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中画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4840 [book_dec]白话短篇小说集。清无名氏著。五篇十六回。每篇演一故事,以三字标题,复缀以回目,目皆俪语。《风流配》四回,叙成都府秀才司马玄感义气成全举人吕柯功名婚姻,吕报恩助其与华峰莲、尹荇烟结成美满姻缘事。《自作孽》二回,叙祁门童生汪费忘恩负义、贪赃枉法至入狱事。《狭路逢》三回,叙商人李天造父子落水遇救,天造后与寡妇季氏结合事。《终有报》四回,叙秀才唐季龙与庄氏女婚姻事。《寒彻骨》三回,叙贵阳府柳春荫矢志为父报仇,终得点翰林、成婚姻事。小说赞美正人,针砭邪佞,情节生动,语言流畅,但时杂因果说教。有顺治间啸花轩刊十六卷本、乾隆十年(1745)植桂楼刊三卷本(含《唐季龙传奇》、《李天造传奇》、《柳春荫传奇》,即《终有报》、《狭路逢》、《寒彻骨》)、乾隆四十五年泉州尚志堂刊四卷本(比三卷本多《女秀才》篇,系选自《二刻拍案惊奇》卷一七,另一刻本书名改为《世途镜》)。近有198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古本平话小说集》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本。 [book_img]Z_13675.jpg [book_chapter]终有报 [book_title]第一卷 唐秀才持己端正 元公子自败家声 诗曰: 坐怀不乱古来夸,闭户辞人也不差。 试看檐前无错点,劝君休采路旁花。 话说苏州府长汀县,有一个少年秀才,姓唐名辰,字季龙。他生得双眉耸秀,两眼如星,又兼才高学富,凡做文章,定有惊人之语。家计虽贫,住的房屋,花木扶疏,大有幽野之致。结交的朋友,多是读书高人,若是富贵□躅之人,便绝迹不与往来。看他外貌,自然是个风流人物,谁知他持己端方,到是个有守的正人。除了交际,每日只是闭门读书。又因他孤高,与众不同,平常女子,难以说亲,所以年纪二十,尚未受室。 一日,闻得虎丘菊花盛开,约了一个相知朋友,叫做王鹤,字野云,同往虎丘去看。二人因天气晴明,遂不雇船,便缓步而行。将到半塘,只见一带疏竹高梧,围绕着一个院子,院子内分花间柳,隐隐的透出一座高楼,楼中一个老妇人同着一个少年女子伏着阁窗,低头向下,不知看些甚么。唐辰忽然看见,着了一惊,再定睛细看,只见那女子生得: 白胜梨花红胜桃,黄金弱柳逊纤腰。 若非国色天仙种,安得姿容绝代娇? 唐辰看了,不觉称赞道:“好美女子!” 王鹤忙止他道:“低声!恐怕有人听见。”唐辰微笑,低头而走。走了几步,王鹤笑道:“季龙兄平素老成,为何今日忽作此态?” 唐辰笑道:“连我亦不自知其故。弟觉光艳触人,寸心已荡,有不容人矫持者。” 王鹤道:“此女果然绝色,但不知那家姓甚?”唐辰道:“偶然动心,自是本来好色之先天,若一问姓名,便恐堕入后天,有犯圣人之戒矣!” 王鹤笑道:“ 且请问,君子思淑女而辗转反侧,为先天乎?为后天乎?” 二人相视大笑。不觉步到虎丘,果然菊开大盛,二人玩赏多时,遂相携上楼沽饮。不期上得楼来,见有一个老者在楼上独饮。那老者怎生妆扮?只见: 头戴纱巾,身穿直裰,几根须如银见肉,两只耳垂珠贴脑。口角含吟,知其为能诗之子美,准头带赤,识其为好酒之刘伶。若非藏名君子,实是玩世高人。 那老者正在举杯独酌,忽见唐辰与王鹤上楼,又见唐辰年少,风流儒雅,便放下酒杯,立起身,将手一拱道:“二兄请坐!”唐辰与王鹤忙打恭道:“老先生请!”遂同坐于对面。那老者道:“ 二兄高姓?想因看花而来么?” 唐辰道:“我二人因菊花盛开,闲步至此。偶思小饮,不疑惊动长者,殊为得罪!不曾问长者尊姓,晚生焉敢先通。” 那老者道:“学生姓庄名临,别号敬庵,是湖州人,偶借居于此。”唐辰与王鹤道:“原来是中翰老先生。”庄临道:“不敢!二兄亦乞见教。”王鹤道:“晚生姓王名鹤。” 唐辰道:“ 晚生姓唐名辰。”庄临道:“久闻大名!”因命跟随童子,取两付钟箸,送酒同饮。饮酒中间,扳今吊古,谈山说水,彼此投机,大家破量豪饮。饮至半酣,忽见一只大酒船泊在楼下,船窗适与楼窗相对,船中一女子,时时掀起帘儿,看着唐辰微笑。唐辰也不在心,又饮了一会,遂与王鹤起身辞谢,道:“晚生俱醉矣,不堪再酌。”庄临道:“既如此,请到小寓吃茶罢。” 遂叫家人算还酒钱。三人同下楼来,上了小船,摇回半塘门前上岸。王鹤辞道:“本该登堂叩谒,恐残步不恭,容改日谒诚再拜何如?” 庄临笑道:“学生与二兄形骸俱已略去,何又作此俗谈?” 三人俱笑起来,遂同入堂中。叙礼毕,庄临分付童子备茶到后楼上来。吃罢,因邀二人入内,穿过后堂,由曲槛书斋直登后楼。二人到得楼上一看,只见疏竹高梧围绕小院,即初来时所见美女子伫立之楼也。相顾微笑,暗以为奇。再细观楼内,上悬一匾,题着“醉陶楼”三字。再往楼下一看,紫白红黄,芬纭满院。庄临笑指道:“观于海者难为水,小院疏英殊无足览,聊以效野人之献。”唐辰道:“天下岂无菊?古今尽属陶家,花以人灵耳!今有老先生在此,觉满院之菊,皆含陶家风趣,不独虎丘减价,几令天下秋英皆失色矣!徘徊赏玩,恍置身于五柳之前,何幸如之!” 庄临笑道: “ 承兄过誉,吾何敢当!”不一时,童子送上松茗,二人啜茗观玩。只见院子外一个少年,穿着一身华服,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只管观看楼上。唐辰与王鹤低低说道:“此人想是看见此女,故作此态。”王鹤道:“你认得此人么?”唐辰道:“我不认得。”王鹤道:“此人叫做元晏,是个呆公子。” 言讫,早又是美酒佳肴,靠着楼窗,看菊小饮。饮了几杯,王鹤问道:“茗溪大郡,人文渊薮,老先生为何迁居于苏?” 庄临见问,蹙着双眉道:“此事有难为言者,然承兄下询,不敢不告。学生只生一子一女,小犬虽博一领青衿,然庸腐之才,仅可以持门户。小女虽闺中弱质,高孟光风范,自顾不减。学生与老妻最为钟爱,欲得梁鸿而事之。而敝郡乡绅子弟,不肖者多,往往强求,费人唇舌,故迁居于此,以避之。” 王鹤道:“原来如此!不知老先生曾为令爱选有佳偶否?” 庄临笑道:“有到有了,尚不知机缘何如?” 王鹤见庄临说话有因,就说道:“老先生既有其人,晚生愿执斧柯何如?” 庄临道:“王兄若肯撮合,再无不谐之理。” 说罢,大家默会其意,不好再言。直饮到抵暮,二人起身辞谢。庄临犹恋恋不舍,临行,又问了居止而别。王鹤一路上与唐辰说道:“观庄老有意于兄,此段姻缘可谓天付矣!”唐辰道:“楼头一见,初非有意,店中之遇,亦出无心,而不知所遇即所见,真奇事也。”二人进城各别。 次早,庄临来拜,唐辰就留在家中叙了一日。庄临见唐辰举止幽雅,事事风流,又且少年未娶,甚是欢喜。唐辰见庄临为人高逸,又且闺中有美,愈加亲厚。过了些时,王鹤揣知其意,因乘间对庄临道:“老先生久擅冰清之望,唐季龙亦可清荀倩风流,无心契合。此中大有天缘,晚生欲以一缕红丝,为两姓作赤绳之系,不识可否?” 庄临笑道:“ 学生久有此意,今日野云兄道及,可谓深得我心矣!敬从台命。”王鹤遂与唐辰说知,唐辰大喜,即择日行聘。自聘之后,翁婿更加亲厚。正是: 姻缘分定便相亲,每向无因作有因。 处世不知多计较,老天作事胜于人。 再说唐辰、王鹤在楼上看见院子边走来走去的那个少年,姓元名晏,字子过,是个大富公子。为人虽极鄙俗,却每每强作风流。已定下花乡宦女儿为妻。他终日东游西荡,看人家妇女。这日因往虎丘,从花园边过,看见楼上美女,便着了迷,只管走来走去。不期到了下午,楼上美女不见,换了几个男人吃酒,便十分扫兴,也无心往虎丘,只在院子前后恋恋不舍。忽后门里走出一个老妇人来,他认是张媒婆,因上前迎问道:“张婆婆那里来?” 张媒婆认是元公子,因答道:“我在这里卖些翠花,天晚了要进城去。” 二人便同路而走。元晏问道:“这是甚么人家?”张媒婆道:“他是湖州庄家,移居在此。有个小姐,要我替他做媒,只是庄老爷难说话,我替他讲了几头亲事,都不允。今日是他小姐要买翠花,我故此送来。”元晏道:“既是他家女儿托你讲亲,你何不总承了我?” 张媒婆道:“你现今聘下花小姐,目今日日催 娶,你 不 去 干 正 经 事,却 说 这 些 戏 话。” 元 晏 道:“我实意如此,到不是戏话。”张媒婆道:“若是实意,你聘下花小姐,那个不知?他难道肯与你做小?” 元晏道:“ 若依你话,这事成不得了,我便是死也!” 张媒婆笑道:“ 这又奇了,你又不认得他小姐面长面短,为何要死起来?” 元晏道:“我早间打从他园外楼下过,我见他小姐一貌如花,伏着楼窗,看见我过,便低着头向我含笑,着实有意于我,引得我魂飞天外,若是娶他不得,岂不要想死?” 张媒婆笑道:“他小姐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你想。但他为人正气,言笑不苟,怎肯轻易向人含笑?”元晏道:“他若不向我笑,我想他笑甚么?你既在他家走动,这件事 要 赖 在 你 身 上了。”张媒婆道:“你的事怎赖在我身上?” 元晏道:“ 我也不白赖在你身子,送你十两白银,烦你假借卖花,见庄小姐说我楼下窥见相思之意。他若不肯应承,我只得死心罢了;他果若有意,你能设法使我会他一会,我再谢你五十两,决不爽言。”张媒婆道:“ 这事难,难,难!他是宦家小姐,叫我怎生开口?” 元晏道:“你不消说许多难,他小姐已百分心肯,我故此央你,你去只消微微勾挑,他自然领会,我若没有几分把柄,我肯拿银子白白耍你?” 张媒婆道:“ 若果有意便好,倘若是无心,打也有,骂也有,还要将这好主顾送断了。既是元相公托我,待他些时,替你去走一遭。”二人说罢,进城分路,元晏道:“你明日迟些出门,我绝早还有话来与你说。”二人别了。 到次日,果然元晏拿十两银子,到张媒婆家送与他,说:“今日就要烦你去走走,我在家立候好音。” 张媒婆接着十两银子,心内欢喜,因说道:“元相公面上,只得去走一遭,但不知是祸是福?”元晏道:“包你是福!” 言讫就去了。 张媒婆将银收好,暗想:“这事想必有些因,故此人着魔。”捱到午后,又寻些奇巧珠花,走到庄家来。此时庄奶奶正午睡,遂走到庄小姐房里来。那庄小姐名唤玉燕。玉燕看见张媒婆来,叫他坐下。张媒婆道:“ 昨日的翠花不甚好,我今日寻几朵奇巧的来与小姐。” 因开笼子,取了出来,道:“ 小姐,你看好么?” 玉燕道:“ 果然比昨日的好些,只是劳你送来。” 张媒婆道:“我一为送翠花来,二为你昨日说楼下菊花好,因老爷有客吃酒,不曾看得,今日小姐可领我去看看。” 玉燕道:“ 这个使得。” 遂领他到楼上来。张媒婆看见许多菊花,便满口称赞道:“果然好花!怪不得人人要赏。” 玉燕道:“我平时也不甚上楼,每年只到菊花开,未免要上来看看。” 张媒婆笑道:“菊花虽彼小姐看得好,只怕小姐又被墙外游人看得好哩!” 玉燕道:“ 也说得是,我们下楼去罢!我明日再也不上来了。” 张媒婆笑道:“我说戏耍子,小姐为何就认真起来?”玉燕道:“不是认真,你虽是戏话,想起来实是有理。我女孩儿家,倘被轻薄人看见,背后说长说短,岂不可耻?” 一面说,一面转回身离了楼窗口。张媒婆道:“ 小姐这等谨慎!未必有人看见。我且问小姐,城中有个有名的风流元公子,昨曾打从园外楼下过,不知小姐可曾看见么?” 玉燕正色道:“ 你这话说得没理了!我一个闺中女子,晓得甚么元公子,你忽然问我起来?”张媒婆道:“我是闲话儿问问。” 玉燕道:“ 你虽是闲话,倘被侍儿听见,传到老爷耳朵里,大家不便。” 张媒婆闻言,吐舌道:“小姐面前,原来说不得戏话,这等是老身不是了!” 玉燕道:“不是我敢唐突你,我老爷与奶奶家教从来如此!” 张媒婆听了,便不敢开口,遂同下楼来。吃了点心茶,就辞出来。一路想道:“我才说得一句,被他说了许多不是,若再说些不尴尬话儿,定然要打骂了。这等烈性女 子,如 何 讲 得 私 情?我 几 乎 被 他 误 了。” 又 想 道:“事既不成,怎好受他银子?欲退还他,却又舍不得,莫若且含糊两日,再作区处。” 遂走到元家,对元晏道:“ 老身今日到他家,见他家请内眷赏菊花,不得与小姐私语,只得回来,隔一两日再去,方有的信。” 元晏道:“ 怎如此不凑巧?张娘娘千万留心,我望信甚急!” 张媒婆道:“ 元相公不消着急,我自然上心。” 遂辞了回来。走到自家门前,只见一个家人立着等他。见他回来,因说道:“ 张娘娘回来了?我家太太寻你去说话。” 张媒婆道:“ 沈阿叔呀,可晓得花太太寻我做甚?”家人道:“我们不知,叫你就去。” 张媒婆见家人催逼,只得同他来。原来这花太太的女儿,叫做花素英,就是定与元晏为妻的。张媒婆走到,见花太太道:“不知有何事呼唤老身?”花太太道:“素英小姐,我前日带他到虎丘看菊花,在船上失落了一枝珠花,如今失了对,要寻你替我配一只,你可到房中去见他。” 那媒婆道:“可惜!可惜!不知是甚么样儿,等我去看看。” 遂走起身,到后楼来见小姐,问他怎生把一枝珠花失落。素英道:“我也不知怎生就失落了。”张媒婆道:“ 是甚样儿?可拿来我看看。”素英踌躇半晌,见身边无人,因低低对张媒婆说道:“我珠花不曾不见,因有一件事要央你,假说不见珠花,方好来寻你。”张媒婆道:“不知小姐有甚事央我?” 素英道:“ 我昨日在虎丘看菊,船泊在一个酒楼对面,见酒楼上一个少年,在那里饮酒,甚是风流。他看见我十分留意,我问船上,有人认得他是唐季龙,有名秀才。张娘娘,你是心腹人,我不瞒你,我见他甚是挂念,今央你替我寻见唐秀才,说昨日虎丘相见的就是我,约他在那里会一会,我重重谢你。” 张媒婆道:“ 小姐,唐季龙果然好个人儿,怪不得小姐动情!”花素英道:“ 你原来认得他?” 张媒婆道:“ 我怎么认不得他?他虽是少年风流,但生性有些难说话。我替他讲了几头亲事,他嫌好道歉,再不肯便应承。今小姐既分付我,我自然留心去说。但小姐须要细密,若吹个风儿到元相公耳朵里,他就恼我个死哩!” 素英道:“这头亲事,爹爹原替我配错了,我闻他整日在外面不是赌,就是缠人家妇女,你提他怎么?” 因在妆盒内取出二两银子,递与张媒婆道:“ 这银子你拿去买果子吃,央你的事,须替我留心!” 张媒婆遂接了银子,道:“我自然替小姐留心,不消分付。” 就辞谢出来。心中暗笑道:“他夫妻两个,男的央我偷婆娘,女的央我去养汉,正是天配就的一对好夫妻,毫厘不错,他反说配错了。”又想道:“元公子男求女,原是个难题目,自然不成;花小姐女求男,这个题目还轻易做。两桩买卖做成一桩,趁他些银子也好。” 主意定了,过得两日,就走到唐辰家里来。看见唐辰,因说道:“唐相公,我前日讲得几家大亲事,你皆不肯应承,我今日有一个极巧极好的小亲事,与你做个媒,你肯重重谢我么?” 唐辰笑道:“ 这话奇了,亲事便是亲事,甚么有大亲事、小亲事?” 张媒婆道:“ 娶来一世做夫妻,便是大亲事;一时间遇着,你贪我爱,便是小亲事。”唐辰道:“这等说来,是***之事了。我唐季龙是个正人君子,岂为此禽兽之行?” 张媒婆笑道:“ 唐相公不要假撇清,你的来踪去迹,我已知道了。” 唐辰道:“ 我唐季龙从不曾钻穴相窥,有甚么来踪去迹?” 张媒婆道:“ 唐相公不要嘴硬,你虎丘看菊饮酒的事发了,还要假惺惺瞒我。”唐辰道:“我前日虎丘看菊,与庄老爷楼上饮酒,乃是斯文之事,有甚么事发?” 张媒婆道:“ 看菊饮酒,固是斯文之事,但彼时饮酒,可有一只大酒船泊在那楼下么?”唐辰想想道:“是有一只酒船泊在楼下。”张媒婆道:“船中帘下,一个 美 貌 女 子,你 可 曾 看 见 么?” 唐 辰 又 想 一 想,道:“是有一个女子在帘下。”张媒婆道:“唐相公曾对着那女子笑么?”唐辰笑道:“这个却未曾。” 张媒婆道:“ 你道那女子是谁家的?”唐辰道:“不知。” 张媒婆道:“ 他是花知州的小姐。他对我说,那日看见唐相公留意于他,又对他笑。他又见唐相公人物风流,十分动情,意思要与唐相公会一会,故央我来见你。这便是你贪我爱的小亲事。” 唐辰道:“美色人之所好,但我唐季龙乃是读书人,礼义为重,这样苟且之事,如何敢做?你请回去,莫要坏人名节!” 张媒婆道:“ 唐相公又来假道学了!这样风流事儿,人生罕遇,莫要等闲错过!” 唐辰道:“ 淫人妻女,乱人闺门,得罪圣贤,我唐季龙就一世无妻,也断断不为!” 张媒婆见唐季龙说得斩钉截铁,知道难成,便转嘴道:“我自戏话,唐相公不要认真。”说罢,辞了出来。心下想道:“连日晦气,怎寻着的不是节妇,就是义夫?若是个个如此,我们做马泊六的,只好喝风罢了!花小姐送我二两银子,如今怎生回他?” 到了家中,躲避两日,不敢去见两家,当不得两家日日来寻。张媒婆想来想去,忽然想起来,欢喜道:“我有主意了!莫若将 错 就 错,吊 个 绵 包 儿 罢!” 因 走 来 见 元 晏 道:“元相公,我为你这事,脚都走坏了,相公你说他对着你笑,他说并未曾,这事成不得了。” 元晏道:“ 成不得,我便是死也。” 张媒婆道:“这事虽成不得,却别有一巧机会在此,我总承了你罢!” 元晏道:“别有甚么巧机会,千万总承我,我断不忘你!” 张媒婆道:“这庄小姐现今看上了唐季龙相公,叫我替他引线。我今受元相公之托,我也不去见唐相公了,就将元相公假充唐相公,约了所在、日子,与他会一会,岂不是一个巧机会?” 元晏听了,欢喜道:“ 甚妙!甚妙!若得一会,我许你五十两银子,一厘也不少。只要你去约个日子,在那里相会?” 张媒婆道:“ 这个在我。”就辞了出来,心下暗喜。为得计,因又走来见花小姐道:“我为小姐,真真用尽心机。”花素英道:“你为我费心,我自然报你。但不知怎生为我?” 张媒婆道:“你一个千金小姐,况受过元公子之聘,我若将你出名,与唐相公说,他若是口稳还好,倘若有些不老成,漏泄于人,异日元公子知道,不但我做牵头是个死,小姐后日夫妻间如何做人?” 素英道:“你说的好,但我不出名,如何与他会面?” 张媒婆笑道:“有个机会在此!唐相会如今与庄老爷相好,指望他女儿为妻。我打听得这个消息,便瞒着他不说是小姐,只说是庄小姐央我,约他会一会,他自然欢喜。彼时小姐得了风趣,就是有些败露,又不坏了小姐名头,你道亏我么?” 花素英听了,欢喜道:“ 实实亏你!但约在那里相会便好?”张媒婆道:“那庄小姐住在城外,须是城外才好。” 素英道:“城外怎生过得夜?”张媒婆道:“除非叫只船,只说城外烧香,晚间不回来。” 素英道:“烧香如何得晚?” 想了半晌,忽然说道:“有了!有了!枫桥陆衙,是我娘舅家。十月初七,是舅母寿旦,少不得母亲同我去拜寿,舅母必留我过夜,到晚我只推病,要叫船回家,便好路上耽延做事了。”张媒婆道:“这个甚妙!我就去约他,十月初七夜在半塘船上相会。”言讫,别了出来。 到了将近初七,张媒婆笑吟吟来见元晏道:“你许我五十两头,快拿来!”元晏道:“ 只要事妥,银子自有,决不失信!”张媒婆道:“已约定了。”元晏道:“约在何时?” 张媒婆道:“初七日,庄老爷有事回湖州去,庄小姐说屋里人多不便,他夜间自到船在来与你相会。” 元晏听了,满心欢喜。张媒婆分付道:“ 庄小姐只认做是唐相公,你到了快活,千万莫错说出是元相公!” 元晏道:“ 我是在行人,为何得错?”二人约定了,方才别去。 到了初七日,花太太果带了女儿,到枫桥与舅母上寿。素英暗暗约下张媒婆,在接官厅等候自己。捱到傍晚,诈说头痛,身子不耐烦,要先回去。舅母留他不住,花太太着忙,只得叫丫环、家人雇只小船,先送回衙去。素英下船,摇到接官厅边,只见张媒婆坐在一只酒船在前边摇。素英看见,忙着人叫住道:“张娘娘,那里回来?”张媒婆道:“城内一个乡宦人家,今日相亲,那家留酒,回来晚了。他们先坐轿进城去了,因船中尚有东西,叫我押船回去。花小姐从何处来?却坐这样的小船?” 花小姐道:“今日枫桥舅母四十岁,母亲同来拜寿,原打帐过夜,不期我一时头痛,不耐烦,故叫这小船先回衙。” 张媒婆道:“ 小姐既要回衙,我们的大船正是顺路,直到你家后门口过,何不上我的大船同回去?船中尚有好茶在此请你。” 素英道:“ 如此最好,我坐这小船已换得不安闲,快些过去!” 两船泊并,张媒婆扶了小姐过船,两个丫环也带了过来。花小姐分付家人道:“我进城不远,今有张娘娘作伴,你不消跟我了,可去回复太太,说我头痛好些,免得他记挂。” 家人见船到吊桥,料不妨事,遂原随小船回枫桥去,不题。 却说张媒婆见小船去远,打一个暗号,船家会意,便静静摇到半塘湾里住下。张媒婆对素英道:“ 小姐,你要留心,唐相公只认是庄小姐,千万莫要说出自家姓名。” 素英道:“晓得。” 张媒婆就跳上岸,走到半塘桥上,只见元晏在那里张望。见了张媒婆,忙问道:“ 那人出来了么?” 张媒婆低低说道:“ 船已到了,就在横头湾里,只是时候还早,不便上船,你须耐心守守。等月落了,我便在船头招你,你此时不可来张望,恐有人看见动疑。” 说罢,就先走去了。元晏守到月落,天色黑暗,方走到湾里船边来。见船中没动静,不敢轻易上船,等了半个更次,方见船头上低低咳嗽,他便走上船来。张媒婆扯着衣襟,领他走入中舱,低低说道:“ 那人已睡了,你须轻轻上床,用些水磨上去方妙。”元晏也不答应,挨入舱房,脱去衣巾,静静揭开帐子,扒上床来,早有一阵兰麝之气,侵入鼻中。忙掀开被,将身钻入,喜得那人并不推拒,只是面向里床而睡。元晏用一手伸入肩窝,又用一手搂住,低低说道:“庄小姐,想杀我也!今蒙小姐垂爱,得亲玉体,实是三生有幸!” 花小姐只不答应。元晏又道:“小姐不必含羞,事已至此,恩情似海,若会面 无 言,岂 不 负 此 良 夜?” 花 小 姐 方 低 低 答 道:“既已相会,有甚可言?”元晏道:“不言也罢,只求小姐转过身来。”小姐不肯,被元晏用手一扳,方轻轻随手而转。元晏见他身子转来,不觉情兴勃勃,遂腾身而上。花小姐虽一时情动,然尚是处子,未曾破瓜,被元晏花心点刺,未免作楚楚不胜之态。支撑再四,香汗欲沾,元晏百般怜惜,万分情趣。但见: 一个是久惯浪荡子,一个是未破嫩娇娃。一个年松忽紧,一个带笑含啼。一个路入蓝桥,玉杵作玄霜之捣,一个欢逢合浦,珠胎迸火齐而间。悄声但闻骄喘,暗面只觉芳香。你贪我爱,惟愿地久天长。性急心忙,不觉雨收云散。 二人事毕,元晏道:“ 蒙小姐深情,得遂我平生之愿,但恨无一盏银灯,照见芙蓉娇面。” 花小姐道:“ 陋貌不堪君见,暗中正好遮羞。但今夜草草一会,明日你东我西,相见甚难,岂不是一场春梦?”元晏道:“这实无可奈何。” 因用手在花小姐身上细细摸美,忽摸到腰间,有一个小小肉疙瘩,因惊问道:“小姐为何也有此物?”花小姐道:“我生下来就有此物,日里看有头有面,像个鸟儿,父母爱我,叫他做肉鸳鸯。”元晏道:“我也有一个在腰里。”就牵花小姐的手,到他腰里一摸,果然也有一个。二人欢喜道:“这是天生一对鸳鸯,今日之会,不是无因。” 一面说,一面兴动,元晏又欲再行云雨,花小姐也不推辞。这番爱好,比前正浓。正是: 二番云雨一番浓,又到巫山二十峰。 莫怪襄王太相狎,难得相逢似梦中。 二人事毕,张媒婆在床前低低叫道:“ 唐相公,快起来,天将亮了。”元晏与花小姐恋恋不舍,当不得张媒婆再三催促,元晏没奈何,穿衣而起,叮咛后会之期。张媒婆道:“后会在我,不消多嘱。” 遂扯了元晏出船,送到船头,看他上岸去了。张媒婆关上舱门,叫船家将船移入城,送花小姐回衙。真个人不知,鬼不觉,做了一桩偷天换日之事。 那元晏自从私会了花小姐,不知是自家妻子,只认作庄家小姐,满心欢喜。过了几日,又来寻张媒婆,要约后会之期。张媒婆乘机骗了许多银子去,便今日推有事,明日推不便,只是延捱。元晏又制了许多珠翠铋环,托张媒婆送去,张媒婆暗暗自家收下。因思:“ 无物回答,恐怕元宴动疑,我今买几尺素绫,求庄小姐绣一对鸳鸯,落个款,说是庄小姐回答他,不怕这呆公子不死在我手里。” 就买了五尺素绫,又买了些果品,一径出城来见庄小姐。 这日,庄小姐同母亲在房中闲话,忽见张媒婆来,庄太太道:“ 你好些时怎不来走走?” 张媒婆道:“ 老身连日事忙,故未曾来,今日特特寻了几个果品,来孝顺太太与小姐。”庄太太道:“多谢你了。” 叫他坐下吃。又说道:“ 你连日不来,可知我小姐有了人家么?” 张媒婆道: “ 是那家?”庄太太道:“就是唐季龙秀才。” 张媒婆道:“ 唐相公果然好个人品,文才又高,小姐得配此人不错了!未知何时要做亲?”庄太太道: “ 约在来春就要做亲。” 张媒婆道:“我媒虽不曾做得,喜酒却是要吃的。”庄太太道:“这个自然。”张媒婆道:“老身今日此来,有一件事要求小姐。” 庄太太道:“何事?”张媒婆因取出绫子,说道:“城中一个宦家小姐,今年才十二三岁,极欢喜老身,他要学刺绣,遍处求寻,没有好样儿。前日,我偶然在他面前夸说,庄小姐刺的绣四郡闻名,他就赖在老身身上,要替他转求一幅。老身因时常受他恩惠,推辞不得,故大胆来求小姐绣一幅送他,不知小姐可肯作承老身么?” 庄太太道:“他终日闲着,总是拈弄针指。”因对女儿说道:“你就替张娘娘绣一幅。” 庄玉燕问道:“不知要绣甚么?”张媒婆道:“他女孩儿家,绣佛、绣仙他还学不得,不若绣一对鸳鸯,与他作样罢。” 庄小姐道:“这不打紧,十日后就有了。” 又说此闲话,辞了出来。过了半月,张媒婆来取,小姐果然替他绣得端端正正,只不曾落款。张媒婆道:“小姐若不落款,他知是谁人绣的?”庄小姐彼求不过,只得又绣了“庄玉燕制”四个小字在下面。张媒婆得了,千恩万谢,辞了出来。 原来,张媒婆要在元晏面前弄手段,先对元晏说:“庄小姐收了相公许多首饰,心内甚喜,特亲 绣 一 幅 鸳 鸯 回答。”今日准有,暗暗约了元晏,在半塘门前远远等候。他大模大样直从庄衙拿了出来,走到无人之处递与元晏,元晏打开一看,见一面绣着“ 庄玉燕制” 四字,着实欢喜,以为千真万确,再不想是被奸婆作弄,每日求张媒婆要思量后会。张媒婆道:“这事如今做不得了!”元晏道:“为何做不得?”张媒婆道:“前日他二人未曾结亲,恐怕不成,故指望一会,我便乘机作承了你。如今唐相公聘已行了,只在早晚要做亲,岂肯担惊受怕,再做这事?” 元晏道:“ 如此说来,却怎生区处?”张媒婆道:“叫我也没法,现今花太太催做亲甚急,莫若捡个日子做了亲,岂不是一样受用?” 元晏道:“ 花家是我妻子,庄家是别人妻子,骗将来落得受用,怎说是一样?”张媒婆道:“我说的是老实话,你不听便罢!”元晏见张媒婆话不投机,便自家暗想道:“ 早知今日这等难得见面,前日他与我交欢之时何等亲爱,不如竟说出我是元公子,他自然思量嫁我,不思量嫁唐呆子。可惜不曾说明,他只认我是唐呆子,不知是我,明日嫁过去,知道错时再思量我,岂不迟了?为今之计,要图庄小姐,必先将我与他私会透个风儿在唐呆耳朵里。他是个好名之人,怕出丑惹人笑话,自然退亲。他退了,我再用机谋去求,不怕不归于我。只是这风儿怎吹得到他耳朵 里?” 想 了 一 会 道:“必须如此如此。” 遂日日带了绣鸳鸯,走到虎丘与半塘闲撞。 这日,恰好遇见王鹤。二人拱拱手,王鹤问道:“子过兄要往那里去?” 元晏道:“弟闻得虎丘有一高手裱褙,我有一幅心爱画儿,要到那里与他裱褙。” 王鹤道:“ 甚么名笔妙墨,可借一观否?” 元晏笑道:“ 此非名笔妙墨,却比那名笔妙墨相去天渊。本该请兄赏鉴,奈其中有许多委曲难对人言,非我吝惜一观。” 王鹤道:“ 既是看不得,弟离别罢。”元晏道:“画虽看不得,难道朋友就疏了?我与兄久不相会,今 日 既 遇,怎 生 匆 匆 就 去?沽 饮 三 杯,未 为 不可。”言讫,就拖了王鹤的手,到一个酒店中坐下,叫酒家取些酒肴,二人对饮。饮到半酣,元晏忽微微自笑,匆又长叹数声。王鹤问其何故,元晏皱着双眉道:“小弟胸中有无限之乐,又有无限之苦,可惜对兄说不得。” 王鹤道:“ 相知朋友,肝胆可倾,有甚么说不得?” 元晏道:“ 一来儿女私情,二来事关闺阁,三来事已不谐,说来恐兄泄漏,故不敢说耳!” 王鹤道:“弟从来忍稳,兄但说不妨!” 元晏道:“兄真个要说?弟断然不说,今将这幅画借兄一看,兄聪明人,便可想见矣!”王鹤道:“这个最妙!”元晏因叫家人开了拜匣,取出绣鸳鸯,递与王鹤。王鹤接来展开一看,却是一幅刺绣的鸳鸯,遂称赞道:“绣得好极!” 看到下面,见“庄玉燕制”四字,心下暗惊道:“ 此是何说?” 因假做不知,问道:“这庄玉燕是谁家女子?”元晏跌跌脚道:“说也伤心,这女子与我有万种风情,百分恩爱,只恨三生缘浅,只种得一宿邮亭,朱系百年姻眷,真苦杀人也!” 王鹤道:“他与你如此相好,为何不结秦晋?”元晏道:“此乃儿女私情,父母不知,又许与别姓。他是个女子,怎好争执?所以绣这一幅鸳鸯赠我,要结来世之姻,教我怎不想杀痛杀?”王鹤道:“有此奇遇,这相思也怪不得兄要害了。” 元晏道:“弟与兄相知莫逆,故吐胆相告,望兄不可漏泄一字!” 王鹤道:“ 这个自然。” 二人又吃了几杯,王鹤就别了回去。暗想:“庄玉燕分明是庄临女儿,不料有此丑行。唐季龙是个矫矫名士,若娶了他来,美则美矣,后日有人知道,岂不是一生之玷?我今既然知道,若不说明,便是欺他了。” 遂来见唐辰,就将遇元晏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急得唐辰抓耳挠腮,心如火焚。呆了半晌,方说道:“他既如此,便美如西子王嫱,亦不消提起矣!但只是庄老一片好情,退亲之事,怎生出口?”王鹤道:“若说明元晏之事,伤了庄老体面,若不说明,退亲无名。”唐辰道:“姓名万万不可说出,只问他可曾绣鸳鸯赠人,他心下自然惭愧,不敢争执矣!”王鹤道:“只好是这等说。” 唐辰道:“ 就烦兄长一行。” 王鹤道:“我就去。” 二人别过,王鹤来见庄临。庄临留坐待茶,茶罢,王鹤道:“晚生今日有一句不识进退之言,不应敢告老先生否?”庄临道:“有何话不妨直说。”王鹤道:“敝友唐季龙,蒙老先生之爱,许结朱陈。不期近日,偶闻暧昧之言,以为人伦风化之始,恐招物议,以伤一生名节,故托晚生敬辞!” 庄临听了,大惊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学生家教严谨,况小女秉性幽贞,今忽来此污蔑之语,定有奸人捏造!烦兄与季龙说:此事关系甚重,还须细察,岂可出此不伦之语!” 王鹤道:“ 唐季龙也再三体察,但事有根因,故不能过为隐忍。”庄临道:“事既有因,何不细说?学生也好追求。” 王鹤道:“晚生不敢多言,老先生只问令爱,可曾绣一幅鸳鸯赠人?这事之根因便见了。”庄临道:“既有证据,这不难,兄请少坐,待学生去问。” 遂起身入内,问夫人道:“ 前日玉燕曾替人绣一幅鸳鸯否?” 夫人道:“一月前,有张媒婆拿绫子来,说是城中乡宦小姐要学刺,闻知玉燕绣得好,来求他绣一幅去作样。你为何问起?” 庄临就将王鹤的话说了一遍,因道:“闺中针线,怎传与外人?惹这样是非!” 遂令家人马上寻张媒婆来说话。家人去了,庄临就留王鹤小酌候信。 直到傍晚,家人才寻着张媒婆来。庄临问道:“你求我家小姐替你绣的鸳鸯,拿与何人?可实实说来,若不说明,我就要送官究治!” 张媒婆道:“这是乡宦小姐要学绣,来求小姐绣与他作样的,我曾对太太说明,又不是私情暗昧,老爷只问太太便知!” 庄临道:“太太我已问明了,只是你拿去与何人?”张媒婆道:“我拿去与城里乡宦小姐。” 庄临道:“这是我家小姐的手制,怎肯轻易付与外人?你可取来还我,我便万事都休,若推三阻四,我定不饶你!” 张媒婆道:“要我另寻一幅便难,要我取回原物轻易,今日天晚不及,明早我就去拿来。老爷何须发怒?” 庄临道:“ 既是这等,你明早快快取来,别的事不要你管!” 张媒婆应诺,就去了。庄临方对王鹤说道:“这便是绣鸳鸯的始末,有何暧昧,唐季龙诧为怪事?” 王鹤道:“晚生今且告退,待张媒婆取来再议。”二人别了,不题。 且说张媒婆回到家里,暗想:“ 这必是元公子不谨慎,将此绣被人看见,有甚闲言闲语,故庄家发急追求。明日讨得回来方好,若讨不回来,到有许多气淘哩!” 捱到天亮,就去见元晏说道:“元相公,你是在行人,怎么将庄小姐的绣鸳鸯露在人眼里?有人吹到庄老爷耳朵里,庄老爷大怒,昨日叫家人寻我去,要摆布我。亏我说得巧,只说是乡宦小姐要学绣求去作样的,故此庄老爷信了,只要取回去看看,我今特特来取。”元晏听了,知为中计,满心欢喜道:“ 我送他许多首饰,他只送我这幅绣,如何又要来取?” 张媒婆道:“这是庄老爷来取,与庄小姐无干。”元晏道:“这幅绣是我的性命,莫说庄老爷,就是皇帝要来取,。也没的还他!”张媒婆道:“相公若不还他,他明日难为我,我一口说出来,你也不得干净!” 元晏道:“说出来只败坏他家闺门,我有甚不干净?我一个公子家,偷妇女是常事,况撤手不为奸,凭你说出也无大事。” 张媒婆见他真不肯还,慌做一团道:“元相会,你若果如此,便是害死我了!我如今取不得绣鸳鸯回去,他将我送官,不是拶就是打,叫我老人家怎当得起?” 元晏道:“他若送你到官,我替你说分上也使得,拿银子与你去用也使得。若要绣鸳鸯,你便死,我也不顾你!”张媒婆见他说得咬钉嚼铁,不肯与他,急得哭将起来道:“元相公,怎这等忍心!我为你的事弄到这个田地,你不顾我,却教谁来顾我?” 元晏想一想道:“你若要我顾你,我有一个算计。” 张媒婆道: “ 有甚算计?” 元晏道:“你今快快回家,收拾了细软东西,躲在我家,有谁人敢来寻你?且等我事情妥了,那时你再出来相见,便不妨了。”张媒婆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有理。” 忙走回家,将要紧物件收拾,将门锁了,躲在元衙不题。 却说庄临,到次日,等候到晚,不见张媒婆来,因叫家人再去追寻。家人寻到夜回来,说道:“ 张媒婆门是锁的,不知何处去了,访问邻舍人家,都说早间搬了些东西出门而去,想是走了。”庄临闻言大怒,写了一张呈子,到明日叫家人送在县里。县主准了,出牌拿人,寻访几日,并无踪迹。唐家与庄家因此事不明,都不便提起。元晏见两家亲事不成,满心欢喜,正要央个太老到庄家去钻求。不料,父亲元主事升了福建邵武知府,便道来家看看。因见元晏终日游荡,便马上与他完亲,就择吉日通知花家,花家甚是欢喜。到了吉日,元家笙箫鼓乐迎娶回来,夫妇两人拜过堂,同送入洞房合卺。人都争看新人,不知却是两个旧相知。正是: 争言佳婿近乘龙,谁道蓝桥路久通。 不信请君今夜看,海棠枝上已无红。 元晏与花小姐在洞房同饮合卺,元晏看花小姐虽不及庄小姐十分美貌,然是宦家风范,还有五六分人才。花小姐自心有病,恐怕新郎看出,转低了头,做出许多娇羞之态。合卺已罢,丫环与伴娘请他去睡,代他解去上身衣服,内里贴身衣服,死不肯脱,竟自上床而睡。元晏见花小姐上床,也脱去衣裳,钻入被来。见小姐朝里而睡,元晏百般温存,只不肯回转身来,元晏认是女子,未曾见人,自然害羞,不好用强。况夜已深了,只得搂抱后身同睡。到次日,元知府起身上任,元晏送父亲上船,到晚方回。又备酒同新娘共饮,新娘只是低了头,不肯吃,再三苦劝,勉强饮了一口。到临睡时,元宴分付丫环伴娘,托死替他将贴身小袄脱去,下面裤子究竟穿着上床。元晏见其怕羞如此,自解衣上床,低低说道:“你我既做了夫妻,便当如鱼得水,何必害羞?” 因用手拨转他身体,才拨得转,手略放松,又侧了转去。如此三番五次,才得对面而寝。再去解他小衣,他一发推拒,元晏费了多少气力,方能扯去。及上身轻轻一触,花小姐痛楚难胜,悲啼不已。元晏爱惜之甚,不敢恣意,只得少停,直至三朝之夜,方许露滴牡丹,香分豆蔻。花小姐用手推拒,指爪几抓破元晏之肉。元晏见他痛苦,十分怜惜,不及带云尤雨,而早已雪消春水矣。忙且鲛鱼肖展拭,灯下一看,只见点点胭脂,鲜艳可爱。元晏心内更加欢畅,以为真正闺中处子,比宣淫之女大相悬绝。正是: 强将老面改羞颜,皮肉宽松假作难。 若采原红何处有,鸡冠热血染班翰。 元晏被花小姐许多做作,竟认作未破瓜的处子。到了半月后方才说话,元晏听得声音甚熟,有些疑心,到夜间上床,遍身抚摩,摸到腰间,忽摸着那个肉疙瘩,方大惊道:“你为何有肉鸳鸯?莫非庄小姐就是你?” 花小姐听了,暗自惊骇道:“他如何得知?” 忙用手到元晏腰间一摸,也摸着肉疙瘩,心下方明白,他是唐季龙,却不敢应承,只得勉强答道:“这是一个疮巴,甚么肉鸳鸯、庄小姐,这等大惊小怪?”元晏道:“既不知肉鸳鸯,你怎知我腰间也有,却来摸我?罢了!罢了!我费了许多心机去骗别人妇女,原来还是自家妻子,叫我怎气得过?” 花小姐道:“你外面缠妇女,怎到疑心起我来?” 元晏道:“你也不消强辩,这事现有肉鸳鸯为证,你也瞒不得我,我也瞒不得你,我女子也见过几个,就有些痛楚,也不似这等畏怯!原来你自家心里有病,故作此态以遮饬。一个破罐子,叫我空费了二夜气力,岂不可 恼!” 花 小 姐 见 瞒 不 过,只 得 撒 娇 大 哭 起 来,道:“你这等冤屈我,我到不如死了罢!我家父母,自会替你要人。”便扒起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元晏见这般光景,只得叫丫环伴娘劝他睡了。 却说张媒婆,自从躲到元衙,到也得免是非。及花小姐娶过来,恐怕看破行状,十分担忧。过了三朝,并无话说,他方才放心。不期这夜在房外打探,忽听见房里如此如此,他心下是明白的。暗想道:“元公子不是好人,他没本事奈何花小姐,明日定要在我身上出气,我明日早早溜开,还是造化。”到次早,也顾不得许多东西,只将些银子,并元晏送他的首饰,带在腰里,竟自一道烟走出去了。不期天网网恢恢,被庄家那原差撞见,认得是张媒婆,便一把扯住道:“张娘娘那里去?叫我那里不寻到!” 张媒婆尚不知庄衙告他,因说道:“李叔叔,你寻我作甚?”那差人道:“庄老爷有一张呈子,在大老爷处告你,故大爷差我来拿你。” 张媒婆听了,魂飞天外。那差人不由分说,竟拿他到县里投到,不题。 却说元晏清晨起来,怀恨张媒婆做这圈套,思量要打他出气,便走到后面来寻。不见形影,四下寻到,并无踪迹。心下大怒道:“这虔婆如此可恶,饶他不得!” 就写了一张呈子,说他拐骗许多银子并金珠首饰,送到县里去追究,不题。 却说原差,既捉了张媒婆,就报知庄临。庄临通知王鹤、唐辰,都到县里看审。到了午堂,县官升堂,差人就带张媒婆报到。庄衙抱呈家人,也就进去。县官唱了名,叫张媒婆近前问道:“你既做媒婆,就该老老实实,怎么拐骗庄衙绣鸳鸯,与何人?”张媒婆道:“小妇人为媒,从来老实,这绣鸳鸯是乡宦小姐要学绣去求庄小姐的,庄太太都知道,怎说是拐骗?”县官道:“ 既不是拐骗,乡宦小姐是那家?”张媒婆道:“ 是大乡宦人家,不好说。” 县官道:“ 学绣好事,怎不好说?必有暧昧之情,与我拶起来!” 左右一声咳喝,就要求拶。张媒婆慌了,连连磕头道:“ 容小妇人说,就是元乡宦家小姐。” 话未毕,忽见阶下一人跪下,手拿一张状子,道:“家老爷到福建上任去了,这张媒婆巧借庄小姐私情,拐骗家公子许多金银首饰,只将一幅绣鸳鸯来抵塞。今家公子情不甘服,具呈到老爷台下追究。” 县官将状接上看了,叫张媒婆道:“你这奸婆,我只道你单拐了庄衙的绣鸳鸯去骗人,谁知你就将绣鸳鸯蛊惑良家子弟,又拐了元公子许多首饰。骗人东西,坏人名节,罪不容于死,快快拶起来!” 左右一齐将张媒婆拶的杀猪一般叫喊道:“老爷容小妇人细说,这事都是元公子起的祸根,不关小妇人之事。”就把元公子如何思慕庄小姐,花小姐如何思慕唐季龙,及不得已,假充二人名色在舟中相会,细细说了一遍。县官听了笑将起来,道:“ 将计就计,将错就错,奸婆伎俩,真令人不测!这也罢了,只是你为何骗元公子许多首饰?又骗庄小姐的绣鸳鸯?” 张媒婆道:“小妇人何曾骗他首饰?是他自愿托我送与庄小姐的,但庄小姐毫不知情,怎敢送去?要退还元公子,元公子转要动疑,小妇人没奈何,暗暗替他收了。又想没有东西回答,恐怕元公子疑心,只得买了素绫,明公正气,对庄太太当面求庄小姐绣的,怎说是骗?”县官道: “ 既是明求,庄爷为何告你?” 张媒婆道:“老爷,有个缘故。元公子不晓得庄小姐是花小姐假的,今打听庄小姐许嫁唐相公,只在早晚做亲。他急了,将这绣鸳鸯露在唐相公面前,使唐相公动疑,与庄衙退亲。今唐相公不知就里,果与庄衙退亲。庄老爷故告小妇人,要讨这绣鸳鸯。”县官道:“元公子为何也告你?” 张媒婆道:“ 老爷,也有个缘故。元公子执这绣鸳鸯为证,指望唐庄两家退了亲,他于中取事。不期前日元老爷回来,见元公子不学好,马上就娶花小姐过来,与他完亲。元公子与花小姐被窝中熟悉出前日私会不是庄小姐与唐相公,就是自家夫妻,彼此没趣。他不怪自家作事差池,转怪小妇人,故激恼到老爷台下。”县官大怒道:“你这奸婆,既勾引元公子,骗许多财物,又勾挑花小姐失节于人。庄小姐闺中贞女,被你暗损其名;唐秀才文苑名儒,被你诳言生疑。如此神奸,将人伦风化几乎败尽!”喝令:“放了拶,重打三十毛板!” 元公子的金珠首饰照数追还入官,庄小姐的绣鸳鸯,令元衙家人取来,当堂发还庄衙家人领去。就提笔判道: 审看元晏已聘花氏为妻,礼宜速速完亲,乃游冶窥楼,妄投贞女之梭;花氏既纳元衙之采,法令静守女仪,乃潜行江汉,反赠伊人之管。张媒婆神奸也。既利元晏之金,又受花氏之贿,挑唐生员以淫,而唐辰闭门不纳。勾庄小姐以私,而庄氏掩耳不闻。邪谋不行,狡计百出。遂指元为唐,借庄于花。陷男女于奸淫,情无可原;伤朝廷之名教,罪不容死。宜加重惩,以警奸邪。元晏思淫人之妻,而适自淫其妻,总为人事,盖亦狐绥暧昧之呈其丑,夫复谁尤?唐辰不淫人之女,而恰娶不淫人之妻,患曰贞义天成,实光明正大之流,其芳宜加旌奖。张媒婆骗去绣鸳鸯,速宜完赵,驱来珠翠,急追入官。庶贤奸以别,贞淫各受。逐出免供,不许再扰。 县官判完,当堂读与众听。此时,庄临、王鹤、唐辰、元晏、与众朋友,俱在外看审。看见审出真情,无不称奇。独元晏满面羞愧,暗暗溜了回去。张媒婆被打三十,扒出来,众人唾骂不已。 元晏回到家中,气得目瞪口呆,长吁短叹。花小姐见他模样,反恼羞成怒道:“我一个宦家闺女,许嫁与你,以为终身之托,谁知你坏心肠,叫张媒婆移名改姓引诱我,到是天有眼,不曾失身别人,今日既为夫妻,就有些差池也该为我包涵,怎么送张媒婆到官,出我之丑?独不思出我之丑,也是出你之丑,你这样无情无义,与你做甚么夫妻?不如死罢!”遂大哭一场,取出汗巾,要去上吊。元晏慌了,只得陪罪,再三劝解,夫妇遂依然相好,不题。 却说唐辰,看见审出情由,方知庄小姐冰清玉洁,就央王鹤同到庄衙请罪。庄临见唐辰持己端方,十分欢喜,以为择婿得人,就令其选择吉日,以完姻来。后来,唐辰虽登科甲,因爱高逸,不肯做官,惟在家内与庄小姐为室家之乐,外与庄临、王鹤徜徉山水之间。庄小姐连生二子,俱能继书香。元晏夫妻设心贪淫,受人无穷指唾,岂非善恶到头终有报哉!有诗为证: 贞节从来千古名,宣淫到底败家声。 思量淫玷他人妇,岂料淫人反自淫。 [book_title]第二卷 柳春荫始终存气骨 商尚书慷慨认螟蛉 词曰: 美玉千磨,真金百炼,英雄往往遭贫贱。凌云豪气不能伸,泼天大志无由见。拭泪花憎,舒眉柳厌,逢人难得春风面。哀哀城上,白头鸟飞,飞巷口鸟衣燕。———右调《踏莎行》 话说贵州贵阳府,有一个公子,姓柳名春荫,年方一十六岁。父亲是当国大臣,忽一日,为奸臣所诬,有旨全家抄斩,家业藉没入官。报到贵州,贵州抚按火速差兵围宅擒斩。这一日,柳春荫正在城外馆中读书,有人报知此信,他吓得魂胆俱无,不敢少停,忙将馆童一件旧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万山逃命,又不认得路径,只捡荒僻小路奔走。走到天晚,正无安身之处,忽撞见一个祖上用的相老家人,叫做刘恩,一向在外。陡然见了,着惊道:“大相公为何这等模样,独自到此?”柳春荫认得是自家人,便大哭起来。刘恩再三细问,方知是朝廷抄斩缘故。因说道:“既是这等,哭不得了!为今之计,须受逃得性命方好。” 遂领春荫到家中宿了一夜。因商量道:“ 此处耳目多,住不得,须逃出境外,方有生气。”遂收拾些盘缠,次日,领着柳春荫,躲躲藏藏,直走了两个多月,方到湖广地面。主仆二人见无人知觉,方才放心。喜得柳春荫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缀在上,除下来兑换与人,尚足充盘缠之用。 在湖广住了数日,柳春荫因与刘恩商量道:“ 柳氏一脉,想还未该绝灭,我幸亏你扶持出了虎穴,须择一个好地方,发愤读书,指望异日成名,与父母报仇,方不负男儿志气。”刘恩道:“ 大相公青年颖悟,心坚志牢,何患不成!但要另择一读书之处,未为不是。” 柳春荫道:“ 我闻得浙中称人文渊薮,又兼西湖名胜,秀甲天下,若得读书其中,必有妙处,但路远恐未易到。” 刘恩道:“ 任他远,料不在天上!”主意定了,遂搭了一只船,竟往浙中而来。又走了月余,方到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个幽僻寓处住下。终日读书,甚是快活,只可恨资斧不断,渐渐有衣食之忧,未免要搅乱心曲。 一夜,月明如水,春荫闭门苦读,读到自得忘情之时,不觉高吟朗诵。忽想到柴米欠缺,只身天边,无个至亲好友,又不禁咨嗟发叹。忽想到父母遭刑,宗祀莫继,又不禁放声大哭。哭而又读,读而又想,想读无休。早惊动一位高贤,你道这位高贤是谁?却是绍兴府会稽县的商尚书。这商尚书是绍兴有名望的人,因起官进京,打从湖上过,为爱湖上风景,就流连了半月。这夜见月明如昼,两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爱,因住船断桥,带了两个家人,沿着长堤一带步月赏玩。忽步到柳春荫门前,听见里面书声朗朗,便立住脚细听。听他读了一回,又放声痛哭,哭了又读,读了又哭。商尚书听了半晌,心下惊奇道:“我听此人如此哭,如此读,其人决非平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 因分付家人道:“你可轻轻敲开门,问是何人读书?我要见他一面。”家人领命,忙将门敲响。刘恩听见,连忙来开,看见是两个齐整家人,因问道:“你们有甚事?”家人道:“我们是绍兴商尚书老爷,偶步月到此,听见你们相公读书,有兴欲请出来会一会!” 刘恩听了,忙进去与春荫说知,春荫暗想:“ 此时步月,必是高人,便见一见也无妨。” 因走出来,看见一个长髯老者,立于月明之下。老者见春荫青年俊秀,因举手道:“兄年正青,怎肯这等用功?” 柳春荫躬身道:“ 晚黍卧子,资质愚鲁,不能默会潜通,以致口占哔有声,惊动高贤,殊觉可愧!”商尚书道:“读书是青年之常,但兄读得一似悲切,一似激烈,一似苦而带忧,有怀莫吐者,故我学生疑而动问。不知兄何处人,姓甚名谁,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为兄稍宽万一。” 柳春荫见商尚书语语道着他的心事,不觉掉下泪道:“老先生在上,别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晚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下不可以告友,知我此难者,其惟天地乎!” 商尚书见柳春荫话中有话,因携他手道:“此处不便讲话,可到小舟一谈。” 柳春荫分付刘恩看门,就随商尚书到船上来。见许多家人并立,船中锦屏玉案,银烛辉煌,摆设得甚是富丽。柳春荫敝衣颓冠,与商尚书酬叙其中,绝无羞涩之态。商尚书看在眼里,又见他眉清目秀,知是个贵介落难之人,心甚怜爱。因分付取酒与他对饮,柳春荫也不推辞,举杯饮了数杯。商尚书道:“我学生姓商,待罪卿贰,虽不敢以贤豪自命,然亦非不堪与语之人!兄有何隐衷,何不并姓名、家世为我言之?” 柳春荫道:“若姓名家世可言,则晚生之冤苦不为冤苦矣!在他人见问,则可假名托姓,权辞以对,而老先生殷殷垂爱,汲汲见怜,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再以世俗之伪言以进,是自外于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则晚生不告之告,犹告也!” 商尚书听了,叹道:“ 闻兄之言,使我心恻!家世、姓名既不肯言,且请问尊公、尊堂无恙否?故园松菊犹存否?” 柳春荫见问,不觉双泪交流,放声痛哭道:“苍天,苍天!两先人若不遭变,故乡若得可归,则晚生何冤、何苦?今晚生无父无母,累累如丧家之狗!有冤有仇,茕茕为无告之人!老先生纵有□□万物之功,亦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复庇于椿庭萱室之下矣!”说罢,涕流满面,声凄气咽。商尚书看了,再三劝解道:“ 古来英雄多遭坎坷,须坚忍以胜之!兄今青年,前程正远,就有冤仇,当图后报,须宽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伤生,二恐短气,三恐为奸人所窥,又开是非之门!”柳春荫听了,因拭泪谢道:“ 老先生金石药言,敢不铭佩!”商尚书道:“兄既两亲遭变,又无家可归,今只身于此,将欲何为?” 柳春荫低头无语,固见案头笔砚,遂展开笺纸,题诗一首,送与商尚书。商尚书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 苦心如咽石,哑口似茹荼。 不敢通名姓,但愿乞为奴。 商尚书看了两遍,因说道:“ 兄虽遭难,然写作俱佳,异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只不可因眼前 落 魄,便 自 待 轻奇!”春荫道:“晚生天边一身,无亲无友,就使异日功名可得,试问眼前衣食却从何来?晚生安得不自轻乎?” 商尚书闻言,沉吟半晌道:“我学生到有一处,不识兄肯从否?”柳春荫道:“老先生有何处法?万望见教!”商尚书道:“你既无父母,我学生年已六十余,你莫若结义我学生为父,则是无父母而有父母矣。” 无姓名而有姓名矣,无家乡而有家乡矣!此虽非真,然亦舍经行权之道,不识只肯为之否?”柳春荫听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为假?但有一言,须先禀明。” 商尚书道:“何言?”柳春荫道:“倘不肖异日成名,皇家有赦罪之恩,则报仇削恨,终当复姓,以慰先人于泉下。乞老先生鉴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为负心也!” 商尚书道:“ 我已有四子,非忧乏嗣。今此之举,为兄起见耳!异日归宗,情理允合,有何不可!”柳春荫道:“ 既如此,请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于膝下!”商尚书遂立在上面,受春荫拜了八拜。拜毕,商尚书问道:“你今年几何?”柳春荫道:“儿今年一十七岁。”商尚书道:“我有四子,论起年来,两为汝兄,两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来,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荟,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荫何如?” 柳春荫听了,厌名与旧名相同,便欢喜道:“春荫最好!” 自此,柳春荫改为商春荫了。商尚书道:“你既拜我为父,可将寓中书籍移到这船中来。”春荫道:“请问大人,此来何事?” 商尚书道:“ 我是奉召进京。” 商春荫道:“ 今孩儿还是随大人进京,还是借居于此?” 商尚书道:“你随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难,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读书。过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时再接你进京未为迟也!”商春荫道:“大人识见深远,可谓善于保全,孩儿且回家读书,尤为美事。但念孩儿萍梗之身,为世所弃,倘回家两兄两弟视孩儿孤寒,不肯相容,奈何?” 商尚书道:“ 我虽进京,有汝母在堂,他为人慈善,我写信嘱咐,他自能为你作主,我四子料不敢轻薄于你。况他四人,我已请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写字与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虽是举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从,便从他也好,如不可从,便另请明师也可,不必拘定。”春荫应诺,就起身回寓,与刘恩说知此事,刘恩欢喜,忙将行李、书籍收拾到船上来。次日,商尚书又讨商春荫的文章看,见他才情灵敏,不胜欢喜。在湖上与他共住了四五日,因进京钦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恳恳切切写了两封书,一封与夫人,一封与曹先生,都是叫他看管春荫之事。又分付一个老家人道:“你可拿这两封信,送三相公回去,他虽是我认义之子,但他才学甚高,后来功名不小。我托你在家专心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说话,你就禀知夫人或与先生,要他拘管。” 老家人领命,同春荫拜辞尚书,回绍兴家里去。尚书方才发牌进京,不题。 且说春荫同老家人来到商府,老家人将尚书二信送与夫人并曹先生看了,夫人就叫四个儿子请春荫进内厅相见。春荫先拜了母亲,又与二兄二弟同列对拜。拜毕,夫人分付家人收拾一间书房与他宿歇,又取出许多衣服叫他更换。春荫只捡了几件素淡布衣,华丽色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馆中拜见曹先生,曹先生见他气清骨秀,又见尚书信中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个兄弟见父亲信中分付不许期负他,因心下暗想道:“ 他是流来之子,得与我们认做兄弟,孰轻孰重,论起情理,他该奉承我们,怎么先戒我们欺负他?终不成反让他来欺负我们!我们今看他如何,倘有不逊之处,便须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怀妒忌之心,不题。 且说春荫自到商家之后,以为栖身得地,又见有人服侍,遂打发刘恩回贵州去打探家中消息,自己在商府安心读书。曹先生初意料:“他必要拜我为师。” 不期过了许多时,商春荫只是自读,并不提起。曹先生想道:“ 他年纪尚幼,只道书就是这等读,不知讲解、做文尚有许多难处。待我明日定一文会之期,叫他来学做,他若做不来,就好叫他拜我为师了。” 到了次日,因对商春茂兄弟四人说道:“ 读书不可怠惰,做文要订日期,我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较优劣。”商春茂道:“谨奉老师严命。”到了初二日,大家都到大厅上来做文章。原来商府的书馆甚大,商尚书请了三个饱学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门子姓,愿读书的,都任他来读。这曹先生却是另请了教他四个儿子的。这日,曹先生到了厅上,因说道:“ 今日是大会之期,凡在馆中者,虽非我教,亦该传与他知,有愿做文者,不妨来同做。” 春茂忙叫书童去传,就有数十人愿来同做。曹先生道:“你三弟新来,亦当通他知道。” 春茂又叫书童去说,春荫便也走来。大家分位而坐,曹先生出了两个题目,众子姓名各拈毫构思。曹先生只认商春荫未必会做,时时偷眼看他。谁知他题目到手,略想一想,便提起笔,一挥而就,第一个交卷就是他。曹先生展开一看,真是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心下暗惊道:“原来此子是个异才,怪道商老先生这等殷勤相托!我必须收他做个门生方妙。” 又候了多时,众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曹先生一五看完,都是庸庸腐腐,只得勉强批些勉励之语。独唤商春荫到面前说道:“ 你资性尽高,才情尽妙,但学力有不到处,尚欠指点,你须细细讲究,异日自成大器。切不 可 任 自 家 才 性,而 不 虚 心 求 益。” 商 春 荫 道:“是。”遂走下来。曹先生又与众子弟论论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料商春荫定来拜他为师。等了一日,却不见动静。因又对商春茂道:“ 你三兄弟到是个读书的资质,只可惜无人指点,可与他说,叫他也拜在我门下,我便好尽心与他讲究。” 春茂将此话与春荫说知,春荫道:“ 曹先生叫我拜他为师,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学力、文章可以作我之师否?” 商春茂道:“他一个孝廉,难道做不得你一个童生之师?” 商春荫道:“ 文章一道,那里是如此论的?大兄可将曹先生的文字,借几篇与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辈风气,我自然从他。”春茂道:“这个不难,他做的文字都在我处,我拿几篇与你看,你便知道了。” 因取几篇来,递与春荫。春荫细细看了一遍,因笑道:“曹先生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痒,骗得一个举人,造化他了;若要中进士,须要拜我为师,怎到叫我去拜他为师?” 商春茂怒道:“三弟小小年纪,怎说这狂妄之语!他文字纵然不好,已发绅科,你不 过 一 个 童 生,如 何 叫 他 拜 你 为 师?” 春 荫 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与大兄说也徒然,久当自知。”商春茂道:“你既说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里不好来我看,莫要这等狂言无实,坏了我商府读书体面!”商春荫道:“要我指出,这有何难?” 因取笔将几篇文字细细批评、涂抹道:“ 此处庸腐,此处泛常,此处不该如此做。” 将篇篇横一又,直一竖,都涂得花花绿绿,递与春茂道:“ 大兄请细细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欢他,今又见他将先生文章批坏,又见说大话,愈加不悦。因拿了文章来与曹先生看,又将他言语述了一遍,曹先生大怒道:“这厮敢如此无礼,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该计较他才是。” 自此之后,商春荫见众人才学平平,也不来同做文章,只在书房中苦读。春茂暗想:“他资性又高,文章又好,肯苦读,明日必中。我商家四个亲子不中,到让他螟蛉之子中去,何以为颜?莫若将花酒诱他,他一个穷困之人,自然要着迷。”算计定了,便时时寻几个清客,引诱他到花柳丛中去玩耍,争奈他少年老成,见了妇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他少年血气未定,那有不好色的,这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骗他到城外馆中歇宿,却叫一个绝美的娼妓假做良家妇女,到夜静更深,静静来缠他道:“妾乃邻家之女,因窥见郎君俊秀,不能定情,故越礼相从,不识郎君亦有意乎?” 商春荫见是一个美女,因拒他道:“ 小娘子来差了,我商春荫虽是一个人形,却是一段稿木,绝不知人间有情趣事,空劳枉驾,勿罪,勿罪!” 那妓女装出许多妖态,笑说道:“妾貌虽不敢比西子王嫱,然亦有可观,郎君为何出此不情之言也?万望郎君见纳为幸!” 商春荫道:“小娘子貌虽如花似玉,奈我商春荫心如铁石何?” 那妓女就捱近身旁,当不得商春荫毫不苟且,见女子只管苦缠,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没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黄鹂空好音。 谁知美人意,不动君子心。 商春茂见美人局弄他不动,心下不快。兄弟春芳道:“大哥不必不快,我闻不爱色者,定然爱财。前日京中会了一千两银子在杭州,母亲叫我拿会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撺掇母亲叫他去了。他是个穷人,见了许多银子,自然动心,若是拐了去,便不敢再来。明日父亲见他无行,却怪我们不得。” 商春茂欢喜道:“ 这个妙!” 因与母亲说知,果然商夫人听信春芳有病,就叫春荫拿会票去取这一千银子。春荫奉母亲之命,接了会票,带两个家人往杭州去。过了三五日,不见消息,春茂、春芳愈加欢喜。到了第十日,没些影响,春芳便来见母亲,问道:“前日是那个的主意,叫春荫去取这宗银子?” 夫人道:“是你大哥说你身子懒,叫我叫他去的。你问怎的?” 春芳道:“ 一千两银子也不少,他又不是亲儿子,一个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岂不可惜!” 夫人道:“ 你三兄弟,你父亲既认义他为子,必然看他有些好处,难道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闻知,伤了弟兄和气!” 春芳笑道:“ 母亲不要发怒,且看他来了,发怒未迟。” 正说不了,只见商春荫忽然回来,将一千两银子一一交明与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觉没趣,只得出来,与春茂计较道:“如今说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闻得南庄瘟疫盛行,庄中男妇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没一个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见母亲,可瞒起此情,只说南庄租米久不交纳,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染了瘟疫,纵不死,也要害一场病!”春茂道:“说得有理。” 到次日,果然来见夫人,说道:“南庄租粮久不来交纳,孩儿欲去催讨,又馆中离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当。到是三弟春荫做事老成,母亲可叫他替孩儿去走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夫人闻言,遂叫春荫去催讨。春荫不敢违拗,只得应诺而出。要带两个家人跟去,家人们都知南庄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辞,没一个肯去。商春茂恐怕露了风,便坐名叫一个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春荫毫不知觉,竟坐一只船,摇到南庄门口,天色已晚。上了岸,同蠢家人步行到庄上来。只见庄门半开,并无一人,春荫只得进去。到了庄内堂上,也不见一人。此时天已昏黑,又无灯火,春荫惊奇道:“庄里人都到那里去了?” 遂同蠢家人走到后堂来叫唤。叫了半晌,方见一个人慢慢走出来。蠢家人问道:“你们躲在内面做甚么?府内三相公来了半晌,怎不见一人?” 那管庄人说道:“ 我一庄人俱害时疫,七死八活,那有一个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际,亏你们叫,方才扒得起来。” 春荫道:“既是这等,你且不要走动。” 因叫蠢家人可自去点起灯来。蠢家人寻到灶前去点火,只见各房许多男女,俱渐渐扒起来。蠢家人正没处寻火,亏一个妇人取了火刀火石,递与蠢家人,方敲出火来,点上灯,移到堂中来。商春荫因问管庄人道:“ 你们怎样害病?” 管庄人道:“ 每日被疫鬼魔弄,连人事都不知道。” 春荫道:“你既不省人事,为何能扒起来?” 管庄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际,影影听得那些鬼说道:‘不好了,有大贵人来,我们存身不得了!’ 忽被你们叫唤,那些鬼一时踪迹全无,我所以得扒起来,这病都好了。他说大贵人,想就是三相公了。” 说罢,只见许多男妇都已走到堂中,来见三相公。春荫问他如何能起来,众男妇都是一般说话,春荫暗暗欢喜。庄内众人一时病好,忙收拾夜饭,请商春荫吃。吃完饭就收拾内房请商春荫安寝。到次日,村内传知此事,都来请春荫去逐疫鬼,真是一贵能压百邪。凡春荫所到之处,那些疫鬼都散了,病人都好了。故这家来请,那家来请,恰似一个行时的郎中,好不热闹。按下不题。 且说那老家人,自奉商尚书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必到书房来看视一遍。这日到书房来,不见了三相公,忙问于人,方知到南庄去催租。他知南庄瘟疫之事,着了一惊,忙来禀夫人道:“ 南庄瘟疫盛行,缠染之人,十死八九,夫人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 商夫人也着惊道:“ 我那里知道?这是大相公误我,你可快快去请他回去!” 老家人随即往南庄,将到村口,早有人传说:“村中疫鬼,亏得三相公驱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了,如今要做戏酬谢他!”老家人闻知,方才放心。到了庄上,见春荫果有驱鬼之事,知他后来定是大贵人,满心欢喜。因说夫人请他回去之意。商春荫闻之,租粮是因病未曾完纳,就要回去,争奈合村人感他驱鬼之德,要做戏请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发家人回复夫人,自家又迟了三五日,方得回来。春茂与春芳闻知此事,惊奇不已,也不敢再来谋算他。 过了年余,忽绍兴有一个乡宦,姓孟,名学,孔官拜春坊学士,因有病致仕回家。他有一位小姐,生得才貌俱全。孟学士要择一个佳婿配他,一时难得。忽想商家子侄最多,定有佳者,要自来一选。又闻知他馆中西席是曹先生,与己又是乡科同年,因写一书与曹先生,达知比意,约了日期,只说来拜他,便暗暗一选。曹先生得了此信,便回书约了日期,又暗传与商家子姓知道,凡是没有娶亲的,都叫他打点齐整,以待孟学士来选。到了这日,果然孟学士来拜,曹先生接入。献茶毕,遂携手到各处书房去游玩。这学生们闻知此事,俱华巾美服,妆扮得齐齐整整,或逞弄风流,或卖弄波俏,或装文人面目,或作富贵行藏。孟学士看了皆不中意。忽登楼下看,只见隔墙小轩中,一个少年手持一本书,倚着一株松树观看。孟学士与曹先生在楼上笑语多时,那少年只是看书,并不抬头一观。孟学士看在眼里,因指问曹先生道:“ 此少年是谁?” 曹先生道:“ 此乃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与语!” 孟学士道:“ 此子吾赏其沉静,年兄为何反曰狂士?” 曹先生道: “ 远观则静,近观则狂矣!”孟学士道:“我不信。年兄同我去当面一决。” 曹先生道:“既要见他,不须自去,我着人去唤他来。” 因分付一个家人道:“你去对三相公说,孟老爷在此,请他来拜见。”家人领命,转到轩子树下,对春荫道:“孟老爷在楼上,曹相公叫请去会一会。” 春荫低头看书,就像不曾听见的一般,竟不答应。家人只得又说一遍,春荫方回说道:“我有事,没工夫,你去回了罢!” 家人道:“ 孟老爷在楼上看见的,怎好回?”春荫怒道:“ 叫你回,就该去回了,甚么不好回?”家人道:“孟老爷官尊,又是老爷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见,恐怕惹他见怪!” 春荫一发大怒道:“ 他官尊关我甚事?我看书要紧,谁奈顿去见他!” 言讫,就走进轩子去了。家人没法,入得往返复道:“ 三相公不肯来。” 曹先生笑道:“ 我原对老年翁说,此子狂士也,不足与语,何如?”孟学士笑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年兄不必在世法着眼,不妨同我去一会。” 曹先生只得同他下楼,转到轩子来。二人走进轩中,商春荫尚默默看书不动,曹先生叫道:“孟老伯在此,可过来见礼!” 春荫方抬头看。见孟学士丰度昂藏,是个先辈,因放下书,与他见礼。礼毕分坐,孟学士笑对曹先生道:“ 四书中,名实亦有不相合者!”曹先生道:“怎见得不相合?” 孟学士道:“ 我观曾点舍瑟而对一段,是一个谦谦君子,为何反称他做狂士?” 曹先生一时答不来,商春荫道:“见夫子不得不谦,遇子路与童冠辈,又不得不狂矣!岂一人有异,贤愚使然耳。” 孟学士称赞道:“名言,名言!” 又谈论半晌,孟学士起身辞出,悄与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 曹先生道:“老年翁还须斟酌,不可一时造次。”孟学士道:“第一眼已决,不必再商,年兄须上紧为妙。” 曹先生应诺,孟学士遂别回去。正是: 伯乐只一顾,已得千里驹。 丈夫遇知己,肝胆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学士再三嘱咐,只得走到轩子来,对商春荫说道:“你造化到了!”春荫道:“有甚么造化?” 曹先生道:“孟学士有一千金小姐,委托我招你为婿,岂不是造化?”春荫道:“男子汉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无妻?先生以为造化,无乃见小乎?”曹先生道:“得妻不为造化,得学士之女为妻,岂非造化乎?”春荫道:“学士亦人耳,何足轻重!且春荫未当受室之年,尚在困穷之际,此事烦曹先生为晚生敬辞为感!”曹先生见他推辞,既说道:“ 你既不愿,我怎好强你?但孟学士明日或央别人来说,你莫要又应承了,使他怪我。”春荫道:“这断然不敢!”曹先生遂出来,写一封书回复孟学士,书内说商春荫不看他学士在眼里,不希罕他女儿为妻,许多狂妄之言,要触孟学士之怒。争奈孟学士是个真眼之人,看了此书,不以为实。” 必是曹先生与彼气味有投,故曹先生自家点缀这话回我。” 因想了一回道:“ 我有道理,明日设一酌,邀他来,自与他说方妥。” 因发帖请曹先生与商春荫一叙,又写字与曹先生说:“姻事不谐当听之,但我爱其少年英拔,欲与晤对终日,乞年兄致之偕来为感!”曹先生没奈何,到临期,只得邀春荫同来。春荫见推辞不得,只得随曹先生来到孟家。孟学士接入,十分欢喜。相见过,叙了寒温,方才入席。孟学士与商春荫谈今论古,见春荫言词慷慨,议论宏伟,更加欢喜。到换席时,又同他到各处闲步,因携手与他说道:“商兄年少才高,学生百分爱慕。学生有一小女,虽不敢自称贤淑,若论工容,也略备一二,我学生最所钟爱,意欲结衤离贤豪,以托终身。前烦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说商兄不愿,学生不知何故,故今不惜抱惭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决。” 春荫道:“ 小侄天边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乐之知!晚生虽草木为心,亦当知感!且婚姻大事,有老父在京,非晚生所敢自主,乞老伯谅之!”孟学士道:“若论娶而必告父母,学生自当致之尊翁,不消商兄虑得。但商兄愿与不愿,不妨一言。” 春荫沉吟半晌道: “ 一言何难?但小侄苦衷,实有难于言者。古云:‘诗言志’,窃有小诗一首,献于老伯,望老伯细察,便可想小侄之苦衷矣!”孟学士道:“这个尤妙。”遂取文房四宝与他,春荫就题一律,双手献与孟学士。孟学士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落落天边游子魂,乾坤许大恨无门。 九原蔓草方缄涕,百岁丝萝何忍言。 儿女风流花弄影,丈夫肝胆雪留痕。 穷途若遂阳春愿,艳李夭桃敢负恩? 孟学士看了两遍,称赞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亲,孝子也,志士也!愈令我学生起敬。然而此诗不言之言,不许之许,我学生留付小女,以为江皋之佩。” 春荫深深一躬道:“谢知己矣!” 曹先生见二人说话,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来坐席饮了一会,然后曹先生与商春荫起身,谢别而归。孟学士送二人去了,遂进内室,将商春荫这首诗交付与女儿,道:“商春荫虽非商家嫡派,然少年有志,异日自当显达,我将你许嫁与他,他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应承,聊题诗见志,已默默许下。你可将此诗收好,便可做他一缕心丝之聘也!” 孟小姐领父命,便终身捧诵、佩带不题。 再说商春荫在商府过了两年,适置乡试之期,宗师发牌到绍兴录科,凡是秀才都要去考科举,童生都到县报名去考,以求进学。商春荫不肯报名赴考,商春茂道:“你既不报名赴考,读书为甚?” 春荫道: “ 考是要考,但此时尚早。”春茂道:“四弟、五弟也要去考,你大似他,反说是早?”春荫道:“ 人各有志,何必一概拘定!” 春茂微笑而去,遂单报了春荟、春蔚之名去考。不月余,县取送府,府取送道,道里双双取进了会稽县学。到送学这日,两兄弟披红挂彩,鼓乐迎送来家,亲戚朋友都来称贺,十分热闹。人都笑商春荫没志气,不思进步。过了几日,商春茂、商春芳俱有科举。忽有一个朋友来拜他弟兄,说起他能悬笔请仙,春茂兄弟就要求他请仙,问问功名。那朋友说道:“须得一洁净之处,方好请仙降坛。” 春茂道: “ 西边佛堂甚是洁净。”遂同那朋友到佛堂来,只见佛常上面,一碗琉璃,供养许多佛像。那朋友叫备香烛、黄纸、笔砚,又取一根细绳,将一枝大判笔系了,倒悬于桌上,将一张黄纸铺在棹上,与悬笔相凑,一面书符结起坛来。众人听见悬笔请仙,都走来看,凡有科举的都拜祷求判。那朋友正书符念咒,忽大仙降坛,大风大雨,悬笔自动。那朋友拜祝道:“蒙大仙降坛,求大仙留名!”那悬笔忽写出七个字道:“我非仙也,乃神也。”那朋友道:“既系尊神,亦求留名!”悬笔又写两字道:“雷公。”众人看见,都笑起来。悬笔又写道:“诸生不必笑,吾虽非文人,今有一对与诸生对,对得来者,功名有分。”商春茂道:“尊神有对,乞求赐教!”悬笔就写出一句道: 琉璃底下数枝香众星捧月 商春茂与众人看了,细想道:“此乃看见琉璃并炉中线香,触景之句。” 大家思考半晌,再对不来。春茂又拜祝道:“弟子辈此时意在功名,无心付对,再求尊神明示功名有无。”那是笔又写出两行字道: 萧萧风,飒飒雨,诸子请我问科举。一对尚然不能对,功名之事可知矣! 下面又写一行道:“ 此对诸生不能对,能对人外面来矣。吾神要过江行雨,不能留于此矣!” 忽霹雳一声,悬笔便不动矣。众人惊奇不已。忽商春荫听得请仙,也走来看,及到佛堂,仙已退矣。春茂看见他来,正合着雷公说“ 对对人外面来矣”,因将雷公之对与他看,道: “ 三弟能对否?”春荫道:“对此易耳!”遂提笔对一句道: 明镜中间一口气尺雾障天。 大家看了,又工又确,同声称赞。那朋友道:“雷神写着:对得 来,功 名 有 分。三 兄 高 发 不 必 言 矣。” 春 荫 道:“小弟不预考,事从何而发?”那朋友道:“不在今日,定在异日,神圣岂有妄言!” 春荫也付之一笑。春茂愈加嫉妒。这一科,果然商家子侄并不中一人。 却说商尚书在京中,到了秋试,料四子必不能中,只有春荫能中,及见试录,却也无名,心下迷惑。过了些时,家中人到,问起:“三相公怎么也不中?”家人道:“三相公连童生未 曾 出 来 考,乡 试 如 何 得 中!” 商 尚 书 听 了,暗 想:“他不赴考,必然有故,想是家中有甚话说。我原许一二年接他进京,今已二年,料来也无碍。” 因写信叫一个家人去接三相公进京。家人领命,到家将信送上夫人。夫人看知来意,就叫春荫说道:“ 你父亲有信着人接你进京,你意何如?”春荫道:“父亲严命,安敢有违?”夫人道:“既如此,可收拾行李,择日起身。” 春荫遂择了吉日,拜别夫人并四兄弟,同家人起身。到了京中,拜见商尚书。尚书见他来到,十分欢喜。就问:“前日乡试,我日日望你登科,你为何不考?”春荫道:“孩儿苦衷,原不敢泄漏,大人前又不敢隐讳。孩儿父母遭变,不能成服,然心丧三年,尚水满足,焉敢隐匿丧赴考,以欺父母,并欺朝廷乎?故宁甘非笑,以负大人之望!”商尚书听了,叹赏道:“贤者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你真孝子忠臣,可爱,可敬!还有事问你,前日孟学士有书来说,他有一女要配与你,此乃美事,你为何不允?”春荫道:“孩儿非是不允,但婚姻之事,礼应大人作主,孩儿焉敢自专?况亲丧未满,何必及此?” 尚书道:“ 你事事依礼,诚君子也!我当写书复之,应允了他也,不负他一段美意。” 春荫道:“ 孩儿心丧再三月满矣,求大人少缓三月复他,未为迟也!” 商尚书道: “ 汝言是也。”因收拾一间书房与他读书。 时光易迈,又过三年,此时商春荫是二十二岁。又是乡试之期,商尚书就替他援例此监,入场赴考。那商春荫学力养到,及发榜时,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商尚书大喜。报到绍兴家里,商夫人也十分欢喜,只有曹先生与商春茂弟兄不快。过了几日,曹先生收拾进京会试。到了京中,就寓在商尚书府中。虽不喜商春荫,但他中了,只得改做满面春风。到了会试,二人一同入场,谁知商春荫又中了第三名,曹先生依旧孙山之外。商尚书无限欢喜。到了殿试,商春荫又是二甲第一,选入翰林,十分荣耀。曹先生甚是没趣,心下许多不服,遂到场中,讨出落卷来看见。上面涂抹的批语,与商春荫在家看的一般,心下方有面分软了。就辞商尚书回到家中,将商春荫批抹他的文字,细细一看,始觉有理。再将春荫中举、中进士的文章一看,真是理明学正,词采炫然,不觉虚心叹服道:“才学安可论年!”因此在家苦读不题。 却说商春荫既入了翰林,就要与父亲复仇,因见对头势尚严严,只得忍耐。商尚书因自家年老,已告致仕回家,也要他告假同回,就孟学士之亲。商春荫不肯,道:“大仇未报,安忍言此!”商尚书只得听他,就先回去。 过了三年,又是会试。商春荫例应分房,曹先生依旧到京会试,商春荫因分房避嫌,不来相见。到揭榜之时,曹先生也中了一名进士,心下欢喜。细查房师,恰在商春荫房里,只得先来谒见。商春荫见中了他,也自欢喜。曹先生置椅于上,请拜见老师。春荫辞道:“ 我学生虽不曾执经问业,然先生于家兄、舍弟有西席之尊,却与他人不同,怎好如此!”曹先生道:“门生今日亲辱门墙,名分具在,安可紊乱?且门生实不瞒老师说,门生前科下第回家,因将老师向日涂抹门生之文,细细改悔,今日方得遭际。则老师于门生,不独为一时荣遇之恩师,实耳提面命之业师也,敢不执弟子之礼。”春荫道:“不意贤契如此虚心,殊为可敬!” 因照常以师生礼相见。又亏了商春荫之力,将曹先生殿在二甲,就选了行人。曹先生甚是感激。春荫因收了许多门生,脚跟立定,因将父亲受害之由与奸臣诬谤之事,辨了一本,就求改姓归宗。喜得天子圣明,将他父亲追复原官,钦赐祭葬,藉没家产,着府县给还,诬谤奸臣,尽皆问罪,商春荫准复姓归宗。命下,商春荫仍改做柳春荫,喜不自胜。又上一本,请给假还乡茔葬,圣旨准了。曹先生与众门生都来贺喜,柳春荫辞谢去了,独留曹先生问道:“前日孟学士老伯所许的姻事,我一向因父仇未报,总不敢应承,然私心已许诺矣,此贤契所知。但不知孟老伯近作何状?贤契定知其详。”曹先生惨然道:“原来老师尚不知,孟年兄已作古年余了。”柳春荫听了大惊,不觉泪下道:“ 苍天,苍天!何夺之速?我柳春荫又失一知己矣!” 因又问道:“ 他令爱如今何如?” 曹先生道:“ 孟年兄在日,贵家求娶日盈于门,孟年兄一味苦拒。不期孟年兄死后,他令爱纯孝,日夜痛哭,竟双目丧明。又兼幼子才三两岁,门庭冷落,昔日求亲者,今过门不问矣!故他令爱犹然未嫁。” 柳春荫听了,欢喜道:“ 既是他令爱未嫁,此事须烦贤契给一假,为我先归,告知老父,申明前约,以全孟老伯向日一段高谊。” 曹先生道:“老师台命,门生焉敢辞劳!但夫妇为人伦所重,宗祀天阙,今孟小姐双目既瞽,已成废人,恐不堪为玉堂金马之配。老师还须上裁!” 柳春荫道:“孟老伯识我于困穷之日,何等心眼!他令爱若非有待于我,此时已为人妇久矣,岂至丧明无偶?况孟小姐虽瞽于目,未瞽于心,有何害也?贤契须为我周全,我决不做负心之辈!” 曹先生见柳春荫意决,不敢再言,只得应道:“ 老师高义,真古人不及也。门生明日即讨差南还,为老师执柯。” 柳春荫道:“ 如此甚感!” 曹先生辞出,就讨了一差,先回绍兴,将此事报知商尚书。商尚书道:“孟小姐丧明久矣,曹先生就该与三小尖说知,别作权变!”曹先生道:“门晚生已经再三拦阻,但老师执意不从。” 商尚书叹息道:“吾儿立身修己,真不愧古人,吾辈不及也!曹先生既受其托,须往孟宅一言。” 曹先生应诺,遂到孟宅来。原来,孟学士大夫人死后,只有一妾生一个三岁公子,并无弟兄子侄。自从学士死后,家产尽皆孟小姐掌管,喜得小姐治家严厉,大家人俱在厅外听命,虽三尺小童,无敢入内。有甚说话,只凭一个老家人、媳妇传说。这日,曹先生来到,对家人说道:“你家老爷在日,曾将你家小姐面许与商老爷第三公子为配,一向因三公子未曾发科,又你家老爷变故,故耽搁起了。今三公子已登第为翰林侍讲,钦赐还乡,他今不忘旧好,特央我来与你家小姐作伐。商太老爷择日要来行聘,你可禀知你家小姐,好临期预备。”家人闻言,走入后厅,禀知小姐。复出来说道:“ 家小姐说先老爷在日,这段姻事虽是有的,但先老爷弃世,今非昔比,况家小姐又致有疾病,这段姻亲恐不适宜,还求回复为上!”曹先生道:“此事乃商三老爷感你老爷昔日高谊,不忍负心之举。就是你家小姐新遭尊恙,他已知道,情愿寻旧日之 好,意 在 敦 伦 重 义,有 甚 么 不 宜?” 家 人 又 说 道:“既是商三老爷如此重义,家小姐怎敢负盟?但还有一说,说先老爷殒后,只存小主一人,今才三岁,虽是小主母所生,实赖小姐抚养,若出嫁与人,则小主无人看管,倘有疏虞,便绝了孟氏一脉,故此不敢应承!” 曹先生道:“ 这话有理,我回去与商太老爷商量,再往返复。” 言讫,就回来见商尚书,说知此事。商尚书道:“这也虑得是,除非就亲方为两便。”曹先生道:“ 就亲最为有理。” 因再复孟小姐,孟小姐只得应承。商尚书遂择日行过聘来,绍兴城中闻知此事,皆笑商尚书是个老呆子,一个少年翰林,怕没有标致小姐为亲?却去定一个死学士的瞎小姐为妻,总是过继的儿子,不若自养的亲切,故娶瞎小姐与他!再过几日,柳春荫早已到家,先拜谢了商尚书夫妇收养之恩,又拜请了复姓之罪。然后与春茂弟兄拜见,春茂虽旧时与他做对顽,今见他官居翰苑,只得变转面孔,十分趋奉。商尚书对柳春荫说道:“孟家这头亲事,虽是你不忍负心一段义举,但孟小姐前日说兄弟小,无人看管,不欲嫁出门,我恐他必是为双目不见,到人家有许多不便,故此推托。我想娶了瞽目之妇进门,未免惹人耻笑。乘势许他着你去就样,他方才允了。”柳春荫道:“就亲固好,但孩儿为本生父母复姓,已负大人收养之恩矣,今大人父母在堂,孩儿又因藏妇之拙就亲他人之室,不更重为得罪乎?妇人从夫,当论贤愚,岂在好丑!孟学士存日,与孩儿已有盟言,今日孩儿只知娶孟学士之女,不知其瞽也,任人耻笑,孩儿自安之!孟小姐若虑兄弟幼小,满月之后,听凭回家料理可也。” 商尚书见说有理,就叫曹先生将这话到孟衙来说,孟小姐知是柳春荫之意,便也允了。商尚书就择了吉日做亲。到了吉期,商府亲戚满堂,都要看这瞎女儿怎生拜堂?不多时,鼓乐喧阗,柳春荫身穿翰林大红袍服,骑马亲迎回来。到了厅上,灯灼辉煌,商尚书与夫人并立在厅上,众伴娘才扶着孟小姐拜堂。拜堂毕,伴娘揭起方巾一看,只见: 芙蓉娇面柳双娥,鬓鬓乌云盘一窝。 更有夺人魂魄处,目涵秋水欲横波。 商尚书、商夫人与众亲戚一齐看见他花容月貌,一双俊眼似两点寒星,百分波俏。众人俱大惊大喜,暗说:“新人这等一双好眼,怎传说是个瞽目?” 俱踊跃称快。不多时,送入沿房,二人对饮合卺之卮。柳春荫原打算帐娶一个瞽女,到此忽然变做个一双俏眼美人,怎不欢喜?因问道:“夫人双睛无恙,为何人皆传说夫人哭父损明?” 孟小姐微微应道:“妾目原未尝损,只因先父在日,与良人有盟,命妾静俟闺中。后以强娶者多,以先父之力,尚能辞拒,今先父见背,只弟甚幼,妾一孤女,如何撑答?静处以思,恐为有力者所算,因假称丧明,这些世情豪贵,果不来问。故妾得以静 处 闺 中,以 俟 君 子 之 命。” 柳 春 荫 听 了,称 赞 道:“夫人不动声色,能消强暴之求,可谓明哲保身矣!但还有一说,我在京时,许多亲友皆以夫人瞽目阻予践盟,幸我感泰山之恩,不敢有负。设或渝盟,夫人又将奈何?” 孟小姐道:“先父选婿数年,而独属意良人,盖深知良人君子也,岂有君子而以盛衰、好丑背盟者乎?若良人背盟,是世俗之人也,妾虽遭弃,独处终身,不犹愈于世俗之人为偶乎?”柳春荫大喜道:“孟光称千古之贤,未闻有此高论,我非梁鸿,而得迂夫人,真大幸也!” 孟小姐道:“ 良人知妾瞽目而不弃,这段高义当在古人之上,不独使妾甘心巾栉,即先父九泉亦含笑矣!” 二人说得投机,彼此相敬。是夜同入鸳帏,百分自得。到了次日,柳春荫就将孟小姐假说丧明之由,对商 尚 书 并 众 人 说 了。大 家 鼓 掌 称 奇,赞 叹 不 已!□□□合郡皆知,称颂柳春荫有情有义,孟小姐明哲保身。 柳春荫成亲月余因奉旨归葬,不敢久停,将孟小姐送回孟衙,照管幼弟。自家拜别商尚书,回贵州营葬。此时朝廷旨意久到,贵州柳府产业,皆清理交还。刘恩先前到家,已暗暗将先老爷并夫人与至亲骸骨俱已收敛。春荫一到家,满城官员皆来迎贺。春荫重新挂孝开吊,将父母安葬。事毕,分付刘恩掌管产业,遂进京复命。后在绍兴商家,直待商尚书谢世,服过三年丧。扶持孟小姐兄弟登了科甲,方与孟夫人回贵州。生了二子,俱继书香,自家官至尚书,扶持刘恩一子中举人。谚云: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诗曰: 世间冤苦是谁深,痛叙天边孤子心。 劝我解眉偏有泪,向人开口却无音。 恶言似毒须当受,美色如花不敢侵。 却喜功成仇尽报,芳名留得到而今。 [book_title]第三卷 李天造有心托友 傅文魁无意□□ 词曰: 何事消磨君子心?美色与黄金。莫夸树德,谩称好义,到此难禁。 任他伎俩千般秘,天道却昭临。得还他得,失终我失,试看而今。———右调《眼儿媚》 话说湖广辰州府有一个人,姓李名天造,为人朴直,自幼习了商贾之业,到三十余岁发有数千金。只恨不曾生得一个儿子。有好朋友劝他道:“儿子与钱财不同,钱财若是苦挣,还勉强得来,儿子倘或命中不该生时,你便娶三妻四妾却也无用,除非存心积德,行些善事,挽回天意,或者尚有一线之望。”李天造听了,以为有理。因此遇着好事,力量做得来,就去做,虽有所费也不吝惜。行了三四年,果然妻子熊氏生了一个儿子,眉清目秀,李天造欢喜,替他起名叫做李春荣。到了八岁送他上学。到得十四岁,母亲熊氏殁了,家中无人照管,李天造便不叫他读书,竟带在身边,出外学做生意。有人劝他续娶,他道:“ 晚娘多不爱惜前妻子。”因此不娶。 这年,李天造五十一岁,儿子十六岁。因生意连连遂心,又在湖南买了许多桐油,到芜湖去卖。自家顺便要回家看看,就将载货的大船,叫家人李贵押了先行,他领儿子到家。过一二日,也就雇一只船沿途赶来。不期连日俱是顺风,行得好得快,赶了十数〔 日不能赶〕 上。这日正是顺风,行得好好的,忽然一个阵头〔 风〕 起把□□□,梢公连忙落篷,寻港湾泊,费了许多气力,方才收入一条小港。 梢公泊定船,就对李天造说道:“老相公,这里是乌江项王庙,有名的去处,你可同小相公上岸去看看,等风定些好行。”李天造听了道:“有理。”因带李春荣步上岸来,走不上一箭多路,便到庙前。看见这庙虽然广大,却因年深月久无人修整,也都倒榻了,香火也甚寥寥。李天造心中也要入庙拜拜神像,因此时是二月初旬,天气不暖,又被风吹,觉道身上有些寒意,看见庙旁一间酒店,因想道:“且沽杯热酒吃吃,再进庙中去瞻仰未迟。” 遂走入店,临窗坐下。店主人遂烫了一壶酒、一盘鱼,放在桌上。李天造就叫儿子坐在旁边同吃。 却说项王庙中一个老道士,看见有人在庙前走动,定道要进庙来烧香,忙忙烹茶,拿出一个缘簿伺候。过了一歇,不见动静,只得走出庙来,东西一望,只见在隔壁酒店中吃酒。暗想:“这个人不先进庙拜神,到先去吃酒,定是个好嘴不敬神佛的了。吃醉时一发难与他说话。” 遂拿缘簿,走到店中来,对李天造父子打一恭道:“ 老居士,贫道稽首了。”李天造慌忙答礼道:“师爷请坐。” 老道士道:“ 贫道是隔壁项王庙中,为因庙宇倾颓,募缘修整,今幸老居士至此,要求随心乐助,奏成胜事。” 李天造道:“ 我闻项王庙甚是威灵,怎么就这等倒塌了。” 老道士道:“若说起项王昔日威灵,真个怕人,祭奠他的,安然无事;不祭奠他的,登时覆没。声叫声应。往来客商,杀猪宰羊,亲来祭献,故此庙貌十分齐整。后来一个举子题了一首诗在壁上。说道: 君不君兮臣不臣,作威作福在江滨。 平分天下还嫌少,一陌黄钱值几文。 自此之后,神道的度量不知为甚就带了许多。祭奠他也罢,不祭奠他也罢。所以数年以来祭奠日少、庙宇日颓,神像俱不巍肃。贫道看不过,只得在神前祷祝,求他显灵如旧,就好募化。这大王真也灵感,前月托一梦与贫道说:“人心不古,不威不畏,不灵不惧,从今之后尺得又要显灵了。”老居士若不信,可到庙中一拜,有求必应,方知贫道不可谬言。”李天造说道:“神明感通,理固有之,那里就如老师这等说的活现?老师请回,我吃完了酒就要到庙中瞻仰一回,助修多寡随缘,缘簿也到庙中来写罢。” 老道士听了,就说道:“难得老居士善心,贫道回庙煮茶拱候。” 说罢就去了。 李天造又饮两杯,只见梢公来叫道:“老相公,风又好了,日已平西,快下船去,还要赶宿头哩。” 李天造听了,忙算还酒钱。因对船家道:“你可先同小相公下船,我到庙中一拜就来。” 梢公发急道:“这等大顺风不走路,又要拜甚么?”李天造道:“不是要拜甚么,我方才已许了写缘簿,怕他等我。” 船家道:“如今写缘簿也是虚的,等明日脱了货回来,布施他就是了。前去还有六十里路,大风大水,过一会赶不及莫要怪我。”李天造想一想道:“也说得是。” 父子遂跟梢公上船。 梢公拽起篷来,那船随着顺风而行。行不上二里,江面忽涌起一片黑云,初起时只好一片芦席大,顷刻间散满一天,把上个江面罩得乌暗。梢公看见忙叫道:“不好了!快快落篷!”忽一阵旋风,豁喇喇将桅杆刮作三段,那只船在江面乱转。李天造惊得魂胆俱失,抱着儿子放声大哭道:“我死也罢,怎能够救得你?” 李春荣也抱着父亲不放,哭道:“我与爹爹一处死罢。” 忽被一个大浪把船打翻,二人如何把持得定?只得撒手,各自冲开。喜得李天造一浪打在半截破篷上,又一浪将破篷卷转,遂将李天造夹在篷中。此时风大水急,那半截破篷夹着李天造,霎时流下四五十里。恰恰李贵的大船在前而行,忽见一片篷席从船旁擦过,梢公看见,忙用钩子搭着道:“ 捞起来晒干了,当柴烧也好。”不想一钩子搭去半边,却露出半截人来。忙将钩子放起道:“原来是个死人。”李贵看见露出酱色道袍,与主人的一样,陡然心惊,忙叫梢公捞起来看。后面船家也跑将来,七手八脚连篷连人拖上船来。李贵掀开篷一看,认得是主人,吓得魂不附体。忙叫众人,“ 快救!快救!” 梢公一齐扶起,把胸口一挪,吐出许多水来。然后微微噎气。李贵见还是活的,连忙扶入船中,脱去浑身湿衣,用棉被拥在他身上,又用热手在腹上抚摩。李天造得了暖和之气,渐渐醒来。开眼一看,忽见李贵在旁,问道:“你为何在此?我春荣儿子死得好苦嗄!”李贵问道:“小相公莫非也遭难么?”李天造大哭道:“船覆同我一齐入水,我幸遇你们救了,我儿那得有命?”李贵也哭劝道:“老相公不须痛哭,小相公或者有人捞救也未可知,但这样顺风顺水,怎得坏船?” 李天造道:“这事甚奇。”遂将项王庙的事说了一遍,道:“神道灵应异常,你可叫船家住了船,另雇一只小船沿江找寻上去。就到项王庙中许个愿:若是小相公有人捞救,便重修庙宇、再整金身却也情愿。若是没命,捞得尸首埋葬,也可完我十六年父子之情。”李贵听了,叫船家寻港泊船。另雇一只小船沿江找寻,直寻到项王庙,莫说生的并无踪迹,就是死的也不见影儿。李贵无法奈何,只得在项王庙中许了个愿,回往返复主人。李天造知已绝望,哭个不住。李贵百般劝解,遂开船望芜湖而来不题。 却说李春荣自落水中,幸抱着一面断桅,不致沉没。说也希奇,江中大风大水,他竟不随风水往下流,却转逆流而上。顷刻间,流去二百余里,到了武昌府白杨湾地方,遇一伙打渔船看见,将李春荣救起。救活了,都想他身上有甚财物,你也来搜,我也来寻,却不料是一个光身子,并无财物。大家失望,又是一个孩子,只有十五、六岁,欲要再推他入江,又无此理。欲救他上岸,又无着落。正在思想,忽江岸上一个中年妇人来洗衣服,众渔人看见,认( 得) 是季寡妇,都叫道:“季奶奶来得好,江中救起一个小学生,无处安置,愿送与奶奶。”那季寡妇看一眼道:“既是这等,天气冷,莫要冻坏,可便扶到我家去。” 众渔人叫一个后生,将李春荣背上来。 原来这季寡妇最肯行善,住居离江不远,转一个弯就是。那渔人将李春荣背到堂中放下,季寡妇忙取几件衣服与他更换,放他睡下。又取三百钱与那渔人买酒吃,那渔人欢喜而去。李春荣得了暖气回转过来,看见季寡妇指点汤茶在旁看视,忙扒起来,跪下叩谢道:“恩母救援大德,何以为报?”季寡妇就搀起道:“小官人不消谢!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因何落水?”李春荣道:“ 小子姓李,名唤春荣,是辰州人氏。母亲亡过,随父为商,不期在项王庙遇了风潮,忽然坏船,与父亲双双落水。我今幸亏恩母救了,不知父亲此时骸骨何存?”说罢,泪如涌泉。季寡妇劝道:“且莫悲伤,待你养好了再去找寻父亲。” 李春荣含泪应诺。季寡妇打点被卧与他安歇。 原来这季寡妇娘家姓张,一十九岁就死了丈夫,守寡九年,今年是二十八岁。家产田地也有三四百金,只恨不曾生得儿子,欲要过继一个,族中又没人,外姓又没一个看得入眼。今见李春荣眉清目秀,就有过继为子之心。到次日,李春荣精神复旧,再三致谢。季寡妇因说道:“你父母俱遭变故,我又夫死无子,你今权且过继与我为子,相依作伴,后来倘或你父亲不死,那时再归宗也不迟。不 知 你 意 中 何如?”李春荣道:“ 我今生欲与我父相逢,是万万不能了,若得恩母收留,便是重生父母了!” 季寡妇见他肯了,满心欢喜,就择吉日备酒,请亲戚宴会,认他为子。春荣向季寡妇拜了八拜,叫他为母。季寡妇又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又令人代他沿江找寻父尸,并无踪迹,只得罢了,按下不题。 再说李天造船至芜湖起货,不行也不思想发卖,终日啼哭,再没个欢喜的时节。朋友再三劝解,终难释然。守了些时,桐油没行情,李贵劝李天造留一半在芜湖候价,发一半到苏州去卖。“ 苏州是繁华地方,主人到彼游赏、散闷也好。”李天造依允,果然发一半桐油到苏州。不料苏州也没价钱,依然堆起。一日,李天造偶从县口经过,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相打,围着许多人看。一个少年骂道:“ 没廉耻狗贼,如何偷我银子!” 一个老成人道:“ 你不见银子,与我何干,却冤我做贼?” 少年道:“ 我与你同房,门又不开,银子不见,不是你偷,却是谁偷?” 那老成人道:“ 你的银子谁人 看 见?知 道 有 的 无 的,却 不 白 冤 人?” 那 少 年 道:“昨日买货的五两银子,主人家都晓得,怎说没有?” 便赶向前道:“与你大爷堂上去讲。” 看的人也有说该赔的,也有说不该赔的,议论不一。李天造道:“这事糊涂,也难怪一个。依我说,莫若两人各认晦气,大家赔一半罢。” 那少年道:“他偷我银子是实,告到官还要枷号问罪,如何只赔我一半?” 那老者道:“冤平人做贼,到官怕不打断你的狗筋?要我赔你银子,只好做你的春梦。” 众人道:“ 这位老相公所言,各 赔 一 半 极 公,若 到 官,你 二 人 就 有 大 不 便处。”那少年见众人齐说,便不敢开口。那老者道:“ 我是折本客人,莫说二两半,就是赔你二钱半我也没有。” 李天造道:“听老丈说话,像是湖广,与我同乡,既是没有,我就代乡亲赔了罢。”因叫李贵称了二两五钱银子,递与那少年道:“请收了,不要再说。”众人道:“难得这位老相公仗义,免了许多是非,大家再不许开口了。” 那老者上前作揖谢道:“在下无辜受屈,怎累及老先生?”李天造道:“些须小事,何足言谢?”遂别了回来。到次日早间,那老者访问李天造姓名住处,即来拜谢。李天造接到客房中坐下,因问姓名,那老者道:“ 在下姓傅,名星,字友魁,湖广武昌人氏。少年时也有些本钱,出外为商,但时运不济,不上几年,把些本钱都消折尽了。这数十年不曾出来。旧冬,因欠了一个乡宦几两银子,那乡宦使势,竟将小女抢去,以为质当。在下无颜居乡,只得勉强出来,不料昨日遭此无妄之冤,若不是老乡亲解纷,还要受他大辱。”李天造道: “ 老丈寓中有谁人作伴?” 傅星道:“一个小犬不幸死了,只在下只身。” 李天造听了这话,打动自己心事,不觉泪下。傅星忙问为何坠泪,李天造道:“学生一个小儿也不幸死了。适闻老丈之言,不觉伤心,故此泪落。”傅星道:“令郎因何身故?”李天造遂将覆船之事细说一遍。傅星道:“ 我看老乡亲这等厚德,老天自然保佑,断非绝嗣之人,或者令郎有人救起,也未可知。” 因各问年纪,大家都是五十一岁。李天造道:“我与老丈俱是半百以外之人,前途有限,后嗣乏人,我今万事灰冷,不知老丈尚欲何为?”傅星道:“老乡亲大才大用,若再娶妻生子,也还可望。至于在下,暮年只身,流落异乡,今日到此田地,除衣食之外,别无他想。李天造见傅星说话慷慨,便留他吃饭。又说道:“老丈既乏资斧,我又无人作伴,何不移了行李来同住?朝夕讲讲,也可消旅邸寂寞。” 傅星闻言大喜,遂将行李取来同住。二人早晚间吃些酒儿,讲些闲话,甚是相得。 过了年余,忽然苏州桐油长了,他六百两银子桐油,就卖了一千两有余,又思量要到芜湖载那一半来卖。不期李贵忽然生病去不得,欲要自去,又怕往返跋涉,因与傅星商量道:“怎得一个人去载来方好?”傅星乘机说道:“弟蒙长兄厚爱,意欲代劳一往,但恐相信不深,未敢当此重托。” 李天造大喜道:“兄若肯去最妙,大丈夫千金一诺,有甚相信不深?”傅星道:“长兄既肯见托,可写信,弟明日即行!”李天造欣然写信。行主人闻知此事,因静静对李天造说道:“我闻知傅客人与老相公不过是一面之交,怎么便以千金相托?莫若老相公写个信,我行中差的当人去罢。” 李天造道:“钱财儿女都是命中带来,就托他去,料也无妨。” 行主人见他主意定了,不敢再言。次日,李天造将书信付与傅星,又取十两银子赠做盘缠。傅星接来,别了天造,一径到芜湖主人家,将书信付与。就说知苏州桐油长了,前日载去一半卖了一千两,如今要载这一半去之意。行主人道:“近日我这里桐油也长了。这一半,虽卖不到一千两,九百两却是有的。虽比苏州少些,却也省了路上担干系,并雇船纳税之费。”傅星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若有九百两就卖了也罢。”行主人得了言语,不两三日,果然卖了九百两银子。交与傅星道:“何如?岂不强似到苏州去卖?” 傅星把银子一封一封兑明包好,收入房中搭裢内。 你想一个穷人,见了许多银子都在他手里,怎不动心?这夜事在心头,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心下想道:“我一生从未曾见这些银子,今日既到我手,却又交还别人,几时再得他来?况我女儿又当在别人家受苦,若拿这银子回去,赎了女儿,招个女婿,教他做个生意,养我下半世,岂不是晚年之福?若##然执了小信,回去交还他,他不过称我一声好人。难道肯将这银子分些与我不成?” 又想道:“ 只是李老爱我一片美情,我如何负他?若欲负他的银,恐天理难容。”又想一想道:“ 天下之财,养天下之人,那有定属?前日在他,便是他的,今日在我,便是我的。若定然该是他的,他就不该托我,今既托我,自是他误。我既到手,再要还他,岂非又是我误?况且李老尚有千金在手,还是个财主,不至穷苦,假如他桐油不长,两处只卖得千金,他也罢了。我这财主是落得做的。” 又想道:“ 是便是这等,只是日后怎好相见?” 又想道:“ 人世如大海一般,你东我西,那里还得相见?” 算计定了,天亮起来,对主人说要回苏州,却静静取行李,搭了上江船,回武昌故乡而去不题。 却说李春荣在季寡妇家固想父亲,恹恹成病,亏季寡妇尽心调理,方觉好些。李春荣因想道:“我记得父亲入水之时,抱着我说:‘他死罢了,留得我在便好。’ 此无过要存李氏一脉。莫如硬着心肠,忍死挣个人家,以慰父亲九泉之望,岂不是好。” 主意一定,身子渐渐好了。遂安心读书,读了年余,胸中通透。 这年适值宗师考武昌,他与母亲说知,就在县里报名要去考童生。原来白杨湾到武昌县里,尚有三十里远,他雇船出门迟了,直至黄昏方到,不便寻宿店,就在船中宿了。此时是念三天气,一觉醒来,将有四更,残月初起。忽听得岸上有人啼哭将来,李春荣惊奇道:“ 如何此时有人啼哭?”忙坐起来,侧耳细听。觉道,哭声娇细,是个女子,渐渐近来。暗想:“希奇。”忙披上衣服,开了船门,跳到船头来。看见一个女子,约有十五、六岁,身穿青衣,一径望水边啼哭而来。李春荣看见光景是要投水,忙上前拦阻,那女子向水中一跳,急得李春荣连声叫道:“不好了,有人投水!船家快些来救!”等不得船家起来,先自跳入水中。幸得河边水浅,只淹得尺余,尚可文脚。李春荣扯住不放,又扯他不起。二人正在水中扯曳,幸喜船家听见,也赶来跳入水中,方将那女子扶上船来。李春荣就叫那女子和湿衣拥入被中,又叫船家点起灯来,自己换了湿衣。因问女子道:“姐姐为何投水?”那女子一时说不出,呜呜咽咽,只是哭。李春荣再三劝解。忽岸上两三个人,灯笼火把赶来。听见船中哭声,遂跳上船,钻入舱中,看见女子坐在铺上,便叫道:“好了,人在这里了。” 又见李春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官人,便放刁说道:“我只道是这丫头私自逃出,却原来是这厮拐带。” 李春荣听见大怒道:“你这人好没分晓,这女子来投水,我们偶泊船在此看见,一片好心救他起来。怎么说是我拐带?”众家人道:“既是投水,就该在河里,为何在你铺上?”李春荣道:“投水安闲河中,捞救起来,终不然还在河里?” 众家人道:“若是好心捞救,就该送还我们衙里,怎么窝藏在你船中?明明拐带,还要强嘴!” 就着一人先去报信。李春荣道:“方才救起,尚未曾问明白,叫我送到那里去?”众家人道:“ 我们万乡宦衙里,那个不晓得?”说不了,那报信的家人,拿了两条麻绳来说道:“ 老爷分付,既捉住拐带贼人,可都带回去,明早送县。” 遂将一条绳套在李春荣项下缚住,又一条绳也将那女子缚住,急得李春荣大叫道:“有这等冤屈事,我好心救人,到被人陷害!”众人那管他曲直,横拖倒拽,李春荣只得跟他上岸。那女子上岸大哭,又要投水,众家人那个容他?不多时扯到万衙。 此时尚未天亮,等一会,天大亮了。拿一个名帖,将二人扯到县里来。李春荣就如羊落虎口,无法奈河。那女子看着李春荣哭道:“都是奴家带累官人,官人不要着忙,奴家就拚一死,到官也要说个明白!” 李春荣道:“总是我年灾月厄,与姐姐何干?” 直等到辰牌时候,县官方坐早堂。万衙家人候投文毕,便拿主人名帖,带了二人进去,跪下禀道:“ 家爷拜上老爷。”因指着那女子道:“这丫头是家爷房中使唤的。” 又指着李春荣道:“昨夜四更被这不知姓名男子引诱拐带,幸本衙知觉,急急追寻到水口船上拿获。今带在此,求老爷正法。”知县听说,遂将二人一看,见李春荣少年俊秀,不像个拐子。那女子虽穿青衣,而骨格端正,并不是丫头模样。因叫李春荣到案前问道:“你是何处人,叫甚名字,为何拐万衙使婢?” 李春荣忙磕头道:“小的是本县人,叫做李春荣,自幼读书习文,指望上进。昨因老爷有明示考试,小的特来赴考,不期昨日黄昏,船才到水口。就在船上歇宿。到四更时分,忽听有人啼哭,忙起来看,却是这个女子投水。小的一时不忍,就叫起船家,同跳入水,救这女子上船,问他具体,以便天明送还。不料这些恶仆,倚势赶上船来,不问原由将小的钻打,说是拐带。有此冤屈,求老爷电察作主!”知县听了,又叫那女子上去问道:“ 你是万衙丫环?叫甚名字?还是被李春荣拐带出来,还是有甚冤苦,自去投水?须直直说来,免我动刑!” 那女子道:“ 奴家傅氏,父亲傅星。自是良民,怎说是万衙丫环?只因父亲借万衙十两银子,因生意折本,一时没得还他,他就使势将父亲毒打,把奴家抢去作丫环使用。经今二载,百般凌辱,苦不可言。今又要强奸奴家,奴家思良家女子,怎肯受此污辱,情愿投水身死,以表清白。幸遇这位官人捞救,反赖他拐带,真是冤屈无伸。望老爷明镜救拔无辜!” 知县道:“你父亲如今在那里?” 傅氏哭诉道:“ 父亲自遭万衙毒手,逃往他乡,杳无音信,不知生死。” 万衙家人忙禀道:“ 这丫头巧说,老爷不要听他!他父亲卖了他,自往江湖去做生意去,怎说是毒打逃走?我们乡宦人家讨了他来,不作丫环,难道讨他来做小姐不成?他既投水,怎生投在后生船上?这后生明明是拐子无疑,假称童生赴考,求老爷尽法!” 知县又叫李春荣道:“你既是童生要来赴考,必晓得做文章。我今无暇考文,且出一对与你对,若对不来,假冒童生,这拐带之事是真了。”李春荣道:“童生愿求老爷出对。”知县取过纸写出一句道: “礼别嫌疑遇色而动君子乎?” 知县写毕叫堂吏连笔墨递与李春荣看。李春荣看了,忽然有触,遂对了一句,呈与知县看,道: “道存拯济见溺不援豺狼也!” 知县看了欢喜,就有怜才周全之意。因叫万衙家人说道:“我看这事投水是真,拐带是虚。但投水未死,拐带无发,俱不深究了。这傅氏既是你老爷买来使用,你可领回去罢。”家人道:“ 这丫头现在这男人船上提获,众人眼见,真正拐带,何必更要证见?” 知县道:“ 若真正拐子,这女子既上了船,自应登时逃去,安肯住在水口等你们来找寻?况且这女子下衣尽湿,投水无疑。若要追求,便有许多不雅!莫若领回去为妙。” 万衙家人被知县说了几句,开口不得。到是傅氏听见叫领他回去,便哭起来道:“奴家出来投水,原为受他凌辱不过,若依旧跟他回去,奴家也不消出来投水了!情愿死在老爷台下,决不愿到万衙去!” 知县道:“你父亲少了万衙银子,你不去却教谁人收留?” 傅氏道:“奴家父亲只少他十两银,怎便准折人家子女?” 知县道:“准折他固不该,然少他银子,也没个白白断回之理。” 因对李春荣道:“ 你捞救这傅氏自是一点仁心,但他虽离鱼腹,却未脱火坑。你何不代他纳了十两债银,便是始终之德了。”李春荣道:“小的捞救这女子,是一时恻隐,出于无心。今若代还债银,领回女子,是明明拐带了。小的既业诗书,怎敢为此不明不白之事?” 知县听了,道:“ 这也说得是。”因对傅氏道:“这却没法奈何,你且到万衙栖身,等待父亲回日,自来赎你。” 就叫万衙家人速速领去,万衙家人看见不是风势,便起身来领。傅氏见来领他,即放声大哭道:“我是良家女子,怎受这般污辱?今日左右是死,决不到万衙受罪了!” 就涌身往丹墀下一头触去,幸得衙役人多,遂一齐救住。知县忙叫拖回案前,分付:“ 不必性急,我自有处。”忽县门外鼓声乱响,一个老人家跑到二门,跑着叫喊道:“老爷,冤屈!救命!” 门上皂隶将那人往外乱推乱扯,那人死命叫喊,声音我尚。终是傅氏女子耳尖,听了大惊道:“老爷这叫屈声音,好似小妇人父亲一般。” 知县道:“这又奇了。” 遂叫进来,左右带至丹墀下。傅氏望见,禀道:“正是小妇人的父亲。” 知县大喜,就叫至案前问道:“你是甚么人?有何冤屈?”那老人禀道:“小的叫做傅星,就是本县子民,只因欠了万衙十两银子,二年前,被他叫一班恶奴将小的女儿抢去,又将小的毒打。小的一个穷民,无处申冤,只得逃避江湖,吃尽辛劳,今幸凑得十两银子,回来赎女。不期今早赶到,四下访问,方知他将小的女儿百般凌辱,小的女儿义不受辱,昨夜拚死投水,幸有人救起,今又假捏拐带逃走,诬诳老爷。小的赶来哭诉,求老爷救拔!”因回头看着女儿哭道:“我那儿,苦了你了!” 知县又问道:“你还他十两银子在那里?” 傅星就在腰下取出呈上。知县叫万衙家人分付道:“傅星欠你老爷银十两,今已交纳在此,可拿文书来取去。这女子断与他父亲领回。” 家人道:“这丫头是家老爷要用的,求老爷发与小的领去,就是傅星要赎,也要到家老爷处去算明方好。” 知县道:“ 是非曲直,既在公堂断明,岂有复到私衙再论之理?况这女子性如烈火,倘有疏虞,就是你家老爷也甚不便,莫若与父亲领去。”遂举笔判道: 审得傅星欠债陷女,贫寒所使;傅氏受辱投河,烈性使然。李春荣仁心援溺,几遭不白之冤,本县深念,开笼作垂青之地。幸傅星遄归,以夙逋十两,追原票给还原主,事俱销释。傅氏随父归宗,并无葛藤。李春荣无辜受谤,情实可矜,候考案作养,逐出免供。 知县判毕,读与众人听,众人叩头感谢。惟万衙家人扫尽兴奋,只得回去取原约来领银子。 傅星领女儿出县,迎着李春荣拜谢道:“多蒙李官人好心捞救,感谢不尽!又带累官人跪官跪府,心更不安。本该请官人到寒舍拜谢,奈离乡日久,旧宅俱属他人,今日只得暂屈官人到酒肆中一叙,聊表微情!” 李春荣答道:“ 令爱投水,偶然捞救,此亦人情之常,何足言谢?况老丈初回,尊居未定,父女重逢,万千之喜,正宜速速安置,不必以学生为念。”遂回身要走。傅星道:“李官人匆匆要行,也不敢相强。请问住居何处,以便后日好来拜谢。” 李春荣道:“学生住居叫做白杨湾,渡江过去只有三十里。” 说罢将手一拱,竟回去了。傅星只得领女儿到寄放行李一个旧乡邻人家来借住。父女诉说从前之事,又悲又喜。傅星又将囊中将有千金之事对女儿说知,傅氏大喜。傅星要买一所房屋居住,又想:“我年老无子,今女儿长大,莫若捡选一个女婿依傍终身,到是美事,且待选定女婿,再买住居不迟。” 因此就送了乡邻些房租,权且暂住。访问数日,并无一个可意女婿。想起前日救女儿的李官人,人才聪俊,到是一个佳婿。但未知他有亲事否,因又想道:“我前日原许到他家去拜谢,莫若备一副礼,只说谢他,就去看看机会缘法。” 主意定了,与女儿说知,备了四色礼物,叫了一只小船到白杨湾。叫船家担了盒子,访到李家来。 原来李春荣得了知县之力高荐上府,府中有了名字,送与道考,提学考过,回家候案。因见傅星来谢,满心欢喜。慌忙迎入,彼此到谢。李春荣收了礼物,因与母亲说知,备饭相留。饭罢,傅星就请季安人拜见。季寡妇乡民人家,又是中年,竟出来相见。见毕,傅星道:“我学生今日一来拜谢,二来有一事奉恳。” 季寡妇就问: “ 何事?” 傅星道:“我学生不幸有子早亡,只存一女,为因贫困陷身宦室,前日投水幸遇令郎援救,感德无涯,今学生欲择一佳婿,倚托终身。因见令郎青年高才,立心仁厚,后来必定大发,意欲以小女仰结丝萝,也不负一番援救之情。不知老安人尊意何如?”季寡妇道:“小儿偶然相遇,原出无心,怎敢当尊亲盛意?”傅星道:“学生来意甚诚,老安人不必推辞!” 季寡妇就叫儿子进去,商议道:“今日傅老这头亲事甚好,不知你意下何如?”原来李春荣自见了傅氏美貌,虽口里不敢妄言,却也有几分动心。今听见要与他结亲,正合他意,因说道:“ 这是听凭母亲做主,何必问我?” 季寡妇见他肯了,忙走出来对傅星说道:“ 尊亲厚爱令爱贤淑,岂不愿结丝萝!但恨家业凋零,聘财凉薄,怎好仰攀?” 傅星道:“ 老安人不必如此说,俗语云:‘爱亲做亲’,聘金不必论,我学生也无甚妆奁,我在江湖上数年辛劳,只挣有数百金资本,尽付令郎营运。学生老矣,就在府上吃碗现成饭,以待天年罢了。” 季寡妇听了欢喜道:“亲家既以至亲相托,小儿定当供养,决不敢忘!” 说未完,忽见学里斋夫来报,李春荣进了武昌县学。大家欢喜不尽,一面收拾酒饭、喜钱,打发斋夫去了,一面就留傅星住下,议定亲事。 到次日,傅星辞回。季寡妇就央一个近邻为媒,到傅家来求亲。傅星依允,就择了一日行过聘来,又择了一个吉日结亲。不期宗师发下牌来,仰县也是这个日子送学。季寡妇就打发李春荣带了迎亲的鼓乐轿马,并迎入学的彩旗等项。到了这日,李春荣同一班新进的,到文庙谒圣,又到县间谢过县尊。李春荣就分付轿夫、吹手,到傅家来亲迎。傅星因波江路远,日午就打发女儿上轿,自家也坐一乘轿子,就自送来。一路上笙箫鼓乐,吹打到家,季寡妇迎入。一对夫妻双双拜堂,拜罢,迎入洞房。真是大登科、小登科并在一日,大家欢喜。又收拾后面一间房,与傅星居住,李春荣与傅氏因有救溺一事,愈加恩爱。到了满月,傅星就请亲母与女婿、女儿同在面前,将拐李天造的九百两银子,交付与李春荣,道:“ 我老朽连年江湖所积,尽在于此,贤婿可收了,或买田地,或别营运,听凭贤婿主张。我老朽前途有限,只望不饥不寒,以终天年足矣。” 李春荣道:“ 供养岳父,乃小婿分内之事,何敢当岳父重赐?岳父还莫若留下别用。”傅星道:“我年老,江湖上也懒得走了,留在身边也无用,贤婿 可 收 入。” 李 春 荣 还 要 推 辞,到 是 傅 氏 说 道:“这是父亲的实意,不必辞了。” 李春荣方才谢了傅星,收入房中。一家欢喜。 过了半载有余,李春荣忽然想起:“父亲溺死四年,骸骨无存。李贵押着许多桐油,不知何处?家中尚有许多产业,一向要去查访,只因恩母独居,不忍出门。今有媳妇侍奉,出门便不妨了。” 又想道:“若说明为寻父亲骸骨,事又久远,必然不肯。昨闻得县尊行取入京,莫若借送他为名,出了门,再写信回来,便不妨了。” 算计已定,就与母亲、妻了说知。叫一个家人服侍,带了行李、盘缠,辞别母亲、妻子、岳父,渡过江来。送了县官起身,就雇一只船,顺流往下江来找寻。这一日,江上平风静浪,船家摇将下来,到晚湾泊,又是乌江项王庙前。李春荣认得,想念父亲在此遭溺,就上岸买了纸钱,来到庙中项王座前,烧香拜祷,道:“窃闻彰善瘅恶,明神之职也。尊神以正直、威灵坐镇江千,自应培复良善,岂可因一时微礼便妥作威福,致人非命?痛父李天造,真心为善,刻意修身,尊神聪明,岂不照鉴?奈何于四年前,过神庙前,只因不曾入庙叩拜,便陡起风波,以致覆没。至今骸骨无存。使我为子的抱终天之恨,今望尊神鉴李春荣乌鸟之情,大发威灵,指示踪迹,使李春荣得获父亲遗骸归葬,便当重修庙宇,以彰大王威灵不爽也。”祷罢又拜,哭泣一会,方下船安歇不题。 却说李天造自托傅星到芜湖去载桐油,过了一月并无消息,行主人道:“傅客人去久不来,这事有些古怪。” 李天造心下迷惑,此时李贵病好,遂打发李贵到芜湖来访问。李贵去了回来,方知:一到两三日就卖了九百两银子,交付与傅客人来了。行主人跌脚道:“我前日对相公说:这姓傅的不可托他,你不肯听我,今日如何?” 李天造听了,叹一口气道:“总是我命中少欠他的。” 心下不快活了几日,也就丢开。只是想着儿子,没心没肠,不把买卖在意。李贵见主人如此模样,因劝道:“老相公既为大相公以伤心,不思营运,在此也无干,莫若回乡去,家中尚有许多产业,或过继一个儿子,以娱老相公晚景,强似在异乡流荡。” 李天造闻言。遂收拾行李,也不买货,竟将资本藏好,辞别主人,雇一只船往上江而来。恰恰这一日也湾泊在乌江项王庙前。李天造想起昔日父子在此遭溺,不胜悲伤。又想起:“项王庙不曾写得缘簿,以致如此!” 遂上岸买了香烛,进庙来哭诉道:“弟子李天造,为善半世,只生一子,前日过庙时,不曾叩谒,其罪甚小,大王为何就显威灵,以致吾儿死于非命,使弟子孑然一身,竟无所归?大王最有仁心,何独于我这等惨刻?况当日匆匆开船,皆李天造之罪,与幼子何干?大王到反宽我之死,而夺幼子之生?若是我李天造前生作恶,今该绝嗣,大王何不再显威灵,登时覆没江中,使我骸骨得与亡儿同埋鱼腹,也强如在人世受此孤独之苦!” 说罢,放声大哭。庙中道士忙来劝解道:“老居士不是这等祷告,大王最有灵感,老居士只须许个大愿,包你父子还有重逢之日。”李天造道:“许愿何难?若说父子重逢,今生万万不能了。”道士道:“神明之事,岂人所能测度?你发心许个大愿,写了缘簿,看是何如?”李天造道:“这有何难?师父就拿缘簿来我写。” 道士听了,连忙取过缘簿、笔砚来。李天造道:“若说父子重逢,这也无望了,假如大王有灵,指示孩儿李春荣骸骨所在,得能归葬,便是神圣可怜。弟子情愿以三百金助修庙宇。” 遂提起笔来,写在缘簿上,写罢,再拜四拜而起。道士看了满心欢喜,就留李天造入去吃茶。原来,李春荣去后,李天造才来。天色已晚,只吃一杯茶就下船去了。 此时七月下旬,五更时残月甚明,船家认做天亮,又见风浪不生,李天造往南,李春荣往北,两处一齐开船。行不上一里,忽一阵旋风,乌云陡暗,对面不见。两个船家慌忙叫了,李天造听见,忙披了衣服走来到船头来看。李春荣也被船家叫喊惊醒,也扒到船头来。见满江乌暗,辨不出东西南北,船家只是驾着乱荡。真是神圣有灵,忽两个船头一撞,船家叫喊连天。李天造与李春荣立脚不牢,被大浪一冲,两个人就像有人推他一般,坠落江中去了。说也作怪,自二人一落水,就风平浪静,云散月明。李天造与李春荣虽然落水,却喜得都在浅滩之上,又有芦苇,只得抓着芦苇,你搀我,我搀你,步步扒上岸来。李天造叹气不歇,李春荣只是号啕痛哭。此时,月色虽明,却是西山残影,照人不甚分明,又兼满身沙泥,如何认得?捱了一会,天色渐亮,二人对面一看,俱各大惊,再细细一看,认得分明。李天造忙扯着李春荣道:“你到像我孩儿李春荣耶?” 李春荣大喜道:“孩儿正是李春荣!这等说,你真是我爹爹了!” 二人相认,满心欢喜,各说出遇救缘由。李天造道:“我只道与你今生万万不能相见,谁知却有今日。真乃神灵护佑之力。如今我船中资本覆没,我也不恨了。”李春荣道:“今日父子相逢,便是人生大幸,这些资本不消论得。况孩儿蒙恩收留,新进了学,娶了一房媳妇,又蒙岳父赠了八、九百金妆资,尽可过日。父亲万勿愁贫!” 李天造听了大喜。正说不了,只见李贵雇了二、三只小船,沿江找寻将来。李春荣看见,认得李贵,忙跑到岸边来叫道:“ 李贵,这里来,这里来!” 李贵听见芦苇中有人呼唤,忙叫船荡近岸来,仔细一看,着了一惊道:“你可是大相公么?”李春荣道:“正是,老相公也在这里!”李贵听说,又惊又喜,只见李天造也走到岸边来,问道:“大船坏了,你身边还有盘缠么?”李贵道:“大船不曾坏,现在项王庙前。三人大喜,同下小船,荡到项王庙前来。不但李天造原船无恙,连李春荣原船也安然无恙。只见带来的家人,在江边张望,看见李春荣回来,十分欢喜。连船家也欢喜不了。庙中道士听见说外面坏了船,又都收回来,忙出来观看,见是昨晚施主,又听见说父子重逢,他也欢喜不尽,就走到船边贺喜。李天造接入船中,作揖致谢道:“多感老师指教,大王真正显灵。”道士道:“小道昨晚要老居士许愿,包你父子重逢,老居士不信,你不知这大王神通如响之应声,如今方见小道之言不谬。但老居士的愿心,也当速完为妙。”李天造道:“这个自然。”因叫李贵称五两银子,递与道士道:“这五两银子,烦老师代学生买副猪羊并香灼祭献之物,学生完了此愿,方敢回去。” 道士接了银子,满心欢喜,就忙上岸买了物件齐备。到了中午,道士来请入庙拈香,李天造就取了三百两银子,同儿子进庙来拜祭道:“ 向日弟子愚蠢,过庙时匆匆开船,不曾拜谒大王,蒙大王谴罪,以致父子分离,今投诚大王台下,又蒙大王神力,使我父子重逢,弟子原许三百金重修庙宇,今不敢负心,仅如数献上,伏乞大王昭鉴!” 因将三百两银子,送在神案之上。又同李春荣拜了四拜,就叫道士收好。又说道:“ 此银不可花费,就要动工收拾,待工完,我再来祭献。那时另有谢仪酬老师父之劳。”道士道:“老居士作福,我小道怎敢造罪?况大王威灵怕人,决不负老居士诚心!”就留李天造父子入内散福。饮了一回,方才作别下船。又遇顺风,平平安安一日就到家。李春荣先报知母亲、妻子,说道:“项王庙中父子重逢,如今现同回来。” 季寡妇与傅氏听了大喜,忙出来相见。先是李天造与季寡妇对拜,李天造深谢收留抚养之恩;季氏就谢蒙令郎随奉之事。二人拜罢,春荣与傅氏拜见公公。李天造见儿子进了学,又娶了媳妇前来拜见。心下好不快活!李春荣叫人搬取行李上岸,打发船家回去。遂分付治酒贺喜,又走到后房与岳父说知,请出来相见。傅星听见说女婿父子重逢,也不暇问甚名号,便欢欢喜喜走出来相见。到于堂中,两个亲家对面一看,你认得是我,我认得是你,仓促中容不得委曲,只叫得一声:“ 啊呀,原来就是你!” 李天造正要周旋,傅星早羞得满面通红,立脚不定,往里就走,连连叫道:“羞死我也,羞死我也!”李天造忙忙来赶道:“既做了亲,便是至亲了,何必如此!”傅星早已躲入房中,不肯出来。李春荣与傅氏俱不知为甚缘由,惊奇问故。李天造在堂上不好明说,因同儿子到里面将前情说了一遍。李春荣又对母亲、妻子说了。大家方知赔家的九百两银子原是自家的。李春荣与妻子同到后房来安慰傅星道:“岳父何必着急?此事乃小婿与令爱婚姻有分,故幻出一段机缘,岳父若不如此,何能凑合?此虽人事,实天意也!况这些资本已蒙岳父见赠,与交还家父一般。况如今已做了亲戚,就有些差错,也不妨,岳父何必愧悔?”傅星道:“说便是这等说,只觉有些没嘴脸见人!” 傅氏道:“爹爹有甚不是,见公公谢一个罪便了。如今是一家人那里躲得,须早出去相见!” 说不了,李天造已走进来,说道:“亲翁何固执如此?我与你昔为好友,今为至亲,何必以这些钱财介意?” 傅星道:“钱财固不足论,但觉负了亲翁一番相托,心实不安!” 李天造道:“ 亲翁虽负于我,然培植小儿一段高谊也可相偿了。” 就扯到堂中对拜四拜,方才坐下。傅星谢罪道:“末亲从不负人,前日因小女陷身宦室,一时儿女关心,忙忙回来。初意还打帐完了小女之事,另置货物,以报亲翁之命。不期遇令郎救援小女,一段高情殷殷不舍,结此婚盟,以致不能如愿。虽弟负心,实实如鬼使神差一般!” 李天造道:“亲翁不必如此说,人生离合悲欢,都有定数。就如弟与小儿,四年前在项王庙遭风失散,谁知今日又在项王庙遭风相会?小儿无心捞救令爱,谁知与令爱结为夫妇?弟与亲翁不过道路偶逢,谁知做了至戚?细细看来,天无私、神有灵,一毫由人不得。傅星点头道是。正是: 临财母苟劝君休,一念差池恩变仇。 假饶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当时乡邻、亲友听见李春荣寻家亲回来,都来贺喜。李春荣已备下酒席与父亲、岳父会亲,见众人来贺喜,就留下同饮。因说许多会合奇事,众人称快!傅星因说道:“末亲尚有一段奇缘要与亲翁撮合,凑成一 门 之 奇。” 众 人 道:“更有何奇?”傅星道:“小婿夫妻会合,一奇也;亲翁父子重逢,又一喜也。只是亲翁鳏居,亲母寡处,无意中同居一室,岂可使小女有不合卺之公、姑,又岂可使小婿有不同床之父母?这段奇缘末亲欲躬执斧柯,成全伦好,不知众亲邻以为何如?”众人听了,大笑道:“傅亲翁高伦,又近人情,又合天理,妙不容言!” 满座皆大笑,欢饮半日方散。到次日果然都来说合,李天造江湖久鳏,又感季氏收留儿子,有甚不肯。季氏虽说守寡,然尚在中年,又见儿子、媳妇都已认真,却叫父母虚担其名,殊觉不便。况众亲又来撺掇,便也不尽推辞。众人见二人心允,就叫李春荣替父亲行礼,又叫媳妇替婆婆出嫁。大家欢喜,盛治酒筵,请李天造与季氏结亲。自此之后,一家和顺。 过了数月,李天造又到辰州,将旧家产业俱收拾到白杨湾来。又感项王有灵,年年祭献。后来李家成了一个大族,子孙绵绵不绝。傅星暖衣饱食,安享下半世。此虽天理不差,神灵有准,大都皆是李天造信心积德,故能散而复聚,离而复合,篇成一段佳话。傅星只道拐了银子,天南地北再无相见之期,谁知狭路相逢,弄出一场羞耻?有诗一首为证: 奸谋诡计不须夸,权柄牢牢造化拿。 我命有时终属我,他财无分必还他。 心肠坏尽成何用,德行修来自不差。 试看物皆归故主,又赔一个女如花。 [book_title]第四卷 村子中识破雌雄 女秀才移花接木 诗曰: 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这四句诗,乃唐人赠蜀中妓女薛涛之作。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韦皋做西川节度使时,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故人多称为薛校书。所往来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儿名流,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名曰:“薛涛笺。”词人墨客得了此笺,如同拱璧,真正名重一时,芳流百世。国朝洪武年间,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又兼才学过人。书画琴棋之类,无不通晓。学中诸生,日与嬉游,爱同骨肉。 过了一年,百禄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暑,盘费难处,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一来可以早晚读书;二来得些馆资可为归计。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张氏送了馆约,约定明年正月元宵后到馆。至期,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连百禄也自送去。张家主人曾为运使,家道饶裕。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到家,甚为喜欢,开筵相待,酒罢各散,孟沂就在馆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归省父母,主人送他节仪二两,孟沂藏在袖子里了,步行回去。偶然一个去处,望见桃花盛开,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里喜欢,伫立少顷,观玩景致。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晓得是良人家,不敢顾盼,径自走过,未免带些卖俏身子,拖下袖来,袖中之银不觉落地。美人看见,便叫随侍的丫环拾将起来,送还孟沂。孟沂笑受,致谢而别。明日,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只见美人与丫环仍立在门首。孟沂望着门前走去,丫环指道:“ 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 美人略略敛身,避入门内。孟沂见了丫环,叙述道:“ 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还遗金。今日特来造谢。” 美人听得,叫丫环请入内厅相见。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门内而进。美人已迎着至厅上相见。礼毕,美人先开口道:“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孟沂道:“ 然也。昨日因馆中回家,道经于此,偶遗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还,实为感激!” 美人道:“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我西宾,还金小事,何足为谢?”孟沂道:“ 欲问夫人高门姓氏,与敝东何亲?” 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旧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与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于此,与郎君贤东乃乡邻、姻娅,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见说是孀居,不敢久留。两杯茶罢,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若贤东晓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觉得没趣了!” 即分付:“ 快办酒馔!” 不多时,设着两席,与孟沂相对而坐。坐中殷勤劝酬。笑语之间,美人多带些谑浪话头。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虽然心里技痒难熬,还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闻得郎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妾虽不敏,颇解吟咏,今遇知音不敢爱丑,当与郎君赏鉴文墨、唱和词章。郎君不以为鄙,妾之幸也。” 遂叫丫环取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孟沂从头细阅,多是唐人真迹、手翰诗词。惟元稹、杜牧、高骈的最多,墨迹如新。孟沂爱惜,不忍释手,道:“此稀世之宝也!夫人情种此类,真是千古韵人了。”美人谦谢。两个谈话有味,不觉夜已二鼓。孟沂辞酒不饮,美人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道:“妾独处已久,今见郎君高雅,不能无情,愿门奉陪。” 孟沂道:“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两个解衣就枕,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道:“ 慎勿轻言,若贤东知道,彼此名节丧尽了!”次日,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送至门外道:“无事就来走走,勿学薄幸人!”孟沂道:“这个何劳分付!” 孟沂到馆,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归家宿歇。小生不敢违命留此,从今早来馆中,晚归家里便了。” 主人信以为实,道:“任从尊便。” 自此,孟沂在张家,只推家里去宿;家里又说在馆中宿。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整有半年,并无一个人知道。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酌酒吟诗,曲尽人间之乐。两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联句。如《落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单》,斗巧争妍,真成敌手。诗句太多,恐看官每厌听,不能尽述,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曰一遍。美人诗道: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春)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心清泉夏月寒。 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夏)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 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秋)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