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近代侠义英雄传 [book_author]平江不肖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17483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平江不肖生(向恺然)著。初刊于1923年6月至1924年5月《侦探世界》。旋由世界书局出版单行本。岳麓书社1984年重印,改题《大刀王五霍元甲侠义英雄传》。本书为民国时期风行一时、颇负盛名的旧体武侠小说。小说以民间流传的历史人物王子斌、霍元甲的故事为题材,描写大刀王五、霍元甲等人崇尚武功,不畏强暴、扶弱剪恶的侠义行为。尤其是霍元甲自幼偷学武功,得霍家祖传迷踪拳,并加以深化,在民国时期武术界享有声誉。他为人正直、不骄不躁,以一种民族的、爱国的感情弘扬中华武术,创立武馆,传授武艺,意在“武术救国”。他在上海、天津等地多次与轻慢中国武术、辱骂中华民族为“东亚病夫”的俄国、德国大力士以及日本武士比武,以精湛的霍家“迷踪拳”击败外国武士对手,为中华民族争了光。他一生坦荡待人,不料被阴险歹毒的日本医生秋野害死。目前流行的写大刀王五、霍元甲的小说、影视,都由此书中派生、衍化,至少是受其影响。 [book_img]Z_15018.jpg [book_title]《近代侠义英雄传》原序 太史公游侠列传记朱家郭解事,其人皆倾动朝野,声名所被,虽妇孺亦知敬惮焉。 余尝窃讶其为人,虽任侠豪宕有出乎其性者,然揆其实,其始皆椎埋屠沽之徒耳,目不窥圣贤之书、身不被儒者之服,动容周旋,跅弛不中乎礼节,果使其人放言骤当吾前者,必且目睨而腹诽之,以为不足齿于士君子之林焉。乃其致名之烈,使时人尊戴而心附之如此,岂以其行事之有合于圣贤者耶?抑别有威胁而利诱之术乎? 虽然,以一人之智力,欲以掩尽天下人耳目,使之一一入我彀中,愚弄而儿抚之,此虽在帝王之尊,而亦有所弗能,矧一布衣横议之匹夫哉?谚有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为之因者,乃获其果,未有离因而致果者也。汤武以爱民而民归之,桀纣以暴民而民畔之,展禽行仁义而名显,盗跖恣睢怙恶而为万世怒,此皆因果之彰彰可考者也;然则任侠之流,其术足以使人输诚向往,而视之为仁人者,夫亦有所自矣。 自世之衰,礼失于野,公卿缙绅之间,不复言仁义,而力又足以挝椤拶小民,以自张其淫威,上下相失,怒讟日积,气运之所向,于是激昂慷慨游侠好义之士,遂激而挺生于世焉。其人虽未必读书习礼义,然天优其资秉,行事往往合于义,是非好恶之心,嚼然不淆,赴人之急,死生存亡以之,使神奸臣憨闻之束手而不敢肆,则人又焉得不畏威怀德而思感哉! 呜呼!侠之为道,盖貌异于圣贤而实抱己饥己溺之志者也,用虽不同,而所归则一。 所谓慕义强仁者,固不必限于出处之如何,以其行事证之,固已远胜于貌为衣冠有学之流矣。继读水浒传,见所谓一百单八人者,其言行志节,虽令人执鞭马前而亦甘之,忘其为绿林草泽儿也。嗟乎!此皆天地间气之所钟,而发为豪侠尚义之气,提携末世,以见天之生人,非尽碌碌死牗下者;虽然,世有其人,而茍无司马迁、施耐庵辈为之传,以垂于后世,则亦寂寂无闻,与蝼蚁乌鸢同朽耳,又岂能历千载而犹凛凛有生气哉? 太史公曰:“烈士殉名,夫名之久,要系乎文字之力也!” 平江不肖生者,今之振人也,为文善状轩奇侠烈之事。近着近代侠义英雄传,奇情壮采,栩栩纸上,书中所述者,虽未奇能谓之必有其人,然以寰宇之大,芸芸之众,意者其间必有异人出乎?然则不肖生之书,为非向壁虚构矣。抑有言者,男儿处乱世,不幸与笔墨为伴,郁郁怀利器而莫能展,则区区文字之间,又安知非自寄其磊落不平之气乎?非然者,抑何使人读之而感奋骚屑有不能已者耶?是为序。 [book_title]第一回 劫金珠小豪杰出世 割青草老英雄显能 话说前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因新政殉难的六君子当中,有一个浏阳人谭嗣同,当就刑的时候,口号了一首绝命诗云: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首绝命诗,当时传遍了全国,无人不知道,无人不念诵。只二是这诗末尾那句“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话,多有不知他何所指的。曾有自命知道的人,说那“两昆仑”,系一指康有为,一指大刀王五。究竟是与不是,当时谭嗣同不曾做出注脚,如今谭嗣同已死,无从证实,只好姑且认他所指的确是这两个。 不过在下的意思,觉得这两人当中,当得起“昆仑”两字、受之能无愧色的,只有大刀王五一人。至于康有为何以够不上“昆仑”两字,不俟在下哓舌,也不俟盖棺定论,看官们大约也都明白,也都首肯。但是大刀王五是个什么人,如何当得起昆仑两字,如何倒受之能无愧色呢?在下若不说明出来,看官们必有不知道的,必也有略略知道而不详悉的。这部书本是为近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写照,要写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固不能不请出一位事业在千秋、声名垂宇宙的英雄,作一个开场人物。然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声名事业和大刀王五不相伯仲的,很有不少的人,这便不能不就这部书中所要写的人物和事实当中,拣一位年代次序都能与文字上以便利的开始写来。大刀王五的事迹,又恰是年代次序都能与文字上以便利,所以单独请他出来,作个开场人物。 好好的姓王行五,就叫做王五好咧,为什么却要加上大刀两字呢?姓名上有了这大刀两字,不论何人一听到耳里,便能断定这人是一个会武艺的。从来江湖上的英雄、绿林中的好汉,无人不有一个绰号。绰号的取义,有就其形象的,有就其性质的,有就其行为的,有就其身份的,有就其技艺的。不问谁人的绰号,大概总难出这五种的范围。 如今且借梁山泊上人物的绰号,证明这五种的取义来。曾读过《水浒传》的先生们,当读那一百零八人绰号的时候,读了“摸着天”和“云里金刚”这两个绰号,必知道杜迁、宋万二人的身量是很高的,“矮脚虎”王英是很矮的,“白面郎君”郑天寿是很漂亮的,“美髯公”朱仝,“紫髯伯”皇甫端,是胡须生得很好的。这种绰号,就是就其形象的取义。读了“霹雳火”、“拚命三郎”两个绰号,必知道秦明的性子最暴躁,石秀的性子最好勇斗狠。这种绰号的取义,便是就其性质的。读了“及时雨”,鼓上蚤“两个绰号”,必知道宋江是个肯周济人的,时迁是个当小偷的。这便是就其行为的取义。 至于就其身份的,如“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船火儿”张横、“浪子”燕青等等,很多很多,不胜枚举。“双鞭”呼延灼,“金枪手”徐宁、“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铁叫子”乐和,“玉臂匠”金大坚,。都是就各人所长的技艺取义。 如今在下所写的大刀王五,是和粱山泊上的大刀关胜一样的。不论《水浒传》上所写大刀关胜的写法,是一样一样的都模仿着《三国演义》上所写的关云长。关云长使的是青龙偃月刀,关胜使的也是青龙偃月刀。青龙偃月刀是马上临阵的兵器,长大是不待言,所以人称为大刀关胜。只是这种大刀,因为关云长曾用过,至今人都称关刀,并不称大刀。几十年前的军队里枪炮很少,大部分用的是蛇矛、刀、叉。这种刀在军队里,也占相当的地位,却不称为大刀,也不称为关刀。因为南洋器械中有这种刀,大家就称为“南洋刀”。不是军队里的人,不论如何会武艺的,使用这种的最少,为的是太长大,太笨重极不适用。但王五何以又得了这大刀的绰号呢?原来北道上称单刀,也称大刀,《水浒》上既有个现成的大刀关胜,一般人便也顺口称大刀王五了,其实就是单刀王五。 王五得这大刀的绰号,却不寻常,很有些好听的历史,待在下慢慢的写来。王五的名和字,都叫做子斌,原籍是关东人,生长直隶故城,生成的一副钢铜铁骨。小时候的气力,就比普通一般小孩子的大,又是天赋的一种侠义心肠,从小听得人谈讲朱家、郭解的行为,他就心焉向往。传授他武艺的师傅,就是他父亲的朋友,姓周,单名一个亮字。如今要写王五的事迹,先得把周亮的历史叙一叙。 周亮是保定府人,练得一身绝好的武艺,十八般兵器以内的不待说是件件精通,就是十八般兵器以外的,如龙头杆、李公拐之类,也没一样不使出来惊人。周亮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在山东、河南、直隶一带,单人独骑的当响马贼。这一带的保镖达官们,没一个不是拚命的要结识他。结识了他的,每一趟镖,孝敬他多少,他点了头,说“没事”,便平安无事的一路保到目的地。若是没巴结得他上,或自己逞能耐,竟不打他的招呼,他把镖劫去了,还不容易讨得回来呢!不过他动手劫的镖,总是珠宝一类最贵重而又最轻巧易拿走的,笨重的货物,再多的他也不要。那时有几处镖行里,都上过这位周亮的当,打又实在打他不过,避也避他不了。各镖行都心想我们既以保镖为业,倒弄得要仰周亮的鼻息,我们孝敬他银钱,他说给我们保,我们才能保,他说不给我们保,我们就真保不了,他反成了我们的镖手,岂不是笑话吗?于是大家要商议一个对付他的方法。只是周亮的本领高到绝顶,聪明机警也高到了绝顶。几家镖行所商议对付他的方法,起初无非是要将他弄死,哪里能做得到呢?三番五次都是不曾伤害得周亮毫发,倒被周亮用金钱镖打瞎了好几个有声名的好手,弄到后来,差不多没人敢和周亮交手了。周亮骑的一匹马,遍身毛色如火炭一般的通红,最容易使人认识的,就是全体的毛都倒生着,望去如鱼鳞一般。据说那匹马是龙种,日行六百里,两头见日,并不十分高大。保镖的达官们,远远的望见那匹马,即知道是周亮来了。曾在他手里吃过亏的,都望见马影子,就弃镖逃走了。周亮的威名越弄越大,保镖达官们的胆量便越弄越小。 那时江湖上的人,也就替周亮取了一个梁山泊上人物的现成绰号,叫做“白日鼠”。为什么把这样一个不雅驯、不大方的绰号,加在有大本领的周亮身上呢?这也是就其行为的取义。因为那时一般江湖上的心理,说绿林好汉,譬如耗子;保镖达官,譬如猫儿;所保的财物,譬如五谷杂粮。多存留了五谷杂粮的人家,若没有猫儿,耗子必是肆无忌惮的把五谷杂粮搬运到洞里去,犹之财物有保镖的,就不怕绿林好汉来劫。然而周亮竟不怕保镖的,竟敢明目张胆来劫保镖达官所保的镖,这不是犹之大胆的耗子一般吗? 公然敢白日里出现,心目中哪里还有猫儿呢?几家镖行,既是没法能对付这“白日鼠”周亮,就只得仍走到巴结他的这条道路上去。但是每一趟生意,孝敬周亮多少银两,银两虽是取之客商,并不须镖行破费,然面子上总觉得过不去。后来却被几家镖行,想出一个妥当的巴结法子,和周亮商量,公请周亮做几家镖行里的大总头,大碗酒、大块肉的供奉着周亮,一次也不要周亮亲自出马,每趟生意恭送三成给周亮。周亮见各镖行都如此低头俯就,也就不愿认真多结仇怨,当下便答应了各镖行。 只是周亮是个少年好动、又是有本领要强的人,象这般坐着不动、安享人家的供奉,吃孤老粮似的,一则无功受禄,于体面上不大好看,二则恐把自己养成一个偷懒的性子,将来没精神创家立业。因此在镖行当这公推的大总头,当不到几月,便不肯当下去了。有人劝周亮自己开一个镖行的,同亮心想也是,就辞了各镖行,独自新开了一个,叫做震远镖局。生意异常兴旺,山东西、河南北,都有震远镖局的分局。在震远镖局当伙计的,共有二三百人。把各镖行的生意,全部夺去了十分之八九。 一日,周亮亲自押着几骡车的镖,打故城经过。因是三月间天气,田野间桃红柳绿、燕语莺啼。周亮骑着那一匹日行六百里的翻毛赤炭马,在这般阳和景物之中,款段行来,不觉心旷神恰,偶然想起几年前,就凭着这匹马,这副身手,出没山东、河南之间,专一和镖行中人物作对,没人能在我马前和我走几个回合,弄得一般镖行中人物望影而逃,几十年来的响马,谁能及得我这般身手,绿林中人洗手改营镖业的,从来也不在少数,又谁能及得我这般威镇直、鲁、豫三省,怎的几年来,却不见绿林中再有我这般人前来和我作对?可见得有真实本领的人很少。俗语道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有多么高的树儿,有多么大的影儿,有多么高的本领,便有多么大的声名。我如今的声名盖了三省,自然本领也盖了三省,怪不得没人敢出头和我作对。周亮正在马上踌躇满志,高兴的了不得,觉得骡车行的太慢,强压着日行六百里的马跟在后面,缓缓的行走太没趣味,便招呼骡夫,尽管驾着车往前走,约了在前面杨柳洼悦来火铺打尖。遂将缰头一拎,两腿紧了一紧,那马便昂头扬鬣,从旁边一条小路向一座树木青翠的小山底下飞走。周亮用手拍着马颈项,对马笑着说道:“伙伴,伙伴!我几年就凭着你,走东西,闯南北,得着今日这般地位,这般声望,何尝不是全亏了你!我知道你生成的这般筋骨,终日投闲置散是不舒服的。难得今日这么好清朗的天气,又在这田野之间,没什么东西碍你的脚步,可尽你的兴致奔驰一会,乏了再去杨柳洼上料。” 那马就象听懂了周亮的言语似的,登时四蹄如翻银盏,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两丈远的壕坑只头一点,便钻过去了,一气奔腾了七,八十里地。 周亮一则不肯将马跑的太乏,一则恐怕离远了镖发生意外,渐渐的将缰头勒住。正要转到上杨柳洼的道路,只见路边一个须发都白的老头,割了一大竹篮的青草,一手托住篮底,一手用两个指头套在竹篮的小窟窿里,高高的举在肩头上行走。周亮估量那大篮青草,结结实实的,至少也有一百斤上下。那老头一手托得高高的,一些儿也不象吃力。心中已是很有些纳罕,故意勒住马,一步一步的跟在后面走,想看这老头是哪一家的。老头只管向前走,并不知道后面有人跟踪窥探,也不回头望一望。 周亮跟着行了十来里,见老头始终是那么举着,不曾换过手,心里不由得大惊,慌忙跳下马来,赶到老头面前,抱拳说道:“请闻老英雄贵姓大名,尊居哪里?” 老头一面打量周亮,一面点了点头笑道:“对不起,达官,恕老朽两手不闲,不能回礼。老朽姓王,乡村里的野人,从来没有用名字的时候,现在人家都叫我王老头,我的名字,就是王老头了。” 说话时,仍不肯将草篮放下。周亮看了王老头这般神气,更料知不是个寻常人物,复作了一个揖道:“小辈想到老英雄府上拜望拜望,不知尊意如何?王老头且不回答周亮的话,两眼注视着那匹翻毛赤炭马,不住的点头笑道:“果是名不虚传。非这般人物,不能骑这般好马。这倒是一匹龙驹,只可惜不能投它在疆场上建功立业,就退一步讲,在绿林中也还用得它着。” 说时,回头望着周亮笑道:“老哥的意思以为何如?老哥现在是不是委屈了它呢?” 周亮答道:“如果有千城之将效力疆场,小辈固愿将这马奉送。就是有绿林中人物,够得上做这马主人的,小辈也不吝惜。奈几年不曾遇着,若是老英雄肯赏脸将它收下,小辈可即时奉赠。” 王老头哈哈笑道:“送给老朽驮草篮,那就更加可惜了。寒舍即在前面,老哥是不容易降临的贵客,老朽倒没有什么,小儿平日闻老哥的大名,非常仰慕,时常自恨没有结识老哥的道路。今日也是有缘,老朽往常总是在离寒舍三、五里地割草,今日偏巧高兴,割到十里以外去了,不然也遇不着老哥。” 周亮听得,暗想:这老头并没请教我姓名,听他这话,竟象是认识我的,可见得我的名头实在不小,心中高兴不过,对王老头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请你老人家把草篮放下来,小辈替你老人家驮到尊府去” 周亮说这话的用意,是想量量这一大篮青草,看毕竟有多重,看自己托在手上吃力不吃力?王老头似乎理会得周亮的用意,只随口谦让了两句,便将草篮放下来笑道:“教老哥代劳,如何敢当!仔细弄脏了老哥的盛服。” 周亮笑嘻嘻的,将手中的马鞭和缰头,都挂在判官头上。那马教练惯了的,只要把缰头往判官头上一挂,周亮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旁人谁也牵它不动。周亮弯腰将草篮往手中一托,也照王老头的样,左手两个指头套在草篮的小窟窿里,扶住草篮不教倾倒。王老头在前面走着道:“老朽在前引道了。” 周亮将全身的力,都运在一条右臂上,起初一些儿也不觉吃力。草篮重不过一百二十斤,才跟着走了半里多路,便觉得右肩有些酸胀起来了,只是还不难忍耐,又行了半里,右臂渐渐有些抖起来了,左手的两个指头也胀疼得几乎失了知觉,草篮便越加重了分两似的,心里想换用左手托着才好,忽转念想起王老头行了十来里,又立着和我谈了好一会,他并不曾换过手,且始终没露出一些儿吃力的样子,他的年纪比我大了好几倍,又不是个有大声名的人,尚且有如此本领,我怎么就这般不济,难道一半也赶他不上吗?他说他家就在前面,大约也没多远了,我这番若不忍苦,把这篮草托到他家里;未免太给他笑话。周亮心里既有此转念,立时觉得气力增加了好些。 王老头旋走旋抬头看看天色,回头向周亮笑道:“请老哥去寒舍午饭,此刻也是时侯了,老哥可能快些儿走么?” 周亮是个要强的人,如何肯示人以弱呢?只得连连答道:“随你老人家的便,要快走就快走。” 王老头的脚步,真个紧了,可怜周亮平生不曾吃过这种苦头,走了里多路,已是支持不来了,在这支持不来的时候,更教他快走,他口里虽是那么强硬的答应,身体哪里能来得及,只把个周亮急得恨无地缝可入。不知周亮这草篮如何下地,且俟第二回再说。 [book_title]第二回 八龄童力惊白日鼠 双钩手义护御史公 话说周亮照王老头的样,托了那篮青草,已是走的支持不来了,王老头的脚步,走得更加快了许多。周亮生平不曾使用过这般笨力,教他如何能支持得下,心里一着急,就悔恨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多事替他代什么劳,真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由强出头”,这回只怕要把我好几年的威名,一朝丧尽。正要想一个支吾的方法,好掩饰自己力乏的痕迹,忽见从对面来了一个壮士,年纪约在三十左右,身上的衣服虽是农家装束,十分朴素,但剑眉电目、隆准高颧,很有惊人的神采。王老头远远的就向那壮士喊道:“我儿来得正好,累苦了周大哥,快来把这篮青草接过去。” 那壮士走到了跟前,看了看周亮背后的马,才向周亮拱手笑道:“就是江湖上人称白日鼠周亮周大哥吗?” 周亮被肩上的这篮草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没说点头答礼,连回话都怕发声颤动给人笑话。好在王老头十分通窍,连忙在旁答道。“怎么不是呢?这是我儿平日时常放在口中称赞的周亮大哥。” 随指着壮士对周亮说道:“这便是小儿王得宝,终日在家仰慕老哥的重名,只恨不得一见,今日算是如了他的愿了。” 王得宝即伸手将草篮接过,只一只手托住篮底,左手并不勾扶。周亮这时的两手一肩,如释了泰山重负,不过用力太多,一时虽没了担负,然两膀的筋络都受了极重大的影响,仿佛麻痹了一般,好一会还不能回复原状。王老头竭力向周亮慰劳,周亮越觉得面上没有光彩。他万没想到在这荒僻地方,也能遇见这般有本领的人物,心想亏得他父子是安分种地的农人,没心情出来和我作对,若他父子也和我一般的,在江湖上做那没本钱的买卖,有我独自称雄的份儿吗?如今我镖局里,正用得着这般人物,我何不将他俩父子请去,做个有力量的帮手呢?周亮心中一边计算,跟里一边望着。王得宝独手擎着草篮,行若无事的往前走,旋走旋回头和王老头说话,说的是因家中的午饭已经好了,不见王老头割草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些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前来探看。 谈着话,没一会就到了一个村庄。王老头回头笑向周亮道:“寒舍是已到了,不过作田人家,什物墙壁都龌龊不堪,当心踏坏了老哥的贵脚。” 周亮看这村庄的房屋虽很矮小,却是瓦盖的,也有十多间房子。大门外一块晒粮食的场子,约有两亩地大小,几副石担、石锁堆在一个角上,大小不等,小的约莫百多斤,大的象有七、八百斤的样子,握手的所在都光滑滑的,望而知道是日常拿在手中玩弄的。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从大门里跑了出来,向王老头呼着爷爷道:“你老人家怎么……”话不曾说完,一眼看见周亮身后的那匹翻毛赤炭马,即截住了话头,两眼圆鼓鼓的,只管望着。王得宝喝了一声道:“呆呆的望着干吗?还不把这草接进去喂牛!” 那小孩吓得连忙走过来,伸着双手,接了那篮草。奈人小篮大,草篮比小孩的身体还高大,只得用双手捧着,高高的举起走进大门里面去了。周亮看了,惊得吐出舌头来,心里想道:若不是我亲眼看见,不论谁把今日的事说给我听,我也不相信是真的。 周亮心里正在思量的时候,王得宝过来接了缰头。王老头请周亮到里面一间房里坐下,周亮开口说道:“便道拜府,实不成个敬意。小辈这番保了几车货物,和骡夫约了在杨柳洼打尖,本是不能在尊府厚扰的,不过象你老人家这般年老英雄,小辈深恨无缘,拜见得太晚,今日天赐的机缘,得邂逅予无意之中,更一时得见着父、子、公孙三代的豪杰,心中实在不舍得立时分别。” 王老头笑道:“老哥说的太客气,老朽父子都是乡村里的野人,什么也不懂的,平日耳里只闻得老哥的威名,今日见面,因看了那匹马,就想到非老哥不能乘坐,所以料知是你老哥。” 周亮听王老头的言语,看王老头的举动,心中总不相信是个乡村里作田的农人,谈到后来,才知道王老头在四十年前,也是一个名震三省的大响马,单名一个顺字。王顺当响马的时候,也是喜欢和保镖的作对,但他不是和周亮一般的要显自己的能为,也不是贪图劫取珠宝,因他的生成的一种傲骨,说丈夫练了一身本领,当驱使没本领的人,不能受没本领人的驱使,与其替人保镖,如人家的看家狗一样,不如爽爽利利的当几年强盗,一般的捞几文钱糊口。替人保镖是受没本领人的驱使,哪有当强盗的高尚。王顺既是这般心理,因此就瞧不起一般保镖的。不问是谁人的镖,他只要能劫取到手,便没有放过的。那时一般镖行对付王顺,也和对付周亮一样,不过周亮却不过情面时,自己也投入镖行。王顺却不过情面,就洗手再不做强盗了,改了业,安分守己的种地,做个农人。 只是他儿子王得宝的性质,又和王顺福反。起初听得周亮当响马的种种行为,王得宝不住的叹息,说是可惜,怎么有这么好的身手,不务正向上,若一旦破了案岂不白白的把一个好汉断送了。后来听得被几家镖行请去当镖头,不一会又听得开设震远镖局,王得宝才拍手称赞,说周亮毕竟是个好汉子,就很有心想结识周亮。只因知道周亮的年纪太轻,声名太大,王得宝恐怕周亮在志得意满的时候,目空一切,自己先去结识他,遭他的轻视,所以不肯先去。 若论王得宝的本领,并不在周亮之下。这回周亮到了王家,和王得宝说得甚是投契,彼此结为生死之交。周亮把王得宝请到镖局里,震远镖局的声名就更大了。王得宝在震远镖局,没几年工夫一病死了,临死的时候,将自己的儿子王子斌托给周亮,要周亮带在跟前,教他的武艺。王子斌就是周亮初次到王家的时候,在大门外看见的那个双手捧草篮的小孩,天生牯牛一般的气力。王得宝在家的时候,已教给了他一些武艺,王得宝死时,王子斌才得十二岁,叔伯兄弟的排号第五,自己并没有亲兄弟。王子斌跟着周亮,在震远镖局学武艺,周亮自己没有儿子,将王子斌作自己亲生的儿子看待。 王子斌学艺,极肯下苦功,朝夕不辍的练了八年,已二十岁了,武艺练得和周亮一般无二,没一种兵器不使得神出鬼没。他平日欢喜用的,是一对双钩,比旁的兵器更加神化。周亮见他武艺去得,每有重要的镖,自己分身不来,总是教王子斌去。绿林中人欺他年轻,时有出头与他为难的。他那一对双钩,也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汉,江湖上人因此都称他为双钩王五。 双钩王五一得名,周亮就得了一个不能动弹的病。原来周亮当响马的时候,常是山行野宿,受多了雨打风吹,又爱喝酒,两脚的湿气过重,初起仗着体质坚强,不拿他当一回事,一认真病起来,就无法医治了。上身和好人一样,能饮食,能言笑,只两条腿浮肿得水桶一般粗细,仅能坐着躺着,不能立着。前回书中已经说了,他是个极要强、极好动的人,得了这种病,如何能忍受的了,使不病死,也要急死了。周亮死后,没有后人,王子斌感激周亮待自己的恩义,披麻带孝的替周亮治丧,是周亮的财产都交给师母,自己丝毫也不染指,当下把震远镖局收了,自己另开了一个,名叫会友镖局,取“以武会友”之意。 王子斌最好交结。保镖所经过的地方,只要打听得有什么奇特些儿的人物,也不必是会武艺的,他必去专诚拜谒。若是听说某处有个侠义男儿,或某处有个节孝的女子,如今有什么为难的事,他必出死力的去帮助,一点儿不含糊。略懂得些儿武艺的人,流落了不能生活,到会友镖局去见他,他一百八十的银两送给人家,丝毫没有德色。 那时合肥李鸿章用事,慈禧太后极是亲信他。满朝文武官员,不论大小,没一个不畏李鸿章的威势,也没一个不仰李鸿章的鼻息。偏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御史安维峻,看不过李鸿章的举动,大胆参了一摺子,大骂李鸿章和日本小鬼订立《马关条约》如何丧权辱国。这本参摺上去,大触了慈禧太后之怒,立时把安维峻发口。发口就是充军,要把安维峻充到口外去。 这事在如今看来,原算不了一回事。在清朝当御史的人,名位虽是清高到了极处,生活又就清苦到了极处。一般御史的家里,每每穷得连粥都没有饱的喝。人一穷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就免不得有行险侥幸的举动了。什么是一般御史行险侥幸的举动呢? 就是拣极红极大的官儿,参奏他一下子,遇着那又红又大的官儿,正当交运脱运的时候、例起霉来,这一摺子就参准了,如明朝的徐阶参严世蕃一般。参倒了一个又红又大的官儿,即一生也吃着不尽了。怕的就是自己的运气,敌不过那又红又大的官儿,然而他自己,本来也在穷苦不堪的境况里面度日月,纵然参不着,或受几句申饬或受些儿处分,正合了一句俗话。“叫化子遭人命,祸息也只那么凶”。 安维峻便是御史中第一个穷苦得最不堪的。当立意参奏李鸿章的时候,本已料到是参不倒的,只因横竖没有旁的生活可走,预计这本摺子上去,砍头是不会的,除却砍头以外的罪,都比坐在家中穷苦等死的好受,而这一回直言敢谏的声名,就不愁不震动中外,因此才决心上这一摺子。他上过这本摺子之后,果然全国都震动了。北京城里更是沸沸扬扬的,连妇人孺子都恭维安维峻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御史,是一个有骨气的御史。 惟有满朝的官员,见慈禧太后正在盛怒之下,安维峻参奏的又是满朝畏惧的李鸿章,竟没有一个人敢睬理安维峻。一个个都怕连累,恨不得各人都上一本表明心迹的摺子,辩自得连安维峻这个人都不认识才好,谁还敢踏进安维峻的门,去慰问慰问他呢?就是平日和安维峻很要好的同僚,见安维唆犯了这种弥天大罪,就像安家害了瘟疫症,一去他家便要传染似的,也都不敢来瞧一瞧了。 好在安维峻早料到有这般现象,并不在意。不过他家境既是贫寒,自己发口虽不算事,妻室儿女一大堆的人,留在北京却怎么生活呢?并且自己的年纪也老了,这回充军充到口外去,口外的气候严寒,身上衣衫单薄,又怎么能禁受的了呢?他一想到这两层,不由得悲从中来,望着妻室儿女流泪。左右邻居的人见了,也都替安家伤感。 这消息传达得真快,一时就传到了双钩王五耳里。王五不听犹可,听了就拔的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北京城里还有人吗?” 这一声叫,吓得坐在旁边的人,都跳了起来。 当时有一个自命老成的人,连忙扬手止住王五道:“快不要高声。这书呆子弹劾的是李合肥,这本是不应该的。” 王五圆睁着一双大眼,望了这说话的人,咬了一咬牙根,半晌才下死劲呸了一口道:“我不问弹劾的是谁,也不管应该不应该,只知道满朝廷仅有姓安的一个人敢说话。就是说的罪该万死,我也是佩服他,我也钦敬他。我不怕得罪了谁,我偏要亲自护送姓安的到口外,看有谁能奈何了我!” 旁边那个人自命老成的,见王五横眉竖目、怒气冲霄,只吓得把脖子一缩,不敢再开口了。王五也不和人商量,自己检点了一包裹行李,吩咐了局中管事的几句话,立刻跑到安御史家里。 安维峻这时正在诀别家人,抱头痛哭。押解他的人,因这趟差使捞不着甜头,一肚皮没好气,那管人家死别生离的凄惨,只一叠连声的催促上道。安家的老幼男妇,没一个不是心如刀割,为的就是安维峻一走,家中的生活更没有着落,就和食贫的小户人家,靠一个得力儿子支持全家衣食,忽然把儿子死了的一般,教这一家人如何能不惨痛呢? 王五直走进安家,眼看了这种惨状,即向安维峻拱了拱手道:“恭喜先生,恭喜先生!这哪里是用得着号哭的事。我便是会友镖局的双钩王五,十二分钦敬先生,这回事干的好,自愿亲送先生出口。我这里有五百两银票,留给先生家,作暂时的用度,如有短少的时候,尽管着人去我镖局里拿取,我已吩咐好了。” 说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双手递给安维峻。安维峻愕然了半晌,几疑是在梦中,接了银票,呆呆的望着出神。 王五遂朝着押解的人,点头笑道:“这趟要辛苦诸位。安先生这里打点了些儿银两,送给诸位,只是数目太菲薄些,真是吃饭不饱,喝酒不醉,请诸位喝一杯清茶吧。” 旋说旋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包来,递给为首的押解人。押解的接在手中,掂了一掂,很觉沉重,约莫也有百多两。这东西一到手,煞是作怪,押解人的神气态度,登时完全改变了。 安维峻看了王五这般举动,心里也不知是酸是苦,走过来向王五作了一个揖道:“承义士慨助多金,邂逅之交,本不应受,但出自义士一番相爱的心,我若推让,反辜负了义士的盛意,只得拜义士之赐了。不过亲送出口的话,实不敢当,我有何德何能,敢叨义士这般错爱。” 王五大笑道:“满朝廷的大小官员,盈千累万,找不出第二个先生这般的呆子来。我王五不钦佩先生,却去钦佩哪个;我王五不护送先生,又有哪个来护送先生。各行各是,各求各心里所安,彼此都用不着客气。” 安维峻听了,便点头不再推让。 这番安维峻因有王五护送,在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些儿也不感觉痛苦。便是押解的人,也很沾着王五的好处。为的是王五在北道上的声名极大,这回护送安维峻的事,又传播得很远,沿途的江湖人物、绿林好汉,认识王五的,便想瞻仰瞻仰安维峻,看毕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使王五这么倾倒。不认识王五的,就要趁此结识英雄。 因此到一处,有一处的人摆酒接风,送安维唆的下程。 一路之上,王五代安维峻收下来的程仪,倒很有几千两。当时王五并没给安维峻知道,直待到了发配地点,王五才和盘托出来,交给安维峻道:“这一点点银两,虽算不了什么,然也难得他们一片景仰的心,推却倒是不好,我所以都代先生收了,向他们道了谢。” 安维峻长叹了一声道:“他们谁不是看义士的颜面,我如今发配到此,哪用得着这许多银两。” 王五知道安维峻说这话的用意,便说道:“看先生留了多少在手中用度,馀下来的,我替先生带到北京,送到先生府上去。” 安维唆自然道“好”。 王五在那发配地盘桓了几日,一切都代安维峻安置停当了,才告别回京。安维峻感激王五的心自不待说,而王五只因有了这番侠义举动,从前的声名虽大,只是在江湖上的人知道,如今却是名动公卿了。江湖上的人,都仍是称他双钩王五。一般做官的,和因这番举动受了感触的人,竟都称他为关东大侠。他就因为这侠义的声名太大,便弄出杀身大祸来。不知是什么杀身大祸,且俟第三回再说。 [book_title]第三回 关东侠大名动京师 山西董单枪伏王五 话说双钩王五自护送安维峻出口回来,名动公卿,很有许多人以得结识王五为荣幸。 王五生性本来好客,会友镖局的食客,从前就时常住着三、五十人,关东大侠的声名一传播出去,几千里以外仰慕他的人,都有来拜望的。会友镖局内几十间房屋,终年总是住得满满的,没一些儿隙地。开的虽是镖局,事业就是替客商保镖,然王五本人,绝少亲自出马的时候,一切生意都是打发伙友去。一来因他既有了这么高大的名头,只要扯的是他的旗号,谁也不敢转这趟镖的念头,用不着他亲自出马。二来他的结交既然宽广,应酬自很忙碌,哪有工夫给他出来亲自押镖呢?他每日除了清早起来,到他专练武艺的房里,练一、两个时辰的武艺外,全是接见外来的宾客,拣那些有能耐的谈论拳棒。 他那专练武艺的房间,是他亲自绘图、亲自监督着建筑的。各种长短兵器及各种远近大小暗器,都能在那间房里练习,极其便当。房中悬了一个砂袋,足重三百斤,就是会武艺的人,能打得起那砂袋的也很少。王五最会用腿,鸳鸯拐、连环锁子脚,都练得十分到家。他把砂袋悬齐膝盖,猛可的一抛膝打去,能将砂袋打得从头顶上翻到背后来,不等砂袋沾着腿弯,即向后一倒脚打去,又能不偏不倚的仍将砂袋从头顶上打翻到原处。有时打得兴发,两脚接连把三百斤砂袋,当鸡毛燕子一般抛打。 他练武艺的时候,听凭来他家的宾客,立在外面参看。那问练武艺的房子,周围墙壁下半截全是嵌着大玻璃镜,自己练的姿势怎样,四面玻璃镜内都看得出来。上半截安着透明玻璃,一扇一扇的门可以打开来。便不打开门,立在外面的人,也能很分明的瞧着里面。有许多贵胄公子,因仰慕王五的本领,前来拜师。王五自己是个欢喜武艺的人,自巴不得一般有身份的人也都欢喜武艺,因此凡是贵胄公子来拜他为师的,他无不收受,并无不尽心尽力的指教。本是个有名的镖师,这一来,又成了有名的教师了。 他边练边教,总是清早起来。这日早起,王五正带了四个徒弟,在那间房里练拳脚。 外面来了四、五十个客,都伸着脖子朝里张望。王五亲自使出一趟单刀,使得上紧的时分,外面看的人齐声喝彩。王五听了这彩声,心中也自得意不过。一趟单刀使完,就听外面有人长叹一声道:“这也值得喝什么鸟彩!这种彩,真喝得做铜钱响。嘎好端端的一个小子,就完全断送在这喝彩的声里。” 这几句话。因上半截的玻璃打开着,王五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抬头看那说话的人,认得是一月前到会友镖局来的,年纪四十多岁,身体瘦弱得不成个样子,象是风都刮得起的,自称山西人,姓董,因是闻得双钩王五和关东大侠两个高大名头,特从山西来拜望的,一到会友镖局就害起病来。王五见这姓董的仪表,和痨病鬼一样,一到就病了,不曾开口谈过工夫,也就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只照着款待普通宾客的样,给房间他住,给饮食他吃喝。 姓董的病了半月,也不肯服药。镖局里的管事的,还怕他死在这里,几番问他,有亲戚在北京没有?他只是摇头说没有。管事的曾报告王五,请示怎么办法。管事的意欲将他驱逐出去,说是一个穷无所归的无赖,到这里来蒙饭吃的。王五不肯,说就是来蒙吃的,也没要紧,我不在乎这一点,如果死在这里,也不过多费些儿棺木钱,算不了什么。天下都知道我是个好客的人,岂可把害了病的宾客驱逐出去,只是得请他把他家乡的地名写出来,万一不幸,好着人去他家送信。管事的说他只肯说是姓董,连名字都不肯说,如何肯将家乡地名留出来呢?管事的对王五说这话的时候,凑巧又有客来了,打断了话头,王五的事情忙,过后就把这事忘了,这时一看,就是这个姓董的。王五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服。 王五的性情,虽未必是个好面谀的。特好名要强的人,大都不服气有人当面鄙薄。 当下即隔着玻璃,向姓董的招手,请他进来。姓董的点了点头,分开众人,走进房里。 外面的人,也都听了姓董的说的话,这时看了他那种弯腰曲背、枯瘦如柴的模样,没一个不骂“大言不惭的痨病鬼”。王五见姓董的进来,即拱了拱手说道:“刚才说不值得喝彩的话,是从老兄口里出来的么?” 姓董的点头应道:“不错!不是人在这里喝彩,是铜钱在这里喝彩,我所以说喝得做铜钱响。你难道不以我这话为然么?” 王五更加气忿,恨不得立刻动手打起来。只因自己毕竟是东家,不能不按纳住火性道:“老兄何以见得我的单刀不值得喝彩呢?” 姓董的冷笑了一笑。将脸一扬道:“岂但单刀不值得喝彩,我还很懊悔这趟来得太冒昧,荒时废事,花费盘川。老实给你讲,你的武艺,我统统领教过了,简直没一件值得一看,何止单刀呢?” 王五听了这几句话,几乎把胸脯都气破了,只是仍勉强忍耐住说道:“你懊悔冒昧与不懊悔冒昧,不干我的事。你在山西,我在北京,我又不曾发帖把你请来。你荒时废事,花费盘川,不能怨我。我家财虽不算富厚,然你所花费的盘川看是多少,我自愿照赔。不过你既说我的武艺没一件值得一看,我此时也不必和你争论,倒要请你把值得一看的工夫拿出来给我看看,我也领教领教。若再拿着一张空口来鄙薄人,那就谁也敢说这般大话了。” 姓董的听了,将眉头一皱,登时拿出教训小孩的声口说道:“你这话说的好不懂事。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不行的人物。你说你不曾发帖请我来,不错。但是,我在山西,你在北京,我和你非亲非故,北京多少万户人家,我为什么不去,为什么独到你家来?你说不曾发帖,你可知道比发帖还要认真的道理么?你姓王行五,怎么不爽爽利利的叫王五,要叫什么双钩王五呢?又为什么要叫关东大侠呢?这两个名目,不是你发出去请人的请帖吗?你一点儿实在本领没有,却顶着两个这么大的招牌,骗起南北的英雄,不远数千里来拜望你,你不知道惭愧,反竭力的护短,你仗着你有钱,可以赔人家的盘川么?你要知道,有真实本领的人,谁把你这点儿家财看在眼里。我若望你送盘川,也不是这么苦口婆心的教训你了。” 姓董的这番话,说得外面的人都变了颜色。王五哪里再能忍受的了,只气得大声叫道:“你这东西,欺我太甚了!我不领教你几手,我死不甘心。” 说时用手中单刀,指着姓董的道:“看你用的什么兵器,这架上都有。你有话,且等胜了我再说。” 姓董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问道:“你就使单刀么?” 王五道:“是。” 姓董的摇头道:“不行!你既是真要领教,你的双钩有名,你得使双钩,我才肯教你。” 王五这时恨不得把姓董的生吞了,懒得多说话耽搁时刻,即从兵器架上换上双钩,暗想:这东西合是找死,他哪知道我双钩的厉害!王五握着双钩在手,问姓董的道:“你使什么?快点儿去拣称手的使吧!” 姓董的有神没气的样子,走到兵器架子跟前,将所有的长短兵器,一件一件的端详了一会,不住的摇头道:“这许多兵器,没一件称我的手,这却怎么办呢?” 王五恨得磨牙切齿的问道:“都嫌轻了么?有重的,看要什么有什么,立刻就可拿来给你。” 姓董的打着哈哈道:“这里的都嫌重了,再要重些,使动起来,不会把你捣成肉泥吗?这较量手脚,岂是当耍的事。兵器没生着眼睛,设有万一差错,只要伤损了你一根寒毛,天下英雄就要笑我姓董的欺负后辈,不是好汉。” 王五气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倒勉强照样打了个哈哈道:“难道我的双钩,就长了眼睛?我劝你不要支吾,不要啰唣了吧!终不成你说没有称手的兵器,便不较量了吗?” 姓董的也不答话,只抬头四处张望,和寻找什么似的,一眼看见玻璃外面,一根撑帘子五尺多长的小竹竿,即指着笑道:“那东西倒可用。” 立在竹竿跟前看的人听了这话,随将那竹竿递了进来。姓董的接在手中,晃了两晃笑道:“有了这东西,我就放心和你动手了,你就把平生看家的本领,尽量使来吧!” 王五看那竹竿,不过大拇指粗细,心想如何能当兵器使呢?我便打赢了他,天下英雄不要笑我无能吗?有这种竹竿在手里,倒不如空手好打,我打赢了他,算得什么咧! 我不要上他的当,想罢便说道:“你不敢和我较量,不妨直说出来,我王五素来不欺负人的,不要是这么做作。你以为不用兵器,便打输了也不算丢人么?我不会上你这当,不敢较量就快说。” 姓董的拿竹竿指着王五道:“你这东西,真不识好歹。我好意怕兵器伤了你,才用这竹竿,你倒有这些屁放。王五道:“你就不怕我的兵器伤了你吗?” 姓董的现出不耐烦的神气道:“要打就快动手,我没这多精神,和你只管说闲话。你的兵器,能伤得着我,我又怎么会说不值一看呢?” 王五到了这时,实在忍气不过了,即向四围看的人抱拳说道:“请诸位做个证人。这人欺我太甚。” 看的人也都气姓董的不过,齐声答道:“尽管放胆动手,有我等做证便了。” 王五将双钩一紧,立了个门户,望着姓董的道:“你是我这里的客,让你先来吧。” 姓董的道:“要我先来吗?也好。我先将来的手法,说明给你听吧,使你好招架。我用中平枪杀你,仔细仔细。” 说着,将竹竿朝王五胸前中平刺去。王五也不敢怠慢,左手钩起,捺住竹竿,右手钩正要滚进去,作怪,只觉竹竿一颤,左手的钩,即不由自主的反转来了。竹竿从握钩的手腕里反穿过来,竿头抵住前胸。那竿有五尺多长,右手的钩短了,哪里滚得进去呢?左手因翻了转来,掌心朝天,有力无处使。 姓董的拈住竹竿,一抽一送,下下点在王五的胸脯上,笑嘻嘻说道:“你看!这若是真枪,不送了你的命吗?” 王五气得将右手的钩一丢,打算把竹竿夺过来。谁知钩才脱手,姓董的已将竹竿抽回去,笑道:“有钩尚且如此,何况丢钩?” 王五这一气,就更觉厉害了,连忙拾起地上的钩道:“你敢再和我走一趟么?” 姓董的道:“只看你敢不敢,怎的倒问我咧?我又老实说给你听吧:中平枪乃枪中之王,莫说你这一点儿工夫没有的人招架不了,就比你再强三、五倍的人,也不容易说到招架我的中平枪。我这回拣你好招架的使来,听真吧,我使的是铁牛耕地,杀你的下三路。” 话才说了,竹竿已点进王五的膝盖。王五稍退半步,让过了竹颠,不敢再用钩去挡他,只用右手钩一闪。腾步直朝姓董的前手钩去,哪里来得及?右手的钩未到,左手的钩又被竹竿一颤动,更连膀膊翻到了背上。因从下三路杀来,王五虽不用钩去撩竹竿,然既要消退前脚,又要用右手进杀,左手的钩势不能向后,哪知一向后便坏了。竹竿本不能着力,正要借着左钩向后的势,一颤就到背上去了,竹竿在背上,也和初次一般的一抽一送,口里连问:“服了么?” 王五的一对双钩。在北道上逞了好几年的威风,不但不曾亲遇这般对手,并不曾有这般神化的枪法,两次都没有施展手脚的馀地,就被这么小小的一条竹竿制住了,连动也不能动,虽欲说不服。也说不出口了,只得点头道:“服了!” 姓董的抽出竹竿来笑道:“何如呢?” 王五放下双钩道:“兵器是输给你了,但是我还得领教你两趟拳脚。你说怎么样呢?” 姓董的微微点头道:“我也知道你心还是不服。也罢,你既说出‘领教’两字,我在你家叨扰了这么多的日子,不能吝教。不过你真要领教拳脚,得依我一句话,依得就行,依不得作罢。” 王五问道:“一句什么话?大概没有依不得的。” 姓董的指着立在房角上的四个徒弟道:“拿一床大被来,教他四人,每人牵住一角,等着接你。你跌在大被里面,免得受伤。拳脚不比兵器,非教你真跌,就得认真将你打伤,打伤了你,固是给天下英雄笑话我,就是跌伤了你,何尝不是一般的要受人笑话呢!这地下太硬,跌下去难得不伤。” 王五只气得半晌开口不得,停了停才说道:“我自愿跌伤,不用是这么吧!” 姓董的不肯道:“自愿跌伤也不行。你依不得,就不要领教吧。” 王五只是不服这口气,心想:“这东西的身体,拢总不到六、七十斤重,随便就将他提起来了。他难道会法术吗?不见得牵了大被,就真个能把我跌进被里去。我若一把抓住了他,怕他不进被吗?那时就出了我这口恶气了,我又何必不肯呢?” 主意已定,即对四个徒弟道:“你们就去拿一床大被来,我倒要和他见个高下。” 徒弟立刻跑到里面,抱了大被来,四人将四角牵了。 姓董的笑向四个徒弟道:“你们师傅的身体不轻。你们各人都得当心点儿牵着,一个人没牵牢,就得把你们师傅的屁股,跌做两半个呢!” 说得四个徒弟和外面看的人,都哄笑起来了。惟有王五气青了脸,一点笑容没有,只把两个袖口往上捋,露出那两条筋肉突起的臂膊来。不知二人走拳,毕竟胜负谁属,且俟第四回再说。 [book_title]第四回 王子斌发奋拜师 谭嗣同从容就义 话说王五自信拳脚工夫不在人下,并且看这姓董的身量。不过六、七十斤轻重,自己两膀足有四、五百斤实力,两腿能前后打动三百斤砂袋,平常和人交手,从没有人能受的了他一腿,暗想这姓董的身体,只要不是生铁铸成的,三拳两脚,不怕打不死他。 他纵然手脚灵便,我有这么重的身驱,和这么足的实力,好容易就把我打进被窝里去吗? 王五心里这般一设想,胆气便壮了许多,将袖口捋上,露出两条筋肉突起又粗壮又坚实的臂膊来,对空伸缩了几下,周身的骨节一片声喳喳的响。窗外的人,看看这般壮实的体量,实有驯狮搏象的气概,又不禁齐声喝彩,一个个交头接耳的议论,都说姓董的不识相,赢了双钩还不收手,这番合该要倒运了。 不说窗外的人是这般议论,就是手牵着被窝的四个徒弟,也都是这般心理,以为兵器可以打巧,拳脚全仗实力。姓董的也不管大众如何议论,笑嘻嘻的望着王五道:“你打算要怎生跌呢,只管说出来,我照你说的办理便了。” 王五怒道:“你欺人也未免太甚了,还不曾交手,你就知道胜负在谁吗?我倒要问你,看你打算怎么跌,我也照你的话办理便了。” 姓董的仍是笑道:“既是这么说,好极了,我如今打算要仰起跌一交,你若办不到,我便将你打得仰跌在被窝里。” 说时向四周看的人拱手笑道:“诸君既愿替他作证,也请替我作个证,是他亲口问我要怎么跌,我说了要仰跌的。” 王五见姓董的只管啰唣,气得胸脯都要破了,大吼一声道:“住嘴!尽管把本领使出来吧!” 姓董的倒把双手反操在背后道:“我已占了两回先,这回让你的先吧!” 其实较量拳棒,不比下棋,下棋占先的占便宜,拳棒先动手的反吃亏些。这个道理,王五如何不懂得呢!见姓董的让他先动手,便说道:“你毕竟是客,仍得请你先来。” 姓董的放下一个右手来,左手仍反操着,并不使出什么架式,就直挺挺的站着,说一声:“我来了!” 即劈胸一拳,向王五打去。王五见他打来的不成拳法,只略略让开些儿,右腿早起,对准姓董的左肋踢去,以为这一脚纵不能把姓董的踢进被窝,也得远远的踢倒一交。谁知姓董的身体电也似的快捷,看不见他躲闪,已一闪到了王五身后,右手只在王五的后臀上一托。王五一脚踢去的力太大,上身随势不能不向后略仰,后臀上被姓董的一托,左脚便站立不稳,姓董的顺势一起手,王五就身不由己的仰面朝天,跌进了被窝里面。四个徒弟虽牵着被窝立在房角上,心里都以为不过是形式上是这么做做,岂有认真跌进被窝之理,所以手虽牵着,并没注意握牢。王五的体量又重,跌下去如大鱼入网,网都冲破。 王五一跌到被里,即有两个徒弟松了手。这一交跌得不轻,只跌得屁股生痛,好一会才爬起来,羞得两耳通红,但是心里还有些不服。因自己并不曾施展手脚,又只怪自己见姓董的打来的手不成拳法,存了轻视的心,以致有此一跌,若当时没有轻敌的心,姓董的右手向我的后臀托来,我的腿能前后都踢得动三百斤,何不趁姓董的闪到身后的时候,急抽脚朝后踢去呢?怕不将他踢得从头顶上,翻倒在前面来吗?王五心里正在这么思想,姓董的已笑着问道:“已打得你心悦诚服了么?” 王五随口答道:“这样跌不能上算,只怪我上了你的当。要我心悦诚服,得再走一趟。若再是这么跌了,我便没有话说了。” 姓董的点点头,望着四个徒弟道:“你们这么高大的身量,不会工夫,难道蛮力也没跟你们师傅学得几斤吗?怎么四个人抬一个人也抬不起呢?你这个师傅,跌死了没要紧,只这外面看的许多人,教他们去哪里营生,天下还寻得出第二个这么好奉承养闲人的王五么?你们这回须得仔细,不要再松手,把你师傅跌了。” 外面看的人,听了这些话,一个个羞得面红耳赤。 王五这时连输了三次的人,心里虽是不服,却也不免有些害怕,换一个方面站着,离被窝很远,心想:就是打他不过,只要不再跌进被窝,面子上也还下得去一点儿。 可怜他这回哪里还敢轻敌,自己紧守门户,专寻姓董的破绽。二人搭上手,走了三、四个回合,王五故意向前一腿踢去,姓董的果然又往身后一闪,王五正中心怀,不待姓董的手到后臀,急忙将腿抽回,尽力向后踢去。哈哈,哪里踢着了姓董的,那脚向后还未踢出,姓董的就和知道王五的心思一般,王五的脚刚向后踢去,姓董的手已到了王五的小腹上,也是趁王五上身往前一俯的时候,将手掌朝上一起,王五的左脚又站立不牢,仿佛身在云雾里飘然不能自主,一霎眼就背脊朝天,扑进了被窝。这回牵被的四个徒弟,却握得坚牢了,四人都下死劲的拉住。王五扑到里面,虽不似前回跌得疼痛,只是被窝凭空扯起,软不受力,哪里挣扎得起来呢?右边的手脚用力,身体就往右边侧倒,左边的手脚用力,身体就往左边侧倒,一连翻滚了几下,只气得圆睁二目,望着前面两个徒弟喝道:“再不放手,只管拚命拉着干什么呢?” 两个徒弟这才把手松了。 王五从被窝里翻到地下,也不抬头,就这么跪下,朝着姓董的叩头道:“我王子斌瞎了眼,不识英雄,直待师傅如此苦口婆心的教导,方才醒悟,真可谓之‘下愚不移’了。千万求师傅念王子斌下愚,没有知识,收作一个徒弟,到死都感激师傅的恩典。” 姓董的满脸堆笑的将王五拉了起来说道:“你这时可曾知道你的工夫还不够么?” 王五道:“岂但工夫不够,还够不上说到工夫两个字呢!不是师傅这般指教,我王子斌做梦也梦不到世间竟有师傅这般工夫咧!” 姓董的哈哈笑道:“你固然够不上说到‘工夫’两字,难道我就够得上说这两个字吗?工夫没有止境,强中更有强中手。工夫的高下,原没什么要紧,即如你如今开设这会友镖局,专做这保镖的生意,有了你这般的工夫,也就够混的了。在关内外横行了这么多年,何曾出过什么意外岔事。你的工夫,便再好十倍,也不过如此,但是江湖上都称你做双钩王五,你的双钩就应该好到绝顶,名实方能相称,不至使天下英雄笑你纯盗虚声。你现在既虚心拜我为师,我就收你做个徒弟也使得,不过我有一句话,你须得听从。” 王五喜道:“师傅请说,不论什么话,我无不听从便了。” 姓董的道:“你如今尚在当徒弟的时候,当然不能收人家做徒弟。你的徒弟,从今日起,都得遣散。” 王五连连答道:“容易,容易!立刻教他们都回去。” 姓董的道:“还有一层,你既想练工夫,便不能和前此一般的专讲应酬,把练工夫的心分了。目下在你家的食客,一个也不能留在家里,请他们各去自寻生路,免得误人误己,两方都不讨好。你依得我的话,我便收你做徒弟。” 王五听了这话,望着外面看的人不好回答。食客中略知自爱的,都悄悄的走了,只剩下几个脸皮坚厚的人。王五认识这几个,正是姓董的害病的时候,在管事的人跟前进谗,出主意要把姓董的驱逐的人,到这时还贪恋着不去。王五也就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只好教管事的,明说要他们滚蛋。 王五的徒弟和食客,都遗散了之后,姓董的才对王五说道:“你知道我这番举动的意思么,何尝是为的怕分了你心呢!你要知道,我们练武艺的人,最怕的就是声名太大。 常言道:‘树高招风,名高多谤。’ 从来会武艺、享大名的,没一个不死在武艺上。你的武艺,只得如此,而声名大得无以复加,不是极危险的事吗?我所以当着一干人,有意是那么挫辱你,就是使大家传播出去,好说你没有实在工夫,二则也使你好虚心苦练。 我如今传你一路单刀。十八般武艺当中,就只单刀最难又最好。单刀也称大刀,你此后改称大刀王五,也觉得大方些。双钩这种兵器,是没有真实本领的人用他讨巧的,你看从来哪一个有大能为的人,肯用这类小家子兵器。你学过我的单刀,大约不会有遇着对手的时候,万一遇着了对手,你不妨跳出圈子,问他的姓名,再把你自己的姓名报出来。他若再不打招呼,你就明说是山西老董的徒弟,我可保你无事。” 王五欣然跟山西老董学会了一路单刀,从此就叫大刀王五。不叫双钩王五了。山西老董去后,王五虽仍是开着会友镖局,做保镖的生意,只是镖局里不似从前那般延揽食客了,所常和王五来往的,就只有李存义、李富东一般有实在本领而又是侠心义胆的人。 那时谭嗣同在北京,抱着一个改良中国政治的雄心,年少气壮,很有不可一世之概,生性极好武艺,十几岁的时候,就常恨自己是个文弱书生,不能驰马击剑,每读《项羽本纪》,即废书叹道:如今的人,动辄借口剑一人敌不足学的话,以自文其柔弱不武之短,殊不知要有扛鼎之勇、盖世之气的项羽,方够得上说这一人敌不足学的话。如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岂足够得上说‘学万人敌’的吗?“他读到《荆轲传》,又废书叹道:“可惜荆轲只知道养气,而不知道养技。荆卿的气,可以吞秦政,而技不能胜秦政,以致断足于秦廷,而秦政得以统一天下。至于秦人武阳,则气与技皆不足道,反拖累了荆卿。若当时荆卿能精剑术,何至等到图穷匕首方才动手,更何至相去咫尺,动手而不能伤损秦政毫发呢?秦政并不是一个如何会武艺的人物,可见得荆卿不过是一个有气魄的男子,武艺比聂政差的太远。聂政刺韩隗,和荆卿刺秦政一样,但是秦政的左右侍卫,都是手无寸铁没有抵抗力的人,荆卿又已到了秦政跟前,秦政一些儿不防备,不象韩隗的巍然高坐,当下许多武士,都拿着兵器护卫,韩隗更身披重甲,这时若要荆卿去刺,说不定还跑不到韩隗跟前,就要被堂下的执戟武士杀翻了,能够和聂政一样,如入无人之境的把韩隗刺死了,还杀死许多卫士,才从容自杀吗?” 谭嗣同少时,便是这般心胸,这般见解,到壮年就醉心剑术,凡是会武艺的人他也是诚心结纳。王五本有关东大侠的声名,谭嗣同和他更是气味相投。谭嗣同就义的前几天,王五多认识宫中的人,早得了消息,知道西太后的举动,连忙送信给谭嗣同,要谭嗣同快走,并愿意亲自护送谭嗣同,到一处极安全的地方。谭嗣同从容笑道:“这消息不待你这时来说,我早已知道得比你更详确。安全的地方,我也不只有一处,但是我要图安全,早就不是这么干了。我原已准备一死,象这般的国政,不多死几个人,也没有改进的希望,临难苟免,岂是我辈应该做的吗?” 王五不待谭嗣同再说下去,即跳起来,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道:“好呀!我愧不读书,不知圣贤之道,得你这么一说,我很悔不该拿着妇人之仁来爱你,几乎被我误了一个独有千古的豪杰。” 过不了几日,谭嗣同被阿龙宝刀腰斩了,王五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不愿意住在北京听一般人谈论谭嗣同的事,独自带了盘川行李到天津,住在曲店街一家客栈里,这时正是戊戌年十一月初间。 一连下了几天大雪,王五住在客栈里,也没出门。这日早起,天色晴明了,王五正在檐下洗脸,只见街上的人来来去去的,打客栈大门口经过,仿佛争着瞧什么热闹似的。 王五匆忙洗了脸,也走到大门口,向两边望了一望,见左边转拐的地方,围着一大堆的人,在那里观看什么?王五横竖是到天津闲逛的人,也就跟着行人,向那边转拐的地方走去,走到跟前一看,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就只淮庆会馆的大门前面,一颠一倒的卧着两个滚街的大石滚子,每个约莫有八、九百斤轻重。许多看的人,都望着两个石滚,摇头吐舌。王五莫明其妙,望望石滚,又望望旁边的人,实在看不出这两个石滚,有什么出色惊人的所在,能哄动这么多人来看,且看了都不约而同的摇头吐舌。再看淮庆会馆的大门上,悬着一块淮庆药栈的牌子,会馆大门里面,一片很大的石坪,石坪里也立着好几个人,看那些人的神气,也象是闲着无事,在那里看热闹的。王五是个很精细的人,有些负气不肯向人打听,既见许多人都注意这两个石滚,便在石滚的前后左右仔细察看。这时街上的雪,虽已被来往的行人,蹂躏得和粥酱一般,然还仿佛看得出两条痕迹来。什么痕迹呢?就是这个石滚,在雪泥中滚压的痕迹。看那痕迹的来路,是从淮庆会馆的大门口滚来的,两个都滚了一丈多远。王五即走近大门,看门限底下一边压了一个圆印,深有三四分,大小和石滚的两当不差什么。圆印靠外面的一方,比里面的印深两分,并一个压了一条直坑,也有三、四分深浅,象是石滚倒下来压的。王五看了这些痕迹,心里已明白是有大力量的人显本领,将石滚踢开到这么远的,但是心里也就纳罕得很,暗想我踢动三百斤的砂袋,已是了不得的气力了,然而砂袋是悬空的,是游荡的,踢动起来比这着实的自然容易,若将三百斤砂袋搁在地下,我也不见得能踢动。这两个石滚有这么粗壮,每个至少也有八百斤,一脚踢倒也不容易,何况踢开到这么远呢? 并且看这两个石滚,一颠一倒,倒在地下的本是一个圆东西,要他滚还不算出奇,就是这竖起来的,踢得他一路跟斗翻倒那么远,这一脚没有千多斤实力,哪能踢得如此爽利! 王五想到这里,忽然转了一个念头,以为决不是用脚踢的。不知王五何以想到不是用脚踢的,是何种理由,毕竟猜想的是否不错,且俟第五回再说。 [book_title]第五回 曲店街王五看热闹 河南村霍四显威名 话说王五忽然转念一想,我平日能踢三百斤砂袋,砂袋是软的,所以能尽力踢去,脚不至受伤。若是踢在这般磨石上,怕不踢得骨断筋折吗?这人纵有千多斤实力,难道脚是生铁铸成的吗?这必不是用脚踢开的。王五心里虽是这般猜想,然不论是不是脚踢的,只要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将这两个石滚弄到这么远,总算是个极有能为的,当下也不向看的人阅话,即回客栈用早点。 店小二送茶进房的时候,王五就叫住他问道:“这曲店街拐角的所在,那家淮庆药栈是什么人开的,开设有多少年了,你知道么?” 店小二笑道:“这个淮庆药栈,天津人谁也知道是霍四爷开的,开设的年数虽不久,但是霍四爷的神力谁见了也得吐舌头。昨夜里这条街上,有二、三十个汉子,聚会在一块儿,都说只知道霍四爷的力大,究竟不知道有多大。大家要商议一个试验他的法子,商议了一会,就有个人出主意,把两个压街的石滚,推的推,拉的拉,弄到会馆门前,一边一个靠门竖立起来。霍四爷看了,知道必是有意试他力的。若一般的教许多人来搬开,那么霍四爷的力,就不见得怎么大的了不得。今日天还没亮,就有好些个人,躲在两头街上,看霍四爷怎生处置这两个石滚,这时我也跟在里面等侯。一会儿,会馆门开了。开门的是药栈里烧饭的大司夫,有五十多岁了。开门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弯腰想推开些,就和生了根似的,哪里能动得一动呢?望着石滚怔了半晌,才折身跑进去了。没一刻,就带了霍四爷出来。我们渐渐的走过去,只见霍四爷朝着石滚端详了两眼,两手将皮袍撩起,侧着身体一左脚踢去,右边的石滚倒下地就滚了丈多远,已把我们惊得呆了。再看他右脚一起,踢得左边这个直跳起来,一连砰通砰通几个跟斗,也翻了丈多远,仍然竖立在街上。这一来,不知惊动多少的人,都跑到淮庆会馆门前来看。” 王五听了店小二的话,不由得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世间竟有如此大力的人物,喜的是这趟到天津来,能遇着这样的人,算是不虚此一行。随口又问了几句霍四爷的名字来历,店小二却说的不甚明白,便不再问了,立时更换了衣服,带了名片,复到淮庆会馆来。 在下写到这里,却要趁此把这位霍四爷的身世履历,略叙一叙了。霍四爷是天津静海县小河南村的人,名元甲,字俊清。他父亲霍恩第,少年时候,也是一个有名的镖师,和白日鼠周亮曾共过事,很是要好。论到霍恩第的本领拳脚工夫,不在周亮之下。他霍家的拳脚,也是北五省有名的,叫做迷踪艺,只传霍家的子弟,代代相承。遵着祖训,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许传授,恐怕嫁到异姓人家,将迷踪艺也传到异姓人家去了。 这迷踪艺的名字,据霍家人说,有两种解释:一是说这种拳脚,和他人较量起来,能使他人寻不着踪迹,所以谓之迷踪,艺就是技艺之艺;一是说这种拳脚的方法,不知是何人开始发明的,传的年代太久远,已寻不着相传的踪迹了,便名作迷踪艺。在下如今也不能断定他哪一种解释是确实的,只是不论就哪一种解释,这迷踪艺的拳法,是霍家独有的,是很不寻常的,在下是敢断定的了。 霍俊清的堂房叔伯兄弟,共有十个人。他排行在第四,以下的六个兄弟,年纪都相差得不甚远。霍恩第到了中年,因自己已挣得一笔不小的家私,在乡村里省衣节食的过度,预算已足够下半世的生活了,便离了镖局里的生涯,不肯再冒危险,受风霜,拿性命去换那下半世用不完的钱了。就安住在小河南村里,一面耕种,得些安稳的微利,一面训练自己子侄的武艺。工之子恒为工,农之子恒为农。他们会武艺人的予侄,也是一定要训练武艺的。何况霍家是祖传武艺呢!乡村里的地本不值钱,房屋总是很宽敞的,霍家也和王五一样,特地建筑了一间练武艺的房子。不过乡村里不容易买办大玻璃镜,不能象王五的那么讲究便了。霍家练武艺的房,规模比王五家的大些,足能容得十多人操练,自然也是各种兵器都有。 霍俊清七、八岁的时候,霍恩第就教他跟着一班哥哥、弟弟,每日早晚到练武艺的场里一拳一脚的练习。无奈霍俊清生成的体质瘦弱,年纪虽有了七、八岁,矮小得不成话,看去还象四、五岁的孩子,走路都不大走得稳。霍恩第说他太孱弱了,且等再过几年,体气稍微强壮了些儿,才教他练习,这时连站都站不稳,便是练也不中用。霍俊清糊糊涂涂的又过了四年,已是十二岁了,比先前虽长大了些儿,望去却仍不过象是七、八岁的人,然有时因争论什么玩耍东西,和同乡村里七、八岁的小孩动手打起来,霍俊清总是被那些七、八岁的小孩打倒在地,甚且打得头破血流,哭哭啼啼的跑回来。霍恩第自然要追究被什么人打的,霍俊清一把打他的人说出来,每次总得把霍恩第气得说话不出,只因每次与霍俊清相打的,没有八岁以上的小孩,霍俊清这时的年龄已足足十二岁了。霍恩第心想,若是比自己儿子大的人打伤了自己儿子,可以挺身出去找人家评理,警戒人家下次不得再欺侮小孩,如今每次打伤霍俊清的,既都比霍俊清小了几岁,人家的孩子又不是学会了把式的,霍家是有名的武艺传家,教霍恩第拿什么话去找人家评理呢?霍俊清又顽皮,欢喜和那些小孩相打,是这般一次不了一次的,把霍恩第气得没法了,只好禁止霍俊清,不准他出外,也不准他进练把式的房间习武。霍恩第说:“象四儿这么孱弱的身体,必定练不成武艺,索性不教他练,外人知道他完全不曾练过,不至有人来找他较量,他也不至和人动手,免得败坏了我霍家的声名。” 他们霍家的子弟,从来没有不练习武艺的,霍恩第这回不教霍俊清练习武艺算是创例。霍家的兄弟叔侄和亲戚六眷,都很觉得诧异。大家来要求霍恩第准霍俊清练习,霍恩第只是不肯,说霍家的子弟出外不曾示过弱,如今四儿十二岁了,连七、八岁的小孩都打不过,将来不丢霍家的人,丢谁家的人呢?要求的人没得话说,也就罢了。 霍俊清既不能进练习的房子,也从不提起想练习的话。他的身体小,每日早晚躲在练武室外面,悄悄的偷看,家里人都不注意。霍家的房屋背后,有一个极大的枣树园,霍俊清每早晚偷看了手法之后,就独自躲在枣树园里练习,也从没有人注意他。如此不问断的整练了十二年,霍俊清有二十四岁了,一次都不曾和人较量过。 这日忽然来了一个行装打扮、背驮包袱的壮士,自称河南人,姓杜名毓泉,自幼练习武艺,因闻霍家迷踪艺的声名,特地前来拜访。霍恩第见是慕名来拜访的,自然殷勤招待,住了一日,次日便带领了自己的九个子侄,请杜毓泉到练武室,教九个子侄次第做工夫给杜毓泉看。杜毓泉立在旁边看了,一个一个的鼓掌道好,并不说什么。九个人次第演完之后,杜毓泉即向霍恩第拱了拱手道:“领教了,多谢,多谢!” 霍恩第看杜毓泉神气之间,似乎不大称许,只因自己年事已老,究竟不知道杜毓泉的工夫怎样,恐怕动起手来,坏了霍家的声名,九个子侄的工夫,杜毓泉看了不加称赞,杜毓泉的工夫不待说在九个人之上。霍恩第只得忍住气,也拱了拱手道:“见笑方家。小儿辈才用功不久,拳脚生疏,实在看不上眼。” 杜毓泉笑道:“我多久听说尊府祖传的迷踪艺、霍家拳天下无敌,霍家的七、八岁小孩,拳脚都是了不得的,原来都才用功不久,可见得外面的话,谣传的多,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霍恩第红了脸不曾回答。九个人之中,霍六爷的工夫,比较这八个都好,听了这话气不过,走出来拍胸说道:“我霍家拳本是天下无敌,谁敢说半个不字。你不相信,可下来同走一趟。” 霍六爷的话没说完,霍恩第已大声喝住道:“我霍家武艺,以礼义为先。杜君来此是客,我等安可怠慢。” 杜毓泉笑道:“较量武艺,倒算不得怠慢。我千里跋涉而来,为的就是要见见尊府的祖传本领,若不吝教,就大家下场子玩玩也好。” 说时即走进几步,立在练武室当中。霍恩第心中十分着虑,恐怕六儿打不过,以外的更不是对手了,然而杜毓泉既已下了场,又是自己人先说走一趟的话,不能中止说不打,只好悬心吊胆的,望着霍六爷和杜毓泉交手。二人仅走了一个回合,霍六爷的左膀上已受了重伤,哪敢恋战,趁着不曾跌倒,连忙跳出圈子,忍着痛苦,不敢说受伤的话。 杜毓泉见霍六爷跳出圈子,也就拱手说了一声“得罪!” 退出圈子来,把个霍恩第气得要拚着老命,替霍家拳争威名了。正待将身上的长袍卸下,只见霍俊清跑了进来,大声说道:“我霍家拳,本是天下无敌,谁敢说半个不字的,来跟我霍四爷试试。” 霍恩第一见霍俊清进来,那气就更大了,一叠连声的喝道:“逆畜,还不给我快滚出去,你来讨死么?” 杜毓泉笑道:“一般的好说大话,不要一般的不济才好呢!” 说着,已跳进了圈子。霍恩第哪来得及阻止,一霎眼间,二人已搭上手了。 才交了两下,霍恩第已大惊失色,暗想四儿从哪里学来这么好的本领?二人走不上十个回合,只见霍俊清的右腿一抬,将杜毓泉踢得腾空起来,跌了一丈多远,倒在地下,半晌动弹不得。霍恩第连忙走过去搀扶,见杜毓泉的左腿,已被霍俊清踢断了筋骨。 亏得霍恩第的伤科很是高明,急急调敷了伤药,用杉树皮绑起来,在霍家调养了半个多月,方能行走。杜毓泉从此五体投地的佩服霍家的拳法,拜谢了霍恩第医伤之德,才驮着包袱去了。 霍恩第问霍俊清如何练成了这么好的工夫,霍俊清将偷瞧偷练的话说了。霍恩第叹道:“少年人真是不激不发。你若和这九个兄弟一块儿练习,争胜的心思一薄弱,怎能练成这么好的本领!” 当下又教霍俊清做了些拳脚看了,没一样不是惊人绝技,喜的霍恩第恨不得把霍俊清抱在怀中叫乖乖。 山东虎头庄赵家,也是和霍家一样,祖传的本领不教外人,在北五省的声名,也是很大。中国从来会武艺人的习惯,第一就是妒嫉。两人的声名一般儿大,两人便誓不两立,总得寻瑕抵隙的,拚一个你死我活。所以会武艺的人,不和会武艺的人见面则已,一见面,三言两语不合,就免不了动起手来。有时双方请凭中保,书立字据,甚至双方凑出钱来,买好了一副衣巾棺椁搁在旁边,两人方才动手,谁被打死了,谁就消受这副预置的衣巾棺椁。被打死的家属自去领尸安葬,没有异言。这种相打,名叫过堂。过堂也有好几种过法,北方有所谓单盘、双盘、文对、武对,南方有所谓硬劈、软劈、文打、武打,名称虽南北不同,意义却是一样。 北方的单盘,就是南方的硬劈。这种单盘、硬劈的过堂法,说起来甚是骇人。譬如两个人过堂,讲好了单盘,就一个立着不动,听凭这一个打他几拳,或踢他几脚。被打、被踢的,有许避让,有不许避让。然总之不许还手、还脚,照预定的数目打过了,踢过了,这人又立着不动,听凭刚才被打、被踢的人,照数踢打回来。若是两人势均力敌,常有互打互踢至数十次还不分胜负的。在这种单盘和硬劈之中,又有个上盘、中盘、下盘的三种分别。预先说明了二人都打上盘,就只能专打头部,中盘专打胸部,下盘专打腿部,彼此不能错乱。其中又有文、武的分别。文盘和文劈,是空手不用器械,武盘和武劈,或刀或枪,二人用同等的器械,也有凶悍的,周身被劈数十刀,血流满地,还全不顾忌的。 双盘和软劈,就是二人都立着不动,同时动手,你打来,我打去,大家都不避让。 也有用器械的,也有空手的。文对和文打,是各显本领,蹿跳闪躲,惟力是视。不过彼此议定不下毒手,不卸长衣。这种过堂的方法,大半是先有了些儿感情,只略略见过高下,彼此都没有拚命决斗的念头,才议了是这么文对、文打。武对和武打,就得请凭中保,书立字据,各逞各的本领,打死了不偿命。 当霍俊清武艺练成的时候,北方武术家正盛行这过堂的事。寻常没多大能为的人,闻了霍家拳的名,谁也不敢前来,轻于尝试。惟有虎头庄赵家,武艺和霍家一般儿精强,声名和霍家一般儿高大,妒嫉霍家的心思,也跟着声名一日一日的增高,暗中派人更名换姓的到霍家来,寻霍家的兄弟相打,也不只一次两次,然派来的人,没有了不得的好手,每次都被霍家弟兄打败去了。 这年霍俊清有了二十四岁。他的胸襟阔大,不愿终身埋没在乡村之中,向霍恩第要求,要到天津做买卖。霍恩第见霍俊清的志意,比霍家一般子侄都坚强,出外做买卖必不至做蚀了本,就应允了,提出些资本给霍俊清。霍俊清就到天津,租了淮庆会馆,开设这个淮庆药栈。 开设不到一年,这消息传到虎头庄赵家去了。赵家从前就听说,霍家的武艺只不传给霍老四,这开店的就是霍老四。赵家人心想霍家的子弟,从来没有不传授武艺的,这霍老四虽说不曾练过武艺,必是练的不大好,怕他出来丢人,所以说是不曾传授,这要去打翻他必很容易。只要是他霍家的子弟,被人打翻了,总得丢他霍家的人。于是赵家先派了三、五个好手到天津来,找霍俊清过堂。不知霍俊清如何对付,且俟第六回再说。 [book_title]第六回 霍元甲神勇动天津 王东林威风惊海宇 话说虎头庄赵家,因妒嫉霍家的威名,以为霍俊清是霍氏子弟中最没有能为的,想趁霍俊清独自在天津开设淮庆药栈的时候,派人来将霍俊清打翻,可借此毁坏霍家拳的名誉。当下就在赵氏子弟中,挑选了四个年壮力强的好手,特地到天津来,会了霍俊清,说了慕名来访,敬求指教的话。霍俊清笑道:“我家兄舍弟,都是练过武艺的,虽然没有声名,只是慕名的话也还说得过去。我自生长到二十五岁,一时半刻也没在练武室里逗留过,家父也不曾亲口传授过我一拳半脚,倒要请教四位,从什么地方慕我的名,要我指教什么?” 赵家的人笑道:“霍氏子弟不会武艺,谁肯相信呢?如果真不会武艺,便算不得是霍家的子弟了。江湖上的人都说:‘霍恩第不应该有不会武艺的儿子’。你不是霍恩第的儿子,便可说得不曾进过练武室的话,你不是霍恩第的儿子么?” 看官们请说,霍俊清是何等少年气盛的人,怎能容忍得这般无理的话,只气得浓眉耸竖,两眼如电光闪动,先从喉咙里虎吼一声,随就桌上一巴掌拍下怒道:“无知小辈,安敢如此无礼!我练过武艺和没练过武艺,是我姓霍的家事,与你们有甚相干!我如今就练过武艺,你们又打算怎样?” 赵家的人也带怒说道:“你既是练过武艺,我们是特来找你,要见个高下的,旁的有什么怎样!” 霍俊清随即立起来道:“好!和你们这些小辈动手,哪用得着我霍家的武艺。只看你们四个人,还是一齐来呢,还是打一个来一个?” 赵家的人道:“四人齐来打你一个,算得什么?听凭你要和谁打,谁就跟你打!” 霍俊清将四人引到会馆里面的大厅上,卸去了身上长衣说道:“你们既来了四个,免不得每人都得走一趟,只管随便来吧。” 四人来时,原已推定了交手次序的,这时先上来一个,没七、八个照面,被霍俊清一独劈华山掌,劈在脊梁上,扑鼻孔一交跌了下去,不曾爬得起来,口里的鲜血便直往外冒。 笫二个看了,两眼出火,抢过来,使出平生本领,恨不得一拳将霍俊清打死。只是这较量拳脚的事,不比寻常,一些儿也勉强不来的。霍俊清与第一个交手的时候,因不知道他们是何等本领,自己存着谨慎的心,所以直到七、八个照面,才把第一个打倒。 既打倒了第一个,他们的本领,就已瞧穿几成了,尽管第二个使出平生的本领,哪里是霍俊清的对手呢!一下都用不着架格,直迎上去,两膀一开一合,就把第二个的手封闭了,只一个回旋,已活捉了,只手举起来,往屋梁上一抛。那大厅的屋梁,差不多有三丈高,这一下抛去,身体离屋梁不到一尺,被抛的人不待说,是吓得魂飞天外,就是第三个,也吓得心胆俱裂,以为这么高跌下来,又跌在火砖铺砌的地上,必是万无生理。 想上前捧接,一则恐怕身体从上跌下来太重,捧接不住,自己反得受伤;二则须防备霍俊清趁着举手捧接的时候,动手来打,所以都只抬起头,翻起眼,呆呆的望着。那人在半空中,叫了一声:“哎呀!” 倒栽了下来。霍俊清不慌不忙的,等他栽倒离地不过三、四尺了,一伸手便捞了过来,就和抛接纸扎的人一般,一些儿没有吃力的样子。霍俊清将那人捞过来之后,提在手中问过:“你认识我霍四爷了么,知道我霍家的武艺了么,此后再敢说无礼的话么?我如今要你们死,比踏死几个蚂蚁还觉容易,但是我和你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若不是刚才对我的言词过于混帐,我怎犯得着和你们这些小辈较量呢!给我滚出去吧!” 说着往厅下一摔,可是那摔的手法真妙,不但一些儿不曾摔伤,并且摔去两足着地,就和自己从桌椅上跳下地来的相似。 霍俊清指着未动手的二人道:“要现丑,就快来,我没闲工夫和你们多纠缠,若害怕,就一齐上来吧。” 二人见霍俊清这般神勇,便是有包身的胆量,也不敢再上前了,只得勉强拿着遮掩颜面的话说道:“好!我已领教你霍家的本领了,且过三年,我再来和你见面,教你那时知道我便了!” 这几句话,成了江湖上的例语。凡是会武艺的人,在和人过堂的时候,被人打败了,总是说这几句话,用意是说我此刻的本领打你不过,只是我这回被你打败了,我记了这仇恨,回去苦练工夫,三年必再来报仇雪恨。也有三年之后,果练成了惊人的本领,真来报了仇恨的,然拿这几句套话,遮掩颜面的居多。 当时霍俊清听了笑道:“便再等你们三十年,也没要紧。你们回家仔细用功吧!” 赵家四人去后,霍俊清仍一意经营他的生意。时光迅速,又过了半年。这日有个同行开药栈的老板,荐来四个当挑夫的汉子,年纪都在三十左右,都是身强力壮的。霍俊清的药栈里,正要得着这么几个人,好搬运药材,随即收用了。四人作事都十分谨慎,霍俊清很是欢喜。 做了一个多月,四人忽然同到霍俊清跟前辞工不做了。霍俊清觉得诧异,说道:“某老板特地荐你们四人到我这里来,正在做的宾东相得,我很喜你们精干,怎的无缘无故就都要辞工不做呢?莫不是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么?你们得原谅我事多心不闲,说话做事不周到,或失了检点的处所是有的,我们将来共事的日子长,我就有甚不到之处,你们也不要放在心上,还是在这里做下去吧!” 四人说道:“四爷说哪里话!只有我们做事没尽力,对四爷不起的。我们吃四爷的,拿四爷的,四爷哪有对不起我们的事呢!只因我们四人打算去投军,想将来可望寻个出身,四爷快不要想左了。” 霍俊清心想没几日工夫,就有一大批淮牛膝运到,淮牛膝照例每包有七、八百斤,最轻的也有五、六百斤,寻常没多大气力的挑夫,八个人抬一包还累得很苦,有了这四个人,搬运上仓的时候必比平常少吃些力,遂点头说道:“你们既是打算同去投军,想寻个出身,这是男子汉应有的志向,再好没有的了。我何能拿此没有生发的苦事,勉强留住你们呢!不过你们是某月某日来的,到今日才得一个半月,我也不多留你们在这里,只留你们做满两个月吧。半个月很容易经过,一转眼就满了,我因欢喜你们的气力比一般挑夫都大,不久便有一批淮牛膝运到,留你们搬了牛膝再去。” 四人见霍俊清如此殷勤相挽,不好定说立刻要走了,只得仍做下来。 过不了几日。果到了一大批淮牛膝。霍俊清临时又雇了几名挑夫,帮着四人搬运,自己也在大门口照应。一会儿见四人抬了两大包牛膝,两人抬着一包,用饭碗粗细的树条扛抬,树条都被压得垂下来。四人接连着,一面抬走,一面口里一递一声的打着和声。霍俊清远远的见了,心里不由得一惊,暗想这两包牛膝,每包足有八百斤轻重,每人肩上得派四百来厅,岂是寻常有气力的挑夫所能扛抬得动?嘎,他们四人哪里是来当挑夫的,分明是有意来显能为给我看的,我倒得对付对付他们,不要给他们瞧轻了我。 霍俊清主意既定,等四人抬到跟前,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你们也太不中用了。两个人扛一包,还压得是这么哇哇的叫,也不怕笑煞天津街上的人吗?” 四人听了霍俊清的话,连忙将牛膝往街心一顿道:“四爷,看你的。” 霍俊清笑道:“看我的吗?我可以一人挑两包。” 说着,就走了过来,接过一根粗壮些儿的树条,一头挑着一包,轻轻的用肩挑起来,迳送到仓里才放下来,气不喘,色不变,吓得四人爬在地下叩头道:“四爷真是神人。我们今日定要在这里拜师,求四爷收我们做徒弟。” 霍俊清放下树条,搀起四人道:“有你们这样的工夫,也够混的了,何必再拜什么师呢?你们难道没听说,我霍家的武艺,遵祖宗的训示,连亲生女儿都不传的吗?怎么能收你们做徒弟咧?你们还是自己回家苦练吧,练武艺的人,岂必要有了不得的师傅才行吗?工夫是自己练出来的,不是师傅教出来的。” 四人道:“我们原知道四爷是不能收人做徒弟的,只因心里实在想学四爷的武艺,找不着学的门道,只好装作挑夫,求人荐到这里来,以为四爷早晚必做工夫,我们偷看得久,自然能学着些儿。谁知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早晚轮流在四爷卧房外面偷看,一次也不曾见四爷动过手脚,料想再住下去,便是一年半载也不过如此,专在这里做苦力,有什么用处,所以决计不干了,才向四爷辞工,见四爷殷勤相留,不好推却。但是我们并不曾见过四爷的武艺,因见四爷早晚全不用功,又疑心没有什么了不得,所以商议着,临走想显点儿能为给四爷看,看四爷怎生说法。哪晓得四爷竟有这般神力,既有这般神力,便没有高强的武艺,也轻易难逢对手,我们佩服就是了。” 霍俊清问四人的真姓名,三人不肯说,只一个说道:“我姓刘,名震声。我明知四爷不能收徒弟,只是我非拜四爷为师不可,我并不求四爷传授我霍家武艺,也不求四爷纠正我的身手,只要四爷承认一句,刘震声是霍俊清霍四爷的徒弟就得了。我愿伺候四爷一生到老,无论什么时候,不离开四爷半步。” 旋说又旋跪了下去道:“四爷答应我,我才起来。” 霍俊清看这刘震声,生得腰圆背阔,目秀眉长,慷爽气概之中,很带着一团正气,一望就知道是个诚实而精干的人,仔细察看他的言词举动,知是从心坎中发出来的诚恳之念,便笑着扶他起来道:“你不为的要学武艺?我又不是个有力量能提携你的人,如何用得着这师生的空名义呢?只是你既诚心要拜我为师,我就破例收了你这一个徒弟吧!” 刘震声听了,欢喜得连忙又爬下去,叩了四个头,就改口称师傅了。这三人都向刘震声道喜。刘震声从此便跟着霍俊清,果是半步也不离开左右,直到霍俊清死后,安葬已毕,才去自谋生活,此是后话。 且说霍俊清当收刘震声做徒弟的时候,因在街上一看挑起两大包淮牛膝,来往过路的人见了,莫不惊得吐舌。此时一传十,十传百,几日之间,传遍了天津,无人不说淮庆药栈的霍俊清霍四爷,有无穷的气力,一肩能挑动一千六七百斤的牛膝。曾亲眼看见的,是这么传说;未曾亲眼看见的,便有信有不信。曲店街的一般自负有些气力的店伙们,和一般做粗事的长工,邀拢来有三、四十个,都是不相信霍俊清果有这般大力的,大家想商议一个方法,试试霍俊清。恰好一连下了几日的雪,这夜的雪止了,这一般好事的人,便又聚集起来,见街头搁着两个大石滚,其中即有人出了这个主意。 王五于百无聊赖的时候,得知有这般一个人物,近在咫尺,怎舍得失之交臂呢?当时带了名片,直到淮庆会馆。还有好几个崇拜英雄的人,因要瞻仰霍俊清的丰采,都立在会馆大门里的石坪上。王五迳到里面,有刘震声出来,接了王五的名片。刘振声自也是曾闻大刀王五之名的,比即进去报知霍俊清。彼此都是侠义心肠的人,见面自是异常投契,谈论起武艺来,王五佩服霍俊清的拳脚,霍俊清就佩服王五的单刀。王五在几年前,双钩已是在北五省没有对手,自从受过山西老董的指教,那一路单刀真使得出神入化,连霍俊清见了都说自愧不如。这时王五已是成了大名的人,对于霍俊清,只有奖借的,没有妒嫉的。至于霍俊清,本来胸怀阔大,听说某人本领高强,他只是称道不置。 在他跟前做工夫给他看的,这人年事已长,或已享了盛名,霍俊清总是拱手赞叹,并向旁人欷觑;若是年轻没有大名头的,总是于称许之中,加以勖勉的话,如肯虚心求他指教,他无不用慈祥的面目与和悦的声口,勤勤恳恳的开导指引。只要人家不开口找他较量,他从来不先起意要和人较量,所以王五在淮庆药栈盘桓了半月之久,二人都存着推崇和客气的心,始终不曾交过一回手。据当时知道二人本领的人评判,论拳脚,王五打不过霍四;论单刀,就霍四打不过王五。总之,二人在当时的声名和本领,没有能赛得过的。 王五在淮庆药栈住了半月之后,因思念多年的好友李富东,这回既到了天津,怎能不去瞧瞧他呢?遂辞了霍俊清,到李富东家来。李富东和王五,系忘年至交。这时李富东的年纪已有六十岁了,因他生得相貌奇丑,脸色如涂了锅烟,一对扫帚眉,又浓厚,又短促,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平时倒不觉得怎样,若有事恼了他,发起怒来,两颗乌珠暴出来,凶光四射。胆量小的人,见了他这两只眼,就要吓的打抖。口大唇薄,齿牙疏露。更怕人的,就是那只鼻子,两个鼻孔,朝天翻起,仿佛山岩上的两个石洞,鼻毛丛生,露出半寸,就如石洞口边长出来的茅草。江湖上人都顺口呼他为“鼻子李”,不呼他为李富东。 在下如今写到这鼻子李,看官们须知他在三十年前,曾以武艺负过“天下第一”的盛名,自从霍俊清出世了,把他的威名压下来的。这部书将要叙入霍俊清的正传,就不能不且把鼻子李的历史略提一提。 这鼻子李的为人,虽算不了什么侠义英雄,却也要算一个很有根基、很有来历的人物,轰轰烈烈的在北五省足享了六十年盛名。若不是霍俊清出世,晚年给他受一回小挫,简直如三伏天的太阳,从清早以至黄昏,无时无刻不是炙手可热。有清二百六十多年,象他这般的人物也不多几个呢!鼻子李的父母,在蒙古经商多年,练会了一种蒙古武艺,汉人名叫掼交。自满人入关以来,这种掼交的方法日精一日的,盛行于京津道上,天津、北京都设了许多掼交厂。蒙、满人练习的倒少,其中汉人居十之八、九。汉人练掼交的,多是曾经练过中国拳脚的。掼交的方法,虽不及中国拳脚灵捷,然也有很多可取的所在,又因那时的皇帝是满人,皇室所崇尊的武艺,人民自然是趋向的了。当时掼交的人中最特出的,就是王东林一人。 王东林在道光初年,中国拳脚工夫已是闻名全国。只因他的志向高大,想夤缘到皇室里面,教侍从官员的武艺,特地苦练了几年掼交。拿着他那么拳脚有根底的人,去练掼交,还怕不容易成功,不容易得名吗?苦练几年之后,果然名达天听,经营复经营,竟被他得了禁卫军教师的职位。北京七个掼交厂,共求他担任总教练,听凭他高兴,就来厂里瞧瞧。七个厂里所有当教师的人,大半是他的徒弟。他的徒弟当中,虽有十分之六、七并不曾从他学过一拳半脚的,但只要曾向他叩过四个头,他承认了是徒弟,便算是他的徒弟了。那时不论上、中、下三等人,当面背后都没人叫他王东林,只称他王教师。凡是王教师的徒弟,不愁掼交厂不争着聘请。哪怕昨日还是一个极平常、极倒霉的一个略有些掼交知识的人,丝毫寻不出生活的道路,只要今日拜了王教师做徒弟,王教师随意在那一个掼交厂里,说一声某人是我的徒弟,明日这人准已到这个掼交厂里当教师了。只因掼交厂里的教师,若没有王教师的徒弟,一般人都得瞧这厂不起,这厂便冷清清的,鬼影也没有一个上门。王教师的声名既大的这般骇人,就惊动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要来找王教师见个高下。不知这了不得的人物是谁,且俟第七回再说。 [book_title]第七回 少林僧暗遭泥手掌 鼻子李幸得柳木牌 话说王东林教师的声名,震动全国,便惊动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要到北京来找王教师见个高下。这了不得的人物是谁呢?就是河南少林寺的主持海空和尚。 少林寺在前清乾、嘉年间,里面的和尚很有许多会武艺的。只因少林寺的地点,在中岳嵩山之下,居全国之中央,是一个规模极阔大、年代极深远的大丛林,里面常川住着三、五百和尚。自达摩祖师少宝得道之后,留传下内家口诀。隋大业年间,又有火工和尚,用一条棍子打退几百乱兵的事。于是中国武艺当中,就有少林拳棍的派别。其实少林拳棍,并不是达摩祖师和那个火工和尚传授下来的方法。俗语说得好:“人上一百,百艺俱全”。少林寺既是地点适中的大丛林,里面常有三、五百僧人,其中怎么没有武艺好的呢?只要是少林寺的和尚会武艺,那所会的武艺,便要算是少林派了。 这个海空和尚,是在那里剃度的。未剃度以前作什么生活,从谁人练成的武艺,在下都不曾打听得出来。只知道他在少林寺,住锡五年,由知客做到主持,每日参禅礼忏之暇,就练习拳棍。少林寺知晓武艺的和尚,没人能敌得过他,就有百十个年轻和尚,从他学习。他的本领,真能身轻似燕,踏雪无痕,高来高去,能在月光底下使人不见他的身影。那时的年纪里已有了五十来岁,因内功做的到家,据说还是童子身体,精神充满,肌肉润泽,望去却象是三十左右的人。 这日海空和尚早起,忽将满寺的僧人都召集在一个佛堂上,说道:“北京禁卫军教师王东林,名扬海内。我如今要替少林寺争光,准备就在今日动身,去北京找王教师见个高下。你们各照常做功课,监寺法明暂代主持。” 法明即出座问道:“师傅归期,大约在什么时候呢?” 海空道:“我能替少林寺争光,打得过王教师,自然归来得很快,若是打他不过,我没有面目再进少林寺,便永远没有归期了。” 海空说罢,即刻动身。不几日,到了北京找着王东林,说了来意,约定次日在法源寺过堂。这消息打七个掼交厂里传出来,登时传遍了北京城。 第二日,天还没亮,就去法源寺,等着看热闹的,已是盈千累万的人。早饭过后,王教师带了几个得意徒弟,来到法源寺,用二百个会掼交的人,编篱笆似的围成一个大圈子,不许看热闹的人挤进圈内。王教师端了一把靠椅,坐在圈中等候。一会儿,海空来了,用丝绦扎上两个僧衣的大袖,免得较量时碍手,两脚套上薄底麻鞋,科头赤手,独自分开人众,走进圈来,向王教师合掌说道:“贫僧武艺平常,望教师手下留情。” 王教师忙立起身,背后的徒弟即将靠椅拖出圈外。王教师拱手答道:“愿受指教。” 说毕,即动起手来。二人一来一往,越打越紧,正是棋逢对手,胜负难分。盈千累万看热闹的人,都看得眼花缭乱,分不出僧俗了,一口气走了二百多个回合。 海空的本领,毕竟逊王教师一筹,看看有些抵敌不住了,心中猛然计算道:拳脚我斗他不过,高来高去的本领他必不及我,我此刻既不能望胜,恋战必然上当,何不趁着胜负未分的时候,上高跑他娘呢?计算已定,即卖了一个破步,两脚一点,凭空飞上了屋脊。法源寺正殿的屋脊,足有三丈多高,二人交手的地方,又在正殿前面的石坪里,从石坪到屋脊,怕不有五、六丈远近。海空到得屋脊,仿佛背上受了一暗器,只是丝毫不觉得痛苦,便不回头,穿房越栋的朝西一直跑去,约莫跑了三十来里,就一棵大树底下坐下来,想休息休息,以为王教师断然追赶不上。谁知刚坐下来,回头一看,只见王教师笑嘻嘻的立在旁边,并不似自己跑得气喘气急的样子,神闲气静,和寻常不曾劳动的人一般。这才把个海空和尚惊得慌了,跳起来又待跑。王教师已将他拉住笑道:“还跑什么呢?我若想下手打你,不早已下手了吗?何待此刻咧!你不信,且脱下僧衣来看。” 海空真个不跑了,将僧衣脱下来,看背脊当中,明明白白一个泥巴掌印。王教师指着笑道:“你上房的时候,我在梧桐树底下摸了一掌泥,才追上来印在你背上。你只顾向前跑,所以始终不知道。我实在心爱你的本领,不忍伤你,不然,哪有你逃到这里来的份儿。” 海空听了,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慌忙披上僧衣,跪下来叩头说道:“虽承师傅容情,留了我的性命,然我也无面目再回少林寺。我情愿还俗,求师傅收我做个徒弟。” 王教师双手扶起来,说道:“这却使不得。你快不要说这跟我做徒弟的话,你今年多少岁了?” 海空说:“今年五十岁。” 王教师点头道:“比我小两岁,我两人结为异姓兄弟吧!我的本领尽可传授给你,你如今是少林寺主持,拳棍也在少林寺第一,你打不过我,拜我为师没要紧,将来这事传播开了,谁还瞧得来少林拳棍呢!你想替少林寺争光不曾争得,少林拳棍的声名不反被你弄糟了吗?你一个人关系武艺当中一大派别,安可轻易说拜俗人为师的活!” 海空听了这几句话,更感激得下泪。当下二人就在那棵树下,摄土为香,结拜为兄弟,同回到北京来。在法源寺看热闹的人,只有惊叹传播,究竟没看出谁胜谁负。 海空在王教师家住了半年,钻了个门道,割掉下阴,进宫当了太监。清朝宫里自有海空当太监,许多贝子、贝勒都要从海空学拳脚,所以咸、同年间,少林拳棍比乾、嘉时还要盛行,就因为一般贵胄好尚的缘故。王教师自从打败海空,也没人敢再来尝试。 这日,忽有几个掼交厂里的教师,曾拜王教师为徒的,气急败坏的前来说道:“今日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自称李富东,从天津来,生得容貌奇丑,鼻孔朝天,七个厂他一连打了六个,我们都被他打败了,如今又打到第七厂去了。师傅若不快去,那小子真要横行无忌了。” 王教师听罢,吃了一惊,问道:“某人、某人都动手过不行吗?” 王教师所问的某某,都是他自己的得意徒弟。来人齐声说道:“不是动手过不行,也不来请师傅了。” 王教师跳起身就走,来到掼交厂里,只见一个少年,形象正是报信人说的,鼻子朝天,正在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脱身上穿的掼交制服。掼交不比拳术,会拳术的较量起来,没有一定的制服,不论长袍短褂,那怕赤膊,皆可随意。掼交就不然,都有一定的制服,不穿那种制服,厂里的人不肯交手;穿了制服的,有定章,打死了不偿命。制服的形式极笨,棉布制成的,又厚又硬,任凭人揪揉扭扯,不至破裂,一件一件的挂在厂门口。凡是进厂要掼交的,自行更换制服。掼交有两种:一种大掼交,一种小掼交。大掼交多讲身法,小掼交多讲手法,大小一般的要穿制服。这李富东的父母,都是掼交的好手,所以李富东从小就专心练习,又天赋他一身惊人的神力,练到一十六岁,因住在天津,每日到天津各掼交厂去掼交,掼来掼去,掼得天津没他的对手了。 天津掼交的人气他不过,知道只有北京王教师,就能克服得他下,便用言语激他道:“你只在天津这一点儿地方逞强,算得了什么!你真有本领,敢到北京去么?你若能在北京打一个没有对手回来,我们方才佩服你实在有本领。” 李富东少年气盛,听了这派言语,果不服气,说道:“有何不敢!我就动身到北京去,打个落花流水,给你们看看。” 李富东即日动身,到了北京,七个掼交厂都被打得没人敢上前了,他如何能不得意!催问了几声,没人再来,只得要脱了制服回天津,说给激他的一般人知道。 制服不曾脱下,王教师来了,打量了李富东两眼,反喜笑着问道:“怎么,就想脱衣走吗?” 李富东见有人来问这话,随抬头看了看答道:“已打得没对手了,不走待怎样!你也是这里的教师么?” 王教师道:“你不用管我是这里的教师,不是这里的教师,且和我玩玩再走。” 一面说,一面从壁上取衣更换了。李富东哪里把王教师看在眼里,兴高彩烈的掼起来。王教师逗小孩玩耍似的,轻轻将李富东提起放倒,又不教他重跌,又不教他得离开。李富东连吸娘奶水的气力都使出来了,只是损不倒王教师,知道不是敌手,想抽身逃走,也不得脱开,累得满身满头都是臭汗,只差要哭出来了。王教师忽将手一松,仍是笑嘻嘻的说道:“好小子,歇歇再来吧!” 李富东这时如得了恩赦,如何还敢再来,急急忙忙换了来时的衣服,掉头就走。 他从天津来,住在西河沿一家小客栈里。这时打掼交厂出来,头也不回的跑到那小客栈里,进房想卷包袱,陡觉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李富东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就是王教师。李富东生气说道:“我掼不过你,你追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这客栈里是不能掼交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王教师见了李富东这种天真烂漫的神情,和那掼虚了心生怕再要跟他掼的样子,心里实在欢喜不过,故意放下脸说道:“我知道这客栈里不是掼交的地方,不过你掼伤了我好几个徒弟,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特来问你。” 李富东着急道:“谁教你那些徒弟跟我掼咧!这掼交的勾当,总有受伤的,有什么办法。你刚才不也掼伤了我吗?” 王教师道:“我掼伤了你吗?快给伤处我看,伤在哪里?” 李富东实在没被掼伤,他还是小孩子性情,以为是这么说了,可以没事了,谁知王教师故意要他的伤处看,只急得李富东红了脸道:“我受的是内伤,在肚子里面。” 王教师忍不住哈哈笑道:“也罢,也罢!我问你:你如今打算上哪里去?” 李富东道:“回天津去!” 王教师道:“回天津干什么?” 李富东道:“我家住在天津。” 王教师道:“你回家干什么呢?” 李富东道:“我爸爸做西货买卖,我也学了做西货买卖。” 王教师道:“不练掼交了吗?” 李富东点头道:“不练了。” 王教师道:“为什么不练了呢?” 李富东道:“练了掼不过人,还练他干啥!” 王教师道:“我就为这个,特追你到这里来的。你要知道,你此刻这么小的年纪,就练到了这一步,就只掼我不过,若练到我这般年纪,还了得吗!你若肯练,我愿收你做徒弟,我将平生的本领,尽行传授给你。” 李富东听了,绝不踌躇的双膝往地下一跪,捣蒜一般的只拜。他自己没拜过师,不知道拜师应拜几拜,即了七、八个头,王教师才拉他起来,从此就在王教师跟前做徒弟。王教师所有的本领,不到十年,李富东完全学得了。王教师死后,李富东便继续了师傅职位,声望也不在王教师之下。 李富东的声名既播遍了全国,也惊动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特从广西到北京来,找李富东较量。这人是谁呢?他的身家履历,当时没人能知道详细,年龄只得三十上下,生得仪表堂皇,吐属风雅,背上驮一个黄色包袱,包袱上面捆一块柳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天下第一”四个字。有人问他的姓名、籍贯,他指着那块牌子说道:“我的姓名,就叫柳木儿,广西思恩府人,在外访友十年,行遍了南七省,不曾逢过敌手,所以把我的姓名,用柳木做成这块牌子,写这‘天下第一’四字,就是我柳木儿,乃‘天下第一’的用意。有谁打得过我的,我便将这块牌子送给他,算他是天下第一个好手。” 有人问他身家履历的话,他只摇头不答。这柳木儿访遍南七省,没有对手,一闻李富东的声名,即来到北京,找到李富东家里。 这时,李富东虽也不曾逢过敌手,但是他十六岁的时候,曾被王教师掼得他叫苦连天,知道本领没有止境,强中更有强中手。从那回以后,不论和谁较量,他总是小心在意,不敢轻敌。这回见柳木儿不远数千里来访,背上又驮着那“天下第一”的牌子,江湖上的规矩,不是有本领的人,出门访友不敢袱黄色的包袱。江湖上有句例话:黄包袱上了背,打死了不流泪。江湖上人只要见这人驮了黄包袱,有本领的,总得上前打招呼,交手不交手听便。有时驮黄包袱的人短少了盘川,江湖上人多少总得接济些儿。若动手被黄包袱的打死了,自家领尸安埋,驮黄包袱的只管捉脚就走,没有纠葛。打死了驮黄包袱的,就得出一副棺木,随地并葬,也是一些没有纠葛。所谓“打死了不流泪”,就是这个意思。柳木儿既驮了黄包袱,更挂着“天下第一”的牌子,其本领之高强,自不待说。李富东这时的名位,既已高大,只能胜,不能败,因此不敢学王教师对付海空和尚的样,彰明较著的在法源寺过堂。这日柳木儿一来,即殷勤款待,住在家中,陪着谈论了两日,将柳木儿的性情举动,都窥察了一个大概,第三日才从容和柳木儿交手。只有一个最得意的徒弟,回回教人,名摩霸的在旁边看,此外没一个人知道,为的是恐怕万一打输了,传播出去,坏了声名还在其次,就怕坏了自己的禁卫军教师地位。 二人也走了二百多个回合,柳木儿一个不当心,被李富东一脚踢去,将要踢到小腹上来了,柳木儿待往后退,因背后二、三尺远近,有一个土坑,恐怕抵住了,不好转身,只得将身体腾空起来,却是两脚点地太重,身体往上一耸,跳了一丈五、六尺高,把头顶上的天花板冲破了一个窟窿,落下来双脚踏在土坑上,把土坑也踏陷了,只是柳木儿身体步法,还一点不曾变动。 李富东见一腿没有踢着,柳木儿的架势也没有散乱,不敢怠慢,正要趁他的身体陷在土坑缺洞里的时候,赶上去加紧几下。柳木儿已拱手说道:“住!” 随即跳出来,取了那木牌子,双手捧给李富东道:“自愿奉让!” 李富东也不虚谦,欢天喜地的受了,供在神堂之上。 李富东常对人说,他平生最得意、最痛快的事,无有过于得这块牌子的。但是,李富东得这块牌子,心中却暗地感激那个土坑。他知道柳木儿的本领,与自己并无甚差别,本来不容易分出胜负,走过二百多个回合之后,他自己也有些把握不住了,若不是一脚踢去,柳木儿不顾虑后面有那土坑碍脚,随脚稍退一步,又何至冲破天花板,踏陷土坑,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呢!李富东心中一感激土坑,即时将踏破了的地方修复起来。 谁知这日最得意、最痛快的事,是亏了土坑,后来最失意、最不痛快的事,也是吃亏在土坑。毕竟李富东如何失意,如何不痛快,且俟第八回再说。 [book_title]第八回 论人物激怒老英雄 赌胜负气死好徒弟 话说李富东接王东林的下手,当禁卫军教师,轰轰烈烈的当了二十年。自柳木儿送他“天下第一”的招牌,他于得意痛快之中,想到和柳木儿交手时的情形,不免有些心寒胆战。暗想:树高招风,名高来谤,爬的太高,跌的也太重,我如今只因坐在这禁卫军教师的位子上,所以有武艺想得声名的人,只想将我打翻,便可一举成名。我在这位上,已有了二十年,挣下来的家业,也足够下半世的衣食了,若不及时引退,保全令名,天下好手甚多,何能保得没有本领胜过我的人,前来和我过不去,到那时弄得身败名裂下场,岂不太没趣了吗?并且我再恋位不去,名是已经无可增加,利也不过照常的薪俸,名利既都无所得,何苦久在这里,耽惊害怕。 李富东当日思量已定,即称病奏请解职,得准之后,即带了家眷和随身得意徒弟摩霸,到天津乡下住家。二十年教师所得,也有五、六万家私,五年前就在离天津二十多里的乡下,买了一处房屋田产,预为退老的地步,到这时恰用得着了。李富东这时虽是家居安养,但他思量大名既经传播出来,仍不免有在江湖上访友的好手前来探访,不能把工夫荒废了,临敌生疏,每日早晚还是带着摩霸,照常练习。 这日正是十一月底间,天气甚是寒冷。李富东独自向火饮酒,回想在北京时,常有会武艺的朋友,前采谈论拳脚,每谈到兴会淋漓之处,长拳短腿舞弄几番,当时并不觉得如何有趣,如今离群索居,回思往事,方知那种聚会不可多得。从北京搬到此处,住居了这么多年,往日时常聚谈的好友,一个也不曾来过,相隔虽没有多远的道路,只因各人都有各人的事业,没工夫闲逛,我这地方又不便大路,非特地前来看我,没人顺便到这里来。 李富东正在这般思想之际,忽见摩霸喜孜孜的进来报道:“五爷特地来瞧师傅,现在厅上等着,师傅出去呢,还是请五爷到这里来呢?” 李富东放下酒杯,怔了一怔问道:“哪个五爷前来瞧我?” 摩霸笑道:“师傅忘了么?会友镖局的。” 摩霸话没说完,李富东已跳起身来,大笑说道:“王五爷来了吗?我如何能不出去迎接!” 旋说旋向外跑,三步作两步的跑到客厅上,只见王五正拱立在那里等候。 李富东紧走了两步,握着王五的手笑道:“哪一阵风把老弟吹到这里来了?我刚才正在想念老弟和那北京的一般好友,老弟就来了。我听说是王五爷,只喜得心花怒发,不知要怎么才好!老弟何以在这么寒冷的天气,冒着风雪到寒舍来呢?” 王五也笑道:“我此来可算是忧中有喜,忙里偷闲。一则因久不见老哥,心里惦记得很,不能不来瞧瞧;一则我本来到了天津,遇了一桩极高兴的事,不能不来说给老哥听听。” 李富东拉着王五的手,同进里面房间,分宾主坐下笑道:“老弟怎么谓之忧中有喜,遇了什么高兴的事,快说出来,让我也好高兴一会。” 王五遂将六君子殉义的事,述了一遍道:“谭复生确是一个确血性的好汉,和我是披肝沥胆的交情,如今死了,舍生就义,原没有甚可伤。我心中痛恨的,就为北京一般专想升官发财的奴才们,和一般自命识得大体、口谈忠义的士绅们,偏喜拿着谭复生的事,作典故似的谈讲,还要夹杂些不伦不类的批评在内,说什么想不到身受国恩的人家,会出这种心存叛逆的子弟。我几个月来,耳里实在听得不耐烦了,也顾不了局里冬季事忙,就独自跑到天津来,打算把一肚皮的闷气,在天津扯淡扯淡。到了天津,就遇着这桩极高兴的事了。我且问老哥,知道有霍元甲这个名字么?” 李富东摇头道:“我只知道姓霍的,有个霍恩第。霍元甲是什么人,我不知道。” 王五拍掌笑道:“老哥知道霍恩第,就好说了。霍元甲便是霍恩第的第四个儿子,本领真个了得,不愧他霍家拳称天下无敌,当今之世,论拳脚工夫,只怕没人能赶得上霍元甲了。” 李富东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道:“后生小子,不见得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就是他爸爸霍恩第的本领,我也曾见过,又有什么了不得呢,那不是霍家拳吗?他们霍家拳,不传外人,霍家人也不向外人学拳脚。老弟说这霍元甲,既是霍恩第的儿子,拳脚必也是霍恩第传授的。说小孩子肯用功,工夫还做的不错,可以。我相信现在的小孩子,用起苦功来,比以前的小孩子灵敏,至说当今之世,论拳脚工夫便没人能赶得他上,就只怕是老弟有心奖掖后进的话吧!” 王五正色说道:“我的性格,从来不胡乱毁谤人,也从来不胡乱称许人。霍元甲的拳脚工夫,实在是我平生眼里不曾遇见过的。我如今只将他的实力说给老哥听,老哥当能相信我不是信口开河了。” 王五遂将霍俊清踢石滚和挑牛膝、打虎头庄赵家人的话,说了一遍道:“我亲眼见他走过一趟拳,踢过一趟腿,实在老练得骇人。” 李富东听了,低头不做声,接着就用旁的言语,把话头岔开了。 王五在李家盘桓了数日,因年关将近了,不得不回北京,才辞了李富东回北京去了。 李富东送王五走后,心里总不服霍元甲的拳脚,没人能赶得上的话,想亲自去找霍元甲,见个高下,又觉得自己这么高大的声名,这么老大的年纪,万一真个打霍元甲不过,岂不是自寻苦恼!待不去吧,王五的话,词气之间,简直不把我这“天下第一”的老英雄放在眼内,委实有些忍耐不住。李富东为了这事,独自在房中闷了几日。 摩霸是一个最忠爱李富东的人,见李富东这几日只是背操着两手,在房中踱来踱去,象是有什么大心事,不得解决似的。有时长吁短叹,有时咄咄书空,连起居饮食一切都失了常度。摩霸起初不敢动问,一连几日如此,摩霸就着急起来了,忍不住走上前去,问师傅为什么这般焦闷。李富东见摩霸抱着一腔关切的诚意,即将王五的话和他自己的心事说了。摩霸逞口而出的答道:“这算得了什么!师傅是何等年龄,何等身份,自然犯不着亲去。找一个后生小子较量,只须我一人前去,三拳两脚将那姓霍的小子打翻,勒令他具一张认输的切结,盖个手印,我带回来给师傅看了,再送到北京,给王五爷过目,看五爷有什么话说,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 李富东叱道:“胡说!我尚且踌躇,不敢冒昧跑去,你想去送死吗?” 摩霸笑道:“我为师傅,就被人打死了,也不算一回事。师傅既不教我去打,我还有一个法子。我即刻动身,到霍元甲那里去,邀他到这里来。他到了这里,师傅就用款待柳木儿的法子,留他住几日。再见机而作的和他交手,难道他姓霍的比柳木儿还凶吗?” 李富东喜笑道:“这法子倒可以行得。你就拿我的名片去,只说我很仰慕他的声名,想结交结交,只因我的年纪老了,体魄衰弱,禁受不起风霜,不能亲到天津去看他,特意打发你去,请他到这里来。若他推说没有工夫,你就说:哪怕住一夜,或连一夜都不住,只去坐谈一会也使得。” 摩霸听了,答应理会得。当下即揣下李富东的名片,动身到淮庆会馆来。这时,霍俊清正在会馆里,陪着他小时候拜过把的一个兄弟,姓胡名震泽的谈论做买卖的事。摩霸到了,见了霍俊清,呈上李富东的名片,照李富东教说的话,周详委婉的说了。霍俊清笑道:“我久闻得李老英雄的名,打算去请安的心思也不知存着多久了,不过这几日不凑巧,我偏有忙得不可开交的俗事,羁绊着不能抽身,且请老大哥在这里盘桓一会,我但能将应了的俗事,略略的布置清楚,便陪老大哥同去。” 说时,随望着刘震声道:“你好生招待摩霸大哥,住过几日再看。” 刘震声见摩霸生得六尺开外的身体,浓眉大目,气度轩昂,一望就知道是一个富有气力的汉子,心里很欢喜,极愿交结。这么一个朋友,答应了自己师傅的吩咐,即走过来握了摩霸的手,竭力表示亲热的带到自己房里,彼此都说了几句仰慕闻名的客气话。 刘震声说道:“大哥这回来的时候不对。若在三日以前,我师傅见大哥来了,必然立刻动身,陪大哥同去,如今我师傅有事,能去不能去还说不定。” 摩霸道:“怎么三日以前能立刻同去,如今什么事这般要紧?我师傅只要接四爷去一趟,并不留住多久,抽身一两日工夫也不行吗?” 刘震声摇头道:“大哥哪里知道,刚才大哥在我师傅房里,不是看见还有一个客,坐在那里说话的吗?” 摩霸点头应是。刘震声道:“那人是我师傅小时候的兄弟,姓胡名震泽。他家里有一张牙帖,三兄弟争着要拿出来做买卖。他的爸爸就说:‘谁能在外面借得一万串钱来,牙帖便给谁拿去做买卖。’ 于是三兄弟都出来借钱,胡震泽就来请我师傅帮忙,要我师傅借给他一万串钱,我师傅不能不答应,却是自己又拿不出这么多,只得替他四处张罗。胡震泽在这里等着要拿去,我师傅已为他在外面张罗了三日,只因年关在即,还不曾张罗得五千串。我师傅和胡震泽都正在着急。大哥请说,差了一大半的钱,一时如何能照数张罗的了。我师傅的性格最是认真,凡是他老人家亲口答应了人的话,哪怕不顾他命,都得照着答应的做到,不做到决不肯罢手,所以我说能去不能去,此时还说不定。再过几日,我们自己栈里的来往帐项也要结束了,我师傅是个店主,怎的能抽身呢?” 摩霸听了刘震声的话,心想:我这回若不能把姓霍的请到师傅家里去,我自己自辛苦了一趟还在其次,只是我师傅不曾见着姓霍的面,较量过几手拳脚,心里横梗着王五爷的话,不要焦闷出毛病来吗?我看姓霍的既是这么忙得不能抽身,若不用言语激动他,他这回决不能同我去,我何不且拿话把他徒弟激怒一阵!“ 摩霸是个脑筋简单的人,以为自己想的不错,即对刘震声做出冷笑的面孔来。刘震声也是个爽直不过的人,见了摩霸冷笑的面孔,便耐不住问道:“大哥为何冷笑,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吗?” 摩霸越发冷笑道:“老兄的话哪里会错,我笑的是笑我师傅,老兄不要多心。” 刘震声诧异道:“大哥什么事笑自家的师傅呢?” 摩霸道:“我师傅打发我来请霍四爷的时候,我就说道:‘霍四爷是请不来的,用不着自碰钉子吧!’ 我师傅问我:‘怎知道请不来?’ 我说:‘这何难知道,霍家拳的声名谁不知道,本来用不着霍四爷出头,打翻几个有名的人物,才能替霍家拳增光,如今你老人家若是一个平常没甚本领的人,去请霍四爷,他必然肯来夸耀夸耀他霍家拳的好处。你老人家当了二十年的禁卫军教师,又得了天下第一的牌子,谁闻了你老人家的名头不害怕,霍四爷肯来上这大当吗?’ 我师傅听了我这话,反骂我胡说,逼着我立刻动身,此时呆应了我的话,因此不由得我不笑。” 刘震声一听这话,只气翻着两眼,半晌说话不出,也不知道是摩霸有意激怒他的,满心想发作,大骂摩霸一顿,转念自己师傅曾吩咐的,教好生招待,不好登时翻脸把人得罪,只好勉强按住火性,也气得冷笑了一声道:“我师傅岂是怕人的!我师傅有事不能抽身,你就说是不肯去上当,然则你师傅不亲到这里来,不也是害怕,不肯来上当吗?你尽管在这里等几日,我师傅的事情一了,我包管他就同你去。不过你既是这么说,我师傅到了你师傅家,免不了是要和你师傅交手的,你敢和我赌赛吗?” 摩霸道:“有何不敢!看你说,赌赛什么东西?” 刘震声想了一想说道:“赌轻了没用,须赌得重一点儿。你有没有产业呢?” 摩霸道:“我有一所房子,在天津某街上,看你有没有?” 刘震声道:“我也有一处房子,正在这里不远。我们同去看过房子,若你的比我的大,我师傅打赢了,照时价找你的钱,你的房子给我;我师傅打输了,我的房子给你便了,若我的比你的大,你也照时价找钱给我。” 摩霸说:“好!” 刘震声也不说给霍俊清听,二人私自去看了房子,并议妥了将来交割的手续。刘震声的房子,比摩霸的大了三间,若摩霸赌赢了,照时价应找刘震声一百银子,也不凭中,也不要保,就是一言为定。 摩霸在淮庆药栈住了三日,霍俊清已将胡震清的事办妥了,筹了一万串钱,给胡震泽拿去。当约了第二年,归还三千串,第三年归还三千串,第四年全数归还。因是把兄弟的关系,帮忙不要利息。其实霍俊清在外挪借得来的,都得给人家的利息,这项利息,全是由霍俊清掏腰包。哪知后来霍俊清的性命,竟有五成是断送在这宗款子上面。古人所谓“善人可为而不可为”,便是这类事情的说法。至于如何断送了五成性命在这宗款子上面,后文自有交代,此时不过乘机点醒一句。 如今且说霍俊清替胡震泽帮忙的事已了,即对摩霸说道:“我多久就存心要去给李老英雄请安,无奈我独自经营着这药栈生意,不能抽闲离开这里。我想不去则已,去了总得在他老人家那里多盘桓几日,才能得着他老人家指教的益处,刚一至就走,哪成个敬意呢?我想今年已没有多少日子了,我的俗事又多,本打算索性等明年正月,去给他老人家拜年,但是承老大哥辛苦了这一趟,若不同去又对不起老大哥,只好且陪老大哥去。不过有一句话得先说明,务请老大哥转达,我至多只能住两夜。不先事说明,他老人家挽留起来,我固执不肯,倒显得我太不识抬举。” 摩霸连声应“是”,霍俊清即带了刘震声,同摩霸动身。 离天津才走了一里多路,只见迎面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行装打扮,背上驮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行走时提步迅捷,生得面白唇红,眉长入鬓,两眼神光满足,顾盼不凡。霍俊清远远的见了,心里就很觉得这青年必有惊人的本领,但不知姓甚名何,从哪里来的?渐走渐近,那青年一眼看见了刘震声,即露出了笑容,紧走几步,到刘震声跟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口里呼着舅父道:“上哪儿去?我听得说你老人家在天津霍爷这里,特地前来请安,并想瞧瞧霍爷毕竟是怎么一个人物,有这么大的声名。” 刘震声连忙指着霍俊清说道:“快不要乱说,这就是我师傅霍爷。” 那青年回头望了霍俊清一眼,拱了拱手说道:“特从哈尔滨来,给霍爷请安。霍爷待去哪里,有什贵干吗?” 刘震声忙上前向霍俊清说道:“这就是我日前曾向师傅说过的小外甥赵玉堂。” 霍俊清也对赵玉堂拱了拱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说着随现出踌躇的神气,望着摩霸笑道:“这事将怎么办呢?” 摩霸不做声,赵玉堂插口说道:“霍爷有事去,尽管请便。我在客栈里恭候便了。” 霍俊清生性极是好客,对于有本领人前来拜访的,尤不肯有些微怠慢。此时见赵玉堂特从哈尔滨前来,岂有置之不顾而去之理,遂向摩霸说道:“事出无奈,只好请老大哥回去,拜上李老英雄,我明年正月初二日,准来给他老人家叩头。这时寒舍有远客来了,我没有不归家招待的情理。” 不知摩霸怎生回答,且俟第九回再说。 [book_title]第九回 遇奇僧帽儿山学技 惩刁叔虎头庄偷银 话说摩霸见霍俊清有远客来访,知道不能勉强同去,情理说不过去,也不好怎么说法,只得连连点头应道:“既然四爷这么说,拜年的话不敢当,只是请明年早些降临。” 霍俊清道:“岂敢失约。” 摩霸自作别归家,将情形报告李富东不提。 且说赵玉堂这个名字,在哈尔滨一带住得时间长久的人,大约不知道的很少。此人在当时的年纪,虽只二十四岁,而本领之高,声名之大,说起来确是有些骇人。赵玉堂的母亲,是刘震声的胞姊,二十几岁上,她丈夫就死了,苦志守节,抚育这个遗腹子赵玉堂。赵玉堂的父亲,叫赵伯和,兄弟叫赵仲和,两人都练得一身绝好的武艺,在虎头庄赵家会武艺的人当中,算是最有能耐的。赵伯和死后,不曾留下文钱尺布的遗产。赵仲和仗着自己的武艺,替人保镖生活。仲和为人,刻薄寡恩,见哥子去世,丢下幼年之妻,襁褓之子,没一些儿遗产,便不肯担任赡养的责任,一再讽劝寡嫂刘氏改嫁。奈刘氏心坚如铁,说自己丈夫不是没能耐的寻常人物,岂有他妻子改嫁之理,并且遗腹生了一个儿子,更不能不守望他成人。赵仲和见几番讽劝不动,就声言不顾他母子的生活,教他母子自谋衣食。刘氏既能苦志守节,自然甘愿自谋衣食,替人做针线,洗衣服。 凡是用劳力可以换得着钱米的,莫不苦挣苦做,无论苦到哪一步,绝不仰望赵仲和供给。 幸得刘震声略有家业,每年津贴些儿。 年复一年的过去,赵玉堂已有十四岁了。只因他自出母胎以来,不曾处过一天顺境,在两、三岁的时候,他母亲处境贫寒,又忧伤过度,乳浆既不充足,更没好些儿的食物代替,虽勉强养活着一条小性命,只是体质孱弱异常,生长到五岁,还不能立起身子走路,说话啼哭,和小猫儿叫唤一般,通身寻不出四两肉,脸上没一些血色。他母亲望他成材的心思极切,因念他父亲练了一身本领,丝毫不曾得着用处,便不打算要赵玉堂学武艺。又因赵玉堂的体质太弱,就教他学武艺,料也练不出惊人的本领来。抚养到了十岁,即把赵玉堂送进一家蒙馆里读书,读到一十四岁。这日下午,从蒙馆里放了学回来,走到半路上,迎面来了一个身高体壮的和尚,用手抚摩着赵玉堂的头顶道:“你心想瞧热闹么?我带你到一处地方去瞧热闹,你去不去呢?” 赵玉堂看那和尚,倒是慈善的样子,不过颔下一部花白络腮胡须,其长过腹,望着有些害怕,即摇头答道:“我不想瞧热闹,我母亲在家,盼望我回去。” 那和尚道:“没要紧。我一会儿就送你回家去,我已向你母亲说过了。你母亲教我带你去瞧热闹。” 赵玉堂这时的年纪虽只得一十四岁,心地却非常明白,知道自己母亲决不会认识和尚,跟和尚说话,连忙对和尚说道:“没有这回事!你不要哄我。什么热闹我也不要瞧,我只要回家见母亲去。” 说完,就提起脚走。那和尚哪里肯舍呢?追上前将赵玉堂拉住,赵玉堂急得骂起来,和尚也不顾,用手在赵玉堂头上拍了几下,赵玉堂便昏迷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在昏迷中过了多少时刻,忽然清醒起来。张眼一看,黑沉沉的,辨不出身在何处,耳里也寂静静的,听不出一些儿声息,但觉自己身体,是仰睡在很柔软的东西上面,四肢疲乏得没气力动弹,只能将头转动,向左右张看,仿佛见右边有一颗星光,星光之外,一无所见,心中明白是散学回家,在路上遇着和尚,被和尚用手在头上几拍,就迷糊到这时候。想必是天黑了,所以见着星光。又想到自己母亲,等到这时分还不见我回去,必然急得什么似的,我如何还睡在这里,不回家去呢?赵玉堂心里这么一想,便竭力挣扎起来,原来身体睡在很厚的枯草上,站着定睛向四面都看了一会,黑洞洞的,一步也看不见行走。再看那星光,不象是在天上,觉得没有这么低塌的天,并且相隔似不甚远,便朝着那星光,一步一步慢慢走去。才走了五、六步,额头上猛然被碰了一下,只碰得两眼冒火,伸手一摸,湿漉漉的,冰冷铁硬,好象是一堵石壁。暗想:怪呀,怎么是一堵石壁呢?不是分明看见一颗星光在这一方吗?石壁里面,如何会有星光,不是奇了么?张开两手,不住的左右上下摸索,确是凸凸凹凹的石壁,壁上还潮湿得厉害,摸得两掌尽水,只得挨着石壁,向右边缓缓的移动,移不到二三尺远,右手摸不着石壁了,再看那星光,又在前面,心中一喜,仍对着星光举步。谁知一提脚,脚尖又被蹴了一下,险些儿向前栽了一个跟斗。随将身体蹲下,两手一面摸索,两脚一面向前移动,象是爬上了几层石级,离星光渐渐的近了。又爬了几步,只见星光一晃,眼前忽现了光亮,那个要带他瞧热闹的和尚,端端正正的坐在一个蒲团上,笑容满面的望着他。 赵玉堂见了这和尚,忍不住哭起来道:“你不送我回家,把我弄到这里干什么呢?我要回去,我不在这里了。” 和尚说道:“你自己到这里来的,你要回去,只管回去便了,谁不教你回去咧?” 赵玉堂听说,便不哭了,立起身向四处一看,周围都是漆黑的石壁,只有头顶上一条裂缝,弯弯曲曲的有三、四寸宽,从裂缝里漏进天光来。裂缝虽长有几丈,然太仄太厚,不能容人出入,挨近裂缝一看,缝旁有一条青布,和窗帘一般,用绳牵挂着,可以扯起放下,知道是为下雨的天气,防从裂缝,中漏下雨水来,所以用这布遮盖。将四周的石壁,都细看了一遍,实在无门可出。低头看地下,也是一点儿罅隙没有,又急得哭了出来道:“你把我关在这没门的石洞里,教我怎生回去呢?” 和尚笑道:“没有门不能出去,你难道是生成在这里面的吗?好粗心的小子。” 赵玉堂心里陡然觉悟了,直跪到和尚跟前,牵了老和尚的衣道:“你立起来,门在蒲团底下。” 和尚哈哈大笑道:“亏你,亏你!算你聪明。” 随即立起身来,一脚踢开蒲团,露出一块方石板来,石板上安着一个铁环,和尚伸手揭开石板,便现一个地道。和尚将遮裂缝的青布牵满,洞中仍旧漆黑,那颗星光又现了,原来是点着一支香,插在地下,阳光一进来,香火就看不出了。和尚引赵玉堂从地道出来,却在一座极高的山上。回头看地道的出口,周围长满了荆棘,非把荆棘撩开看不见出口,也没有下山的道路。一刹时狂风怒吼,大雪飘然而下,只冷得赵玉堂满口中的牙齿,捉对儿厮打。和尚笑道:“你要回家去么?” 赵玉堂道:“我怎么不要回家去!可怜我母亲只怕两眼都望穿了呢?” 和尚点点头道:“你有这般孝心,倒是可喜。不过我老实说给你听吧,这山离你家,已有一万多里道路,不是你这一点儿年纪的人,可以走得回去的。你的根基还不错,又和我有缘,特收你来做个徒弟。你工夫做到了那一步,我自然送你回去,母子团圆。你安心在这里,不用牵挂着你母亲,我已向你母亲说明了。你要知道你母亲苦节一场,没有力量能造就你成人。你跟我做徒弟,将来自不愁没有奉养你母亲的本领,象你如今从蒙馆先生所读的那些书,便读一辈子,也养你自己不活,莫说奉养你的母亲。” 赵玉堂是个心地明白的小孩,起初听了和尚的话,心里很着急,后来见和尚说得近情理,也就不大着急了,只向和尚问道:“你怎么向我母亲说明白了的?” 和尚道:“我留了一张字,给你母亲,并给你舅父刘震声。” 赵玉堂听和尚说出自己舅父的名字,心里更相信了,当下就跪下去,拜和尚为师。和尚仍引他从地道走入石洞,石洞里暖如三春天气。和尚过几日下山一次,搬运食物进洞。赵玉堂就一心一意的,在洞中练习武艺。 那山上终年积雪,分不出春夏秋冬四季,也不知在洞中过了多少日月、赵玉堂只知道师傅法名慈云,以外都不知道。在洞中专练了许久之后,慈云和尚每日带赵玉堂在山上纵跳飞跑。赵玉堂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日强壮一日,手脚一日灵活一日。十来丈的石崖,可以随意跳上跳下。在雪上能跑十多里远近,没有脚印。 一日,慈云和尚下山去搬运粮食,几日不见回来。赵玉堂腹中饥饿难忍,只得从地道里出来。山上苦无食物可以寻觅,遂忍饥下山,喜得脚健,行走如飞,半日便到了山底下,遇若行人一问,说那山叫帽儿山,在山东省境内。赵玉堂乞食归到山东,可怜他母亲,为思念儿子,两眼都哭瞎了,衣服也不能替人洗,针黹也不能替人做,全赖娘家兄弟刘震声津贴着,得不冻馁而死。一旦听说儿子回来了,真喜得抱着赵玉堂,又是开心,又是伤心,哭一会,笑一会,问赵玉堂这五年来在什么地方,如何过度的?赵玉堂这时才知道,已离家五年了,将五年内情形,详细说给他母亲听了。他见家中一无所有,母亲身上十二月天气还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自己又不曾带得一文钱回家来,心想我这时虽学会了一身本领,然没有方法可以赚钱,并且就有方法,一时也缓不济急,我叔叔做保镖生意,素来比我家强,我何不暂时向他老人家借几十两银子来,打点过了残年,明年赚了钱再还,岂不不甚好吗?我母亲平日不向叔叔借钱,是因我年纪小,不能赚钱偿还,如今我还怕什么呢?赵玉堂自以为思想不错,也不对他母亲说明,只说去给叔叔请个安就回。他母亲见儿子丢了几年回来,也是应该去给叔叔请安,便不阻拦他。 赵玉堂跑到赵仲和家里。赵仲和这时正在家中,督率匠人粉饰房屋,准备热闹过年。 忽见赵玉堂进来,倒吃了一吓。打量赵玉堂身上,穿得十分褴褛。两个眉头不由得就蹙了起来。赵玉堂也不在意,忙紧走了两步,上前请安,口里呼了声“叔叔”。赵仲和喉咙眼里哼了一声,随开口问道:“堂儿回来了么?” 赵玉堂立起身,垂手答道:“回来了!” 赵仲和道:“我只道你已死了呢!既是不曾死,赚了些银钱回来没有?” 赵玉堂听了这种轻侮的口吻,心里已很难过,勉强答道:“哪能赚得银钱回来,一路乞食才得到家呢!” 赵仲和不待赵玉堂说毕,已向空呸了一声道:“原来还留在世上,给我赵家露脸。罢了,罢了!你只当我和你爸爸一样死了,用不着到我这里来,给我丢人。我应酬宽广,来往的人多,没得给人家瞧不起我。” 这几句活,几乎气得赵玉堂哭出来,欲待发作一顿,只因是自己的胞叔,不敢无礼,只得忍气吞声应了一句:“是!” 低头走了出来,心里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不肯向家里走,呆呆的立在一个山岗上,暗自寻思道:人情冷暖,胞叔尚且如此,外人岂有肯借钱给我的吗?我没有钱,怎生归家过度呢? 抬头看天色,黑云四合,将要下雪了,心里更加慌急起来,恐怕母亲盼望,只好兴致索然的归到家中。喜得家中还有些米,做了些饭,给母亲吃了。入夜哪能安睡得了,独自思来想去的,忽然把心一横,却有了计较。他等母亲睡着了,悄悄的起来,也不开大门,从窗眼飞身到了外面。施展出在帽儿山学的本领,顷刻到了赵仲和的房上。他能在雪上行十多里,没有脚印,在屋上行走,自然没有纤微声息。 赵仲和这时正在他自己卧室里,清算帐目,点着一盏大玻璃灯。那时玻璃灯很少,不是富贵人家,莫说够不上点,连看也看不着。赵仲和这年因保了一趟很大的镖,那客商特从上海买了两盏大玻璃灯送他,所以他能摆这么阔格。赵玉堂小时候,曾在这屋里玩耍,路径极熟。这时在房上,见赵仲和不曾睡,不敢就下来,伏在瓦楞里等侯,两眼就从窗格缝里,看赵仲和左手打着算盘,右手提笔写数,旁边堆了许多纸包,只看不出包的是什么。不一会,见赵仲和将纸包就灯下一包一包的打开来,看了看,又照原样包好,亮旺旺的全是银两。赵玉堂看了,眼睛出火,恐怕赵仲和收检好了,上了锁,要拿他的就费事了。天又正下着雪,身上穿的不是夜行衣靠,湿透了不活便,更不愿意久等。猛然间心生一计,顺手揭起一大叠瓦来,对准那玻璃灯打去。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玻璃灯打得粉碎,房中登时漆黑了。赵玉堂跟着一大叠瓦,飞身进了房,玻璃灯一破,已抢了两大包银子在手,复飞身上房走了。 赵仲和惊得“哎呀”一声,被碎瓦玻璃溅了个满头满脸,知道有夜行人来了,正待跳起来,抽刀抵敌,哪里看见有什么人影呢?他老婆睡在床上,被响声惊醒起来,见房中漆黑,连问:“怎么?” 赵仲和提刀在手,以为夜行人来借盘川,用瓦摔破了灯火,必然从窗眼里进来,准备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哪知两眼都望花了,只不见有借盘川的进来,见自己老婆问得急,才开声答道:“快起来,把火点燃。不知是什么人来和我开玩笑,把我的灯破了,却不肯下来。” 他老婆下床点了火,换了一盏油灯,赵仲和笑道:“必是一个过路的人,没打听清楚,及见我不慌不忙的抽刀相待,才知道不是道路,赶紧回头去了。哈哈,可惜我一盏好玻璃灯,给他摔破了。” 他老婆将油灯放在桌上,一面将瓦屑往地下扫,一面埋怨赵仲和道:“我也才见过你这种人,银子包得好好的,搁在柜子里面,为什么过不了几夜,又得搬出来看看,难道怕虫蛀了你的银子吗?” 赵仲和笑道:“我辛苦得来的这多银子,怎么不时常见见面呢?我见一回,心里高兴一回,心里一高兴,上床才得快活。谁有本领,能在手里抢得去吗?” 赵仲和口里是这么说着,两眼仍盯住那些银包上,徒觉得上面两大包不见了,连忙用手翻看,翻了几下,哪里有呢?脸上不由的急变了颜色,慌里慌张的问他老婆道:“你扫瓦屑,把我两大包银子扫到哪里去了?” 他老婆下死劲在他脸上啐了一口道:“你放屁么?瓦屑不都在这地下吗?你看有不有两大包银子在内,幸亏我不曾离开这里,你两眼又不瞎了!” 赵仲和被老婆骂的不敢开口,端起油灯,弯腰向地下寻找。他老婆气得骂道:“活见鬼。又不是两口绣花针,两大包银子,掉在地下,要这般寻找吗?还在柜里不曾搬出来么?” 赵仲和声音发颤道:“小包都搬出来了,哪有大包还不曾搬出来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先解小包看,最后才解大包看,所以两个大包,搁在这些小包上面。每包有三百多两。” 他老婆也不做声,走到柜跟前,伸手在柜里摸了几摸,恨了一声说道:“还说什么,你再吹牛皮么,没人能在你手中抢了去么?我想起你这种没开眼,没见过银子的情形,我心里就恨。” 赵仲和被骂得不敢回话,提刀跑到外面,跳上房子,见天正下雪,房上已有了寸来厚,心中忽然喜道:“我的银两有处追寻了。这早晚路上没有人走,照着雪上的脚迹追去,怕追他不着吗?” 随在房上低头细看,见瓦楞里有一个人身体大小的所在,只有一二分深的雪,知道是借盘川的人,曾伏身此处。再寻旁边揭瓦的所在,也看出来了,只寻不见一只脚迹。满屋寻遍了,仍是没有脚迹,不觉诧异道:“难道还不曾逃去吗?不然,哪有雪上没有脚迹的道理呢?” 赵仲和这么一想,心里更觉追寻有把握了。翻身跳了下来,一间一间的房,弯里角里都看了,真是活见鬼。赵玉堂这时早已到了家,解衣就寝了,赵仲和到哪里能寻找得出人来。直闹了一个通夜,还得哀求老婆,不要动气,不要声张,说起来保镖达官家里,被强人抢去了银两。 再说赵玉堂得了六百多两银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