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近十年之怪现状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5223
[book_dec]又名《最近社会龌龊史》。长篇小说。清末吴趼人撰。二十回,未完。趼人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已著录。前十回主要写上海商界,后十回主要写山东、天津官场。商界与官场交叉描写,涉及社会各个侧面,展示出清末黑暗腐朽的社会现实。人物多为坑诓拐骗、尔虞我诈、吃喝嫖赌之徒。如宦家子弟乔子迁与烟铺堂倌李老三合伙盗窃金矿石,由山东运至上海,并挂出“奏办山东金矿局”和“山东金矿招股处”招牌。骗取钱财,拐金逃走。负责查办此案的鲁薇园也乘机拐走朋友二万五千两银子,化名到天津做军火商买办。而“军火商”又假此“买办”之手,骗走天津制军一笔巨款,使此“买办”受到连累,只好恢复鲁薇园之名,回到山东,又得到巡抚大人的宠信,扶摇直上。尤以伊紫旒集敲诈勒索、坑诓拐骗、吃喝嫖赌于一身,被称为“纵横五大洲的第一条好汉”。对清末卖官鬻爵、贿赂公行等黑暗现实均有反映。结构与《儒林外史》相似,不够严谨。于人物描写烦为生动、传神,但有过分夸张之处。于一九○九年在《中外日报》连载至第二十回。一九一○年由广智书局出单行本,改名《最近社会龌龊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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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叙
宣统二年
吾人幼而读书,长而入世,而所读之书,终不能达于用,不得已,乃思立言以自表,抑亦大可哀已。况乎所谓言者,于理学则无关于性命,于实学则无补于经济,技仅雕虫,谈恣扪虱,俯仰人前,不自颜汗。呜呼!是岂吾读书识字之初心也哉。
虽然,落拓极而牢骚起,抑郁发而叱咤生,穷愁著书,宁自我始?夫呵风云,撼山岳,夺魂魄,泣鬼神,此雄夫之文也,吾病不能。至若态虫鱼,评月露,写幽恨,寄缠绵,此儿女之文也,吾又不屑。然而愤世嫉们之念,积而愈深,即砭愚订顽之心,久而弥切,始学为嬉笑怒骂之文,窃自侪于谲谏之列。犹幸文章知己,海内有人,一纸既出,则传钞传诵者,虽经年累月,犹不以陈腐割爱,于是乎始信文字之有神也。爱我者谓零金碎玉,散置可惜,断简残编,掇拾匪易,盖为连缀之文,使见者知所宝贵,得者便于收藏。亦可藉是而多作一日之遗留乎?于是始学为章回小说。计自癸卯始业,以迄于今,垂七年矣,已脱稿者,如借译稿以衍义之《电术奇谈》(见横滨《新小说》,已有单行本),如《恨海》(单行本),如《劫余灰》(见《月月小说》,皆写情小说也。)如《九命奇冤》(见横滨《新小说》,已有单行本),如《发财秘诀》,如《上海游骖录》(均见《月月小说》)。如《胡宝玉》(单行本),皆社会小说也。兼理想、科学、社会、政治而有之者,则为《新石头记》(前见《南方报》近刻单行本)。其未脱稿者不与焉,短篇零拾亦不与焉。嗟夫!以二千五百余日之精神岁月,置于此詹詹小言之中,自视亦大愚矣。窃幸出版以来,咸为阅者所首肯,颇不寂寞。然如是种种,皆一时兴到之作,初无容心于其间。惟《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部分百回,都凡五十万言,借一人为总机捩,写社会种种怪状,皆二十年前所亲见亲闻者,惨淡经营,历七年而犹未尽杀青,盖虽陆续付印,已达八十回,余二十回稿虽脱而尚待讨论也。春日初长,雨窗偶暇,检阅稿末,不结之结。二十年之事迹已终,念后乎此二十年之怪状,其甚于前二十年者,何可胜记?既有前作,胡勿赓续?此念才起,即觉魑魅魍魉,布满目前;牛鬼蛇神,纷扰脑际。入诸记载,当成大观。于是略采近十年见闻之怪剧,支配先后,分别弃取,变易笔法(前书系自记体,此易为传记体),厘定显晦,日课若干字,以与喜读吾书者,再结一翰墨因缘。
[book_title]第一回 妙转玄机故人念旧 喜出望外嗣子奔丧
我佛山人提起笔来,要在所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后,续出这部《近十年之怪现状》,不能不向阅者诸君先行表白一翻。前书借了九死一生、死里逃生两个别名,及一个穷汉,开头做了一篇楔子,以后全部书都作是九死一生的笔记,用一个“我”字代了姓名,直到全书告终。虽然表出那穷汉便是文述农,那九死一生到底未曾揭晓,累得看书的人猜三度四,这哑谜儿未免太恶作剧了。我如今既然要续撰,且待我先把那九死一生的姓名表白出来,抒一抒诸君的闷气。
那九死一生姓余,名嗣翶,表字有声,向来跟着吴继之做生意,长江下上,苏、杭二州、南北各省,都设有字号,这年接二连三倒了下来,闹得余有声十分狼狈。恰好文述农也走到穷途,余有声便匆匆把一部笔记交给文述农,托他代为设法行世,自己便附了轮船,回到家乡去了(家乡是何处,仍未表明,只怕还是哑谜儿)。
在家乡伏处了几年,日子过的渐觉拮据;吴继之此时也是中落之家,不像从前的裕如了。有声株守得不耐烦,便禀过母亲,仍是向吴继之处商凑了盘缠,附了轮船,走到上海,打算碰碰机会,或者可以谋个馆地,以为糊口之计。此时谦益栈已经闭歇了,就在嘉记弄口泰安栈住下。真是人情冷暖,今昔迥殊;到外面看了两个旧交,都是落落寞寞的,有声也不免暗暗惆怅。偶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姓伊,表字紫旒,从前曾经借过有声一百元洋银的,闻得他现在有了个文报局的差事,光景还好。此时有声旅况萧条,未免人穷思旧债,便走到文报局去打听紫旒公馆住处,寻访前去。紫旒听说有声到了,便连忙从楼上下来,彼此相见,照例叙过契阔。有声先说了出外谋馆的话,正要开口问他旧欠,紫旒先说道:“兄弟近来运气真是坏极,从去年八月病到此刻,浑身骨节酸痛,举动诸多不便,加以连年欠负,债主日日上门,真是闹得头晕目眩。文报局里几两银子,还够不上利钱。”说着,在身边掏出一个小小皮夹子来,在皮夹子里面取出一张当了五十六千钱的当票给有声看道:“阁下请看,这是今天才当的。那些无情的债主,他来了便不肯走,无论多少,总要逼出点才去,所以兄弟近来觉得总没有生趣了。”有声见他如此,倒不便开口,稍为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
一路上垂头丧气,猛然想起,我何不去找文述农呢?述农自从那年失意回来,家中又遇了一场火,此刻不知怎样了,寻见了他,好歹总有个商量。想定了主意,便坐车到了城门口,进城走到了也是园滨。一个人心绪恶劣,便有许多想不列的地方,有声直等到了也是园滨,才想起述农房子已经烧了的,从何找起呢?无奈只得在就近的店家去打听,喜得一问便问着了。
原来述农这几年里头,已经设法把房子造起两间,虽然未算得恢复旧业,却也不至于栖身无地了。听说有声访到,不胜之喜,彼此痛叙了一番别后景况,述农便约了有声,仍旧出城,到酒店里吃了两壶酒,天气已是晚将下来。述农道:“你几年没到上海了,我一向也闷在家里,从不出城,我们吃过了酒,去看戏罢。上海近来开了一家髦儿戏馆,听说很有几个好脚色。”有声到了几天,一无所遇,心中正自烦闷,也想惜此排遣胸中闷气,便答应了。
两人便出了酒店,同到戏园里去。正厅前三排都已经被人定去了,述农、有声便在第四排当中坐下。此时戏已演到第二出。过了一会,只见按目(上海戏馆专司招待看客者之称)引了一群人到第三排坐下,内中一个却是伊紫旒。紫旒只管招呼朋友,却不见有声,有声却看得他十分清楚,不过心烦意闷,懒得招呼罢了。第五出戏,戏单上排的本来是《纺棉花》,忽然改了一出《卖胭脂》,有声向台上一看,见挂了一扇牌子,才知道是被别人点了的。正要和述农说话,忽听得前座的伊紫旒狂呼叫好,回眼看时,只见他还不住的手舞足蹈呢。旁边同坐的一个人,对紫旒说道:“紫翁真会办差,这一身衣服实在配身得很。”又一个说道:“等回来挂出那帐檐,还要光怪陆离呢。”那一个道:“不知统共化了多少钱?”紫旒道:“三件东西,一百六十元。”说时,又叫了两声“好”!便有一个按目走到紫旒跟前,弯着腰说了几句话,紫旒便交给他一包东西。那按目拿到戏台边往上一摔,忽听得豁拉拉一声响,原来是一包洋钱,散满戏台,大约有五、六十元之谱。有声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等到戏散之后,夜色已深,述农进城不便,索性到馆子里吃了点心,同到泰安栈安歇。有声谈起紫旒的事,述农道,“我只管看戏看出了神,却不曾留心。紫旒我也认得的,听说他近来阔得很呢!”有声道:“现成我看见他的当票,未见得阔到那里去。”述农道:“姑勿论他阔不阔,欠债还钱,总是应该的,你明日便老实向他讨去,总不能他当了东西便可以不还债的。”有声点头称是。当下谈了一会,各自安歇。到了次日,述农盘桓了半天,仍旧进城。有声便依了述农的话,仍去访紫旒。紫旒见了有声,便眉花眼笑的说道:“兄弟还没有去回候,阁下倒又屈驾了。我恰好有一件事情要和阁下商量,阁下不要见弃。我这是念旧的话,差不多的朋友,我也不多这个事。现在有个朋友,在这里办山东金矿的事,正要请一位朋友帮忙,不知阁下可肯屈就?”有声道:“我这回出门,本来为的是谋事,既承推荐,感激不荆”紫旒道:“既如此,我回来就去通知敞友,再过来奉请。”有声听了这几句话,又是开口不得,坐了一会,只得别去。紫旒道:“我也不敢奉留,也要去看我敞友去了。”说罢一同出门,彼此分路。紫旒便去看他的朋友乔子迁去了。
原来这乔子迁是江苏的一个世家,祖上都在外做官,他的父亲是一个江西知府,早年已经亡故。哥哥乔子守,是个一榜,服阕之后,遇了大挑,挑在一等,仍旧指了江西省候补去了。
子迁向来出继与他伯父乔木。这乔木,本是山东的一个候补老州县,很署过两回大缺,五十多岁上断了弦,没有儿子,因向兄弟商通,把侄儿子迁承继过来,以后便打算不续弦、不纳妾了。子迁到得山东,便是少爷,终日在外胡闹,甚么鹊华桥、大明湖(济南游宴之地),没有一天没他的足迹。乔木气的了不得,便把他驱逐回南。又过了十多年,乔木年纪过高,便鸣呼哀哉了。济南的同乡官看见他身边没有亲丁,一面代为买棺盛殓,一面将衣箱什物封存,一面打电报到南边来,叫子迁赶紧去。却说子迁自从被逐回南,便终日在上海流离浪荡,结识的朋友不少,却没有几个是正经的。几年下来,闹了个一贫如洗,告贷无门,亲戚朋友都渐渐的厌恶他起来了。只有一个人,是他莫逆之交。你道是谁?原来是北诚信鸦片烟馆的堂倌李老三。
原来子迁吃上了鸦片,天天到北诚信开灯,久而久之,便与这堂倌李老三相熟了。从子迁穷下来之后,人人见了他,都是远而避之的,倒是老三有时候三角、有时候两角的借给他。
那几天正是山穷水尽的时候,忽然接了济南电报,说是继父死了,不觉喜出望外,连忙走到北诚信开了一只灯,和老三商量说:“我这回到山东,偌大的一份家财都是我的,只是此刻怎么张罗几个盘缠去呢?”老三踌躇了半晌道:“不知要多少洋钱才够呢?”子迁道:“有五、六十元也够了。”老三道:“那里要得许多?”子迁道:“别人或者不消,你知道我的一切铺盖行李都要置办起来,岂不是要多费些么?”老三又沉吟半晌道:“我这里押柜洋钱是有五十元,只是起了出来,我的生意也就要歇了。”子迁不等说完,便道:“不要紧,你便辞了此处,和我一起到山东去。”老三道:“两个人去,盘缠又要多了。”子迁听说,便顿住了口,搓手顿足。老三道:“乔先生,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找一个朋友商量。”说罢,径自去了。子迁躺在烟铺上,过足了瘾,又多吃了二钱烟,还不见老三回来;直等到天色黑将下来,各堂倌都吃过晚饭,老三方才来了。说道:“乔先生,我依你跟你到山东去,不知要多少盘缠?”子迁想了一想道:“至少只怕也要一百,就是不要一百,也要八、九十的了。”老三道:“我已经去和几个朋友商量过,统共凑了三十八元。连这里押柜五十元,有了八十八元了,我们就准定这样办吧。”子迁道:“如此好极了。但不知这里押柜的,几时可以取得出?”老三道:“这个容易,一两天就有的。我们先置办东西去吧。”于是托了别个堂倌代他照应,自己却和子迁出来,到各处买了些铺盖行李等东西。当日老三便向东家辞工,取回了押柜,当真的跟子迁到山东济南府去了。
子迁到得济南,入了继父公馆,不免对了灵柩假意的也要躃踊号叫了两声,然后对各同乡老伯辈叩过孝头,一面成服。就在苫次开灯,仍旧叫老三代他烧烟,一同躺在苫次,在旁人看见,倒像有两个孝子一般。子迁停顿过半天,便有代理后事的同乡,把封锁的箱笼等件,一一点交。子迁谢过了,便打开来逐件检点。大约乔老头子剩下的产业及现钱,不下二、三万金,便连公馆房子也是自己买下的。
一场丧事办过之后,子迁便留在山东,仍旧是阔天阔他的举动,又和老三置了上等衣服,待如上宾,家人们都称呼他李师爷。两个人一对儿出去,一对儿回家,闹了两年,把老人家遗产闹了一半。因为公馆房子太大,自己住不了,便分租了几间与别人。那来租的,却是一个广东人,招了股分,去招远一带开金矿的,带来的矿石样子不少,一桶一桶的都堆在院子里。
被老三看见了,便计上心来,到了夜静时,便亲自动手,偷了三四桶进来,子迁笑问道:“你要他这个做甚么?”老三道:“我看你终年在这济南府混不出甚么道理来,我们不如仍回上海。”说罢,又附耳说了如此如此。子迁大喜,便即日将各种产业变了现银,就是那公馆房子也卖了,只说运柩回籍安葬,向各同乡处辞过行,带了灵柩,雇船到了烟台,附着轮船仍回上海。
把棺材寄到苏州会馆,却在大马路鸿仁里租了一所三搂三底房子,置备家伙住下。在门口挂了一扇“奏办山东金矿局”招牌,又挂一扇“山东金矿招股处”招牌。把偷来的几桶矿石摆在天井里,又开桶取出几块,用玻璃匣安放在桌子上。子迁便是总办,老三便是师爷,放开手段,结交起来。紫旒说荐有声的馆地,正是这个去处。但不知有声肯就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五十金暂依招股处 二百元押去府右堂
且说余有声被伊紫旒几句引为知己不忘故旧的话,说的开口不得,回到客栈,闷闷不乐。此时旅费有限,文述农光述景未见得怎样,若不早点谋着一件事,只怕这上海也不能久住的了。但不知紫旒的话是真是假?自己一个人越想越闷。直到晚上七点钟时候,茶房送进来一张条子,有声接来一来看,却是紫旒请一品香吃大菜。有声答应知道了,随即锁了房门到一品香去,问了坐号,进去与紫旒相见。座上先已有了两个人,一个便是乔子迁,一个便是李老三。有声向未认得,由紫旒代彼此通过姓名。原来李老三此时已经由乔子迁代他起了个表字,叫李仲英。当下彼此寒喧已毕,紫旒便让点菜。有声在栈里是吃过晚饭的,随意点了两样。一时点齐了,便发了菜单下去,大众入席。一汤过后,紫旒便对有声道:“兄弟是爽快的人,早起所说的,就是这位乔子翁。子翁在山东多年,所有那边的风土人情、物产地理,都考究的十分清楚,为人又十分精明强干。去年在招远察出一座金矿,探了矿苗,化验过,成数极高,所以禀准了山东抚台,招股开办,抚帅给了札于,到上海来设局招股。要想请一位书启老夫子,恰好足下现在清闲无事;子翁也久仰大名,就打算奉屈帮忙。”子迁接着拱手说道:“一切都望指教。”
有声正要回答,忽然外面跑了一个人进来,生得面目瘦削,皮色青白,手里拿了沉甸甸的一包东西,嘴里说道:“二哥,我早知道你又是吃大菜的了。”说着,又向众人弯了弯腰,把那包东西向桌上一放,便就坐下,向有声招呼。彼此问了贵姓台甫,原来这个人正是紫旒的妻舅,姓贾,表字伯绳。当下伯绳问紫旒道:“奉托的事怎样了?”紫旒道:“我已经竭力磋磨过了,大约七十五两库平银子是不能再少的。以我的交情说上去,他此刻应允照七十五两规平就是了。”伯绳道:“大约一百元光景罢?”紫旒道:“总不过一百零两三元的样子。洋钱折银价,好在是有市面的。”伯绳按一按那包东西道:“这里只有一百元,明日再补足可使得?”紫旒便伸手去取那包洋钱。伯绳连忙一手按住道:“照呢?”紫旒便缩回了手道:“明日包办到就是了。”伯绳道:‘那么我们明日交易罢。”说着,拿起洋钱包子,说声失陪,便扬长的去了。紫旒不住的说:“吃两样东西去。”伯绳口也不开,头也不回。李仲英问道:“是甚么交易?”紫旒道:“是要捐一个小功名”。子迁道:“既然要捐功名,何以不把上兑银子交出呢?”紫旒脸上涨了一阵绯红道:“伯绳是小孩子脾气,我不好和他计较。”回头对有声道:“我们说得好好的,却被他来打了个岔,还是谈我们的正事罢。子翁那边为的是开办之始,束修不能从丰,暂时先送五十金一月;等将来开工之后,每年分红,再格外酬劳,不知阁下可肯屈就。”有声听说有了五十金一月,自己暗忖,姑勿论其丰不丰,暂时且得了一个托足之所,免了客栈的旅费,也是好的。想罢,便道:“多承紫翁的盛情,乔子翁的青眼,就怕兄弟才疏学浅,不能办事。”子迁连忙道:“客气,客气!有翁大才,兄弟是久仰的。”紫旒道:“如此,我们一言为定,明日子翁就送关书过去罢。”子迁道:“这个自然。不知有翁几时可以搬过来?”有声道:“兄弟住在客栈里,行止是随意的。”子迁道:“如此好极了。”当下彼此又应酬了一番,吃完大菜,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紫旒果然亲身代子迁送了关书到有声处。有声受下了,便算清旅费,将行李搬到子迁所开的金矿局去。子迁首先请有声作一张禀帖给山东抚台,禀报开办招股情形,官衔倒是二品衔花翎山东候补道。有声是向来办惯公事的,就和他一挥而就,如式做妥,交给子迁自去发寄。自此以后,过了一个多月,没有甚么事,不过写几封往来书信。金矿局里居然也有人来附股,他定的章程是每股一百两,先收一半。十股、八股、三股、五股,居然有人来的。
一天,子迁、仲英都出去了,只剩了有声在家,忽然紫旒走到,有声接着相见。寒喧已毕,紫旒便问长问短,问宾东相得否?同事处得来否?有声倒是十分感激。紫旒谈过一阵,然后凑近一步,对有声道:“兄弟今天有一件事要和阁下商量。因为要还一笔欠项,要用二百元洋钱,一时没处调动,要想向阁下通融。论理呢,我所欠尊款尚不曾清还,不便再说这个,但是‘前欠未清,免开尊口’,这句是市井上的话,阁下必不如此。所以我才仗着老脸,前来商量。并且还有一说,我还有一样东西,可以放在这里做一个信,不过两三个月,我就可以设法归还的。”有声道:“兄弟近来光景不比从前,前几天支了两个月薪水,已经寄了家用。阁下若是早来两天,虽不能如命二百元,多少总还可以应酬一点,此刻却是力不从心,无可如何了。”紫旒道:“我也明知道这一层,但不知可否暂向于迁借两个月薪水,应酬我一半?我这件信物,暂且可以存在此地。”说罢,在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抖出一看,却是紫花印标了朱的一张双月通判的官照,姓名、年貌、籍贯、三代,填的整整齐齐。紫旒一面抖开给有声看,一面说道:“这东西别人拿去,虽然没用,却是兄弟一辈子的前程。此刻停了捐,就让化了钱也捐不回来。拿了这个作信,想来阁下总可以谅我。”
有声道:“委实是没有,倘是有的,也无须这个。兄弟承情荐到这里,还不满两个月,先就向乔子翁借了两个月薪水了,此刻再借,恐怕难乎为情。还是紫翁自己问他商量,只怕还好。”
紫旒道:“这个倒有点未便,还是费心阁下罢。”有声道:“如此,这官照请先拿回去,我只管商量商量看。”紫旒道:“如此就费心了,我明后日来取回信。”说罢,怀了官照,别过有声,出了鸿仁里,走到大马路,向西行去。
一路上左右盘筹,到那里去才可以借得着二百元呢?一路上低头去想,猛然想着了一处,恰好一辆东洋车走过,紫旒便叫了过来,跨上去坐了,一路指挥那车夫转弯抹角,到了四马路胡家宅梅春里停下。给了车夫几十文,走到一家门首,扣了两下门,里面问:“是谁?”紫旒答应:“是我。”便有一个人开了门。紫旒问道:“小姐在家么?”那人道:“不在家,跑马车去了,只有老太太在楼上。”紫旒便一径登楼,在楼梯上先叫道:“妈妈,你近来可好?许久不见了。”上面应道:“是谁?”紫旒登尽楼梯,掀开门帘进去道:“是我。”那老妇人道:“哎哟,原来是伊老爷!久不见了,你可好?我家妮儿(京师闺女之称)惦记着你呢!可巧他今儿跑马车去了。伊老爷你这边躺一躺,他就来的。”一面说,一面在烟榻上坐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杆烟枪,嘴里又喊道:“喜子,泡茶来。”楼下答应了一声。老妇人又对紫旒道:“我家妮儿不在家,那些丫头们就都躲懒了,欺负我年纪大。”说话时,丫头喜子捧了一碗茶上来,放在烟盘里,笑道:“伊老爷,今儿是甚么风把伊老爷吹来了?还是前回送衣服帐檐来过一次,以后就没见过金脸了。”紫旒笑道:“你说我罢了,好胆大的丫头,甚么金阿银啊,犯了你小姐的讳。”喜子道:“我说的金字,不过是姓,不像你送的帐檐,全幅用了绣金的,绣出来的又是甚么月亮咧,梅花咧,那才犯讳呢!气得咱们小姐一回也没有用过。”那老妇人道:“伊老爷,你不要听她,是用得着的戏上回回用的,妮儿还感激你得很呢。”紫旒笑道:“妈当我是小孩子,我听她呢!当天送了来,我就去点了一出《卖胭脂》,看着用的。以后我也看着用了好几回。”老妇人道:“你有听戏的工夫,就不来家走一趟,累得妮儿天天惦记着你。”说话时,只听得楼梯上一阵高底声响,走了上来。喜子连忙打起门帘,只见一个打扮得花团锦簇般的女子走了进来,说道:“妈,吓煞我也,好好的坐马车,那匹马忽然疯起来了,就和溜缰的一般,也不问是路不是路的乱跑,把拉缰的马夫也掀了下来。幸得碰了两个红头巡捕,才把马拉住了。我另外雇了东洋车回来的。”紫旒听说,便走上前把右手搭在那女子背后,左手在他胸前拍了两下,叫道:“月梅!月梅。”月梅一摔手摔脱了,瞅了紫旒一眼道:“叫我做甚么?”旒紫道:“怕你吓掉了魂,我在这里替你叫魂呢!”月梅道:“呸!你为甚么咒我?”紫旒一笑,往后向烟榻上一躺,故意把怀里那包官照掉了出来,又故意连忙收起来,往怀里乱揣。月梅问道:“是甚么?”紫旒道:“没甚么。”月梅发怒道:“到底是甚么?又是送谁的鬼鬼祟祟的东西?”紫旒道:“是一样正经东西。”月梅道:“拿来我看。”紫旒在怀中取出,月梅一手夺过,抖开一看,便往地下一摔道:“我说是甚么大不了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大当票。”
说的紫旒嗤的一声笑了。喜子俯身拾起来,紫旒接过,自行摺好。老妇人道:“伊老爷,这是一张甚么东西?”紫旒道:“是一张官照。”老妇人道:“要它做甚么?”紫旒道:“凡我们做官的人,都是靠了这一张照做凭据,倘使没有这张照,你也说是官,我也说是官,有甚么凭据呢?”月梅道:“这是那个给你的?”紫旒笑道:“这是化了一千多银子去捐,户部里给出来的。”月梅道:“哦,我晓得了,所以你把它带在身边,叫人家好知道你是个官。然而你揣在怀里,人家还是看不见,不如拿来我代你糊在背上。来,喜子去拿浆糊来。”喜子果然笑嘻嘻的去了。紫旒道:“此刻喜子走了,屋里只有我们娘儿三个,我不怕直说,我这东西是要拿出来押钱的。”月梅道:“怎样押法呢?”紫旒道:“我今天等着二百元用,一时没有凑处,要向人家暂借,人家若是肯借时,我便把这张照留在他处,做个取信的凭据。”月梅道:“人家要你这个做甚么?”
紫旒道:“人家要了,本来没用,不过我没了这东西,就不能出身做官。把这东西押在他处,是不怕我不来取赎的意思。”月梅道:“那么说,我押给你。”紫旒涎着脸道:“你如果肯押,我出三分利钱。”月梅道:“你再拿那劳什子给我看。”
紫旒果然又取出来抖开,又指给他看所填的字:“这‘伊金庸’,便是我的名字;这‘三十五岁’,便是我捐官那年的岁数;这‘身中、面白、无须’,便是说我的相貌;这一颗紫花色的,便是户部的樱”月梅折了起来,便道:“妈!你去拿二百元来。”老妇人道:“当真的么?”月梅道:“自然是真的。”老妇人便果然转到耳房去了,这边剩了二人在那里鬼混。
过了一大会,老妇人拿了一叠钞票过来,交给月梅,月梅接过来道:“几时还?”紫旒道:“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就可以还的。”月梅便把一叠钞票交给紫旒,紫旒接过来一点,只见汇丰的、麦加利的、十元的、五元的、一元的,乱七八糟,参差不一,点了点数,恰好是二百元,便拿来揣在怀里。月梅也把官照藏起。又鬼混了一会,紫旒便急急忙忙的别去。不知紫旒要到那里,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移花接木三条计 动魄惊魂一纸书
却说紫旒拿了月梅的二百元钞票,出了梅春里,恰好巷口有一辆东洋车停在那里,紫旒跨上去坐了,用手一指,那车夫便顺着所指之处,发脚飞跑,转了两个弯,到了大马路凤祥银楼。紫旒喝叫停住,跳下车子,给过车钱,走到凤祥里面,在身边掏出一张票子,交给柜上说道:“这两样东西做好了么?
“柜上人接来一看道:“好了。”随即取来一枝银水烟筒,一个金豆蔻盒,先后都上天平秤过,取出算盘算了一阵说道:“烟筒二十八两三钱;盒子四两六钱一分七厘。除收过欠找一百三十五元六角。”紫旒取出钞票,点了一百三十六元,柜上收了,开过发票,找出四角洋钱。此时已是入黑时候,紫旒拿了东西,仍旧坐了车子,走到三马路同安里落车,正要进去,不想迎面遇了有声。
有声道:“方才到公馆里奉候,不想阁下仍未回去。遇见了令亲贾伯翁,说阁下天天在同安里花锦楼家,所以我特来奉访。不料贵相好说,今天阁下不曾到过,并且约了朋友今天叉麻雀,朋友已经到了,还不见阁下到云云。我因为阁下不在,便走了出来,不期恰好相遇。”紫旒道:“如此恰好,就请到里边坐坐。”有声道“不坐了。我不过受了阁下所托,方才子翁回局,我问过他,他说这两天要解一笔机器款,这几天里头不便挪移,所以我专来回复一声,免误了阁下正事。”紫旒道:“费心得很,迟两天看罢;倘我在别处弄不着,再来求老哥费心。此刻没事,何不请到里面坐坐呢。高兴打牌,我们再邀两个人,多开一局。”有声道,“这个我一向不懂,少陪了。”
说罢,拱手别去。
徐步绕行,转到了四马路。心中暗想:紫旒急到拿官照出来押钱,何以还有心神叉麻雀?这点镇静的工夫,真是令人佩服。一路上想,一路上东张西望,不提防后面忽然有人高叫一声:“有声。”有声回头看时,却是李仲英。有声立定了,仲英道:“你到那里去了?老总要请客,四面八方的抓人,却只抓不着,连你都不见了。”有声道:“在那里?请谁?”仲英道:“请两个生客,在同安里花小葆家,你快去罢,我还要找紫旒呢。”有声道:“你莫忙,紫旒不消找得,我知道他在那里。先到了小葆那边,我包管你一抓就来。”仲英道:“如此好极了,我们同去罢。”于是二人走西荟芳,穿出了同安里,到了花小葆家。
只见子迁果在那里,还有两个客。有声招呼一遍,方才知道一个安徽人鲁薇园,一个南京人李闲士,都是要入金矿股分的。有声正待细谈,仲英道:“你且说紫旒在那里?先请了他来再说。”有声道:“紫旒今天是主人,在隔壁花锦楼家,请他只怕未必来;除非你亲身去对他说,请他来陪客,或者可以请得动。”子迁道:“奇怪,紫旒和花锦楼前几天闹断了,发过誓,永远不去的了,何以又去起来?”仲英道:“不要管他,且等我亲自去邀了他来,再问他这个。”说罢自去了。薇园问子迁道:“有翁可是也在山东同来的?”子迁道:“有翁是新近聘请的,一切事情都仰仗得很。”有声道:“岂敢!岂敢!
兄弟不懂事,一切都仗子翁指教。”薇园道:“有翁一向恭喜是甚么贵业?”有声道:“向来都在长江一带经商的。”薇园道:“这金矿办起来,倒也是一件大商务。兄弟向在汉口,这回是慕名而来,打算多少做点股分。”子迁接口道:“薇翁今天到局里来,说起打算要做五百股,是一位大股东呢!”
说话时,仲英已偕紫旒走到,彼此相见,通过姓名。仲英道:“紫翁今天十分赏脸,他在花锦楼那边,是碰和的主人,本来走不开,被我说之再三,方才请人代碰。”子迁道:“屈驾得很!但是你前几天就睹神罚咒的说,永不到他家去了,怎么忽然又去碰和?”紫旒道:“这些小孩子们,何必和他认真呢?说说罢了。我听仲英说,鲁、李二公都是罕客,所以特来奉陪。”薇园道:“岂敢!岂敢!久仰得很,今日幸会。”紫旒道:“听仲英说,二位要做金矿股分,这件事很好的。”闲士道:“兄弟无此力量,薇翁是一意要做。因为初到上海,地方不熟,由兄弟引到贵局的罢了。”紫旒道:“兄弟虽不是局中人,然而一向与子翁相好,深知他这个矿办得极得法。前次已经将矿苗寄到日本,请化学师化验过,回信来说成色极高,可以获大利的。子翁已经写信去聘这位化学帅,大约下月就可到了。”闲士道:“所以一个人要讲运气。那一座矿山,放在那里,怎么偏偏被子翁找着呢?”紫旒道:“找着了,也要碰巧和这位抚帅有交情,才肯下这个札子。有了大宪提倡,招起股来,才得顺手。”薇园道:“这么大一个局面,子翁、仲翁两个人就撑持起来,足见得才干不校”子迁道:“这边只办招股,没有甚么事,山东那边人多点。”紫旒道:“这就是子翁实心办事之处。差不多的有了这个局面,那里容不下十来个人?”说话之间,席面摆好,发出局票,相将入席。花锦楼就在隔壁,首先到了,在紫旒侧首坐下,把一个崭新的金豆蔻盒子放在面前,跟局丫头拿的银水烟筒,也是崭新的,配上一条珠练条。仲英笑道:“这两件行头,一向不曾见过,想是伊老爷新送的?”花锦楼瞅了一眼道:“你管他。”紫旒道:“那个冤大头才化这些冤钱呢!”花锦楼又瞅了紫旒一眼道:“都像你,我们都要喝风了。你伊老爷就是化冤钱,也冤不到我们身上,只梅春里一处,就够你一冤的了。”子迁笑道:“这是一瓶上好的镇江醋,小心不要打翻。”花锦楼道:“你又何苦代你们小葆背履历呢。”
紫旒道:“你们且不要说笑话,我们谈正事罢。薇翁既然答应了大股分,我看子翁的招股章程上也应该列薇翁的大名。
薇翁是路过的,不能常驻局内,他应该派一个人到局办事,这是兄弟统筹全局的办法。因为有鉴于近来招股的毛病,你看甚么煤矿局,甚么铁矿局,起初的时候,莫不是堂哉皇哉的设局招股,弄到后来,总是无声无臭的就这么完结了。那里头有甚么奥妙,我们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然而总逃不出办理不善四个字之范围以外。若要办理得善,头一着先要诸大股东和衷共济,以外的事自然就都好商量了。方才听见仲英说,薇翁打算认五百股,照兄弟愚见,乔子翁认的是一千股,莫若薇翁也认了一千股。有了这两个大股东,事情一就更容易措手了,不知薇翁以为如何?”薇园道:“这倒不忙。等兄弟商量起来看,未尝不可以多认点。”闲士道:“本来招股这件事,大股东越多,零招的散股越容易。但不知山东官场肯认几股?”子迁道:“这个是官督商办的局面,官场股分却并未提及。倘使我们股分招得好,也乐得不要官款,免得事事掣肘。”
说话之间,众局陆续都到了,一时管弦嘈杂,钏动钗飞,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直到九点多钟,方才散席。鲁、李两个先行辞去,子迁、仲英、紫旒三个人,切切私语,有声见此情形,便也先行辞去,子迁也不相留。紫旒见有声去后,便对子迁道:“这件事倘使徒事游移,是一定弄不好的,我劝你早定主意的好。”子迁道:“这件事都是仲英闹出来的,此刻骑虎难下。到这里开办了三个多月,来的不满一百股,喜得都是零股,没甚要紧。此刻来了这个大主顾,吃他下去,我没有这个胆量,放了他去,实在是舍不得,总要求你代我出个主意。”紫旒道:“依我是有三条计策:山东抚帅的公子,现在上海,我与他相熟,还说得上两句话,你先放胆吃他下来,然后央求抚帅公子,我们打伙儿走山东,设法认真把他这矿务拿了过来我们办,此是上策。放胆吃了他下来,连前头弄来的,一并絳分了,各走各的路,只把有声丢下,此是中策。这两条计策都不肯行,只索推辞了薇园的股分,只吃点小买卖,此是下策。”子迁道:“紫翁的上策太难,中策太毒,下策又太平常来了,我想大家从长计议,总还可以定一个善法。”仲英道:“我倒有一个善法,我们暂时只管依紫翁的上策做去,做得到便好,倘使做不到,我们将计就计,就行那个中策,岂不干净?”紫旒拍手道:“妙!妙!到底仲哥阅历多,见解不同。我们就依仲哥做去。”子迁道:“这件事最好先见了抚帅公子,打听打听那条上策办得到办不到,再作商量。”紫旒道:“这也容易。你要见抚帅公子,他就在隔壁花锦楼处碰和,说不得我到那边再摆一台酒,代你们介绍介绍,可是说话一切都要留神。”子迁道:“凡紧要的去处,我一切都让你说就是了。”
说罢,一同出了花小葆家,走到花锦楼处,登楼入房,只见和局未散。花锦楼亲自代了伊紫旒,还有陈雨堂、萧志何两个打横对坐,花锦楼对面却坐了一个本房间的丫头。紫旒先介绍了子迁、伯英,与陈、萧两个相见,然后问道:“五少大人呢?”花锦楼道:“到群仙戏园去了。说是等看过金月梅的《纺棉花》就来的。”紫旒道:“碰和了几圈了?”花锦楼道:“刚刚满了五圈。”紫旒道:“快碰完了这一圈,我还要请客呢!”花锦楼把牌一推道:“那么就不碰罢,何必一定要几圈呢!”紫旒笑道:“左右五少大人未到,就何妨碰完了呢。”一面说,一面要了纸笔,点了菜,又写一张请客条子,到群仙去请五少大人。条子发了出去,又和子迁、仲英切切私语了一回。请客的回来说:“五少大人不在群仙,打听得是到梅春里去了。”
紫旒再写了一张条子,又代送到梅春里去,便坐到花锦楼后面看碰和。刚刚六圈碰完,还在那里算帐,未曾散坐,五少大人带着月梅到了。
紫旒正在招呼,五少大人还没有开口,月梅先冷笑道:“和还没有碰完,台面还没有摆,便写甚么客齐请带局来?”
花锦楼连忙起来,招呼到一旁坐下。紫旒也介绍乔、李过来,相见通名,一面叫摆台面,一面把乔子迁在这里招股办矿一节,略略提起。霎时间台面摆好,紫旒起身让坐,发出局票。酒过三巡,紫旒便对五少大人道:“这位乔子翁向在山东,与一个广东人合办招远金矿,闹到后来,彼此意见不合。子翁本来答应一千股,五百股的股本早已交了出去,自从去年闹翻了,子翁便独到上海来招股开办。可奈前路那个广东人,此刻还在山东。”五少大人道:“那广东人是谁?”子迁道:“姓李,叫李子眩”五少大人道:“此刻打算怎样呢?”紫旒道:“此刻打算求少大人向老帅处说句好话,或者仍旧合办,最好是独归了这一面。”五少大人笑道:“怕不能这么容易罢?我今夜还有两个局,少陪,要先走一步了。”说罢,带了月梅起身自去。紫旒送到楼梯口而回。几个人草草终席,也自散去。
子迁、仲英回到鸿仁里,只见有声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还不曾睡。原来有声从花小葆家出来,便一直回到金矿局,茶房进来说道:“今天有个朋友来过,留下一封信在这里呢。”
说罢,在砚台底下取出一封信来,却是封了口的。有声一看,认得是文述农笔迹,暗想留个便条,何必封口,述农未免过于仔细了。拆开一看,只见写着道:刻得一警信,祸机在一发之顷。急趋报,奈觅行踪不得。
请于明日一早,到舍面谈,万勿迟误。知名。阅毕付丙。
有声看罢,莫名其妙:甚么祸机一发之顷?所以呆呆的出神未睡。要知到底是甚么祸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透消息托故避干连 乘危急巧辞图攘夺
且说余有声自从得了述农留下一条之后,心中十分疑惑,通宵不寐。次日一早起来,便进城去寻述农。谁知寻到述农家时,家人说是昨日出城未回,有声闷闷不乐,只得仍旧出城。
走到四牌楼地方,恰好与述农相遇。述农道:“我昨夜在你尊处留下条子之后,恐怕你今早不肯就进城,所以我在朋友家借住了一宿,一早去访你,说是你一早就出去了,我便料得你是找我来了,便赶着进来,恰好在这里相遇。”有声道:“请教有甚要事?甚么祸机不祸机?我昨夜一夜不曾睡,今早特来请教。你说得那么利害,我焉有不在心之理?”述农道:“路上非说话之所,我们找个地方坐了好细说。”说着相将绕到邑庙,在鹤亭茶室泡了一碗茶坐下。
述农道:“那乔子迁金矿招股的事,是个骗局,你知道了么?”有声吃惊道:“你是从那里打听来的?”述农道:“此刻山东抚台已经派了委员到上海来查办,暗查了几天,昨天又亲到局里去打听,一切底细都知道了,只怕日间就要发作。倘使发作起来,封屋拿人,岂不是连累了你?所以我急急的关照你,快点离了那局,免得无辜受累。”有声道:“委员是那个?怎么我不见有人到局来查?”述农道:“你已经同席吃过了酒,还做梦呢!那个鲁薇园可不就是?”有声吃惊道:“他说是来附股的呢!还有一个李闲士。”述农道:“还不亏了闲士,我才得了信息。这闲土是大马路丰盛祥金子店的东家,薇园到了,便住在他店里。恰好闲士和我是认得的,我出城总到他那里坐一会。前两天我就知道有一个山东委员住在他那里,却不知是办甚么事的。昨天我又出城,闲士和我谈了一会,便道:‘我此刻要和薇园去串一出戏,少陪你了。’我问他串甚么戏?
他便告诉我,说要到鸿仁里金矿局去认股。我说:‘认股是正事,怎么说是串戏?’他才逐一告诉了我。原来他们是个骗局,所以开办了几个月,从不曾登过一个招股告白,须知是个见不得人的事情。山东的招远金矿,人家在那里好好的官督商办,已是一个成局,股分早就招足了。他却冒了人家的名,在这里招股。那边办的是广东人,须知这里上海广帮人最多,又是个往来要道,通商码头,他在这里招摇,自然要被那边知道了。人家得了信,便禀了抚台,认了委员盘费夫马,请派人来澈查。我得了这个信,等他们去过半天之后,便去找你,要告诉你这件事。不料找你两次都不在家,只得留下个条子,约你进来。”
有声道:“我此刻怎么办呢?”述农道:“薇园昨夜已经拟了一个长电禀复,昨夜译了一夜电码,还未译完,大约今天下午这电报要发出去的,总要明后日才有回电。你此刻回去,只说家里有甚紧耍事情,即日要动身回去,就先把行李搬到我家里再说。你搬了出来,凭他怎样办法,总好商量,不然闹在一个窝里,岂不是费了手脚么?虽然你是受他聘的,不与同谋,事情总有分出皂白之日,然而等到事情明白,已就吃了眼前亏了。”有声道:“这个办法甚好,只是打搅尊府不当。”述农道:“你此刻有心肠说客气话呢!快点去罢,我在家里等你,你下午搬来就是了。”有声谢过了,两人给过茶钱,分路别去。且说有声出得城来,就坐了车回到鸿仁里,免不得要装出满面愁容,向子迁说诳,只说接了家中来信,说有要事,嘱令火速动身,恰好今天有船,即日要走。子迁愕然道:“怎来的那么巧,兄弟日间正打算到山东走一遭,免不得要带着仲英去。
可巧有翁有事,这便怎处?”有声也踌躇道:“这便怎处呢?
“沈吟了一会,又道:“不知子翁有了行期没有?兄弟回去,倘使没有十分大不了的事,仍旧可来。大约往回的日子,也不过半个月,二十天光景罢了。”子迁道:“行期是不曾定,大约也就不远。有翁一定要走,总望早点来的好。”有声答应了,便自去收拾一切。
刚刚午饭过后,电局里的信差送进来一封电报,上面写的是:“济南电报,送上海鸿仁里金矿局乔。”有声接在手里,吃了一吓,暗想道:难道有那么快的回电么?莫是发作了?忽又转念道:就是发作了,回电也不到此地。一面想,一面撕下签字条,签了字,交来人带去。子迁便取了那电报自己去翻。
有声便乐得自己检点行李,过了一会,子迁大约已翻过电报了,面带不豫之色,叫自己的包车夫带了车子去接伊紫旒来。一会儿紫旒到了,和仲英、子迁三个唧唧哝哝了半天。紫旒便过来再三挽留有声,说是子迁接了济南电报,催着动身,往来也无非一个多月,有翁可否留在这里招呼一切?有声听了述农的话,已经透底明白,如何肯留?听得紫旒这话,疑是事情已经发作,巴不得一步跨出了大门,脱去自己的干系。便说道:“兄弟非不肯留,实因接了家信,说是有要紧事,催着即日回去,到底有甚么事,信上又不提起。此时归心似箭,是以万不能留,尚容日后补情罢。”紫旒见十分留不住,便又去和子迁唧哝去了。有声趁此,便叫人来挑了行李,向子迁等告别,径到述农家去,暂住不提。
且说子迁所接的电报,原是他一个同乡父执所发的。这个人姓田,表字仰方,是一个山东候补知府,向来与子迁的继父乔木最为交好,子迁奔丧到济南时,他也当子迁是自己子侄一般的教训。子迁与各父执之中,也只怕的是仰方一个。这仰方本是江南一个名士,在山东也很有点才名,近来奉抚宪委了本署文案。到差之后,除了办公事之外,闲暇时不免翻检旧日案牍。无意中检着了人家告子迁冒名招股的一个禀贴,那禀尾已经批了“所禀如果属实,殊与商务有碍,仰候委员前去查办。”
云云。仰方见了,倒是一呆,暗恼子迁不肖,怎么这等胡闹?
在几个同事当中细为打听,才知道前次奉委出差的鲁薇园,便是查办这件事的,心里又代子迁着急,万一送到官司办起来,还不是把他老子一生的清名都扫尽了?越想越代他担忧,又是恼,又是恨。然而相隔数千里,要责备他也无从责备。薇园虽是相好,本可以代他请托,怎奈又不知他到上海住在甚么地方,无从通信。再取那张禀贴细看一遍,因想起一个法子:姑且照那禀贴上所开的鸿仁里地址,打一个电报去通他一个消息,然后写一封信给薇园,也寄与他转交便了。想定了主意,便一面发电,一面发信。田仰方此举,虽非正办,也算他尽了交情,较之一班人在人情在的,以及一班见面六月,背面腊月(二语京师谚,六月、腊月,喻冷热也。)的,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闲话少提。且说子迁译出那电一看,只见电文是:金矿招股事发,宪委鲁薇园查办,宜防。仰方。
子迁见了这十七个字,吓得心头小鹿乱撞,又不敢被有声知道,仲英是商量不出主意的,所以请了紫旒来商量。紫旒看了这电报,也是一吓,道:“原来他甚么五百股、一千股,却是来试探的。此刻没有别法,只有将我昨天的中策借来一用,你二位只推到山东去,暂时避开,留下有声在这里,借他挡一挡锋头再说。好在他是聘请来的,想不致十分难为他。”子迁道:“有声今天早起便接了家信,说家里有甚么要事,今天马上就要动身,如何留得他住?”紫旒愕然道:“难道他倒先得了信?不然,那有这等巧事?且待我留他一留看。”及至留有声不住,等有声去了,三个人又重新商量。仲英便道:“据我看,也无须商量,只要把房子一搬,搬到新房子之后,我们就不挂那两扇牌子就完了。”紫旒暗想:这个法子本来是可以行得的,好在薇园不曾拿着他招股的凭据,只须避开了就完了。
然而如此一办,未免大便宜了他两个。因说道:“只怕有些不妥。你叫人搬家,总要告诉他搬到那里,又要叫管房子的来还他房子,他们何难打听出来?况且你两位又和他当面见过,同过席,彼此都认得的。你们这件事本来也错在当初,倘使你们指东说西的胡乱说一个甚么地方的矿倒也罢了,偏要冒了人家的名,所以才有今日。难道你避了面,人家就放了手不成?”
子迁道:“依紫翁要怎样才好呢?”紫旒沉吟了半天道:“实在没法。依我看,只有硬挺着等他来,事到临头再为设法罢了。”
子迁道:“这个不妙。倘是可以硬挺的,我那老世伯也不打电报来了。”紫旒又取过那张电报反来复去看了几遍,道:“这‘事发’两个字怎么讲呢?是被人家告发呢?还是上头访着呢?若是上头访着的,还可以设法贿嘱薇园,含糊禀复;若是被人家告发的,那就是薇园肯照应,也没法想的了。电文又简略,山东又远,我又不能料事如神,除了硬挺之外,总不免要吃点小亏。”子迁道:“吃点小亏有甚要紧?只要先设出法来。”紫旒又沉吟了半晌道:“除了硬挺这外,实在无法。须知这件事不止招摇撞骗,还是败坏商务,有关大局的。除非不发作,这一发作起来,你就是走到天边,也逃不了的。”几句话说的子迁益发慌起来,又埋怨仲英不该出这个坏主意,此刻弄来的银子不满二万,倒用了三四千了。仲英默默无言。紫旒道:“你二位胆小,何妨暂时避一避,等我来替你们硬挺一挺。倘使挺得过的,凭我的本事,不定那个矿当真归了我们办;倘使挺不过,我也有本事不吃他的大亏。”子迁大喜道:“那么好极了,就一切费神。”紫旒道:“可有一层:费神是我的事,费用可是子翁的事。”子迁道:“这个自然。但不知要多少费用?”紫旒道:“这个那里论得定,薇园要打点,衙门里要打点,还有这局子里的开销,我看至少也要三四千呢!”
子迁此时巴不得脱了身,便道:“那么我就留下三千银子便了。”
紫旒沉吟道:“我算了一算,恐怕不够,你何妨多留点下来,好在用不完我可以还你的”。子迁道:“那么我就留下四千罢。
但是我们避到那里呢?”紫旒道:“事不宜迟,要走就走。此刻已经三点钟了,附船到苏州还来得及,你两位就到苏州走一趟罢。地方近点,通信也容易。”子迁道:“既如此,我们就马上动身。”紫旒道:“正该如此。”子迁便连忙叫人收拾细软及随身行李,留下了四千银子给紫旒,随即辞别。紫旒道:“恕我料理此地事情,不能相送了。”子迁连道不敢。带了仲英,附内河小轮船到苏州去了。紫旒等子迁去后,便打发茶房到自己公馆,叫了两个家人过来收拾地方,把从前子迁的布置,一切都改过,这一座三楼三底的房子,登时改了观。又叫一个家人到自己公馆里,赶紧把租来的木器家伙退还了,又带三个月的房钱去交给管房子的人,把家中细软一齐搬了过来。不知紫旒此等举动,是何作用,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奇举动盛宴贺期丧 叙琐屑绮筵呈丑态
且说伊紫旒等子迁、仲英去后,便把自己的家搬了过来,享受他这三楼三底的现成家私。把门外的甚么“金矿局”、“招股处”的牌子除了下来,劈破当柴烧了,另把自己的一扇“伊公馆”牌子挂上。又在帐箱里翻出了那些假收条、假股票、假息撷假图书等来看过,又自己填了一百股的股票,藏在身边,然后仍然归还帐箱里面,封锁停当,找一个僻静地方,收藏好了,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又把子迁原用的茶房、车夫一概开除了。一面写了条子,叫人送到丰盛祥,约鲁薇园、李闲土在花锦楼处吃酒。
且说鲁薇园自从得李闲士引导,查清了乔子迁招股情形,当夜回到丰盛祥,便起了一封电稿,把这件事详细叙出,内中又添了多少曲折,叙他那查访之功,然后请示办法,夜色已深,不及再翻电码。到了次日,起来得迟,饭后又被闲士邀了去跑马车,逛张园,等回到丰盛祥,已经五点多钟了,方才译好电码,叫人送到电局,忽然接了紫旒条子。薇园对闲土道:“这厮也是他一党。看那样子,獐头鼠目,未必是个好人,我们乐得再走一趟,不是贪嘴要吃他,或者借此可以多探点消息出来。”
闲士答应了。到了晚饭过后,紫旒的催请条子到了,二人便相约同行。
到得花锦楼处,只见主人伊紫旒之外,已有了两个人,彼此招呼通名,原来一个是秦梦莲,一个是袁伯藜,都是上海有名人物。大家无非说些久仰大名的客套话。过了一会,外场又报说客来,紫旒起身招呼,原来是任剑湖,已经吃得满面春风,走来便道:“来迟,来迟,有劳久候。”紫旒道:“时候正好呢!”剑湖转身招呼鲁、李二人。通过姓名,紫旒便叫摆席。
一面问剑湖道:“想是先已赴了一局?”剑湖道:“不要说起,今日赴了一局,犯了个名教大罪。我起先是不知道的,所以去了。及至问出情由,托故要走时,又被他百般拉祝没奈何,只得借他的酒,浇我的愤懑,所以多吃了些。不知可有豆蔻,我要讨一点解解酒,回来还要吃呢?”
花锦楼听说,便去抽屉里取了半颗,递给剑湖。剑湖接在手里,瞅着花锦楼道:“好好的一个人,为甚要犯了无名肿毒?”
花锦楼道:“我好意给你豆蔻解酒,怎么你谢也不谢,倒咒我起来?”剑湖道:“请教你芳名叫甚么?”花锦楼道:“难道你头一次见我?不知我名字叫花锦楼?”剑湖回顾紫旒道:“她们不懂,倒也罢了,难道做客的也不懂,总不提醒她们?自从陆兰芬作俑,门外面只贴一张‘陆寓’条子,这一班人就纷纷效尤起来,部改成‘某寓’、‘某寓’,以为时髦。
及至叩她芳名,她就叫‘某寓’,你说不是笑话么?近来不知怎样又行了甚人轩啊,馆啊,甚至楼、台、亭、阁,都弄了出来。从前有一位名士沈玉笙,代谢湘娥题了一个甚么‘仙馆’,后来他们也纷纷效尤,都用一个某某仙馆的灯笼。然而仙馆是仙馆,问她名字,她还有个名字。就如陆兰芬,她虽用了‘陆寓’门条,然而她还是叫兰芬。不像此刻的亭、台、楼、阁,你问她名字时,他就叫‘甚么亭’、‘甚么楼’、‘甚么台’、‘甚么阁’。贵相好花锦楼,明明是个楼名,不是人名,既没了名字,岂不是和那无名肿毒一般,叫不出名字来的么?”花锦搂笑道:“呸!还要说呢!”剑湖道:“就不是无名肿毒,也应是个无名小卒。”一句话说的合座都笑了。剑湖又道:“还有写起局票来,今日在这里吃酒,叫别人到花锦楼来,还说得去,若在别处叫花锦楼去,岂不是要把一座花锦楼翻造到那边去么?上海不少文人墨士,怎么都随声附和,不通到这步田地?岂不是奇事?”
伯藜笑道:“你何必在这个里头和他掂这个斤两?到底上海有得几个通人?通人又那个去管这些闲事?不过任凭那一班附庸风雅的名士去胡闹罢了。倒是你说甚么赴了一局,犯了名教大罪,把这件事说一说,或者倒是我明日报纸上的材料。”
剑湖道:“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呢。我是吃过了,恐怕别位肚饿,且上了席再谈罢。”梦莲道:“是极,是极。我来写局票。”
说罢,提起笔,问了各人,一一都写了发出去。紫旒便起身让坐,薇园问道:“乔子翁、李仲翁今天没来么?”紫旒道:“他两位”说到这里,忽然回头问伯藜道:“我托伯翁代邀贵本家袁聚鸥,怎不见到?”伯藜道:“他此刻正是忙的时候,怎么得来?”紫旒一面起身斟了一轮酒,举杯让了一遍,又敬了一轮菜。
伯藜又问剑湖今日赴席的事。剑湖道:“这个人的姓名可不必提了。他是一家甚么洋布庄的小东家,那洋布庄是很发财的。七八年前,老东家死了,这小东家便应该子承父业了。谁知他老子知道儿子不成器,临终时便把一切生意交给兄弟代管。这位小东家便大失所望。更兼那位叔父,管束得他比老子在时还是利害,吃的穿的家里现成,每月只限定他支五十元零用。”
伯藜道:“除了吃穿之外,五十元零用就很阔的了。”剑湖道:“可奈他每天的鸦片烟,要吃到一元多;还要跑马车,吃花酒,如何得够?所以他就拮据的了不得。他老子在时,本来给他捐了一个同知,除服之后,便想法子说要入京引见,向叔父求取盘费。他叔父答应了。他万千之喜,以为一注钱可以到手了。谁知到了临动身时,他叔父对他说:‘银子是有的,可是不能交给你;我打发一个老成伙计跟了你去,专代你管钱。一切盘川、部费种种,都要伙计代交代付。你自己照旧每月五十元零用,之外不准多支一文。’他听了这个话,便气得要死,说:‘我又不是犯了充军的罪,出门上路,还要用人监押着,我何苦去来?’于是就把这件事搁起。谁知他叔父信了他果然要去引见,早把一切费用汇到北京去了。遇了他使气不走,只得又去汇了回来,白白用了,多少来回汇费,因此更恼他。他也恨如切骨。外面朋友送了他一个浑名叫做‘失钥银箱’。他后来更使性,不住在家里,在外面姘了一个女人,另外租了房屋,八面张罗的过日子。也亏他不知怎样朦?拐骗的过了下来,从外面看,他的举动还是很阔的。今天他忽然在聚丰园请客,我不知为了甚么事,向来相识的,便去赴他的席,也不过当他寻常请几个朋友罢了。谁知他在前厅摆了八桌。我倒莫名其妙,为甚忽然大请客起来?一打听,谁知他令叔前天死了,今天盛殓的。他是一个胞侄,虽是期丧不在苫次,然而也应该动点哀戚,帮着办点丧务,谁知人家忙着写报丧条时,他却一面叫人去聚丰园定厅,一面躲在旁边写请客帖子,算是他叔父死了,他开贺呢!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偏偏他昨日送帖子来时,我又不在家,没有看见知单,等我晚上回去,家人们只告诉我某人明日请聚丰园,我便连帖子也没有看,冒冒失失的便去了。
我虽然不曾见过他那位令叔,然而吃了这一顿,未免也对令叔不住呢!”
一席话说得人人叹息,个个说岂有此理。花锦楼忽然问道:“他开贺,你可曾送贺礼!”这一问,问得众人都笑了。秦梦莲忽然站起来,离了座位,对着房门口跪了下来叩头。众人吃了一吓,连忙看时,原来是他叫的局秦佩金到了。众人又不觉好笑。薇园笑道“要是梦翁夫人到了,我们还可讥他是季常之惧,不然就赞他是相敬如宾,然而是个贵相好,真是令人不敢赞一词了。”紫旒道:“并且还有一说,从来同姓不婚,又岂可以姓秦的叫姓秦的局?”伯藜道:“这倒不要紧,他们从来没有真姓的,我近日才知道陆兰芬本来姓赵。”梦莲道:“就是真姓也不要紧,我和他不过是杯酒之欢,并且向来都称以好姊姊。”(吴侬,家人相称,多冠以好字,如称父曰好爹爹,称母曰好姆妈,称叔父曰好叔叔,呼子女曰好儿子之类,所以示亲热也。)佩金怒道:“你总是那种痴头怪脑(四字吴谚)的,亏你做得出来。”梦莲连忙站起来,垂了手道:“是,是。”佩金怒道:“说着还是那样,还不给我坐下来!”梦莲答道:“遵命,遵命!”方才坐下。紫旒道:“算了罢,梦莲先生,你累得合席的人都看你两个做戏,酒也不喝了。”梦莲道:“如此我来代你豁一个通关。”说罢,便卷袖伸拳,说道,“先敬你主人。”佩金在后面把梦莲手臂狠命一攀,咬牙切齿道:“你又要闹酒了!”梦莲忙敛手低头。紫旒道:“佩金,你既不许梦莲豁拳,就应该代他豁。”佩金道:“我为甚要代他?
“紫旒道“你为甚不许他豁拳?”佩金道:“他闹了酒,要到我那里胡闹。”紫旒道:“你怕他胡闹,就应该代了他,不然,我还是要他豁。”佩金无奈,豁了一个通关。
这个时候,各人叫的局都到齐了。鲁薇园叫的是陆兰芬,坐了一坐就去了。李闲士叫的是朱小兰,又黑又丑,没甚理会。
袁伯藜叫的是朱宝林,一到了坐下来,就唱了一段《目莲救母》,便起身辞去了。任剑湖叫的是朱秀铃,唱了一段《文昭关》第四节,又代豁了一个通关才去。紫旒已有了醉意,便要各人叫二排局。剑湖便取过笔砚,问各人叫谁,一面代写。此时各人的局都已去了,只有梦莲的秦佩金还在那里兀坐不动。剑湖一一问过写好了,向来知道梦莲还有一个叫林秀英的,便不问他,代他写了,一并发出去。过了一会,陆续都到了,各人都换了人,只有剑湖仍然是朱秀铃。伯藜道:“这个法子倒好,真是一客不烦二主。我们将来都要学样的。”剑湖笑道:“别的好处没有,就只免了那种装乔吃醋的样子。”秀铃笑道“你只管叫别人,谁知你吃过醋来?”薇园此时已有了醉意,说道,“这里倒好,可以乱叫,济南地方要是叫了两个局,那可闹的不得了了。”紫旒道:“阁下这回是从济南来?”李闲士连忙看了薇园一眼。薇园连忙道:“兄弟六七年前到过济南,所以知道,此刻风气或者也变了,亦未可知。”正说话间,蓦地里林秀英到了,默默无言,向梦莲身边坐下。忽听得拍的一声响,众人连忙看时,原来是佩金向梦莲脸上狠命的打了一掌,分明把半边面皮打红了,众人暗暗好笑。
此时二排局都唱过了,轮着朱秀铃,唱了一段《祭江》,一段《卖马》。然后那林秀英自己提起胡琴唱了一支小调,起身别去,佩金还坐在那里,一手揪住了梦莲的耳朵,死命不放。
梦莲低着头,只不做声,看他那神情,眼泪也要淌下来了。秀铃道:“姊姊,饶了他罢,何苦来?”佩金道:“像你自然好了,头排也是你,二排也是你。我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不曾动,倒又去叫了。”梦莲对剑湖道:“你何苦害我?”一言未了,只听得“拍”的一声,佩金又向他腮边打了一巴掌道:“你向来没有的,别人可能害你?”梦莲道:“好了,算了罢,我的娘!”佩金伸手又是一掌道:“我有福气做你的娘,只怕你没福气做小乌龟呢。”此时菜已上完,薇园叫盛稀饭,秀铃也告别去了。一时散席。佩金方才扭着梦莲同去。大家见此情形,都掩口局局,笑个不了。不知佩金扭梦莲去后,是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一夕碰和真慷慨 两番拒贷假贫穷
却说紫旒宴客之后,诸客皆散,自己正要动身,恰好外面送来一张条子,却是五少大人的,上写着:“即请到陆兰芬处,有要事面谈。”紫旒取出表一看,时候才十点多钟,俄延了半响,便坐了车子,迳到陆兰芬家。兰芬迎出房门口说:“五少大人已经去了,留下说话,请伊老爷明日到公馆里去。”紫旒看那情形,知道他房里另外有客,便走了出来。正想回去,却在路上遇见了陈雨堂,一把拉着道:“来得好!来得好!我方才到花锦楼处找你,说你到陆兰芬家去了,我就忙着赶了来。”紫旒道:“甚么事?这等忙?”雨堂道:“哪,哪,哪!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紫旒道:“甚么事?
“雨堂道:“你可知道今年的茧子极好?”紫旒道:“好便怎么?”雨堂道:“我打算凑点本钱去收。此刻有了三百,打算和你借三四百,让我别处再去张罗点,做了这一笔买卖,”紫旒道:“我有一句极知己的话,不知你可肯听?”雨堂道:“听,听,听,你老哥的话,我是向来信服的”。紫旒附到雨堂耳边说道:“你如果想借钱,拿两个来换我一个。”雨堂道:“呸,呸,呸,呸,呸!你,你,你这个人真,真,真是“紫旒道:“你也不替我想想,这一向为了应酬五少大人,闹的筋疲力尽,我还想问你借呢!”雨堂道:“啊,啊,啊!正是,我要问你,五少大人那里,不知可能谋一个差事,可否同我想个法子?”紫旒道:“这个是要等机会的。像你那种冒失举动是不行的。”
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从四马路绕出大马路,向东而行,紫旒的包车在后面跟着。雨堂道:“你此刻到那里去?”紫旒道:“没有甚么事,打算回去了。”雨堂道:“你又撒谎了,你住在山家园的,怎么向东走?”紫旒道:“我新近搬到了鸿仁里去。”雨堂道:“好,好,好,好阔!鸿仁里是阔房子啊!我倒要去瞻仰瞻仰呢!”紫旒不便推托。遂相将到了鸿仁里。
入得门来,雨堂深深一揖道:“初次!初次!”紫旒连忙回揖,分宾主坐下,家人送上茶来。又送上一张片子道:“贻大人到了,说是请老爷过去谈谈。”雨堂在旁忙看了一眼道:“咦,咦,咦!这是张梅卿的片子啊,怎么又闹出个贻大人来?”紫旒道:“这是一个南京候补道,走得很红的,人也精明得很,前次到上海,我荐了张梅卿给他,他欢喜梅卿唱得好,很化了几个钱。这两天想是又来了,少不免又要应酬。”雨堂道:“从来不曾听见过姓贻的,这个姓很少。”紫旒道:“他是个旗人,叫贻参,表字敬曾。”说话时,看了看表道:“还不到十二点,可要去打他一个茶围?”雨堂是无所不可的,便答应了。
出了鸿仁里,紫旒坐了包车,雨堂也叫了一辆东洋车,到了张梅卿家。梅卿迎着道:“伊老爷来了。贻大人要碰和,正愁没人呢。”紫旒一面笑着答应,一面和雨堂走到房里,和贻敬曾相见。道过契阔,又介绍雨堂相见,代通过姓名。又道:“这个敝同乡,笔下极好,又是一个豪爽之士。”敬曾也道了久仰。紫旒便问:“几时到的?公馆打在那里?”敬曾道:“昨天才到。暂时住在长发栈。”梅卿道:“此刻有了三个人了。伊老爷,你再邀一个客,就好碰起和来。”紫旒道:“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碰罢。”梅卿道:“贻大人高兴今天碰,你又是几时算起时候早晚来了?难道夫人太太近来管得凶么?”紫旒道:“你总是这么一大套。此刻去请客,那里去请啊?”
敬曾道:“上回常在一起的萧志何,不知可在上海?”紫旒道:“方才我们同席,且去请请他看。”于是写了条子,叫人去请。
一边是雨堂缠着贻大人谈天,一边是梅卿拉了紫旒去说话,悄悄的说道:“礼拜一又要跑马了,我一切行头都没有。方才向贻大人透了风,他答应了我三套衣服,他是才来的,有了这个,不好再说。此刻缺少一对珠花,求你代我想个法子,借一对来用几天,等过了跑马就还你。”紫旒道:“这个容易,我明后日就和你办到。”梅卿大喜。紫旒方才走过来和敬曾周旋。
过了一会,志何来了,彼此相见,梅卿便叫摆桌子。志何一面向敬曾叙阔,紫旒一面商量碰多少一底。梅卿道:“贻大人老规矩,是五百元一底起码,小了是不碰的。”紫硫看看敬曾,敬曾道:“随便罢,就五百底小玩玩罢。”雨堂拉了紫旒一把,悄悄道:“太大罢?我只有借来的三百元在身边,万一不够输,如何是好?”紫旒道:“不要紧,有我,你放胆碰吧。”
于是颁定了坐位,坐下去碰。雨堂胆小十分矜持,谁知越是矜持,越是不顺手,四圈碰过,已经输了一底半,不觉急得汗流浃背。换过坐向之后,方才慢慢的翻点转来,又和出了一回大和,点一点筹码,觉得非但不输,并且还赢了点,才觉放心。
谁知临了局时,被志何和了一副四喜,接着敬曾和了两副清一色,算起帐来,雨堂恰恰输了一底,紫旒也输了一底半。恰是志何赢的一底,其余都是敬曾赢的。紫旒走到烟炕旁边,在小皮夹里取出四张五十元的汇丰钞票,悄悄的塞给雨堂。雨堂接过,背转过来一点,无奈把自己借来的一张三百元十天期的庄票,也拿了出来,凑在一起交出去。紫旒便请志何收了。对敬曾说道:“我的明日送到,想可放心。”敬曾道:“笑话,笑话,这不过消遣罢了。”此时天已将亮,各人稀饭也不吃,只留下敬曾,其余都散了。
紫旒回去一睡,直到次日一点多钟才起来。梳洗已毕,吃些点心,便检点了七百五十元票子放在身边,先坐了车子去访五少大人,谁知五少大人已经出去了。紫旒想了一想,便上车到一品香去,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去。一会儿志何、雨堂、敬曾都来了,敬曾还带了梅卿同来。紫旒便请点菜,又请梅卿也一起同吃。一汤过后,紫旒取出一卷票子来,递给敬曾道:“这是昨天的七百五十元,请点一点。”敬曾道:“承赐,承赐。”
一面说,一面接了过去。梅卿道:“我托你的事情怎样了?”
紫旒道:“你不要性急,明天包你办到。”梅卿道:“不是我性急,明天是礼拜了,你可知道?”紫旒道:“准定明日给你办妥就是了。”于是一行人谈谈说说,一面吃喝。忽然敬曾的家人走了进来回道:“客栈里来打招呼,说是泰顺轮船今天晚上开天津,请老爷示,就动身不?”敬曾道:“那么你就拾掇起来,招呼他们写大菜间的票子。”那家人答应去了。紫旒道:“原来敬翁这回是进京,但不知何以这等急急?”敬曾道:“我向来是性急的。这回是去办引见,还有多少打点,所以更要早点进去。”紫旒道:“那么我今夜就在花锦楼处饯行。”
敬曾道:“这又何必?”说话时,紫旒已经要了笔砚,写了条子,叫自己车夫送往花锦楼处知照去了。一会儿吃过了,各人道谢走散。
紫旒走到同安里,又当面交代了花锦楼,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去,方才走到览胜楼茶馆,寻着了一个姓牛的珍宝掮客(凡代买代卖者,沪谚谓之掮客)。这个人也不知他原名叫做甚么,因为他姓牛,脾气又极爽快粗率,动辄欢喜抱不平,所以人家送他一个浑名,叫“牛性”,久而久之,把浑名叫出,他的真名反没人知道了。当下正和两个同行在那里评金品玉,忽然看见紫旒,便连忙起身招呼道:“啊唷唷!紫翁是难得请过来的啊!请坐,请坐。可是要办戒指送相好?”紫旒也不坐下,便应道:“少胡说。我来找你,是托你弄一对珠花,明天就要的。”牛性道:“是,是,是,明天拿两对送到公馆里去请拣。”紫旒道;“这是一个朋友托我的,你千万不要误事。
我已经搬到鸿仁里去,不要走错了地方。”牛性笑道:“准定明日十二点钟送到,你伊老爷几时见我误过事来?”紫旒再嘱托了两句,便走了。这一夜就在花锦楼处吃饯行酒,酒后紫旒亲送贻敬曾到船上,方才作别,不必多赘。
且说礼拜这一夭,牛性果然十二点钟时候,便送了两对珠花来,紫旒拣了一对合眼的问价,牛性道:“这一对是一千五百元,伊老爷真好眼力。”紫旒道:“怎见得便好眼力呢?”
牛性道:“这是人家急用贱卖的。这东西公道价钱,要值到千六七呢,还不是好眼力?”紫旒道:“就留下这一对,你过三天来取回信,可有一层,如果前路看不对,买不成,可不关我事。”牛性道:“岂有此理!难道我的东西要强卖的么;”说着,又谈了几句天,拿了拣剩的一对珠花自去了。紫旒忽然想起月梅那里,还欠着二百元,不如先去还了,取回那张官照。于是点了二百元票子,带在身边,先到梅春里去。入得门时,谁知月梅不在家,说是到姊妹人家吃喜酒去了。
只有月梅的娘,陪着五少大人在那里。紫旒道:“前日承五少大人宠召,当即遵命到兰芬处,谁知趋谒过迟,虎驾先出。昨日到公馆叩见,又值公出。不期今日在此处相遇,不知有何明谕?”五少大人想了一想道:“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我此刻也忘了,等想起了再谈罢。”紫旒见月梅不在,五少大人又在那里,不便和他娘交涉,只得敷衍了五少大人一会,别了出来,一双脚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花锦楼处,无非是嬉皮笑脸的闹了一阵。花锦楼道:明日就跑马了,我的马车钱还没有呢!”紫旒道:“跑马有甚么好看,不过出去给人家看看罢了。”花锦楼怒道:“自然我是要出去吊膀子(吊膀子,眉目挑逗之意,津沪一带均有此谚),你前天在张梅卿家,一场和就输了七百五,我此刻要问你借两块马车钱,还不曾开口,先就推三阻四了。”
紫旒道:“奇了!又是那个耳报神报的信?”花锦楼道:“你伊老爷是个阔客,那个不知!一举一动,自然有人看见。”紫旒道:“你只管去看,我代你开销车钱便了。”花锦楼道:“我不要,你只给钱,我自己去。”紫旒无奈,取出那卷票子,点了五十元给他。花锦楼瞥见粗粗的一卷钞票,便撒娇撒痴的不依,一定要了一百元才罢。
紫旒又惦记着那对珠花,便走了出来,坐了车子回去。下了车子,恰好碰见陈雨堂从里面出来,一见了紫旒,便道:“好,好,好,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有要紧事呢!”紫旒道:“又是甚么事,这等慌张?”雨堂道:“不,不,不,是一椿正经事。”两个一面说话,走入了门,只见书房砚台底下压着一张条子。雨堂道:“你,你,你看,我,我,我还留下条子给你呢,你看罢,省得我再说了。”紫旒看时,仍是为收茧子的事,要惜五百元做本钱的话。便道:“你总是这等胡闹,我何尝有甚么钱?你不要看得我很阔,我一向都是在这里移东补西,内里头的亏空,不能告诉你。”雨堂愕然道:“我总不信你是空的。”紫旒道:“你不必问我空不空,我给你一样东西看,你便知道。”说罢:在抽屉里取出一个护书,打开给雨堂看,原来是一叠十多张当票,内中还有一张当九百文的。雨堂看得不胜诧异,搭讪着说道:“不料紫旒果然是个空架子。”紫旒还在那里一一的翻给他看,一面说道:“并且我辈读书出身,身边大小总背着一个功名,总要设法弄个把差使,为甚么要学那市侩行为,与小民争利呢?”一言未了,外面家人引了萧志何进来,此时正是放满一桌子的当票,都被志何看见了。紫旒连忙用言掩饰。不知他如何掩饰得来,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巧遮饰穷人装阔绰 硬乾没恶汉遇强梁
原来伊紫旒的待人接物,处处不同,他对了陈雨堂等辈,虽是装穷;对了五少大人、贻敬曾、萧志何等,又必要闹阔。
此刻无意中被志何看见他一大堆的当票,如何不惶悚?论他的当票,自然总是他未捞着乔子迁的四千以前当下来。这两天又忙着碰和吃酒,未及取赎的,自不必说。亏得他偏有许多急智,看见志何进来,一面招呼,一面向雨堂递个眼色,一面让坐,一面从容收拾那当票,仍旧叠起来压在砚台底下,笑对志何说道:“我说一个人总不要去嫖,一犯了这个字,凭你飞天本事,总要变了冤大头的。你看这一叠当票,我又逃不了要冤一遭。”
志何道:“为甚么呢?”紫旒道:“方才到花锦楼处坐了一坐,她便塞给我这一大叠,说明天要去看跑马了,她的甚么密行棉袄咧,珠簪子咧,珠押发咧,都在这里头,要我代她取赎,你道冤不冤?”志何笑道:“只要有了这个交情,也不算甚么。”
三个人谈了一回,不觉天色已晚,雨堂辞了先走,紫旒送他到门口,悄悄地说道:“你说难不难?我和你是生平第一知己,所以尽情披露,却不料被他走了来,不得不撒一个谎。我的穷只可为知己者道,又岂可叫他们泛泛交情的知道呢?”雨堂是个率直人,便连连道是。紫旒送了雨堂出去,回身入内招呼志何道:“天色不早,我们到一个地方去坐坐,再到一品香吃饭罢。”志何道:“先到那里呢?”紫旒道:“也是一桩冤事,张梅卿明天看跑马,缺少一对珠花,要我代她借一对用,你想这样东西到那里去借?又是个情不可却的事,只得拿内人的一对去给她戴两天。”说着,拿出珠花给志何看。志何道:“难得尊夫人这等贤慧。”紫旒笑道:“只骗她说朋友人家借去照样穿的,那便告诉她借给梅卿?”说着,袖了珠花,和志何一同步行到张梅卿处。
张梅卿自然是笑语承迎。紫旒取出珠花,递过去。梅卿打开匣子看过,不胜欢喜,嘴里不住的千恩万谢。恰好房里的丫头阿巧从外面走进来看见了道:“嗳呀,可是伊老爷送的?”
梅卿道:“是。”阿巧又问紫旒道:“伊老爷,可是你送的?”
紫旒笑道:“是借给她戴两天的。”阿巧道:“我不信,一定是伊老爷送的。”紫旒只含笑不答。梅卿道:“你管他送也罢,借也罢,我只有得戴便是了。萧大人、伊老爷只怕没吃晚饭,你去拿笔砚来,请两位点菜,就在这里便饭罢。”紫旒道:“不必了,我们到一品香去。”梅卿道:“又是谁请客?”紫旒道,“不是谁请客,我们两个去吃晚饭。”梅卿道:“这又何苦?其实那两样大菜也吃腻了,就在这里罢。”紫旒无奈,便随意点了几样菜。梅卿又交代阿巧说:“萧大人、伊老爷都是要吃外国酒的,拿摺子去到一品香要一瓶顶好的金头香槟酒来。”阿巧答应去了。梅卿又追到房门口,咕哝了两句,方才回来应酬萧、伊二人。过了一会,酒菜来了,阿巧调好坐位,梅卿让二人入座。紫旒看时,只见除了点菜之外,多了一大碗清炖鱼翅,一小碗鸡粥燕窝。紫旒道:“这未免太费了!随意吃点饭,何必弄这个?”梅卿笑道:“不成敬意的,请罢。”
于是殷勤劝酒。二人饭罢,略坐一会,便一同出来。志何道:“我说张梅卿是一个张飞,何以能如此之大名鼎鼎,原来应酬工夫极好。”紫旒道:“何以见得她是张飞呢?”志何道:“《三国演义》话说,张飞豹头环眼,声若巨雷,势如奔马。
梅卿唱起来,岂不是声若巨雷?她那一派行动,说她势如奔马也不冤枉。至于她那副尊容,这豹头环眼四个字,更是确切不移的了。”紫旒笑道:“这未免过于形容了。”说罢大家一笑分散。
到了次日,便是寓沪西人赛马之期,俗话就叫做“跑马”。
这三天之中,那些看跑马的人,真是万人空巷,举国若狂。妓女的衣饰,个个炫异矜奇;阔少的马车,人人争强赌胜。外国人在那一边赛马,中国人在这一边赛怪现状,也无暇细表的了。
过了这三天之后,紫旒还没有起来,牛性便来取珠花的回信,坐在书房里等候。紫旒起来梳洗,牛性便问回信。紫旒道:“刚刚这两天我在这里看跑马,没工夫去问,今天下半天我去问明白了,对的拿了洋钱来,不对的拿了东西回来,你明天再来取回信罢。”牛性答应去了。
紫旒挨至下午,一个人独走到张梅卿处,梅卿正在那里梳头呢,见了紫旒,便百般应酬,叫人去买点心,泡好茶,嘴里拉长拉短的,说前两天看跑马,谁的衣服新式,谁的马车讲究,直挨到梳完的头,天色已将入黑,方才起身,在衣橱里取出一个小小红木拜匣,用钥匙开了暗锁,拿出那一对珠花的盒子来。
紫旒看见,以为是要还他的了,正待起身去拿,梅卿一手将拜匣仍旧锁好,叫阿巧拿去放还原处,自己却捧了那珠花盒子,笑着说道:“伊老爷,我说一句不应该说的话,今天晚上,我姊妹人家有点喜事,我要去吃喜酒,这对花今天再借我戴一天,明天再还你,不知可使得?”紫旒未及回答,阿巧正在衣橱旁边放那小拜匣,听说,便插口道:“嗳呀,这对花原来不是伊老爷送的,是借的么?”梅卿忙向紫旒丢个眼色,说道:“谁说是借的?我不过因为这是值到一千多的东西,恐怕伊老爷心痛舍不得,故意和他取笑罢了。”紫旒听了这话,无可奈何,点头不语,坐了一会,只得搭讪着走了。梅卿送他到房门口,他又再三叮嘱明日要来取的。梅卿满口答应,紫旒走了出来。
到得次日,牛性又来了。紫旒不等开口,便说道:“那对花看是看对了,只是价钱上要有点落。”牛性道:“还多少呢?”紫旒道:“只还得一千二。”牛性道:“唔,这是甚么话!
快拿出还了我吧。”紫旒道:“他说便这等说,东西又不肯还出来,只怕还可以望加一点。”牛性摇头道:“远得很呢!“紫旒道:“前路到底要多少?你不要当中赚的太凶了的。”
牛性道:“这是甚么话!这东西若是落在别人手里,那是一千七八都会讨出来的,就是我拿给别人去看,也少不免要讨个一千六七。因为你紫翁面上,我说了实价一千五,是一个不能少的。此刻我们老实再说句交情话,价钱是一个不能少的,可是卖了出去,我有个九八回扣,五二一、一二,我有三十洋钱好处,这个人情,我卖在你伊老爷面上,叫他扣了,只拿出一千四百七十元来。这是最老实的话,再要少了一丝一毫,紫翁你便代我把东西拿了回来罢。”紫旒道:“那么说,我就代你达到,对就对,不对明天还你东西罢。”牛性道:“就是今天下半天罢,何必又要明天?须知你这边看不对,还有别人要看呢?”紫旒道:“还是明天罢,我还有别的事情,那里有工夫专代你们忙这个?”牛性作色道:“咦,这是甚么话?这是你伊老爷找我的,不是我挨上门来求你的,这是甚么话?”紫旒连忙陪笑道:“失言,失言。我这是对那边说的话,一时口快,在你面前说了。”牛性还悻悻的说道:“真正岂有此理!”说着便站起来要走。紫旒再三陪笑,坚约明天,牛性方才去了。
接着花锦楼打发人来请,紫旒便去,花锦楼奸着要碰和,紫旒只得写条子邀了三个朋友来应酬他。才碰了四圈,已经是六点多钟了。紫旒有事在心,便叫花锦搂代碰,自己走到张梅卿处讨珠花。入得门来,梅卿正房里有客,阿巧出来招呼到旁房坐下。等了一会,梅卿过来,阿巧便去了。紫旒抬眼看时,那对珠花早又戴在头上了。喜得左右无人,便悄悄的说知要取还的意思。梅卿道:“伊老爷,对不住,明天罢。我此刻已插起来了,忽然又除下,叫那边客人看见难为情。伊老爷,你是知道我的,一生都要撑穷架子,你此刻忽然拿了去,便连你也不好看。”紫旒未及回答,附巧又跑了来,说道:“那边桌面摆好了。”梅卿起身道:“对不住,请坐一坐,我到那边招呼坐席去。”紫旒只得放她去了。阿巧陪着坐了一会,没甚意思,只得起身,阿巧忙招呼梅卿出来相送。紫旒又坚嘱明天不要误事,一迳回到花棉楼处,闷闷不乐,草草终了和局。
次日一早,牛性又来了。紫旒还未起来,听得牛性来了,故意俄延到十一点多钟才起来,梳洗相见。牛性等得心焦已极,一见了便问:“事情怎样了?”紫旒道:“你莫忙,马上还你东西。”又问吃过点心不曾?一面叫买点心来吃,一面催着要吃中饭。对牛性道:“你不要心急,在我这里吃过中饭之后,你只在这里等一等,我马上去代你取了回来。”牛性没奈何,只得捺着自己的牛性等他。紫旒又扯东扯西的和他谈天,足足到了一点半钟以外,方才开出中饭,还备了一壶酒,请牛性吃,等酒饭吃完,已是两点多钟。还要等车夫吃饭。直俄延到三点钟牛性再三相催,紫旒只得坐了车到张梅卿处。只见阿巧迎出来道:“已经跑马车去了。”紫旒愕然,不觉随口问道:“为甚事跑马车去?”阿巧笑道:“伊老爷真好笑,今天是礼拜六啊!”紫旒暗想:我不难也坐了马车赶到张园,但是他倘使插在头上,如何肯拔下来还我?若是未带出去,又如何肯就回来取给我呢?牛性那厮又坐在家里,这一次回去,又拿甚么话去搪塞呢?一面盘筹打主意,一面退了出来。不由自主的便上了包车,仍回到鸿仁里,望着自己门口,倒有点鵮趄不前之态。
一脚才跨进大门,恰好跟着一个人递了一封信进来,紫旒按来一看,却是鲁薇园的。拆开看时,上写着:浃旬不晤,尘俗顿增,顷拟趋教,辄恐相左,专价走探。
倘驾未他出,至祈少候,即当抠衣。紫旒先生足下。薇园顿首。
紫旒一面看信,一面走进客堂,牛性早迎了出来,问道:“想已取回来了。”紫旒道:“你且莫忙。”一面对来人说道:“我本来要亲去拜望你们老爷,因为身子有点不爽,有甚见教,就请你们老爷过来罢。”那来人答应去了。紫旒对牛性道:“我方才代你去讨东西,谁知他们又跑马车去了,不曾遇见,你晚上再来,我总代你讨还原物就是了。此刻我有一个朋友来坐,这个人是山东下来的委员,是代山东抚台办万寿贡品的,马上要来拜我,说不定这里头你可以捞点生意。你晚上八点钟再来一次,顺便取还原物,再听这委员的信息罢。”说罢,又把那封信递给他看。牛性听说又有生意可望,便自去了。
你道鲁薇园为何忽然要来访紫旒?原来他那电报打去之后,山东抚台接着了,便交与文案委员拟复,恰恰的落在田仰方手里,仰方有意捺了两日,才拟定复稿,大约说是来电已悉,果如所禀,仰即相度情形办理,仍当访查明确,勿宜冒昧云云。
这明明是仰方有意照应子迁,故意说这含糊说话。薇园接了电报,便去拜谒会审委员俞笠翁,说明情节,请他出票提人。笠翁说道:“他此刻煌煌然的金矿局,未便就提,只好先出个传单去传他来。但是就据阁下一面之词,兄弟也不便就传。”薇园不觉愕然问道:“兄弟是奉了山东抚帅札委来查这个案的,如何不便就传呢”?笠翁道:“大凡出一个传单,也得批明某人为某事被控,方才成个公事。阁下虽奉委而来,可奈兄弟却并未奉委,如何便去传人呢?”薇园不觉默然。不知笠翁到底肯去传人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假复假金矿难查 □中□珠花不返
且说鲁薇园听了俞笠翁的话,只得请教办法。笠翁道:“阁下纵不具禀单,也要先写一封信来,兄弟才好动公事埃”薇园只得回去,备了一封信。那几天恰好遇了西人赛马,早堂会讯,因有西国领事在内,照西例停止;那中国官及一班吏胥衙役,也借此乐得消遥几日。直过完了跑马日子,那传单方才出去。差役拿了传单,走到鸿仁里,找不出一个金矿局,就去回了本官。笠翁便写了个条子照复薇园。薇园甚为诧异,便和李闲士两个走到鸿仁里查看,只见那金矿局的牌子不知那里去了,换上一扇伊公馆的牌子。薇园道:“莫非伊紫旒住在这里?我们何不扣门问一声?”闲士道:“不好,倘使问了不是的,有甚意思?不如回去写封信来给他,是的固好,倘使不是的,也无非是送信人误送的罢了。”薇园依言,便一同回去商量,写了这封信,叫出店的送去,不料果然得了紫旒的回话。薇园道:“不料果然是他。他和子迁那厮是朋友,此刻金矿局搬走了,他又住在那里,他们一定是狼狈为奸的。我们此刻且去看看他是何情形,不免在他身上追出子迁来。”闲士道:“他们明明是一路的,子迁去了,只得办他。”说罢,二人一同出来,走到鸿仁里伊公馆里去。紫旒接着,让坐寒喧已毕,薇园道:“不知乔子翁的金矿局搬到那里去了?
紫翁又是几时乔迁过来?”紫旒道:“子迁前一向接了广东一个电报,说那边有人愿附大股,就匆匆的动身去了,说到那边再设局招股。曾经交代过说,倘使薇翁要交股银,可交到汇丰里去,由兄弟照过收条,写信到那边,就可以寄股票来。兄弟近来事情很忙,不曾过去知照。”薇园道:“子翁到广东,那矿局设在那里,可曾知道?”紫旒道:“这倒未曾说起,大约不能一定。等他在那边找定了地方,自然有信来。”闲士道:“阁下和子翁想是同在一起办事的,所以诸事都托了阁下。”紫旒道:“并不同在一起。兄弟和他从前并不相识,也因为到这里附股,才彼此认得。”闲士道:“不知阁下认了多少股?”
紫旒道:“兄弟是有限得很,不过二百股。不知薇翁到底认五百,或是一千?商量定了没有?”薇园道:“一千也罢,五百也罢,兄弟意思总要见一见乔子翁的公事,才交股银。”紫旒故意想了一想道:“这个便是兄弟也没有见过。这招股的大事,又在这承平世界,青天白日之下,不见得有甚靠不住罢?”
闲士道:“我们就是怕的这一着,所以迟迟未交股银。打算查一查清楚再来。”紫旒摇头带笑道:“不见得,倘有甚靠不住,兄弟的一万金就不翼而飞的了。”闲士拉了薇园到一边,悄悄说道:“照这样说,他也在被骗之列的了。我们何不也将实情告诉了他,等他好帮我们一臂之力?”薇园道:“这一着且慢,我看他总是一类的。”闲士道:“如此说,我们一时又不能和他破脸,倘使翻了脸下来,我们此地拿不着凭据办他,他倒通信给乔子迁,从此永不露脸,你的公事更难办了。”薇园道:“且过两无再说,”于是又回过来和紫旒谈天。紫旒此时已叫人到大马路状元楼去叫了一桌菜来预备留饭。
当下便对二人说道:“二位恕我简慢,不曾备得帖子,今天请吃了便饭去。”薇园道:“这个不敢。”闲士道:“改天罢。”紫旒道:“今日务乞赏光,兄弟已经预备下了,务望屈驾。”二人只得留下。紫旒又取了几张片子,叫家人去请客。
一会儿,袁伯藜、秦梦莲、萧志何、陈雨堂都到了,主客共是七人。紫旒早就把花锦楼叫来了,又央及各人叫局,发去局条,便让坐席。席间,紫旒还说了多少招远金矿的好处:“子迁这回到广东招股,那边是个富地,不难就招足了,将来兄弟也要仰仗薇翁的福庇呢!”众人也有随声附和的,说得薇园心中没了主意,究不知他是甚么葫芦卖甚么药。
闲谈片时,各人叫的局陆续来到。忽然牛性来了,家人未及通报,他已闯到席上。紫旒连忙起身让坐道:“不嫌残席,请吃一杯。”一面叫家人添个坐位上来。牛性坐下,看看席上多是熟人,梗连李闲士也是向来相识,只有薇园不曾会过,便请教过贵姓台甫。紫旒恐怕他说穿了山东委员办贡品的话,连忙叫筛酒,又亲自让菜,胡乱忙了一阵,牛性忍耐不住,便拉紫旒到一边,问他的珠花。紫旒道:“你看,我此刻如何得空?
等明日罢,明日准不误你事便了。”牛性发急道:“你便这样从容,须知别人急的要死,在甚么地方,是谁人拿去的,请你写个条子交给我,等我自己去取罢。”紫旒暗想:“看梅卿的神情,分明是要干没了我的东西。我自己虽然讨得回来,也不免大费手脚,不如叫牛性自已去取,或者她难为情,就还了他也不定。”想罢,便对牛性说道:“我此刻老实对你说罢,那对花本来是我一个舍亲要买,我那天拿去给舍亲看过,嫌价钱大,便交还给我。我正要拿去还你,偏偏遇了个朋友,要去打茶围,我便陪他到张梅卿那里去,被梅卿看见了,说有客人肯代他买,要我留下看看,这一留便留到今天。你若是性急等不得,你就自己去讨便了,好在梅卿你也认得的。”牛性听说,便道:“怪不得呢!你屡次搪塞我,这是你拿去的,还是你去讨回来,我不去。”紫旒道:“那么你不要性急。”牛性道:“我此刻知道了着落,倒不性急了。”紫旒道:“那么还请吃酒罢。”于是二人重新入席,与众人酬错,直到酒阑灯□,方才各散。紫旒送去众客之后,便独自一个溜到花锦楼处不提。
且说牛性吃了几杯,有了酒意,暗想:紫旒这厮,拿我的东西去做人情,说甚么亲戚要买,怕不是跑马那两天梅卿缺了插戴,他从中做这个手脚,且待我到梅卿处看看,是如何情形?
想罢,便走到梅卿家来。正房里有人碰和,阿巧招呼到旁房坐下。牛性气喘吁吁的道:“你家先生呢(上海高等妓女通称先生)?”阿巧道:“在房间里。”牛性道:“请她过来,我有话说。”阿巧答应了,却不动身。牛性酒量本来不济,多吃了几杯,已有了酒意,再是从大马路走到四马路,受了点风,那酒气越发上来了,所以气喘吁吁地,说话也不成片段了。歇了一会,略觉好些。梅卿从正房里走了过来,牛性抬眼看时,那对珠花端端正正插在鬓旁,便率然问道:“你那对珠花还要不要?”梅卿笑道:“为甚不要?不要便怎样?大约你又想捐了?”牛性道:“这是我的东西。伊紫旒向我要来,说是他的亲戚要买,不料被你留下,多日不还。方才是紫旒叫我自己来讨的。”梅卿道:“牛性,今天只怕是吃醉了?在这里说乱话。”
牛性道:“我不曾醉,你不还我,我便去报巡捕房,叫包打听(沪俗称侦探之名词)来向你讨。”梅卿勃然道:“牛性,你到底说的是甚么话,伊紫旒,他和我有□□交情,送我这对珠花。那天送来时,我家阿巧也在旁看见的,还代我说了多少谢谢。阿巧是我家的人,不便做证,紫旒还带了萧志何萧大人一起来的,萧大人也眼看着紫旒送给我,也听着我道谢。我还怕生受了他这贵重东西不当,格外备了燕翅请他们吃夜饭。莫说你去叫包打听,就是吃外国官司告御状,我也有理说。”一顿抢白,把牛性的酒也吓醒了,半晌无言,慢慢的问道:“可真是紫旒说送你的么?”梅卿冷笑道:“我们当娼,卖皮卖肉,不贪点东西,为着甚么来?真也要真,不真也要真的了。”说罢,自回正房里去。牛性白白受了一场没趣,只得走回家梦他的黄粱去了。
且说紫旒是夜住在花锦楼家,直到次日十二点钟才起来。
梳洗吃点心,徘徊一会,不觉又是两点多钟。到底心中惦记那对珠花,便走到梅卿处。阿巧迎出房门口,说是:“先生又跑马车去了,房里是昨夜碰和的客人,碰到天亮才睡,还没有起来。”又告诉他昨夜牛性来讨珠花,被我家先生如此这般的一顿抢白去了。紫旒初听得,不觉愕然,既而转念一想,又不觉大喜。别过阿巧出来,心上又想如何对付鲁薇园之策。此刻多应是得了山东回电了,不知他如何办法?昨天明明是来探我虚实,叵耐他不吐真言。左思右想,无法可施。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如此如此,做弄他一番,也未为不可。想罢,便欣欣然走到三万昌茶楼上去。
原来这三万昌茶楼是上海各报馆本埠访事人聚集之所,常日多在那里吃茶,有了新闻,便互相知照。紫旒是都认得的,走到楼上,那一班访事人便纷纷前来招呼,有叫“伊紫翁”的,有叫“伊先生”的,甚至有叫“伊老爷”的。紫旒也笑着招呼,一面故意绕行了一遍。众人便争着让坐。紫旒道:“我是要看一个朋友的。”众人便道:“朋友既没有来,就何妨此地坐坐,带着等朋友。”紫旒就随意坐下,笑问道:“今天有甚么好新闻?”众人道:“我们所访的,都不过是公堂案,捕房琐事,那里有甚么好新闻。”紫旒道:“你们一天到晚在这里空坐,那里有甚么好新闻?”众人道:“你老先生有甚好新闻,告诉我们点。”紫旒道:“有一个乔某,冒充了山东金矿局总办,在这里招谣撞骗,被山东那边知道了,派了委员来查办,谁知道乔某已经先自逃避了,这不是一段绝好的新闻么?”众人问道:“这委员姓甚么呢?”紫旒道:“这个倒不甚了了,你们到新衙门去一打听(会审公堂俗呼新衙门),自然知道了。”
说罢,起身别去。众人之中,便有一个机警的,跑到新衙门,在房科里、门房里、差房里,到处去问了个备细来了。
且说紫旒种下了这个根子,便信步回到公馆里,只见牛性已坐在客堂里等。紫旒故意把脸一沉,现出怒色道:“你倒又来了!”牛性诧异道:“你东西没还我,我怎么不来?”紫旒作色道:“东西么?没有了。”牛性道:“这是甚么话?”紫旒道:“甚么话?你自己弄坏了,还装呆呢!我昨夜叫你自己去讨时,你又不去,你如果肯去,我自然教你一个讨回的法子。
及至后来,你又私自去了,并不商之于我,白去讨一场没趣,非但东西拿不回来,还被他坐煞了是我送的。你自己丢了东西,讨了没趣,这是你自作自受,与我无干,却害我背了个冤大头的名目。你看我十多年老上海,何尝有过整千整百的东西送过婊子来?”牛性道:“你送过没送过,我不知道。这对珠花你拿去的,你还去拿来还我。”紫旒道:“好轻松的话!我本来没有回你说拿不回来的,你自己却跑去,甚么巡捕房、包打听的一阵胡闹,闹出了他那甚么□□交情来,一句坐煞了,叫我怎样再去拿?你自己做坏了,却还来找我!你此刻已经知道在她那里,你便自己去讨罢,我是撒手不管的了。”牛性道:“我倒不相信,就这样就可以白赖了。”紫旒把桌子一拍道:“甚么叫白赖?我白赖过谁来?不怪你自己弄坏了事,还要派我白赖。我就白赖了你,你又去报巡捕房,叫包打听罢。”牛性跳起来道:“你敢赖一赖,我自然对不住,要巡捕房叫包打听的了。”两个对骂得声音很高,便走过两个家人来,做好做歹,把牛性劝走了,临走还骂个不休。紫旒迄自干笑。忽报鲁薇园到了,紫旒连忙叫:“请。”不知薇园来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揭行藏有心行诈术 乔笑语当面撒奇谎
且说鲁薇园在紫旒处吃了酒回去,因为打听不出伊紫旒的真话,当晚和李闲士商量,要和闲士暂借二万五千银子,送入汇丰,取一个存摺,作为五百股,先交了一半的股银,送给紫旒,看他收不收?他若是收了,便是子迁一党的,就去告他,在他身上要交出子迁来。闲士道:“这倒使得。只是明日是礼拜,要后日办的了。”到了次日,闲着没事,闲土又有正事到外面去了,所以薇园一个人走了来,要探紫旒口气。紫旒接着,便是天花乱坠的一片闲谈。说话中间,仍然是办金矿有如何好处,这股票将来一定要值到若干倍的,可惜兄弟力量浅,只认得一百股。薇园道:“兄弟的五百股,打算先交一半,明日便送来,紫翁代收,不知可使得?”紫旒暗暗好笑,想道:“他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呢!天下那里有这般容易相信人家的道理,且等我做弄他一做弄。”想罢,道:“这个且商量起来看。乔子翁虽不曾交代兄弟代收,然而暂时收了,等他信来,知道地方,汇给他也好,或者简直存在这里,等他回山东时,一起带去更好。但不知那一半几时可交?据兄弟看来,还是一起交的好,他那章程上一回交足的,另外有利益呢。”薇园道:“看罢,如果来得及,我不定也一回交足了。”说罢,便辞了回来。和闲士商量,明日礼拜一,准定照办。
且说紫旒送薇园去后,天色已晚,就走到张梅卿处,告诉他如此如此。梅卿大喜,又交代阿巧及房中粗使的老妈子、丫头,都是如此如此。梅卿又叫了菜来,留紫旒晚饭,自己对坐相陪。吃过之后,再谈了一会,方才别去。临去又叮嘱一番,说道:“不是我心狠,实在他太可恶了。”说罢便走到花锦楼处不提。且说薇园得了紫旒肯收银的话,便信这一定是子迁一党。到了次日九点钟后,央及闲士向庄上划了二万五千银子,一同到汇丰去,用鲁薇园的名字存了。取了存摺,便一径到鸿仁里寻紫旒,谁知他家人说:“昨夜没有回来。”闲士道:“在那里过的夜,你们可知道?”家人道:“往常不回来,无非住在花锦楼那里,昨夜是不是,可不曾知道。”薇园道:“那么我们在这里等他,你们打发人去请他回来。”家人答应了,果然请了回来,与薇国相见,寒暄已毕,薇园便双手递过那二万五千两的汇丰存摺道:“这是五百股的一半,请紫翁代收了。”
紫旒连忙推住不接道:“薇翁莫忙。兄弟昨天说的是笑话,天下岂有轻易代人收存二三万银子的道理?并且他临走时,那收单股单也不曾留下一张,兄弟收了下来,又拿甚么出立收据呢?”薇园再三叫收,紫旒再三不肯,只得罢了。说话之间,家人送进来三四张新闻纸,紫旒随手取过一张,略略看了几条题目,便抽出第二张来看,故意装作失惊打怪的样子道:“呀!这是甚么话呀,这是甚么话!薇翁、闲翁,你二位看见了没有?”说罢,递了过来,指给二人看。二人举目看,是上面载了一条本埠新闻道:乔某冒充山东金矿局总办,在大马路鸿仁里设局诓收股分,事为山东抚帅所闻,特委鲁薇园太守来沪澈查。太守到沪后,明查暗访,尽得底蕴,昨函请俞笠翁明府提讯。讵乔先已得风,早行逃遁,原差只得照复。不知如何了结也?
看官,难道那鲁、李二人,就不曾看过新闻纸么?偌大的丰盛祥金店,难道不看新闻纸的么?为甚他二人直到此时,被紫旒指点才看见呢?不知凡是看新闻纸的人,无非看看第一张几条专电及紧要新闻罢了。那第二张以后的各省新闻、本埠新闻,除非认真闲暇无事,才拿他当闲书小说看看;有事关心的,或者看看本埠新闻。那鲁李二人一早起来,便忙着办这件事,又无关心的事体,如何看得着这本埠新闻呢?表白出来,免得看官们说是我著书的漏洞。至于伊紫旒,他是前一天预种下根子的,所以有心检出来看。上回书中,先已表明,不必多赘了。
且说薇园、闲士看罢了这一段新闻,不觉面面相看。薇园道:“外面怎么就知道了?”闲士也不知所对。回眼看紫旒时,他却在那里装得目定口呆的样子,在那里出神。过了好一会,方才说出话来道:“不料我伊紫旒一生自负精明,今日落了个骗局!薇翁,你既是来查这件事的,我们初见时为甚不说起?
若是兄弟早点知道,就可以设法羁留住他了。”薇园道:“就是兄弟连日也在这里懊悔,电禀已经去了,上头复电也来了,他却逃去了,叫兄弟如何销差呢?”紫旒呆着脸道:“兄弟凭空去了一万,这又如何说法?”闲士道:“你二位此刻不必着急,且商量个善法看。”紫旒又呆着脸道:“一万银子,别人或者不在眼内,在我可是身家性命的了。”闲士见他所答非所问,怕他是急坏了的,便拉了薇园一把,一同辞了出来。紫旒也只呆呆看着,并不相送。等他二人出了大门,才哈哈大笑道:“好奴才!好崽子!要拿当来给我上呢!且叫你试试我的手段。”
说罢,正想出去,忽然牛性又来了,对着紫旒深深一揖道:“伊紫翁!伊老爷!昨天算我不是,望你海涵。解铃还仗系铃人,珠花是你拿去的,求你还代我拿了回来,我好好的谢你。”
紫旒也深深一揖道:“牛先生!牛老爷!昨天算我不是,望你海涵。解铃还仗系铃人,那□□交情四个字,是你代我惹出来的,求你去代我洗刷了罢。我在上海十多年,年年吃花酒碰和,可是守身如玉的;一旦栽上我这个名气,实在有点难过。”
牛性道:“算了,是我的不是。伊紫翁!伊老爷!谢谢你,饶赦了我罢。你如果不替我设法,叫我拿甚么去赔?你只当做好事罢。”紫旒道:“这个那里有法可设?除非还是你的巡捕房、包打听之一法,不是如此硬讨,她那里肯拿出来?”牛性道:“如此,我便去报巡捕房。”紫旒道:“你怎样报法?”
牛性道:“自然要先请教过你。”紫旒道:“这也无所用其请教,你只不要再牵涉我便了。”牛性道:“不牵涉你,说那个过付给她的呢?”紫旒道:“你自己是个珠宝掮客,难道不能交给她的么?”
牛性想了一想,没奈何,只得自己到巡捕房去告:只说张梅卿说是要买珠花,自己把一对珠花交给她,不料被她?住不还,求派个包打听去代为讨回。原来巡捕房遇了这等事,作为拐骗案,最是注重,牛性又和捕房上下人等有点认得,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珠宝掮客的,就信了他的话,派了一名中国包打听(以后省称华探),一名外国包打听(以后省称西探),一同到了张梅卿家。梅卿笑语承迎道:“牛老爷,你好意思,两天不来,我正要打发阿巧请你呢?”牛性道:“请我做甚么?可是还我东西?”梅卿道:“甚么东西?”牛性道:“你不要装呆,我的珠花呢!”梅卿斜飘着眼睛,看了牛性一眼,伸手向牛性脸上轻轻的扭了一下,笑道:“亏你好意思说出来!”牛性怒道:“甚么好意思不好意思!”指着那华探及西探道:“中西包打听都在这里,你好好的拿了出来便罢。”那华探接口道:“他到捕房告你,干没了他的珠花,赶快拿出来了事。”
梅卿听说,忽的翻转了脸皮,对牛性道:“你若是舍不得,就不要做阔佬,弄出这鸭屎臭事情来(鸭屎臭,吴谚,自取其辱之意)。”回头对那华探及西探道:“他叫过我许多的局,便是我的客人,前一向才与我有了□□交情,送我一对珠花,如何说是我干没的?”说话时,阿巧与及房中一切粗使老妈子、丫头,围了一大群,在那里看新闻。梅卿说毕,都异口同声的说道:“倒不曾看见过这等客人,送了东西给相好的,却去叫了包打听来讨,真正是新闻!”阿巧又道:“牛老爷,你那天住夜,我记得你还出了二十元的下脚(宿娼犒婢媪之称,亦吴谚也),今天可要一起讨还?”又一个老妈子道:“客人送东西给先生,其实不关我们事。那天我看见牛老爷递那珠花给先生,先生双手接过,我眼谗,走过来看一看,问牛老爷买了多少钱?牛老爷说:‘有限得很,千把洋钱。’吓得我不住的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替先生说了多少谢谢呢。”那西探本来是懂得中国话的,他们的七言八语,一一都听见了,梅卿对牛性那种狎昵情形,也都看见了,便向牛性啐了一口道:“你自己不要脸,送了东西给人家,又要反悔,却拿我们来捉弄!”
说着站起来,带了华探,一径走了。
牛性此时百口莫辩,坐在那里目定口呆,看见他两个走了,也只得起身跟着走,一路上还受了那华探多少埋怨。牛性无奈,只得把先是伊紫旒借去的话,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华探顿足道:“既然如此,你方才到行里(沪上公人称巡捕房为行里),为甚不告伊紫旒?”牛性道:“先是他总怪我自己到梅卿家去讨僵了,又和他落了个□□的名气,下了车子,十分怪我,不肯再和我经手去讨,我再三求他,他才叫我报捕自己去讨的,却不料闹到这个样子。此刻可否烦你和西探说一声,同到紫旒那里去一趟?”华探道:“你起先并不是告姓伊的,外国人那里肯去?况且伊紫旒这个人能言舌辩,在上海若干年,上下人等,三教九流,他没有不认得的。他有心赖你,就是我们去也不见得有用。”说罢,径和西探两个回去销差。牛性只得又去访伊紫旒,求他设法。走到伊公馆,家人回说:“已经出去了。”
只得怏怏而回。
原来紫旒自从牛性去后,忽然又想起做弄薇园,便拿起笔来,变换字迹,写了一封假信,只当是子迁寄来的。上面写的是:“到粤之后,即在沙基大街租定房屋,设立招股处,鲁薇翁处之股银,祈嘱其用金矿局名字存放汇丰。初到事忙,不及多叙”云云。写好了,便寻出所填那张一百股的股票,一同放在身边,径去寻鲁薇园。走到丰盛祥时,李闲士接着道:“刚出去了,一时不见得便回来。晚上只怕要在兰芬那边。”紫旒只得出来,明知牛性讨珠花不着,一定要来寻自己,所以并不回去,顺着脚走到大新街,要到四马路。才走到三马路口,忽有人在后面叫道:“伊老爷!”紫旒回头看时,却是东协泰马车行的东家吴孝善。紫旒便立住了脚。孝善道:“伊老爷今天可到张园去?”紫旒正在没处消遣,听了这话,正合下怀,因问道:“还有好车子么?”孝善道:“有,有,有。有一部橡皮轮子的新皮篷,才买来了几天,没有用过几回,可要套起来?”紫旒点点头道:“我到三万昌等你。”孝善欣然去了。紫旒走到三万昌,那一班本埠访员,不免又争着招呼,紫旒也借此饿延了片刻,等马车放了来,便起身要行。内中一个访员拉着问道:“伊老爷,你可知道那鲁薇园查办的事怎样了?”
紫旒道:“有甚怎样?你们到底是饭桶,告诉了你们还闹不清楚。”访员道;“我们只知道访他外面的情形,至于他骨子里的事,我们怎生知道?伊老爷,你告诉我们一点。”紫旒附了他的耳朵,悄悄说道:“那姓乔的那里会得信,原来就是那鲁薇园得钱卖放的。”说着,便匆匆下楼去了,跨上马车,马夫放开缰,晃了一鞭,那马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到了张园,在大洋房前下车,走将进去。只见鬓影衣香,履舄交错,游园士女,已经不少了。
紫旒正要和那些妓女说笑,忽然劈头遇见了五少大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陡变幻人心叵测 善支离世事难为
且说紫旒在张园遇见了五少大人,便连忙上前周旋,问:“来了半天了么?今天来得早,茶泡在那里?”五少大人道:“我还有一个朋友在海天胜处开灯。”说罢,信步绕了一个圈子。紫旒跟着招呼,评花品柳,不觉到了海天胜处。原来鲁薇园同在一起。见了紫旒,便起身招呼,紫旒也就相让坐下。五少大人对紫旒道:“今日彼此当面见了,不妨直说。薇翁奉了札来查乔子迁的事,一向都以为你和子迁是一党的,还托我向你查问,所以我前回请你到兰芬那里去。当晚不曾见着,后来我想这件事是无从查问的,如果你是他一党,一查问起来,倒先走了消息了,所以以后就没有说起。方才薇翁来告诉我,才知道你也落了骗局。”紫旒连忙道:“少大人明见,伊某虽十分糊徐,也不敢干这个荒唐事。”转身又对薇园道:“方才那厮寄了一封信来,已经得了他的地址,看薇翁怎样办法?”说罢,在身边取出那封假信,递给薇园,又把那张假股票递给五少大人看道:“这就是上了一万银子当的凭据,请教少大人有甚办法可以追得回来?”
五少大人接在手里,在烟榻上躺下去看。薇园看完那封信,也递给他。五少大人看过道:“既然有了地方,薇园就少不免要一面电禀山东,一面自己赶了去。一到得广东,也不必和他理论,通知了地方官把他拿下再说。”薇园沉吟道:“可否求少大人拜会上海道,请他打个电报去广东,把他提了来,省得跑这一次?”五少大人笑道:“你好呆气,你想,这样办去,也不必我去拜上海道,你是奉了札来的,就是你自己走一次,说明了原委,怕道台不替你办么?不过我想你这回的差使,是金矿局认了夫马盘费的,乐得借此到广东走一次玩玩。我日间也要回山东去,你且详细写一个禀帖,我来代你带去。”紫旒故意踌躇道:“薇翁如果到广东,不知可能代我带了这张股票去?就在那边追一追。”五少大人道:“你好呆!他虽到广东去,这个案子总要解到山东去办的,就是追款,也要到山东去追。再不然,也要等他回到上海才好商量。此刻莫说薇园带去没用,就是你自己亲到广东,也要等这个案子归宿到那一处,才好在那一处呈案求追呢。”说话时,薇园一面想心事,紫旒一面装愁苦,又搭讪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方才各各散开。
内中单表鲁薇园,回到金子店里,看不见李闲士,问起来,才知道因为苏州有一票交易,已于四点钟时附了内河小轮船去了,要后天才得回来。薇园便到自己下榻的房里坐下,细想主意。开出文具箱来,要取纸笔起个禀帖稿子。翻出护书一看,原来那二万五千两汇丰存折还夹在里面,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这个东西,何以不曾还闲士呢?仔细复想,原来那天拿给紫旒,紫旒不收,后来我和他两个去赴了一回席,吃多了几杯,回来便各自归房,所以放在我这里,未曾还他。此刻我想到广东去,他又走了,我这东西交还那一个才妥当呢?想罢,仍旧放好。
拿了纸笔出来,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取过新闻纸,看看出口船期,恰好明日招商局广大船出口往广东,顺眼看下去,是太古通州船同日出口到天津。忽然心中一动,便换了个主意。等吃过了晚饭,便亲自到船局去,打听明白,然后回去,连夜起了个禀稿,又誊正封好了。到了次日,拿了汇丰手折,到汇丰银行去提了那二万五千两银子出来,到票号里转了汇单。看官!
须知这二万五千银子,原是用他名字去存放的,所以一提就着,毫不为难。
闲话少提。且说薇园又去见五少大人,交托了那封禀帖,说即日就动身,五少大人倒夸赞他做事情爽快。薇园谈了几句,便辞了出来,到伊紫旒处辞行。紫旒外面和他应酬,心里却暗暗好笑,不料我闲闲一句谎话,却把他调到广东去了。应酬了一番,薇园自回丰盛样,叫自己带来的家人拾掇行李,即夜动身。紫旒又请到花锦楼处置酒送别。到了九点钟时候,还亲自送薇园到广大船官舱里。只见薇园的家人及丰盛样的两个伙计,已将行李送到,安置妥贴。紫旒盘桓了一会,方才别去。五少大人也差人拿片子来送行。一会丰盛样的伙计也别去了。薇园故意到外面走了一次,大惊小怪的进来,问那家人道:“这一只是甚么船?”家人道:“是广大。”薇园道:“是到那里的?”
家人道:“是到广东的。”薇园大骂道:“好糊涂的东西!我好端端的到广东做甚么?我明明交代你是坐通州到天津的,怎么就搅错了。幸而我还留着心,早一点知道,不然等船开行了,这一遭白往来的盘缠谁认帐?”一席话骂得那家人目定口呆,不知所措!薇园又顿足骂道:“还不快点收拾,搬到通州去?”
那家人听说,方才手忙脚乱的拾掇起来,叫了小工人等搬到通州船上去。好在广大泊在招商局金利源码头,离通州所泊的太古码头相去不过一箭之地,不多一会,就搬妥当,薇园就此到天津去了。
只有紫旒送过薇园之后,心中迄自好笑,以为这个冤大头被我冤到广东去了。到了次日,又写了一封信给乔子迁,在报上载了那一段新闻,一并寄去。信内说是这件事越闹越大了,此刻先要打点笠翁,一面和薇园商量,私下了结,但是薇园口气甚大,就是李闲士那里,也要点缀点缀,所留下之四千金,万不够敷衍,务希再汇若干来应用云云。这封信去后,满意子迁多少总要接济点来,谁知就如泥牛入海般永无消息。原来子迁和仲英两个商量,深恐这件事情不妥,紫旒要说出自己踪迹,依旧要到案,所以在苏州住了两天之后,便一同躲向常州去了。
紫旒这边等不着回信,未免着急,暗想四千元将近完了,子迁处没得接济,岂不又要另打主意?忽然又想到金月梅处的二百元,尚未还他,不如先清了这一笔债,取回官照,方是道理。想罢,检点了二百元票子,藏在身边,走出了大马路。
劈头遇见了袁聚鸥,彼此拱手相见。聚鸥道:“我恰好要来看紫翁,有一件事商量,巧极了,我们吃一碗茶罢。”于是二人同到一壶春,拣个座位坐了。聚鸥道:“现在有一注生意,甚合我们做的;然而我辈中人,能知道经商脉络的,却没有几个,所以我想着了你。”紫旒道:“不知是一件甚么生意?”
聚鸥道:“有一个杭州人许老十,去年在二马路开了一家书局,下本却有六七千,可惜用人不当,开不到一年,蚀了个不亦乐乎。前几天把一部顶大的机器卖了,方才过节。此刻打算招人盘受。我想紫翁你可以做得。”紫旒道:“不知他要多少钱?”
聚鸥道:“紫翁如果有意,我便去讨一篇细帐来。”紫旒道:“明天就请拿来,我们商量着看。”聚鸥答应了,两个又闲谈了一会,方才散去。
紫旒出了一壶春,走到大新街口,忽听后面有人叫:“紫旒!紫旒”紫旒回头看时,却是秦梦莲。紫旒不免立定,梦莲走近一步,拉了紫旒的手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可以不可以?”紫旒道:“甚么事?”梦莲道:“请你碰和。”
紫旒道:“那里?”梦莲笑道:“还在那里。就请同去罢。”说罢,招了招手,叫了两辆东洋车,一径到了六马路宝树胡同秦佩金家。原来座上先有了陈雨堂、袁伯藜两个,房里明晃晃的点了一只大蜡烛,紫旒问知是佩金生日,连笑着说拜寿。佩金也笑着周旋了一阵,便开场碰和。紫旒问起陈雨堂可知道许老十这个人?雨堂道:“他是我老朋友,怎么不晓得?”紫旒道:“他开的书局怎样了?”雨堂道:“这一向没看见他;不大清楚,只怕生意好呢。”紫旒便不说了。八圈和过,紫旒输了二十元,恰好雨堂赢了二十元,紫旒便扣了抵他的前欠。
碰过和之后,接着又吃酒,无非请来几个熟人,不必多叙。吃酒中间,梦莲忽然离了位,拉紫旒到旁边悄悄问道:“你可有洋钱在身边?暂时借给我二十元。”紫旒道:“恰好没有带钱,所以方才输了和,还要扣雨堂的前欠。你此刻要钱作甚么?”梦莲道:“这一和一酒,还有外面的打唱,都是我的。”
紫旒道:“看和别位商量罢。”梦莲道:“别人只怕难,再说罢。”于是重新入席。紫旒留心看梦莲,只见他向佩金耳边唧唧哝哝了一会,佩金忽然沉下脸,变了色,一言不发。此时恰好花锦楼到了,紫旒也向花锦楼耳边唧哝了几句,花锦楼便扬声道:“五少大人在我那里等着有话说呢!”紫旒听说,便起身要走。梦莲再三留住,草草吃过几杯,依然起身,带着花棉楼走了。临走又悄悄的约了陈雨堂随后就来,便到花锦楼家去了。无非和那些老妈子、丫头鬼混。过了一会,雨堂到了。紫旒便问:“许老十的书局如何?
请你代我打听打听。”雨堂道:“那个许老十?”紫旒愕然道:“你方才说是老朋友,怎么忽然又不知道了?”雨堂想了一会道:“哦,哦,哦,哦,我弄错了。我方才当你说的是徐大军机的兄弟徐老十呢。徐老十我是老朋友。”紫旒道:“你总喜欢胡说,我明明问你许老十的书局如何,你还答应生意还好?
难道徐老十也有个书局不成?”雨堂道:“怎么不是,同文书局不是姓徐的做总办么?”紫旒啐了他一口。雨堂自觉无味,歇一会说道:“你一定要找他,我明日总和你打听来就是了。”
说着吹了两口鸦片,便去了。紫旒也自回家。脱卸衣服时,摸着了一叠钞票,方才想着不曾到金月梅家去,此时要去,也未免太晚了,只得安歇。
一宿无话,次日直到十二点钟方才起来。袁聚鸥已经到了,拿了一张书局的帐交来。紫旒且不看,接过压在砚台底下,说道:“我并不要做这个生意。等我拿去问一个朋友,倘有了消息,再给信罢。”聚鸥道:“紫翁不做,就是做个中人也好,好歹也落点中佣。”紫旒也随嘴答应了他几句,他便去了。紫旒看那帐时,却是二号、三号、四号、五号铅字俱全,统共约有一万磅,其中上了架用过的约一半,还在箱子里没用过的也一半,还有一部日本机器,其余小样、架子、手盘、铅条等,一应俱全,索价要三千六百元。看过依然放在桌上。
吃过午饭,方才袖了这一篇帐,走到二马路,寻到了那家书局,踱了进去,指明要寻老办。许老十出来见了,彼此通过姓名,问其来意。紫旒道:“苏州有个朋友写信来,要印一部书。久仰贵局的价廉物美,所以特来求教。”老十道:“不知要印甚么书?”紫旒道:“要印一部《皇朝经世文编》。”老十道:“这是一部大书。不知印几开的?用几号字?统共印多少?”紫旒道:“大约总印一千。便是我也未曾清楚,不过先要问个价目,好拣便宜的做去。”老十道:“也要问明用几号字,做多少大,每板几行,每行几字,才好算埃”紫旒道:“既是这样,我去问明了,再给回信罢。”但不知下半天在甚么地方吃茶?老十道:“我下半天四五点钟,总在怡珍居坐一会。”紫旒道:“那么我下半天到怡珍看你罢。”说着,便辞了出来,摸一摸身边昨夜的二百元钞票还在,就一径走到了金月梅家。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不知惊的甚么?且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伊通守改省到山东 陈雨堂深宵留沪北
且说紫旒走到金月梅家,拾头着时,那房子早已贴了租帖了,不觉吃了一惊,暗想是几时搬去的,何以不给我一个信?
正在呆呆的出神,忽然一个女子手提着水铫子走过,紫旒便向她问讯。那女子道:“这屋里的金月梅嫁了人了,他的娘也跟了过去。”紫旒又惊道:“是嫁了那个?”那女子道:“这个倒不十分仔细,听说嫁的是山东人。”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站在那里,听他两个说话,听到这里,忽然插口道:“她嫁那个,我可晓得。”紫旒忙问:“嫁的谁?”那小孩子道:“他嫁的一个姓伊的,叫甚么伊紫旒。”紫旒听了,不觉一笑,只得出了梅春里。心中满腹狐疑。想起五少大人向来与月梅踪迹极密,莫非嫁五少大人去了?一面思量着,便坐上车子,走到五少大人公馆去,谁知也是一般的高高贴着召租帖子。紫旒不觉又是一吓,难道讨了还不算,还带走了?只得仍旧坐了车子回家,思量今番这张官照怎样赎得回来!出了一会神,忽然陈雨堂急匆匆的走了来,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喘了半天,方才略定说道:“紫旒!
你,你,你,你看,梦莲还是个人么?”紫旒被他这一句话,兜头罩住,倒说不出甚么来。雨堂又连连顿足道:“这,这,这秦梦莲真正是狗□的忘八蛋,害死了人也!”紫旒听了这一句话,想起昨夜的事,心中倒料着有**分了,问道:“倒底甚么事?你骂煞了他,我也不明白埃”雨堂道:“今天大月底,我要开销多少帐目,并且房租欠了足足三个月了,今天打算商量先付他一个月,暂免钉门。谁知昨天碰了他,约着碰和吃酒,我满心希冀碰和里头,或者可以赢几块,谁知所赢又是你的,被你扣了去。然而还算好,不曾伤到老本。后来你走了,他却来和我商量借二十块钱,说因为出来得匆忙,把银夹子忘在家里,不曾带得出来,今天一早就可以送还我的。我昨夜身边连一元的、五元的、汇丰的、麦加利的、正金的,种种钞票,还有四块现洋钱,两块是安徽龙洋,一块是北洋机器洋钱,一块是天津通用的那一种立人儿,一股脑儿共是十七块,一齐拿出来交给他。到了今天早起,我想欠债还钱的,总没有一早送还的好人,不如自己走一遭罢。谁知到他家里一问,他家里也在那里闹饥荒,说他有半个多月没回家去了,还央求我说,倘使遇见了他,千万叫他回去。你想,这不完了!我又跑到宝树胡同,却又时候太早,秦佩金还没有起来,只有一个粗使老妈子说,还有客人呢,问她是甚么客,她却又胡里胡涂弄不清楚。
你,你,你,你,你想,这可恶不可恶?”紫旒道:“谁叫你借给他来?既然上了他当,你此刻还不赶紧找他?”雨堂道:“他家里也找他不着,叫我那里找他?
今天没有别的商量,特来求你通融二十元钱,等我先料理了一个月房钱再说,不然,他带了外国人来钉门,那可就糟糕了。”紫旒道:“好如意的活!你上了十七元的当,要我赔你三元的利钱。莫说我没钱,就是有在这里,我也不能借给你这种冤人。”雨堂道:“算,算,算,算了罢,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只当昨天的碰和钱没有扣我的罢。”紫旒作色道:“这是甚么话?你不是来借钱,竟是来讨债的了!好,好,好,我马上就还你的二十,你可也马上还我的二百来。”雨堂连忙道:“你,你,你,你,你怎么就动起真气来了?我何尝向你讨债,不过请你暂免扣债罢了。”紫旒道:“借了人家的钱,在赌债上扣还,这等天字第一号的便宜事情,你还不愿呢。”雨堂道:“怎么不愿?但是马上要钉门,这却怎处?”紫旒道:“呸!
谁叫你住到租界上来?既然住到租界,就少不免要受他的气。”雨堂默然半晌,又哀求道:“到底如何?你就多不能借,先借给我十二元,等我先了却一个月房租罢。”紫旒道:“今天大家同是月底,大家同是赁房子住的,我今天也要付房钱,我的钱还不知在那里呢!”雨堂无可奈何,正起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见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皮夹子,便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元洋银。尽数倾出来一点,除了四元之外,还有十五角小银元,因抓在手里道:“就尽这个借了给我罢!”说着回身便走,犹如逃跑一般。
出了鸿仁里,一口气跑到了四马路北协诚烟馆里,开了一只灯。堂倌阿大是他熟人,送上烟枪来。雨堂便叹一口气道:“今天这个月底好难过!甚么房钱咧,米店咧,柴店咧,裁缝店咧,闹的头也大了。家里头小孩子年纪小,女人们不懂事,只得守在家里等他们来开销,直守到此刻才得出来。还有一家洋货店,有几块钱不曾来,我只好对不住不等了。好在只有一家人家,不至于闹不清楚了,交代下来,才脱身到了此地。这里我欠下几个钱了?”阿大翻开帐本子看了一看道:“有限得很,只欠七角洋钱。”雨堂在身边掏出七角小银元来道:“来,来,来拿了去。咳,真正欠债不是家财。”说着躺下去吸烟。
一连呼呼呼的吸了四五口。忽的一下坐起来,把烟枪一丢,叫道:“阿大,你来!你来,你来!你拿纸笔来,我给你几角钱。”阿大连忙递过,雨堂歪歪斜斜的开了两张轿饭帐(凡宴于妓家,妓家犒客之仆从,人小洋银二枚,曰轿饭钱。客仆不皆随往,先以仆人名告之,妓家列纸记录,谓之轿饭帐。他日客以寸纸书己姓及仆名,饬仆往取,其纸亦谓之轿饭帐,此上海之通例。近二十年来,赴宴妓家者,虽无仆人,亦必妄署一名,他日随意给诸茶楼烟室之执役辈,以见好小人。亦一怪现状也),交给阿大道:“这两张都是宝树胡同秦佩金家的,一和一酒,都是秦老爷的主人。”阿大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便仍旧去干他的事。雨堂道:“你就去拿一拿,顺便替我打听秦老爷还在那里没有?”阿大听说,便欣欣然的去了。过了一会回来了,说:“秦老爷在那里呢!”雨堂听说,又吸了两口烟,方才坐起来说道:“这盒子里还有一口烟,你代我装上了,我就来。”
阿大答应了,雨堂就到柜上掏出一角小银元,兑了铜钱,出门坐了东洋车,径到宝树胡同,下车入内,走到佩金房里问时,说是秦老爷刚刚出去。问到那里去的?回说不知。雨堂只得怏怏出来,仍旧坐了车子,回到北协诚,又吸了一盒烟。时候已经四下多钟了,便出了北协诚,顺脚走到棋盘街。在怡珍居门前走过,抬头一看,只见栏杆里面坐着的正是伊紫旒,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却看不清楚了。雨堂便走到楼上,向前招呼,紫旒不免相让坐下,又招呼泡茶。
雨堂又向同坐那个人招呼,请教贵姓台甫,原来那个人正是许老十。雨堂极道素仰。紫旒道:“你说与许先生是老朋友,为甚还要请教?”雨堂搭讪着道:“可不是老朋友么!”许老十道:“雨翁广交,我们或者会过,也说不定。”雨堂道:“正是。兄弟从前也在杭州住过两年,一定是在杭州会过的。我还记得初会是在三雅园,那时候许先生还好像没有留须呢!
所以我不认得了。这会谈起来,是不错的。”许老十道:“雨翁在杭是几年分?”雨堂屈着指头计算了一会道:“光绪十五、六、七,这三年,我都在那边。”许老十道:“那么不对了。兄弟十四年分便到严州,住了七年,没回杭州去过。”雨堂道:“哦,哦,哦,不错,不错,是我弄错了!”紫旒在旁听得讨厌,便插嘴道:“你不要胡扯罢。我问你,你可知道金月梅嫁的是谁?”雨堂道:“你,你,你,你,你又来了!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自然有点忘记了,想不上来,这几天的事情,难道也忘了吗?哦,哦,哦,还有,还有,我们那几天要打公分送礼,却找不着你这个人,以为你们交情厚,或者是单送了。后来吃喜酒那天,也看不见你啊!”紫旒满腹狐疑道:“到底是那一回事?”雨堂拍手道:“你到底是真是假的?五少大人娶了金月梅,难道你认真没有知道么?”紫旒呆了一呆道:“此刻呢?”雨堂道:“此刻么,只怕到了济南府抚台衙门里,当他的少姨太太去了。”紫旒听了,默默无言,暗想:“从此侯门一入深如海,这一张官照,正不知何日可以赎回的了。”
原来紫旒写信给子迁的那几天,偶然和花锦楼有点小口角,赌气不去;恰好遇了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个苏州女子,生得有几分姿色,紫旒便在他那里迷恋了几天。正是坐对名花,足不出户,连自己公馆也不回去。他的意思,如此做作,好叫花锦楼听见了,气他一气。这是千古痴心嫖客的行径,不知那做妓女的看了,正是一点与他无干,真正是何苦!恰好他这矫情造作的这几天,正是五少大人和金月梅双星渡河的佳节。及紫旒事过气平,回转公馆,家人把连日所接的信件及请客条子送上,这里面便带有一分五少大人的喜帖。他只看了几封信,那些请帖以为都是事过情迁的了,便没有看,因此一向不知这件事。
此时听雨堂说了,方才懊悔起来。好在他为人旷达,懊悔过一阵,也就罢了。他向来告诉人家,总说是个广东候补通判,后来这件事被人知道了,慢慢传扬出去,人家就当笑话,说是伊通守改了山东省了。这是后话,表过不题。
且说三个人当下在怡珍坐到了五点多钟,紫旒便邀许老十到一品香吃大菜,顺便问雨堂去不去,雨堂焉有不去之理,便一同出了怡珍居,走到一品香,拣了个沿马路的座位。紫旒是此间熟入,招呼格外周到。紫旒虽不再请客,却也不就点菜,只和许老十两个靠在烟榻上,唧唧哝哝的谈个不了。雨堂只在窗外栏杆边看看往来车马,直等到六点多钟,方才点菜入座。雨堂饿极了,便龙吞虎嚼般吃了几样菜,方才罢休。谁知吃饱之后,烟瘾随发。进来时没有开灯,此刻吃完了再要开起灯来,未免有点难为情了。好在这件事他常有预备的,便暗暗在身边掏出指头大半寸来长的两个烟泡,放在嘴里,故意多搀点牛奶在咖啡茶内,搀得凉了,呷了一大口,如法一咽,把两个烟泡送到肚子里去。许老十初次认得紫旒,扰了他的大菜,便要请看戏,又请了雨堂同去。一路走到丹桂戏园,在正厅第三排上坐下。紫旒问雨堂道:“你不要吃烟么?”雨堂正色道:“你们总当我有烟瘾,其实这东西,我虽然玩了二十多年,并不知怎么叫个瘾,说一声不吃,就可以不吃的。不过闲着没事的时候,总想摆弄他,借他做个消遣之法罢了。”说说谈谈,看完了戏之后,便大家散开,许老十回书局,紫旒到那里也不必表他。且说雨堂本来住在法租界,一个人出了戏馆之后,便想回家,因为觉得饿了,看见路旁一家汤团店尚未关门,便进去吃了八个,掏出一角小银元惠帐,还找回四五十文,点一点身边的洋钱,只剩了四元六角,便出了汤团店。心中暗想:家中不知钉了门不曾?我虽然在外面躲了一天,家里正不知闹得怎么样呢?心中正在打算时,不期一只野鸡擦肩而过(上海称流娼为野鸡),回眸把雨堂瞟了一眼。后面跟着一个老婆子,对雨堂道:“到我们家去罢。”雨堂看那野鸡,好像有几分姿色,便兜搭起来,说定了一元二角的价钱,便跟她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二回 盘书局妙施巧术 卖字画暂免钉门
按下陈雨堂跟了野鸡去后情形。且说紫旒自从与许老十当面之后,凭了自己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许老十自不觉堕其元中。吃过了一顿一品香,看过一回戏之后,又约了明天早上在三万昌相会。到了次日,许老十一早便先到了,等了半天,不见紫旒到来,不免凭阑闲眺,忽见雨堂远远走来。
待他走近看时,只见他朦胧着双眼,好像才睡醒的样子,不免扬声招呼,请他登楼。雨堂便上去相见,扰了许老十两客蟹粉馒头。偶然谈到伊紫旒,雨堂便信口乱吹,说得紫旒是纵横五大洲的第一条好汉,上下四千年无二的英雄。原来陈雨堂是一个胸无城府的人,心口率直,惟有一样脾气,欢喜学人家的谈风,却又胸无材料,所以他偶然谈起一个人来,不是尽情诋毁,便是竭力揄扬。其实说到底,他的诋毁也并不是存心,他的揄扬也并不是有意,不过他要借来做谈风罢了。
许老十那里知道他这等内情?只信他说的是实话。两个人谈谈说说,直等到十点半钟,紫旒才来。一见了许老十,便连忙道歉说:“有劳久候。兄弟今天一早就去找朋友,也是为了书局的事。老实说一句,兄弟是一个穷光蛋,那里有闲钱办这件事?况且昨天晚上回去,接了南京一个电报,是我一个敝友准补了宿迁,要向我借点银子作部费;我正在拮据的时候,只剩了五百两银子存在在上,见了电报之后,想到朋友有通财之义,这是义不容辞的,所以今天早起,先去知照庄上,把这一笔款汇到南京去了。至于自己的事,只能再向朋友设法。”雨堂插口道:“这等地方,是紫旒最慷慨。”紫旒又道:“这一件事,兄弟本来独力难支,不过仗几个朋友帮点股分,凑起来玩玩罢了。偏偏两个得力朋友又没有遇着,所以耽搁到此刻才来。”老十道:“一切都费心得很。”紫旒道:“这是那里的话?我是为着自己的事。不知十哥昨夜可曾打算定了?”老十道:“二千元我到底吃亏太多。紫翁盘受了过去,生意兴隆起来,也不在乎多三四百元。”紫旒道:“多了兄弟出不起,就是招股,也怕来不及。”雨堂道:“原来紫旒要做生意了!好,好,好,这个书局生意,你弄起来一定是发财的。”三个人又谈谈说说,到了十二点钟时候,紫旒又请吃了一顿九华楼。临散时,许老十嘱咐紫旒:“诸多费心。”紫旒约他晚上花锦楼相见。雨堂自去北协诚过他的老瘾,自有阿大接着招呼。雨堂一口气吸了两个中盒,方才在那里发烟迷。迷够多时,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问阿大甚么时候,阿大到柜上看了看自鸣钟,回报说:“已经五点钟了。”雨堂觉得肚里饿了,恰好卖粢饭糕的走过,买两块吃了,又躺下去吸了几口,方才要水来洗了手脸,出了北协诚,已是六街灯火了。向东走了几步,转入西荟芳,穿出同安里,径入花锦楼家,正好紫旒、老十同在那里商订合同。
紫旒看见雨堂,便道:“来得好,我这里正缺少一个中人,就烦了你罢。请你看看这个底子妥当不妥当?”雨堂接来胡里胡涂看了一下,也不知看了一行没有,便道:“很好,很好,妥当极了。”紫旒对老十道:“这等办法最是圆通,你老哥也不失东家的体面。在上海如果另有高就,老兄只管去;如果暂时没有事情可办,只管住在局里。就是这次回府出来时,仍可住在局里。局里一班人又都是老兄的旧部,说起来不过是添了新股东进来罢了。如此,老兄脸上岂不是不失丝毫光彩么?”
雨堂道:“原来十兄要回府?”许老十道:“便是。今天接了家信,内人病重的了不得,因此要赶回去一次。”雨堂倒在烟榻上要吸烟,旁边一个丫头便过来代装。雨堂得了这个空,才拿过那张合同底子来看。只见写的是,所有这家书局的生财、装修、招牌,共作洋二千四百元。伊紫旒实出二千元,下余四百元作为许老十的股分。全局归紫旒接办,交易之日,先由紫旒交六百元,下余一千八百元,分六期交清,每三个月一期,每期归还三百元,十八个月之后交割清楚云云。雨堂是个率直人,看了也莫名其妙。一会儿紫旒把两张合同都写好了,放在身边,花锦楼已经摆出便饭,三人便吃过晚饭,又谈了半晌、方才散去。临别彼此叮嘱,明日早起到书局里,交易过割。内中单表雨堂,心中依然记着昨天晚上的野鸡,仍旧寻了去,鬼混了一夜。心中又惦记着他们的事,成交以后,希冀捞两文中人饯。到了次日,天才发亮,便爬了起来,叫人开了大门,跑了出来,一口气走到书局门前看时,谁知大门还不曾开,不觉索然无味。只得顺着脚步走去,留心看那两旁店铺,除了一两家老火灶之外,竟是家家闭户的,方才想着自己太早。一时又没有地方可以住脚,只得走到一家老火灶去泡了一碗茶,要了一盆水来,胡乱洗了个脸。门外头有一个粢饭摊,便亲自出去买了八文钱粢饭,聊当点心。坐够多时,方才惠了十二文茶帐出来。时候仍然太早,不免信步行去,借此好捱点时候。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马路鸿仁里,便踱了进去,要访紫旒。
紫旒倒已起来了,见了雨堂,便道:“你好早!”雨堂道:“答应了代你办事,怎好不早?我还要好好的赚你点中人钱呢!”紫旒笑道:“好自在的话,我们自己交易定了,你碰了来,做个现成中人,还要中金呢!”雨堂道:“这个不是这等说,此刻我自然是个现成中人,将来如果你们有甚争执,打起官司来,我这现成中人也不免要到堂的。”紫旒劈面啐了一口道:“呸!大清早起,人家定局的头一天,要你来发这个利市。”
雨堂吃吃干笑道:“不在乎此,不在乎此,我们去来,我们去来。”紫旒道:“那里去?”雨堂道:“咦,你不是约的今天早起交易么?”紫旒道:“早呢!你就是心急几个中金,也不至急到如此!况且我是老实说,没有的。”雨堂道:“我们知已朋友,不在乎此,许老十我犯不着代他白当差。”紫旒道:“你和他是老朋友啊!怎么说出这个话来?”雨堂道:“罢,罢,算了罢,你不要怄我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到了九点钟时候,方才同到二马路书局里去。
许老十接着,招呼寒喧已毕,紫旒便拿出一式两纸的合同来,请许老十签字。老十从头看了一遍,见与昨夜的草底无异,便签上了字。紫旒拿过来,也签上字,又送给雨堂,雨堂提起笔来,也在中人名下也签过了。紫旒、老十齐说费心:雨堂连称岂敢。老十便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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