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迷宫 [book_author]滕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52578 [book_dec]《迷宫》是滕固(1901—1941)的第二本短篇小说集。滕固字若渠,先后留日和留德,美术史家。但他也沉迷新文学,一度为创造社刊物撰稿,后又参与发起狮吼社。本书收录了《壁画》《石像的复活》《乡愁》《水汪汪的眼》《百足虫》《古董的自杀》《摩托车的鬼》《迷宫》短篇小说八篇。 [book_img]Z_15032.jpg [book_title]壁画 崔太始近来住的地方他的朋友们都不很知道了。他在留学生中资格不算旧,到东京不过五年。今年是他在美术学校最后的一年了。他虽是学了五年的画,从来没有画完工过一幅。以前他住的房间里装着一叠画架,至多成就一半又涂了去,或是仅仅钩了些轮廓罢了。但从这些半途而止东鳞西爪的画里,他的结构他的笔致,在在可以看出他有伟大的艺术的天才。 他有位朋友T君,住在白山的近傍,还是他国内的同窗,所以很算知己。有一天午后,他忽然现在T君的房中。 六叠席的房间,四壁都是乱七八糟的书籍。崔太始与T君面对面席地而坐。席上一盘热勃勃的清茶。T君敬了他一杯,看他一喝而尽,将杯子向盘中一顿,呵了一口气,从烟袋里挖出一枝烟来乱吸。T君看他那头发有二寸多长,胡子不消说,制服的两袖和胸次都涂了红红绿绿的颜色,白的硬领也抹了一层污黑的脂肪,他不由得暗暗地笑了。 “太始,你住在甚么地方了?” “我住在日本桥我亲戚的银行里,我借了一间光线很适宜的房间,雇了一位姑娘作Model(模特儿),想在这一月内,努力完成一张卒业制作。” “那好极了。我希望你此次的成功。” “T君,我倒有一重心事告你,你替我做首诗发泄一下,怎么样?”他摇摇头,眉目都皱在一块,弹去烟灰,向T君说。 “那怎能办到!我做诗都是自动的,自己感触的,自己要说的。你的心事我何从知道?” “我讲给你听罢。我今天到你这边来,经过小石川教堂。今天是特别传道日,有一群女学生分道发布传单。过路的人都受领女学生们鞠躬和一张传单。独有我经过时,她们不来理我,我很忧郁,你把我的忧郁写出来罢。” “什么大不了的心事,原来就是这一点。你有了夫人有了三岁的女儿,你还不知足,你每每讲起那些女人的事情,就好像垂涎万丈的样子,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罢。” “我们徒然的结了多年知己……唉!我最切齿痛恨的,就是说我有了妻女便不该再有别的念头。父母强迫我结婚,这是我有妻室的来历,一时性欲的冲动,这是我有女儿的来历。……T君!你是聪明人,我不以一般朋友看待你,你也苛责我,我真没有地方告诉了。”他说了,便断断续续的一呼一吸,他不禁滴下了一场眼泪。 “你不必悲伤。我明白了。你饶恕我的卤莽。我一定勉力替你做一首诗。”T君被他的话感动了,不禁起了同情,便安慰了他几句,他只没精打采的吸着香烟。 “你在银行里,没有人和你一同画吗?” “只有一位L君同画。” “他是到东京还不上两个月的那位L君吗?” “是的,便是那位。” 他们俩谈了些很平常的话,崔太始总觉得没甚意思,不久便与T君道别。T君也无从安慰他。T君听得崔太始近来和许多朋友们意见不合,连一连二的绝了交。他的朋友们往往讲他的性情大变。T君从这回子谈话里,也经验了。所以很失悔刚才说的话,怕因了这个缘故,损坏了多年的交情。 第二天崔太始到银行去,得到一封快信——他因为住的地方不告诉人家,一切信札都由银行转递——原来国内母校里的教授殷老先生带了两位女公子,到东京来游历,此刻住在神田的长安旅馆里。他欢喜得非常,以为有机会去招待殷老先生的二位女公子了。他再没有心绪作画,便一直到神田去找长安旅馆。 殷老先生的一室也不很宽大的。席子上铺了一条大绵被。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此外T君L君和别的少年两位,都围着坐在大绵被上,鉴赏长女公子南白所作的画。殷老先生精神振起,讲他长女公子平日得的是某先生的指导,某先生的品评。T君L君和别的少年们都说了一堆恭维的话。 崔太始推进门来,见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后叙些应酬话。此时他也盘坐在L君T君的中间,别的二位少年,背地里望崔太始那种特别的动作发笑。崔太始虽是和殷老先生很有精神的谈话,但是一面他很失望。他想殷老先生在东京的门徒不止他一个,在座T君L君和别的二位少年,也曾受过殷老先生教育的,和他的二位女公子同一是世兄妹的情谊,于是他预算不能独尽招待的义务,他的热望冰消了一半。 殷老先生的长女公子南白,十九岁,她得到名师的指导,她的国画创作,在国内已有名望的了,次女公子北白,不过十四岁,还在小学校里读书。他们这回子东来惟一的目的,想开一个展览会,陈列南白创作,使东邦人士也知道中国有位闺秀画家南白女士的作品。 殷老先生和他在座的门人,规划了半天。展览会的事情也就有个端倪了。五位门人中大家推T君到日本画家协会去交涉,推L君担任编画件的号数,崔太始去设法借会场,别的二位印目录发传单。他们认定了,殷老先生和南白恳切的致谢他们。他们便与殷老先生们道别。 殷老先生不很信任别的门人,因为他有的穿西装,有的穿制服,都很整洁而漂亮。独有崔太始衣服上有颜色痕迹,蓬头垢面,不加修饰,所以殷老先生很信任他,说他是最老实的一位青年,又说他对于筹备展览会的事情最出力。因此南白也很感激他,画了几幅画相送。 “支那闺秀画家殷南白女士,此次随尊人东来游历,所带作品百帧,于三月一二三日,假神田东亚俱乐部,由日本画家协会主任,举行作品展览会。……” 东京的新闻上都载着这一小段新闻。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殷老先生的五位门人都到会帮忙招待。东亚俱乐部在神田热闹的一带,所以参观者很多,而且都很颂扬南白的作品。东京的新闻记者又时来采访消息,招待的五位很有应接不暇的光景。 第三天,这是末一天了,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也到会。那时参观者新闻记者都由他的门人们招待着,在楼下的一室,殷老先生和参观者新闻记者们谈话,T君当了翻译,楼上的一室,崔太始和南白北白坐在沙发上闲谈。 “你送给我的三幅画,我真感谢你呀!”崔太始柔顺的对南白说。 “那没有价值的,我是乱涂,请崔先生指正才是。”南白很谦虚的回答他说,北白低倒头没有话。 “这三幅画都很有意思,我尤其爱那幅'红叶题诗图',你的笔法真可说超过石田呢!” “唉,你不必见笑。你那样说,我真惭愧。” 楼梯上的足声响了,参观者连一连二的上楼,打断了崔太始和南白的谈话。他们站起,避到近壁的一隅,让参观者进行环绕的路径。 崔太始走下楼梯,在楼下的一室踱来踱去的,想起南白那种温柔可爱的性情,清高秀丽的画笔,又是恭敬她,又是爱她,她送给他的一幅“红叶题诗图”,在崔太始眼里看来,一定有深奥的寄托,断乎不是随便写的。他愈想愈高兴,摇摇头,自言自笑。L君坐在入口的地方,偷看他的那种特别举动,莫名其妙,但只猜到殷老先生楼上赞了他几句罢了。 殷老先生和他的女公子门人送新闻记者参观者下楼揖别,壁上的时计刚敲五点钟。 “闭会罢。承诸位劳驾三天,心里很不安。今天预备在中华楼小叙,我们同去罢。”殷老先生对门人说。 “不必客气,我们便要回寓了。”门人们同声辞谢。 “不是我的客气,是你们的客气。太始君你为我邀请他们,你不应该也说客气的话。”殷老先生对崔太始说。 “我们不应该违背殷先生的命令,殷先生好意教我们去,我们也就去罢。”崔太始变了语调,得意扬扬的对同伴说,他以为有无上的光荣。殷老先生对他说那句“你也不该客气”的话,带有些橄榄的滋味,愈嚼愈甘。L君微微的拉了T君的衣角,T君便斜看崔太始的得意的示威。 他们从东亚俱乐部出来,走上街道,转了两处的街角,便到中华楼了。殷老先生早已定好了一间“兰室”。 圆桌子上殷老先生对门而坐,右方北白,南白,崔太始,别的二位L君T君顺次坐下。T君与殷老先生又并肩了。殷老先生与T君谈话。别的二位也乘机插了许多话头。他们谈的资料,不出展览会经过的情形。 崔太始用小刀去了三只大苹果的皮,又切成无数的小块,插上牙签,盛在盆子里,请同座的随意取吃。L君从眼角里偷望崔太始,他留下四块大的,分给南白北白,她们说一声“谢你”,他急忙留意同座的几位有望他的没有。 L君装样没有看见,他才放心下来。于是他也参加殷老先生的谈话。 L君向T君做了一个眼风,T君立刻注意崔太始和殷老先生的谈话,崔太始谈锋尖利,说了一大批上下古今长话,殷老先生连声赞扬,说他有见识。 “太始君名不虚传,殷先生都佩服他呢。”T君插了这一句话。 “果然,十年前的地位,我是他的先生,十年后的地位,他是我的先生了。”殷老先生摇头说了,众人都笑起来,喧声大作。崔太始尤显现自己一脸的光荣。 他们从中华楼散了席后出门。门人们都向殷老先生们道谢,分道而别。但崔太始还瑟缩不前,他很想跟殷老先生们到长安旅馆,再去谈一歇子。 “再会!再会!”南白向崔太始辞别。崔太始听得她的辞别话,一面不好意思跟她们去;一面却想到南白不和别人道别,单向他致辞,他又格外得意,便也致辞而别。 第二天的下午五时,在东京站殷老先生和他的二女公子上车了。L君T君崔太始等等五位排列车窗外的月台上,各人右手里拿了帽儿,一扬一抑。殷老先生们在车窗里致了鞠躬。火车从此远了。 崔太始从车站回来,到早稻田找他的同乡陈君。陈君是早稻田大学法科的学生,一见崔太始那种神气,便连声说:“艺术家!艺术家!”他说了后,向崔太始肩上一拍,笑了一笑。 “陈君,你不要胡闹!我正门正经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你和我商量的总不是好事情了。” “那里的话!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在此地谈不便,到咖啡店去罢。” “也好,也好。” 他们手牵手从陈君的寓所出来,走上冷落的街道,进一家招牌上有红茶咖啡牛乳名目的店子里去,向靠窗的小桌子上对面坐下。 “咖啡二杯。”崔太始大声对侍女说。 “嗳,嗳。”侍女走进内室,盛了二杯咖啡,分给他们。 “我们讲正经话罢。” “你讲就是。”陈君用右手拿的匙子调咖啡。 “我前次对你说过的那位殷南白女士,今天我送她们回国去了。她对于我很有意思,她的父亲也很信任我,我想这种机会是不可失的。我想先把我的妻室离了婚,便可成就我们以后的幸福。” “那很好,我劝你进行。” “那么,请你在法律上查一下,离婚的手续怎么样。” 陈君从衣袋里摸出一本袖珍的《帝国六法全书》,翻了一下,便用日本语读下。 “那是日本的法律,请你查中国的法律。” “不关紧的,中国的法律原是抄日本的呀!” 侍女站在他们的旁边,听得陈君念离婚法律,不由得发出一种惊奇的笑声。陈君便将《六法全书》向衣袋里一塞。 “我要问你,你的夫人也愿意离婚吗?” “她是乡下人,不懂新知识,断乎不愿意的。” “那你也没有理由了!你的夫人愿意了才可成就。” “她果然愿意了,我也不和你商量。为的她不愿意,才请你想个法子离去她。” “这是一个人愿意,就没有理由的。我也没法。”陈君便又摸出《六法全书》翻到离婚的一章,递给他看,他接着书睁眼看了好久,摇摇头说:“难极!难极!”他将《六法全书》还给陈君,从皮夹里挖出一角钱,放桌子上,向侍女致了一声道别,辞出门去。只听得侍女掩口的笑声。 过了一个月之后,T君在上野公园半已发蕊的樱花树下的石上坐着远远地看见崔太始背了画箱走来。T君招呼了他同坐。 “你从学校来的吗?崔君。” “是的,你呢?” “也是。你的卒业制作成就了没有?” “还没成功。南白有信给你吗?” “我那边没有信来。你那边一定有的?” “哼!我那边一张明片都没有!我亲见L君那边有二三封信,她讲的什么,L君也不肯给我看,我也不要看,总之那种女子没有价值的。”崔太始愤愤不平的说了,连叹几声。 “何必,何必,不给你信,便骂她呢!” “不必讲起,那真没有讲的价值。你还不知他们的内容。” T君已熟悉崔太始的性情,所以也不谈了。拉着了他的手,在园径上慢慢的散走到广道上。 “崔君,我们到动物院去罢。这几天动物院很热闹。” “赞成的,我们去。” 他们转身到左方动物院的大门口,T君买了二张入场券付给管门人,二人一直走进院子。 院子里男男女女老的小的加了鸟声兽声,所以嘈杂的了不得。他们俩牵住手走过几处的铁网铁栏,只见一群人围着猢狲住的铁网。崔太始拉住T君的手站停了。 “喂,有什么好看?” “T君,你看,真好看呀!” “唉,凑什么热闹呢?” “T君,我告诉你呢,你等一歇,你看那几只猢狲真享到好福呢。女子妇人们都把果饼掷给他们吃,我想真是冤枉,连猢狲都够不上,还活着做什么?我此刻恨不得变了猢狲,跳进铁网享受妇人女子们掷给我的定情物。” “你又胡闹了!怪道别的朋友都说你是急色鬼!” “他们都不是真知我,T君,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吗?” T君紧紧的拉他离去铁网,坐到人迹稀少的那边露天椅上。他垂头丧气的摸出一支香烟燃上了乱吸,把画箱脱下,放在地上。 “T君,我还有一件事情告诉你,说来真是太息痛恨。 就是我前次和L君雇了一位Model,她的身段面容还可以,但她衣服很褴褛,她若是待我好,我诚心送她上等的衣料。我看她可怜所以问问她的家庭怎样。她支吾不答。L君的日本话还没纯熟,她反而很有精神的和他谈话。这也不要讲。有一天我教她一同到银座去玩玩,她要什么东西,我可买给她。她拒绝我,我敬佩她,当她是一个清高的女子。但后来我亲见她和L君手牵手在银座一带走呢! 真气死我!我便停止雇她,卒业制作也不画了。我停止了她,L君可说没有能力借某银行的画室,随他们到别处去罢。” “我以为你卒业制作很要紧,你从来没画成一帧完全的作品,总为了一些小事停止的,你把你艺术的天才糟蹋了!” “T君,说来真伤心。我的境遇,不使我完成艺术的天才。” “你再雇一位别的Model,好好的画去才是。” “口威,我真灰心了!你救我罢!”他靠到T君的肩上,作长时间的呼吸。T君觉得他那种呼吸里,有无限的悲凉。 “肚子里饿了,我们到菜馆去吃饭罢。”T君牵了他的手走出院子。 后来崔太始稍稍平静一点,觉得T君的话还不差,便和他的同学S君商量,另雇了一位Model在S的寓所里二人同时开始卒业制作。 S君和崔太始同学同乡,又是此次将同时卒业,他也住在白山,离T君不远。他的房间有八叠席,装置得很精美。他又是一位很有面子的少年,也很明白崔太始的脾气。他们雇了一位Model画过三个星期了。 有一天T君从学校里回来,到S君的寓所,看他们画,只见一位姑娘披了寝衣。露出上身雪白的肌体乳房:斜靠在躺椅上,目不他瞬的镇静着。崔太始与S君离开几步,装了画架,一心一意的调了颜色,进退瞄视,然后涂上颜色。他们见T君的学校已退课了,便也休息。 那姑娘脱下寝衣,披上自己的衣服,她拿了寝衣问崔太始说:“崔先生,这样寝衣多少钱买的?” “十二块钱。在三越吴服店买的。这是最时髦的巴黎式的寝衣。”崔太始很得意回答了S,一笑。 “我披了三个星期,很污的了。崔先生,你送给了我罢。” “你要就拿去罢,我还去买一件新的才是。”崔太始很豪爽的应许送给她,她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觉得非常快活,以为她很有意思对待他,不像那时和L君同雇那一位摆架子。 T君见他们休息够了,便也道别回去。 星期六的一天,T君得到崔太始发的一张明片。 “今天我约Model到帝国馆去看电影,你也同去罢。 下午二时,在S君地方叙会。我们等候的呢。” T君一看时计快到二时了,便换了新的制服,套上四角的制帽,到S君的寓所。崔君和那姑娘都在。S君也换了西装,打算出门的样子。崔太始见T君来了,便振起精神对那姑娘说:“我们去罢。” “崔先生,你饶恕我。我有别的事情,不能同你去了。” “你应许同去,我如今约的朋友都来了。” “崔先生,请你饶恕我这回子失约。” “你不去也罢,我们二个人去罢。”崔太始觉得大失望,便拉了T君的手向S君道别,走到街道上的停车场站住了。 “我们俩也没趣,不必去罢。”T君说。 “我以为女子最贱,我的寝衣她欢喜的,我送了她。 我教她去看电影,她应许了,又变计呢。今晚本是某银行宴会,我好好的辞去了他们的请宴,诚心领她去看电影,她真不受人看待的。” “那你到银行去赴宴就是,何必多说呢?” “T君,你看呀,真气死我呢!” T君一看,S君与Model远远地也向停车场来,崔太始一转头装样不见。 “我去了!到银行去了!T君,对不起你!今天虚约了你。再会!”崔太始说后拉上电车去了,T君一个人离去停车场便也回去。 第二天在某银行的会客室里,崔太始的亲戚约摸四十岁,一望是很有经验的人。他坐在大菜桌的主位。T坐在宾位。崔太始的亲戚把一张英文报递给T君说:“这是太始留给你的信。” T君展开英文报一看,有几个半红半紫的大字写着。 “T兄:你把我的心事做一首诗罢!没有一个朋友知我的心,你是真知我者!太始留笔。”这一行字也不像用笔写的,像用指头写的;也不像用颜料写的,像用血写的。T君虽是有这种怀疑,但不敢直问。“那么,请先生把昨晚的事情讲给我听罢。” “T先生,太始的脾气真莫名其妙,你也明白。昨夜我们行里春季小叙,找他来叙一下,他兴致很足。我们当然也很欢喜他。后来他就不对了!连喝数十大杯的酒,我们劝阻他,他也不肯听。自斟自喝,喝到喝不下了,吐了一地。这也不必说。他便躺在沙发上。教他到寝室去睡,他不肯。客人都散了。我们也要回寓的,不能照管他,便教一个仆人看管。仆人看他呼呼的睡着了,自己便也睡去,后来不知他吐了许多的血,写给你的东西,恐怕是用血写的呢。” “我看正是用血写的呀!” “今天仆人来告诉我这么样子,我吓得跳起来。我看他已经不省人事了,连忙送他到大学医院。” “在这一间室子里吐的吗?” “不是,在楼上的一间。还有许多血迹,我们去看看罢。” 崔太始的亲戚引导T君到楼上的那间屋子。T君只见沙发上的白绒上有许多血迹,靠沙发的壁上画了些粗乱的画,约略可以认出一个人,僵卧在地上,一个女子站在他的腹上跳舞。上面有几个“崔太始卒业制作”的字样写着。 “那些怪画也是用血画的,大约他的神经昏乱极了。” “我也这样想呢。”T君回答了,他心里一阵寒栗,便与崔太始的亲戚下楼,辞别他说: “再会罢!我到大学病院去看他。” 五,二一,作于白山 [book_title]石像的复活 一 宗老是一个基督徒,他在N大学专攻神学的;他并不老,不过三十多岁罢?以前的经历,虽不知道;他到日本后的五六年来,撇开一切功名富贵妇人,只管研求道学,励行他所持的禁欲主义,他的朋友们因此都称呼他做“宗老”。 他虽然生活在都会里;白天到学校,晚上回到寓所;休假的时候,至多在寺院的庭前散步一歇。他的眼底,只留得看不见的“神”,看得见的几本旧书。其他的东西,从不值他顾盼的。 难得,今天几个朋友硬要同他到美术展览会;这是他平时痛恨为装饰的虚空的东西,他无可如何地,跟朋友去了一次。奇怪!回来的时候,他竟买了一张裸体雕刻的影片;朋友们都笑他是“和尚开戒”了!他却说是为了“夏娃”的像而买的。 他从不买这种画片,住的房子里,只挂着一帧基督的像,除书籍中的插画以外,再没有别的美术品了。今天他买了这张裸体雕刻的影片后: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放在枕边鉴赏呢。 庄严灿烂的大庭中,白银的圆柱,反射出一道一道的洁光;每根圆柱的旁边,陈列着大理石的雕刻;望过去,正像有一种方锥形,包围着。几位看客,沉寂无声,都隐隐约约的若离若即。 宗老站在一处裸体雕刻的前面;凝眸的注视,她的地位,高不可攀;忽尔这座裸体的雕刻把一双紧靠在身的手臂,微微的举了起来,对着宗老沉重地点了一点头;宗老浑身的筋络,都紧张起来,嘴巴里的液沫也流了出来;他忍不住歌诵她了。 “……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在帕子内,好像鸽子眼。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牙齿,如新剪毛的一群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只丧掉的。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你的嘴也秀美。你的二太阳在帕子内,如同一块石榴。你的颈项,好像大卫建造收藏军器的高台;其上悬一千盾牌,都是勇士的盾牌。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雅歌》第四章)” “……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的麦子,周围有百合花。你的二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亲双生的。你的颈项如象牙台。你的眼目,像希实本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色的利巴嫩塔。……”(《雅歌》第七章) 他五二连编的背诵了几章《圣经》;察察亮的灯光,慢慢的变成黄绿了,又慢慢的变成青碧了,又慢慢的变成深蓝了。 一个裸体的美人,弯下她苗条的身子,托出手来,重重的抱住宗老;宗老也伸出两手,抱住她的颈项。顿然觉得有种重量,压在他胸坎;他支持不牢了,砰磅地一声,这座裸体雕刻的大理石像,倒在地上粉碎了。灯光就此大放光明。 宗老吃了一次猛重的惊吓;开眼看时没有什么,睡在六张席铺的一间楼上;电灯没有熄,对面挂的基督像,正在对他发笑。 他全身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头;眼儿乌溜溜的望见室中的周围;浑身是汗,加上不住的心悸,他再不能睡了。撑起身来,披了衣坐在褥子上;只见枕边还留着一张裸体雕刻的影片;他随手拿了这张影片,对她相了好久;便自言自语的说:“好像是她。哦!我懂得了,不能说话,就是她的长处。” “她只是不能说话,但是一切一切都蕴藏在无言的沉默里。” 第二天,他照常到学校里,一位教授,正在讲耶稣降生的事,——马利亚感受圣灵怀孕的,说了许多学者的证明。他把教授讲的话,一句一字的抄在笔记簿上。 他抄完了,又读了一遍,总觉得将这些宝贵的光阴,消耗在虚空的、无谓的研究,未免怀疑了。别的功课,大多是这样的;他也有同样的怀疑。于是每到学校里,便每激动他一次厌恶的心情。 星期日,他混在众信徒里,听牧师说的信仰生活。他也觉得有点不自然,有点被束缚;仔细一想牧师的话,又觉得是武断,专制的,愚弄人们的。他信仰的热度也低降了。 他回到寓里,翻看神学的书籍,也是无味极了。口里念着,心里不由得起了种种非难;到底抛去了才舒畅。 他渐渐的不欢喜保守向来的生活,简直要反抗起来了。 二 一天早上,宗老觉得有一件紧要的事情;洗盥完毕,早饭也来不及吃了。套了外衣,匆匆地出门。跑到一处离开他所住的地方,有四五里远的“雪川”;他找到桥边的一所屋子,推门进去:“这里是中村夫人的贵宅吗?”他问道。 “这里不是中村夫人的!”里面走出一位妇人,答应他说。 “那么,中村夫人住在什么地方?” “中村夫人么?她从这屋子里搬出去二年多了,她住的地方我们不知道。” “她临走的时候没有对你们说罢?” “说是说了的,但是我们转去的信都退回来了。” “那么请你把那个住址给我罢。” “对不起,连那个住址也忘掉了;因为这些事也二年多了。” 宗老便也不再问下,告别了她出来。 他沿着“雪川”滨边的小路上回去;旁边大都是低小窄狭的贫民的草房,还停歇几辆粪车。在这恶浊的路上,他慢滔滔的踱过去,想起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我寄住在中村夫人的家里。 她们只有母女俩,她的女儿苔子,从来不说话;她不能说话的,但是她时时对我点点头对我笑笑呢! 有一天晚上,——在六月里——我从外边回来,我踱上楼梯,梯的右面是露台,左面是我的房间;我眼儿一霎,她正是浴后,束了一条短裙,在台上乘凉。她的头部,她的颈项,她的胸,她的乳,她的两条腿,都闯入我的眼儿了。只是一霎,她便避去了。从此以后,她送饭来,送茶来,比平时殷勤得多。 我呢!不知道为了什么?有时候我对她说话,她不能回答;只是呆呆的望我,我也没法。时间的进程过分慢了,有别种的潜力,硬使我憎厌她的愚蠢;憎厌她的冥顽不灵;我于是搬了出来。临别那一天,她还是对我点了点头,笑了一笑。 现在我方才认识,那种无言的沉默里,包藏无数的一切一切。啊!可是来不及了。 我踏上人生的半路了;有了这一点浪漫的机运又随便给他错过了;N大学的研究室,教会的礼拜堂,是我的坟墓;书本里随体佶倔的蛆虫,把我青春的血都吸尽了。 我在世界上,只剩一个骷髅,等于零的骷髅了。 我要鼓起我的勇力,举起一双僵了的手,在这坟墓里挖一个空洞,逃出来。我不甘心长埋在黑暗无生气的地穴里;我要见见太阳光,我要找我的爱人。” “我的好朋友们!我的恩人!你们引诱我到太阳光里,拜见了有生命的大理石,使我的爱人再现,我要去找她了。她在一处地方,我知道的,我定去找她。” 宗老这样自言自语的回到家里。 他变换了平时的态度,把房间里所有的书籍,一齐撕破了。把基督的像也撤去了。装上一张裸体雕刻的影片,整天对着这张影片呆望;有时背诵《雅歌》里的话,有时一个人在房间里,好像有人在他的旁边;他说一大篇温和甜蜜的话,他说到高潮的时候,将室内任何的东西,搬到身边,和它接吻,挽着它并肩的绕行室内;甚至抱拥它,抚慰它,当它真是一个人;他刻意摹拟十年前在传奇小说里,读过的那种种的举动,委身供奉它。 他住的房间里,稀少的什器,十分错乱;不像从前的整洁了。撕掉的书页上面,写着浓厚真挚的情书,涂满了丝丝的破钢笔痕,这些书他从前是很宝贵的。 他又买一束美好的信封,把一页页的情书封好,上面写着“中村苔子亲展”,只写这六个字,投到邮筒里。隔了几天,又摹拟她的口吻,回信;也封好,写着自己的地址,自己的名字,投到邮筒里。邮差送来后,他拆开来轮流地朗诵。 N大学的研究室,教会的礼拜堂,从前他准时必到,丝毫不敢疏忽的,现在他早忘掉了。 三 雪川的境内有一所盲哑学校,这是三年前中村苔子读书的地方。女子部的门前,横躺着一条康庄大路;两旁排列了法兰西梧桐;幽静而严整,是雪川境内独有的。 下午四时至五时,里边的学生,排一排二的出来,总看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人;身材很长,带点驼背的;瘦削的面庞架上了一副近视眼镜;穿的是N大学半旧的制服,手里拿了二三封未寄的信。他站在校门前,向着一个个女学生痴望。 宗老每天在这里等候,差不多有二个月了。 女学生们,看他也面熟了;她们出门后,背着他,和几个同伴私下做出手势;用指头点到自己的面上,忽而胸上,忽而肩上,好像在讥笑他呢!但是他永不曾觉得。 天暗了,一个个女学生也走完了;他于是把信放在怀中,两手插入裤袋,耸起肩儿,一步一步的踱了回去。 过一天他又来这里,照常站在校门前。 阴沉严寒的一天,法兰西梧桐藏了他们的叶子,只露出几条枯枝,北风吹出沙沙呼呼的声响。宗老还站在门前,单薄的外衣的高领,围住颈项;两手交藏在袖子里,脸儿灰白,吁出几口热腾腾的蒸气。一群女学生,将走尽了;还不见中村苔子。最后有五六位女学生出来,他忍不住了,便郑重地对她们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问她们:“对不起,诸位!中村苔子还在贵校读书吗?” 她们不会说话的,只望着他,又对同伴做手势了。 宗老一肚子的热心,只换得失望和痛苦;滴下了几行眼泪。女学生们去得远了,他才没精采的回去。 此后他不到这地方了,在室内总是自言自语;或者写几封信,约他所思念的中村苔子,到他的寓所来。他投入邮筒后,回到寓所。一听外面阁阁咭咭的足音,他便说苔子来了!连忙出去接她。他不惮烦的,有过路人,总要开门去望望;而且屡次叮咛房主人说:“有人访问我,我是在家。” 四 岛国的春天,充满了温暖的太和之气,青青的树叶,粉红的樱花,渲染这伪文明的都会,引诱人们到虚荣的市上去。 宗老也不能独守在孤室里,天天到热闹的地方;混迹在男男女女的一群中,攒进攒出,忙个不了;好像失掉了什么东西似的,在那边搜寻。 一天,他走到一家大公司的门前;他停住了。玻璃的壁厨里,装着一个女性的蜡人;和真的人一样,穿的很讲究的春衣;这是公司里表明有这种新造的服装。他注视好久,蜡人也无言无语的望着他。 一忽儿,这蜡人竟对宗老点一点头,笑了一笑;他用手掌拍着玻璃,动也不动;他就在路旁拾起一块三角大石子,叮当叮当的敲击这片大玻璃;不多时候,这片大玻璃砰嘭碎了!公司里的事务员,都出来查问;路人也围着看他。 一位警察扭住宗老,盘问他何故敲碎玻璃?他说:“他们把我的爱人藏在这里,费了我好许多时候才找到,他们是强盗,夺去我的爱人;我自然要打碎这片东西,领她回去。” 四围的观众都哄哄地大笑,愈聚愈多了。 警察便拘住他,扭到警署里去;一群好事者,也连一连二的跟着警察去,看我们的宗老了。 不久,听说宗老被锁在疯人院;朋友们去慰问他,他不相识了。 一九二二,一一,二六夜,初稿 [book_title]乡愁 一 “谁给你的信,瑞?”L君刚从内室出来,左手拿着一顶草帽,右手搭纽他腰间的纽儿,开头问他的夫人这样说。 L夫人坐在靠窗的书桌的正面,只管看信,没有回答他,但支吾了一声。于是他随便把草帽往头上一戴,与头部成了入字形,就此弯转身来,将腕臂支撑住她坐的椅靠,低倒头,下颔搁在夫人的肩上,他把夫人手里的信,一句一句的念下: “……瑞儿,你嫁后只回来了一次,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了!你也时常想到你的母亲吗?母亲是孤零零的一个,自从你嫁了之后,更是无依无靠的了。这么的冷静生活,怎得过去呢?瑞儿,你是晓得的,我一到了夏天,饭也不能多吃,加上心焦气辣,我便要病了!无论如何,在这暑期中,你要回来一次。前次你来信说:你夫妇俩都不空闲;瑞儿,你不妨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看我,我在望着呢……” “你母亲来的信,老是这样说的!”L君读到这里,夹了一句话,便整整衣冠,一望壁上的时计说: “时间到了,今晚恐怕不能回来,瑞!”他告别了他的夫人。 “你看事做事罢!”L夫人抛了信,送他出门后,键住了门。 L夫人口安的伸了一次腰,褰上窗帷,开了电灯,还坐到原位;她把桌上的二幅信笺排好,平铺了一下,又从头至尾细细地读了一遍,再是一个一个字的相了好久。觉得在母亲言外,有好多思索的资料。 忽然,她抬起头来,屈着指儿暗算: “有数的几位,代替我母亲写信;他们的笔迹,我总是一望而知,毋须一认再认。”她这样想;又沉注着信上,一个一个字的认了一遍。 “可是这回的信是谁写的?我猜不到这个人了!”她想不出来,只是东望望西望望的没趣。她握住了拳,增高勇气一般的,认真地注视信上;一忽儿像梦中呓语一般说:“唉……唉!瑞字角上的山字,是斜写的;瑞字角上的山字,是写得斜的。……可怕!可怕!……谁写的,究竟是谁?”这时她全身的血脉一直流到眼儿里;她的眼儿花了。静歇着闭住眼儿。 不多时候,她擦擦眼儿,拿了信到楼上的房间里去。 特地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封护严密的小包;她一层层的拆开,这里是一捆旧信;她抽出五六封,一张一张的摊在桌子上;于是把她母亲的来信也并上去,站在旁边,不住的作比较的观察。 灯光映耀她的脸儿,一层红一层白,时时转变花样;她只是双手捧住下颔,眼光直注到信札上;口里嘶嘶地响着。像有多少惊惶的事情,在纸面上辉耀。 各封的信上,最显著的是上面都写着“瑞姐”,下面都写着“秦舟”;其他一行一行里疏密斜正是不等的。 她委曲地伏在桌上,似乎考验论理学的三段法;指着每一个“瑞字”便忖道:“瑞字角上的山字都是斜写的,一个证据。”她又找出“冷静生活,……心焦气辣,……病,无论如何,……望,”等等的几个字来,比了一下,忖道: “笔迹有点相像,二个证据。但是他的字划是很瘦秀的,这信的字划是很粗肥的。又是一个疑问。”她想了许多,重复看了几遍,才收起这些信件;挑出母亲的来信,把其余的郑重地藏到箱里。 她坐在一张床上,将二个枕子叠到被上,便横靠下去;一次长时间的呼吸之后,一重一重的思潮更奔腾而至了。 “我的猜度是失败了,我想决不是他写的;我母亲也决不会教他写的。况且他,……他是死了的呀。 ”二年以前,我和L还没成婚;我在此地读书,与L的来往不过兼点亲戚和师生之谊。这时我和他有三年不见了,他在日本读书,也没有信息;忽然,——二年以前——L得到从日本东京的病院里来的一个电报,说他是死了。 “明明我亲见这一纸的电报。L和他是同学,又是很知己的,至少也晓得我们事情中的一部分。我也没有把悲哀放在表面上;只是心里明白罢。 ”在他没有到日本的以前,他也劝我以后不要旧事重提;并且他托L安慰我,甚至他要成全我和L的前途。 “二个人活在世界上,不怕不成,我情愿等待着,等到老我也不懊悔的。偏偏他死了,我对不起他,他死后我的成见逐渐逐渐的打消了;固然我和L已成事实;我又对不起他,我们成了事实后也不很想念他了。” 她想到这里,眼泪一点点的落下;她伏在枕上靠着枕子的面庞,被眼泪浸湿了;她还不住的想下去: “现在的境遇,几乎把以前的我转变了,不但是对他,对我可爱的抚育我的母亲,也冷淡了;不知为了什么?”究竟我和他是从小要好的:不消说是小时候一同玩的地方,一同说话的时候,常常到我的梦里,就是后来我们玩的时间说话的时间少了,也是常常在梦中补足了的。 “奇怪,自从他死后,我不大梦到那些事;只是他在日本病院里死时的惨酷,倒也梦见的。夜间的梦,也不能保留得久远;到了白天干日常生活的一切时,那梦也忘记了。 ”我现在的处境,正像白天里,干些干燥的日常生活一样。以前是一个梦,回头来一想我宁愿在梦里过去。 “他的母亲死后,我的母亲本来和他是表姊妹,很爱他的;他也当我的母就是他的。我没有兄弟,我们俩都和兄弟一样。但是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人家说了他许多的坏话,我的母亲便不相信他了。如今我偶尔回到家乡,要听他死后的情形,一个人也没有谈起;我要开口问母亲,母亲是不欢喜的,更教我去问谁呢?” “我定要回去,不回去不成;我要打听他死后的消息,他的遗骸运回到家乡没有,如果他葬在家乡,我要到他坟上去走一回;也许可以给他在地下的一个安慰。如果没有运回来,那更可怜了。一个活泼泼的年青人,孤伶伶地葬身在异国。……” 这时室内的空气,好像止歇住了;时计点点笃笃的声音,却比平时增高了数倍,直敲到她的心儿上,使她再不忍想下去了。只是心悸和时计声一唱一和,惊动了这沉默的长夜。 她有意无意的撑起身来,摸出一方手帕,抹去了脸上的一重泪渍,乌黑的瞳子,望见了对面的许多什器,好像一个个的在责备她;她解去了外衣,熄了灯,暗地里望生之乐园——梦境——中走去;这时候床前的一道月光,很殷勤地跑了来做她前程的引导。 二 有一天的晚饭后,L君坐在书室里,燃上一枝纸烟,举起腕间的手表一望,还没到办事的时间,他静待着。 L夫人收拾好食具之后,就L君旁边的一张藤椅上,猛重的坐下;发了一口叹声。 “这几天我看你有点不称心罢!瑞!” “是的,我很想回到家乡去一次;我很替母亲担忧。” “那何必呢,母亲总是这样的。” “不,我定要回去一次,或者与你同去。” “那么等到我暑期学校功课完结了后去罢。” “我等不到那时候,我想便要回去。” “啊,你难道还是小时候吗?想到母亲,便要母亲在你眼前。” “正为此,小时候想母亲,大了忘记母亲是不好的。” “……我呢?” “我打算好了,你吃饭暂时跑到学校里去吃,夜间,你可找一个知己的朋友,到这里来伴你。” “你要走,我也不能阻止的,让我还想想看罢。” L君办事的时间到了,匆忙地出门;L夫人靠近壁间,翻开日历一看;“今天十六日,从这里到上海,上海到家乡,四天的路程;至多二十一日可以到家里了。”她这样想,忍不住起了一种无名的兴奋;无意之间,把二十一日那天的日历,折了一只角。 车站的电灯光中,人众的踉跄渐渐地安静了。汽笛“口求”的一声,站役一挥他的小旗子,庞然乌黑的火车就蠕动他的蛇足而游行了。L君立在月台上,高举他的草帽,向车窗里露出半身的夫人说: “早一点回来,路上小心些呢!”她望不见了,扭转身来,整理了所带的东西。坐定后,靠窗一望,才觉得车子在黑夜里肆其阔步。她又望望车中有的与同伴闲谈,有的和她一样是孤单单的,东张西望;她于是从荷包里抽出了一本新小说来翻看。 第二天,她醒过来一望,在她的前面隔着五六个座位,有人对她挥手;她站起来,认真一看,是她五年前的女同学N女士。她想到那边去与N女士同坐,把东西搬了过去,N女士帮助她弄好,二个人便同坐。 “N姊,你也回去吗?我正苦寂寞呢!” “我不是回去,我到南京去听讲,你是回去吗?” “是的,唉,我们多时不见了!我听得你在女高师要毕业了。” “真是说来惭愧,这回名义上是毕业了。” “那么何以不回去呢?” “我想在南京听讲完结后,便回家去。” “你真用功,像我这样的人,是废物了。” “那里说,你是一个贤惠的主妇呢!” “别调我罢,N姊!这回听说你们到日本去过的吗?” “是去过的。” “那么请你讲些日本的风俗,给我听听呀!” “我们去的时间很短促,也没有什么可讲。” “那边我们K省的同乡很多吗?” “总算不少,有二百多人;说起了同乡,那时我们K省同乡会,因为在文科大学里读书的一位同乡死了,开追悼会;听说他死后把尸体烧掉了!” “啧啧啧!”L夫人突然显出一种意外的恐怖,舌子舐在上颚,发出这么的声音。 “口哀,在日本算不得什么稀奇!日本人死了,都是这样的。” 远远里听得嘈杂的人声,说是转车的地方到了。都会的风,吹断了L夫人未完成的惊惶;她们和坐众一样的匆匆地下车去了。 …… 又过了一天的晚上,L夫人孤闷地坐在沪宁线的车子里。她想起N女士对她讲的,文科大学烧尸的事情。 “这怕是秦舟罢!……” “不是,他是一年前死的;不过至少他死后也是这样办了的。……惨酷!” 她阖拢了眼儿,这样想,时时震颤她头部;没有睡觉的坐客,都注目她,以为她是着寒了,很替她担忧。她却还是不断的想:“一个活泼而有为的少年,把他烧成灰,可怕啊!可怕啊!若是这样,我还想上他的墓地,怕是徒然的了。” 她睁开眼儿,向车窗一望;一片黑漆的大地,重重的包围窗子。车中人好像埋在地底,蚯蚓似的乱攒。 “我啊!我啊!恨不向窗外一跳,扑在黑漆的大地上,雨打也好!风吹也好!吹到吹到……混合成一团。” “像他那样的人,可以这样子烧掉了;没有一点形迹留在这世界上。那么我还混在这里干什么?请教干什么?要我自己回答!” 她一夜没有回答出这个疑问;天明后,因为上海快车到了,她便想起所带的礼物,应如何送给邻近人家,把她这个疑问,暂时搁起了。从上海到她的家里,不到半天的路程。所以她急急乎,在预备到家的事了。 三 一处高大而半旧的房屋,高耸在一个小镇的市梢头。 里边的厅堂只剩几张破旧的桌子和椅子,又薄薄的加上一层灰尘,显出败落的一种悲调。L夫人回到这所——长大于此的——房屋里已经三天了;厅堂右面的一间空室,光线很亮,后面的广场上,时时送进夏天的凉风;她们母女俩正在这里谈话。 “好麻烦啊!一到家里,便一家家的教我去吃饭。” “噢!你已不记得了!你没有嫁的时候,他们不来教你去,你还去得快哩!” “不知道为了什么?现在觉得客气了,他们更是客气呢!” “那是当然的,今天你休息休息才是;我看你有什么不称心罢?” “不,我路上不惯;几天闷在火车里,还没复元。” “这回很好,难为你得到我的信,便动身回来了。” “我本想回来呢,妈妈!这次的信谁写的?” “我教舟弟写的。” 她忍不住问了这一声,听得她母亲答是“舟弟”二个字,她突然的,全身热度增高了几倍;忽尔眼前也暗了,额上滴出一颗一颗珍珠似的汗。她用尽气力的压下去,做出镇静,对她母亲望着。 “舟叔写的吗?” “是呀,舟弟来,我顺便教他写的。” 她觉得更奇怪了,压了去的热度,又增上来;她的脸儿,慢慢地也红了;手里拿着的一把蒲扇,不住的挥,想扇凉这突然的热度;她继续又问下去:“他可不是在日本三年多了吗?” “是的,这回暑假他也回来了。” 她听到这里,真是难受极了;想把死的事情讲出来,又不好意思;又疑是在梦里。她母亲的眼光逼住她,只好敷衍下去:“他还去吗?妈妈!” “听说就要去的。” “这二三天何以不来呢?” “那天他替我写信后,回去便发寒热了。” 她听到这里,又不耐了;觉得一层层的痛苦围住她,立刻想和他一见:表白这久屈的心儿。她率心地对她母亲说:“明天我想去望望舟叔,妈妈!” “何必急呢!” “不,他是和L很知己的老同学;况且L有话对他说。” 沉默了许久,她便找出些别的事情,和她母亲谈话;面子上露出没有事的一样。只觉得母亲,这回好像和秦舟的感情恢复了;不说他的坏话,也不阻止她去看他;这是很奇怪的。归根起来,究竟他那个人不差。但怎会有死的一回事,她总破不掉这个疑窦,愈疑又愈深了。 离L夫人母家有二百多步,是秦舟的住宅;在小镇的南弄里。要是在露台上,两家可以互相望得见的。 秦舟睡在后面的小楼上,听得下面有声音;他的嫡母接待一位亲戚的声音;这位亲戚的声音好像很熟悉的。他不由得心悸了,楼梯上的足音,一步逼近一步。秦舟的嫡母,引导L夫人,到这小楼上了。 “瑞姐,你请坐罢!横竖不客气的,我下去教他们倒些茶来。”秦舟的嫡母下楼去了。 “不必客气,亲妈!”L夫人阻止她一声,觉得又为难了;用何种话和秦舟说呢?不待她沉思,她已站在秦舟的床前了。 “舟叔叔,舟叔叔,你有点不爽快吗?”她转身向秦舟发问。 “瑞姐吗?……噢,谢你,请坐罢!”秦舟勉强坐起来,用单被裹住身体,没精采的低倒头。 “舟叔叔,回国有几天了?”她就在旁的椅子上坐下。 “不到半个月罢。”他断断续续的回答。 L夫人看他那种神气,暗里想:我今年二十四岁,他比我小两年;但是他头发长,面庞比从前更瘦削了;几乎像近三十岁的人了。薄薄的汗衫,更映出他的瘦骨嶙刚;语音也低微,一处一处都显出颓丧的病的气态。因此不由得起了一种悲痛的怜悯心。 一个婢女送了茶来,偷耽耽地向她望了一眼,便下楼去。 “瑞姐,你几时回来的?”秦舟用枕子托在背后,舒畅地问她。 “我回来有四天了!” “L兄好吗?替我问候他。” “他还是那样,谢你!” 秦舟又低倒头不问下了,好像很疲乏的一般,吁了一口气。L夫人在室中一望,东壁装着三四架旧书;靠南窗下的桌子上,摊了一堆西装书籍。窗外可以望见田野,小丘丛林,寥落的村子,长浜的流水。“这是我多年前,时时与舟叔靠在南窗栏上顽玩的地方。蔚蓝的天空依旧衬出这些景物,可是……啊!”L夫人想到这里,以前的经历,又一重重的爆发了。她静待秦舟提起以前的事情,那么可以表白她抑屈在心里的一切。她想“秦舟是一个热情多感的人,少不得总要提起的;那么我不妨把我的怀抱,和急电报死的事情实说出来。”她想到这里,总是一个疑团,又未便实说。 但是秦舟还是没有话,L夫人更无聊了。“怕他怨我罢!不,他所怨的是命运;那我怎样安慰他呢?”她千想万想,看看秦舟,那又是无力,又是冷淡;对她一点没有表示。她忍不住又问下去:“舟叔你在东京的生活好吗?” “说不定的,有时很快乐,有时很单调。” “你何以这样长久的时间才回来?” “我本想不回来的,我也想不到这回有和你会见的一天。” “我自从得到妈妈的信,一认笔迹,是你写的;我所以赶急回来。” “瑞姐啊!我的字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就是我个人也与从前也不同了。到东京以前的我,我已经完全忘却;甚至当他死了。现在的我,是另一个;所以不很想回来,东京便是我的故乡。” L夫人听得这些话,想要表白的,又被他打断了;并且也找不出一句适当的回话。秦舟仍旧低倒头,静歇着。 此时秦舟的嫡母上楼来了,L夫人和她谈些别的事情;冷寂的空气里,又加上一层温度了。秦舟欠伸了一次,把枕子叠过一边,倾斜的倚靠着;望L夫人的侧面。 虽说他是心气和平,少不得也有今昔之感罢! ——五六年不相见了,她披在额上的刘海,已束了起来;于是她的处女时代,也告了一段结束。面庞瘦削了些,修长的眉毛,乌黑的瞳子,闪出一重沉默的情热。谈话时含有不自然的微笑。 ——淡灰色丝织的上装,宽大适中;玄色的裙子,配合得素朴而庄静;这是贤明的少年主妇的象征! 这样子上上下下的,在秦舟眼里温过一遍;又听她那样和婉的声音,清朗的调子;也鼓动他病的兴奋了。但是他还是低头责备自己:“关你什么事呢?” L夫人不好意思在这里多坐了,秦舟的嫡母也在,并且所要讲的话,也无从说起;便站起来告别。 “舟叔叔,你静养后就会好的;我去了!饶恕我扰你。” “那里的话,谢你还来玩。” “请你借几本书给我看罢!” “我的书堆在桌子上,你不妨自己挑选。” L夫人站在桌子的旁边,随便一翻,都是外国文书,只有三册稿本,面上写的是“生涯的一片”,她问了: “生涯的一片是什么?” “那是我在东京的杂记。” “我很想知道一点日本的风土人情,可以借给我看吗?” “你带去看也好。” 她便带了这三册杂记下楼,秦舟的嫡母留她用点心,她也婉辞谢却了。她一路回去,一路想:“秦舟从前是热烈的一个人,现在变了孤冷无生气的了。假使不变我当时的成见,或者不至于使他这样灰心罢!……但是……我呢,为一纸的电报误了!我来不及安慰他了。这一纸的电报,何从而来的哟?”她愈想愈恼了。 L夫人回到母家厅堂隔壁的一室里;母亲不在,她把三册日记放在桌子上,气疼疼地坐下。桌子上有一封信,她拿来一看署:“L缄”的;这“L缄”二字,又触着她悲愤的机旋,全身的炽焰,一齐冒上;她并不拆看,把这封信撕得粉碎,团了一团,向窗外一掷。咬紧了牙儿,猛猛地向自己膝上击了一拳!低低的自言自语: “我还要看你无耻人的信吗?……你简直不是人,是——是禽兽!禽曾来的信,我还值得看吗? ”他死了?——明明他活着!难道我在梦里吗?不是,在白天里,实在他活着;——那么一纸的电报,怕不是你假造的罢? “我假使不看见这张电报,至今可问心无愧;他也不致于消沉到这样地位;或者还有更好的现象。 ”我知道了,你……你无非要我和你结婚;你无非要破坏我和他的感情,打断我思念他。啊!……啊!你的手腕太辣了。 “你还算得人吗?配得上做我的丈夫吗?……你到镜子里去照一照罢!你那出毛的脸儿。……” 她满面的痛苦与愤怒,一种被侮辱被欺诈的遗恨与反抗,横在她的脑中;她两手压住胸部,眉睫露出一层男性的狞恶,在内室里,又听得她母亲,指挥婢女弄晚饭;深怕惊动她的母亲,勉强支持她胸中重量的震荡。 她伸手取了三册的杂记,是第三第四第五;便舍去四五两册,先翻看第三册;她一页一页的默诵过去。 她默诵这册日记,不上三十页,她的身体颤动了;她再不翻过去,只是反反复复的默诵这三四页;她更颤动得厉害了,还不断的睁起眼儿,一个一个字的念下: 四月五日——在这春天的假期中;大好湖山,点缀着淡红色的樱花,青碧色的柳叶;和风暖日,气象一新。别人看来,总是千载一时,上天赏赐人们的一个游乐时期。 他们有父,有母,有妻,有儿女,有知己的朋友,有美满的爱人;我呢!漂流在异国,除了我个活尸LivingClay以外,都是死的东西;这春温如褥的大地上,早不容我喘息匍匐的了。 古语说得好:“人非木石,谁不动情!”触境怀人,也是情理中的事;所以我无日不想到瑞姐,料瑞姐也未必不想我,但是徒然的了。——她现在与L兄正是师弟;为瑞姐前途打算,我深望她与L兄成了好事。我横竖废弃的了!不要因了我,使瑞姐狐疑不决,总要使瑞姐置我于度外才好;这是很紧要的事,我天天在打量那最好的方法。 好!今天才想出来!我打了一个电报,给L兄说: “你的朋友秦舟昨夜十一时死了,他的遗嘱教我们来通知你。”这是用了东方病院的名义发去的;瑞姐定会看见的。 我深愿与我的理想反背,使他因此断念;与L兄的前途的进程,一点没有阻碍;那我才是安心的了! 今天——四月五日——我决不会忘记的。我死后有人替我编年谱,也不要漏去了这一天。 她念完了,低倒头,两太阳埋在手掌里。想像秦舟写这段日记时的痛苦,与那种圣洁的绝望。秦舟的孤苦,旧情的奔裂,眼前的干燥,方才的愤恨,与对于L的误解,一件一件的直闯入她的胸中,升到脑里,好像有无数的蛆虫,拥挤在头中啄她的脑髓。 “啊!……啊!教我……怎样好呢?” 她发出这些被压迫而尖锐的低音,觉得头部沉重极了;不由得一放手来,伏在桌子的角上。 她的母亲急急从内室出来,惊惶地问道:“为什么?瑞儿!……瑞儿!你为了什么?” 她伏在桌上,一声也没回答。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四夜初稿 [book_title]水汪汪的眼 第一部初恋有一年的夏天,夕阳红得像鲜血般的在地平线上流淌。何本从一个小镇的市梢出来,急忙忙地向那不远的村子走去。他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在这暑假中天天出外顽耍,好像野马出了笼子似的;他的父母也漫不管他,任他所作所为的。他走近这村子了,于是沿着田陌,绕到村子的后面。这里一片草原上,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农家女儿,看守住一头绵羊,口里在唱歌;何本在她的背后轻轻的走上,她没有觉察,何本将她的辫儿拉了一拉。 “是谁?”她回转头来,“你吓死我了。口哀,口哀,我要告诉妈妈的。”她举起右手,掩住眼儿装做哭的样子。 “毛大,毛大,你别要哭!你哭我不和你要好了。”何本说了,心里有点惊慌;像石像似的动也不动,凝视看她。过了一歇,她放下了手,嘻嘻地笑了;他才放心,便一同坐在草地上说话。毛大对他说:“何本,你总是骗我的!你说有个痧药瓶送给我,你带来了没有?” “我带来了。” “放在哪儿呢?” “在我的袋里。” “那么你送给我呀!” “不,在这儿不送你,到一块地方去送你。” “那一块地方呢?” “那边竹园里。” “那么教我的羊怎样呢?” “我先去等在竹园里。你把你的羊牵了回去,马上就来。” 毛大动身,把她的羊牵走了;何本跟她进一个村子的后门。 天光渐渐地暗了,在几间破屋的后面,一处丛竹插满的林中,飒飒地摇出凉快的晚风,何本一个人,偷耽耽地穿过林子进去,找到一处乱柴堆;他就躺下,二足靠在二株竹上,口里咻……咻地叫着。一忽儿毛大来了,走近何本,他就拉着她说:“你也坐下罢!” 她靠近何本的左边坐下,和他睡的姿态侧对着,她微笑地问他:“你允许给我的那个痧药瓶呢?” “因为你不和我要好,我不送给你了!” “我和你要好的。” “那么你和我一同睡在这里。” ——她便并着他的肩儿睡下,于是何本从袋里摸出一个方的小瓶授给她;她把这小瓶两手捧到眼前,借了日光已尽的余辉,注视了一下;好像得了什么奇珍似的抚弄着。这时何本抱住她许久许久了。 “毛大,你为甚还穿的开裆裤呢?” “呀,呀,你别要摸我呢!人家怕痒的。” “你痒不关我呢。” “呀,呀,我要喊了。” “好了,好了。” “你还不放手吗?” 天光更加黑了,远远地有种声音在喊着: “阿毛大!阿毛大!”他们俩吓得一声也不做,静静地听着;毛大推了何本的肩儿说:“妈妈在喊我了,我要回去呢。” “我也要回去了,门口有狗的,你送我到门外罢。” 隔了两三天,何本在街头又遇见毛大了。她提了一个筐子回去。何本跟在她的后面,渐渐离去市街。这是一个下午,太阳热烈地晒在他们俩的身上,汗流满面;他把右手的衣袖,一面揩汗,一面问她说:“你们那边的田间,有白娘瓜吗?” “有的。” “那也有像买来的甜吗?” “比买来的还甜呢。” “我们同去采罢?” “不,要被人家骂的。” “不要被人家知道就是了。” 毛大走近自己的村子了,就不作声响;何本有点着急,便低低地问她:“你不和我一同去吗?” “我要把筐子放到家里才得去呢。” “那么我等在这儿。” “是的。” 何本找到一处有树荫的,靠在篱笆上发呆,他看她从侧门里出来,站住了转了一个身子,像在找寻他。 “在这里!”何本说了,毛大便走近他;指着向西北的一条田陌上走去,不多时光,他们俩站住了,毛大忸着他说:“这里王家伯伯的瓜田,定会有好东西呢!”说了指着不远的瓜棚给他看。 “去采罢!”他说了拉着毛大跨到田间,毛大还瑟缩地向四面望了一望,才一同走进;到了瓜棚的旁边,便一同蹲下去采拾。 他们俩的衣砊里,兜满了白娘瓜,露出惊慌的样子,踏上了一条小路,向着不远的别一个村子走去;踉跄跄地背后像有人追袭他们,他们也不敢回视。 村子的近旁,有许多成荫的大树;把银矢似的阳光遮盖住了。凉风吹到左面的一片河沟里,清清的水儿在微笑。他们就在这河边歇息,把白娘瓜堆在草地上;何本选拣了二个,走下河滩洗净了一下,用一双手捧住,大嚼了一阵。毛大也照他这们办了。一忽儿,八九个白娘瓜都到他们俩的肚子里了。 何本脱去了一双鞋儿,赤着足,坐在河滩上;二足升到水里,搅个不住。毛大站在他的旁边呆望着。 “喂!毛大,我们洗一个冷水浴罢?” “那是不行的,要沉死在河里的呢。” “没有这种事的,你看这里很浅,我一双足伸下去,就有泥浆泛上来。” “你不怕落水鬼吗?” “这里没有的,有了落水鬼它会变一双红鞋,或是一朵鲜花浮在河面的。你看这里没有这种东西。”他说完了,就把他的上衣下衣一齐解掉,跨下河去;他托出一双小小的腕臂,像翅膀似的泳上去,于是河水浸到他的颈项;他得意地对她说:“毛大你也来吗?” “不,不!”她站在河滩上,发出一种惊奇的神情观望他;又像替他耽忧时时发着寒颤。过了一歇,他泳回到河滩来“喔”的一声,他一滑足半身横在泥土上,半身浸在水里。毛大忙的用了全力拉他的手,才上到滩来:一个赤裸裸的身子,背上和臂儿上腰里,都涂着泥土了;他不由得呱呱地哭起来了。 “教你不要下河去,你偏不听!”毛大带着怨声羞涩地说了,便解去自己污秽的一袭上衣,把他的泥涂处揩试干净;又柔顺地将何本的下衣,交给他穿上;而且替他穿上那件上衣。于是她赤露了上身,挟着自己污秽的上衣,催促他回去。 这时阳光渐变得很微弱,和他们俩同样显出扫兴的神气。 第二天早上,何本牵了他的母亲的衣角,站在大门前,候那副糖糕担。那些上市的人们,过了不少,却瞧不见一个卖糖糕的。有一个中年的农人,提了菜筐,慢慢儿走近他们了;他先和何本的母亲招呼了一声,然后从筐中拿出二块糖糕,含笑地送给何本。 “小弟弟,昨天你在洗冷水浴。这是动不得的,下次别要这么做!”他把糖糕送给后,劝告他这样说。 “真的吗,在哪儿?”他的母亲发出惊问。 “我的阿毛大的衣服,弄得一身污泥;但是,师母他不懂事的,不要去责备他。”他说了便辞别他们回去,这人就是毛大的父亲李正常,他历年替何本家里做工时,总带着毛大到何本家去吃饭的;他们二家是很熟很熟的宾主了。 自从这一次,何本被李正常揭破了罪状后,他的母亲便天天看管他,不许他一个人出门,他像犯了什么大的罪过,和住在监禁里一样。 第二部不可思议的魔术何本从小学校卒业后,考进了中学;他离去家乡,寄宿到上海快有五年了。今年他长到十六岁了,混在这个烦热的虚荣之市里,也不觉得甚么有异。有时他随着同学们在几个著名的女学校前,徘徊不已;但他的心中还忘不掉毛大。 他想到近二三年来,暑假回去,偶然看见毛大,也一年长大一年了;就是在中途遇见,二人都含着羞涩的神气,过路人似的不招呼了;李正常虽是还来做工,可是不带她来吃饭了。 他又忘不掉的,遇见她时,她总不敢正视;而一双水汪汪的眼儿,流转得非常神秘,使他的心情也流荡不息。 她的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套上了一副椭圆形的面架;如果加以美丽的装饰,穿了贵重的衣服,也是一个繁华场中的尤物,何致委在蓬蒿之间呢。 春天张着她的催眠的罗网,处处使人疲惫,无力;他对于学校里的功课,漠不关心,整天的发些无谓的空想。 有一天,他和几位同学,在四马路的一带书店里闲逛;他们买了许多新出的杂志小说,何本也无意之间买了一册《秘术一百种》。这一天是星期日,他回到学校的寄宿舍里,坐在床上把那本《秘术一百种》翻看。 他突然注意在目录上的一条:“梦中与所思人相会”。 于是他认了页数,平心静气地躺下去,随后翻到这一页上,这里说: “用四方的白纸一方,将天竹枝的根,和自己剪下的头发,包拢来藏在枕边;不使别人知道。夜间就会与所思人在梦中相会。” 他看了这一段话,便反覆沉思;他以为这个方法并不烦难的,心中跃跃欲试了。于是他乘着他们晚饭的时候,一个人到校长室前面的花坛上,掘了些天竹枝的根;忙的归到寄宿舍,照书上的一个方法弄妥了。他虽是牺牲了一顿晚饭,觉得毫没有损失的样子。 他心里怀着一种欢喜,又躁急,又不安,弄得坐也不好,立也不好;甚至像手足无所措的样子。睡眠的钟声响了,他才安闲,好像解去了一件重大的心事;他忙的摊了被褥,垂下帐子;他在帐中还注意同室的人觊觎他没有?像是帐中藏了一件无价的奇珍。灯光熄了以后,他稍稍清净一点;轻轻的在枕边探索一下,那个纸包没有逃去。于是他的头搁在枕上,动也不动,心里一刻不停的默念着:“今夜梦中与毛大相会!”念了又念,念了又念,差不多快念过五更了。 这时他觉得有些疲倦了,便朦胧地睡去。忽然他好像在故乡的一处庙宇的广场上玩,看见毛大在前面走过,他忙的喊她:“毛大,毛大!” “哦,你几时回来的?”她回转身来走近他。 “前天回来的。” 他觉得毛大一点没有变更,还是五六年前的样子;于是他拉了她的手,进到一所高大的殿堂里;又走到里天井,进一间藏柴槁的小屋子;他们俩坐在柴槁上,发现了许多吃的东西:什么饼干呀,蜜糕呀,什么水梨呀,苹果呀,堆了一大堆。他们俩欢喜极了,不管是谁的东西,拿来任意大嚼。 这时他的一双眼儿,红赤赤的痴望着毛大;显露出一种性的饥荒,生理上的机能也突然奋发了。他一看对面的毛大,眉儿眼儿什么多美;她像会到何本的意思,也露出种种的媚态,于是他像奔牛似的扑上去。……磟的一声,把他惊醒了,他依旧在寄宿舍里;日光浸到窗上了,他忙的换了衣服起身。 他到洗漱处去,几个同寝室的人,正在谈论他昨夜怎样梦呓,怎样呼喊。他像负了重病似的,没有气力和他们争论;心里只是藏着一个秘密,始终惊异那本秘术书上的神奇。 以后他的早熟的心情中,生起了一种无名的烦闷,把他的胸坎圆满地占据住了;他昏昏然醉酒般的不能自主,他的纤细的神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第三部死与热病何本在上海的一个中学里毕业后,他又考取了北京的N大学。在北京混过了五年,好像昨天的事。今年在N大学毕业了,他的年纪也长到二十一岁了。自从他到北京去后,这回暑假毕业回来,算是第一次归到故乡。 天气烦热,他也不想往外,只是在家中看书消遣;就是亲戚朋友们来问候他,他也觉得乏味极了。他虽是二十一岁的年青人,但是几年来经过都会的豪华,一切希望尽付乌有了;回想起来只有些悲欢离合的薄影,现在的情怀,较中年人都平淡,几乎成枯寂的老僧了。他觉得在家乡住在与市声隔绝的老屋里,非常称意呢! 一天下午,他挟了一册外国文的杂志:在走廊里赤着足,靠在藤椅上休息。历年替他家里做工的那位李正常来了,走近他招呼了一声,手里提着什么东西似的,往内室去;一忽儿他回出来,欣欣然问何本说:“小先生,你才回来的吗?” “是的。” “多年不见了,你长得这样大,我听说你要做官了?” “那有这样话。” “你别瞒我,你小时候我常常抱你买糕饼给你吃的;现今你做了官,你要荐我做一个管门人呢。” “像我这不懂事的人,那会做官呢!” “不,你看那方言馆出身的人,都做官了;你别客气。” “小先生,我听说你的妈妈选了H乡桂翰林的小姐,给你订婚了。” “不,不,……不!” 他一句话答不出来,他的胸中千情万绪,乱丝般的缠扰着;李正常看他没有神思,便辞别退下。他稍稍镇静了一点,他想到李正常的额上,刻着一条条深刻的皱纹,露出他的劳苦一年年增进的特征;不由得起了深的同情。他的话多少带些应酬味,然而对于何本的热爱,期望,一种纯朴而深厚的高谊,使何本感激无地了。 这几天来,何本每天听得像李正常那样的话;尤其今天他起了一种特异的感情,自言自语的说:“忠厚的长者们哟!像我这样一件废弃的东西,不配你们的厚爱,也不配你们的期望。啊,啊,我恨不得把十年来的无聊,放浪,尽情的告诉了你们,你们定会拍案大呼,把我骂得鲜血淋漓。然而我那有勇气来告诉你们,惊动你们纯朴的精神;使你们为我抱着失望,愤恨,不平,怜惜。我也没有这个忍心,你们也不要挂记我这无益于你们,也无益于世的破东西哟。” 他说完了,又要到订婚的话,立刻联想起,那位李正常的女儿毛大好像站在他的前面,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对他凝望着;他昏醉得不成样子,像是浑身汨没在她的一双水汪汪的眼儿里了。拍的一声。他手里拿的一本外国杂志落下了,惊醒了他的一刹那间的迷幻;他觉得仍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 这时他的母亲移了一个凳子来,坐在他近旁;他装做没有事的样子接待她。她是一个中年的仁慈妇人,对他望了一望,心里觉得异常欢喜;便问他说: “本本,你身体舒服吗?” “我觉得回来了很好。” “一个人第一件幸福,是没有毛病。” “是呀!” “你回来的半个月以前,这里时疫毛病流行得很厉害。” “没有人家遭难吗?” “有的,邻近的王伯章也死了,张师父也死了;西村的杨阿二也死了;就是刚才来的李正常的女儿也死了。” “那个女儿也死了吗?”他听到这里,非常紧张,像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是的,也是死在时疫里的。”她的母亲说完了,就有仆人来喊他们去晚饭,把这个谈话折断了。 他一个人,睡在一间空旷的寝室里,明月照在对床的纸窗上,银灰色的,惨白色的,好像幻了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对他望。窗外的夏虫声,唧唧地,哜哜地,好像幽魂的哭泣。他想到死去了的毛大,不由得悲感并来。 “唉,你这活泼泼的处女,暝目长眠了!你这无罪的处女,竟会瞑目长眠了!啊,啊,举世都是行尸走肉们,扮出了男女老少,热闹地演那怪丑的喜剧。天啊!天啊!你还留着我做旁观者吗?可是我看厌了,听厌了;你快来引导我到所爱的人前。……”他默默地自语了一回,左右转侧,通夜没有睡觉。 第二天清早,他穿了衣服,一直踱到门外,沿着市梢西往;走了二百步的光景,西村——毛大的村子涌在他的眼前了。他十年前时时和她在这条路上来往的;道路没有改变,他的伴侣已成陈死人了。他站在路旁神经迟钝,忘记到这儿来干什么事了。离他不远有两三处新封土的坟墓,送到他的眼前;他才想到来找一个毛大的坟墓。他想:这两三处的新坟,不知道那一个是毛大的?满贮着一腔眼泪,洒到何处?他忍不住了,一滴滴的落下来,顺了风儿,低低的说道:“像你那样的人会死吗?真是天道逆行,无所忌惮,怎不令人切齿痛恨呢!”你死了,我才觉得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在这里对你忏悔罢。我自从离去故乡,起初几年我还把你的影儿藏在心坎里;刻刻不忘;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渐渐的淡下去了。我在一个大都会里,一时被妖艳的妇人戏弄玩狎的时候,你定在空房哭泣啊,我还有怎样的面目来见你呢? “如果我不离去故乡,不进学校,我想我现在也是一个少年农人;我娶了你,何等美满,何等甜蜜,你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漂流到这样田地。啊,学问有何用?徒然扩大了人的空虚的奢望,把一切美好机缘投在枯井里了。 “求你饶恕我罢!求你饶恕我罢!……”他说到这里,有几个上市的人,在这路上经过。他止住了声息,欠伸了一回,装做深呼吸的样子;村子的矮屋浓荫,背后衬托着一片无涯的田野,一丝丝的田陌网罗般的呈在他的眼前;他喝了一服自然的清凉剂,似乎清醒了一大半。远处一个年青的女人,慢慢地走来;穿的素色的上衣,乌黑的裙子;她一双圆活的眼儿,上下莫定,时时注望他;走近了他,便低倒头看在她自己一双高高的乳房上,害羞地绕道过去,进这村子的前门。他呆呆的目送她进去,至于不见;他发着寒颤又是自言自语的说:“依旧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她是毛大;……是了,她没有死。……她明明死了,除非……除非我见鬼了。……不,不,白天里那会……”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番,交着二腕抱住什么东西似的,一双脚也笨重不灵;他心里起了一层无名的恐怖,鼓出残余的勇气,走回家去。 他的母亲正是候在门外,教他去吃早饭;看见他这副神情,有点奇异,便问他:“老清早你到什么地方去的?” “我去散步的。” “你觉得冷吗?” “不,不,我今天见鬼了!那个李正常的毛大,在我面前走过。” “那里是鬼呢?” “我昨天说她死了。” “不,毛大没有死,毛大的妹子死了。” “她没有妹子的罢?” “你出门了多年,当然不知道她有妹子的;毛大今年春天出嫁的,她的妹子也有六岁了,恐怕你完全不知道呢。” “是吗,是吗?” 你听得这番话,心里放宽了一些;但是神经麻木,只是发出不自然的干笑声。一忽儿全身的血液,都聚在他的脑髓里,一步紧一步的震荡着;他的眼前暗了。 当夜他发了热病,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闭了眼儿,任那急促的呼吸,安排他的腹部运动。他的深红的嘴唇,半开半闭地时时颤动着。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里,他只见眼前,周围,充满了无数的小的大的水汪汪的眼儿;那些水汪汪的眼儿,又像变变地飞来飞去,无孔不入。他在静候着这一场妖异的究竟。 十二年八月稿 [book_title]百足虫 一 纪恺在淞沪站下了车,混在人众里溜出来;他站住了,无意识地将他的手表向着壁钟对照了一下——时间还早——他这样想。第一去拜望新交的女朋友迈贞,第二去访问多年阔别的老同学谈甘;这二件使命同时涌上他的心头,于是他转身走了。 他怀着幸运似的心里装满了稀有的欢喜;沿着铁栏栅朝东,盛夏的太阳一步一步的逼着他,他一点不挂在心头。 ——但是不好意思罢!对于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妹妹们当怎样应接,使得他们欢迎我常去,倒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他想到这里心中未免蒙了一层稀薄的不安。但他仍然前进,宝山路过了,靶子路来了。他抛去了刚才的念头,沿街张望过去,□□里三个字突然止住了他的足步,他从这条里弄进去,又暗地里念着:“五十八号,”念了又念终于他找到了。 他站在黑漆的大门前,举起右手把他的胸坎抚了一抚;然后笃笃笃地敲了铜环,里面就有人来开门,他便脱了草帽。 “迈贞在家吗?”他问了一声,站在天井里。开门的女孩子一声不答,忙的逃了进去;接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招呼他到客厅里坐。他把草帽放在茶几上,又复问一声:“迈贞在家吗?” “她便会来了。”中年妇人说了,吩咐女仆倒茶进纸烟。 他坐下一望,室中的陈设虽是不十分雅致,却都是红木的东西,其他的装饰也很值价的;隐隐约约旧家的一种表示充满在室中。中年妇人将桌上的信件红帖子一类的东西,收拾一下拿了进去,对纪恺说:“请坐。她便会来的。” 纪恺想要回答的时候,迈贞出来了,与纪恺行了一个礼。 “弟弟在哭,他又要和我缠扰了。”迈贞退下几步,向着已进内室的中年妇人说了,又回出来向纪恺说:“我想教我的弟弟一同出来见你,他害羞起来了,并且和我缠扰,脾气真坏。” “孩子总是这样的,他几岁了?”纪恺心里觉得非常满足,因为得到了这些意外的谈话资料。 “他是六岁。” “上学了吗?” “还没上学。” “刚才一位是你的母亲吗?” “是的。” “那我没有招呼她,真是失礼!” “不必客气的。你从吴淞来吗?” “自吴淞来的。” 这时迈贞的母亲领了她的弟弟靠在屏门柱边,她的两个妹妹牵住母亲的衣角,在偷看纪恺;女仆端了二杯苏打水分给纪恺与迈贞。 “弟弟来喝柠檬水。”纪恺拿了杯子向她的弟弟说,又做了个手势给他,她的母亲在怂恿他。 “是吗,这位先生多么亲切,快来给他接一个吻!”迈贞便走近她的弟弟,弯转腰来教他出来,他低倒头藏在屏门后不使纪恺看见;二个妹妹在笑他,他更是咕喽地拒绝她,她于是愤愤地说:“好了,不来请教你了,以后你也不要到我跟前讨东西吃罢。” 纪恺默默地看迈贞对她的弟弟,忽而殷勤,忽而愤恨,那种活泼的精神,好像樊笼里的飞鸟,令人摹拟不来的。他又想到她的轻盈的体格何等动人!宛如依人的小鸟,在落漠的生涯中少不掉这样的伴侣。她的母亲领了弟妹们进去,于是他清醒了些,迈贞靠近他坐下。 “你的两个妹妹在那个学校里念书?” “她们在附近的C女学校里,上学了半年便停止的。” “为什么?” “我们的父母不很欢喜进学校的,像我起初,中文先生英文先生都请到家里来教的。” 随后他们俩谈了些平凡的闲话,纪恺便辞别她,她送到他门口说:“我四时后在静安寺路的号里,有便请过来玩。” 纪恺在街道上踱过来,又想到这次第一回到迈贞的家里,一种周围的气氛很不坏;没有上过学校的女子,有这样的倜傥,真是出人意料的。前几次到静安寺路她的父亲开办的一处棉纱庄里,她帮助她的父亲应接客人,也井井有条;实在她有干济之才。这时他对于这位前途大有希望的迈贞,又是羡慕又是祷祝;若有人做了她的丈夫何等美满。这些零星的空想,把他一刹那间的内面生活充实了。 N旅馆里的一室,桌上满抛着水果苏打水;电风扇迅速地在旋转着。纪恺坐在桌前,翻看绘画的书籍,他多年阔别的朋友谈甘躺在床上,看新闻纸。只有电风扇的机声破这岑寂的下午。谈甘本是纪恺小时的同学,在上海时他们俩有种习惯,白天里一同玩,晚上二个人到旅馆里对床闲谈,一连四五天,等到钱没有了才分途回家。有时候纪恺对谈甘说:你何不变了一个女子,有时谈甘对纪恺也是这样说。五年前谈甘到日本去读书,纪恺在交涉使署当书记,五年中从来没有通过一次信,二人的消息大家不知道。这回纪恺接到谈甘回国的信,突然想道:我以为他死了。他怀着一鼓热忱去访问谈甘,谈甘也握着他的手说道:我以为你死了!然而二人的欢喜就在这里跳跃不住的了。 纪恺对着电灯一望,又看了看手表,懒懒地把书籍掩拢,向谈甘说:“我们到外边去吃晚饭罢,今天看来免不掉做个东道主咧!” “那何必呢,就在这里吃一点罢。”谈甘在床上翻了身说:“不,还有一位女朋友,乘此机会教她来谈谈。” “是谁?” “你不认识的。” “你的朋友屈指可数的,那有不认识的道理。”谈甘说了从床上坐起把两掌压在太阳里想下。 “你不要去想,想也不来的,等她来了自会看见的。 那么吃京菜吗?” “不,我欢喜吃闽菜。” “那么到消闲别墅去。” “好的。” “快走罢,晚了没有好房间的。” “慢一点,有女客我要换衣服的。” “算了罢,她未必就欢喜你。” “那里的话。”谈甘感到些说不出的兴奋,就把香港布的下装换了白毕几的。结了领带,套上了法兰绒的上装;戴了草帽;对着衣镜相了一歇,便跟着纪恺动身下楼去。 请客票发到静安寺路去了,他们俩在消闲别墅的一间幽静的室内,吸着纸烟,走来走去只望迈贞快来。 仆人来回报后,迈贞领了她的弟弟便进到这间室里。 纪恺替迈贞与谈甘介绍了一下,她的弟弟只是羞涩地藏在迈贞的身后;纪恺便请迈贞和她的弟弟谈甘坐席,然后自己坐下。上了菜,大家一头吃一头谈些闲话;纪恺迈贞都在殷勤她的弟弟,谈甘但望着迈贞出神;他看她素朴的装束,伶俐的体态,在她的言语举动之间,流露出久年相违的一种——祖国情调——华夏美人的优点。他箸头上的菜物也忘记尝口了。 纪恺指着谈甘对迈贞说:“这位谈君向来在日本留学的,差不多去了五六年,这回第一次回国。” 迈贞点了点头问谈甘说:“谈先生在日本什么学校读书?” “在东京的A大学里读书。” “学什么科?” “学的文科。” “日本人对留学生感情什么样?” “普通交际不算什么坏。”谈甘嚅嗫地回答她的时候,担心夹进日本话;因此他想祖国交际场上,失了他的雄辩的地位,不由得生出了些小小的悲哀。 这时迈贞的弟弟指着谈甘,低低地问她说:“大姊,他是日本人吗?” “是的,他是日本人,前年到我们厂里来过的,你忘记了吗?”她这样答了,她的弟弟只望着谈甘,把他的指头咬在嘴里现出惊异的微笑。 “前几年我们的纱厂里,和日本人交易为数很大;差不多每天有几个日本人到我们厂里来。那时他还小。——从抵制日本货之后,交易就此继绝;但是有几位交情厚一点的日本人,依旧亲戚一般的来来往往;并且他们每次来带一点日本的糕饼送给他;所以他听得了日本人非常欢喜。近二年他们回国了,他仍是念念不忘的。”迈贞这样申明了后,她的弟弟低着头在打她。 “你的弟弟可算小卖国贼。”纪恺说了,谈甘迈贞都笑起来。 “说起来有件笑话,今天可好请教谈先生了。” “新年的元旦,有个日本人到我们厂里,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对我说:Omedeto Gozai ma su!弄得我莫名其妙,没有法了,只好也还敬他说Omedeto Gozai ma su——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那就是恭贺新喜的意思,” “那么我的答词应该怎样说?” “就是还敬他这句话。” “幸而我还不差,其实当时不过一种无意识的效尤罢了。”迈贞得到谈甘的解释,心里充满骄傲的气焰,只是没有放到外面。谈甘在惊奇她的聪明,纪恺与迈贞的弟弟同样觉得这是没意味的话柄。 晚饭过后,他们同到永安公司的屋顶花园天韵楼去散步;在凉亭里坐了一歇,谈甘和纪恺送她姊弟俩回到静安寺路的号里后,就此慢慢地踱回到N旅馆。 晚上十点过了,街上尽量的喧声不绝;他们俩熄了灯,各自躺在相距咫尺的床上。月光从玻璃窗外照人,像是庆祝他们恢复旧有的奇特的友谊,——二人在谈话。 “老谈,我第一次碰见她时,她就晓得我有妻的了。 啊啊!没有希望了。” “你第一次碰见,何须说出这种话。” “那时她的弟弟也在,我说我的儿子也这样大;在这里说起的。” “你怎会认识她的?” “我的表弟介绍的,他也做棉纱庄生意的,和她们同行,往来很亲密。” “她的学问怎样?” “她没有进过学校,中文英文是从前专请先生教的;虽是没有大不了的学问,而见识很高,非常聪明的人。” “没有进过学校,倒有这样的倜傥灵活!” “她的家庭与环境和平常女子不同,她的父亲是个富商;盛时有几处很大的纱厂,在商界上名望很大的。听说从前她的父亲当她做男儿的,从小穿男装,十五岁时就帮助她的父亲应酬客人,又随着她父亲到过北京长春长沙广东等处;前年她的父亲亏了本,就一蹶不振:她面子上虽是很快活,心里也非常懊丧。” “现在她几岁了?” “二十岁。” “没有未婚夫吗?” “没有——我也认识了一个月还不到,我到她的号里有二三次了,今天又到过她的家里,她的父母非常的和蔼可亲。奇怪!她明晓得我有妻儿的,对我还是很好,在她的父母前对我也是一点没拘束的。” “那是友谊的。” “老谈,我是没希望了,你还有这个资格去做他的丈夫。” “不要打趣罢,我是飘流了多年,青春的时期快错过了。” “她在商界上本来交际很广的,所以男朋友很多;假使别人得了她,我就要变为陌路人了。如果属于你了,她与我仍然是一个朋友,还是你去进行!” “哦,刚才在天韵楼她招呼的男子有五六人,我正在奇异。” “那就是……不过她是看不起这般人的,她近年来很爱好文学,所以教我的表弟介绍相识。” “那么她没有情人吗?” “怕没有,我前几次试验过了,不过底细我也不大明白。” “纪恺,像我们这类人不适宜了;商界的青年何等漂亮!恐怕她的眼里未必有书生罢。” “你还够得上他们,你年纪还轻,有家产,又是留学生,丰采也好,正是翩翩公子!……” “莫再打趣了!” “真的,我望你成功,不但望你,并且扶助你成功;我若在你的地位,早已进行了,实在我很欢喜她。” “那我何必鹊巢鸠占呢?” “不,我和你一体的,我的生命可以说寄在你的身上;你的得失就是我的得失。” “这种话你去对她说罢。” 他们谈得倦了,便各自建造甜蜜的梦境,在这里成就了他们日有所思的一切!街上的声音没有了,只有二人枕边的手表声咄咄咄咄地叹息。 二 纪恺的寓所在北车站的附近,离迈贞的家也不远。第二天谈甘便从N旅馆搬住到纪恺的家里,白天里纪恺到交涉使署去干公事,谈甘整天的坐在纪恺家看书,他好像不耐到外边去奔走;天气又是这样热,使他神经昏乱,身外的一事一物都有催睡的引力似的。等到晚上清醒了,便同了纪恺到静安寺路去访问迈贞,一同到天韵楼去乘凉,或是到电影院去看剧,——差不多每天这样按着课程去做的;三人中有一个有事了,才间断一二天。 迈贞同他们二人玩的时候,有时独身,有时带了她的弟弟,若是带了她的弟弟同去,总是到静安寺路,二人一同送去,她的母亲也在等候着。有时她的父亲也在,总是非常感激他们二人的,因为谈甘逢到她的弟弟同来,总要买许多东西送给他。她的弟弟不来的时候,她回去时是到靶子路的;平日她有种习惯,不欢喜坐电车,也不欢喜坐黄包车;二人也徒步送她回家,谈甘照例买些吃的东西带到家里,送给她的弟弟;所以她的弟弟对谈甘的感情,格外甜蜜。他的微小的心情中,又经验了当年日本人对他的情意,他于是信实谈甘是日本人了。迈贞和她的父母本来很爱这孩子的,因而对于谈甘也加上了一层的厚意了。 月亮浸在黄浦的江心,这两个月里,岸上稀少的行人中,时时夹着谈甘纪恺和迈贞的影儿;这是他们送她回去的时候。由黄浦滩折返苏州河畔,沿河兜到靶子路她的家里,每次回去总这样绕远走的。他们在路上有时谈一点笑话,有时评论人家,有时谈些身世的事,为悲为欢没有一定。在这里纪恺几次劝迈贞和谈甘东渡,她有点动心了,她也愿意照办了;但是要求她父母的同意。她回去说了以后,她的父母要晤见纪恺和谈甘当面商量;于是约了一个日子会面。 这约好的一天,谈甘和纪恺到迈贞的家里,她的父亲有事不能回来,他的母亲对纪恺说:“她说要跟谈先生上日本去念书,这是一桩很好的事,她的爹也应许的;可是她年纪还轻,事理不大明白,而且她还没有和人家做亲眷。……”说到这里又向谈甘:“一切的事总要请谈先生照料的。” “伯母你尽量放心,这位谈君是非常忠实的一个青年,近来我们一块儿玩,迈贞定会知道他的性格了。”纪恺这样说,望着谈甘。 “女子上日本去读书的很多,去了之后,她们另外有女子的寄宿舍,也非常便利,伯母你放心罢。”谈甘这们说了。她的母亲便笑着答道:“横竖费你的神,你好好指导她!” “……” “妈妈你既应许,那么是了!别多说闲话。”迈贞在旁边觉得没意思落场,便这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于是搁起了这个问题,讲些别的,一忽儿他们便辞别了出来。 他们二人在路上谈这件事。 “纪恺,我以为这事不会成就的,真是出人意料的了。” “我早料到顺手的,迈贞对于你本来没有问题;你看她母亲的话里有多少深意。口完口完口完!你……的幸……运来了。”纪恺向谈甘说到这里,面上露出一层沉痛的欢喜。 “这原是你的力量,他们也只信实你的话。” “这倒是实在的话,虽然我从此没有挂碍,以后要变成你们俩的保护人了。你记得吗?平时你和她戏谑的时候,她总是来告诉我的,你们去了以后,她受了委曲怕也会写信来告诉我的。啊!我何等的可夸呀!” “回国有二个月了,快要东去了,这二个月中怎知道有这样的收获。” “老谈啊!只是苦了我,从此人间天上,你们尽量的欢乐,我是尽量的苦难。” “你的器量本来很大,同时也极小。” “这是所谓圣人凡人的中间,介着一个我。” “那你应该做圣人。” “可是根器太浅呢!” “……” 他们觉得愈谈愈远了。 纪恺提议选择一天,到离去吴淞不远的一个小城里去玩,当是临别的纪念;谈甘与迈贞也很同意。 这一天他们约了,同往北车站乘上吴淞车,迈贞和谈甘并肩坐着,纪恺在她们的对面占了一个座位。他看看他们,只是低了头一声不作的在想。——有一天在迈贞的家里,她的母亲教她的弟弟来招呼我们,指着谈甘说:“叫这位哥哥,”指着我说:“叫这位伯伯。”啊啊!我只是比谈甘大了七八年的年纪,他就占有衔头。……有一天她的母亲教她的弟弟来给我们接吻,他只是给谈甘接了一个吻,便不肯到我这里来。啊啊!你这小小的一个,谁教你这样的,除非有运命的主宰。……有一天谈甘偶而发热,在痰中咳出血来,迈贞见了告诉她的母亲,第二天她的母亲见了谈甘,教他如何休养,如何服药,如何细心,如何防遏;真是体贴入微了。啊啊!我所有的一切隐痛,有谁知道呢?……他这样温过了几件刺心的事情,火车已到炮台湾了。 他们下了车,纪恺最先跳下月台,接着谈甘也跳下了!迈贞立在月台上喊着,谈甘便转身过去抱了她下月台。纪恺只望着发呆。这时一群黄包车来接他们三人,他们选坐了,车夫飞也似的向着不远的小城里去。 三 这所小城,从前纪恺与谈甘曾在这儿念书的,所以很熟悉;他们走进南门,那些陈旧的店铺像是旧相识,迈贞也稀罕的望着。穿过了西门,走进古庙似的一所书院的旧址,他们就在这里歇息。 天光晚了,这久已空旷的书院,尤其显出荒凉岑寂。 他们从客厅里搬出几把藤椅坐在庭前;甬道的两旁树木花草,蚊虫在这里奏出微细的音乐。仆人端了茶来,纪恺一喝而尽。像从梦里醒来,睁出眼儿向着谈甘与迈贞望了一歇,便又吩咐仆人弄酒菜。迈贞并坐在谈甘的傍边,教他唱长生殿的歌曲。 “今天是七夕,唱这曲子很好。啊,我三年前在这里一个人孤寂地住了十多天,风静小庭砐泣夜,月明古寺鬼窥人。 这就是那时候得到的二句诗。”纪恺说到这里,迈贞不由得起了寒颤;她忽而离着坐位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说着把她的裙子乱扑,一条七八寸长的百足虫落到地上,谈甘忙的踏了一脚。她接着说:“我最害怕是百足虫,小时候几次被它咬伤皮肤。你看它的身体踏做了二段,还会蠕蠕地不死呢。” “这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谈甘插了一句话,她由是狠命地去踏了几脚。纪恺又呆了,“啊,这是我的命运!”他想要说出,终于止住了。 仆人在庭前燃上了灯罩,搬上酒菜。迈贞觉得这时有异样的欢乐,她和谈甘讲些日本的事情。纪恺有时插几句话,总是不很高兴似的。后来他兴奋了,只管喝酒连了十多杯,他的脸儿苍白得不成样子,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被迈贞与谈甘也觉察了,便劝阻他,他不但不听,并且喝得更厉害了。谈甘抱着了他,吩咐仆人撤去酒杯,他才伏在台上嘤嘤地大哭。 迈贞看了这种情形,心里便不舒服起来;想要回去,而纪恺的哭声更加大了。谈甘扶着他离去酒席,开了走廊的侧门,踱到草地上;迈贞跟在后面。纪恺对了天空的明月忽又发笑起来。迈贞便说:“我心悸还没止住,你真吓得我死去活来!” “小姐,对不起!……”纪恺向她鞠躬赔罪,他便挥了臂儿,蹒跚地上泥山去,谈甘忙的扶着他。 “回去罢,回去罢,上山去干甚么?”迈贞又惊惶地喊了,纪恺不听,她没法,只好拉了谈甘衣角一同上山。到了山顶上,谈甘依旧找着他,他又向了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许多恨懑的话。 “不如一死!不如一跃而死!……痛快,痛快!”最后他喊了,想要跃下,谈甘止住他了。迈贞催促谈甘扶他下山,他还是三翻四覆的不愿意去。 “好了,好了,今天我乘兴而来,料不到如此田地的。”迈贞抱怨地说了,纪恺听后,便顺从着谈甘下山去;回到客厅里,整了衣冠,便雇了车子回到炮台湾。 旷野的夜风把纪恺的酒意吹醒了一半。他们坐上火车,这一厢车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纪恺伏在案上瞌眠,对面谈甘和迈贞并坐着。他们俩的面庞与面庞紧紧地贴住,在商量下星期到东后的事。然而纪恺时时醒来,偷望他们俩的。 倏忽地路程经过了一半,纪恺醒得多了;他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迅速地过去,大地与他的心情同样的沉默,孤冷。回转头来,看见谈甘与迈贞甜甜蜜蜜的低语。他想:虽然我在这里,他们俩的心目中早置我于度外的了;想到这里对他们鄙视了一下;不由得心里起了抱恨他们,怀怨他们,厌恶他们;这些意念在他的心里酝酿许久,终于生出仰慕他们,助成他们的反感。车子忽然停止了,他的心潮也止住了。 他们在北站下车,他们俩依旧送她到家里;这时她的母亲候在家里,听得纪恺酒醉,就拿出醒酒的药品给他吃了,他捧了头儿在思度,坐了一歇,果然觉得更清醒了。 由是辞别出来。 冷落的街道上,声息全无;他们踱回去,谈甘走在前面,纪恺愤懑地在他的背上击了几拳;他回过头来说:“你为什么打我,你又醉了吗?” “不。我早醒了,你们在车子里好快活呀!我要报复。” “那你尽量报复罢!” “别生气,说说笑罢了。”纪恺愤懑的神情又平和了。 “其实……” “好朋友…” 第二天纪恺害病了,他不能起床。一间狭隘的房间里,他的夫人侍候在床前;谈甘也在,但看着纪恺睡在被窝里,二眼深深的陷下,发出微弱的目光;他对他的夫人望了一望说: “有了你,我总没有出头的日子了!我全身痛苦,都为有了你;啊,啊,你这前世的冤魂!苦扰到我这般地步。”他说后又转身背着他的夫人,他的夫人只是默默地流泪。他又回过来断断续续地对她说: “然而我辜负你了,你为了几个孩子,天天辛苦;从没享过怎样的乐趣;怎样的华贵;你尊我如帝王,你自视如婢仆;我真对你不起。……我太忍心了!我的病好了以后,定然和你到外边去玩。……”他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便如睡非睡的沉默着。谈甘觉得没意思了,也退出去。 过了两天,他的病越发厉害了;他的夫人在外室调药剂。谈甘坐在他的床前看护他,谈甘靠在床架上看书,时时注望他的面颜;他醒过来看见谈甘,便又兴奋起来;想要爬起来,可是没有力量。谈甘止住了他,他睁着眼儿,落下几点眼泪,摇摇头对谈甘说:“朋友,这回我不会好了。如其我死了,你赶速想法与迈贞实现事实,我在阴间还会帮助你们:若是她为别人得去,我要化为厉鬼,弄得这一个人不死不活的受活地狱。朋友!你别要忘记呢。”他说后又像清醒了一些。 “不关紧的,你安心养病罢!无论如何我总听你的话。 ……”谈甘没有答完,他又昏昏阵阵地说乱话了;他的话也听不懂,只是模糊中带着“迈贞”的名字。 又过了两天,谈甘到纪恺的家里去望他,觉得他的病更厉害了;谈甘叫他,他停了瞳子凝望,已昏迷不省人事。他的夫人坐在旁边流泪,把一张破纸,递给谈甘说:“请谈先生看一看……他昨天夜里写的……写的甚么?”谈甘接了看下:“迈姊:我的运命正是你所畏惧的百足之虫,我现在死了,可是还没有僵。我所等待的,要你在我冰冷的脸上,给我一个热烈的吻,那么我便安全地僵去。我所请求你的,我想你或也愿意的罢!谈君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是一体的;将来你与他成了事实,也可说是我的幸福;有他我虽死如不死,我这请求你的,谅他也不会阻止的罢。——啊,末日临到我身上了,我只渴望着最后的温慰。纪恺上” 这些话写在纸上,字迹潦草,谈甘认了半天才得看完;脸色苍白,心中不由得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勉强把这信折袋起来,回出去,想到迈贞家里商量。待他跨出门口,忽然纪恺夫人的哭声发作了;大约纪恺在这时物化了。 十一年十二月三日稿 [book_title]古董的自杀 B君在宿舍中,沉闷极了;他从书架上取下了几种书籍,翻了这本又去翻别一本;他没有多大的心绪看书,只是把那些书籍的插图略略看了一下,便抛在旁边了。楼梯上有沉重的脚声和口笛的微声,一步一步的逼到楼上,他便开了窗子,向着上楼的一位说:“老李,你见过那位新雇来的侍女吗?” “没有见过,来了吗?” “来了。” “那让我放去了东西再讲罢!”老李说完,便向B君隔壁的一室里走进,解去了外衣制帽,把书包随地一掷;便回到B君的室中。 他们俩对坐在席上,中间介着一个火钵;B君把铁箸措拨炭火,老李开口问道:“那个怎么样?” “不消说,也是个古董货。” “那是我早已猜到的。” “又是乡下人,初次到东京呢。” “你问得这样详细,干甚么?” “不,因为她的话不是东京话,乘此听听口音。” 他们暂时沉默,老李吸着纸烟空想;B君将火钵上架着的开水壶拿下,冲了二杯柠檬茶;二人便呼呼地喝了一阵。灯光亮了,一个女子拿了一张晚报送上来,她跪在老李的前面说:“以后请照料。” 老李应酬了一句回话,她便下楼去。这时老李现出惊愕的样子,问B君:“是她吗?” “是的。” “真是古董店里寻出来的。” “但是她很懂得礼仪呢!” 他们俩笑了一阵,一忽儿这个女子又搬上晚饭了;B君把五角钱给她,教她去买水果。 他们俩吃过了饭,又冲了两杯柠檬茶喝了,大家都有点兴奋;就此乱吸纸烟,一个小小的室里,满布了烟雾。 老李两手抱住了膝,抬头像在想什么似的。B君也踱来踱去,不住的无聊。这时那个女子端上了一盘水果,B君并着老李坐下,对她望了一望,问她:“你的名字叫甚么?” “我的名字叫青枝。”她回答了,低了头万分羞涩似的;B君就在盘中拿了一只苹果给她。 “不,……不,谢你!谢你!”她羞涩得更厉害了,连说话都断续地一点没有气力。她竭力辞谢这个稀有的赏赐,可是B君再三给她,又像正经地又像戏笑地,纠缠了半天;老李只掩着嘴巴发笑;终于她千谢万谢的受了,捧在手里,像一件什么重大的宝物,又说了一套感谢的话,然后凛凛然退出门去。老李的两眼还在注视她,不住的暗笑,她下了楼梯,还听得她的不自然的急喘。 “吃罢!老李!。”B君把去了皮的一只梨给老李,老李受了,对他望了一望,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一幕奇妙的戏剧!以……后取笑……笑……的资料……定会多……呢。”老李一头笑,一头嚼梨,一头说话,一个嘴巴兼了几种的职司;B君看了这种神情,也不由得笑起来了。 过了足足有半个月,他们俩课后团叙的时候,总要叫青枝上楼,做个开玩笑的一件机械。青枝的那种简易的心情,也逐渐灵活了。有一天星期六的下午,他们俩都没有课了,青枝在B君的室里,为B君缝纫被褥,B君帮助她按着被角。老李在旁边又掩口笑个不止,他忍不住开口了。 “青枝!你看B先生的被褥何等美观!” “是呀,……B先生”她说到这里,嘴角里一滴涎沫,不知不觉地流到被面上。 “喂,你什么?”B君没有说完,她已笑倒了;B君续续说下:“你别要听他,他只会胡闹;他的被褥比我还要美观呢!” 这时青枝擦了眼儿,装做正经的样子缝下;老李还在弯腰曲背地笑。 “莫要闹了,你看李先生何等快活;他是有个很标致的情人呢。”B君说了,青枝忙的望着老李,于是老李坐下,向着她有意无意的说:“你望我干甚么?我身上一点没有什么奇怪。”“好幸福啊,李先生,你的情人在那儿?” “听他胡说,你莫要管闲事。……”他笑了一阵,继续说下:“我要问你,你看B先生好吗?” “口哀,你又要胡闹了。”B君插上一句话,青枝一声不作的在折拢被褥,移在旁的一边。 “下楼去了,你们用功!”她说了,整着衣服退下。 “慢,慢,……慢,我介绍你和B先生结婚!”老李一头笑,一头说;又忙的把左手拉住了青枝的衣角,右手拉住了B君的衣角,用力拉拢来。B君笑得气息都继续不接,倒在席上;青枝跪在席上,两手掩住脸儿,笑得也不成样子,口里又在咕噜地说些无力而断续的话,像是责备老李的神气。老李只是在旁边拍手。 “你真会闹,快不要这样了。”B君的话中,似乎带着些恨懑的声调。青枝便抑住了无名的心脏振动,整了一整衣服下楼。 一个月过了,他们老是这样的打趣,他们好像有种魔力,使青枝到了B君的室中,不想就走,有意无意地耽搁很久;她对于别的室中的客人,全不注意,就是主人教她做事,她也厌烦了。她那种忠实的心情中,故意做出轻灵的样子来,愈加供给B君和老李玩笑的资料。这时春假近了,各处学校都在这儿行学年考试;老李因为这个宿舍不十分清静,就迁移到别处去住了。 那天老李去后,B君一个人在室中看书;青枝把晚饭搬上来的时候,她踏进室子,觉得那种热哄哄的空气销沉去了;她看看B君低倒了头,坐在矮桌的前面,默默地看书;他的热情的温度也低降了一大半;于是她的心儿中也起了一阵酸辛的滋味。她将食盘放下,跪在B君的旁边,B君一头吃饭一头问她:“青枝,李先生去了你寂寞吗?” “不,有B先生我那会寂寞呢!” “啊,你真伶俐,来了一个多月,已经这样会说话了!” “那有这事,你和李先生最会说话,再没有比上你们的了。” “不,我是不会说话的,李先生很会说话。” “你也,……B先生,你娶过了夫人吗?”她问到这里,头儿沉重,抬不起来了;只把指头在席上无意识的乱划。 “没有娶过。……”她听得了更不好意思了。过了一歇,B君吃饭完毕,她才把食盘放在旁的一边;从火钵上取下了开水壶,倒了一杯给B君;然后继续问下: “B先生,你们真幸福,我前天看见二个中国的女子,很美丽,衣服也好,样子也好。” “日本的女子也很好。” “真的吗?B先生,你欢喜日本的女子呢?欢喜中国的女子?” “我都欢喜的,可惜她们不欢喜我啊。” “那有这话,像B先生这样英爽俊迈,那一个不欢喜你呢?” “啊,你莫要笑我,你不应该和我打趣呀。” “真的,……真……”这时楼下的主人在喊她了,她忙的托了食盘下楼。B君转身到桌前,仍是一心一意的看书。 第二天,她到B君的室中,搬上早餐;又跪在他的旁边,等待他吃早饭,B君便向她说:“青枝,你怎么不下去,主人又要喊了。” “不要紧的,那个老婆子最讨厌了。” “是吗?” “B先生,我听说上海都像银座(东京最繁华的街道)一带那样的华丽!是吗?” “是的。” “好华丽啊!” “你想去看吗?” “我很想去看,……可是我那里得到这种好福气去看呢?” “那你跟我去看好了。” “真的吗?……”这时别的室中,在拍手招呼她,她才皱了眉儿退出去。 从此,她到B君的室中,总是延搁好久,不想退下;垦出些远天八百的话问B君,直到别室里或是主人喊她,她才退下。B君正在预备学年考试,他虽是一个很和善的人,到这儿渐渐地忍不住了。他觉得万分厌烦了,有时她问他,随便答了她;有时他不很理她,而且表示出一些厌烦的神情,她一点不觉得,总是连绵不绝地问下,愈问愈起劲;就此他也决心迁到别处去住。 B君迁移的一天,青枝在他的室中整理东西;B君帮助她,一件一件的捆扎好了,她便靠在门柱上,现出一种忧郁的样子,问他:“B先生,你为甚么迁到别处去住呢?” “因为那边有个朋友招我去住,我觉得有个很好的伴侣,所以搬到那边去。” “你还到这里来住吗?” “说不定的。” “我希望你还来住呢!” “假使那边不称心,我便要回到这里来的。” 这时运送人上楼,把他的东西逐件逐件搬下楼去,B君也穿了外衣下楼,他和主人说了些告别的话,主人送他出门;青枝也跪在门口,好像含着一眶眼泪似的;他虽然看出,但装做不觉察的样子,安全地踱出门去;还听得她沉痛而婉转的说: “请再光临!” B君住在一家人家的楼上,他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默默地看书;灯光也静默的侍候他。只有纸窗上的风声,时时破这无穷的沉默。一个书僮,把一封信送上来;他一看是青枝写来的,一种好奇的气度,直冲到心头;于是他便拆开,覆在学校的讲义上念下: B先生: 自从你去后,我岑寂到极点了;屈着指儿一数,虽然不过三四天,我已觉得比数十年还长呢。啊啊!B先生,像我这样被弃于天地的孤独之人,生来不美,处处受人厌弃,受人虐待;大约也是前生注定的吗?B先生,我自从碰见了你,我觉得万分荣幸!但是我总疑是一个梦,果然一个梦醒的了;我极愿意长在梦中讨生活,可是连梦也不使我充分地做得圆满,苍天何等残酷呀!B先生,我未始不知道一个女子,第一要生得美,其他没有问题了,生得美,就此有万千的男子,跪在她的前面乞怜。我是生来不美,早没有冠上女子的资格,但是我也受命于天而生的,我虽然生来不美,我有一腔真挚的热情;我很想把这一腔真挚的热情,来弥补我的不美;可是没有人能够理会呀!B先生,你是一个聪明人,你是……定会……不说了,省掉你一番厌烦的心情。再会,望你给我些好音。 青枝 他看完了,把这封信随便夹在讲义里;吸着纸烟,对了电灯发呆;他想到那时与老李同住的时候,那种好玩的样子,不由得暗笑起来。但是冥冥中“考试”二个庞大的字逼迫他,他抛去一切的念头,终于认那讲义上的字句。 过了两天,B君从学校里回来,桌子上放着一封信,他一看又是青枝写来的。他想不看了;但一念及那种好玩的样子,便拆开来念下。 B先生: 前次的信,想是收到了;你定会有回信给我,此时说不定已经发出了。啊,我从来没有遇见像B先生那样的人;以后我也再不会遇见的了。B先生,你那边住得适意吗?你还要回到这儿来住吗?昨夜梦中,我看见先生与贵国的很美好的一个女子,手牵手的在公园里玩;我真羡慕极了。醒来,为你祈祷;B先生我但愿你这样,我但愿天天为你祈祷。 B先生,我是为你祈祷的人;你无论怎样忙,也该给我一个回信。 青枝 B君看完了,无意之间,又把这封信夹在讲义里。这时,他的胸中盟起了一种不快之感;他想到这种女子也可怜。这种女子生来不美,反而有种真情;这种女子不自量力,还有种野心;这种女子她误会了,和我缠扰,有什么好处。一忽儿他又把这等念头忘去了。 他考试的时期,益发逼近了;自后又继续接到青枝的三封信;他觉得麻烦极了!也不拆开,接到了立刻撕得粉粉碎,望纸篓里一塞。因为他只是想到考试的事,对于这件事一点不挂在心上。 有一天晚上,老李到B君的寓中访问他,他在看书,便也抛下,与老李对面坐着谈话。 “老李,你怎么样?” “啊,我一个人住,觉得寂寞极了!你呢?” “我不觉得什么。” “其实我们应该有青枝那样的蠢物,来开怀一下才好。” “说起来,那种人真讨厌!我来了这里,她给我四五封信。” “怎么说?” “啊,居然也情致缠绵!” “真的吗?给我看看。” “你想,像我们那样人,什么地方不去招一个好的;那有心思去理会这种丑东西呢!” “给我看呢!” “这里只有第一第二封,其他我也没有看过,便撕掉了。”B君便从讲义里翻出二张粉红色的信笺,递给老李,老李忙的接着念下。 “写得不坏!”他插了一句,仍是连续念下;他念完了,笑得不成样子;便把二张信纸放在席上,问B君:“你有回信去吗?” “那有功夫写回信呢!” “呀,你差了!要是她给我这样的信,我也要把情致缠绵的话回覆她呢。” “那你去回覆她罢!” “她不是写给我的呢,……B君,你快快回覆她,同她开个玩笑。” “那何必呢,不去理她已经足够了。” “B君,你看她粉红色的信笺上,用了紫色的笔尖,划得非常整齐,活像一个多情人。” “要是没有看见她的脸儿,只看见她的情书,定会当她一个绝代佳人。” 这时,一个书僮送上来一张晚报,便打断了这一片的谈话。老李随手拿了报纸看下;B君吸着纸烟,把席上的二张信笺照旧夹在讲义里。 “哟,提起曹操,曹操就到了;你快来看:龙江精舍侍女青枝自杀。”老李紧张地喊了,把报纸铺在席上;B君连忙并坐在老李的旁边,同声念下: 本乡区龙江精舍侍女青枝,二十岁,今日下午二时许,主人某夫人,到厕所中发现她躺在厕所的地板上;喉间流血,右手握着剪刀。当由主人报告本地警务处,随即派员查勘,认为自杀。 衣囊中搜得一封未加信封的信。内中说: B先生:我给你的信,有五封了;我天天望你回信,但一封也没有。我觉得自己没再有生存在世界上的资格了。B先生,我不是偷生苟安的那种人,我有一死的勇气;我今天就要死了,我实是为你而死的!我死后,我的幽灵会天天盘旋你的左右;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它会跟随你的;你好好的照料它罢!来世再会。青枝此中对手,所谓B先生,不知何许人?现正在侦查中。 他们把这段新闻念完了,老李惊惶地说:“坏了,坏了,有这种事,真想不到!”B君没有话,只觉得浑身发着寒颤。 “老李,都是你弄坏的。”B君带着不自然的声音责备他,于是他把那张报纸折好,放在旁边,对B君说:“那有这种事,糟了,糟了!” “……” “B君,不关紧的,我们没有罪孽,我们没有去引诱她,开开玩笑,是平常的事!这是她自己的野心。” “咳,怎会弄假成真的!……那么警察署里要来找我了。”B君的心儿,更蒙上一层恐怖了。 “不,你放心,主人决不会对警察说的。” “老李,那你怎样对得起她呢?” “不关紧的,那是她自己寻的死路。” “口哀!……” “你这个人胆子真小,就是你是犯人,也没什么可怕!况且与你无涉的。你看日本报纸上,自杀的情死的事,每天总有三四件,算不得什么奇怪!难道这一点你还没有知道吗?……快用功罢!” 老李责备了他几句,装着没有事的样子回去了。他坐在桌前,翻出讲义,想要用功;但是看见青枝的二封信,觉得心里起了一阵楚痛。他无意识地把这二封信重念过一遍,觉得一个个字,像是活了起来,对着他作狞恶的愤怒。他举起右手,覆在自己的额上,觉得头部振动,像开足了的一件机器。他再没有心绪看讲义了。 他站起来一望,室中的桌子,椅子,书架,一切什器,像一幅表现派的画,倾斜得不成样子了。他觉得两只腿里,一点没有气力,不能支持他的全身了,便倒在席上。 过了一歇,他稍微清醒一点了;他勉强从壁厨里拖出被褥铺好,慢慢地把衣服解掉,睡在被窝里;又呆呆的向四周一望,像是做了一个恶梦;不由得伸出右手,把旁边的那张报纸翻开一看,那段青枝自杀的新闻,像墙壁上的广告,一个个字增大了数十倍,这几个字,还在不住的膨胀到无穷大了。他的眼儿也渐渐地昏黑了。室中一切的器物,都变了别一样子,不像平时看见的那样子。 忽然他好像看见一个魔术者的手势,室中变成幽绿的昏黑,壁角里有一星星的鬼火。他又看见青枝披了长发,跪在他旁边;那个黝黑而青铜色的脸,微微的动着嘴唇,向他苦笑。一忽儿不见了,一忽儿又现在他旁边了。他惊骇极了,全身的血管,完全爆裂,他从被窝里冲出,跳上桌子,攀到书架上,又跳下来;不住在室中横暴,像有什么东西追击他。 这时,已半夜过了;楼下的主人听得这种声音,以为来了强盗,不敢上楼。渐渐儿没有声息了,主人便提着灯,轻轻的上楼一看,只见室中器物,完全颠倒;B君压在乱书堆中,忙碌地作短促的呼吸。 十月末稿 [book_title]摩托车的鬼 那天晚上,已经敲过十一点钟了,子英兀自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就一转身离了床爬起来,披了衣服,趿着拖鞋;燃了一枝卷烟衔在口里,不住的在室中踱步。那卷烟吸到了只剩得二三分了,他还紧皱着眉儿,用力地猛吸;终于吸无可吸,才丢到痰盂罐里。嗤的一声,一缕纤细的白烟,往上直冒。他眼看这纤细的烟,慢慢的散灭;他就像痴鬼附在他的身上。在这瞬间,突有一种魔术,驱使他离去这间死一般静默的房间;他就开了房门踱出去。 “时候不早了!你又要去干那个勾当吗?你真是着了风魔的色鬼!”别一张床上,本来有位他的朋友石青酣睡着。听得了他这般的举动,惊醒转来对我说。 “睡不着要命的。这一间房间我们二人住着,整天的乱暴枯渴;像是世界上的女性死得精光了!”他挨进身来,站在石青的床前说。 “莫要诱惑人家,你天天想女性,你以为别人家都像你那样的吗?” “石兄!你到我面前还要做出假正经,真是见鬼哩!” “虽说,我也欢喜女性的,像你那样去孝敬中年的弃妇,我是不屑的。” “呀,不要说了!你孝敬过的那些少年的处女,成绩怎样?这个我不去孝敬她,她会来孝敬我呢。我为了孝敬那些少年的处女,吃了几多亏,久想报复,所以有中年的弃妇来孝敬我!你要懂得这个秘密,还差得远哩!” 石青没有话回答了,他便傲慢地开了门,溜踱出去。 夜深了,大地上好像围了几层黑漆的帐幕;星儿也没有一个。路旁昏黯的街灯,也受了冷风的威迫,不敢尽量的吐出光焰来;只是闪闪地引导一位孤零零的行客。那时差不多交了子夜,冷寂的街道上,休说行人没有一个,黄包车夫也没有一个,连鬼的影子都找不出来。间或有一阵摩托车从旁路上飞过去,冲破这沉寂的永夜;尤其使那位孤独的行客,生起无尽的怅惘。 “啊,人家多么阔绰啊!这时想是他们从歌舞场中回来,吃的是佳肴,喝的是美酒;说不定还拥着美人儿呢。 ……像我现在……”他想到这里,在艳羡人家的时候,忽然又鄙薄人家起来;因此想到了自己,也曾有这样一天的。模糊地去年的暑天,曾经认识了一位章女士的事记起了。 他是一个洁身自好的青年,虽然也有几位女友,却都是淡淡然不以为意的。尤其对于章女士,虽然有一面之交,过了几天,也就忘掉了。 “喂,子英你到那儿去?” 在一家百货公司的门前,他听得有女子的声音喊他,忙的回头过来,就是章女士在喊他。她穿的一袭白色的纱衫,一条黑绸的裙子。笑涡儿在她的脸湖上展着;手里提了许多的包件,现出说不出娇弱的情态。他的久已冰冷的热情,又复燃上了。亏得自己竭力镇静,装出平淡的样子,回答她说:“密司章!你买的东西吗?” “是,是,我正愁着提携不来;谢你帮我一下子罢!” 她说了,就把手里的东西分出了一部分,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向他的胸前乱撞。他不好意思拒绝,且也不愿拒绝;又不好意思匆匆接受。他想到和她只有一面之交,论理无庸尽这义务。她既然这样的要求我,在礼又不好固拒。他这样呆了一回子,她还在擎起了包件授给他。路人们看了这个样子,都挤肩而笑;指点了他们俩在私下评论。他被窘迫得脸儿都红涨了,便也趁势接受。她把自己所提的东西,放在路上;拍了拍衣裙,像毫无其事的样子。随后,提了件包,雇了二乘黄包车,他坐在后一乘,跟随她的一乘,飞也似的跑过去。 “喂,到哪儿去?”子英额汗涔涔地喊她,她就回车过来说:“对不起,请你送到我的家里罢!” “呀,我从没有来拜访过。” “就在后马路厚禄里,你跟我去,不要紧的。”她指使车夫,随即飞回过去;曲折了一阵,就到达了她的门前下车。 他跟随她到客室里,把东西安放在桌子上。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从内室里出来,对她想要问什么话似的;看见了子英,便不声张,牵住了她的衣角在觑望他。 他是最欢喜孩子的,看见了孩子的娇憨的情态,心中总会发出一种异样的欢悦,他便向那个孩子招了招手儿,那个孩子笑了一笑,躲避到她的身后;又还探出头来偷看他,他还是带笑地注视着,又复含羞地瑟缩地伏在她的背后,笑个不止。 “弟弟,他是子英先生!不要躲避,快去照应一声。” 她说了,回身过去,拉了她的弟弟的小臂,引到他的前面,向他鞠了一躬。就此靠在他的身旁,低头的憨笑。一双小小的圆涡儿,在两腮上微展;和她的面庞一样,像是从同一模型里造出的。他愈觉得可爱了,不由得衷心里发出赞扬他的话,对她说:“这是你的令弟吗?好伶俐的孩子!” “未必见得!”她虽是这样回答,她的脸儿上早堆满着笑意了。她平日疼爱她的弟弟的心情,被他冲破了。便不住的抚摩她弟弟的头发,笑着说:“子英先生称赞你呢,你莫辜负了他的称赞才好!” “时候不早哩,我想回去了,再见罢!”他看了手表,辞别出来;坐上门前等候的一乘黄包车。 “你没有事,怎的就要回去?”她很坦率地说。 “不,我还有一点事情,下次再来罢!” “那么耽搁了你好久辰光,对不起!对不起!” “好说,好说!”他急急指挥车夫,走到了转弯的地方,回过头来,还看见她携着她的弟弟,笑盈盈的望他。 大家默默地招呼了一下,转弯过去…… 像在眼前,好温馨的一刹那间!他记起了,几乎忘记,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在一个夏天凉爽的晚上,辞别她回来。寒夜的尖风刺着他,他打了一个寒噤,什么都幻灭了;一个人在街上,席卷在北风里发疯。 他站住了,擦了眼儿,凝神的向四周一望,吃了一惊。这是近田野的地方了,从来没有到过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想要找个人来问一下,又是这般的深夜荒郊,连鬼也找不出一个。他要去的那处地方,也不知道在东呢在西呢?便不住搔头摸耳的寻认,要想从原路回去,原路也忘掉了。只好向着房屋杂多的进路上去,渐渐地像是可以辨明白了,他才放心下来。 呜呜的摩托车,从旁路上突飞过去;他望着那车后的红灯,又羡又妒!终于披了披嘴,哼了一声,似乎表出不屑的样子。他就这样想下: ——阔客!我也曾做过。拥了美人儿,去吃西菜;坐了摩托车,到田野间兜风乘凉,何止一次呢!…… 他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大踏步的走去;不知不觉间,又走进迷惘旧梦的中间了。 他和章女士,并着肩儿,走出了菜馆的门,正是万家灯火辉煌的时候。酷热的昼间,已经过去了;来了一阵夜风的凉爽。他和她说说笑笑地,在沿街的水门汀上走过去。一径走进了一所游艺园中,兜了一圈,就在露天场的凉亭内停歇坐下;场中的侍役,看见他们俩成对的走入,以为可以多赚些钱了,早已眉花眼笑的跟在他们俩的背后。等到他们俩坐下,连忙柔顺地递上手巾;抹了桌子;接着搬上二杯冰冷的果子露,和许多西点;却还问长问短的,装出格外的殷勤。 他愉快极了,也可说骄贵极了!他和她面对面的坐着,慢慢地说着笑着。他觉得满园游客,谁都够不上他的,因为他有她陪着同玩。他又觉得满园的游客,谁都艳羡他的;因为陪他的那位,像天使般的美貌女子。这园子里有了他们二人,像充满生气的了。她喝剩了的半杯果子露,授给他喝;像饮了琼浆玉液。他吸烟,她给他燃上火柴,那枝纸烟像兰膏一般的馨香。在这个当儿,他低了头,若有意若无意的,听她讲甜蜜的话。她说:“我有许多男朋友,却没有一位合我意思的;只有你,还……” “我的弟弟也很欢喜你,他的脾气和我差不多的;不大欢喜别人的呢! ”我的母亲,说你是诚实的君子!她很想和你谈谈家常;你有空时,不妨时常到我家里来。她老人家虽是欢喜多话,要是你能趋顺着她,她就快活到什么似的。 “我的父亲,也说你是有为的青年!他很想试试你的学问,他老人家很吃马屁;你如恭维他几句,定会欢喜你的。 ”我有二个妹子,也很和善,而且很会说话。就使我不在家里,你到我家里的时候,她们会接待你的;你可不觉得寂寞了。 “我最欢喜打琴;我的大妹会拉梵哑铃;小妹会吹萧。 你再到我家里,我们合奏给你听,要是你会唱。……” “……” ——深夜,他和她走出游艺园,预雇的一辆摩托车,已停在园门口了。他们俩坐下去,驶向空旷的地方,风驰电掣地钻过去。大约浪费了二小时辰光,觉得衣袂生凉,竟体皆适;才送她回去。这样的逛着,差不多成了日常的定程了。 ——有一夜,兜风太久了;她身上穿的薄薄的纱衫,禁受不起凉风的侵袭。她不由得有些寒颤起来,他没有觉得;正在天南地北的胡讲,看她样子像不大理会似的,懒懒地敷衍着,他便诧异起来,怕是自己说的话中得罪了她,慌忙地陪着小心,殷勤问她;她笑了一笑说:“不是别的,身上有点冷了。”便伸出一只粉嫩的腕臂,送到他的面前,似乎教他试摸一下的样子。这一来,使他顿时慌窘起来,胸部勃勃地乱跳,脸上忽的红涨了。 待要摸时,而胆怯地有些不敢;待要不摸,可是她的腕臂已伸了出来,决不能使她不好意思的缩了回去。终于轻轻地,在她的腕上把了一把;他触了电似的,浑身发颤起来;胸口益发跳跃的厉害了。他有自知之明,忙的止遏牢住。幸亏车子在田野的路上奔放着;黑漆的夜色,把他的一脸慌伧的形容,遮盖住了。硬从喉间挖出一句回话说:“呀,果然!”他定心了一回,就把自己的长衣解下,叫她披上。她摇了摇头说:“要是暖了我,可不是冷了你吗?” “不,不,我身子比你强得多,我还觉得热哩!”他回答后,她才接着披在身上。她又吩咐车夫开慢一点,抄着近路回去。她依旧寒颤着,紧裹住他给她的长衣,蜷缩在车隅;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又慌张起来,不得不挨近靠她,而又不敢过分触到她的肌体。他问: “可是叫车夫停了车,把车篷撑起来吗?”她听得了,就扯了他的衣角,悄悄地回说:“从没有张着车篷兜风的!人家看见了,可不成了笑话吗?你……你紧靠我就是了!……” 他想到这里,骨骼酸软,全身几乎要溶解了。一阵寒风,他的迷梦又被惊醒了。自己觉得两手笼在袖子里,蜷缩着身子,孤吊吊的在街上喝北风;已不是去年的凉夏之夜的了。他再不忍追想下去;那些已往的欢娱,重温起来,他也明知无济于事,只有懊恼一回罢了。可是这些流水般逝去了的,轻烟般散去的幻影,在他无聊的时候,总要再现起来。要是坚决地忘去,而又忘记不尽,率性尽量的追溯去,又是空落一场眼泪。 他有意无意的走过去,到了一条胡同,认了一下;便缓步的踱到一家的门前站住了。那个胡同的管门人,听得了足声;从鸡箱似的一间侧室里,走出来觑望他。他想要敲门,又止住了。回望管门人,二眼炯炯的,在黑夜里发出红光,逼得他呆木不动了。他已成梁上君子的嫌疑犯了。他落下了几点眼泪;想到此刻的来意,又伤感起来了。 他近来无聊极了,从结识了一位中年的弃妇后,他的心情变换了一下,要把前事用力忘去。横竖自己成了无用的废物!情爱这样东西,不适用于现下的社会;还是到欲乐放纵的路上,像恶兽一般的被人射死了就罢。他抱了这一个目的,刚巧结识了这位弃妇。他想就在她前面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一味的耽欲;但是这位弃妇款待他,使他衷心感激,不敢过分狂纵。他心里难受极了,像被拘在牢狱中一样的不自由,牵手带脚的乏味。想要断绝她,又未免辜负了她的好意。隔了两三天,勉强去幽会一次;足足有一个月了,也成了日常功课似的。今夜到这里,就是这个勾当。这回他沿路回想从前,突然增了些悲感;一腔灼热的来意,冰消去一大半了。他站在她的门前,疑惑不决。 要是回去,夜又深了。要是进去,那么增多些无名的苦闷。回看那个管门人,几乎要直冲上来了;他急得没有法子,便敲门进去。 一间小小的房间,布置得还清雅。高架的铁床,悄悄地垂下了白纱帐子。床前挂着一盏绿纱罩的电灯,很幽微的吐着光芒;满房间的设置,全浸在清水般的光亮中。静默地,声息全无。子英吩咐仆妇下楼,便键住了房门。解去外衣,舒畅了一下。这时一位中年妇人,褰开帐子,披了衣坐起;清瘦的面容,带了些微的病态。幽绿色的灯光,映在她的脸儿上,跃出一种青春时代的娇媚。他走近床前站住了,眼望着她,想要开口;觉得喉间有什么横梗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来了,冷吗?”她靠在床栏上,慢慢地掠着鬓发,皱了眉儿开始问他。 “不,……”他回答了,觉得没有适当的回话;接着敷衍的还问:“你呢?像……” “没有什么,不过受了些寒;……你为什么僵挺挺的站着,坐呢!”她说了,伸出颤动的手,指着床沿;他便坐下,低了头,又重复抬了一抬。她问: “口渴吗?你要喝白开水的,那个热水壶里,我没有装茶叶进去。”她这么一说,他觉得立刻口渴起来;取了杯子,倒了一杯喝了。又倒了一杯递给她;她也有气无力地接受下来喝了去。她又问: “你肚里饿吗?五斗橱里,有夹沙蛋糕和火腿土司;你自己去拿,我是不欢喜吃那种东西的。”他听了,又觉得肚里立刻饿了。便依照她的话去找出来;嚼了一阵。这时他满口嚼着东西,咽不下去,像要呕出来的样子;在这沉默的瞬间,他一行行的眼泪下了。 “怎么,你哭了!我总看见你欢笑的时候多,今天为了什么?做了一个大丈夫,不像我们女人那样,动不动就要哭起来!”她虽然这样说,眼眶里也觉得酸溜的难忍起来;用力的止住。而他的呼吸急促,眼泪更落得厉害了。 幽微而严冷的灯光,镇静得死神一般,度过一回长时间的沉默。她怀柔地伸出一手,把在他的膝上,扭了扭说:“噢,我知道了!除非你又想到了她吗?……她章女士吗?……除非为了我这不中用的东西,来委屈你吗?……”他听了,擦了擦眼儿,急急回答说:“不,不,你决不要误会!我也不去想她,也没有什么嫌鄙你的地方。你莫要做声,停一歇,我会和你讲的。并且我要把平时瞒藏着的闲话,都要对你讲了。因为没有人肯容受我这一腔的冤抑了。”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眼泪也忍不住的流下来。从枕边摸出一条手帕,擦了眼,静听他说下:“你要明白我是早已成了这世间的被弃者了,虽在从前,我也曾怀抱壮志奋力的希求上进。那时候还在读书,大家都称赞我是有志气的英俊少年;我也未尝不以未来的英豪自负。可是出了学校,与社会周旋了后,竟然触处都生障碍!我总觉得自己的性情,与世人格格不相入的。而他们也都说我脾气太坏。其实我做事不过太热心,太认真了一点。他们对于我就不以为然了。我这倒运人,便遭他们的唾弃了。” “因为这一来,我的脾气真坏起来了。觉得世界上的人类,都成了我的仇敌。有时我竟怕见他们,就是见了他们的影子,也想要掩着眼儿躲避。有时我要找寻他们,然而见了他们的面目,我忍不住破口咒诅的。于是他们当我面前怕惧我,背后讥笑我。甚至家族亲戚,都不来近我的了。 ”我觉得做人,一点没有意义!曾几次找寻自杀的路;我走到河边,就想跳下水去;走到火场,就想钻进火去;走到马路上,想睡下去,闭着眼儿,等待来往的车辆来碾死我;走到铁道上,想睡上去,静着心儿,等待来去的火车来轧死我。这许多方法,我想试一下子。我并不是怕死的人,然而袖着手,看别人家一个个的,这般那般的死去;而我欲死不死。还有一件可恶的事,要是自杀,有一般伪善君子来从中阻挠。譬如我把手枪自杀,弹子中在胸部了;他们定要为我钳出来,强我活了回来。在他们是仁爱,救了我一条命。我却转恨他们的残酷,使我不死不活延下残喘呢。因此我的自杀念头消失了去,我就听凭我这毁灭不掉的余生,死尸般的漂来浮去。在这污浊的人海里,我早已忘掉世间有我这么一个人;我也忘掉世间有他们那么一般人。我的心情,等于死去了的一样。 “不知怎样的,无端遇见了她!——我虽是抱着这样消极的气度,终竟是一个未死的人;为了百不如意,愤激不平,才生出厌恶一切和求死的心肠。如其有了点安慰,那又何乐而不生!——她那样的热诚待我,热诚的嘘拂我;我那久已枯槁的心情,自然而然,比别人更热烈的向荣起来了。你想:本来没有希望的我,一旦有了希望;当然比别人家增加几倍的高兴。反了,又会比别人家增加几倍的哀痛。……可怜!不久我被她摈弃了。我别无他法,只有咬着自己的臂肉求痛快。我明知她遗弃我,自有她的难言之隐!然而我恨她,如同九世的仇雠了。因此我对于世间一切的女子,都当做我的仇敌看待。 ”……呀,我老实告诉你说罢!我认识你的初衷,原想把你当做玩物,当做一种刺戟的饮品。在我无聊的时候,把你当做发泄气愤的东西。在我饥荒的时候,把你当做饱欲麻醉的东西。我不料你这样掬诚的待我,使我容受从未容受过的温情,从未容受过的缠绵!——我听说你也是被弃的一人?那么我先前怀着猛若豺狼毒若蛇蝎的心肠,我何以对得住你呢?你不要饶恕我,你来责备我罢! “像我这么一个人,早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了。资财也丧失了;职业也找不到了;面容也憔悴了;早没有资格和女人交结了。我现在懊悔,我不该和你认识;既经认识了,我也不该来欺侮你的。你这样对待我,论理我应该把纵去了的痴情,挽回转来,供献给你,来赎我的前愆。但是我虽然恨她如刺骨,当她是仇敌,而终竟不能忘去她。 我时时追想她,时时看见她的幻影;我对于你,可说毫无诚意!……” “你……你怎么,发了疯吗?快不要这样!……”她一面揩拭自己的眼泪,一面劝止他。于是他横下身来,伏在被褥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止。 他恍恍惚惚地,和章女士并着肩儿,乘在摩托车里;慢慢的开往幽谧的田野去。他见她默默的蹙着眉头,一言不发。他问她,也不回答;他以为又感着冷了,解去了长衣披到她的身上;她愤恨地拒绝了。他诧异起来,怕是得罪了她;忙的做出笑颜,执着她的手;小心地赔个不是;她却洒脱了手,恨恨的转身他向;再也不理他了。他弄得自己也莫名其妙,在搔头摸发的,想不出原由来。……忽又觉得自己站在路旁,一乘摩托车开过来。亲见章女士和一位美少年并坐着。这少年的脸儿,比自己美好,装饰也比自己精雅。他不由得内愧起来;他又似乎认识那少年的,又似乎不认识的。那少年一副骄矜的神情向他鄙了一眼。他气愤极了,上前一看,少年和她互相偎依着,在有说有笑的十分高兴。他心里一种嫉妒的气质,倏忽萌起,忍无可忍的了。便一直追上前去,两手紧握住什么似的,亡命的奔去,像是运动会里的竞赛,想追过那乘摩托车。 约摸过了三四里路,他力竭气喘地勇往不进了。车中的那位少年,向他点了一点头,忽开了倒车,把他撞压死了。 “口哀!”的一声,他的迷梦又惊醒了。章女士,少年,摩托车,什么都没有了。自己睡在浓重的被窝里,浑身发着热病。那位中年的弃妇,披了衣衫坐在他的身旁;右手支撑在床褥上,左手轻轻地覆住在他的额上。他眼儿半开半闭地望她,自己像个病了的孩子,她像是母亲;脸上抹着一片仁慈的愁闷,为了他担着一层心事。但是他看了她这副神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闭了眼儿,眼泪像珍珠似的,不住的从眼尖孔里滚下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末稿 [book_title]迷宫 K先生,你是我最敬爱的前辈!像你那样精察事理,知物知人,并世罕有俦匹;我不因你平昔识拔我,爱护我,规戒我,勖勉我,才把这种谀言美辞来报答你。——以前我并不认识你是怎么一个人,到现在方始明白你平昔对我的好意,使我衷心里不得不流出感激你的真诚。 在东京白山的御殿之墟,我与你邻居一年。这一年间,为时虽短,而历史上织进了无数可惊可异的事件。何奈旧事模糊,若存若亡,猛想起来,剩些零星琐屑,断片不成章节。只有最初与最后的二段故事,我还记得清楚。 K先生,让我背诵给你听罢!时当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学校里举行学年考试,朋友们都埋首窗下,专心一志的在诵读讲义;我呢,还像平时一样,纵情恣意的说说笑笑,不当考试是一回正经事。有一个晚上,我闯入你的房间里,因为明天早上要考希腊史,我的讲义不知放在甚么地方,找了半天,老没有找到。就到你房间里,想向那位和你同房的我的同学H君商量借看;H君正在用功,看见我来,不大满意;疑我故意来纠缠他,他便拒绝我进你们的房间。我把来意说明了后,H君说:希腊史明天要考,祸在眉睫!借给了你,教我怎样?那有从井救人的道理。我觉得H君的话不差,倏的呆了起来,……K先生,你当时看了我这一番临渴掘井的伧态,英雄末路悲哀,掩了口笑个不止。而这一场喜剧,正是无从落幕,你就出来劝解。于是我静静地伏在H君的椅背上,并看希腊史。H君看那一页,我也看那一页;我受这酷刑足足有六小时。事后你微微的规戒我说:以后做事,须郑重一点,不要把天大的事,和些微的事同一看待。可是我希腊史的考试没有失败,你的训话也早置脑后的了。 K先生,第二年的春天,你有事于爪哇。临行的夜晚,许多朋友为你设宴饯别;席上笑谈百出,是一个稀有的盛宴。我说:你到了爪哇后,最先要通知我,说不定我也要上爪哇来,因为那边最多混血的美女子。世界上的女子最美最可爱的,算是混血女子,我定要去看一看才好。 你听了我的话,摇头微笑,不加可否。酒既酣,你拉了我的手,离席到别一室里,私下对我说:我是中年以上的人,阅世已深,老实说,在数十辈青年中,能入我眼的,只有你一人。可是我很为你担心事,怎么呢?你假使跨入了Lady rinth(迷宫),你的神思错乱,内心矛盾,很难自拔的,这使我最寒心的了。你须得为人稳重一点,学问上做工夫切实一点;从这里出发,非但可免自陷,不难卓然成家……明天我们要分别了,这些临别赠言,你能记牢最好。然而我也明白这些话你便要忘记的,现今姑备一格而已。唉,我总是为你担心事!——K先生,K先生,当时我听了你的话,似乎略有些感动;也曾闭门自省,从头至尾,反复咀嚼,费了一场苦心。结果当你不合时的古董货,说的不合时宜的古董话! K先生,我们一别已三年了。现在我把你的临别赠言,玩味起来:你所指出的迷宫,莫非是女性的王国?K先生,你向来善于用隐射的言语,双关的妙解;我的猜测可不会差误的罢?那么我们别后三年来,我的放浪的生涯,不待自状出来,早已了然于你的胸中了。你真是预言的圣者,恐怕你至今还为我担心事呢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