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海潮
[book_author]平襟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61317
[book_dec]叙述多近十年来海上事,凡艺林花丛,以及社会种种秘幕,未经人道过者,搜辑靡不详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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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提要
人海潮
网蛛生著
袁寒云先生序
网蛛生长于稗官家言,尤长于社会写实。兹以新著《人海潮》见阅,叙述多近十年来海上事,凡艺林花丛,以及社会种种秘幕,未经人道过者,搜辑靡不详尽。作者自谓费时五月,易稿三次,始付剞劂,其精审可知。都五十回,计五十万言,如秦之镜,如温之犀,万怪毕集,洋洋乎大观哉。文笔尤多弦外音,能使人悟领于不觉间。余尝谓作小说不难,写实为难。写实而能成钜著,有弦外音,好劝惩者尤难。网珠生自谓《人海潮》,余直谓人海镜耳。丙寅夏历十月十有七日寒云叙于津浦车次
钱芥尘先生序
做短篇小说难,做长篇小说尤难。长篇小说体例有二种:一为《官场现形记》派,合无数短篇小说而凑合一起,记一事,述一人,不必详其来历结果;一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派,通篇以一人为主干,万汇归宗,脉络贯串,故论小说者,皆知前派易而后派难。
长篇小说取材有二种:一为《镜花缘》派,专恃理想,空中楼阁,渲染而成,使人俨若确有其事;一为《红楼梦》派,趋重写实,加以剪裁,描写个性,其人之声音笑貌恍如跃跃纸上。故论小说者,亦莫不知前派易而后派难。
老友网蛛生以《人海潮》示愚,是兼《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及《红楼梦》之长者也,欢喜赞叹,莫可名状!因略记愚对于长篇小说之感想于次。
中华民国十六年三月炯炯写于上海画报
程小青先生序
网蛛生广交际,善辞令,年来卜居吴下,予数数遇之于吴苑茗座。同文偶集,网蛛生辄娓娓谈其十年来沪上之所经历,间多社会之隽闻趣事,往往有足令人忍俊不禁者。沪上为繁华之中心点,万邦人士,麕集于此,流品既杂,异闻自伙。网蛛生厕身于上海社会者十年。十年中目之所接触,耳之所听闻,以及亲身之所阅历,奇离诡谲,在在有足以记载之价值。网蛛生濡毫伸纸,演为长篇说部,名曰《人海潮》,都五十万言,极绘影绘声之妙,其意益将以讽刺社会,使一般人知所警惕,知所迁善,其用心亦良苦也。书成属予一言,固辞不获,爰述其大概云尔。
民国十六年一月五日吴门程小青叙于茧庐
张秋虫先生序
诗人穷而后工,于文殆亦然也。古人发愤著书,多在贫贱忧戚之际。穷者未必工,而工者必穷。其思专,其抒想乃淅入要渺之境也。友人网蛛生,颇蜚声于海上文坛,顾惜墨如金,罕以著述问世,或竟疑网蛛生之名,等于处世之虚声,即余亦甚为网蛛生惜。盖以网蛛生之才,出其绣虎雕龙之余技,宜若可以压倒元白奴视屈宋,而但以酒食征逐泯其良能,即谓为暴殄天物,未为不可。呜呼!是处境害之也。网蛛生是时处境尚不与穷近,正无俟卖文自给,抑更无心为文。虽然,人而至于卖文自给,其文亦必不工,何则?利蔽之也。会网蛛生为势家所屈,伏居金阊凡十阅月,杜门养晦,烦襟顿洗,晴窗净几,偶染柔翰,成《人海潮》五十万言,洋洋巨观,微势家之力不及此。网蛛生固穷而后工邪,顾吾终幸其不恃卖文自给也。
丙寅双十节余姚张秋虫序于海上寓庐
著者赘言
予向不治小说家言。今岁移居吴会,寓斋多暇,尽五月光阴,写十年梦景,著成《人海潮》小说五十回,都五十万言,只觉鸡零狗碎之文,无当大雅。尝闻近世新学家,每訾人为记帐式小说。斯篇未能免俗,顾予构思瞑索时,已不能将十年往事,历历温上心来,往往前后错杂,多所谬讹。若予此帐,更成一篇糊涂帐矣。
此篇体裁,略仿吴趼人所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故随笔写来无多寄托,无甚结构,事实随意拼凑,人物随境穿插,拉拉杂杂,不免琐碎之讥。异日有暇,当续著一种有统系、有主义之说部,以答阅者雅爱。
更有切实声明:小说家言,多半道听途说,无稽之谈,所谓空中楼阁,非真有其事,非真有其人,倘妄加推测,某人某事,则非予所知。
中华民国十五年双十节网蛛生识于吴门春笑轩中
楔子
世路悠悠未可量,百千万劫走羊肠。射工伺影心弥毒,魑魅迎人计更狂。
但许旁观浇白堕,未容沉溺恋黄粱。醒来拂拭云笺写,为觅闲生一晌忙。
话说中华民国十五年四月初上有一天,在下午睡梦回,写出上面一首小诗。正在感叹,平地怒潮陡起,如排山倒海而来,顿时把在下一个瘦弱身躯,卷送到一座孤岛上去。这座孤岛,虽属炊烟断绝,人迹不到之地,细勘起来,倒也是太古洪荒遗下一处洞天福地。岛中石室清幽,气候温和,花木畅茂,果实繁滋,不饥不冻,正好在此逍遥遁迹。在下到得此间,机械悉泯,烦虑全捐,心中目中,空空洞洞,一尘不染。只是有时候回想到卅年人海中,勾心斗角,攘往熙来,自觉可笑。又见那魑魅揶人,射工伺影,更觉可怕。心头蕴着无限酸辛,眼底阅尽万千骇怪,一时无可发泄,摸摸身畔,毛锥尚在,楮墨犹存,写出一部整整齐齐的小说来,这其间事实,是真是假,聪明人自能索解。付梓杀青,留给后人读了,哭也罢,笑也罢,这是后话不提。且说在下岛居无事,攀登绝顶,四顾茫茫,犹觉得人海之中潮势汹涌,潮声澎湃,心有馀悸,悚然而下,正是:
欲诉心头千缕恨,揄糜和泪写新辞。
[book_title]第一回乡愚好事竞拜雏儿艳魄多情下嫔泥婿
话说中国幸亏辛亥年几个热血健儿,抛却头颅,博得个锦绣河山,还吾汉族。革命成功,共和奠基,自此以降,乡村人民,倒也安居乐业,鸡犬不惊。正是农歌于野,商讴于市,妇孺嬉戏,老弱腾欢,说不尽一番太平景象。闲言少表,且说离开苏州城外四十里之遥,有一座康庄,名叫安乐村。村西一里之外,有一镇,叫做福熙镇。镇上狭狭一条街道,曲曲一条河流,却也人烟稠密,交通四达。附近二里一庄,三里一湾,不少居民,大半上这福熙镇的,安乐村更是众村之主,也有百十户人家,比较来得富饶。乡村人民,比不得城市绅宦,只要养牛一头,耘田十亩,雇个长工,种些蔬菜,便算是个庄主。村上出了甚么岔子,要受庄主裁判。村人受了甚么委曲,要向庄主声诉。庄主的威权,却很利害。一庄总有一主,庄主本人,并不操劳,每天踱到镇上茶馆里喝碗板茶,合茶馆人都站起来笑着招呼他,他就好像做了大总统元旦受贺似的,心中好不欢喜。那镇上旁的店铺,倒也有限,最多茶馆。庄主判断案件,都在茶馆里执行。茶馆更好像庄主一座小小法庭,判断是否合法,不去管他。只是裁判权谁给他的呢?便是一乡乡董。乡董是他上级机关。乡董一乡只有一个,全县三十多乡,。只有三十多个,也有前清秀才,也有私塾教师,也有剃头店老板,也有水果行小开,不论资格,只求能干。乡董的助手叫做乡佐,一律出自县知事委任。因此他的威权,就能够控制各庄庄主。仿佛专制时代,元首股肱,万民庶政,全权遥领。只是乡里些小事情,任凭庄主发落,也不顾问,非要有甚么窃贼撬门,寡孀偷汉,这种重大案情,才肯会同乡村庄主,亲自审讯。更有捉私盐船,搜燕子窠,那样关防严密的公干,才肯御贺亲征。一年之中倒也不少这项不幸的案子发生。一乡一镇碰到发生了案子之后,人民更有一种沸沸扬扬的舆论。这种舆论,倒也是采风问俗的应该知晓,待在下把他做个全书的开场,慢慢表来。
且说安乐村上有一家姓金的,兄弟三个。金大最长,其次金二、金三,一辈子没有入过塾,读过书,因此也没有甚么表字大号,随便连行带姓的叫叫。金大、金二早娶过妻子,各归各住。小弟金三,每年四五月出外做田工,田工完结,九十月里归来,吃两个哥子的饭,每天一家轮流着。小弟本来和金二同住,后来不知怎的,金二叫娘舅陈伯和出来,赶出小弟。那边金大,也拒绝他住。小弟没法,就在草场前面,牛棚顶上搁一个栅子,铺条席子盖块棉絮,宿在上面,倒也小楼一角似的。清早垂晚,唱着田歌,伴只老牛,同起同卧。金大妻独养一个女,年已十三岁,尚没攀亲。金二讨了家小,却没生养。却年正月里,金二不知怎的,和家小争吵,夫妻口角,家庭常事。金二妻这番气苦不过,要上吊寻死。后来跟着邻舍黄老太,到上海吃人家饭去。听说在上海一家公馆里当娘姨。金二守在家里,每月接着他妻子寄几块钱过活,倒也无忧无虑,过他的快乐日子。一天十月初上,金大合家大小,围着一桌子吃饭,他女儿银珠偶然把饭碗上面一粒谷检出,掉在地上,金大瞧见,就把自己饭碗在桌上一搁,圆瞪双眼骂银珠道:“你!不要作贱五谷。掉在地上,又没鸡来啄食。你要死随便都好死,为甚要弄到给天老爷打死。”说着还把双筷直指到银珠乌溜溜两只眼睛上去,逼得银珠哭了出来。金大妻忍不住,俯下身去,把粒谷拾起来,自己送进嘴里,随口说声:“一粒谷丢就丢了,值得多么唠叨。”金大接嘴道:“一粒谷没有六斤四两半气力那里来?看你口轻骨贱,娘儿俩都不知轻重,肚子吃得青筋起,不管主人死弗死。别的不打紧,可是天老爷也不饶你。”
金大妻道:“我们田里收获起来,也不知掉了多少谷,谁见天打死人?”金大怒道:“那时有十来只鸡啄食。现在鸡到哪里去了,吾正要问你?”金大妻便不开口了。金大把双筷向桌上一碰,一手拿碗饭浇了两匙豆芽汤,正要吃饭,见妻子一语不发,女儿眼泪索索,滚在饭碗里,金大忍不住又把女儿结结实实大骂一顿,银珠哭声益纵,索性放下饭碗,走到灶前,抽抽咽咽,哭个不休。金大只管吃饭,吃罢三碗,一语不发,披件棉背心,束条布围裙,骨都着嘴走进房里,伸手到一个坛子里去掏了一回,空空洞洞,只剩些稻柴灰。金大抽了口冷气,也便踱到外面去了。
原来这坛子里贮鸡蛋的,金大每日吃罢午饭,总要摸五六个鸡蛋,带到镇上换酒吃。福熙镇三娘娘开一家小酒店,金大算得是个老主顾。他每天晚上总是三杯高粱,一个咸蛋,一盆金花菜,两包落花生,总共有百十来钱。六个鸡蛋,如数合讫。金大喝到太阳落山,东倒西歪的跑回家来,不是打孩子,便是骂老婆,这也算金大日常的刻板生活。不料前天金大妻妹子,出嫁到福熙镇上尤老板家,预定十二桌酒菜,临时添了乡董福爷公分两桌折菜,一时少鸡。金大妻把自己养的八只鸡一起借给母家杀了,那么鸡蛋便绝了来源。金大两回摸个空坛子,心里火得什么似的。晚上高粱又不好不喝,三娘娘家一本流水簿上,三娘的女儿小美,已给他写过两笔帐了,金大想今天再难开口记帐,心里正在盘算,忽见女儿银珠丢掉一粒谷,他便借此出气。他的主眼,本在鸡上,一粒谷那里放在他眼里。当下金大妻见金大跑了,便把女儿吃剩半碗冷饭,自己吃掉,另外盛碗热饭,淘淘汤,些菜,送到灶下去,给女儿银珠吃。随口道:“儿啊,你的命生得这样苦,落在这个天杀的爷手里,总难过日子咧!”接着叹口气道:“唉,我们俩冤家,不知谁先死?假使我死在他手里,儿啊,你那时候的苦,才是真苦哩。”银珠听得,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捧着一碗饭,那里吃得下去。娘又道:“你不要哭罢,哭杀也是没用,我娘替你想个法子,你的婶娘现在上海享福去了,先前不是也在家里朝打夜骂挨过苦的吗?你停几天,写个信给婶娘,叫她带你上海去吃人家饭罢,横竖家里除掉我娘,没有第二个亲人疼你,你去也好。”银珠才始住了哭。
当下金大两只手插在棉背心里,捧着一肚子的不自在,踱出大门,一路向福熙镇走。经过秦炳奎门首,炳奎的媳妇在窗口子里叫住金大道:“金大哥,你上街吗?我烦你一件事。”说着,拿一双双条梁男人鞋子的底面,把帕子包着给金大道:“这双鞋子,是我家公公的,你替我拿到街上托小皮匠上去。几个钱你替我垫付一付,回来给你。倘你不便垫付,我家公公也在街上喝茶,就替我家公公拿钱,也很使得。”金大接了鞋子,嘴里应着,心头好不懊恼,暗想自己今天上街,不名一钱,还有人要我垫付,却也好笑。一路走到将近福熙镇一条板桥堍下,心里打定主意,今天只好到积善寺前,丁全那里,喝一碗茶。三娘娘那边,莫说进去,连面都不好给她瞥见。只是到积善寺前去,三娘娘家必由之路,小美两只乌溜溜看人的眼睛很可怕,这如何是好?一边想,一边走过桥去。当下人急智生,把秦寡妇包鞋子一块帕子,解下来,幂在头上,人家瞧了,好像他怕阳光似的,一直走过三娘娘酒店,好像伍子胥逃出了昭关,一颗心放下。当把块帕子塞在胸前,要想踏进丁全茶馆,望见小皮匠挑一付担子,嘴里唱着扬州调,远远地走来。金大招招手,高叫道:“上鞋子!上鞋子!”小皮匠只是慢慢而来。金大等他走近身边,把双鞋子给他。小皮匠接着放在担里,依旧挑着前走,金大再叮嘱他道:“这鞋子秦炳奎家秦寡妇的,秦寡妇等着你上,就上就上,马上就上!”说时,路人也有惊的,也有笑的,金大毫没觉得,走进茶馆。丁全泡上一壶红茶,一只茶盅垫在茶壶顶上,茶壶盖却放在茶盅内。金大取出茶盅,把茶壶盖盖好,倒一盅喝了,四面瞧瞧,认得角落里坐着带眼镜的一个老者,就是镇上私塾先生汪四。和汪先生谈话的一个后生,叫黄善生,金大的邻舍。金大认得,一一招呼过了,见汪先生拿一枝竹根烟管,衔在嘴里,烟管头上早已烟销火灭,他毫不觉得,只管抽吸。黄善生在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汪先生,汪先生一手放烟管,一手接着,解开来看,原是一封书信,角上歪斜粘两方一大一小的邮票。当下汪先生把一张信笺瞧了又瞧,约略对黄善生说了几句,黄善生面上非常欢喜,伸手过来要接这封信,汪先生却不给他,站起身子对金大深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家弟媳妇,就在明天要回来了。”金大慌道:“她回来,你怎么知道?”汪先生把封信放在金大桌上说道:“有信为征,这好造甚么谣言。这封信便是黄老太从上海寄给儿子黄善生的。去年听说你家弟媳妇,跟黄老太一同去的。黄老太今儿信上说起送她回来,你弟媳妇吃人家饭吃穿了,回来你多少有些好处。常言道:一人有福,拖得满屋。”……黄善生跑拢来,拉汪四一同坐下道:“我们三人谈谈罢。”说着,把封信取在手里,对金大道:“这封信还是前天苏州航船上阿火送来的,要吾六十文。吾不肯道:自家兄弟,为甚要敲吾竹杠?便是酒力也没有许多。阿火跳脚道:老阿哥,你这话说得好听,还像自家弟兄吗?灰孙子要拿你酒力,你这封信不知什么缘故,昨天邮政局里人送来硬要讨六十四文,吾给他六十文都不肯,不给他,他便要拿着走。吾识得几字,见是老哥的信,替你垫足了收下,现在要你六十文,吾自己还暗暗赔着四个小钱,你还说吾敲你竹杠,老阿哥,头上有天老爷咧!吾要你钱,除非买棺材。当下吾见他赌神罚咒,照数给他。汪先生你识字人,你瞧瞧信上龙头,还帖着双倍咧。到底甚么缘故?”汪先生抬一抬眼镜,把信角上邮票仔细一盾,大的上有“中华民国邮政”六个小字,“壹分”两个大字,小的一张上,却是“欠资四分”四个小字,心里很觉奇怪,说道:“外国人难道送信也肯欠帐,怪不得听人家说,外国人开邮政局用大本钱。上海马路上还装着几千几百只鹁鸽箱。老黄你这封信,一定你娘认得他们局里外国人,一时写了帐,现在你娘要动身回来,局里人不放心,知照向你收帐。”黄善生点头称是。金大把信壳也瞧了一瞧,说,现在世界不成世界了,龙头不像龙,什么一只船。”汪先生道:“龙头两字,本来说说罢了,火车上龙头,自来水龙头,吾没见过,究竟像龙弗像?洋灯上龙头,吾曾见过,怎么蛇头都不像。”
正说着,走进两个人来。一个穿件花缎夹袍子,元色缎马甲,头上尖顶帽,拖着辫子,年纪十七八岁。一个五短身材,穿一件长夹衫,秃顶,烟容满面,坐定,连打了几个呵欠。丁全泡上两碗茶,陪笑着问那五短身材的道:“阿狗,你家一廪白米,听说有了主顾,价钱谈过么?”那人惊道:“你哪里听来?”丁全眯花朵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少年不耐道:“他的廪由他粜,要你多什么嘴!”丁全不敢再响,走开去。少年便和那人咕哝了一回,起先伸四只指头,后来缩去一个,在桌上一搁,说再少不干。那人道:“你老太爷那边呢?”少年道:“老头子不管他。”正说着,一位老者,弯着腰,手里拿只水烟管,摆着外八字式脚步,踱进来。丁全连忙迎上,搀了一把说:“福爷走好。”那时合茶馆人大家一哄站了起来,招呼一声。独有那个少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老者坐定,泡茶,他两人也就住了口,一时鸦雀无声。老者喝一口茶,吸一回烟,忽的大喝一声,指那少年道:“玉吾,你还不替吾走回去,茶馆里那有你的座位!年纪轻轻,书不读,只管游荡。”少年低着头,一溜烟走了。那五短身材的,依旧坐着,一边汪先生和金大、黄善生三人,说说笑笑,认得老者就是镇上乡董钱福爷,少年是他儿子玉吾,不知为甚么一回事?问问丁全,才知小寡妇嫁人,玉吾经手包办的。钱福爷叫道:“汪先生你的学放得好早啊!”汪四红着脸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此刻还没有放。因为黄善生叫吾来这里看一封信,信上说他的妈送金二妻回来,叫他在摆渡口等候。晚生读给他听了,正想回馆,恐怕馆里学生争吵。老伯贵体好,请保重些。少君贵庚还轻,你也不必去苛责他。他在此散散心,不想碰着老伯,呵叱他一顿,老伯家教谨严,简实起敬。”汪四只管恭维下去,奈福爷一句也没入耳,只听得金二妻三字,问道:“你说金二妻,是不是安乐村上的那个?”汪四道:“是。”钱福爷冷笑一声道:“她要回来吗?吓!”汪四不便细问,作了一揖,又对金大、黄善生两人点点头,匆匆自去。一边金大心里暗暗欢喜的,便是弟媳妇回来,要想赶回去告诉金二,想起一双鞋子没有钱代垫,横竖炳奎也在街上,只是不知他在哪里,吾去叮嘱小皮匠叫他上好交给炳奎,向炳奎拿钱罢。当下问丁全道:“你看小皮匠担子歇在哪里?我有话对他说。”丁全到门口伸长脖子一望道:“在三娘娘酒店门首。”金大心里一跳,又问道:“今天见过秦炳奎吗?”丁全道:“他刚才在这里喝了一开水去,你来他走,只差一步,他此刻想在三娘娘家喝酒,你到三娘娘那里会他罢。”金大心里又是一动,暗想:天下事偏有这样凑巧,吾回去罢,管他不得。站起要走,黄善生道:“茶钱吾会过,你今晚怎不喝酒?顿时戒起酒来?难道肚子里酒虫,今天吃斋?”金大咽了一口馋涎,笑笑出门去。忽的一转念间,横竖弟媳妇明天回来,总好张罗些,还清酒帐绰乎有裕。今天何不再硬硬头皮,撞一撞。一边想,一边走到三娘那里,见秦炳奎并不在内,只有一个醉汉站在柜台旁,斜靠着身子喝酒,一手捏块豆腐干,面孔像落山的太阳,眼睛里放出血来,可怕得很。金大瞧了一眼,并不认识是谁,也就坐下一旁,自己在筒内抽双筷。三娘娘懒洋洋地走来,倒一杯酒,抓一盆豆,金大自己走到柜边,拣一个咸蛋拍着吃,偷眼瞧瞧小美,不住的把本帐簿翻来覆去。金大暗自惭愧,连喝几杯,便要想走。正待说声记帐,忽见小美写张红纸,只十来个字,粘在屋柱子上,金大走近细认,一个不识。旁的醉汉,也飞了一眼,摸出一块大洋碰在柜上,说声:“酒家不要眼黄,老子多的是钱,高兴起来,喝一个死,快快倒来”。金大指着问那汉道:“上面写的甚么?”那汉读给他听道:“小店本短,一律现惠,前帐未清,免开尊口。”金大暗暗抽口冷气,那汉接着道:“好汉不欠钱,欠钱没好汉。老子有钱吃,没钱歇。王八要欠你一个钱,狗头要欠你一个钱。”说罢又是咕咕的喝,吓得小美不敢出声。金大呆呆地站着,只得把欠帐一句话,咽下肚去。可是袋里摸不出钱,心中急得甚么似的。
可巧这当儿忽地奔进一个大汉,把金大一把辫子提将直来,拖了便走。金大不知甚事,给那汉拖到一家茶馆里,一桌子上,正中坐的秦炳奎,旁边汪四先生。汪先生还在笑嬉嬉的劝解,炳奎一眼瞧见金大,奔过来一飞脚,险把金大踢死。金大呆问为的甚么?炳奎骂道:“狗贼,你还假痴,方才街上叫的什么话?”金大总想不出,旁人插口道:“你在丁全门口,不高叫着什么‘秦寡妇等着就上就上就上’。”金大辩道:“他媳妇寄我上双鞋子,我叮嘱他也没差池。……”汪先生插嘴道:“你错是没错,怪不得你。只是刚才那句话,细嚼起来,很有骨子。旁人听了,便要缠坏。你说话留些儿神,不要没遮拦。现在说个明白,倒也有理。”炳奎见金大蹙丧着脸,眼泪汪汪,也便收篷,不做一声。旁边叉手立着的大汉,喝一声滚,金大一溜烟跑了。原来秦炳奎是安乐村一个秀才,算得一村之主。大汉炳奎哥子炳刚,力蛮如牛,方才金大走到丁全茶馆和小皮匠话,炳奎正在隔壁馆子里吃面,隐隐听得,心里纳罕,后来炳奎跑进茶馆,剃头的小麻皮嬉皮笑脸对炳奎道:“刚才听得街上有人高叫‘秦寡妇等着就上’,可是等你公公,还是等的别人?”炳奎啐了一口,心里火发,找炳刚寻金大出气。路上碰见汪四,又同来喝茶。讲起金大无礼,只是说不出口。汪四也莫名原委,只有苦劝,心头老大替金大担忧。当下见金大拭着眼泪跑了,汪四还苦劝炳奎一番道:“金大他本是个草包,这番吃苦,也是他维口兴戎,自作之孽,你老人家不必气苦,当他放屁罢。”炳奎叹口气道:“蠢牛,不管人家名节攸关,火发起来,恨不得告他一状。”汪四道:“那真要叫做一言丧邦了,吾看不必罢。”炳奎又道:“我告诉你,金大的第二个兄弟金二,去岁正月里不是夫妻大吵,你道为的甚事?”汪四摇着头道:“不详细,略知一二。”炳奎低低道:“他吵的就是妻子偷汉。一夜金二夫妻俩两头睡着,半夜里金二醒来,觉得床上有些响声,摸摸自己枕头旁的脚,来得多了,便问他妻子道:“这双脚是谁?妻子应道:吾的。他又摸一只问谁?又应吾的。再摸一只问谁?又应吾的。金二扑了起来说:你的脚生得太多了,待吾替你点个清楚。忙划起火来一瞧,原来精赤条条一个自己的小弟。当晚三人扭做一团。明天金二请出娘舅,总断弗开,吾替他告诉乡董福爷,福爷叫他娘舅出面,赶出小弟,小弟才算没法,搬出金二那里。后来福爷要金二的谢仪,金二非但一钱不名,还说什么福爷逼走他妻子,哭着吵着。福爷气极了,要送他到警察分所去。亏得吾说了情,至今福爷这口气还没有落咧。”汪四恍大道:“怪不得吾方才说起金二妻,福爷很不自在,还冷笑了一声。”炳奎道:“金二妻好好在上海,怎样要回来呢?”汪四把看信事细说一遍,炳奎站起来道:“那么吾要和福爷细细商量一下,明天给金二妻一个下马威,总要吓得他屁滚尿流,仍旧逃回上海,方出吾们俩心头之恨。”说罢,竟往丁全茶馆里去会福爷。炳刚当下也就跟了哥子一直走去。
且说小皮匠一副担子歇在路旁,身子像狲般蹲着,嘴里衔两根猪鬃,手里拉两条麻线,一眼望见秦炳奎走来,要想叫住,问声鞋子可是你的,只因嘴里没空,吐出衔的猪鬃,又怕匆匆走过,当下忙把右腿一伸,要想拦住。看官试想,乡镇街道,何等狭窄,怎容你伸腿躺脚,加着炳奎兄弟心有急事,匆匆走来,炳奎当前绊了一交,跌成一个狗吃屎。炳刚连忙搀起哥子,小皮匠吓昏着,一时把两根猪鬃咽下肚去,两条麻线拖出唇边,白翻着眼作。炳刚那里管得,只轻轻一脚,把副担子,踢倒板桥堍下一只毛厕旁边,顺手再赏赐小皮匠几下又响又脆的耳光,打得五官出火,七窃生烟。小皮匠痛定一望,两人走开去了,只好自己去把担子扶起,瞧瞧一双鞋子,掉在毛厕里,心头又是一急。转念一想,鞋子横竖他自己的烂污拆了,溜之大吉。当下挑着担子便走,从此小皮匠就和那个衣食住的福熙镇,永远脱离关系,按下不提。一边炳奎兄弟和乡董钱福爷去商量明日对付金二妻的辣手段,一边金大拭着眼泪一路走回家去。经过秦炳奎家,正眼也不敢望一望,一脚跑到金二家,告知弟媳妇回来事。金二心花怒放,当下兄弟俩一宿无话,明日天才亮,金大、金二不约而同的起身,一齐到福熙镇摆渡口里去等候。原来上海到福熙镇,有两条路程。一趁火车到苏州,接小航船到镇。一趁上海到荡口的小轮,中途有驳船驳到镇上。金大兄弟等的便是驳船。驳船每天一早去驳了乘客,停在福熙镇摆渡口。那时金大兄弟等了好久一回,才见黄善生也来了。三人又等了一刻,远远望见一只篦棚小船,艄上插一面三色小旗,缓缓摇来。金大瞧见,说声来了。又停一回,驳船泊到岸头,踉踉跄跄,客人不少。女人们背一只洋铁皮箱,吃人家饭回来的,倒有大一半。内中有个老翁五十来岁,花白胡子,拉着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走出舱来。小姑娘只管抽抽咽咽的哭,老翁拉着她上岸,小姑娘像蛮牛般强着,老翁行路蹒跚,还拉了小姑娘,一一跷,格外难走。旁人也有叹老翁苦命的,也有赞姑娘标致的。只是不知为的甚事,一时也无从议论起。金二却不见家小回来,老大纳闷。连金大也觉失望。独有黄善生,接着他的母亲,欢天喜地。金二问黄老太,自己家小,怎么不归?黄老太只不开口,把一只铁皮箱,二个衣包,吩咐儿子拿着先回,自己提了两扎条子肥皂,两扎广东甘蔗,一直走向街上去,经过一家茶馆门口,一个镇上当地保的金全,叫住她道:“金二妻同回来么?”黄老太摇摇头,只管前走。寻到镇上乡董钱福爷家里,见福爷和秦炳奎坐着,黄老太上前陪笑道:“巧极,两位老爷都在这里,老身来替金二妻说个情。她今天回来,在娘家上岸,不敢到镇上见两位老爷的面。两位老爷,大人不计小人之过。去年的事,实在对不起两位老爷,两位老爷福大量大,看老太婆薄面罢。”说着,把肥皂、甘蔗放在一旁,又道:“这些小意思,金二妻孝敬两位老爷的。还有一些小礼送给两位老爷买碗酒喝,请两位老爷收了罢。”黄老太摸出二个红纸包,放在桌上。福爷道:“这算什么?她做娘姨的钱,是念四根肋骨上磨下来的,个个眼里有血,谁忍心要他。去年事,金二简直太没规矩,现在说开了,也就算吧。你把两个纸包收下,东西留着,算领她情。”说罢,把两个红纸包掂掂分量,退回黄老太。黄老太仍旧搁在桌上不拿,福爷回转头去,对自己家里个娘姨瞟了一眼,那娘姨把两个纸包塞在黄老太胸前说:“算了吧,老爷答应你的事,承你情了,吾和你灶下谈去。”黄老太只好收下。福爷瞧着炳奎道:“你说我的话对吗?你吾老爷们怎好拿底下人的钱,这东西倒不打紧,你我分着吧,买他怕要三四块钱。金二妻还算乖巧,既走到毡单角,也就罢了。炳奎你去知照声地保金全兄弟们,说我吩咐,碰见金二妻,不要难为她吧。”炳奎心里虽是怏怏,怎敢违拗,听着自去。黄老太从灶下走出,谢了一声径自回去。福爷的娘姨把甚么东西向福爷袋里只一塞,福爷见儿子从外面走来说道:“玉吾,大清早又到外面做甚?还不把朱子家训读几遍。”玉吾低头只不回答。停了一会,炳奎在茶馆里打发人到福爷这边拿了分得的肥皂、甘蔗去,这件如火如荼的案子,就此冰消瓦解,搁过不提。
金大兄弟懊闷着,在丁全那里喝碗早茶。到午饭时候,踱回家去,只见自己家小下陪着弟媳妇、黄老太等一桌子吃饭,不觉又京又喜。正想问话,金二也过来了。黄老太蹑手蹑脚说道:“这番幸亏吾,要谢谢吾哩。去年事没了,福爷和炳奎怎肯干休,老身替你过了个门,才算安逸。你老婆先到娘家,娘家用船送来,也是防着街上无赖嘈。你道现在世界,人心甚么做的,简实是块吸铁石,那个不想在铜钿眼里翻筋斗。嘴上仁义道德,心里男盗女娼。甚么老爷太爷,连我们底下人都弗如。”金二见着妻子回来,眯花朵眼,陪着说笑。金大妻盛两碗饭,抽两双筷,金大叫金二一块儿吃饭。吃罢饭,金二忽听得房里呱呱呱一片小儿哭声,不觉纳罕。黄老太不待他问,说道:“恭喜你哩,你家血抱一个小宝宝,又白又胖,现在房里,你去瞧瞧,好福分做个现成爷。”说着,金大妻已经抱了出来。金二细看那小孩,只一月光景,问道:“吃奶哩。”他老婆道:“我带着牛奶,你抱回去吧,待我来喂奶。”金二接着抱去,金二妻也跟了过来,黄老太笑着说:“这孩子的来历,吾倒晓得很详。金大你莫小觑他是个血泡,来头大得很咧。小孩的祖父,正在京里做官。”这话把金大夫妻吓了一跳。黄老太接着道:“将来他的爷不久要做皇帝,那么小孩一定也是个皇帝。”金大始终不懂他的话,黄老太把嘴凑在金大耳朵上,详细说了一遍,金大吓得冷汗一身,说:“这事如何了得,将来有三长二短,便要满门抄斩。”黄老太陪笑说:“你胆大着些,有福分才好做他的干娘。”金大忖了一会道:“金二是我的兄弟,现在这小孩便是我的侄子,我便是他的伯伯,究竟有没关碍,我倒要去打听一下,不要闯出祸来,连累我伯伯。”说着起身望外便走。黄老太太连忙拉住,叮嘱金大,千万别给外人知晓,弄出乱子,不是耍的。金大含糊着,只管上街去。
看官你道黄老太所说那个小孩来历究竟怎样?在下不必替他秘密,说来大家听听。据称金二妻在上海一家公馆里当娘姨,说也奇闻,若大一座公馆,娘姨、丫头、汽车夫、梳头妈、烧饭司务、管门巡捕,统共不下一二十人,若要问起那公馆里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来,却一个都没有。原来老爷在大公馆里,镇日镇夜十来个姨太太轮流看守住,万难到这边公馆里来。太太呢,是一家公馆里的小姐还没出阁。一个月老爷到公馆只一两遭,老爷一到,合公馆人,忙个不了。汽车夫便想法子去接太太,也有时接不到太太。接到了,也不能宿在公馆里一宵半夜,只一黄昏,老爷太太便各自东西。今年六月里,太太忽然害病,住在医院三个多月,老爷暗暗派金二妻日夜服侍着。九月底太太生下这个孩子,在理应该珍怜玉惜,不料太太却不要这个孩子,偷偷的嘱咐金二妻抱回乡去,给她一百块钱,叫她在乡间雇个乳妈,好好养着他,每月许帖金二妻五块钱。金二妻临行,太太倒也揩着眼泪,对那孩子道:“儿啊,你知道你的娘,现在还不能算你的娘咧!你跟着金妈做乡下人去吧。等你娘做定了你的娘,再想法子来领你好妮子。”又对金二妻道:“你记着,他的爷没良心,不必说他,他的祖父正在京里做总长,也说不定就要做皇帝。他的祖父做了皇帝,他的父总算是太子,等到太子升了皇帝,那小儿也就是太子。那时候我做了皇后,便来领他。现在给你领去。”金二妻贪一百块钱,顾不得什么,肩着一副重担回来,居然做未来皇帝的干娘,居然自己是个未来皇太后。这话黄老太亲口说的,金大听着,又惊又喜,走到福熙镇找汪四先生谈论半天,又同到钱福爷那里,恰巧秦炳奎也在,当下开个御前会议。福爷说:“这事非同小可,总长便是皇帝。皇帝的儿孙,便是龙种,怎好私匿在民间。一乡之中,出个状元举人,尚且要拔秀气,弄成个田荒地瘠,怎禁得包藏着龙种在家,地方上还好太平度日吗?金大,你不怕灭门之祸吗?你快快去领来,待吾想法。”金大急得甚么似的,奔回告知金二。金二也埋怨老婆,当下合村的人,都有些风闻,走来干涉,不容黄老太和金二妻嘴硬。金大当先抢着孩子,金二夫妻、黄老太、黄善生等男男女女,跟着五六十人,一路赶到福熙镇来,又哄动了全镇的闲人,把狭狭一条街道,塞得水泄不通。金大等好容易挤进福爷家里,福爷吩咐家人把大门闭上,屋子里早站着许多人,都有些关系,不便赶出。福爷、炳奎、汪四三人先把小孩仔细瞧察,都说相貌一表非凡,果然龙种,苦的我们一辈子没见过当今皇帝的龙颜,他究竟像龙不像龙,不能断定。说着众人都挤拢来察看,福爷儿子玉吾称赞不迭,说好像啊,龙颜更有着两撇胡子,其余五官步位,一些不差。大众和着,说很像很像。福爷叱玉吾道:“你胡说乱道则甚?难道见过龙颜的么?”玉吾道:“我哪一天不见。父亲不信,袋里摸个出来比一比,像弗像,立刻辨得。”福爷会意,果然伸手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来,那时候秦炳奎电光似的两条视线,只向那纸包上闪了闪。福爷解开纸包一瞧,两块都是英洋。再摸出一包,检块人像纪念币对照一下,不住点头。停会大众都掏出块银币来比较,也有说像,也有说鼻子太小,一时人多口杂。汪四先生吩咐金二把小孩拜福爷做继父,福爷摇头不迭,说龙种没一个不是天上降下的星宿,做他继父,至少减寿十年,说着更轻轻的对那汪、秦二人道:“我们不如向他拜一下吧。四兄,你是考过的童生。炳翁更是进过的秀才。在下也是一个监生,多少有些福分。不如各拜他个三跪九叩首,他有造化,受得起我们,将来龙尾上带带,没福便折杀了他,也不好怪怨。”两人赞成,福爷对金二、金大道:“这小儿天上福星,有些造化,既来这里,总要求他保佑一方太平。吾们当乡董的责任,保地方百姓安宁,最最要紧。此刻眼见福星在此,不可怠慢,总要行个礼数。你抱着站在正中,待吾拈香,各人行礼。”金大竟抱了小孩,站在正中,面前摆只半桌,设副香案。汪四抢着点了香烛,铺个垫子。福爷先拜,行个三跪九叩首礼。炳奎、汪四、玉吾依着拜过。金二、黄善生等也胡乱磕个响头。一众看客,男男女女,各拱拱手,笑嬉嬉站在旁边。这时炳奎哥子炳刚也来,蹲了三蹲,金大叫金二接过孩子。自己拉了老婆,拜个不休,心里默祷,做他伯伯,不要折福,便是减寿,打个折扣拜过。福爷吩咐好好抱归抚养,派炳刚、汪四护送回去。一路看客,人山人海,从此金二三间草屋门口,人像潮水一般涌了好几天。便是钱福爷御驾,也曾宠幸过两三次。金二要替小孩起个乳名,叫做皇儿,他老婆道:“你是干爷爷,题了名字,小孩便要夜啼,还是请福爷题。”福爷道:“我赐他一名,叫龙官吧。”因此大家叫他龙官。炳奎、炳刚、汪四一辈子见小孩十来天没变化,估量福分很大,受得起我们拜跪,将来一定是个正命天子。当下都不敢藐视,时常叮嘱金二,好好抚育。金二见小孩牛奶不会吃,彻夜啼哭,便雇个奶娘,改吃人奶,再托村馆先生,写一条天皇皇地皇皇的纸条,粘在路旁,小孩夜间才算不哭,从此安然度日,暂时不提。
且说福熙镇丁全茶馆里,一天早上,有个少年,身上穿得簇新,气闷闷坐着喝茶。停会,瞧着街头一个白花胡子的老翁走过,那少年奋身前去,把老翁一把胸脯拖进茶馆,戟指骂道:“老畜生,你把女儿做仙人跳,骗人家的钱,你不打听打听,我汪小莲是什么人?难道我小莲上海跑跑的,也上你这般当不成?你好好赔偿我损失,保佑我太平,饶你一条狗命。你要说出半个不字,抽你筋剥你皮。”那老翁哭丧着脸,只把可怜的眼光望众人。人丛中走出两个人来解围,说:“小莲,有话好讲,他究竟是你的岳丈,不应该这样撒野。”小莲才始松手,大家坐下,丁全泡上茶来。此事发生,自有人暗去报告福爷,福爷不容不来。福爷踏进茶馆,一时鸦雀无声,少年气急似的道:“这事你问他老猪狗罢,吾也没有面孔说了。”旁边一个中年汉,也愁眉不展似的插口告福爷道:“这事总而言之,他的丈人没家教,现在为难了我媒人。”福爷没头没脑,听着不懂,后来问了那汉详细,才知老翁姓陈,名伯祥,六十来岁年纪,只一个女儿,名叫金珠,十九岁,娘早死了,从小攀亲给汪小莲。后来金珠到上海吃人家饭,五六年没回,小莲是个木匠,也曾到过上海,在紫兰街一家红木作内做工,积些钱回来娶亲。不想明天已是前三朝,新娘子还在上海。伯祥发急,一早趁轮船,搭火车,赶到上海,找着女儿,在清和坊一家妓院做跟局阿姐,拜的那老鸨嘉兴老人做干娘,生意上很红,便是小房子,也有两三处,她哪里肯回来嫁给小木匠。伯祥求她回家,她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如非死掉,牌位上姓他汪。”伯祥慌了,可怜上七十年纪的人,对着女儿,眼泪索索,两膝跪地,纳头便拜,还把鸡皮额角碰个不休。房间里娘姨阿金姐看不过,搀他起身,伯祥死也不肯,哭道:“女儿弗回,我这条老命也活弗成。回去是个死,这里也是个死,免得死在乡下,给人家说笑吧。”房间里人见弗成样子,报告了嘉兴老大。老大走来,对金珠低低说了几句咬耳朵话,金珠才算答应同爷回家。当日赶趁荡口小轮,那一天,便是同金二妻、黄老太一起回来的。黄善生、金大兄弟见驳船上走起那哭着强着的小姑娘,便是伯祥女儿金珠。这天已是婚日,幸亏轿子来娶亲,爷女俩刚踏进家里,金珠无法可想,随身衣裳,跳进轿子便去。伯祥心里一块石方始落下,拜拜祖宗,欢天喜地。不料,汪小莲费尽心计,娶了金珠,只过得后三朝,一天小莲街上吃茶回来,不知新娘子哪里去,道是跑回娘家,晚上赶过来也不见,调查航船上,阿火说:“清早趁船到苏州,听得搭火车到上海去的。”小莲好像晴空里一个霹雳,气得失魂落魄。要逼着丈人找回来,伯祥说:“女儿在你家走失的,我管不得,我已是嫁出女泼出水,活是你姓汪的人,死是你姓汪的鬼。我不来问你要女儿,已算好了。你要向吾讨人,请问你几时交给吾的?”小莲两只眼睛白翻着,回去睡了一夜,心中不甘,打定主意,非动野蛮不可。早上吃罢稀饭,赶到丈人家,一问伯祥已上街去,他就赶到丁全那里等着,一眼瞧见丈人,心头火发,动起手来,亏得旁人劝住。
当下福爷问了旁坐的大媒霍少卿,已知底细,便道:“小莲,你要家婆到上海寻去,硬吃丈人也是没用。”又道:“伯祥,你要脱干系,陪他去寻。寻到女儿,交给小莲,以后便好弗管,这会你不能不去走一遭。一切川资由小莲出。”说罢,翁婿大家不响。媒人少卿道:“这办法很妥,便是我媒人,也脱不了干系,陪你一起找去。”福爷道:“也使得。”停会福爷家里有人来找,也就走了,茶资一起汪小莲算。翁婿各自回家,小莲筹划盘费,一时无着。忽忽过了十来日,一天晚上,媒人少卿哭丧着脸,走到小莲家里,蹬脚拍手道:“大事不好,你妻子死掉,上海航船装口棺木,停在陈家门首。伯祥捧着牌位,哭得死去活来。我跑去瞧瞧,棺木头上,漆一行字,分明汪陈氏之柩。”小莲听说,吓得三魂失二,七魄少六,虽做得一夜夫妻,不禁伤心起来,揩着泪痕,走到伯祥家,只见伯祥哭得老泪纵横,棺材停在船头,另外一艘大船,泊在岸边。舱中灯烛辉煌,脂香粉腻,不知谁家宅眷。小莲只望了一望,伯祥见小莲,抽抽咽咽的哭诉。他说:“你莫怨谁,一样都是苦命。你的妻过世了,他上海的干娘送棺木回来。干娘的船从苏州来,刚到这里,棺木从航船上装到,现在他干娘在船中吃夜饭,你要知底细,我陪你去问他吧。”小莲硬着头皮,走进一艘大船舱里,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丰姿绰约,珠翠满头。两个丫头,也很娟秀妍丽。那妇人瞧见伯祥领进一个少年,猜到是金珠的夫,便道:“这不是二小姐的官人吗?”伯祥点点头,说叫汪小莲,就是十月初十做的亲,才过后三朝,便活活的分离,谁想他夫妻俩从生离到死别,只在此十三天。汪小莲听说,不免哭起来。那妇人忽道:“你哭甚么?你妻何尝死,谁说她死呢?唉!你妻只是登仙去了,她真有造化,我要跟她去,都没有这福分哩。你妻便是我的干女儿,我叫她二小姐,平日像心肝般爱她。二小姐冷,我她。二小姐热,我她。二小姐病了七天功夫,我一些东西也没吃。二小姐的病,你道什么病?她到死清清爽爽,有头有尾的对吾说,离开这里福熙镇五里之遥,有一座村庄,叫甚么南溟庄,庄上有座城隍庙,庙里的城隍神叫张太爷,专在四乡寻访美貌妇女,三年没有合意,二小姐十一这天清早等在摆渡口,这时候天色微雨,她隐隐瞧见一只官船行过,舱中有个带纱帽拿摺扇的官,对她笑了笑,她觉得寒凛凛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便失魂落魄似的,到二十病重,忽然口操官话道:我是某处城隍张太爷,要娶二小姐去做偏房,吩咐我替二小姐塑个神像,用全副嫁妆,凤冠霞,嫁到庙里,择日成亲,否则便要连你捉去。我吓得答应了她,她却含笑而逝。临死还叮嘱吾道:“我是你的干女儿,我死了你千万不要报到乡下去,我死不要见他们的面。你替我成殓,我口眼闭了,当晚断气,我忍不住要来报你们父家夫家。谁想说也奇怪,心里刚转到这念头,脑子就痛得像刀劈一般。当时吾就大胆替她成殓。成殓之后,又做一梦,恍惚见二小姐凤冠霞,立在我面前,叫我赶紧嫁她,棺木送还另葬。醒来不觉冷汗盈盈,这事前因后果,实在离奇,因此我就连夜先把棺木送到航船上,停了三天,料理料理,同两个丫头趁火车到苏州,从苏州雇船到此,正好航船也就来了。现在这棺木还是你们领去葬了罢。我这里帖你三百块钱,你拿去做葬费。”说着,把一包钞票授给小莲。小莲本来心里总有些将信将疑似的。瞥见一包钞票,便深信不惑,接着连连点头,自愿领去另买坟地安葬。那妇人又把二百块钱给伯祥说:“这些你老人家拿去做养老费罢。”伯祥生平没见过整百款子,受了一叠钞票,心中比女儿回来快活得十万倍。当下谢了又谢,那妇人又把一百块钱给伯祥,叫他分送镇上乡董、地保。又把五十块给城隍庙庙主。伯祥一一领受,那妇人分配完毕,又说:“我船暂时开回苏州,拣定十月廿六好日子,送嫁妆神像到南溟庄城隍庙去,你先知照香伙一声,一切叫他预备。”伯祥答应,同小莲别过上岸,船便连夜开去。小莲明天设法把老婆棺木暂厝在田岸旁,盖一排稻柴,就算完毕。伯祥向各处分头进行,到念六这天,南溟庄上城隍神张太爷纳宠,早已哄动团方三十余里善男信女,把个小小村庄,热闹得惊天动地。其中最兴高采烈的要算福熙镇乡董钱福爷,南溟庄庄主赵肖虎以及陈伯祥、汪小莲、秦炳奎兄弟、汪四先生、霍少卿等一辈子,各人衣冠整齐,精神抖擞,预先把座城隍庙挂灯结彩,装饰得喜气盈门。把一个城隍神穿红着绿,打扮得喜溢眉梢一样。办十席酒菜,用傧相伴娘,音乐队,小堂名,和寻常人家行结婚礼,一色一样,应有尽有,大众专等苏州船到。钱福爷对霍少卿道:“从前你的冰人,现在一客不烦二主,仍旧有劳执柯吧。其余陈伯祥主婚,汪四先生傧相,自己证婚,各有专责。”又命赵肖虎吩咐庙主把内堂神龛里原有一位城隍奶奶请出来,寄顿到后村三官堂去,生怕她吃醋,闹出乱子来。肖虎道:“三官堂阳气太盛,还是寄在观音庵罢。”大家说很是,立命香伙送去。
正午时分,顿时音乐悠扬,人声欢腾起来。有人报道:新娘船到。伯祥、小莲两人引着众执事登舱向那妇人道喜,瞥见船上一座神像,和活人一样,全身打扮得花团锦簇,那庞儿虽是泥捏的,却也妙曼如生,身子虽是木刻的,却也婀娜有致。远远望着,眉目口鼻,抚媚天然,更觉含有一种羞答答不肯把头抬的神采,活像是个未破瓜娘神气。那妇人道:“这神像依他照相雕刻的,很像生前一样。尚有全副嫁妆床帐被褥,一应俱全,先搬上岸,陈设起来。”众人又忙了一阵,那妇人又道:“今天县里也要派员下乡,更有警察前来保护,不久就到。”福爷等心里吃惊道:“怎么连县里都知道这事?”那妇人笑了笑,也不明言。停了一会,果然县里开到一只水上警察船,一个委员捧只凤冠,走过船来,亲手替新娘带上。等到上灯时分,放炮三声,把新娘接进,一样的拜堂合卺,团圆坐朝,众执事挨次叩首。那委员先把县知事一张卡片,供在桌上,然后走向神前,行个三鞠躬礼,就算代表县知事。当下钱福爷等又向那委员恭维了一阵,委员把下乡保护原因,细述一番,众人更肃然起敬。原来委员并不认识那妇人,不过县知事事前曾接到苏州某绅士一封私函,略谓“继女及笄暴亡,濒危曾言:下嫔某乡某庙城隍,事虽不经,情有专属,鬼神之说,未可厚诬,爰择某月某日,造像遣嫁,藉了私愿。恐乡人少见多怪,请届时派警前往弹压,实纫私谊。”知事见了这信,不敢台慢,特赠凤冠一顶,派员前往保护,藉此结好某绅。至于那妇人和某绅士的关系,也便有草蛇灰线之可寻了。闲言少表。且说当晚城隍神张太爷和陈金珠小姐,半文明结婚以后,一对儿坐在暖阁里,远望着好像他们俩有说不出的万种幽情,千般怜惜,贺客一时纷纭起来,有人道:“这样一个美人胎子,莫怪张太爷看在眼里,可惜先给小木匠抽了一个头去,未免白璧微瑕。”有人道:“张太爷抱的公妻主义,莫说肯把优先权让给他人,便是你每天当着他面,上去和新娘行个周公大礼,他连眼睛都不眨一眨。”说着大家哗笑了一阵,好像闹新房似的,直闹到更残月上,一众络绎散去。委员号炮一声,开船先行。大船上那妇人,又把二十块钱,赏给香伙。一百块钱补贴费用,才始解缆开船。庙主、香伙喜不自胜,索性像真的新婚一般,把一对土偶弄弄玄虚,先将新床被褥铺好,相将扶倩一对人洞房安宿,说不尽锦帐春浓,鸳衾香细,这也是张太爷应享的艳福。当晚一宿无话。隔日天才放光,香伙揩着两只睡眼,摸进太爷新房里请安,偷觑新娘粉颊微,好像海棠春睡似的,一时好奇心发,低低的叫道:“天亮了,起身吧。”忽见新娘打了一个呼欠,惺眼微微的笑了一笑,香伙道是自己眼花,走近看时,新娘忽地大吼一声,扑了起来,吓得香伙三魂升天,六魄堕地,死了过去。正是:
愚夫多少荒唐事,博得泥人吼一声。
不知土偶怎会大吼,香伙性命如何?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细表。
[book_title]第二回粉靥飞红狂且索笑银晕绿寡鹄销魂
话说庙中香伙,清早走进城隍神张太爷新房里请安,偷眼瞧床上新嫁娘时,那偶像忽地大吼一声,扑将起来,把香伙吓倒一旁。当时那偶像却不慌不忙,走下床来,扶起香伙,拍拍他胸脯,捏捏他人中,把他悠悠忽忽的一缕痴魂,从鬼门关拘了回来。香伙张眼细看时,何尝是个新嫁娘金珠小姐的偶像,那人便是安乐村一个游手好闲金三,又叫金小弟,便是上回书里所说金大的小兄弟,自被金大、金二赶出后,住在牛棚上,日夜无拘无束,闲逛各乡,大家都叫他日夜游神。他这几天因嫂子回来,羞着上门去吃饭,每天总在外面随处觅食,昨晚逛到南溟庄来瞧热闹,等到夜深,溜进厨房,见剩下许多鱼肉酒饭,凌乱杂陈,他一时馋性发作,吃一个光。谁想酒喝得太多,身不由主,摸进张太爷新房瞧瞧,阒无一人,新床上倒陈设得花团锦簇,他便把张太爷神像抱放床底下,新娘偶像翻过一旁,和衣睡下,口中还模模糊糊的说道:“对弗住,新娘子,陪陪我。”说着呼呼睡去,直到天明,宿醉始醒。听得香伙叫他,他才觉心中惊慌,吼了一声,扑将起来,险把香伙吓死。香伙惊定,要叫庙王来扭打,小弟陪个罪说:“老阿爹,马虎点罢,闹起来你也不能脱干系,说你当甚么心,太爷新娶姨娘,第一夜便给外人睡去,你该当何罪!”香伙胆小,果然软化,小弟依旧替他陈列好了,对着香伙笑眯眯道:“你瞧,我虽和新娘子同床合被,可是汗毛都没碰歪她一根咧。”香伙啐了他一口,小弟便也溜出庙门,一路向福熙镇鬼混去了,暂且按下。
福爷昨天劳了全日的神,回家已过午夜,委顿异常,睡到晌午,还没起身。他儿子玉吾,乐得心花怒放起来。清早写三张字条,差家人去约三位朋友,到隔河一座尼姑庵里吃中饭。这庵本来是座富室家庵,叫紫竹庵。现在富室凌夷了,当家的尼姑只好出来募化度日。当家的名叫妙贞,年虽迟暮,风韵犹存。有两个徒弟慧静、慧娴。慧静十八岁,生得明眸巧笑,妙舌粲莲。慧娴只十五岁,玲珑活泼,婉转娇憨。那双慧出身,都是乡村女儿,从小送进庵去剃度的。每日礼忏诵经以外,倒也不大到外间闲逛。因此皮肤生得白雪之白,面孔生得白玉之白。施主一见,谁不动怜香惜玉之心。玉吾更是年少英俊,丰姿秀逸,吉士的资格,当然魁首。只恨家教太严,管束太紧,不能在外乐个畅快。平日在家里,瞒着老子,点盏油灯,在枕头旁边偷看看《红楼梦》、《金瓶梅》以及《倭袍》《三笑》那种弹词小说,看得兴浓,便觉出外游逛,更不容缓。他母亲陆氏,因只养他一子,很钟爱他,偷偷地每月十块八块钱,总有塞他。他有了钱,便如鱼得水似的,悠然而逝。那天约的三个朋友,一个汪绮云,街上汪四先生的儿子。一个尤璧如,街上杂货店里的小开。一个沈衣云,附近澄泾村一家穷读书人家的儿子。当下玉吾先摆渡过河,一路跑到紫竹庵,敲门入内。妙贞素来敬重他的,因他是乡董福爷的儿子,怎敢怠慢,陪笑着引进一条通幽竹径,直达一间静室,静室里面悬个匾额,题着“天香深处”四字,窗外两棵桂花,一丛芍药,墙上一个福字,一副刻竹对联,刻着八个字“问花笑谁”,“听鸟说甚”,是沈其蓁所书。其蓁便是沈衣云的祖父,文名煊赫一时,本来是个老举人,衣云的父,没有进学,发愤读书,呕血而死,家道因之中落。衣云不能自存,依他叔父度日,与钱玉吾很亲善。当下玉吾对着窗外那副对,正在出神,慧娴憨跳而来,叫道:“玉少爷,你来了,师兄在里面叫你呀!你怎么好几天没来,你在那里玩呢?”玉吾也不开口,只管捏她的手,捋她的袖子管,一段嫩藕似的小臂,给玉吾摩挲了一阵,又伸手去摸她长领里露出一块雪白的肉。慧娴格格笑不可仰,正在撑拄之间,慧静慢慢走来,穿件秋色香色的家常袈裟,光着个留海顶,慧娴忙叫道:“师兄快来帮我,肉痒煞哉!”玉吾只不肯放,好像要在她胸前挖出件什么东西似的。慧静叫道:“玉少爷,像甚么样子,动手动脚!”玉吾听得才放了手,慧静又道:“今天甚么风,把你吹过河来,你一去总像断线风筝似的,那一句话有实在?当了面,甜言蜜语说得人心软,背了人又不知在那里寻欢作乐。你们男子的话,我再不信了,真靠不住哪。”说着,两只睃眼一横。玉吾也不回话,只把个头凑上去,面擦面擦了一擦,只管嬉皮涎脸的笑。慧静又道:“孩子气又来了,年纪一年大一年,怎么改不掉?吾问你,今天可要请客吃饭?”玉吾道:“有什么客不客,依旧几个老朋友,你去煮几色素菜,荤的不要,并且要你亲自动手煮。”慧静笑了笑道:“我手上又没仙露,偏要点我,我不煮。”玉吾道:“你又来了,你烧火,吾来煮。”慧静噗哧一笑说:“不长进,你明儿讨了家婆,要给她打到床下去咧。煮小菜,女儿的事,你会煮。。”玉吾道:“那末你是个女儿,你该煮,吾本不会,激激你呀!”
说时,慧娴在旁,推慧静去煮说:“师兄,你去煮吧!园里有青菜、扁豆,叫李佛婆挑去。”慧静又向玉吾瞟了一眼,始飘然而去。玉吾又和慧娴说笑了一阵,尚不见朋友到来,独自踱进里面一间小轩里去。轩里悬块银杏绿文的匾额,上题“松籁山房”四字。靠壁一橱经卷,一张小桌,桌上茶壶茶杯,文房用具,正中供一尊古铜小佛,两个古磁花瓶,瓶中插两枝木芙蓉。靠西设张湘妃榻,一床被褥,折叠整齐。轩前有棵古松,树根合抱,根荫成幄。这轩里便是双慧的卧室,只有玉吾做过入幕之宾。玉吾坐在榻上,翻翻枕边,找到两件法宝,一串普渡香珠,一册《双珠凤》小说。玉吾把香珠闻一闻,小说约略瞧了半页,依旧替他放好。静娴进来叫道:“朋友来了!”玉吾连忙走出,见三人一同来的,迎上问道:“你们怎碰得巧?”衣云道:“我们在璧如店里约会的,你酒菜预备好么?”绮云道:“他起早起来这里,怎会不预备。”璧如接嘴道:“起早起来,可曾碰见什么隔夜人?”玉吾听得,很觉难堪。正说着,妙贞走来,搭讪着道:“两位云少爷,玉少爷,璧少爷,通来了,我们小庵里便热闹起来。难得的几位少爷,平常请也请不到,请坐喝茶罢。”叫声李佛婆,端上四碗茶,玉吾喝了一口道:“茶叶很好。”妙贞道:“这是春上在杭州买的龙井呀。”玉吾道:“哦,怪不得清凉有味。”妙贞又道:“你们在这里喝茶,我要到澄泾接生意去,来不及回来陪你们了,再会吧。”说着,出门自去。当下汪绮云最赏识慧娴,说这小妮子,天真流露,真像只小鸟,你看她两只眼睛里溢出水来。一张河豚小口,不到一寸阔,见了怎不动心。璧如道:“这也是他爷娘加工制造的,然而也不容你动心。”说得众人大笑。慧娴羞着,把璧如打了一下。里面慧静叫道:“师弟,你和李婆把桌子椅子排好,菜好了,吃饭吧。”李婆走来,一一端正,四人合坐一桌。玉吾叫李婆再排两只椅子,璧如拉慧娴坐,慧娴不肯,和绮云坐了。停会慧静出来,说一点菜没有,你们喝什么酒,吾去拿来。玉吾道:“木樨烧吧。”璧如道:“白玫瑰好。前会的木樨烧,好像出了味,上口很淡,还是白玫瑰来得凶些。”绮云道:“怎么尼姑庵里开了酒店似的,任便什么酒都有呢?”玉吾道:“慧静自己浸的,三大瓶高粱,一瓶木樨,一瓶白玫瑰,一瓶代代花。”正说着,慧静捧出一柄古磁小酒壶来,把四只玻璃高脚小杯,各敬上一杯,坐下玉吾一旁。李婆端上四只碟子,一只菌油拌嫩豆腐,一只白扁豆子合冬笋,一只豆腐衣卷子,一只豆腐干屑拌马兰芽,都很精致。绮云对着玉吾道:“谢谢主人。”璧如指慧静道:“你要谢她的,她忙了半天。”慧静道:“谢什么,承你们少爷肯来吃素斋,连我都修福的,只怕吾不会煮,不配你们的胃口。”璧如道:“胃口怕再配不得,再配要连碟子都不剩了。”说着大家喝酒。衣云把个腐衣卷子解开,内有香菌屑、冬笋屑、青豆屑、枸札屑、五香腐干屑,不觉称赞道:“有味啊!”绮云也道:“当真妙手调羹,害得‘厨房娘子费功夫’。”璧如道:“这句话要改去两字方称。”衣云接着道:“当改‘厨房师太费功夫’才说得过去。”慧静羞得两颊飞红。绮云道:“现在的师太,便是将来的娘子,安见一生一世做师太。”慧静道:“我们出家人,当然一生一世的事,你越说越不成话了。”绮云道:“便是你要一生一世做师太,玉少爷不放你做怎样?”说着慧静更难为情,叠向绮云飞了几个白眼。接着叹口气道:“可怜我们出了家,这条心就像死了一样,也不省得红尘中有什么好处?”衣云接着道:“红尘中的好处也不过如此而已,怕还没有这样清静快乐咧。”璧如插嘴道:“一个女子,等到出头露面去做人家的娘子,已是没有什么好处了。最好在暗地里偷怜密爱的做娘子。”这话说得玉吾的脸都红了,慧静更羞得要站起身来。那时恰巧李婆端上四色菜来,一碗口麻红烧豆腐,一碗冬菇菜心,一碗什锦素鸡,一碗清汁腐皮卷子,都满满的装着,众人赞不离口。衣云道:“菜太多了,真要谢谢师太呢。”玉吾道:“谢她一杯酒吧。”慧静不肯喝,绮云道:“半杯吧。”玉吾把自己一杯酒喝了一口,递过慧静,一饮而尽。璧如道:“这是玉吾敬的,我们三人各敬一杯。”吓得慧静要逃走,玉吾拉住道:“公敬半杯吧。”慧静只不肯喝,对过慧娴,伸过手来,抢去喝了,说:“我替师兄喝吧。”慧静道:“你要醉咧,高粱怎好一杯一喝。”众人都称赞慧娴爽快。慧静虽只了半杯酒,面泛桃红,分外娇艳。慧娴席间周旋,真如小鸟依人。衣云道:“太阳已西斜,怕要三点钟了,我们再也吃不下什么。”慧静道:“我去煮碗青菜面吧。昨天剩下自己做的面条子,倒很柔滑,我去煮来。”玉吾道:“我最喜欢吃,只是待李婆弄去吧。你心不在窝,不要做倪阿凤,把面切断了煮。”慧静瞅了玉吾一眼道:“你倒把《双珠凤》读得滚熟。”玉吾道:“吾只瞧这一段,还是昨夜在你枕头旁边瞧的哩。”慧静啐了口道:“你一定今天早上偷见的,我昨夜真瞧到这里。”玉吾道:“那末我也瞧到这里。”那时璧如插嘴道:“你们大家听着,她枕头旁边的事,玉吾会得瞧见,本事真不小啊。”绮云道:“慧静,你瞧《双珠凤》不如瞧《玉蜻蜓》来得有味。”慧静没见过《玉蜻蜓》,便问怎样好看法?璧如接嘴道:“《玉蜻蜓》内的申贵升和一个三师太,爱好得说弗出,怕比你和玉吾还要爱好咧。”慧静羞极,叫李婆煮面。玉吾佯道:“你串香珠送了我罢。”慧静惊道:“这是师父的,怎好给你。”说着要搜玉吾的袋,玉吾道:“没拿,你莫发急。”这时各人吃了一碗青菜面,散席喝茶。
衣云道:“我们讲点正经吧。”璧如道:“真经不到庵里讲。”衣云道:“莫胡缠,我劝劝玉吾,别管闲事。你尊大人做了乡董,叫没法子想,你吃饱了自己的饭,去管什么闲帐。断得无论怎样公平,只有一方面说你鲁仲连排难解纷,其他一方面,总说你压制,说你武断,你又不拿人家的钱,为什么要给闲人批评?你道对么?”绮云说:“不差。”玉吾也以为是。绮云道:“便是你一条尊辫,也早好付诸并州快剪。”衣云道:“这是他老子的性命,万不可碰歪的。他老子见别人剪辫,总要叹口气,说什么‘不敢毁伤’‘用夏变夷’等话,那么玉吾怎敢有违严命?他条尊辫,怕要待之将来,和他老子的苫块同休哩。”说得大众粲然。当下重和双慧说笑了一阵,玉吾塞了四块钱给慧静,一同走出紫竹庵来。璧如喝得白玫瑰太多,老大有点醉意了。
走到将近摆渡口,一处绿树浓荫里,看看是家田家,几个农妇,正坐着,把根细竹梢,削去稻柴尖上的余谷。瞧见四个少年走过,一起停了手,斜睇着。其中有个大姐,认识玉吾的,唤声:“玉少爷,你要摆渡么?摆渡船此刻正在驳苏州小轮上的客人,要停一会哩。”玉吾点点头。旁一妇人,让条凳道:“你们坐会吧!”四人暂且坐下。那时候刚巧东边有个姑娘走来,二十来岁光景,外罩件鱼肚白竹布单衫,系一条元色布裙,穿双蝴蝶花鞋,挽个风凉髻,倒也生得眉清目秀,走起路来,更是娉娉婷婷,右手臂挽个小包裹,走近村中,唤出一缕娇脆声音道:“……调水碗,……捉牙虫,……抽牌算命呀!”村上闲人,也有叫住她道:“来!来!抽一抽几文?一百文抽几抽?”那姑娘只把一双媚眼瞟一瞟,并不答话。另一闲人,把只手按住口,叫着:“捉牙虫!我好难过啊!非捉他个干净不行!”姑娘问道:“真的么?”那人道:“谁谎你!”姑娘把个包裹放在一旁,说你去拿碗水来。那人并不回答,只把个身子靠在稻柴堆上,张着口,直挺挺像个死人,姑娘一望情形,瞧到八分是胡调,挽了个包裹便走。那边坐着四人,见了好笑。那姑娘瞧玉吾生得面如冠玉,衣云更出落得丰裁隽逸,不觉呆了呆,两只脚好像不肯轻意走过似的。玉吾更飞了一眼笑一笑,那姑娘失魂落魄起来,搭讪着道:“几位少爷们,要作成我一点生意经么?”接着一笑,这一笑笑得娟媚入骨。璧如忍不住道:“我问你,什么唤调水碗?你碗里的水,怎样调法”姑娘道:“这就是简便的关亡呀,和家亲死鬼讲讲话。”璧如道:“准不准?几文一调?”姑娘伸个指头说:“一百文,那是不准不要钱。”璧如便装出很郑重的模样,叫她调起水碗来,自向田家借只碗,盛碗水,放在姑娘面前。姑娘搬只凳子坐了,喝点水,漱漱口,问璧如道:“你问的是你长辈呢平辈?男亡呢女亡?”璧如道:“女亡,好算是平辈。”又问:“什么门”璧如呆了呆,望见对门有棵杨树,触机道:“他是戴门杨氏。”又问生年几岁,几月几日死的?璧如又编了个谎,说罢装出十分伤悲似的,不时把可怜的眼光望着姑娘。那姑娘闭一闭目,凝一会神,连打三四个呵欠,忽的两颗眼珠子,向眼眶里一插,呜呜咽咽哭起来,把众人都吓昏了。听她哭罢一阵,接着娇滴滴的唤道:“嗳!我的亲丈夫呀!你掉得我好苦啊!你在阳间像荷叶上露水般,不向东边圆,定向西边圆,说不尽的快活,谁想我短命的人儿,在阴司里受苦啊!”那姑娘一边哭,一边拭眼泪,当真也有一两滴洒下,众人一哄而笑。璧如假做陪泪,肚子里笑得肠断,更不得不也学着她呜咽道:“我的妻呀!你说我快乐,我一点不快乐。我听你哭,好心酸啊!你快点不要哭吧,你再哭我也要哭哉呀!”那姑娘听得便宜已给人讨去,好像做一场交易,已经银货两清,拭拭眼泪,不哭了。玉吾、衣云两人笑得肚子肉疼。玉吾道:“算了吧,只是你的眼泪,为什么卖得这样便宜啊?我不舍得你再哭了,我问你,今年几岁,什么地方人,家里有什么人?”姑娘道:“二十岁,东乡人,船泊在南溟庄,只有两个哥子,做走方郎中的。”绮云问她,为什么老大年纪不嫁个人?姑娘绯红着脸,只不做声。绮云爱她抚媚,怜她浪漫,不忍胡调,给她二毛钱,说算了,不要找吧。玉吾道:“该应璧如出,亲丈夫权利,是他享的。”璧如道:“那么霉头也是我触的啊!”衣云有接着道:“不差,他新结婚咧。”绮云道:“他自寻霉头触,无非要讨几声亲丈夫的便宜吧了。他新夫人晓得,定要气个半死,说你们男子真没良心,一出门便咒家婆死。”璧如道:“我死的戴门杨氏呀,不关家婆事。”玉吾道:“那末还算你有良心。”说罢,那姑娘也向西去了。
玉吾等走到渡口,摆过河来,那时已是日落衔山。衣云、绮云各自还家。璧如邀玉吾店里小坐,一路走去,璧如当先。忽地一个妇人迎面奔来,和璧如撞个满怀。璧如把她一推,那妇人又拚命向前奔去。一只绣鞋,掉在街心,只是不顾。街上闲人,大家纳罕道:“难道是女强盗吗?”玉吾、璧如缓缓走过去,到积善寺前,聚着一堆人,纷纷传说不一。有的说,青天白日,僧房里关个女人,不晓得做点什么,大约会的缺乏小和尚,所以连日连夜赶造。有的说,天下善人真多,和尚没婆娘,便有善女人把肉身供献到佛前布施,功德真是无量啊。璧如不知底细,拉个街上说小说的胡小石问他,他详细的说道:“丁全茶馆里坐个日游神金小弟,暗地瞧见个妇人走进寺里,好久不出。他进去搜了好一会,影迹全无。他不信那妇人会土遁,用耳朵去察听,听到根云和尚房里,发出一种女人笑声来。那笑声仿佛笑里带着喘,他如获至宝,奔到孙三燕子窠,报告道:方才我眼见积善寺根云师在寺后掘得一坛子横财,此刻师徒俩在房间里分赃,我看得真切,一卷一卷,搬进搬出,通通雪白的现洋,你们快跟我去分。众人一哄跟他进去,跌门而入,可怜那时根云和尚的佛牙,还没有给那妇人看完呢。幸亏妇人眼快脚快,飞奔脱险。根云给他们拳足交加的打了一顿,还把他房间里的东西,卷一个空,此事可笑不可笑。”璧如道:“哦!恨不得那妇人一路乱撞乱奔,像没命兔子一般。”玉吾道:“青天白日,佛地宣淫,那还了得。这个贼秃,非赶出他不行。”璧如道:“你又来了,你难道只许尼姑受用,不许和尚开心?你瞧寺里的三世佛,做在他眼里,他一言不发,要你多什么嘴。俗家人要吃饭,和尚也要吃饭。俗家人要敦伦,和尚也要敦伦。这是人情之常,你不能禁他吃饭,便也不能管他敦伦。我不做大总统,我做了大总统,出一条命令,把合天下尼姑一律配给和尚。”玉吾道:“呸!这还成什么世界,委实混帐。”璧如冷笑道:“你不要发急,混帐不混帐,无论怎样,紫竹庵里慧静,总要留给你的。玉吾气苦不过道:“你的嘴巴太凶,说你不过。”那时已走到璧如店里,原来璧如的杂货店,单间两进,店里百货杂陈,只用得一个学徒。璧如的父亲已四十多岁,名叫燕山,半生刻苦成家,莫说店里一切事务都要他管,便是家里种五六亩田,一亩多蔬菜,都要他和妻子亲自动手。七八月里种菜,一块菜圃在桥南,一只粪坑在桥北,燕山夫妇俩扛粪过桥,每天晚上总要往返十来次。那时璧如尚幼,在城里高级小学校读书。中秋节假回来,身上穿套新操衣,足上套双白皮鞋,挺胸凸肚,走过桥去,走上狭狭的一条桥板,还要练习他的兵操步伐,一二一二的开步向前走,不提防他娘老子扛一桶粪迎面走来,一眼瞧见儿子回家,眉开眼笑,忙把桶子停在一傍,让他走过,不留心粪桶里泼一滴粪汁在他一只白皮鞋上,变了白璧之瑕。璧如回去鼓着两爿小颊,只不理他爷。爷问问他,便哭吵起来。他爷要太平,一时没有法想,在粉墙上挖一块石灰,矮着身子扒上前去,把他白皮鞋上一滴污渍擦白了,才算引得他快活。现在璧如由小学到中学,中学到师范,毕业了回来做亲,听说满月之后,便要去做教员,他父亲乐得心花怒放,不但反当他爷看待,简直当他十七八代的始祖看待。只要他说得出,爷便做得到。自己每天吃两碗粥,儿子早上一碗大肉面,还要加十。爷笑在面上,痛在心头。一天爷儿俩在店里吃中饭,璧如瞥见街上汪绮云走过,留进店里吃饭。燕山起初道是儿子虚邀虚邀,后见绮云当真坐下,心里别的一跳,面孔上依旧堆着笑容道:“残肴了,怠慢世兄。”璧如连忙吩咐店中学徒,到隔壁三娘娘酒店里打一斤酒,炒碗蛋,煮盆虾。燕山口中搭讪着,心里正在盘算,猪圈里养两只小猪,一只丢了,好不心疼。璧如和绮云酒兴勃发,猜起拳来。燕山听在耳中,好像声声是猪叫。一会子两人吃饭,璧如又叫学徒添两尾鲫鱼汤来。燕山疼上加疼,心想两只小猪,一只都不保,可怜哪,我已养到两个足月,今天算是他的末日到了,命尽禄绝,无可挽救。想到苦处,两滴眼泪,从丹田中吊到眼眶子里。绮云见他呆呆不吃,还道是主人客气,敬他个鱼尾,他那里吃得下,只咬得一口,忍不住眼泪要夺眶而出,打个寒噤,走向里面拭泪。绮云怪问,为的什么?燕山干笑着道:“不留心鱼骨梗的,不要紧,不要紧,世兄你请用饭,没什么小菜,鱼汤淘淘吧……”此情此景,只有他儿子心中略知一二。然而璧如朋友面子要紧,也顾不得他。当晚璧如要留玉吾吃夜饭,玉吾风闻燕山量窄,不肯叨扰。怎奈璧如再四苦留,只觉却之不恭,便坐下一傍。璧如殷勤劝酒,玉吾不敢多喝。燕山因为玉吾是镇上乡董钱福爷的儿子,格外趋奉着道:“世兄,饭菜少,隔壁去添些菜吧。”玉吾道:“不必客气。”三人说说谈谈,谈到安乐村的金大。燕山道:“便是我家璧如的连襟。”玉吾道:“他兄弟金二妻领回的那孩子,相貌很端正,将来说不定有些造化。”璧如冷笑一声道:“愚夫愚妇,说也可笑,什么总长的儿子孙子,无非哄哄人罢了,那有好好人家养了儿子不收管的。此种说数,正是齐东野人之谈。你老哥读读书的,也不信他则甚?”玉吾道:“我听他们说得凿凿有据的咧。”璧如道:“我总不相信。耳闻不如目见,即使是什么总长的私生子,也决不会如此不值钱,丢到乡下来。这种荒唐说数,无非骗骗村夫俗子,你我知识阶级的人,听也别去听他。”玉吾道:“我却有三分相信,明天想到安乐村去瞧他一瞧咧。老哥,你要见见么?”璧如道:“我真不要见,我总当他们是笑话而已。”玉吾笑了笑道:“你说起笑话,我们各讲个笑话吧。”璧如道:“我笑话很多,那么我来讲笑话,你听笑话吧。”玉吾对燕山面上瞧瞧,说:“璧如你算讨我便宜,你家老伯也在听笑话之列。”燕山不懂,只管听着。璧如道:“我想起方才的和尚,便讲个和尚。城里广福寺僧,他的口才伶利,没人说得他过。一天,在路畔小便,碰见个大律师,口才也来得,他刚买顶新帽子带着走来,瞧见某僧调侃他道:老和尚,你们师徒俩,在这里商量点什么事情?那和尚却不慌不忙回答他道:我们商量不出什么,正在这里量一量他的头寸,想买顶新帽子给他,等他还俗做大律师去。……”玉吾笑道:“这大律师也算自取其辱,我来讲个量窄的人,留客吃饭。”燕山听得,呆了呆,璧如神色自若。玉吾道:“那主人留的客,却两天没吃饭了。见着一粒一粒珍珠般的米颗,心花怒放,只管狼吞虎咽,一碗连碗的添。主人心里,痛得如丧考妣,苫块昏迷似的,那客人有些觉得,要想寻句话来拍拍他马屁,可是一时无机可乘,只得套着老调道:足下真今之小孟尝也。不料这句话,拍到马脚上去了。主人道是他再要想添饭,预先伸只后脚,不得不截住他道:你说我小孟尝,吾自觉得是个伍子胥。那客不懂什么,求他解释,主人笑着道:也没别有故事,不过想到伍子胥过昭关唱的两句‘你一添一添又一添,吾心中好比滚油煎’。那客不觉喷了一口饭,从此不敢再添。”玉吾说得燕山、璧如又羞又笑,璧如假意搭讪着道:“那有这一件事,心中滚油煎着,吃个鸡蛋下肚,顿时变个蒲包蛋,吃块肉骨头下肚,顿时变块五香排骨,真要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哩。”玉吾道:“这所以叫做无稽之谈,说说笑笑罢了。”
当下玉吾在璧如店里,吃过晚饭,璧如送玉吾回去,碰见福爷坐在书房里,面上罩着秋霜一般,两眼把玉吾瞪了瞪,将要骂出口,璧如趋上前去,抵挡替他编个谎,玉吾先接口答道:“我今天清早,碰见璧如兄,一同到他母亲家里,吃了中饭回来,他家老伯又苦留我吃了夜饭,才叫璧如送吾回家。”璧如听得把尼姑庵当他娘家,不禁又羞又恨,见福爷没有话说,两人退了出来。璧如把玉吾大腿上拧了一把,低低道:“你说鬼话,还要讨便宜,可称全无心肝的了。吾明天来问你。”说着自去。福爷停了一会,不免又走出书房,指着玉吾,数说一番。幸亏这当儿,忽有一个客来,福爷撇下玉吾,那客夜来拜访,总有急事,和福爷在书房里,剪烛谈了好一会。这客是谁,为的甚事?著者暂守秘密,诸君阅后自知。下面姑且另寻一条线索,牵到金小弟身上。小弟在城隍庙宿了一宵,走到福熙镇混了一日,垂晚又到积善寺去捉根云和尚的奸,强抢了一副被褥,卖去化用,又喝了三杯高粱,一路走向安乐村来。时黄昏已阑,月黯星稀,西风吹芦管,吁吁作声,俨如鬼泣。旁岸木叶滚滚,在惨月之下。百步外遥望,更像髑髅追人。寻常人当此。那得不心惊胆战。小弟凭三分酒力,毫不馁怯。走到将近村前,忽听得一缕幽细的哭,呜咽凄楚,若断若续。当下小弟把顶毡帽,推了推,露出额角,又拍了拍道:“吾活了二十六岁,从没见过鬼祟,难道今夜城隍奶奶跟我回来吗?阳世淫妇常有跟人逃走的,难道城隍奶奶也学起时髦来吗?哼!我小弟不怕,你来,我给颜色你看。”口中说着,在路旁小便一次,听听哭声越近,凄凄切切,酸人胸臆。那时四野弥漫,白杨萧瑟,和着那哭声的,只有一只夜鸱,接着苦啊苦啊的几声,小弟有点胆怯,只顾向前奔走。走过个绿荫浓郁的坟墓边,觉得哭声,就在这坟墓里发出来的。他不敢去瞧一瞧,飞奔而回,气喘着扒上牛棚睡去。一觉醒来,四望已是星移斗转,人静夜阑,忽一片西风,又夹着一缕哭声,吹到耳边。小弟细听很近,一时火发,自言自语道:“今宵那哭鬼,偏和吾作对,只管钉着吾哭,吾与他无仇无怨,倒要去问他个明白。”一骨落跳下牛棚,细迹哭声的由来,慢慢走过两三家门面,一个小窗子里,帖耳细听,哭声便在里面。
小弟从窗缝里细瞧,一个少妇,对着一盏孤灯,呜呜啜泣,那妇人头蓬眼枯,二十来岁,小弟认得是秦家寡媳,不知为甚如此伤悲?台上放个木主,对那木主亲夫亲哥,只管干号。听他哭到伤心之处,晕过醒来。小弟心中,倒也老大不忍,只得自去安息。看官尚忆前回书中,托金大上鞋子的秦寡妇么?此人要算得在下这部书中开头一个伤心人,身世之悲,惊心怵目。他母家倒也是福熙镇一家好好人家,只因父亲早亡,从小攀给炳奎儿子小奎为妻,不料过门之后,短短夫妻,只合得一年三月。当去年四月初二那一天,镇上循例迎神赛会,小奎夫妇俩,同返岳家,还嘻嘻哈哈一桌子吃饭。晚上小奎妻要想留他在母家,又恐闲人说笑,只好在房里握握手道:“你去吧,明晨一早就来,我亲自去买两尾你最欢喜吃的鲫鱼,塞了精肉煮你吃。”小奎道:“你娘说还有两个糟蛋留着,明天一起煮了吧。”小奎妻点点头。小奎又道:“你今晚为何不留我在这里?我们俩结婚以后,两床分睡,今晚还是第一遭咧。你在这里冷静吗?你冷静好和你娘一床睡,我回去又没娘,只好抱个枕子睡,你好忍心,逼我回去,唉!我回去了,非但明天不高兴来这里,永远不高兴来这里。并且你回来,我也不容你睡在一床了。”小奎妻把他手紧紧一捏道:“分睡一夜,有甚气苦?这里屋小,床只一张,留你,人家要说笑的。回去又没多路,跑跑有甚要紧?你说甚么回来也不和我睡,很好,各归各吧。江西人钉碗自顾自,你也难弗杀我的。”说着向小奎瞪了一眼。小奎伸手掠一掠妻子的鬓发道:“那么你送我一条田岸吧。”小奎妻道:“要好在心里,做到场面上,人家要说笑的,你趁早走吧,我不送你了。”小奎勉强别过丈母,慢吞吞走回去,小奎妻送过他一条板桥,立定脚,等他走远了,才跑到板桥面上,再回头望望,见小奎也正在回头远望,向妻子扬扬手。小奎妻心里,老大有点不忍。四望天色垂晚,没精打采走回娘家,胡乱吃过夜饭,心里记挂丈夫,重复走到桥上望望,已伸手不见五指。暗想这时候,小奎不知到家没有?心中兀自不安。当晚宿在娘家,已将近半夜,小奎匆匆走来,妻子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小奎笑道:“我何尝去过,我钻在你床底下呀!我和你睡在一头吧。”他妻子瞧瞧母亲,不知哪里去了,也就默许他睡下。小奎口中含一块薄荷糖,剩下薄薄一片,却还嘴对嘴喂到妻子口中。他妻子觉得这片糖,冰药似的苦寒彻骨,连忙吐出,起身把茶漱漱口,忽见母亲在床背后转出,觉得面上羞涩,忙叫小奎起身,让母亲睡。小奎走下床来道:“你好忍心啊,吾好好在被窝里,被你逼回去,从此你再莫见我的面吧,我和你永别了。”说罢,两条眼泪,挂在面前。小奎妻叫他道:“你说的什么话?”他并不回话,正要去拉他时,醒来原是一梦。这晚小奎妻未曾合眼,明日等了一天,小奎没来,心里委决不下,晚上不免走回家去,一眼瞧见小奎睡在床上,炳奎和医生正在商量药方。小奎妻连忙走近床前去问小奎,小奎此时,盖着三条棉被,满身汗如浴雨,热得人事不省。他妻子叫他,只摇着头。那医生对炳奎说道:“令郎阴虚夹邪,第一发表驱邪;第二寡欲养精。令媳最好叫他避避病人,因病人邪退之后,阴虚火抗,易犯色情,尤虚尤难治,非慎之又慎不可。”炳奎连连点头,送医生去后,叫媳妇前来,委婉曲折的说了一番,叫她明日仍还娘家,待病势退了些,再来接你。你要在这里,爱他实以害他。小奎妻没法,明日含了一包泪,仍还福熙镇来。只过得一日一夜,报信来说,炳奎叫媳妇快去。小奎妻尚未知病状好坏,听得巴不能插翅飞回,踏进自己房门,见小奎只剩一口气了。小奎见着妻子,已不能开口,两只眼睛,张得铜铃般。妻子叫他声:“小奎,你心里好过么?”他只把头点一点,接着一包眼泪泻了出来。两腿一伸,眼珠一插,那时随你千呼万唤,他已声息全无了。可怜只有二十二岁,子息全无。他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也是没用。炳奎自己虽进过学,家里未见十分丰裕,草草殓葬,埋在附近一个老坟上。自从小奎死后,炳奎口口声声,说是媳妇害死他的,把媳妇要骂便骂,要打便打。平日想起儿子,便骂媳妇,娼根淫货,无所不骂。小奎妻哭得形消骨立。炳奎骂她打她,她好像不曾觉得。中元冬至,捧碗麦饭,到坟上哭哭啼啼。她娘来劝她,也不能减她一分一厘的悲哀。当晚金小弟路上听得一缕幽细的哭声,便是这可怜的寡妇。那一天十月念七,正交冬至,日间和炳奎要钱,买点羹饭纸绽,炳奎非但不给,反把她大骂一顿道:“你害死了他,祭他哭他也是没用,还是你死掉,好让吾不想着儿子。你不死,吾总要想他,你快快去死吧!”小奎妻又悲又气,含着一包眼泪,跑回母家,烧几色菜,捧到坟上,哭奠一番,从午晌起,直哭到黄昏已尽,回到家里,索性把小奎木主,搬到房内,点一盏灯,插三枝香,把娘家带来两个糟蛋、两尾鲫鱼,供在前面,抽抽咽咽,哭诉着道:“这是你生前最喜欢吃的,你在阴间还想吃么?可怜哪!阴间还有人亲手煮你吃么?……我在娘家那天,逼你回来,你眼泪汪汪说,永不再来,这话真应了……可怜见你半路上对我扬扬手,谁想你对吾扬手之后,就永不见你的手,再对吾举一举。……便是你临死那只手,也不能再举。只有两包眼泪对我了。……你说我回来也不和我再睡一床,可怜你是怕冷静的,现在我苦命人,怎可来陪你呢?……你梦魂当夜便来见我,给片苦糖我吃,我就知不好,谁想你丢得我苦命人这样的快啊!……我一闭目,就见你的影子立在我面前,你知我苦命人活在世上,是没好处了,你快快来领我一同去吧。”当下秦寡妇哭得肝肠寸断,便是铁石人听得,也要下泪。她哭罢一会,只见灯焰像一粒谷,灯光晕作惨绿色,一室之中,冷彻毛骨,风吹纸窗,嘘嘘作声,她两只眼睛凝视在一盏灯上,觉得这一粒谷大的灯火渐渐张大开来,像顶火伞,伞里立一个美男子,笑眯眯对他招招手。她悲极了,见那美男子正是小奎,即便张着双臂,迎将上去,紧紧互抱着,豪啕大哭了一阵,小奎替她揩揩泪痕道:“你在人世,也没有什么生趣,快快随吾来吧。只是人世有爱情可讲,到这里便只好各归各,江西人钉碗自顾自。”她忽又大哭起来道:“这两句话,前天和你说说罢了,你怎还记得?我们俩是结发的恩爱夫妻呀,生睡一床,死同一穴,你在阴间,我来了怎好丢我呢?”小奎一声冷笑道:“你在阳间,黑夜尚且忍心逼我回去,到得这里,还要说什么夫妻结发之情么?那夫妻结发之情一句话,在人间世上,夫骗骗妻,妻骗骗夫,什么天荒地老,两情不渝,什么海枯石烂,此心不负,这话儿都是骗骗人的。现在我已是个鬼了,也不容你再骗。人世有爱情,阴间没爱情。你快快醒悟吧,我和你各走各的路去。”说着小奎把妻子一推,只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正是:
情缘转眼成虚幻,梁孟何曾到白头。
不知小奎把妻子推到那里,小奎妻走那一条路?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阱设东窗贞魂蒙垢变生萧寺艳魁含沙
话说先哲有言:寡妇不夜哭。小奎妻为甚通宵饮泣,彻夜悲啼起来呢?这也是她所处的环境,所感的刺激,有不能不使她悲从中来,泪随声下。先王制礼,原只限于经常,不能使变故频乘,凄心酸脾的人,守他的礼法,抑恨含悲,吞声忍泪。当下小奎妻凝对孤灯,觉得一阵凄风,把灯焰吹得惨绿,光芒骤敛,只有一粒谷似的。她不觉对此生出一种幻境,仿佛一粒谷里张开张一顶火伞来,火伞中有她朝思暮想的丈夫小奎,正要和小奎重聚夫妻之爱,不料小奎已勘破情缘,把她一推,不顾而去。这也是她结想所至,幻由心生罢了。小奎妻幻想失恋之外,晕了过去,倾跌一交,一手正拉着床柱,连床都倾覆了,轰的一声,闹到后院。炳奎梦中听到,吓了一跳,要想扒起来骂她一顿,只觉得窗子里穿进来的风,很尖锐,吹得毛发竦然,便也顾不得什么,只管钻在被窝里,呼呼的睡去。小奎妻跌了一交,悠悠醒来,已是东方微白。重把张床搭好,和衣睡下。
且说秦炳奎住的屋子,三间两进,门沿走路,前进正中一间客室,西边一间书心,东边一间小奎妻的卧房,后进正中一间膳堂,西边一间炳奎卧室,东边一间厨房。炳奎年近五十,妻子已死了好几年,只有小奎一子。小奎死后,他便嗣了长房炳刚的次男兆芳为子。兆芳年只八岁,炳刚抚育在家,宿在书房里。兆芳的母,即炳刚的妻,好算是个长舌之妇,堂日无事,背着人总在炳奎面前,说长道短,无非说小小奎妻的坏话,吊起炳奎无名之火,把媳妇痛骂一顿。幸亏他媳妇逆来顺受,只有含悲饮泣。前几天兆芳娘又偷偷的告诉炳奎,诬蔑小奎妻与邻人金大有什么勾搭,说小奎妻常常到金大家去挤眉弄眼,卖弄风骚。惟恐炳奎不信,话中还装了许多头尾。炳奎想起一双鞋子的事,也不免相信起来。当问媳妇道:“你做的那双鞋子呢?二十来天,难道还没上好么?”小奎妻道:“当时我托金大去上的,不知金大为了什么,我向他索了七八次,他只是延挨,说小皮匠不在街上,只不替我拿还。公公你到街上,问问小皮匠,怎么不交还金大,拿来给我。”炳奎听她说完,一声冷笑,接着道:“吓!我不要问小皮匠什么,鞋子怕早给金大穿破了。你做得好事,败坏我门风,你和金大的事,吾通通知道。莫说我知道,怕连安乐村上的人都知道。连福熙镇上的人,都知道。我们书香墙门,怎容你败坏!我炳奎场面上要做做人哩。面颊上的肉一块一块给你削光了。”说着,便把桌子上一只茶杯甩上去,幸亏小奎妻把身子一偏,没甩中,连忙跪着,带哭带辩的诉了一番。炳奎却不去听她,只狠狠的道:“你的污点,怕洗尽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我不和你辩什么,便是这双鞋子,我天天上街的,你怎么不给我自去上,要托金大,此其一。一双鞋子上了二十来天,为什么不拿回来,此其二。你说!你说!你不是和金大有勾搭么!还要在正人们前说假话。你的丈夫已给你淫妇害死,你是个孤孀了,还要做出这样不端的事来,你丈夫死在阴司里哭,你听得吗?我郑重告诉你,我们的墙门,好算一村之主,老实不比种田人家,不容你藏垢纳污,败坏我的门风,你快快替我滚回你的家去,不要做在我炳奎眼里。”当下小奎妻哭得泪人儿一般,再要辩时,也不容你辩。可怜此哀哀无告的孤妇,惟有一条死路。只是欲死不得,那长舌之妇,却来假意周旋,伪为怜惜,以实行她监视软禁的职务。炳奎早容不得媳妇,恶之欲其速死,不死惟有休回她娘家。只苦的一时没有真凭实据,给她娘家作征,不能立刻使她大归,私心引为憾事。因此他媳妇也只得忍死偷生,宿在炳奎家下。当十月二十七冬至这天,也是合该有事。他媳妇正在小奎墓上哭奠,炳奎这天也没上街,坐在家里养神。兆芳的母,却又偷偷地走来,和炳奎密密的报告一个消息,并商量一番,把件什么东西授给炳奎,炳奎非常快活,四望天色垂晚,他却顾不得什么,一路走向福熙镇去,直到夜半,始笼灯而归,也不发作什么。听他媳妇哭了一夜,他却心头干笑。早上起身,瞧瞧媳妇,正蒙头而睡。他不作一声,走向炳刚屋子里去。看官见此情景,当然要猜到炳奎媳妇,又有什么不幸的消息来了。瞧他们叔嫂偷偷密密的商略,晚上匆匆忙忙的来去,当然没有什么好消息。只是做书的人,伤心怵目,不忍即行宣布,又要赚得阅者诸君两行清泪,因此特地搁过一旁,按下不提。且说小弟昨夜惊心动魄了一黄昏,睡到日上三竿,一只老牛吼着叫他起身。他一骨碌跳下牛棚来,走向河边,双手捧些冷水,净净面,心想今天的三餐茶饭,又不知在那里,独自站在河畔出神。忽见东边一条小浜里,一阵喧嚷,划出五六艘小船来。这小船真像一叶扁舟似的,两舷排列着十来只鹈鹕,乡人不称鹈鹕,只叫他鸟,又叫水老鸦。那鹈鹕比较飞鸦略大,黑羽巨喙,颈宽如囊,乡人用他捕鱼,叫做放鸟,这小舟便叫放鸟船。放鸟的人,穿件棉布袄,束条线网巾,毡帽翻着沿,像拿坡仑之冠,先把一条线,系着鸟颈,使他食不下咽,才把他驱向水中捕鱼。这是乡间很多见的。当捕鱼时,那放鸟的人,手执长竿,足蹲木板,劈拍作声,口中更一片乱嚷,只听得合罕……合罕……赶着那鸟,那鸟便向一片碧波中,穿花蝶蛱似的,和鱼类奋斗。鱼类见他,便失却抵抗能力,给他生吞活烟。任意摧残。可是他虽负了水国军阀的威望,只恨不能把鱼类咽下肚子,可怜他每日挨饥忍饿,供人类的驱使,毫没实惠。然而人类中,也不少负了绝大威望,嚷着枵腹从公的,倘瞧瞧这放鹈鹕的玩意儿,也当要自笑不已咧。闲言少表,当下小弟瞧那鹈鹕,穿来穿去,鱼却不多,认得一个放鸟的人,便高叫道:“张海哥,这几天弄弄还好么?”那人道:“西风一起,鱼就少了,远不及几家断上的蟹生意来得好。小弟,我前晚吃醉了,亏你送我回去,有劳你,对不起,说着,把船傍岸,拣一尾较大的柳条鱼,把根柴穿在鱼鳃子里,提了送给小弟,小弟客气一声:“不敢当的,吃你鱼。”接着,重和那人讲了几句话,那人便道:“晚上会罢。”一只小舟,如飞而去。小弟拿了鱼,无从煮起。两个哥子那里,他这几天负气不去。一转念间,拿到丁福那里去。丁福的家,便在秦炳奎隔壁,也是三间两进屋子。丁福和兄弟丁全、丁祥合住着,丁全到福熙镇开茶馆去了,丁祥年幼,在茶馆里做帮手,晚上回来和丁福同住,丁福一向在镇上抽头聚赌,近几天患了虐疾,不大上街。当下小弟把条鱼送给丁福,不由得丁福不留他吃饭。小弟一饭之缘,便借此上阶。小弟吃了饭,要想上福熙镇去,丁福道:“小弟,你街上别去吧,索性替我把三副麻雀牌揩拭揩拭干净,晚上在这里吃夜饭吧。”小弟只要有饭吃,便随遇而安,无可无不可,即答应丁福,把三副麻雀牌逐只揩拭起来。直到垂暮,还没揩好。那边金大走来,对丁福说道:“我家来三个客人,要在这里叉麻雀,你快把桌了排好,他们就来了。”丁福道:“是谁呀?”金大道:“一位亲眷,其余两个也是老叉客,在你兄弟丁全茶馆里,叉过好几回了,你都认识的。只是你想不到他们要来这里,停会你自知晓。”说着依旧回去。丁福便唤小弟帮忙,排好场子,把副新牌倒在桌上,分配好了码子。停会,三个客人来了,丁福笑迎着道:“原来几位爷们,想不到来这里。”一人道:“我们来瞧瞧龙官的,给金二留着,领我们来叉麻雀。这里倒很幽静。丁福,近来为甚街上不大见你?你站家里做甚?”丁福道:“生病呀”!不生病怎肯不上街去。你家老太爷好?”那人道:“好的,挂念你呢。”正说着,小弟捧上四碗茶。一人道:“我们趁早叉吧,八圈要近黄昏了。”丁福道:“时光晏,好叫金小弟送你们的。”当下三客坐下,少一位金二凑数。金二这几天,怀里来得,面团团像富家翁一般,坐下便叉。一客道:“我们第一回在乡间叉麻雀哩。”一客说,怎么你忘怀了,对河那里,不是叉过的!”那人道:“不差,你记忆很好。”说时,各人砌牌。在下做书的趁他们砌牌时,把三客的来因约略报告一下。那客原非别的,便是在下书中主人翁钱玉吾、汪绮云、尤璧如等,那天玉吾吃饭对福爷说,要去安乐村瞧瞧龙官。福爷虽不回答,却默许了他。玉吾一脚走到璧如店里,见璧如正和绮云说笑。璧如一眼瞧见玉吾,忙道:“你外祖母来找过你,她此刻在隔壁豆腐店里,你快瞧去。”玉吾去一望,里边妙贞迎面叫道:“玉少爷,你饭用过么?老太爷在家么?”玉吾一怔,只点点头,走回璧如店里,埋怨璧如。璧如道:“你昨天说双慧是我娘,那么妙贞是你外祖母。”玉吾羞着道:“你真一句话不肯让人,现在好得宿债还清,再莫取笑,我们一起到安乐村走一趟吧,二位赞成么?”绮云点头,璧如有些不屑和金大认亲似的,很勉强,见绮云愿往,也便跟着跑。当下三人一路走去,路上碰见金大,他听说到他家里,乐得眉开眼笑,引着三人先到金二家看过龙官,再引到自己家下。金大妻见着新妹夫来,快活得摄手摄脚,吩咐银珠煮茶,陪笑着道:“我们种田人家,真不像什么,害三位少爷,坐也没坐处。”揩着两条长凳,让三人坐了。约略问了几句,妹子好,回去过没有,说罢,便去瞧银珠煮茶。银珠难得见这样美少年来家里,当下看呆了,茶壶里茶叶没放,已把滚水开下。她娘道:“你心在窝里吗?”银珠绯红了脸,把茶叶约略放一点。停一会,端着三杯茶出去。玉吾见银珠虽是乡间女儿,却生得秀眉媚目,楚楚娟娟,不觉出了一回神。金大道:“我家烟都没有。”玉吾道:“吾们统不吸的,你别忙。”说着金二走来,说说谈谈,讲到赌经,眉飞色舞。望望时光尚早,便约三人入局。玉吾麻雀最精,镇上很有名气。只怕老子,不敢多叉,听着正中下怀。绮云最起码,大家叫他鸭脚手,只是虽不精,很喜玩。璧如是老资格。三人就此走过丁福那里来入局,金二加入其中,面上很得意似的。当下砌好牌,绮云道:“小点吧,一样玩。自己朋友,做甚输赢。”璧如道:“洋二两吧。”金二道:“大点不妨。”玉吾道:“准洋二两,各加一番叉八圈庄。”第一副,金二起手中风一对,白板一对,一筒一克,二筒一对,其余四张杂牌。停了一回,碰中风,又摸进白皮克三四筒,等二五筒,嵌三筒的张。不久对家玉吾出张白板,下家璧如瞧见,正要说话,金二嚷道:“开杠开杠。”璧如便不开口,望着他把三张白皮摊出,再往杠头上取一张牌。这张牌,金二不看犹可,看了三尸神暴跳起来,连嚷着什么什么,三人见他手里又是一张白板,大家呆了。璧如冷笑道:“你连杠吧,还有一张哩。”说着便把自己的两张白板给他瞧道:“吾也有一对在这里,本想碰的,见你三张比吾多,只好让你开杠,谁想你运气真好,杠头上又摸到一张,那么连我两和都不能算了。”说得玉吾、绮云大笑一阵。金二空开心了一会,怪丁福不该如此疏忽,把四张闲白板一起放在里面,触我的霉头。丁福道:“都是你家小弟拆烂污。不想有这样巧法,倒也好笑。”说着把四张白板,丢在一旁。玉吾对着璧如道:“你说话真像死人一般,阴阁阁的,可是这样要吃不成寿面的啊。”璧如道:“寿面吾本来不喜欢吃的,我最喜欢吃青面条子,又柔又滑。”玉吾对他白了一眼,他才住口。叉罢四圈,银珠来唤吃夜饭。丁福因抽头关系,也留三人吃。金大走来道:“我家狭窄,倒不如搬几色菜来这里一起吃吧。”大家说很好,当下五人一桌子吃。丁福兄弟和小弟另外吃了。吃罢饭,重行扳庄坐下,叉到将完,已是黄昏时分。玉吾走向屋子外面小便,三人等了好一回,只不见来。
正在焦急,忽见玉吾红涨着脸,抱头踉跄而至。带喘带哭的说道:“不得了,我在外边碰见个凶神模样,不辨是人是鬼,剪了我的发辫去,那还了得!那还了得!”吓得一屋子人都呆了,围拢来瞧他顶上,剪剩六七寸长头发,一盆石菖蒲似的。额角上更有一块剪子擦伤,隐隐有血痕。众人惊写,问他细情,玉吾喘了一会,拍拍心头道:“我在墙角小便,忽听得一缕哭声,不禁好奇心发,走向隔壁人家一个小窗子外细听,听了一会,又在窗缝子里瞧瞧,忽地背后有人把吾一把辫子,拖住便剪,那人力气很大,我强也没用,他不顾什么,剪掉便逃,又没开口,不辨口音,急得我冷汗一身,逃回这里。”玉吾说罢,摸摸头顶,又跳脚起来道:“这个样子,教我怎生回去呢?别的不打紧,发辫是万万不可碰伤的,我父亲的脾气,你们几位都知道,不好弄的,火发起来,统做得出。今晚回去,怎生说法?”众人面面相觑。璧如道:“清平世界,这里又不是荒山野岸,那有什么鬼怪。”金大兄弟俩被他提醒,忙叫丁福点了盏纸灯,一起往外面去勘察,觉得西风瑟瑟,夜气沉沉,黑里,不辨人影。附近走了一遭,毫没动静。屏息听听,也没哭声。众人又走到秦炳奎门首细察一番,觉得里面暗无一人,声息俱杳,大家不觉有点毛发竦然,悄悄回来,咄咄称怪。璧如不信神权,眼见玉吾剪去辫子,也有口难分,只是呆呆推想,总难索解。绮云神鬼观念较深,只吓得索索发抖。金大、金二想起故老相传白莲教剪辫事,更是惊魂不定。当下璧如最机警,拉着玉吾的手,到丁福房间里细问道:“玉吾,吾知道你平日喜管人家闲事,自分这地方有没冤家。老实和你说,河水好量,人心难测,和你要好的,也说不定便是你的仇敌。一条发辫,本来没甚要紧,怕的是要在这条发辫上发生出别种问题来,那就糟了。一番话说得玉吾毛发直竖,忖了一会道:“我自分没什么对人不起的地方,有事没事,也顾他不得。天下凡百事情,总有一个实在,便是我们今晚叉叉麻雀,也算不得什么丧德。听听哭声,也算不得什么败行。要了我的发辫怎好奈何我呢?只是今天不能回去,这倒是个先决问题。”璧如凝了会神道:“那总要替你想法子的,你莫慌。”说着又对玉吾笑了笑道:“我从生了眼睛,没见过赌钱连爷娘制造的辫子都会输掉回去的。正好说开千古未有之奇观咧。”玉吾道:“你莫打哈哈吧,快替我想想法子。”璧如:“只是想法替你编个谎,别的没有能力。实际不在我的见解,你条尊辫,早好剪掉。你在场面上走走,拖着像什么样子。现在也莫惜他,今晚索性在这里叉一夜麻雀吧,明天护送你回府,我自有粲花妙舌,说得你父深信不疑,好像你条尊辫,有不得不剪之势,你明天瞧着吧。”两人依旧出房,和众人商量长夜叉麻雀的意见,当下一致赞同。金二道:“我回去一趟便来。”璧如见玉吾脑后鸭屁股似的,便道:“你把顶小帽子带了吧。方才小便,你带了帽子,或者没有这回事,你为甚光着头出去呢?”金大接口道:“明天若查得出是那个,告诉福爷,办他一办。”璧如道:“发断再难复续,明天还是不声不响,去轧个光头,人家谁晓得你有这回事,声张出去,便是自己献丑。绮云道:“这话不错,见怪不怪,其怪自灭。民国时代,辫子本来和赘瘤一样,何足惜呢。明天事,有璧如兄弟包办,他一张嘴,死人说得活来。这些事,值得什么,玉吾,你放心吧。”璧如道:“我们不必再谈,还是说说笑话吧。明天送你回府,奉赠歪诗一首,恭贺你祝发大典。”说着,朗诵道:“有辫离家无辫回,蓬松短发两肩垂。老亲相见不相识,笑问癫僧何处来?”绮云道:“妙啊,那么我也来和你一首。你取巧改唐诗,我比你还要取巧,便把你大作改几个字,奉赠玉兄。”说着,也诵道:“有辫离庵无辫回,蓬松短发两肩垂,慧、娴相见不相识,笑问师兄何处来?”璧如拍掌道:“调侃得妙啊,可称入木三分。”两人一吹一唱的,把玉吾羞得面泛秋霞。幸亏金二来了,入局雀战,直至村鸡四啼,红日东升,才始罢手。清晨,金大妻煮了几色粗点心,遣银珠送来。玉吾心中有事,食不下咽。拉着璧如、绮云,别过金大兄弟,回到福熙镇来。绮云恐福爷见怪,别过自去。
璧如送玉吾到家,幸亏福爷不在,两人在书房里坐下。璧如道:“玉吾,你趁空唤个理发匠来轧一轧。”玉吾依言唤来,忽问璧如道:“轧个和尚头好看吗?”璧如道:“随你高兴,轧和尚轧尼姑通好。”玉吾笑了笑。璧如等着好久,不见福爷归来,对玉吾道:“吾走一走店里,即刻便来。”玉吾道:“你莫拆吾烂污。”璧如只管一路跑回,经过板桥堍下,忽见金大和地保金全,在桥上走来。璧如便问金大,为甚赶早上街?金大道:“福爷遣金全唤我,说在丁全茶馆等着,不知有甚事情?”璧如道:“吾也要和福爷说句说。”当下三人一同走到茶馆,璧如见福爷正中坐着,两旁炳奎、炳刚,更有两个老者不认识,五人一桌子喝茶。璧如见有事情,便在另一桌子坐下,丁全泡上茶去。璧如见金大走进茶馆,那一桌五人,十只眼睛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钉在他背后一条发辫上去。金大呆了一呆,众人深为疑讶,心中仿佛金大不应有这条辫子拖着。炳奎瞧瞧金大辫子,又瞧瞧炳刚面孔。这当儿,各人眼睛里,好像开什么谈话会。炳刚发急,站起来假意招呼金大坐下,一手把金大帽子掀下,放在桌上,那时四人重复瞧瞧金大辫子根上,一无什么,面上很觉失望,只管对炳刚看。金大失魂落魄一般,到底不懂什么一会把戏。便是旁坐的璧如,也疑团莫破,呆呆地瞧着。当时桌上一位老翁先开口对炳奎、炳刚道:“你们的话不对啊!他辫子好好在顶上,这事一虚百虚,我不和你们说什么,你们拉一个新剪辫子的人来再讲。”说着拉了另一老翁,愤愤而去。炳奎兄弟,只管你觑着我,我觑着你,一语不发。福爷怒着道:“你们做事,做些什么?睡在梦里么?便是三岁小孩了,也不会弄出这种笑话来。我年纪一把了,不想给你们兄弟俩,蒙在鼓里。你们当我什么”只管对我胡说乱道。”炳奎兄弟俩,连忙站起来陪个不是,又对金大作了一揖道:“对不起你,弄错了一件事,害你走一遭,晚上请你喝酒。”金大道:“不要紧,我们都属乡邻,只是到底什么一会事,请你说个明白。”炳刚那时,只好堆下一副哭不出笑不出的脸道:“老哥,晚上和你到三娘娘那里讲吧。”说着,干笑了一声,福爷忍不住走出茶馆。璧如跟了出来,趋前一步,唤声:“老伯,小侄有事奉商,屈驾到小店一谈。”福爷道:“使得。世兄有甚要事?谈谈不妨。”当下璧如引福爷到店中内堂坐下。璧如道:“小侄所商的事,也好说,令郎的事,总之变生意外,令人防不胜防。”福爷听得,心中一怔道:“什么一会事?你快说吾听。”璧如道:“我先要请老伯把方才茶馆里秦炳奎的事,告诉小侄,小侄才好奉白。”福爷道:“这事我也不知底细,约略晓得一二。炳奎有个寡媳,不守妇道,炳奎前天夜里,特地来舍,说他媳妇和金大有暖昧,我问他有否凭据,他拿出一块帕子,说这帕子,自己媳妇的,今天炳刚妻在金大家搜得,好算真凭实据。当下我道:一块帕子,算不得什么凭据。捉奸捉双,非要在奸所捉住奸夫,或把那奸夫的辫子剪下作证,使他无可抵赖,方好休退这个婆娘。不料昨夜黄昏已过,炳奎兄弟俩,又来我处,炳奎道:金大的一条辫子,已经给我兄弟炳刚剪得,媳妇当夜送回娘家,约今晨在茶馆里唤到金大,只要他承认奸夫,便好休退无事。谁想金大走来,那条辫子依然如故,你道奇乎不奇?炳刚那汉,也算是个莽张飞了。”璧如心中,方才明白真相,陪笑问道:“不知这条辫子,炳刚曾否给老伯看过?”福爷道:“见过的。”璧如道:“老伯认得出是谁的辫子?”福爷道:“辫子上又没眉眼,那里认得是谁的?总之,便是炳刚剪错,那被剪的,也一定不是好人,大概和那婆娘有了勾搭,恋奸情热,因此把父母血发都不顾了。否则好好的人,辫子生在脑后,怎会给人剪掉?无故剪掉,又怎肯不声不响,当作没事一般。这其间,也就可想而知,有暖昧难言之隐了。一言以蔽之,那发辫虽非金大的,也不外乎另一奸夫的。炳刚剪掉,算不得枉。更有一层,那婆娘已是个寡妇,败坏寡妇的名节,罪加一等。莫说剪他一条辫子,杀之有余辜咧。昨晚我见那条发辫滑滑的,大概这奸夫是个浮荡少年,丧行败德,也是他爷娘没家教,祖宗没积德,生出这样的淫棍来,败坏寡妇名节。他一点不想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报应是不爽毫发的。像这种父母,应该和儿子一起伏法。世兄,你道我的话对么?”璧如听他说罢,不觉荡气回肠,接着说道:“老伯的高论,真是蔼然仁者之言,小侄当敬书诸绅。只是小侄也有一种见解,凡百事情,变幻莫测,也说不定有出常理恒情之外的。现在世界,更属人心险诈,便是起古代皋由折狱,也不能逐案无枉无纵。质言之,耳闻总不如目见,理想总不如实验。即以此事而论,小侄觉得含沙射影,委实可怕。不瞒老伯说,小侄对于这件事,比较老伯是较详,并且也曾目见。”福爷听得道:“咦!你怎见得,倒要请教。”璧如道:“那炳奎媳妇的行为,我不深悉,不敢断定。只是这条辫子的历史,我肯保险在一个清白少年头上剪下的。那人年纪虽轻,尚没什么污行,他给人剪掉,委实变生不测,一时难以抵抗。”福爷听得,惊道:“这也奇了,你目见的么?”璧如道:“我在他后面,怎会不见。昨夜黄昏时分,那人同一朋友,经过炳奎门口,听得里面哭声,驻足而听,这也常事,不想暗中钻出一个强盗似的人,把那人一把辫子拖住,不顾皂白,剪掉便逃。那人还道是个鬼祟,什么白莲教的遗系,只吓得冷汗淋淋,逃到一个朋友人家,一夜惊魂未定,今晨才逃回家中。老伯这是小侄亲眼见得,你道那人临时应该怎样防御,事后应该怎样对付?”福爷忖了忖道:“照你说,这是无端飞来的横祸,临时也无从防御起。莫说割去一条发辫,便是割去一个头颅,也奈何那强盗不得,只好事后缉凶。至若事后对付,查得凶手,应该严重交涉,否则便是心术不端,情虚乖避。”璧如道:“小侄有个愚见,秦炳奎剪了辫,无非要做他媳妇有奸夫的铁证,他始初认为金大的,等到觉得剪错了,只好将错就错,说这辫子不论谁的,总是媳妇的奸夫,那么承认失辫的人,便无异承认他媳妇的奸夫,因一辫之怒,甘冒污名,已为智者所不取。况尤足使对方含冤莫白,失却冰霜之操,归无以慰父母,死无以对泉下,名节攸关,性命所系,请老伯权其轻重,应该怎生办法?”福爷凝了一回神,说道:“世兄,你话倒很有见地。要保全对方名节,还当含垢忍辱、不要声张,使炳奎剪了条辫,无从质对起,含了口血,无从喷人起,倒是个上策。”璧如又道:“更有一层,假使昨夜炳刚剪了金大的辫,今他媳妇便要冤沉海底,幸亏剪错了那人的,炳奎无从查究起,冥冥中保全了他媳妇的名节与性命,这样看来,那人舍一辫,救一命,剪他的简实不是秦炳奎,是碧翁翁借着炳奎那双手剪的。古人说,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这是天意,那人怎敢有违!”福爷听到这里,不禁拍案道:“世兄的话真透彻到极点了,后生可畏,佩服得很。只是那人恐未必有世兄一般大度,怎肯忍耻不宣呢?”璧如道:“那人的见地,谁想较小侄更进一层,剪掉他的辫,他非但不怒,心中还很快乐。他道横逆之来,应当顺受。救人一命,功德非浅。发肤虽受诸父母,不敢毁伤,只要有益于人,有功于世,不得已如古人之拔一毛以利天下,亦复何惜。这话老伯以为怎样?”福爷道:“此种古圣贤的言行,那人竟效法起来,可敬可敬。期人也,我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年龄若干?倒要请世兄介绍介绍,一瞻丰采。”璧如连忙对福爷一恭到地道:“老伯在上,小侄奉贺,不敢相欺,那人便是贤哲嗣玉吾是也。他昨晚同行的那位朋友,便是小侄,因此晓得真切。”福爷听得呆了一呆,半晌跳脚道:“他他真把头发剪掉么?那那还了得。披发左衽,像甚么样子?炳刚的狗才,敢如此猖獗,吾不轻饶你。”说着便要走。璧如连忙拉住道:“老伯还当息怒,请细细考虑,此事切不可张扬出去,各有不便。无论怎样,暂时还当隐忍。至于详情,小侄早已奉告,令郎可对天地,可质鬼神,此种无妄之灾,也莫可奈何的。”福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般,坐着凝思了好一会,叹道:“那也没法了,发断不能复续,亦犹人死不能复生,玉吾他适遭其害,我也不好苛责他。我且回去,世兄你停会来谈谈。”说着踱了出去。璧如见他火退,只好让他回去,可是心里总有些委决不下,跟了出来,一路遥遥尾着,经过十来家门面,街坊上一群人蜂拥而来,险些把福爷撞倒。福爷心中有事,只管踱回家去。
璧如舍了福爷,跟着一群人,走到街西一家破旧墙门,一直进去,里面站着一屋子的人,靠西一个小房间里,一个骨瘦如柴、二十来岁的少妇,靠在床上只管呕吐,呕得两眼翻白,泪痕满面,旁边站个老媪,一手拭泪,一手执碗肥皂水,只管喂着少妇喝,苦苦劝道:“儿啊!你再喝一碗吧。”少妇摇着头道:“妈!我喝不下了,连肚肠要呕出来了,儿总是一死,妈!你可怜我的,让我好好死吧,儿对不起妈,白白的养到我二十一岁。只是儿失了妈,以后谁怜惜妈?”说罢又是一阵呕,接着一阵喘,喘得晕了过来。璧如不忍睹此惨状,要想走出,听说那少妇便是炳奎媳妇,众口议论不一。有人说很可怜见的,她今年四月里死了丈夫,吃尽苦辛、谁想依旧走了这条路,她昨夜给男家送回来,说她偷汉,他却没有话说,只管对娘干笑道:“妈!儿回来常伴你了。”他娘那里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当晚还自去煮一碗面她吃。谁想她乘娘不备,吃下两匣磷寸上的红头。这红磷其毒无比,医生也无从施救,怕他总难活命呢。有人道:“偷汉婆娘,个个这样寻死吓人的,我见得多了,你们瞧着她,会死不会,她若死了,我肯抵命哩。那人话没说完,房内哭声大振,璧如忍不住伸头望望,见那少妇两颊焦黑,口中喷出青烟,牙关紧咬,眼睛如火,只管满床乱滚。滚了一阵,口咬着被角,双脚乱践。践了一阵,腿一挺,声息全无,只有口中袅袅青烟,依旧不绝如缕。可怜他老母哭得晕去多时,差人去叫两个哥子,都是年纪六十开外的人,帮着料理丧事不提。
且说璧如目睹一场惨剧,不觉一路走回,洒着伤心之泪,那天胡乱在店里吃过午饭,走到福爷家里,见玉吾在东书房临帖,顶上已如牛山之濯濯,璧如不觉好笑,问道:“你家老伯呢?”玉吾道:“他在里房午睡。”又问方才回来情形,玉吾道:“倒也没有话说。”璧如道:“很不容易,给我说得他把你当作圣贤一般,他还肯替你执鞭咧。”玉吾要问详情,璧如道:“这话不必谈他,你知道人家的惨剧,已闭慕了,在下还挥泪送她,真可怜啊。”璧如当下把所见惨事,告知玉吾,两人嗟叹一会。璧如别过玉吾,独自往丁全茶馆喝茶喝茶,听得议论纷纷。有人说炳奎媳妇,真算苦命。娘家很穷,现在炳奎只肯帖三十块钱作丧费,并且不许她葬在小奎坟上,为了她生前不规矩,什么辫子不辫子。”
说到那里,便有人喝住他道:“乱嚼些什么?这话好说的,当心吃耳括子。”那人便不开口了。另一人道:“小奎夫妇俩生前守着一块儿,片刻不离的,谁想死了,棺材都不葬在一起,这样看来,夫妻恩爱,倒也很难。如非夫妻俩晓得要死,一起钻到坟墓里同死呢。”正说着,有个老翁同秦炳刚走进茶馆,那老翁便是炳奎死的那媳妇的舅公,当下苦苦哀求,多贴几钱,炳刚只管摇头道:“我家老弟的脾气,说了阿大不卖阿二的,我那里再好开口。”那老翁又说了许多的话,炳刚站起身来,自掏出五块钱给老翁道:“你去积善寺喊几个和尚,今夜诵诵经,算超度超度她吧。”说着走开去了。那老翁真的依他吩咐,嘱托丁全道:“老哥费你心,替我往积善寺叫两个和尚,晚上来做个功德。”丁全对老翁冷笑一声道:“你家死人真死得弗巧,刚刚碰到积善寺和尚断了种,说也笑话,一大群的光头,统统逃光,你不信,自瞧去,这还是昨天的事呢!”那老翁也便叹口气道:“那末索性免了,棺材加厚些吧。冷清清入殓,也是她的苦命。”说着,也就走出茶馆去了。
当下璧如唤丁全来,问他积善寺和尚的逃走,到底为什么一会事?丁全道:“说也话长,让我去冲一开水,坐着讲你听”璧如坐一会,等丁全走来,端只凳子让他坐下。丁全道:“积善寺那个当家和尚叫印月,年纪六十开外,他十二三岁便在这里做小和尚,镇上没一个说他不好的。可是一生忠实,规行矩步,他收三个徒弟根云、根烟、根涛,根涛吃上乌烟,每天在燕子窠里做功课。根烟二年前死了。根云领七八个徒弟,要想接着当家,装出一派道行模样,每天清早,木鱼倒霉,给他敲得镇天价响。黄昏更要在静室里打坐,喃喃诵经。一天凑巧,有个烧夜香的老太太,在门缝子里张张他,见他坐在个薄团上,一手数中佛珠,一手把个纸折子翻来覆去细瞧,听他口中观自在菩萨念得滚熟,老太太想这折上一定抄的高王经不是大悲咒,等他走出,溜进去把个折子偷了便走,拿回给老公瞧瞧,说老和尚送给他的。他老公细细一瞧,原来画的几幅不穿衣服的男女,折叠起来,会变出许多套玩竟儿。当下气得半死,把老婆臭骂一顿。更有一次。全班和尚到澄泾张家做道场,那天老和尚没去押班,根云立正位,到半夜里将要送佛那朝法事,做班的手连擂了三通催班鼓,不见根云登坛,道是他在那里打磕铳,四面去找寻,不见影子,只好拚命的擂鼓。又擂了三通,才见根云慌慌张张的奔进来,穿件袈裟,戴顶法帽,连鞋子也来不及换,即忙登坛做法事,接连通疏头,大拜送,唤主人跪在后面拜佛。那主人瞥见根云和尚穿的一条白地青花双阔滚大脚管的女人裤,还翻转穿着,这一怒怒得眼中迸火,耳内生烟,立喊几个家奴拖下坛去,剥光衣服,把藤条抽上三四百抽,抽得皮开肉绽,回来睡了半个多月,才能动弹。可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前几天又把个放印子钱的王大娘关在房内,给人捉穿了,气得老和尚印月死去活来。你想王大娘是什么一桶货,他敢在尖刀头上吮血吃。昨天早上,县太爷放下一条水上警察船来,捉拿积善寺和尚,印月要想推出手不管事,心里总为着徒弟,有点不舍得,陪了根云赶到县里,直到晚上提审这起案子,谁想被告倒是老和尚印月,根云是个证人。那末原告究竟是谁呢?便是王大娘,并且没有禀帖,亲到堂上哭喊伸冤的,倒说老和尚印月强奸她。她今年四十多岁,还称处女,适逢鸿沟月满,要求堂上验伤,说是给印月奸伤的。你想这起案子奇怪不奇怪?”璧如听得好笑着道:“那末结果怎样呢?”丁全道:“可怜那老和尚,跪在堂上,吓得发抖。官问他道:你出家人年纪一把,为什么要强奸人家的处女?印月只是求饶道:老僧今年七十岁,奸也不能,莫说逞强,这是冤枉事呀,求大老爷明察。堂上吩咐提原告对质,王大娘把块妃色帕子按着嘴,屁股一扭一袅的走来,跪着一傍,装出千种羞惭的模样。官问他,她忽娇啼了一阵,接着咬咬紧牙关道:‘我好恨哪!老和尚不该强奸我呀!我情愿死在这里了!’官问根云道:老和尚是你的谁?根云道:师父。又道:“你证明你师父强奸那个妇人么?根云道:“是。小僧因为强奸事大,不敢不证明。又道:你亲见的吗?根云道:“当时我站在旁边,那得不是亲见。又道:你为甚不拉开他们?根云道:“他是师父,是长辈,不敢拉他。官叱道:胡说。又问王大娘道:“你今年几岁?嫁过几年?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强奸你?你为何不叫喊?王大娘道:“我今年四十八岁,是个处女,丈夫死后,从没嫁过,可恨老和尚有时日里,有时夜里,有时到我家里来强奸,有时喊我到寺里强奸,强奸得我好苦啊。他强奸时候,还要教我把个舌尖送进他嘴里,害得我没了舌尖,叫喊也不能叫喊。现在强奸已是给他强奸得够了,怕他一径要强奸下去,求青天大老爷作主,替奴伸伸冤。那官听得,大叱一声道:混帐东西,谁听你一派胡言,我瞧你不是个正当的女人……王大娘道:“我放印子钱的,将本求利,正当人呀。堂上拍案道:我问你为什么要合了那小和尚,来诬告老和尚?你再胡说,打你的嘴巴。王大娘才吓起来道:青天在上,小和尚叫我来的,不关我事的呀。我恨老和尚,只恨他借了我拾块钱,一个月不满,便赶紧来还我,这是最可恨的啊。官道:他借你的钱,赶紧来还你,你为什么反要恨他。王大娘道:我是靠铜钿眼里出汗的。他还得快我利息少,他早还一日,少一日利息,怎不可恨呢。当下堂上把王大娘和根云收押,放了老和尚。今天老和尚回来一瞧,他徒弟根涛卷了东西逃走,不知去向。小和尚没饭吃,也四散云游去了。老和尚早上在街头细细的哭诉了一番,听说到城里白云寺去了,这也算他老来交的一步苦运。那根云和尚陷害师父,无非要抢当家,谁想自扳砖头压自己的脚,好好日子不过,弄到监牢里去尝铁窗风味。”璧如听得,叹口气道:“天下害人自害,木匠做枷自带的,也不知多少,莫说无知无识的和尚,便是一辈子大人先生,自作聪明的人,弄巧成拙的地方,也说不尽许多。只是他不肯告诉他人,无从去引证他的前因后果。你说那个淫僧,自是显而易见的恶贯满盈,也是他活该受罪。”丁全道:“倒不是啊,有谁惜他呢。”说着走去泡茶了。这时候忽有一个人满头大汗奔进来,一把拖住璧如,喘着道:“老弟救救我,不好了!”正是
白云苍狗浑无定,变幻全凭造化移。
不知仓皇奔进的是谁?为的何事大惊小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清霜蟹舍梦尾话温馨残雪鱼塘鞋尖怜瘦损
话说璧如正和丁全谈罢积善寺和尚一段趣史,忽莽莽撞撞奔进一个人来,把璧如拖了便走,一路带喘带哭的道:“老弟,你总要救救我性命,我要家破人亡了。我和你亲戚,你不救我,谁肯救我?可怜我家的门窗户闼,一起给他们兄弟俩打完了。他说还要结果我的性命哩。可怜我死不足惜,尚有一家老小呢。老弟,你总要替我想个法子,保全我一家老小。”说着,急得要哭出来了。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为的甚事?那便是璧如的襟兄金大。早上金大在茶馆里做了一会傀儡,可怜他始终莫名其妙,当时又不敢和那如虎如狼的兄弟俩争执,只得吞声忍气回去。午后正要想上福熙镇喝酒去,路上碰见炳奎兄弟,垂头丧气而来,心中好像有十二分懊恼。金大是个粗人,不知怎样,冲撞他们,给炳奎骗回安乐村来,向他讨鞋子开场,全武行闭幕,还口口声声要结果他的性命。金大吓得屁滚尿流,家中妻啼子哭,也管不得,奔向福熙镇来哭诉福爷。福爷不见,无路可走,只有求璧如援救。当下璧如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替人说情,管人闲事,你可饶恕了我这会罢。”金大吊下眼泪来,璧如委实没法,只好引到他店里坐下。金大一拱到地道:“我和你亲眷,总要救救我。”璧如道:“那末你这件事的详细,还没知道哩。我不得不详告你,当把全案情节述了一遍。”金大恍如梦醒,站着跳脚道:“谁说的良心好昧,青天难欺,可怜天底下真有冤枉的事啊。小奎妻一生清白,谁想我一块帕子,害了她的性命,还害了玉吾的辫子,这帕子是她包鞋子的呀,那鞋子又被小皮匠卷逃了,真叫有冤没处伸,只恨我不该不还她那块帕子,给炳刚妻偷去作证,惹出这场祸事来。现在小奎妻已死,都是我害她的呀。”说罢淌下泪来。这也是他的良知良能,一时触发,挥了一把辛酸之泪。璧如见他天良还没有尽泯,倒也未免可怜,说:“那末你姑且回去,我来替你想想法子吧。”金大又道:“你不替我和他兄弟俩说妥,我死也不敢回去。你替我早说,我早回去。你不说,我永住在街上了。”逼得璧如不能不替他转念头。
当晚金大不敢回去,便住在丁全茶馆里。一夜惊魂未定,明天一早,金二敲门,吓得金大索索发抖,料想家中又出了什么乱子,一定没有好消息报来。谁想金二含笑而入,说可恶的秦炳奎已连夜逃走,不但秦炳奎,连他的兄嫂一起逃走了,也不知因什么一会事。金大听得,喜从天降,兄弟俩安然回去。看官也不容瞒是璧如的神机妙算,璧如只是轻描淡写,雇两个陌生人,点一盏公差用的灯笼,走到安乐村秦炳奎邻舍去假问讯,说县署里有公事,捉拿要犯秦炳奎兄弟俩,为的他威逼人命,强剪发辫,罪大恶极,立刻严办,乡邻窝藏,罪与同等,吓得邻人暗去报讯,兄弟俩连夜溜之大吉。那两个陌生人掩口大笑回来,从此安乐村上,顿时走了一狼一虎,真的安乐到好几个月。这一番话,撇过不提。做书的人,要想另辟一种境界,来叙叙一个闲情逸致的少年。
且说福熙镇团方数十里,港汊分叉,都是水区,一片平波,滟潋可爱。乡人养鱼畜鸭,种菱莳芡,为大宗收入。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衣食住,差不多都靠在那春水油油,秋波漾漾之中。距离福熙镇五里的一个澄泾村,村上居民,更是以水为家,狎鸥作友,朝歌于鱼湾,夕醉于蟹舍,不知大地有高山峻岭,只道世界即芦洲荻岸。一叶扁舟之乐,自以为坐傲五侯。那村上只七八十户人家,村前村后,一片汪洋。周围十余里,直径六七里一座湖面,便叫小澄湖。澄泾村宛在水中央,拂晓薄雾四幂,垂晚湖烟四起,遥望小村,真像蜃楼海市。村西一条长堤,直达福熙镇,为渔夫牧竖,往来要道。沿堤植柳,垂垂凝碧,日暮家家曝罾,鱼鳞映日光,闪闪如繁星。凡此清幽村景,比不得街坊闹市。一到日落,鸡犬不喧。林鸟倦还,真似桃源仙境。这村上有沈、陆两家富户。沈姓更是巨族,惟兄弟三房,只小房富足,长、次两房,通败落了。小房主人名唤祯祥,祖上传下五六百亩良田,不耕而食,只恨年纪四十开外,没有儿子,养几个侄儿在家,还没选定承嗣。那陆姓是暴富,主人唤啸云,在上海贸易,新买下三四百亩良田,留下老母妻子居住,房屋造得很大,有花圃、水阁、楼台、堂构,在小村上宛如金城汤池。两姓外,其余无非渔户田舍,靠十指过活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瓶无贮粟,室如悬磬,依然啸歌自乐。那富翁所最痛恨的,无非盗匪。一交冬令,提心吊胆。闻各乡萑苻蜂起,不免舍却皇宫般楼阁不住,反到茅舍草堂中来寻荒寒的梦境。这也是乡村的美中不足,财主的钱多为累。
且说那一天是十一月初上,西风冽冽,木叶尽脱,村中已是一片萧瑟气象。只有村上渔夫,一天不下水,一天不得饱暖,不能不和西风奋斗一阵。那富翁只袖着白铜暖炉,站在岸旁闲观。其时刚在朝上,枯黄的草尖上,已薄薄铺了一层清霜。有一少年,负手迎日闲行,口中嘘气缕缕如白雾,方知天气严寒,觉身上未穿羔裘,有些自惭。走过十来家门面,碰见个四十来岁的女佣,挽只竹篮,匆匆走来,和少年并肩,唤道:“云少爷,你到哪里去?”少年道:“闲逛闲逛,没有一定地方。”也问那女佣道:“上街去吗?”女佣道:“并不上街,老太太想吃蟹。怕已过市,且到西村簖上去问一声。云少爷,我们宅里,你好久没来,老太太很记挂你,你怎么不来玩玩?你家叔父好么?”少爷点点头。看官你道那少年是谁?便是前回书里说的那玉吾的朋友沈衣云。衣云世居澄泾村,母早死,父亲秋航,迷于科举,读书破家,死后,衣云尚幼,依叔父祯祥读书。祯祥家中聘个姓李的老秀才,教诲四个侄儿,除衣云外,其他三个,都是远房所出。衣云年方十六,除读书以外,也只闲逛,可是手头拮据,不能像玉吾一般挥霍。那天清早碰见的女佣,便是村上陆啸云家雇用,她说老太太便是啸云母,年近古稀,所生一男一女,女即嫁给钱福爷玉吾的母。啸云年四十多岁,也生一男一女,男梦熊,十四岁,随父读书沪上。女湘林,幼读秋航塾中,和衣云同学。后秋航死,湘林随父到申,及笄方回,尚没字人。衣云常到啸云宅中盘桓,湘林的祖母和母亲,很器重衣云,湘林和衣云,情愫更深,春晨秋夕,时与深谈。衣云本有求俪之心,只以家贫若洗,未敢启齿,两情脉脉隐忍未宣。那天衣云跟着女佣,一路走到村西簖上。那主人编一湾竹簖,结一间茅舍,晚上点盏油灯守着,听得沙沙声起,便有蟹到,一年靠此,倒也不少收入。那茅舍中,一榻一凳以外,有一枝小秤几只鱼篓,一张网兜。茅舍四傍,都是空旷。茅舍壁上,开个窗牖,可以远瞩四野。那女佣问主人有蟹么?主人道:“九雌十雄,现在已交十一月初,连雌雄的蟹样都没有,我有蟹,自会送来,你家老主顾,不容你来问得。今天有十来尾拜鱼,你拿去煮汤给老太太吃吧。这拜鱼,听说是老太太很欢喜吃。”说着,把篓子里的拜鱼,倾在篮中,约略把秤称称斤量,即道:“你拿去吧,钱晚上吾自会来算。”衣云瞧瞧那拜鱼,较河豚略小,形式相似,腹上有刺,如瓜田刺猥,窄口细鳞,活泼可爱。那女佣道:“这鱼煮他很周折,要磨去腹刺,挖出肺来,煮汤喝倒很鲜美。鱼肉把他红烧,亦很嫩。”衣云少见这种鱼类,当他怪物一般,不住的把玩。这当儿,忽地一阵香气,从窗子里吹入。衣云鼻孔顿觉心骨皆醉,接着一缕飘飘拂拂的鬓发,掠窗而过。衣云惊视,已向西去。衣云探首窗外瞧时,只见个背影,日光照着那件淡湖色袄子,分外娇妍。长裙委地,身段婀娜。后随一小婢,亦很宛好。正在出神,那女佣忽探首高叫道:“小姐,我在这里买蟹呀。”那女子回头凝望,衣云见是湘林,不禁眼为一明,湘林亦觉一惊,转身走来,在窗外问道:“张妈,你来了几时?蟹有么?”张妈道:“没有。买的这个东西,你进来瞧瞧呢。”湘林又道:“云哥,你一同来的么?怎会也到这里?”衣云道:“偶然走过瞧瞧,碰见你们张妈。湘妹你清早从那里来”?湘林抄过窗子,走进蟹舍来。那个主人惊道:“咦,小姐也来这里,真难得。”说着拂拂凳子,请湘林坐。湘林并不坐,瞧瞧拜鱼,吓了一跳道:“这鱼可怕哪,我一向只喝点肺汤,从没见过这个样子。”那时湘林的小婢秋菊,也把个拜鱼弄弄道:“小姐,你瞧瞧这鱼的肚子,只管大的像生膨胀病似的。”说得湘林好笑。衣云又问湘林从哪里来?湘林把秋波一转,低低道:“停会对你说。”衣云很诧异。
那时簖主人把个网兜又到簖上去捉鱼,湘林坐下,对张妈道:“我跑得很乏力,坐一坐,你也坐坐,一同走吧。”张妈道:“我来了好久,先走了,你坐一会,同秋菊来吧。”说着先去。衣云道:“湘妹为甚么不告诉我从哪里来”?湘林又低低道:“我怕强盗呀。这两天住在张妈家里,说给你听,真好笑哩。自己楼房不住,钻到草屋里柴堆中去,冷倒不冷,可是我和秋菊、张妈三人睡在一起,心里还怕。你想乡村梢上,隔壁邻舍,没有几家,吓煞人的。睡到半夜里狗咬起来,真教人索索抖个不住。”衣云道:“清平世界,怕甚么强盗不强盗,你好好住在家里,也不必去自寻烦恼。”湘林道:“你怎不知道,前夜里南溟庄强盗抢的呀,听说还把洋蜡烛烧伤几个人,你道危险不危险?”衣云未及答话,湘林又蹙着双蛾道:“我再讲件可怕的事你听。这村上不是有个敲更的阿大吗,他常穿一件没领子大棉袄,束一条蓝布围裙,每夜笃笃镗笃笃镗的敲更,村东村西总要走十来回。昨夜他给个大块头强盗的雪白把刀,磨了又磨,等他走来,对他轻轻一掠,他个头便不见了,那强盗只管杀过去,可笑阿大个头,慢慢地从那件没领子大棉袄里像甲鱼头一般伸将出来,我见些形状,又怕又笑,云哥,你道奇怪么?”衣云不懂甚么话,秋菊插嘴道:“那话是小姐昨夜做的梦呀,他一醒便讲给我听,害我笑了一阵。”衣云也不觉笑道:“你说梦也不说个明白,害我没头鹅般听得纳闷,那么湘妹你在哪里呢?”湘林道:“我当然在梦里。”衣云道:“在梦里什么地方?见那个强盗怕不怕?”湘林道:“怎会得不怕,我好像卧在船中,从船窗里望见。那时月色如画,一望了然,强盗呼啸的声音,遍村皆是。刀光一闪一闪,寒气逼人。那时我惊极,亏得父亲和两个大汉模样的,站在船头上,强盗来一个打倒一个,他们总跳不上我的那艘船。后来听得强盗慢慢少了,惊心稍定。正要想走出船舱,到家内去检查检查损失,忽见船头上两条火把,照得通明,那两个大汉,拔出刀来,原来也是两个强盗。父亲早给他们绑在船头,我吓得心惊胆战,正想呼救,那两个强盗,手执朴刀,向我便斫,我一吓好像醒过来,睡在床上,只管发抖,冷汗一身。”湘
林说到此,面上微红,不再说下。衣云却又不住的问她道:“那时候你抖得怎样呢?”湘林勉强答道:“那时幸亏一个人来。”衣云骇怪道:“是谁!来怎么!”湘林羞得低声道:“那人把条锦被,卷了我,送到我家里一张湘妃榻上,时已半夜,家人都睡熟了。那人替我爇一炉芸香,燃一盆兽炭,我才始不抖,觉得一室生香,心脾皆甜。只是我睡在榻上,软洋洋地,像醉了一般。那人……”湘林不再说下,衣云急道:“那人怎样?”湘林道:“记不起了。”衣云道:“怎
会记不起,那人究竟是你家甚么人?湘妹,你对吾说呢!”湘林只不答,俯首剔指甲中微垢。湘林的指甲,秋间把凤仙花渲染,猩红一点,娇艳非常,衣云不耐道:“你不告我,我去了。”那时蟹簖主人走来,湘林更怕羞,拉着秋菊走出茅舍。湘林先行,衣云后随,低着头很不自在。湘林回头低低道:“是你!”衣云一怔,旋复一笑道:“那么你还在梦里咧。”湘林道:“我真模糊了。”衣云那时面孔上也不觉幂着薄薄一阵红云,心中更热辣辣地有一种搔不着的痒处。当下衣云不再说梦,随意又搭讪着说了几句。湘林已到门首,和衣云点点头,走向里边去。衣云那时两只脚像虱步似的,挨着走回来。原来衣云和湘林,莫逆在心,已非一日,从小竹马青梅,轻怜密爱,只为贫富悬殊,双方没有议婚,两人伉俪之情,不免形于梦寐。衣云无精打采,走到塾中,碰见叔父祯祥,正在塾中伴老师吃粥。当下呼叱衣云道:“大清早在外闲逛,不图上进,不知你将来靠甚么金山银山吃着?莫论你爷娘没家私传下,便有千万贯金银给你,像你这样游闲浪荡,也不能做甚么人家,你已是这样大这样长,生男育女的时代,还不学好更待何时?不是我叔父多烦,你自去想想吧!你要成家立业,是时候了。”说得衣云冷泪偷弹,也不吃粥,坐着发呆。那李老师已吃罢粥,坐到一张案桌式的师位上去,带副眼镜,写一封书函。祯祥喝口粥,觉得已冷,递给个侍役道:“小三,快去换碗热粥来。”小三忙接过,换上一碗。祯祥刚和老师讲句话,一手接着喝了口,又觉很烫,骂道:“狗才,你瞧这样烫的粥,怎好叫人上口,哼!你真像颗木头。”小三忙又接过换上碗不烫不冷的粥,更添上盆四块盐鸭蛋,祯祥伸只指头,蘸蘸蛋黄,又道:“小三,这蛋是今天新剖的么?谁叫你又新剖个蛋?一个蛋要三十个大钱。狗才,你没三十个大钱,到哪里偷去?你吃人家的饭,不管人家死活,我问你,昨天剩下两块蛋,哪里去了?定是你偷吃掉,你今天又新剖一个,不是要想再剩两块你吃吗,哼!你休想休想。”说罢,把四块蛋细瞧一瞧道:“去藏好,明天拿我吃。”
小三连忙收下。那时老师送上一封信给祯祥瞧,祯祥道:“你读给我听吧!”只读到某某仁兄大人阁下,祯祥怒道:“他是我的佃户,谁同他这样客气。”老师忙去重写。祯祥吃罢粥,小三走上搬碗。祯祥瞧瞧小三面上,又怒道:“狗才,你撅着嘴,动气么?发怒么?你不想想,你吃人家的饭呀。你要享福,吃自己的饭去。”小三忙堆下笑脸,搬过碗,走向厨房去。看官,当知天下仰饭于人的,他字典中本没有个怒字。主人一怒,只好立死。惟施饭给人,天下第一快事。只要掌心有粒谷,英雄豪杰,便来颠倒你掌上。天下人人不能不吃饭,因此天下没一个好算英雄豪杰。要做英雄豪杰,先去学不吃饭方法。
闲言少表。当下老师把封信重行写好,读给祯祥听罢,祯祥点点头,又道:“你把那‘不来清远,定要开追’一句,旁边圈几个圈,多圈圈。”老师奉命自去,把枝笔圈得像葡萄累累,再给祯祥看过,封好交给祯祥。祯祥怀着,踱出书房,各处巡视去了。老师见东翁走后,便也吸筒水烟,唤衣云上课。把本《古文观止》圈出篇《滕王阁序》口讲指划了一会,再郎诵一遍给衣云听,却也字正腔圆,声调抑扬,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把个头颅,连打了七八个大圈子,不留心把副大眼镜掉在地上,连忙拾起一瞧,亏得没碎,已是脊汗盈盈。读罢一遍,唤衣云跟他读一遍,才叫其他三个学生上课。一个读《论语》的,唤沈冠英。两个读《大学》的,叫沈小方、沈幼方,都是祯祥侄子,各人上罢课,老师再吸一筒水烟,已是吃午饭。这天亏得祯祥出门去,各人安乐吃一顿饭。饭罢拿出笔砚写字,衣云临一页九成宫,一页十七帖,交到老师案上。冠英映写一页楷书,小方、幼方润红纸,老师伏在背后握着笔,教他依样描写。写罢通叠在案旁。衣云翻出本《唐诗三百首》朗诵。冠英、小方、幼方各人又乌鸦般噪一阵。老师说,要背书了。冠英背,小方、幼方狂读一阵,闹得老师听不出什么章句,只见他两片小唇颤动,音调像狭檐急漏,一泻已尽。小方背,两人亦如是,背毕,各人伏案待老师批评字课。老师研朱操笔,逐页加圈,有一字两三圈,有一页只一圈,尚不圆整,好像圈的那字,还美中不足,褒中寓贬,圈多的傲视圈少的,圈少的怀着无限失望。老师先放小方、幼方,衣云、冠英,尚有功课未毕。老师出两副对子,衣云较深奥,出的是“四野绿荫迎夏至”,冠英只四个字是“甜瓜晚熟。”两人思索了一回,写出送上老师评判。衣云对的是“一庭红雨送春归”,老师“那红字简实不通,我从生了眼睛,没见过天落红雨,替你改个黄字罢。那黄雨,便是黄霉雨,借用得很切。”说着,还诵了几遍。“一庭黄雨送春归”,觉得声调悠扬,自鸣得意,停会,问冠英道:“你的‘甜瓜晚熟’对出么?”冠英写上给老师看,老师忽拍案大怒道:“这算甚么话!有你这样的对么?”衣云去瞧瞧,却是“苦李先生”四字,心中暗赞很好,只为先生姓李,说他苦李,当然惹动气,他不禁掩口胡卢。老师道:“冠英,你快重对,对不出要关夜学咧。”冠英重写上一联道“盐菜晨生,”老师见了,赞不绝口道:“这一联好极了,你不但对得好,记性也很强。今天早上吃的一盆盐菜,委实不大熟,吃在嘴里,一点盐味也没有,你倒还记得,好好,放你回去吧。”冠英听得老师赞他,快活得飞奔而去。衣云那时也摺了书包,走出书房闲逛。四望天色,已是垂暮,归鸦乱噪,枯叶满堤,那西风还是不肯舍却无归宿的枯叶,依旧一阵阵刮得盘旋不定。衣云便一路踏着枯叶走来,脚下苏苏有声。走到一条极狭的堤上,堤外是澄湖,堤内是鱼塘,那鱼塘便是乡人养鱼的池子,直径不阔,河底也不深。乡人杜塞了闸口,装上两部戽水车,每部车上,男女老幼五六人戽水,一阵橘槔声,汨汨的水吊了上来,从堤曲里泻到外湖去,水声汤汤,清澈可听。那戽水的人,吊在根横竹子上,卷起脚管,精赤了脚,口中唱着田歌,倒也快乐自在。塘岸上有两个人巡视,大约塘主人。衣云问他道:“塘里的水要几天好戽干?”那人道:“说不定要四五天哩。”衣云又道:“今年鱼多么?”那人道:“今年端午落了雨,鱼不知要少几成哩。”衣云道:“怎么端午落了雨,鱼要少呢?”那人道:“端午的雨,便是鱼药,鱼吃了像砒霜一般。”衣云道:“这也奇怪,不知塘中统共有多少鱼?”那人道:“今年放下鱼秧倒也不少,十多块钱,有三四百条,不知养大了几条。”衣云道:“可有几种鱼?哪种顶多?”那人道:“鱼秧放下时,青钱、鲢鱼、混鱼统统有,不知那种鱼死得少,就那种鱼来得多。”衣云道:“我待你们戽干了水,倒要走来看看哩,很有趣的。”那人道:“我这个池子,放下许多本钱了,鱼秧哩,鱼粮哩,收成不知怎样,现在养鱼也没多利息了。鱼粮、鱼秧统统贵得加了倍。”那个正说着,塘中一尾大鱼泼剌一声,跳到三四尺高。衣云一吓,只呆呆瞧着水面上的水花,一个小小的圈子渐渐放大开来,直到没有。暗想这鱼大概自知末日将到,因此发急,只是受人畜养的,不论你怎样跳跃,总逃不出那个势力圈。想到这里,只觉心中一阵悲感。那时塘主人又对另一人道:“我们这池子里,不知怎样,每年总要生出五六尾大黑鱼,把弱小的鱼秧囫囵吞尽,倒受他的累。”那人道:“黑鱼、青鱼同是鱼类,为甚么黑鱼要吞青鱼呢?”那人道:“这道理我也不懂,只是强盗为甚么要杀人呢?”衣云暗想不差,同类相残,无非强吞弱肉。那时天色慢慢地暗下,四野西风,越吹越紧,彤云密布,寒气凛冽。乡人道:“今年年里立春,早冷的,天怕要下雪了。”衣云缓缓踱归,沿堤望望湖中,见一艘篾棚小船,从东面摇来,船窗开着,舱里坐一个人,只露下半身,不见面目。衣云蹲下身子一望,不是别人,自己的叔父,正在舱里把帐簿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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