七八日不能相叙,我心中犹如火烧一般。你这几日身子可好?我算你今日红潮应该到了。”悦来道:“昨夜五更天就到的,我才放心,没有受胎。你这几日身子如何?饭量可好?” 玉坛道:“ 好倒好的,只是昨夜做一个恶梦,做梦主母知道我们的私订事情,将我痛打一顿,此刻还觉得有些痛呢。” 悦来便将手去抚摩玉坛的痛处道:“我们这位主母的性气是惹不得的,你总时刻要小心。若错怒了他,是挡不住的。你既做了这个恶梦,早些出去罢,不要应了这梦。况我的经期又到了,脏巴巴不好闹的。你前日要我脚上穿的这一双鞋子,我因主母穿过的,所以没有给你,你必定要这一双,我就给你便了。” 随脱下来包在玉坛的手巾里。玉坛接来放在袖中,便道:“你的经水我倒不嫌脏的,只怕那两个小丫头要来呢。” 悦来道:“ 这两个丫头一些儿不懂得的,他还不知你是什么人呢。况我不叫他们,他们再不敢走进来的。这是我交代在前,尽可放心。”玉坛道:“ 既然如此,好妹妹,你救救我急罢。”就将手揣(拽)下了悦来的裤子,抱到床沿上,才将那话插入牝中,鸾凤交作,雨云方兴,忽然耳中来了一声不做美的声音,唿啷一声,尤氏开房门出来。玉坛连忙塞上了裤子,避到厨房下去了,慌慌忙忙将铜盆掉在悦来外房桌子上,又不敢缩回去取,心中不胜着急。
这里悦来在床上穿裤着鞋,那知尤氏已到了外房,看见桌上的铜盆,知是玉坛的,又见腰门已开,人又不见一个,心中甚属骇异。因史堂在家,不便声张,只当没有看见,就转身回到自己房中,向史堂道:“你回来已有半月多了,中秋节的账目不知收有几成,我心中十分记挂,你明日也可起身去了。今日你去买缎子,就便替我到顾绣店中去买绣花大袖两只,裙花两付,汗巾两条,手帕两方。家中再添几样首饰,带去赏给你的小老婆。你要剪什么裁料与他只管剪就是了,不要在我跟前遮遮掩掩。” 史堂原想要起身,恐尤氏说他牵记他小老婆,所以说东西与他小老婆这是意想不到之事。史堂一听此言不胜喜欢,笑道:“我的好奶奶,你实在贤惠,我更觉对不住你了,我叫他天天向着东南方磕你的头就是了。你赏东西与他,他不知要怎样荣幸呢。” 尤氏道:“不要你在这里替他鬼讨好,只要他离开了我不荒唐,不狂妄,能够帮着你兢兢业业作家就是了。你今年大约不能回来的,年终账目要紧。明年正月中又要盘店,看来总得二月中方能回来。那时你将新靠的一房人一齐带回来,或将他的儿女留与你小老婆使唤也可,免得他母女在一块儿作弊。这施猾计我本不要他回来的,防他们姊妹弟兄在一处又要闹出大事来。”史堂道:“ 这是你的防微杜渐之道。” 一一答应后,就兑了五十两银子,同着汪珍出街置买衣料等物。
到了路上,史堂自然指使掉了汪珍,自去与夏旺修旧,并约何日起身往安庆等事,絮烦不题。
这里尤氏又唤玉坛到店铺收买纸锭二万串,预备上等祭筵一席。玉坛心中暗想道:“难道婶娘也做了我做的梦么?不然无原无故,忽然要备祭筵,又要买这许多纸锭做什么呢?”一一答应了,便唤了两个灶下人同出街市买祭菜,收纸锭去了。
尤氏又吩咐悦来道:“今日两个灶下人,一齐出街去收纸锭了,灶下人料理一时祭筵生怕办不及,你同着两个丫头及那一个老妈子到厨下先将鱼翅、海参放好了,然后再捉两只肥鸡、肥鸭,且先煨起来。” 悦来答应了,就同着这几个泥塑木雕的往厨房去了。悦来心怀鬼胎,不知尤氏早上走到后房来没有?看见玉坛的铜盆没有?疑疑惑惑,不觉做出事来总是颠颠倒倒,在厨房下时刻生气,打骂丫头。这里尤氏走到玉坛房中,细细捡搜,搜到席袋里有一个不锁的小木匣,一抽开来,就见绣鞋一双,认得是自己穿过几天后与悦来穿的。又见字纸一张,从头至尾一看,就是梦中所见的诗。尤氏一见,眼泪双抛,气填胸臆,想道:“我一片血心待了他,他反将这个惯偷汉子的事来疑我,并且有断我的意见,我岂是楚馆秦楼的妓女要合便合,要断便断的么?看得我这样轻贱,我与他除非死了才能断绝,若在世上万不能断绝的。但他说我看得失节的事轻淡,本是下贱之人的说话,教我如何当得?如何咽得下去?如何出得这口气来?难道与他拚命不成么?至于他与悦来有私情等事,虽属可恶,然我正要悦来肯干这事,就可惜他做个红娘了。此刻倒不可惊动他们的。”仍将字片、鞋子放在小匣内,塞入席袋中,走到厨房帮着做菜。未几玉坛等买了东西,又雇了十几个人扛着纸锭回来了。不意史堂又复回来,看见堆了许多纸锭,便问道:“今日供献什么灵神,买这许多纸锭?”尤氏道:“我昨夜梦见三个无祀孤魂向我要饭吃,要钱用,我所以多买些纸锭烧给他们去用。只要保得阖家太太平平就沾光了。” 史堂见尤氏郑重其事,也帮着铺排一切,又去叫了一班乐工,热热烘烘闹了一日。
到了明日午后,尤氏先打发史堂起了身,又料理何惠送寿礼到莒州去替父亲贺寿。尤氏一连忙了两日,心中又忍着玉坛冤他的气恼,到了九月初一日,头晕发烧,扒不起床来了。玉坛心中虽然怨恨尤氏,然一晓得尤氏有病,就着急不堪,便饭也吃不下,已有割股之心,尝粪之意了。尤氏病了三日,玉坛到房门首问病十三次,没有一次不受尤氏淡漫之语。玉坛每日受了淡漫出来,不胜懊悔,想道:“他因丈夫出了门,心中不受用,将我来出气,这样薄情妇人只好与他断的。”那知与他断的念头没有想完,两脚又进房去问了。看官,并不是玉坛生就没志气的人,大约因夙缘而结识者,一样有天性在内的。此所谓异姓而骨肉也。到了初五日,尤氏起来,正想要支开了悦来,痛责玉坛一番,那知刚刚凑巧玉坛进来了,不知玉坛进来做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 八 回 剖衷肠两人原错误 设圈套一婢做周方
却说尤氏正想支开了悦来,要痛责玉坛,刚刚玉坛进来,禀道:“悦来妹的叔子在门房里说,昨晚三更时,田妈病故了。可好求奶奶的恩典,放悦来回家去耽搁一二日,尽尽继女的意思否?”尤氏道:“既如此,准他回去耽搁半日。马上就去叫两乘肩舆,唤侍茶跟去。并着赵簋同去,守候到戌时同他回来。给悦来十两银子带回施用。” 玉坛照着吩咐,赶忙打发悦来动了身,转到厅后轩,才蹲在地下剪扎菊花。不意尤氏出来,走到跟前,一言不发,便向玉坛隔耳一个巴掌,又推翻在地。玉坛的腰背刚刚在花盆沿上一碰,尤氏又赶上去一连踹了两三脚。玉坛当时不觉甚痛,便挣起来。尤氏道:“你敢不跪下!”玉坛狠着脸道:“你究竟为什么,这几日时刻来遭遢我?你要断我尽可说得,何必要这样费心?你这个人我已推透的了,算什么黄花闺秀?说也可愧!你今日还想跪你,还想我怕你么?我看你的骨头当不起我跪你怕你呢!”便转过身来要往外走。尤氏听到此话,更气得来命都不要了,便赶上去尽力把玉坛耳朵一把拧住,揿到地下,骂道:“你说这样话来,当我是什么人?你自己做了多少丧良心的事情,还要来冤我么?” 便拽起一根门闩来,不顾致命不致命处,一连打了二十余下。玉坛究竟惯常怕过尤氏,一时不敢回手,只得闷受。然后尤氏将前次赠的情诗,与住身银子落到史堂手中,以及因得梦后搜出秽书、绣鞋等事,从头至尾,一一诉说出来。玉坛一肚怨恨之气,顿时平下去了,便道:“婶娘,放我起来,待我细细奉告。”尤氏那里肯放,便道:“此刻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你的命,还有什么奉告不奉告?我拚着这一条命,大皆(家)到阎王殿前去申冤便了。” 玉坛道:“万事总有错误,就是有司定罪,亦当根究明白,才能定拟罪名,婶娘何得不分皂白,执了一己之见,混要与我拚命?” 尤氏一想,倒也不差,便放了玉坛起来。玉坛随将所赠的情诗,及住身银子一事任了多少不是;复将与悦来私订姻缘一事,花言巧语尽推是田妈从中逼成的;又将做秽诗的一切缘故,一一告知。
尤氏将玉坛的说话细细想了一想,亦有难怪之情,无非两造俱有错误。一股恼怒之气矬了下去了,便道:“我如果为你不俟候你表叔骂你,自然难怪你要怨我。如果看得失身之事为平常之事,自然也难怪你疑我不端在前。既疑我不端在前,复又骂你不俟候主人;问我之病,又被我多少冷言冷语,这是也难怪你要断我。但我前日的骂你,实为情诗银子落在表叔手中,几希闹出大事来,所以按着讽意骂你两句,难道不懂么?你今反疑我不端在前,而且写于纸形于口。虽属有因之疑,究竟是你自己的糊涂。我虽是不情不理之人,也断不至于为你不俟候你表叔而来骂你一场的道理。你就不想一想的么?至于你与悦来私通一节,你今推在已死之人身上去了,我也不信。我本意要把你来作为继子,将悦来与你为妾,只因碍了何惠、田妈两人,所以没有说出口来。你们如今并不晓得我的本意,胆敢私通,情殊可恼。我虽有此意,但总不应生出别恋的心来,足见你的心不是专一于我的了,怎得算有情有义之人?今晚悦来回来,我要重重儿处他一处。”玉坛道:“俱事总是我冒昧,既不能察婶娘的一切美意于前,又敢上了田妈诓骗于后,理应受婶娘的责罚,求婶娘再打我几下出点子气罢。至于私通悦来一事,实非悦来的本意。如今婶娘要处责他,我情愿加倍代打了罢。婶娘若不肯饶他,又不肯容我代打,我惟有一走而已,断不能眼见他受苦的。”尤氏暗想道:“ 玉坛做我的秽诗也不能怪他,况我责罚了他一顿,已经过分了。至于悦来,虽属应处,然我正要与他合党,如何好责他?只可引他入党为妙。况我打了悦来,玉坛果然跑了去,叫我便如何是好?” 便故意道:“你愈〔护〕他我愈要打他。你待丫头有如此情义,待我则如此遭遢,相形之下,何以为情?” 玉坛道:“ 这要两途看的。我待他的情,不过矜怜之道,并没有爱慕的心肠。至于婶娘何用着我矜怜之情?我却不由自主见着婶娘自然就起敬起孝,爱之如珍,亲之如母了。” 尤氏听得这话倒有些分别,又故意道:“任你怎样说法,我誓要打死他的。” 玉坛发了急,便道:“婶娘既不肯饶他,这也没法的,我撞死在婶娘跟前就是了。” 就脱下了头巾,将头要撞到墙上去。尤氏一把拉住道:“痴呆子,你不要着急,我是骗你的。我正要与他合党,还肯打他么?我们的事情必得要他做一个红娘才能的当。生怕你与他同枕之后,倒把我搁在脑后。且难保你不将我你已先一切私通之事,不向他一一说出来。” 玉坛罚咒道:“我如果与悦来同枕之后将婶娘搁在脑后,以及将我两人的一切私通之事露出一句来,死于刀剑之上。” 尤氏道:“既如此,今晚悦来回家,你先替他如此如此说明了,同进来见我。我如此如此问你们,这般这般答,就可以逼到合党同心合意路上去了。” 玉坛恍然大悟,连声答应。尤氏又道:“你此刻可还痛否?”玉坛道:“棒伤处倒不大痛,惟有腰膈间被花盆边搁伤处痛来觉得难受,至胸间脚踹处,像闪了气的痛,总还支得住。” 尤氏随去开了一服山羊心血与玉坛吃下,复将前项错付智慧的银包及所赠的诗句取出来了,玉坛拆开一看,不胜佩服,声声致谢,随即口占一律答之。
诗曰:
仆也原非图笑人,逢卿不解便凝神。
欲登蓬岛无由陟,不作庸奴未可亲。
屈膝陈情双眼泪,好花到手满怀春。
相呼你我而今起,两载相思一旦伸。
尤氏听了不胜嗟叹,便道:“你为了我甘心作贱,我早欲要替你捐一个六品职衔,洗洗你的名节。且候秋收后去办罢。”玉坛心中更加感激。
至晚饭后悦来回来了,玉坛在大厅后轩笑盈盈截住道:“妹妹你回来了,愚兄恭喜你。”悦来道:“你这个人好没来由,曾读孔圣之书,不达周公之礼,人家死了姨妈,你不来吊也罢了,倒来恭喜我,是何道理?我同你也要算骨肉之交,不替我担些儿烦恼,反来嘲笑我不成么?你算什么有情之人!”玉坛笑道:“姨妈之丧何足算也。如今有一桩大喜之事在这里,不能为着这一桩没有要紧的烦恼事,就不来恭喜你的。”悦来道:“你姑且讲来。” 玉坛道:“ 我同你钩党尽被主母知道了。” 悦来一听此话还了得,面色一变,目定口呆,浑身发战,几希矬下地去了。玉坛一把扶住道:“你不要惊 怕,听 我 说 下 去,你 自 然 要 就 喜 欢 了。” 悦 来 道:“这个事情破了,还有什么性命,有什么脸面?你且说来。”玉坛心中只道,那一晚宿尤氏房里时,悦来到他房里,不见他在房里,写一张纸条存在桌上,到早上见面之时,悦来又说了许多酷似知道的话影,所以疑心悦来定然是知道的了。便道:“ 我与主母私通一事,你已知道的了,我也不必再说。今日你我之事,幸得我与他有这私通之故,倒因祸而得福了。”悦来一听这话,更觉希奇了,暗想道:“且不要管,听他说下去便道如何倒能得福呢。” 玉坛便将尤氏得梦后,到他卧房中去搜出秽词、绣鞋一节,以及尤氏要与悦来合党之意,并尤氏所授圈套之言,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出来。悦来方悟尤氏与玉坛有私情的,暗想他要借此赠绣鞋一事,来囿我周旋者,无非他要光鲜脸面而已。我也狠落得,而且将来我自己也能与四爷鸣锣响鼓同枕同衾的,岂不妙哉!心中要难难玉坛,又要使玉坛懊悔懊悔,便道:“ 你与主母的私通,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主母既与你有这私情,我与你的事情虽破了出来,也不怕他的了。我犯不着含了羞惭去周旋他的脸面,他自己自要脸面光鲜,拿我来做他的错头,我断断不能的。况他拿这个绣鞋落过你手中,以作洗不清之油晕,不得不从你的说法,这个情节甚属支离。岂有千金闺秀六品皇封当这名节攸关的大事?为了一双绣鞋落过你手中之故,就必要走到西厢去待月的么?” 玉坛听了悦来的说话倒呆了一晌,然而已经说了出来,懊悔也无用了。便道:“ 好妹妹,你不要作难了,横竖于你有益的事情,何乐而不为?至于情节的支离不支离,与其无干的,何必去管他呢?我求你依着主母的意思罢。” 悦来心中十分愉快,便道:“ 我此番见了主母,不能十分低三下四的,只能彀依着你说几句就便了。”玉坛道:“原只要你如此。” 悦来道:“ 既如此,我们就进去同见主母唱戏罢。我先进去,你也就进来。” 玉坛答应了:“是。”
悦来转到了上房,一见尤氏,尤氏便骂道:“你这贱人做的好事情,敢再瞒着我么?还不跪下!” 悦来不但无畏惧之色,心中倒想要去敬几句双关儿话,戳戳主母的心,便勉强跪下,玉坛也进来跪下了。要知悦来说出什么影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 三
[book_title]第 九 回 张命妇开宴结私情 施偏房无心伤族侄
却说尤氏对着玉坛道:“我看你本是读书人,所以不曾要你写靠身笔据,一进门来我就派你办理管总之事,也不薄待你了。你因何要连着田妈勾引我的丫头,又将我穿过的鞋子都拿了去,你居心何似?意欲何为?” 玉坛道:“ 主母在上,我今晚不得不直说了。我旭垣原是旧家子弟,与这里还有两重旧亲。我本姓邱,名树业,字玉坛。只因本年二月间,在长生庵游玩,适值这悦来妹妹跟着主母在殿前行香,我见他相貌非凡,就动了当初唐寅遇秋香之念。他虽不曾三笑,已我动了七情,所以学着唐寅进华府之法靠进府来。如今果然成就了,又蒙主母恩宽,这是莫大之情。至于绣鞋一事,彼时并不知是主母穿过的,所以取来细玩了数日,如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万无挽违之时。其中定有天缘,求主母将错就错,从权些罢。” 尤氏道:“你倒拿着这鞋子的原故来逼我入你们的党了么?” 玉坛道:“不是我来逼主母,是天缘假手于绣鞋,逼到主母走到这条 路 上 来。” 尤 氏 道:“这个事情,总是何惠的老狗才不好,将你的荐到这里来,害得我这步田地,好教我左右做人难。若不走你们这狗党,无奈我的旧鞋已经被你戏弄一番,何以为情?又恐你不遂所愿,有意传扬出去,教我脸面放在何处?若入了你们这个狗党,教我如何见得丈夫,如何见得祖宗,如何见得父母亲戚,如何见得这些下人,如何见得自己的影子呢?” 玉坛接口道:“主母太迂了,若以主翁而论,现在安徽瞒着婶娘娶妾,有何对他不住?若以祖宗而论,阴阳间主翁在隔,那能知晓?犹如阴间之事,阳间也不能知晓。若以父母亲戚众人而论,以及惟我不传出去,他人那能知道?若以身价而论,当年武则天有天后之尊,尚有此行。” 尤氏道:“据你说来,我更可以如此的了么?” 尤氏又假意不允,玉坛同悦来又假意哀恳,又一回,然后尤氏道:“既如此,我却不能不走这条路了的。你们都起来,坐着商量罢了是。” 玉坛、悦来都磕了头三个,又告了罪,也就坐下了。尤氏道:“嗣后须要各自留心,防着家人们的耳目,你两人都是乖乖巧巧的人,不必要我细述的了。至于日后的长久之计,却也不难,只要假意先将你逐出后,再将旧用的家人一齐换了新的来,你再来时就没有人晓得你是这里的奴才了,尽可认作小辈,管理一切账务。就是你表叔是个大近视眼,虽然见过你几回,也不能认识的。渐次领你为继子,然后再将悦来配你为偏房,你表叔万无不依的。若论我们目前的欢会,你两人均是聪明人,毋庸约法三章的。惟有背着人的称呼须要改口,你叫我婶娘就是了,悦来亦不须自称小婢。玉坛费尽心血卖身作贱,着见是多情多义的血心人,替你捐一个小功名,洗洗贱气是要紧的。”玉坛、悦来两人不胜欢喜,声声道谢。尤氏道:“你初来时,我看你品貌原不像低三下四之人,颇有书香之气,那知竟不能逃过我的眼力。” 玉坛道:“ 足见婶娘的法眼就不输许负蒯彻了。然而相术一道,也是极难明白的。即如婶娘与悦来妹妹的相貌毫无两样,不过略有些厚薄而已。至于声音手脚都是一样的,怎么就有主仆之分?” 尤氏道:“善观相者,第一观人清浊,第二观人行止,第三观人气象,第 四 观 人 规 模。若 以 丑 陋 美 丽 观 人,大 谬 不 然的。”三人只管谈心,不知东方已白,直至一声醒炮,大皆方知天明。尤氏道:“我们讲话讲疵了,快些睡罢。” 悦来赶忙服侍尤氏睡了,然后自己才睡。
玉坛一到自己房中,觉得一股冷气,毫毛直竖,连忙睡到床上,便昏昏沉沉,发寒发热,耳边听得有人讲话。一个道:“这厮昨日没狠受伤,与牌票应报之伤不符。我那时迟到一步,没有加功。” 又一个道:“我们快来将他有伤之处致到他重伤便了。” 玉坛听得这话,更相信梦中之事了。正欲钻入被窝里去,觉得受伤之处已处处大痛起来了。玉坛便想:“世间犯了轻罪,往往先与值刑班讲轻手钱,据他们的说话也不过要我吃些痛苦而已,阴阳一理,难道不好用钱的么?便钻在被窝中百般许愿。正在许时,耳边忽闻一人道:“这厮肯用钱,我们也落得的歇既手罢。”又一个道:“你不怕土地老爷查出我们得钱徇情的情节,要到阎王那里去报的么?”那一个道:“只要我们分与他几两银子就完了,若当差的总要照票行事,只好卖老婆过日子了。我们得这项钱财,虽然说是贪财,究竟还是救命的,比那种谋财害命的好着多呢。如今除了贤人君子,那个不是生出来就有谋财的心肠?我们得他这项银子,尽对得过阳世之人。” 那一个又道:“ 我们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歇手罢,不要给他苦吃了。”玉坛在被窝中听碧清,果然丝毫不痛了。然而精神大惫,直睡到得午初方得起来。即走到上房,将被鬼差致痛之事一一告诉了尤氏、悦来两人。尤氏、悦来不胜惊骇,赶忙令厨下人备办祭筵,多买些金银锭帛等物,闹了大半天方毕。
尤氏与玉坛、悦来道:“今晚我们逞此菊花鲜健,何勿畅饮一夕,商量商量后来之事?”悦来道:“狠好。” 便将祭筵内拣了几件巧口的菜,又添了几十个肥蟹存在上房,其余祭菜一齐分给下人吃了。
到了一更将尽时,玉坛兴匆匆将前后门关锁后,供菊上灯,安排筵席。尤氏、悦来俱在卧房后轩,吹炉热菜,不一时,燔炙芬芬摆满席上。于是三人坐议,各饮了三杯后,随将日后悦来与玉坛毕婚一节,以及收拾新房、玉坛捐职一一议明。然后三人持螯赏菊,把酒猜拳。尤氏道:“我们今晚持螯赏菊不可辜负了这风味,必得各献智囊,以蟹为题。如今让我先来献拙。
诗曰:
尤氏云:
橘绿橙黄霜满天,江南水族定然鲜。
三千坚甲横行断,
玉坛云:
十二新图联入筌。黄白俱宜姜作配,
悦来云:
尖团共与醋为缘。烹时须去螃蜞种,
尤氏云:
熟候应开翰墨筵。辨味直超莼菜上,
玉坛云:
饶他合向菊花前。讶嗔怪物何其陋?
悦来云:
误食馋夫信可怜。八跪曲如婢子膝,
双螯止得雅人涎。
尤氏云:
座中俱有东坡致,且喜床多买蟹钱。
尤氏命玉坛誊了出来,回环细阅,便道:“ 悦来吟的‘八跪’‘双螯’ 一联,用意谦恭,更能运古化俗,出于自然,巧妙之至。至于‘ 尖团共与醋为缘’ 一句,诗虽好,未免近于取笑,不但形容自己,连我也取笑了。” 悦来道:“这句诗原是他逼我联出来的。他的一句‘ 黄白俱宜姜作配,实在可恶,看来有心逼联的。况他这一句诗,还寓着姜辣制人的意见,我们理应先给些辣气他尝尝,压压他的辣气才是。”玉坛笑道:“好婶娘,好妹妹,不要过于吹毛求疵,只要你们不吃醋,就不应我这一句诗了,何必要给辣气我吃呢?况我这一句诗并不是有心做的,何必多心?我上有丈夫阵,下有娘子军,即有姜之性,也不敢发出来。” 说着尤氏、悦来都笑起来了。尤氏又道:“你这句‘饶他合向菊花前’可谓景出于情,颇有韵致。‘ 讶嗔怪物何其陋’ 一句,淡而有味,运古无痕,足徵老手笔杖。”玉坛道:“‘合向菊花前’一句,淡而有味,是从‘ 直超莼菜上’ 句中化出来的,不好算我的本领。平心而论,自然婶娘是超首,这种题目而能空中扑题,更能得势,非老作家不能。中联那‘ 直超莼菜’ 之句,意高句老,果是冰雪之姿。至收句‘ 座中俱有东坡致’,带着多少感慨悲歌,悠然而妙极了。当年昭容、班姬诸才,亦不过如此。” 尤氏道:“ 不过分逝奖誉我了。我们再吃几杯吃饭罢。” 于是三人重顿精神,复又剪烛看花,持杯射覆,直至二更时方才收令吃饭,大皆帮着收什了筵席。然后烧汤净身,焚香烹茗,又说笑了一回。尤氏道:“时光不早了,玉坛去睡的了。”〔玉〕 坛道:“婶娘教我到那里去睡,这话有些不解吓?今晚自然要服侍婶娘睡的了。”尤氏道:“我不要你服侍,你去服侍悦来便了。” 悦来道:“既蒙奶奶许订同心,命我为侧室。侧室者,备妾之谓也。备妾者,以备不需之谓也。虽无约法三章,自有尊卑先后之分,这是奶奶无从推诿的。” 玉坛道:“ 妹妹说的是。”就要脱衣睡到尤氏床上去。悦来道:“ 这倒不能给你去睡,先要服侍奶奶上了床,才许你上床呢。” 玉坛笑道:“ 又要费你心来挑饬。”尤氏道:“这件事本来是你们赶出来的事,如今倒做在我身上来了。你们两个鬼活猴,可恶之至。” 悦来道:“今晚奶奶就将四爷当一个丫头,教他服侍服侍也是应该的。我此刻脚痛得狠,要紧睡了。” 一面说一面去闩上了房门,转到自己房中去了。这里玉坛照从前服事一一如法,然后两人睡下,放放心心,你抱着我腰,我钩着你颈,如鱼得水,似漆投胶。自然一个将凸字镶进凹字中去,一个将凹字就套到凸字上来,虚乎其背,同有推就之权,侧于其身,共得动摇之势,动静得于机,往来报以礼,雏凤深藏于丹穴,狂莺戏摘其朱樱,颠颠倒倒,霎时间风狂雨骤,闭眼咬牙,气吁吁一泄如注,热腾腾叠股而眠。到了天明时,芙蓉帐里复动干戈,战有一个时辰,两败俱伤;一个头破而淌脑,一个泣啼而流涟。精神怠惫,睡到巳时,方才升帐。悦来一早起来,默默儿先将里外事情一齐料理安排停妥了。到了午后,尤氏催玉坛带了银子到银号里去报了捐,上了税不题。
且说史堂的小老婆施氏,自史堂起身之后,一切家事店务,处处留心经理,事事精明。究系小户贫家之女,处事未免过于克,上上下下,俱不很服他。且有些轻狂之气,间时睡在躺椅上,押令素香、蔡妈两人轮流跪在膝前,替他捶腿擦脚。虽因报仇之故,未免太无骨肉之情。一日,蔡妈母女私买了巴豆和在饭内,与施氏吃了,几乎痢死。病痊之后,施氏心中猜疑,走到蔡妈房中,搜出余剩巴豆几粒,便将他母女两人捆在庭柱上拷问。正在那里打时,忽有一个山西人来,姓张,名 荣 光,系 史 堂 的 同 堂 侄 子,向 与 怀 宁 县 包(孙)制冈包( 孙) 公至交,特来投奔包( 孙) 公。荣光素知史堂在安庆开张洋货店,所以一到安庆,先到史堂店中来。因向来不曾过面,所以一到店中,先将自己的籍贯、姓名,以及未曾会面的情节一一说出。店中有一伙计,姓施,名不良,系施氏的出服哥子,素恨施氏无亲族之情。心疑此人也是一个拐子,借此要给些挡儿与施氏,便向荣光道:“我们都是令叔的伙计,现在令叔往金陵未回,他有家眷在此,你进去见就是了。” 说毕不良因别事往里走,荣光疑是领他进去的,也就走进去了。一到上房,认错施氏是婶娘,便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起来。施氏正在生气之时,一见此人酷似蔡妈的兄弟蔡似荣者,暗想道:“他跪到这里来要替我认亲戚么,还是来要替这娼妇说情么?” 便骂道:“ 你跪到这里来做什么?那个与你是亲,那个与你是眷?那个与你往来,那个要你磕?快快滚出去!” 荣光听得这样话一气欲绝,一声 不 答,掉 转 身 来,扭 头 便 往 怀 宁 县 去,见 了 包(孙)公,便将此事一一告诉出来。包( 孙) 公道:“ 天下那里有这样人,祖宗骨肉都没有的么?我替你出气。” 便道:“现在他私开洋货铺,藉着不挂招牌,不题店号,就不来纳税课,我心上原要罚他一个大功德呢。”
这里包( 孙) 公正陪着荣光接风饮酒,那边史堂亦已到店。施氏就将蔡妈母女买巴豆药主的事情,一一告诉了史堂。史堂道:“这还了得,不办他们,将来还有别事闹出来的。”即命夏旺往代书家,做了一张呈词,又附一张清供,连蔡妈、猾计、素香一齐解到怀宁县衙门。包( 孙) 公一见呈词,立刻传班坐堂讯问,验出蔡妈、素香遍身重伤,便指着夏旺骂道:“ 你的主子也曾做过官来,竟不知朝廷法度?将药主未死的重报来,自己不到案,用清知数,成何体制,况既要报官治罪,何得先事私刑?现在案情虚实未定,被告的人先受了私刑重伤,不能听讯,本县何从鞫究?你不揣案情轻重,胆敢混为知数,先打你三十板。” 随制了六枝签,将夏旺打得来皮开肉烂。当堂又发了两枝火签,一枝着邝史堂速具保锢领状,亲自赴案,将受私刑重伤人施蔡氏、生女素香领回医治。一枝提私开洋货铺邝史堂上漏国课,下夺商财,即刻到堂等因。夏旺一到家,向着史堂号啕大哭,将堂谕一一告知。史堂一气欲绝,不知如何结案,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 十 回 费百金请到同堂侄 凑千两送呈当道官
却说邝史堂一听夏旺之话,一气欲绝。又痛夏旺受了刑伤,心中七上八落,毫无主意。到了上灯之时,两签齐到,十个差役闹进门来,急如星火,要将史堂提去。吓得史堂成了一团糟了。店中幸有一个熟悉衙门的,将各差役一一开发,暂行安顿去了。
到了明日,史堂一早起来,先去见了夏旺,然后走到店中,与伙计们斟酌挽回这两案的事情,要弄一个靠得住的门路。左思右想,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正在为难之时,适值怀宁县内使走进店内买货。这内使原是向来的主顾,史堂便将这两案事件情与他谈论起来。那内使原是孙公有意指使他来露风与史堂的人。内使道:“这件事我也晓得,本来你们不是。昨日令侄荣光到这里来,向令正夫人磕头见礼,你令正夫人不但不认他为侄儿,且骂了他一顿,赶出门外,这却大不应该的。他与敝上是昔年的相好,他昨日到衙门来,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敝上。听了此话,敝上大发雷霆,必要治你匿税的罪呢。”史堂一听此话,倒呆了一晌,便道:“ 我这里并不晓得荣光舍侄来。况我的贱内并不在这里,如何闹出这件奇怪事来?其中必有舛错。尊驾且再坐一坐,我去问问明白,我们大皆谈谈去。” 便转到上房,将内使的说话一一告知施氏。施氏方悟着隔夜来磕头的人,不是蔡妈的兄弟,是史堂的同堂侄子,不胜懊悔。便答道:“是我错认了。我只道是蔡妈的兄弟,所以骂了他出去的。如今只有生个法儿去请他回来,讲个明白,再托他在主人面前方便方便就完了。”史堂道:“天下那有这样容易的事情,照着你这样说,杀人了都不要偿命的了。” 施氏道:“ 他究竟是你的侄儿,你倒这样怕他么?总得你这样忠厚,将来一步不可行,只好该人皆诈的。照了,请你把这店歇了罢。” 史堂见施氏生气,满肚踌躇,说不出口来。又怕他撒娇,又怕他气坏了身子,只得走了出来,陪着内使多少殷勤,将错认的原故转达舍侄知道就沾光了。倘能把舍侄请了回来叙一叙,定当厚谢。”那内使故意以不便为辞。史堂心上发急,只得又再三央浼,且许了八十两银子的谢仪,然后内使才得应允。
内使回衙,随向孙公、荣光一一禀明。孙公向荣光道:“你回去须如此如此说。” 荣光一一答应。不一时,乘着马来到店中,先认明了史堂,然后磕下头去。史堂一把拉住,搀到上房坐下,便道:“你昨日到这里,我偏偏不在家,他们又错认了人,得罪了。我实在过意不去,诸事看我面上,不要见怪。”荣光道:“就不是认错,侄儿也不敢怪叔父的。叔父不要放在心上。” 史堂随将正夫人现在住在南京,此地的是小老婆,以及昨日打蔡妈、素香的原故,并错认等情一一告诉出来,然后荣光才悟。荣光倒不好意思,不到房里去见见这小婶子,便走到房中,向施氏作了一个揖。施氏也将错认的原故说了一遍。荣光道:“这原是我的不是,大皆既然没有见过面,进来时原应说过明白的。这是我的孟浪处,不关姨娘事的。”史堂道:“这件错误的事情已经说明白了。所有蔡妈母女用巴豆药主的案件,以及匿税一案,想必你已知道的了,这个事情还要你从中周全 周 全 呢。” 荣 光 道:“这件事情侄儿本来不知道,直到如今早上,孙公与侄儿闲话中说方才知道。听他的口气,十分恼怒,蔡妈母女用巴豆药主一案,似可容情,惟有匿税一案,竟有详辨之意。如今蔡妈一案,侄儿或可去乞孙公的面情,将这案卷抽吊了,得多少罗娑耳。至于匿税一案,饮钱攸关,侄儿不便经手,叔父另托别人去讲罢。况孙公的口气甚大,中间人不容易做的。”史堂明知荣光是孙公的说客,不能不上他的当,便道:“什么话呢,我之意近路不走,倒去走远路?这件事还要你去乞孙公的情面,我来乞你的情面。我只拿出一千银子来,连门印在内,交与你去办就是了。总算我沾你的光如何?”荣光心中是依的了,又故意推却了一回,然后应允承办。史堂一面留荣光接风,一面打发老伙计去开发差房,一连闹了五日,方才了结。孙公将这一千银子给门上六十两,印上四十两,跟班二十两,其余一齐送与荣光,然后锁案。
这里史堂用了一千银子倒也不在心上,惟因夏旺受了官刑念念不忘。便埋怨施氏道:“这件事若给大奶奶知道了,你不害羞么?从前猾计串着向小中,到金陵去想拐骗大奶奶的银子。不但银子拐不到手,倒吃了一顿大痛苦,而且还被奶奶盘出我收你的一节事情来,如此能干。荣光并不来想要银子,你就会问到,恭恭敬敬送银子去与他施用,还投了一个大脸。你与奶奶的才情,相形之下,不隔天渊之隔呢?”施氏听了此话那里能下得脸来。不知施氏何以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一 回 造酒令嘲笑捐职人 换床眠戏弄粗心子
却说施氏听了史堂这些埋怨的话,一无对答。心中又气,又痛银子,哭道:“ 总是这两个娼妇害出这个事来的,等他们结了皮盖后,我总要撕他们的皮下来,出我这口气的。你嗣后再拿大奶奶来形容我,我不能依你的了。你今日这样来奚落我,想必是痛这夏旺的忘八崽子,我明日要逐吊他。”史堂赔笑道:“我的二奶奶,你不要生气,我替你说顽话的,你倒当起真来了么?” 倒反百般殷勤,施氏才得收泪。史堂又到箱中间取出尤氏赏给他的东西,又自己买回来与他一切裁料,一样一样提给施氏。施氏心中因大奶奶寄东西来与他,十分荣幸,是不必说的。
且说尤氏、玉坛、悦来在家日日湎酒恣淫。到了九月十八日,玉坛又得到了监部两部,十分欢喜,便向尤氏磕头申谢道:“ 我向来受婶娘的恩惠,都是不见不闻,无声无息的。今日受的恩惠耀于祖宗,光于冠带,有形有迹,生死皆荣。”尤氏、悦来亦甚欢喜。尤氏道:“ 我们今晚是要闹喜酒的。”当日玉坛又添设了几盆菊花,借祭祖先为名,唤厨下人备了上等的祭菜一席,送到上房。日间之事不必细述,到了谯楼起更后,将里外门户关锁停当,然后开炉热菜烫酒,张灯躁躞,安排虽劳亦趣。坐席之后,各自先饮三杯,尤氏道:“今日是玉坛得照之日,我们行一个官衔令,各报四个官衔,合成几句连络的话,须要席上生风为妙。今日是要玉坛先出令的。”玉坛道:“我天天行令,总行你们不过,今晚你们是要让我点子的。” 于是先吃了一杯令酒,便道:“不能通政,焉能光禄?只好在这里做个挈壶赞膳便了。”悦来吃了令杯,便道:“既已尚书,不思进士,甘在这里做个协办长随。”尤氏吃了令杯,便道:“ 虽已推官,未仍经历,姑在这 里 做 个 总 督 舍 人。” 说 毕 大 皆 参 议。玉 坛 道:“妹妹应罚两杯。进士、协办俱非官衔。” 悦来无辩,只得吃了两杯。尤氏道:“玉坛,我替你将末了两个官衔,换了奉承、洗 马 罢,你 愿 不 愿?” 三 人 哄 然 大 笑。玉 坛 笑 道:“婶娘、妹妹所骑的马,我不嫌腌脏的。现在妹妹昨夜脱下来的还没有洗,仍在那鞋箱内,我明日取出来,摆在墙门首,泡了豆蔻汤,放在铜盆内洗,与人家看就是了。” 悦来脸一红,钉了一个白眼,。了一把。尤氏道:“明日准要你洗。”玉坛含笑答应,一面走去烫酒热菜。尤氏私向悦来道:“他前日说我们相貌声音丝毫无二,但开面不开面是容易认出来的。今晚我们试他一试,临睡时教他出去关锁门户时,我们瞒着他,你睡我床上,我睡你床上,点一盏不明不灭的灯,下了帐门,向着里床睡,你问他我的为人,我问他你的为人,听他怎样说法。然亦不可多说话。生怕露出马脚来,只可耽搁半个时辰,就要催玉坛到他这里来。” 是什么缘故?并不是为败露机关,第一怕玉坛说出从前瞒着悦来所作的事来,限定了半个时辰,行房尚且不及,断不能说到从前的私事。第二赞定玉坛行房的工次非一个时辰不能泄的,留着玉坛的子孙根,以作自己的受用处。第三要诱玉坛说出与悦来初相与的实情来。第四试试要玉坛的实在心迹等意。尤氏才与悦来说毕,玉坛取了酒菜来了,大皆开怀畅饮,愈饮愈有兴致,或击盏清歌,或执爵酬菊,闹到三更时,悦来诗兴勃勃,便道:“我们今晚的酒席原为捐官赏菊而设,官衔令已经行过了,不好辜负了这菊花的,各做一首菊花诗何如?”尤氏道:“你高兴就你先做。” 悦来道:“ 我是要看了人家的诗,偷点子巧,才有处下笔的。” 尤氏道:“ 研起墨来,我就先做。”悦来研了墨,尤氏搦起笔来,不假思索就写成律诗一首。
诗曰:
西风一夜满天霜,处处黄花送晚香。
携到蓬门已染俗,曲成时样更遭殃。
却非桃李堪为伴,不是兰梅难向傍。
几度衔杯清赏玩,羡他傲性压群芳。
玉坛、悦来见了这“ 西风一夜满天霜” 一句,不胜赞叹,俱有不敢落笔之意了。悦来道:“这句诗不下于‘满城风雨近重阳’的气味。今晚有了这一句,已概千篇,我们俱不必狗尾续貂了。” 玉坛道:“世上通人能有几个?我们不通原是本分,何必怕羞?” 尤氏道:“你们都不必过谦,总要完了这令,方许散席。如诗不成,罚以金谷之数。” 悦来也吟了一首七律。
诗曰:
百本花黄占九秋,灵性禀气韵偏幽。
卷帘犹恐香添冷,索句应教思兴悠。
性逸合宜隐士伴,品高来作主人俦。
此中真意何须辨?我辈看花但解愁。
玉坛一看便道:“这首诗颇有晚唐之气,收笔尤妙,不算狗尾照式。这样狗尾,我还做不出来,还要借你一条狗尾来用一用呢。”悦来道:“你不能续狗尾,快些放个狗屁罢。” 大皆取笑了一回,玉坛也吟七律一首。
诗曰:
生成五美画难成,容我当筵信口评。
吟句葩于三径韵,知卿淡似九秋英。
风前把酒人同瘦,月下开轩香更清。
品美不劳俗士赏,也应回念向葵情。
尤氏看罢道:“玉坛的诗虽为超首,然心中总有牢骚气。我这样待你看你,还有不足之意。这末两句好像前回,是你趋奉上我的一般。” 玉坛道:“我自问才貌浅陋,实在配不上婶娘,心中有感,所以做这两句诗,并不敢不足。” 尤氏道:“不要说客气话了,我们各人吃了三杯,吃点子饭罢。”吃毕,于是大皆帮着收拾干净了,随卸妆洗身,又吃了茶,说笑了一回,尤氏命玉坛出去关锁门户,尤氏私与悦来道:“我们快些易换睡罢,你总不可与他对面的,他若要与你对面,你就嫌他酒气难闻便了。”
于是尤氏往悦来床上去睡了。不一时,玉坛进房来,灯烛息,仅留残灯一盏。玉坛只得脱衣上床,去要扒到里床去睡,意欲与尤氏对面行房。悦来道:“ 你不要扒到里床来,我怕你的酒气。” 玉坛只得就在外床,抱着悦来揉揉摸摸。悦来道:“你到悦来那里去睡罢,我看你一心只在悦来身上做工夫,对着我是不过外貌而已。”玉坛道:“婶娘反说了。我待他的心比到待婶娘的心十分中没有一分呢,不过面子上骗骗他就是了。他不过是一个下贱的丫头,比得婶娘什么来?不要说他是下贱的丫头,就是相貌举止那一样可比婶娘?我不过将他来趋趋而已,那有真心向他,看他。自从婶娘抬举起来后,渐渐儿在婶娘跟前没规没矩起来了。此所谓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矣。将来婶娘也要给点子威势他看看,不然将来更要扒起头顶心上来了。下贱之人大概如此。” 悦来暗想道:“ 他说这样话,虽然是故意捏端,奉承主母的话,然十分之中若有二三分实情在内。”胸中未免生气,便推玉坛到那边床上去睡。玉坛道:“我是不去,膏粱在前,倒去吃菽水么?” 又再三求欢。悦来暗想道:“ 我被他说了这样话,再还与他干事,到明日,他知道了我与奶奶是易换睡的,这是真个要与他看轻了。”便道:“ 我有些不爽快,不要与我缠了,再与我缠,我要生气的,快些去罢。” 玉坛只得起来,走到悦来房中。但见残灯一盏,油干草尽,只得赶忙上了床。尤氏道:“怎么跑了过来,奶奶睡着了么?”玉坛道:“他睡倒没有睡着,他说有些不爽快,催我到这里来的。我安心原要到这里来陪你睡觉,倒 还 有 趣 些,乘 他 推 我 到 这 里 来,正 合 我 的 本意。”尤氏道:“ 你也不必来骗我,我那一样比得奶奶来?”玉坛道:“你也不必过谦,你那一样输与他?他已三十岁的人,好似开败的花有何趣味?你是一朵才放的鲜花,又香又艳,我恨不得将你一口吞到肚子底里去呢。我若不恋着你,我早已去了,那个喜欢近着这一只胭脂虎。” 尤氏道:“ 你既然嫌他,怎么待他这样殷勤?”玉坛道:“如今在他门下,怎敢不低头?无非骗骗他而已,那能有待你的情待他呢?”尤氏又道:“我与你初次相与的一次说话,你可还记得?我是一一记在心头的。” 玉坛道:“不要说初次的说话,就是二次三次的说话,我也记得的。” 尤氏道:“我看你一味卤莽之气,那能记得许多已往之事。你如果记得,姑且说出来,倘有遗漏,我就不与你一枕睡的。” 玉坛便将初次在何处相会,如何帮着洒扫,如何私订;第二次在厢房中如何求欢,如何应允,如何交媾以口占的诗句;第三次赠鞋时说什么,一一说了出来。尤氏一一听话明便道:“果然不差,但在奶奶面前切不可露出来的。我看你这个痴歹子,终须要被奶奶骗到你说出来的。这位奶奶是包龙图一样,犯人一见了他,口中就说出真情来了。” 玉坛道:“ 我总不受他骗的,你放心。” 尤氏道:“你的说话我是不信的,我看你已经告诉他了。” 玉坛道:“我若告诉了他,我是畜生。” 尤氏道:“你本来是畜生,这算什么罚咒?我看奶奶这样恩待你,你在我跟前还这样怨他,你还算什么东西?” 玉坛一言不能对答,只得赞道:“足见妹妹是有良心的人,光明磊落,钦佩之至。”一面说一面求欢。尤氏不理他,向床里而睡。玉坛再哀求,尤氏道:“ 我倦得狠,不要与我闹了。” 玉坛道:“一见些不费妹妹的力气,给我照着春图上的闻香下马趣一趣罢。”尤氏道:“怎么叫闻香下马?” 玉坛道:“ 女的作袒裼裸裎之状,男的作吮痈舐痔之容,一首钻裆,两肩荷股,唇连阴hu,舌舐花心,男有摇唇鼓舌之劳,女有快意怡情之趣。”尤氏道:“我不要你干这下足不堪之事,你看天已明了,忙些到那边去看看奶奶身子好些否,也是假献殷勤的道理。”玉坛只得起来,走到尤氏房中,一揭帐子问道:“ 婶娘你身子可好些否?” 一见是个悦来,便嗳吓一声道:“ 上了你们的当了!”不知悦来生气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二 回 友谊深窗缝传仙札 春情荡樽前谐凤俦
却说玉坛一见是悦来,心上一跳,正要闪开,被悦来坐起床一把拉住道:“我这下贱的丫鬟,倒要认认你这没良心尊贵奴才。”连掐了五六把,复又揿倒在床,跨上身去躺住了,正要探手到玉坛腰间去掐。尤氏听见玉坛告哀的声音,便拖着绣鞋走过来道:“悦来你替他动真气么?他在东边自然说西边不好,在西边自然说东边不好,献殷勤的法门大概如此,似可不用与他顶真的。他说我的话还听得么?” 悦来然后放了他起来。尤氏道:“我们虽然能彀原谅你,你可有脸面对得住我们否?”“我玉坛昨晚向你说的话,那一句不是拿你玩的?你还听不出话风,可算及糊涂的人了。” 玉坛道:“我此刻实在对不住你们,不如请你们打了我几下罢。”尤氏道:“却没有这样便宜,且记在那里。此刻尚早,我们一夜未眠,必得再眠一眠起来。” 便命玉坛同着悦来去睡,尤氏也就睡。玉坛到悦来房中,满面羞惭,百般赔笑。悦来睡后,玉坛因一夜虚席,心中甚不适意,意欲求欢,又恐悦来余怒未息,反受淡慢,只得躲在悦来的脚头睡了。一手握着悦来的脚,一手搭在悦来的腿上抚摩。悦来被尤氏解劝后不气了,此时被玉坛一阵抚摩,未免欲心渐渐上延了。明知玉坛有畏他之心,又不好露出轻相来,便道:“你昨夜与奶奶讲话之后,也分两头睡的么?” 玉坛得到这话,计上心来,造言道:“ 奶奶比不得你,他肯愿情,不但不来责我,一样与我颠鸾凤,干一个春图上极有趣的事呢。” 悦来道:“什么极有趣的事?讲出来与我听听。”玉坛道:“没有尝过此味者,说出来你不但不信,还不要听呢。” 悦来道:“ 你姑且说出来。” 玉坛道: “ 春图上有一幅名曰‘ 上下交征图’,是女人极受用的事情。” 悦来道:“ 什么叫‘ 上下交征’?”玉坛道:“这个事却不是个个女人能干的,总要女人底下那一件东西生得来紧,暖香干浅,男人才肯干呢。” 如你与奶奶两人,东西实在算紧,暖香干浅的了,正好干这个玩一儿。”悦来笑道:“如何办法呢?” 玉坛道:“ 我前日给你看的袭十洲春册上有在内。” 悦来道:“我明白了。定是那第九幅的玩一儿。我记得跋上有几句形容得来可羞可嗤,第三行内说什么‘ 口弄月箫,宛似清流吹竹。唇沾精液,还同赛外啖酥。上陵乎下,下援乎上,上下交征’ 等句,可是这幅否?”玉坛道:“一些不差,你可要干否?” 悦来正是欲火难禁之际,便要缩到被窝中去试法试法。那知日上三竿,尤氏已经起来,隔着板壁喊玉坛起来料理家务。两人连忙起来料理家务。
玉坛料理家务后,到房中去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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