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都市风景线 [book_author]刘呐鸥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47158 [book_dec]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作者刘呐鸥。1930年水沫书店出版,包括作者1928年至1929年写的短篇小说8篇,是中国第一本较多地采用现代派手法技巧的短篇小说集。小说运用适应现代都市生活快速节奏的跳跃手法、意识流手法、心理分析方法,着重暴露了资产阶级男女那种腐朽、靡烂、空虚、堕落的生活:他们把一切都化为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无所谓纯真的爱情,只有逢场作戏,如《游戏》、《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有一两篇也接触到无产者的反抗和斗争,如《流》。他的小说在暴露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时,采取欣赏的态度,往往带有不健康的内容,但在运用新的形式和技巧方面,具有开创的意义。 [book_img]Z_15049.jpg [book_title]游戏 在这“探戈宫”里的一切都在一种旋律的动摇中——男女的肢体,五彩的灯光,和光亮的酒杯,红绿的液体以及纤细的指头,石榴色的嘴唇,发焰的眼光。中央一片光滑的地板反映着四周的椅桌和人们的错杂的光景,使人觉得,好像入了魔宫一样,心神都在一种魔力的势力下。在这中间最精细又最敏捷的可算是那白衣的仆欧的动作,他们活泼泼地,正像穿花的蛱蝶一样,由这一边飞到那一边,由那一边又飞到别的一边,而且一点也不露着粗鲁的样子。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汗汁和油脂的混合物,使人们都沈醉在高度的兴奋中。有露着牙哈哈大笑的半老汉,有用手臂作着娇态唧唧地细谈着的姑娘。那面,手托着腮,对着桌上的一瓶啤酒,老守着沉默的是一个独身者。在这嬉嬉的人群中要找出占据了靠窗的一只桌子的一对男女是不大容易的。 ——呵呵呵呵。 ——有什么好笑呢? ——笑你样子太奇怪啦,瞧,你的眼晴满蓄着泪珠哪! ——大概是多喝了点“车厘”吧!但是除了酒,我实在也找不到什么安慰,移光,你相信吗?我今天上午从朋友的家里出来,从一条热闹的马路走过的时候,我觉这个都市的一切都死掉了。塞满街路上的汽车,轨道上的电车,从我的身边,摩着肩,走过前面去的人们,广告的招牌,玻璃,乱七八糟的店头装饰,都从我的眼界消灭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样地沉默。那街上的喧嚣的杂音,都变做吹着绿林的微风的细语,轨道上的辘辘的车声,我以为是骆驼队的小铃响。最奇怪的,就是我忽然间看见一只老虎跳将出来。我猛吃了一惊,急忙张开眼睛定神看时,原来是伏在那劈面走来的一位姑娘的肩膀上的一只山猫的毛皮。这实在不能怪我,山猫的祖先原是老虎,因为失了恋爱,正在悲哀的时候,被猎户捉去饲养,变成了猫儿,后来又想起它的爱人,走到山野里去,所以变了山猫的。总之,我的心实在寂寞不过了。倘若再添这些来时,或者我的生命的银丝,载不起它的重量,就此断了。我只…… ——到底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多的话语? ——……! 他不答,只瞟了她一眼。这时他才知道一盒的火柴都一根根被他折断了,弄得满身都是碎梗。 忽然空气动摇,一阵乐声,警醒地鸣叫起来。正中乐队里一个乐手,把一枝Jazz的妖精一样的Saxophone朝着人们乱吹。继而锣,鼓,琴,弦发抖地乱叫起来。这是阿弗利加黑人的回想,是出猎前的祭祀,是血脉的跃动,是原始性的发现,锣,鼓,琴,弦,叽咕叽咕…… 经过了这一阵的喧哗,他已经把刚才的忧郁抛到云外去了。 ——跳吧! 他放下酒杯说。 两个肢体抱合了。全身的筋肉也和着那癫痫性的节律,发抖地战栗起来。当觉得一阵暖温的香气从他们的下体直扑上他的鼻孔来的时候,他已经耽醉在麻痹性的音乐迷梦中了。迷朦的眼睛只望见一只挂在一个雪白可爱的耳朵上的翡翠的耳坠儿在他鼻头上跳动。他直挺起身子玩看着她,这一对很容易受惊的明眸,这个理智的前额,和在它上面随风飘动的短发,这个瘦小而隆直的希腊式的鼻子,这一个圆形的嘴型和它上下若离若合的丰腻的嘴唇,这不是近代的产物是什么?他想起她在街上行走时的全身的运动和腰段以下的敏捷的动作。她那高耸起来的胸脯,那柔滑的鳗鱼式的下节……但是,当他想起这些都不是为他存在的,不久就要归于别人的所有的时候,他巴不得把这一团的肉体即刻吞下去,急忙把她紧抱了一下。 ——步青! 她叫了一声,眼睁睁地望着他。 ——…… 他只默然,眼睛尽管地发焰。 ——步青,他快要来了,你知道吗?大概后天吧!他的信说H地的他的工厂最近闹了风潮,忙得避身不开,但是现在已经解决,大约两天之内就可以到这儿来。他还说来时要买一辆“飞扑”,和雇两个黑脸的车夫送给我哪! ——你真的要跟他去吗? ——或者,看那个时候我对他的感情怎么样。 ——你爱着他吗? ——不,但是我觉得他还可爱,卓别灵式的胡子,广阔的肩膀。前一趟他到我家里来的时候,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半天的话,后来呢,说我的颈部多么美丽,就把我搂入怀里,就在颈部上任力吻了一下。那时我险些昏了过去,因为从没有人说过我的颈部是怎么样好看的。他是一个爽快的汉子。跟从他是可以不时快快活活地过活的。不像你太荒诞,太感伤,太浪漫的,哈哈哈!…… 这晚他们从那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电光眩耀着的门口除了只留着数辆的汽车以外,街上四下里已经静悄悄的了。两排的街灯在那朦朦的白雾里露着像肺病的患者的脸一样的微弱的光线。远远地只听见着修路工人的铿铿的锤声。树荫里,鸱枭忽然叫了两声。 ——我们走一点路吧! 他们于是互相拥抱着,漫步着,向那朦雾的深处跑去——一个想着后天的“飞扑”,一个想着要从他的怀里溜出去的这鳗鱼式的女子。 一天下午,在办公室里,他拿着一枝红色的铅笔,正在点写时,忽然台子上的电话响了。 ——步青吗?啊,是的。他今天走了。我们昨天么,去坐车,晚上么,去看美琪白兰妮。他在我家里住了一夜,说那面还有点事情,要先回去。我大概再过几天也要离开这儿了。你忙吗?要不要来看看我的“飞扑”。六汽缸的,意国制的一九二八年式的野游车。真正美丽,身体全部绿的,正和初夏的郊原调和。它昨天驰了一大半天,连一点点吁喘的样子都没有,你说可爱不可爱?对啦,今天不要你来,我来找你吧!……不,不,我们在C公园相会吧!差不多……五点半!听见了吗?你怎么不说,让我一个人,……生气了,是么?我刚洗好澡,还没有穿衣衫哪!好了,五点半,别弄错,你的嘴唇来…… 他放下了听筒的时候,什么也再想不出来了。他的耳朵充满着她可气又可爱的声音,眼前只见她的影子在跳动——她刚出浴的肢体,湿了水的短发,不穿袜子的足趾……他只发呆地默然坐着。 壁上自鸣钟打了五下,他就胡乱地把台子上的东西整理一下,拿下帽子就走。 一路上他想,她像是真的要走的了。但是她不是爱着我么?她从来对于我的爱情是虚伪的么?不,谁也不相信她会说谎的。你看她说她爱着我的时候的那个神经质的嘴唇和那对焰光射人的眼睛哪!至少她在说她爱着我的时候,她是不骗我的。就是这会她也是爱着我的,我相信。但是她却要走了? 黄昏的公园,游人是不少的。两个卖笑妇孜孜的笑着从他前面走过。一个素服的牧师坐在花荫下看书。两只蝙蝠从那蔓藤中飞了出来,在低空中打了几个圈子,又向池塘那面柳丛里飞去了。他就找出一条空椅在那蔷薇满开的篱边隐处坐下。微风,和湿润的土味吹送来了一阵的甜蜜的清香。这大概是从过于成熟,腐败在树间的果实来的吧!黄昏渐渐爬近身边来,可是人们却一个也不想走,好像要把这可爱的残光多挽留片刻一样。忽然在他的眼前的微光里,一对脆弱的肉色的女足现出来了。 ——你这个人,真……怎么躲藏在这儿,给人家找了好一会。 她气冲冲地说。 ——那劳您的玉驾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 这是五层楼的一室,他凭着栏杆往外面望。黑𪒥𪒥的空中罩住一片生活的红光,下底是一片的灯海。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只露着不明了的轮廓,像海底的沙堆一样,垒在他的眼底下。近处一条灯光辉煌的街道,像一条大动脉一样,贯串着这大都市的中央,无限地直伸上那黑暗的空中去。那中间的这些许多夜光虫似的汽车,都急忙动着两只触灯,转来过去。那面交错的光线里所照出来的一簇蚂蚁似的生物,大约是刚从戏园滚出来的人们吧! 他这天薄暮,出了公园,陪她去看了第二次的日戏,后来在附近的珈琲店里简单地吃了一餐大菜,就被她扭到这儿来了——说是要同他谈一夕离别的话。 忽然一只手腕搭上他肩膀。 ——看什么?外面有什么好看呢?来吧!我们来谈话吧! 她扭扭扯扯一定要拉他到里面去。不提防,跄了一步,踏不上階段,哇的一声,滑了一交,他急忙挽她起来,扶入房里,使她坐下。她在灯光下,褪下袜子来看,埋怨地说, ——叫你好好进来,你不要,你看哪,皮都卷起来了。 他看她雪白的胫上有了两三点的血珠,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新鲜的手帕,忙跪下去,给她拂拭。忽一阵强烈的温气,从她胸脯直扑过来,他觉得昏眩,急想起来时,两只柔软的手腕已经缠住了他的颈部了——鼻头上是两颗火辣辣的眼睛,鼻下是一粒深红色的樱桃。他像触着了电气一样,再想回避也避不得了。 雪白的大床巾起了波纹了。他在他嘴唇边发见了一排不是他自己的牙齿。他感觉着一阵的热气从他身底下钻将起来,只觉呼吸都困难。一只光闪闪的眼睛在他的眼睛的下面凝视着他,使他感觉着苦痛,但是忽然消失了。贞操的破片同时也像扭碎的白纸一样,一片片,坠到床下去。空中两只小足也随着下来。他觉得一切都消灭了。 ——你真瘦哪! 一会儿,她抚弄着他的头发说。 ——你怎么这样地战栗;真不像平常的你。你怕,是不是? ——不,我不怕。你爱我吗? ——怎么!这不是证据吗? ——那么,他呢? ——他?啊,我知道了。你这个小孩子,怎么在这会儿想起他来了?我对你老实说,我或者明天起开始爱着他,但是此刻,除了你,我是没有爱谁的。你呢?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 ——那不是好了吗?还有什么话说。你我都有权利的哪! ——他要问你要呢? ——不会,他那种爽快的人,是不会发起这种疑问的。就使他问,我只对他说我跟别人家的女儿并没有什么分别就好了。 ——他相信吗? ——怎么不相信,就是老练家也有错误的…… ——但是他不相信呢? ——那我们管他不着了。文雅的人总知道女人是不常说真实的。他们总不敢发那种关于女人的秘密的愚问的。 ——…… 他语塞了,不知怎么应她才好。他觉得他自己太软弱了。他替将来的她底男人悲哀,又替现在的自己悲哀。 ——哟,想什么东西?好好一个人,怎么又消沉了? 她不依地,两只手腕紧锁住他,乱摇。 温和的阳光,爽朗地射在清晨的月台上。那面是刚被工厂里的汽笛声从睡梦中惊醒起来的大都会的脸子。它好像怕人家看见了它昨晚所做的罪恶一样,还被着一重朦朦的睡衣。火车快要开了。一阵阵匆忙的步履声也都停止了。 她看见他眼里有了两点珠光,忙对着他孜孜地笑着说: ——忘记了吧!我们愉快地相爱,愉快地分别了不好么? 她去了,走着他不知的道路去了。他跟着一簇的人滚出了那车站。一路上想:愉快地……愉快地……这是什么意思呢?……都会的诙谐么?哈,哈,……不禁一阵辣酸的笑声从他的肚里滚了出来。铺道上的脚,脚,脚,脚……一会儿他就混在人群中被这饿鬼似的都会吞了进去了。 [book_title]风景 人们是坐在速度的上面的。原野飞过了。小河飞过了。茅舍,石桥,柳树,一切的风景都只在眼膜中占了片刻的存在就消灭了。但是,这里,在燃青手中展开的一份油味新鲜的报纸上的罗马的兵士一样的活字却静静地,在从车窗射进来的早上的阳光中,跟着车辆的舒服的动摇,震动着。燃青是为要得到下星期月曜日将在新都开的一个重要会议的智识,被赶出了那充满着油味和纸嗅的昏暗的编辑室,到这早晨的特别快车上来的。 搭客并不多。除了几个武装凛凛的八字胡的将校格的军官们和一个带着家族的商人型的胖子以外,稍为引人注意的就要算坐在前头的一对像新婚的甜味还残留在嘴唇上的年青的夫妇。车中是满着含着阿摩尼亚的田原的清风的。燃青像服了一帖健康的汤药一样,把前夜的种种放荡的记忆和一切从都会里带来的不洁的印象抛出脑筋外面,觉得苏生了一样地爽快。火车刚开不过半个钟头,忽然又飞过郊外第三个小站了。拿着小竹竿的牧牛童,向着天风大声叫喊着。李树下的鸡群,像得了老鹰的攻袭警报一样,向着瓜田里争先地飞走。 燃青正要翻过报纸的别面来看时,忽然来了一个女人站在他脸前。 ——对不住,先生。 她像是刚从餐车出来,嘴边还带着强烈的巴西珈琲的香味,燃青站起来,让她进去把头上的一个小皮包拿下来当做臂垫子坐下,才知道他是占错了人家的位子。于是便在对面一条空的条椅上坐下。这一次,风景却是逆行了,从背后飞将过来,从前面飞了过去。但是风景此时在燃青,却和他手中的裁兵问题,胡汉民的时局观,比国的富豪的惨死跟革命的talkie影片一样不是问题了。他的眼睛自然是受眼前的实在的场面和人物的引诱。 看了那男孩式的断发和那西化的痕迹显明的短裾的衣衫,谁也知道她是近代都会的所产,然而她那个理智的直线的鼻子和那对敏活而不容易受惊的眼睛却就是都会里也是不易找到的。肢体虽是娇小,但是胸前和腰边处处的丰腻的曲线是会使人想起肌肉的弹力的。若是从那颈部,经过了两边的圆小的肩头,直伸到上臂的两条曲线判断,人们总知道她是刚从德兰的画布上跳出来的。但是最有特长的却是那像一颗小小的,过于成熟而破开了的石榴一样的神经质的嘴唇。太太,当然不是,姨太太更不是。女学生,不像这年纪……燃青正在玩味的时候,忽然看见石榴裂开,耳边来了一阵响亮的金属声音。 ——我有什么好看呢,先生? 燃青稍为吓了一下,急忙举起眼睛来时恰啮了她的视线。两颗含着微笑的银星。 ——你还是对镜子看看自己哪,先生,多么可爱的一幅男性的脸子! 他的惊愕增大了。他虽受不起她的眼光的压迫,但也不就把视线移开,大胆地说, ——对不住,夫人,不,小姐,我觉得美丽的东西是应该得到人们的欣赏才不失它的存在的目的的,你说对不对? ——真会说……可是,这一路线,你是常走的吧! 又是微笑的银星。 ——对啦,职业上……但是这么可爱的早车,我却是第一次。 他们的会话就这样地开始了。燃青为要保持绅士的尊严,并不去向她寻根问骨,但是她却什么都说了。自由和大胆的表现像是她的天性,她像是把几世纪来被压迫在男性底下的女性的年深月久的积愤装在她口里和动作上的。从她的话里,燃青知道了她是一个大机关里的办事员,而且已经是一位夫人。她的丈夫是最近去在这条铁路上的一个县里当着要职的。 ——那么,你是要去找他的了吧! ——对啦,本来他应该在每个week-end回来一次的,但是这一次因为他那儿有些事情,所以前次他回来的时候叫我一定在这个week-end去他那儿去陪他一两天,并去赏赏县里的风光。 她是用着微笑和自若的态度讲的,对于她这不藏不蔽的小孩气,燃青不但不觉得好笑,而反生起了敬畏和亲爱的心。 忽然一阵隆隆的声音从车辆的底下响将起来。过桥了。由河原吹上来的青色的凉风把她额下的短发翻过一边,使她眼底的微笑越发精彩。她把手中的小镜子收在匣箱里,再续上她的话了。 ——后来我对他说,如果他不能回来,就在县里找个可爱的女人陪一两天不是很好吗?大大的一个县里漂亮的女人总是不少的,要找个适意的女人总算不难。但是他反说,县里的女人他是不敢领教。他的意思是县里的女人不但是没有都会的女人那样经过教养的优美的举动,就是有了优美的举动,也没有都会的女人特有的对于异性的强烈的、末梢的刺激美感。他是文化的赞美者,但是我的意见却有些不同。我想一切都会的东西是不健全的。人们只学着野蛮人赤裸裸地把真实的感情流露出来的时候,才能够得到真实的快乐。 ——你的意见真不错。但是,有时候像你这样缥致的都会人也是很使人们醉倒的。不瞒你说,我自看见了你的瞬间,我这颗喘吁吁的心脏已经就在你的掌握中了。 微笑的眼睛和微笑的眼睛的啮合,同时隔开了他们俩的中间的台子底下的燃青的胫骨上也受了尖锐的一击。痛虽是很痛,可是心里却觉得是一种酸快的痛。他向下看见了,两只踏在像鸽子一样地可爱的高跟鞋上的小足,和露在短裾口的两颗圆圆的膝头。 ——我不想你这样缺乏油脂的人也会说这种话。 ——你说我瘦是吗?瘦,瘦身体才能直线的。直线的又是现代生活的紧要的质素哪! 火车走近车站了。水渠的那面是一座古色苍然,半倾半颓的城墙。两艘扬着白帆的小艇在那微风的水上正像两只白鹅从中世的旧梦中浮出来的一样。燃青觉得他好像被扭退到两三世纪以前去了。 停车了。跟着一阵阵喧嚣的人声,车内的空气也渐渐地不安起来。下车的,上车的,叫卖的,搬行李的,接客的,送客的。那个商人胖子的小的女孩,因她母亲不肯给她买洋囝囝竟哭将起来。全车站里奏的是jazz的快调。站在煤的黑山的半腹,手里急忙动着铁铲的两个巨大的装煤夫,正构造着一幅表现派的德国画。燃青又在现在苏生了。同时他听见他眼前这个不常碰到的漂亮的旅伴对他说。 ——我若是暂在这儿下车,你要陪我下车吗? 女人的眼睛是讲着什么似的。燃青是暗中摸索的样子。半刻他便恭敬地向她说, ——夫人直线的地请我,我只好直线的地从命是了。我觉得这像是我的义务。 两个人的行李合起来就是两只小提包。他们下来时,从机关车刚起一道白色的蒸气,出发的汽笛就响了。 开门进去就有一阵浓厚的空气触鼻。NO.4711的香味,白粉的,袜子的,汗汁的,潮湿了的皮包的,脂油的,酸化铁的,药品的,这些许多的味混合起来造出一种气体的cocktail。这里是旅馆的一房间。仆欧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之后,女人忽然抱着燃青,在他唇上偷了一个蛮猛的吻,然后说, ——我从头就爱了你了。 她去对着大镜梳理了一会头发,回来拉他的手说, ——我们外面去吧!这么可爱的地方。 燃青虽是不服,但是他知道去推翻女人的瞬间的想念是无益的。 傍路开着一朵向日葵。秋初的阳光是带黄的。跨在驴上的乡下的姑娘,顺着那驴子的小步的反动,把身腰向前后舒服地摇动着,走了过去。杂草里的成对的两只白羊,举着怪异的眼睛来望这两个不意的访客。下了斜坡,郊外的路就被一片错杂的绿林遮断了。 分开着树枝,走着没有路的路进去时,他们就看见眼前一个小丘。一只粉头的鸟儿飞过头上去了。她说她的足痛,把那双高跟鞋脱起来拿在手中,用着那高价的丝袜踏着草地上爬上丘去。 她是放出笼外的小鸟。她跳动着两只好像是只适合于柏油铺道上的行走的奢华的小足向前一步一步强健地爬上去,花边从裾里露出来了。到顶上时两个人都是喘吁吁的。额角浮出了几粒真珠。但是大腿下却觉得草地真是凉爽的。 ——我每到这样的地方就想起衣服真是讨厌的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只留着一件极薄的纱肉衣。在素绢一样光滑的肌肤上,数十条的多瑙河正显着碧绿的清流。吊袜带红红地啮着雪白的大腿。 ——看什么?若不是尊重了你这绅士,我早已把自然的美衣穿起来了。你快也把那机械般的衣服脱下来吧! 燃青虽然被她吓了一惊,但是他在这疲乏的时候却也觉得这衣服真是机械似的,真是无用的长物。他再想,不但这衣服是机械似的,就是我们住的家屋也变成机械了。直线和角度构成的一切的建筑和器具,装电线,通水管,暖气管,瓦斯管,屋上又要方棚,人们不是住在机械的中央吗?今天,在这样的地方可算是脱离了机械的束缚,回到自然的家里来的了。他不禁向空中吸了两口没有煤气的空气,勃然觉得全身爽快起来。同时又觉得一道原始的热火从他的身体上流过去。 他这时知道女人怎么忍耐着足痛,快跑了许多的路带他到这样寂寞的地方来的了。 ——你对云讲着什么话? ——我正想着你这身体跟你的思想正像那片红云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真的吗?那么我就要使它无拘无束伸展出来了。 她的眼里点起火来了,软绵绵的手臂早已缠上颈部去。 地上的疏草是一片青色的床巾。 这天傍晚,车站的站长看见了他早上看见过的一对男女走进上行的列车去——一个是要替报社去得会议的智识,一个是要去陪她的丈夫过个空闲的week-end。 [book_title]流 紫色的黄昏支配着场内,一层薄烟的轻纱罩住着人们的头上,辨不大出他们的正体。人并不多,厅也不大。四面石竹色的粉壁上飞舞着一群有翅膀的小爱神,向人们张着危险的弓箭。 镜秋跟着堂文坐下去时,觉得臀部下有了柔软的反动力。舒服和安静的意识,同时眼睛的面前就有了白的东西光闪着。巨大的圆背上,一个精光的秃头颅。他的旁边是一只亚拉斯加的黑熊。熊是断了头发的。褐色的绢丝的断面下垂堕着一对动摇着的翡翠。 ——不多几分钟了。 堂文好像怕扰乱了场内沉静的空气似的,在镜秋的耳朵边轻轻地吹了几个音。 堂文和镜秋是主仆的关系。镜秋是被堂文的父亲,一个大纺织业家,买去了脑筋和精力,做了他的纺织机的一部,替他生利息的。当初镜秋也不过是他们工厂里几千雇用人员中的普通的一个,然而这刚离了学校里的实验室的青年,不知道那一部分被老主人看中了,入厂后不几时,竟被收用做秘藏人员,连住也搬到主人自己的宏大的家里去了。老主人的意思好像是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跟前,预备做一个现年十三岁的女儿的丈夫的后补,好令将来帮助着不大聪明的自己的儿子,顾护自己的事业的永兴的发展。实在这种事情在豪家的家庭里是常有的,因为豪家们的儿子大都逃不出遗传原理的支配,成人之后,多具有怠懒,放荡,发狂种种的危险性。镜秋不用说是跌入了老厂主的女儿政策的一个。 ——这儿本来是不应该两个男人同来的,损失太多了。 正苦着赶不出酒后的忧愁的镜秋忽又听见身边的堂文少爷,指着贴在前列的椅背上的小白纸条,这样说。纸条上是“开映中不许发奇声,唯手足的实行不妨”几个外国字。镜秋觉得堂文嘴角边一个猥邪的微笑射住了他。 忽一会,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桃色的光线把场内的景色浮照出来了。左边的几个丽服的妇人急忙扭起有花纹的薄肩巾角来遮住了脸。人们好像走进了新婚的帐围里似的,桃色的感情一层层律动的起来。这样过了片刻,机械的声音一响,场内变成黑暗,对面的白幕上就有了银光的闪动。尖锐的视线一齐射上去。 舍有刺戟性的好色的法文的长文一过,就现出一幅刚出了水的维那斯之图。站在海边的维那斯把身子hula式地摇了几摇,葡萄的香露水便滴下小丘的蔬草上去。冒犯规则了,嘻嘻的声音忽在黑暗中发了两个。其次是嫫娜凡娜,在敌将的行营内脱去了大衣的凡娜。敌将是忘了战争吗,被花香魅倒了的黄蜂似的,只把鼻尖拿去花心间旋转着。过去是神经昏乱了的爱丽司小姐。但是在旅馆的大餐厅上丢去了抹胸的她却并不失神,登上嘻嘻地狡笑着的眼睛和牙齿齐射的酒台上跳起却尔斯顿来。 一瞬间,镜秋前面的秃光头倾斜了,同时他便看见黑熊的头变了两个。哈哈,这是所谓两个男子同来的损失的理由吗,他心里想着,觉得刚才多喝了点的Old Tom在他的血脉里发作起来。手足只是发抖着桃色的兴奋。 然而银幕上的风景又换了。这回是两只螳螂相斗之图。打了败仗的雄的螳螂昏醉地,但是很满足地一直等着雌的来把他渐渐地吞下去。谁说雌的是弱者呢?忽然Close-up来了。蓬乱的黄金绢丝,死去了而活着的眼睛,裂开的石榴,行空的足。又是long-shot。激情泛滥了。筋肉的吸引,反抗,骨节鸣动的声音……眼都花了。 紫色的黄昏忽又支配了场内,人们都回归现实了。镜秋觉得眼底里发焰,脑筋像要破裂似的,急想走时,堂文紧扭住他细声地说, ——忙什么,还有哪,更妙的……喂,喂,镜秋你瞧,那不是青云吗? 镜秋忙坐下来睁大眼睛看时,果然坐在前几列右方的柱边一个少妇的朦胧的半面画确实是青云。青云是堂文父亲的第三房。但是虽在这地方发见了她的踪迹,镜秋却并不觉得怎样稀奇。因为她自老太太逝世之后,主人再娶了第四房,家里的几个主妇中她就算最空闲的了。家事有第二房料理着,小小姐是家庭教师的晓瑛看护着,老爷又还醉在第四次的新婚的梦里不醒,有了吃,有了穿,天天只与无聊相对着,谁禁得住她不出来闲散一下。虽说这地方有点不妥,但是若不是老爷教了她,她那里会晓得。镜秋觉得堂文话里似乎有刺,忍不住心头的郁愤,忙说: ——青云是青云,但是我们都来了,你叫她不要来呢。 ——喂,你……不是来不来,你看看她的邻席哪。 堂文不满足地用嘴角向那面撅了一撅说。 镜秋再抬头看时,真的看见她跟邻席的一个养着巧妙的考尔门式的胡子的青年肩膀相依靠着不知道密切地在讲些什么。但是这时,忽见半面画一转,那面射过两道眼光来。一瞬间,青云脸上的一种很大的摇动,是镜秋不能放过的。她注意到这儿两个人的存在了。 这时幸亏壁面上的银光再闪了。这一次是走出了原野的野兽,轮舞,互斗,雌的变做雄的,雄的变做雌的。几只雄的斗一雌的,几只雌的斗一雄的。牙和牙的相砍,肢和肢的相击……可是镜秋觉得堂文的精神是不全在画面了的。他的兴味似乎移到青云的身上去了。 映完之后,镜秋便在微光中看见青云忽忽地向身边的青年私语了几句,离开了他,走近堂文这儿来,眼底里蓄着两颗真珠。 ——胡子真漂亮呢? 堂文把“捉住了”改了这样说。 瞬间,恐怖捉住了她,但是随后勉强的微笑却从泪痕的脸上浮泛出来了。 ——呃, 她不应而钩上了堂文的手臂,拉着走了几步,抬起笑脸央求地向他说, ——我们外面走一走好么。 跟着一丛人,下了石階,踏着碎石小路,经过中庭的菊花坛,就出了武装的铁栅门。再穿过几所房屋,转了两转,三个人就踏出了小巷的阴影,同时街道的铺石上便印出了三个瘦长的影子。 淡黄的光线还在透明的空气底下乱舞着。被叶儿弃掉了的树木从头上向行人伸着乞怜的裸手足。有点冷。镜秋跟着堂文和青云的背后走着,紧把两边的肩膀耸起来,使寂寞的头部缩进大衣的领襟里去。 镜秋还按不住被刺戟了的神经的跳动,默默地心里想。哼,这就是堂文之所谓眼睛的diner de luxe吗?花着工人们流了半年的苦汗都拿不到的洋钱,只得了一个多钟头的桃色的兴奋。怪不得下层的人们常要闹不平。富人们的优越感情我也有点懂得,可是他们对着舒服的生活,织绸的文化,还有多少时候可以留恋呢?就从今天来在那儿的观客看,他们身虽裹着柔软的呢绒,高价的毛皮,谁知他们的体内不是腐朽了的呢。他们多半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不是性的不能的老头儿吗?他们能有多少力量再担起以后的社会? 羊毛的围巾,两条,裹着处女的酥胸迫近来了。刘海的疏阴下,碧青的眸子把未放的感情藏匿着。独身者,携着手杖当做妻子,摩着肩过去。鼻子和胡子移进烟斗来了。披着青衣的邮筒在路傍,开着口,现出饥饿的神色。 ——怎么啦,镜秋,快点跑。 堂文和青云停步在前头叫着。他此时的脸上讽刺的神气已经销沈,满脸的春风早把青云的短发吹动起来了。 ——天气太好了,我们想再走几步,你先回去吧。 ——好的。你们可说定个地方我好叫阿荣开汽车来接。 ——用不到了,你回去就是,我们晚餐或者不回来的。 ——哼。 镜秋只从鼻子里哼出半个声音,这时他的轻蔑的脸色,他们并不曾注意到。 镜秋心里充满着无名的郁悴,一个人坐了电车回到家里来时已经上灯了。他经过书厅时听见晓瑛还在教着小姐的书。他并不去惊动他们一径回到隔院自己的房间。但是被强烈的酒,神经的刺戟,和一种义愤唤了起来的他的心奥的爱情,却烦缠着他,使他一刻也不感觉安宁。他是爱着晓瑛的。但是问题却是晓瑛对他不时像是永久冰结着的炬火。晓瑛是今年的春天应着报上的征求来在杨家里专工教小姐的课外书的。她的履历,镜秋所知道的只是她曾在内地的大学念过两年书,后来因为闹了风潮,被开除了而已。这半年来,她会完全占领了镜秋的心,使他顚狂欲倒似的,并不是她有了美丽的容姿,或是有了什么动人的声色。她可以说是一个近代的男性化了的女子。肌肤是浅黑的,发育着的四肢像是母兽的一样地粗大而有弹力。当然断了发,但是不曾见她搽过司丹康。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时从那额角的散乱着的短发阴下射着人们。可是镜秋却老是热狂着她,不晓得感到了她的什么魅力。 镜秋在房里踱来踱去的走了半天仍不能把发了性子的神经镇静下去,于是便拿出藤椅子来在階下轻烟似的残光里抽着香烟。东方的露空里挂起土耳其的国旗来了。 ——你不忙吗? 忽然晓瑛,手里拿着一本书,微笑着,站在他的背后问。镜秋不答而向后抬起头来看着她想,又是问字了。晓瑛常常拿着英文的难的单语来问他。前一次曾拿了一本布哈林的英译的唯物史论来,一定要他把“史的”的意义说明给她听。 ——你只在问书的时候,才像个有感情的人呢。 她并不想答应,手指着书上的一页说。 ——这是英文吗?怎么念的,a priori? ——晓瑛,我爱着你哪,我这心你不懂吗? 镜秋紧急捉住了她的手臂,眼睛圆睁睁地问着她。但是晓瑛却只给了他一眼,脱了他的手,慢慢地从地上拾起书来,不见有半点感情的变动。 ——你不懂吗,我一定要娶你做妻子? 镜秋再用力表明着说。 然而晓瑛仍不答复,自去坐在石头上,默默地翻看着书。镜秋满身的血跃动着,不知道怎么才好。他觉得眼底一道热水滚了出来,便去蹲在她脚边的草地上,用柔声,恳求地对她说着。 ——晓瑛,我这心,你真的不懂吗?我为你弄得理性都昏乱了。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我这半年来对于你的崇拜,真是不能鼓起你心里半点波纹吗?你相信我吧,我要你做妻子哪。你好好的给我一个好的回音,好吗? ——你再继续爱着吧,我很欢喜看你爱着哪,正像一只可爱的禽兽! 晓瑛半微笑着这样回答。 镜秋觉得好像被宣告了死刑一样,站起来,点着了香烟急速地大嘴抽着。 ——Good morning! ——Kou-m-o-o-o ——Prince of Wales has lost his hat! ——Cri…… 小姐在院子里的灯下教着鹦鹉学着英文。是愉快的饭后。镜秋腋下夹着一根手杖想走过院子时,小姐忽叫住了他说。 ——那儿去,镜秋! ——没有,街上散散步。 镜秋没精采地说。 ——我也要去。 黄色的声音。镜秋虽觉得不耐烦,但也不见得有什不好的理由。 ——你要去,向二姨去说一声。 ——好,你等着,别走了。 她飞也似的走了进去。一会,披着毛围巾出来。于是两个人便走出了大墙门。小姐的爱狗沙留基看见了追上去,一块儿去。 两个出了树木路。四围是静寂的,很少人影。遥遥的东面的黑空,受着热闹的区域的灯光的反照,布出一大片的红彩。 ——你欢喜倪先生吗?我今天什么都看见了。 忽然小姐靠近镜秋说。女子十三是半大人了。镜秋不禁觉得一跳。 ——没有法子呢,她不喜欢你,她有点傻哪。她接着说。 ——别讲先生的坏话。 ——怕什么,我不喜欢她。 ——你喜欢谁,那么? ——爷爷我不喜欢,哥哥更不。二姨,三姨,四姨都不喜欢我。我最喜欢死去的妈。她最痛爱我呢。第二,我……你。我欢喜你。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羞怯怯地瞧着镜秋。镜秋真想不到会从这不懂什么的小女的口里听出这种话。他可怜了被晓瑛戏弄的自己,同时感激这个小女对于自己的莫名其妙的羡慕的感情,即时觉得心里有想把这弱小的身体紧抱入怀里的冲动。他站住在街角的巨大的房子的阴影内,把那小小的鹅蛋脸扶在双手里,热看了半晌,温柔地说; ——你真可爱! 这时她那小朱唇,尖缩着,向他凑上来,等着他的接吻。但是镜秋却踌躇了。他觉得不该在这黑暗的街头偷小女的吻。而且她的爱狗沙留基不是蹲在铺石上监视着他们吗?它那大的木耳似的下垂的耳朵,金闪闪的眼睛,和挺起强健,敏快的前腿,坐在铺道上的样子,现出好像是她的守护神。然而它却动也不动,神气仿佛要说“爱抚吗?爱抚是我们看惯的,有什么希奇。我们的祖先曾在Sphinx的脚边的金饰的帐幕内天天看着Pharaoh和他的美丽的妃子做着秘戏呢”。于是镜秋便向下印下了一个强烈的吻,把向着晓瑛泄不出去的感情塞入这小小的朱唇内。 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在一家美国人的珈琲店的炉边吃了两杯冰淇淋就回来了。 镜秋把小姐送回上房,回到自己的房门时忽觉得里面有灯光。他一进去,就看见晓瑛披着斗篷在桌上翻书。又是问书了,他想。 ——回来了吗,小姐呢! 她不回顾着问。 ——小姐上房去了。你问什么字? ——没有什么字,你还是自由地睡了吧,我不敢请教你了。 ——哼,在lady的当前睡觉?你想教把etiquette改作了吗,是不是? ——用不到改,假如觉得一个人不高兴,我可以陪你睡。 哼,又来搬弄了,镜秋想。可是她却闭了看着的书站起来,把斗篷脱了,里面只挂着的一层薄薄的睡衣露出了。镜秋摸不着脑筋,当她一跳就想攒入床里去的瞬间,把她捉在腕里,兴奋着问, ——别吓人,你是不是认真要嫁我了? ——有什么嫁不嫁。冷哪,让我睡了吧。 镜秋觉得好像被狐精迷了的样子,一时想不出什么来,但是他的强大的手臂竟像得到了什么不意的美饵似的早咬入弹性的肌肉去了。 上面是接吻的骤雨。 翌晨,镜秋口里发着尖声,吹着无名的小曲到工厂里去。但是工厂的空气却不是他心里那么样地晴朗。两三天前工人的形势,就变险恶了。纷乱的事件是工人们要求厂主实行前次厂主预约了她们的工作增涨期的工资的升加。在这工厂,工人和厂主的纷扰,调停的职役不时都是落到镜秋一个人身上来的。因为厂主知道他在工人间很有众望。厂主对他的好遇大半也就是为了这个。但是这一次却不见得那么简单了。他在厂主和工人们的代表两者间跑了好几次还不见得有解决的曙光。在镜秋看起来这事情完全是厂主的不对。约定,无论是那一种,本来是应该践行的。何况工作增涨了许多,而且是很苦的。然而厂主却说,增资是增的,但是要待明春。照他这样子推测,镜秋疑心主人是要在这增涨期的过后,拿着没有工作做理由把工人一个个渐渐地开除了的。他觉得很不快,这天不到放工的时候就先走了。 街上刚是rush hour。电车,汽车,黄包车的奔流冲洗着街道。镜秋在许多人头和肩膀的中间游泳着走去。两匹黄狐跳过了,蹲在碧眼女儿肩上。然而镜秋却忽然走入神仙故事的国里去了。玻璃橱的里面,洋囡囡正与老虎,大象,狮子和这些猴狲,大耳狗,黑猫,耗鼠的小动物嬉嬉地游戏着。只是半脸黑,半脸白的比也鲁却站在橱里的一角,红着眼圈,无故地流着泪。 可是神仙故事的国里却也响着警醒的暴音,玻璃上映出来的是街头的美利坚兵从车夫的头上降了一身的铜货的珠雨,足蹴了两蹴,口里乱骂着,扬扬得意地走了去的图画。对啦,镜秋想,不是做着梦的。这是现实的国里呢。这些做着苦马的棕色的人们和这辉煌的大商店里的商品的成山的堆积是表示着什么呢?这些车马的潮流,这些人头的汎滥?这个都市不是有了这些腌脏的棕色的人们才活着的吗?是的,他们是这都市的血液,他们驱驶着全身使机械活动,使人们吃着东西,穿着东西,使这都市有寿命,有活力。这都市的一切都是出于他们的手里的,谁说这都市的全财产不是他们的呢。但是他们不时都像牛马似的被人驱使。 卖报的俄人在他的脸前提出一页的外国文来了。头号活字的标题报的是外国的皇帝即位祝贺式的盛况,但是外国的皇帝即位跟这国的这些人们有什么关系呢,镜秋想,那用得到这么大的报告。新闻记者的头脑是昏乱了吗?但是,不错,外国的皇帝不是买缚了他们的全力的主人吗? ——啊,老爷,老爷! 化子伸着长手在镜秋脸前叫。恰巧他身边没有半个铜子。 ——啊,老爷?啊? 化子在后好像责着他。他并没有半点乞怜神气,态度很是不逊。然而镜秋却这样想,是的,要讨一点被人家掠夺了去的东西回来,何必客气。 ——啊,镜秋! 这一次却是美丽的金属声从后面唤着。镜秋回头来时看见是青云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大堆物品,被大百货店的筑建的怪物吐出在大门口。 ——快来给我帮忙一下。 这是命令,镜秋想着,走上去。 于是镜秋便跟着她横断了油滑的马路再进对面的一间百货店里去。绸缎部哄聚着一切虚荣的女人们。这种好,这个也要,长三在狎客的脸前不顾他的眼睛变黑变白,甜密地说着。全丝面的法国缎子是灯光下的镜子。 ——这好看吗? 青云把缎子卷缠在腰身上,装着体态,轻笑地问。 ——啊,不错!可是你穿起了这个到街上去跑,恐怕要吓死了小胆的人们呢,正像一条出洞的青丝蛇! 他们又在楼下买了一瓶“nuit espagnole”的香水便出来。 ——你不觉得肚子饿吗?我们吃点东西回去吧,晚饭还早呢。 镜秋从命跟她进了广东面食店。她们觅了温暖的一角的box,隔着条小台子相对着坐下。仆欧走了之后她便拿出粉纸来搽着鼻子。 ——怎么,你累了是吗? ——不。 ——满脸忧容,你不高兴跟我同吃吗? ——不,工厂里的形势你晓得吗? ——工厂里……又是要闹工潮了,是吗?那却很有趣。 ——人家拼命的问题,你只觉得有趣两个字吗?工厂又不是你的主人的吗? ——不,我一切的现像却感觉得有趣。第一,我自己的办法是很有趣的,你不晓得吗? ——哼,怎么样子? ——主人不是很有钱的吗?我们只须拿点温柔的手段出来,是多少都可以得到的。穿有,用有……所以我要尽量地狂逛他个痛快。 ——怎…… ——有,有钱有时也是很无聊的。你知道他是那么衰老了的。时常不找点刺戟……新鲜的,有变化的。 ——哼,新变化,你好似欢喜考尔门式的胡子的呢。 ——考尔门式的胡子?……啊,那天的那一个?我都忘了。可是不成功的呢,被堂文……你们吵闹着。 ——后来你们到什么地方去散步,旅馆? ——晓得了,还要问。 她微笑着,拿起仆欧和点心一块搬来的汤匙。两个吃着,再继续会话下去。 ——你欢喜他吗?不怕主人知道? ——因为怕知道,所以……。他以前有机会就闹着我。但你晓得他只是皮和骨造成的,谁要他。那天是无奈何,不然,他一告诉了,我不知道怎么好呢。我在女学时有个青年很爱慕着我。他的样子很可爱,又温善。我也很爱着他,可惜他家里不大好,我毕业后,就到杨家来了,我不喜欢工作,怕饿死。不晓得他以后怎么了……。可是堂文呢,我看他不敢再来胡乱了。我已经教示了他。他那种身躯是太无理的。第二期,你知道吗,胸膛。我想教他个后来不敢,种种地搬弄着他,用尽我全身的气力,像这样的…… 台子下的镜秋的腿上感到了别的两条腿的软肉的强紧的压力,急忙放下刚拿起来的汤匙,回避了对面一对发焰似的视线。 ——镜秋,你这腿多么强大有力呢?我从未曾看见过的。 这时青云已经吃完了碗里的东西,揩过嘴,拿出粉纸来专搽着脸。她装着魅人的体态说, ——我觉得很累了,买东西,东跑西跑,你要不要陪我找个地方去休息一下? 镜秋只对她点了点头,给她表示个多谢,于是便站起来,替她给了钱,把她扭也似的带着走出街上来。但是一到小巷口,他却忽然叫住了一辆黄汽车,把那捉不着头绪的她和她的许多物品一块儿推进车里去。 镜秋重又一个人走着,觉得好像看完了一部资本主义掠夺史一样心底里很不愉快。 回到家里一看,晓瑛跟小姐应该在着的书厅上却静寂寂地一个人也不在。问了问丫头才说倪先生早上有两个女人来叫了她出去,中饭也没有回来吃过。小姐是到爱文义路姨母家里去了。 这晚上他焦急地等了好几个钟头,却并不见晓瑛半个影子回来。 第二天早晨是微雨。镜秋因为起得慢一点,简单地吃了碗面便奔到工厂去。工厂内工人们蚂蚁似的一堆堆在细雨中的空地上私私地议论着,不听见有机械的声音。真的罢了,镜秋想着,正要走进总务处时,忽然从傍边出来的两个工人代表看见了是他,急忙凑过去说, ——吴先生,你再来替我们出力一下。厂主对你好一点。虽然我们的阵容是已经预备好了的。 镜秋,一脚踏着石阶上,停了半晌,咬了一会牙根,方才坚决地说, ——好。算在我身上。你们稍等一下。 总务处里面,老厂主正集着干部的人员,讨议着对策,老厂主一看是镜秋,便说, ——来了吗,镜秋。你再来展个手段。叫他们只再等两三个月。 ——不成的,厂主。我看还是承诺了他们的要求吧。这一次不比前回,他们的战斗力是充足的。要由罢工而损失巨大的利益,不如一个人一天加了他二十个铜子儿。 ——傻子,吃什么饭!一个人二十,一个月多三千多块钱你晓得吗?此刻起给我滚出去。可惜了我的米。 镜秋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老了的野兽,争吃着半只小兔肉雷吼着一样,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好笑。厂主的顽迷,可恶,他老早就吃不消了。 ——哼哼,三千块还是拿去买串珠送给几房的太太去分送她们的情人吧! 他并不想纷争,只这样留了几句利刺刺的话,走出外面来。 但,忽然看见晓瑛在一群正在厂内示威的女工们的前头,手里拿着面小红旗,高声叫唤着。哈,就在这儿干着这种事情吗,他想,忙凑近去,似乎要说,好久不见了,我多么焦急着要看你呢。可是晓瑛却把他上下看了一会,一话不讲,神气似乎要说,你以为我爱上了你了吗?前晚上的那是一时的闲散,工作正多呢,那里有工夫爱着你。 对啦!镜秋一瞬间想,臭老头,你打算开除了我就没有工作吗?真的工作在这儿刚要起呢。我不是活着要被人家使用的,我是为要工作生出来的呢!于是他便挺起他那澎湃然有风的身体,加入那工人们的行列去。 [book_title]热情之骨 午后的街头是被闲静侵透了的,只有秋阳的金色的鳞光在那树影横斜的铺道上跳跃着。从泊拉达那斯的疏叶间漏过来的蓝青色的澄空,掠将颊边过去的和暖的气流,和这气流里的不知从何处带来的烂熟的栗子的甜的芳香都使着比也尔薰醉在一种兴奋的快感中,早把出门时的忧郁赶回家里去了。他觉得浑身的势力奔流,好像有什么不意的美满在前头等着他似的,就把散步的手杖轻轻地漫拖着走。 可是这时从他肩膀摩擦过去的两个白帽蓝衣的尼子却把他唤到故国家乡的幻影里去了。也是这一样天清气朗的太阳之国,地中海的沿岸。他走的是一条赭褐色的岩边的小径。傍边是这些像吃饱了日光在午梦里睡觉着的龙舌兰。前面的空际是一座巍巍地耸立着的苍然的古城,脚底下的一边,接近断崖深处,是一框受着吉夫拉尔达尔那面夕阳反照的碧油油的海水。雑草间微风把罗马时代的废趾的土味送过来。他仿佛听了喷泉边村里汲水的女儿们嬉笑的声音。然而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气味似的忽在一片光亮的玻璃前住步了。 玻璃的近傍弥漫着色彩和香味。玻璃的里面是一些润湿而新鲜的生命在歌唱着。玫瑰花和翠菊,满身披着柔软的阳光正在那儿谈笑。好乐的丁香花也同那怕羞的Marguerite老是不依地吵闹着。只是瓶里头的郁金香却伸着懒腰,张开大口,打着呵欠,想抽空睡一睡午觉。比也尔在棕栏的后面看见一个女性的背影,便由一扇半开着,写着“Say it with Flowers”的金字的小门进去。 ——你这儿是有香橙花的吗,姑娘? 从花的围墙中跳起来的是一个花妖似的动人的女儿。 ——你要香橙花吗,先生?那你不到温室里去是没有的。 一对圆睁睁的眼波,比也尔心头跳了一下。 ——是的吗?可是诱惑我进来的确是香橙花香呵。 ——啊,先生是不是刚喝过可可?你试闻一闻这花看哪,可不是仿佛有那种香? 她把一朵从这些渊明菊,Cineraire的中间拾起来的大轮金盏花拿到她这买花客的刮得光滑可爱,刀迹苍然的下颏去。 比也尔向后稍退,把手杖从腋下拿了下来说, ——不错,正是这个。可是你怎么说我刚喝了可可? ——…… 比也尔只看见红海里浮出两扇的白帆,并听见人鱼答应的声音。比也尔再用眼光催促着她。 ——呃,我只觉得在甜密的兴奋之后闻了这金盏花似乎有那种相近香橙花香的。 ——哟,姑娘,你像是春神的花园里出来的。 比也尔从没见过像在他襟前纤弱地动着的那样秀腻的小手。他想,把这朵金盏花换了这一只小手常挂在胸前观赏可不是很有趣的吗?他想把栗动着的嘴唇凑近去时那小手已经缩了去了。 ——我看你好像很是热爱着香橙花的呢,先生? ——哼,香橙花吗?我对你说。我家鄕的小村是围聚在橙树的绿林中的。住在村里,四时可以闻见微风把橙香和鸟声一块送将过来。而且我也曾在阳光和暖的橙树下献给了真实的心肠,也曾在橙香微醉里尝了红唇儿的滋味。我每喝香橙水,闻到了那种芳烈的气味,就想起一对像地中海水一样地碧绿的眼睛。 ——喝。那么好的地方吗?西班牙?意大利? ——Non!Le Midi!Southern France! ——啊!Riviera,Cote d’azur吗?密月旅行最好的。我以前也很想……但现在,…… 这时携着小孩的妇人的顾客进来了。 ——那么,再会!这朵天竺牡丹也插去吧!今年是天竺牡丹在墨西哥发见的第三百五十年。 比也尔抱着爽朗的感情走出了花店时,听见背后金丝雀叫了两三声。街头依然晒着澄媚的秋光。 比也尔还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他是生在常年受着太阳的恩惠的法国南方的。那对闪烁的眼底下的深窝表着他奔放的热情。那延到深棕色的头发上去的白晰的额角表着他的无限的想像力,他在自己的村里学好了一些写和读就被人送到中部一个城里的僧侣书院。他的童年时代的大部就在这壮严的高墙中过去的。在那里他天天只是在拉丁文的古籍中埋着头,对着正统的教义研磨。但是在这少年郁勃的胸中就是有了多么宏大的罗马文化,处女受胎的故事也是不能生出效力的。他要求的并不是没生命的过去,他的愿望确是自然切实的现在。于是他的感情便学着院内那些攀墙摸壁的藤蔓一样爬过那层重厚的墙垣。他时常利用假期回南方去,在青空下跟着同年辈的异性如同大地上的野兽似的自然地游戏。完结了这沉重的过程,他便上都城巴黎去。在这儿,几年间,他的心神并不全是在专门的政治教典上的,他学了在卢森堡公园干恋爱的方法。他跟着了同学,朋友们追逐酒店的女儿。在郊外的Bois de Boulogne的晨星下掠夺女同学的处子之夸也算是他这几年间所收获的一个。 然而在这几年间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呢!他的精神不是依然饥饿着吗?虽然一踏进酒店,夜光杯里是充满着莱茵地方的美酒,台子上就有浓艳的女踋跳着癫痫性的却尔斯顿,结局听说往时一到冬天从附近的树林就有豺狼出来咬人的巴黎市的灰色的昙空是他恹恶的。他仰慕着日光,仰慕着苍穹下的自由。就使这儿几年间所得到的一些像罩住赛因河上的北方的雾水一般的印象和感觉一时消灭了去,他也是丝毫不感到怜惜的。所以他就和毕业同时弃掉了那灰雾里的都市,到这西欧人理想中的黄金国,浪漫的巢穴的东洋来了。 但是一来之后,他是大半为之失望了的。他觉得手里拿着铁铲的白色禽兽满挤着黄金国的门口。来不上半年,就有同僚的一个先辈,为了经济上的目的,说少壮的外交官是不应该孤零一个人的,拿着一个近视眼的女儿强迫着他娶做妻子。所以他这一年来的外国生活都是不愉快的事情居多。但是他不绝望。他觉得一定有像绿蒂小说中一样的故事,或是女性在什么他不晓得的地方等着他。 这就在今天实现了。他真不相信这么动人,这么可爱的菊子竟会这么近在眼前。他想一想,觉得她的全身从头至尾差不多没有一节不是可爱的。那黑眸里像是深藏着东洋的热情,那两扇真珠色的耳朵不是Venus从海里坐来的贝壳吗?那腰的四围的微妙的运动有的是雨果诗中那些近东女们所没有的神秘性。纤细的蛾眉,啊!那不任一握的小足,比较那动物的西欧女是多么脆弱可爱啊!这一定是不会把蔷薇花的床上的好梦打破的。比也尔一想到这儿只觉得心头跳动。 比也尔的两踋再被揪到那间小花店里去的是隔天的下午。 可是比也尔在那儿寻出的却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小女量一量他的样子,就做着手势,口里像说, ——姊姊吗?就来了。 不一会她真的来了。她认出了是他便露出满脸的笑容,表示着无上的欢迎说, ——是先生吗?再给你一朵金盏花儿好吗,大轮的? 比也尔还未答应便双手拿一个办事室用的小皮包,献出一个结着红丽绷的美丽的盒子。 ——这是马尔塞的巧格力糖,同小妹妹来吃吃吧! 她开了的口,片刻不能合了下来。但是她并不客气地说, ——谢谢你,先生。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破费你好不好。 三人就在凤尾草的吊盆下赏起马尔塞庖丁的腕力来。尤其是小妹妹,好像急遽地觉得这碧眼的洋先生一时亲密起来了一样,大块小块尽管吃。 ——马尔塞的巧格力糖听说有初恋的滋味你相信吗! ——那我不大知道,可是我记得我们女学校的朋友们都把巧格力糖当做一种接吻的代名词。 ——啾,啁,啁啾。 金丝雀像说着“我也要吃”似的叫了两三声。 吃也吃完,谈笑也谈饱了的这天黄昏时候,比也尔只得了她明天同去看日戏的应诺就忽悴地离开了那家芸芳满室的花店。 戏院的路是通着菜馆的,菜馆的路又通着舞场。就是那郊外处处好驱车的坦平的道路也不像同这些没有连接的。何况又在这秋光澄媚的时候呢?就过去的一个月,比也尔已知道了金发的女儿所喜欢的,黑发的女儿也无不喜欢。她现在已经向他开口就“比也尔!比也尔,啊,比也尔”的叫起来了。然而这一个月间,关于女人自身,比也尔所得到的知识却很少。他只知道了她也和碧眼的女儿一样欢喜吃糖果,欢喜喝混合酒,欢喜看蹴球的比赛,和她以前也曾在市内的外国人办的学堂念过好几年书,经过很奢华的生活。至于她的家庭怎么样呢,比也尔是不明的。她似乎不大愿意说,比也尔也怕听见她这样可爱的女人有了脸黄骨枯,终日躺在床上对着小红灯的父亲和跑起路来恰像水鸭陆行的母亲。那个小妹妹又怎么同她住在一块这也是他愿意知道而不知道的。然而他所关心的究竟是她一个人。他若能够时常听见她那讲起外国话来有特别魅人的声音。能够不时看见那对神秘的黑眼睛,他是什么都可以不问的。 一天晚上,从影戏院出来,比也尔便把那娇小的身体夹到月明的河岸去。岸傍边是一只大型的麾托船待着他们。 渴了的喉咙,一杯的威司基曹达,使他们苏生了。阿尔哥尔把他们从银幕所受的幻影赶了出去。她说船里太暖,把那缎子的薄外套脱了下来,就躺下窗边柔软的坐褥去。 船穿过了两条圆形的大桥,一直向河口驶去。夜半的水上是寂无人声的。月光使水面跳着金色的鱼鳞。从船窗望去,濛雾里的大建筑物的黑影恰像是都会的妖怪。大门口那两盏大头灯就是一对吓人的眼睛。 ——这儿好了吧!觉得青草的气味吗? 从司机室出来的比也尔说, ——不,桂花吧!什么地方呢? ——海岸公园的下面。 比也尔看见了她两个眼圈被体内的热气烘得粉红,便接着说, ——把这灯熄了吧,凉爽一点。 她的轮廊在淡黄色的月光里浮映出来了。头发是小冈上的疏草。 一一你看那颗金星哪;不是不时都孤零吗?我以前就像它,但是自从得到了你之后,我就有了领前的明灯了。你知道我是热爱着你的。 比也尔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头发上印下了嘴唇。这样寂静的半夜,身在月明的船上,与爱人共感着同一个的脉搏,他觉得世间的一世都消沈了。橙树的香风也吹不到他的身边,巴黎的雾景也唤不起他心弦上的波纹。他只觉这是天上并非人间。 ——我爱,你不冷吧! 她摇头,疏发下只是醉眼朦胧。 这时比也尔的内面好像一道热汤滚了起来一样。他觉得从她颈部升上起来的一种暖气是不能忍耐的。他心头一跳,便把她软么么的身体放在坐褥上,喘出几个声音来。 ——我爱,我…… 在那强大的压迫的下面,那脆弱的身体像要溃碎了。她并不抵抗,只以醉眼望他。但是忽然樱桃一破,她说, ——五百元给我好么? 比也尔一时好像从头上被覆了一盆冷水一样地跳了起来。他只跪在椅褥下,把抱着腰身的两手放松,半晌不能讲出半句话来。他想,梦尽了,热情也飞了,什么一切都完了。他真猜不出这女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来。我的爱人竟是个常人以下的娼妇吗?他不能相信他自己了。幻灭,落胆,他只好在玫瑰路中彷徨了。并不是钱的问题,五百元也不够买自己想买给她的钻石的戒指。他想她真是在打趣他。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怜,同时又觉得一种愤怒,眼圈即时热将起来。半晌他站起来默默地开了灯,走进司机室里去。寂静的水上被发动机的声音打破了。这时女人也已经爬了起来,整好纷乱的衣衫。披上外套出神地,默坐在那苍青半明灯光下。 高层的建筑物造成的午夜的深巷的铺道上两个黑影寂寞寞地走去了。比也尔觉得那天上的月亮也在笑他。他那里预想得到这身边的有灵魂的人物竟是一块不値三文的肉块。突然透过一层寒冷的空气来了一阵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嘈杂不齐的汽筒声。街店的玻璃也在响应了。他这时才知道他忘了这市里有这么许多的轮船和工厂。比也尔把他那跌落了泥土的爱人送回家里去,回来踏上自己的寓所的階段时,东方的天空里已经浮出一片红云了。 第二天比也尔整天卧在床上。办公是不在他头里的。一直到了那秋日的馀光在西窗边踌躇不去的时候,侍者才拏了一封桃色的封信进来。比也尔翻了起来坐在床上,两只手像缩了筋一样地战栗着。眼光像要透过纸背。用不到说是她的手迹。虽是不大高明的外国文,然而所欲讲的却讲得很清楚。它的大意是这样: 我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样生气。你的爱我,我是很知道的。但是我对于你的心理,你却有些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一个未嫁的女儿,可是我已经是人家的妻子了,萧儿,就是我们的女儿。我的丈夫因为他时常在远方,所以你未曾见过一次,然而我们母子都是很爱着他的。就对你说了也不要紧,我是这市里名家的女儿哪。你不相信就请向长安寺街的尽头那个花园里的那间大洋房里面的人们问问看。我的丈夫以前是我们的家庭教师。他虽不是富裕,然而他却是勇敢奋斗的青年。我会爱上了他,虽说一半是为了他的美貌,但是大部实是为了他美丽的精神。不然我那会不顾家人的反对,弃掉了一切舒服适快的生活,跟他走来做这卖花的生意呢?但是这卖花的生意一做起来我就觉得它的滋味和它的意义了。自己要糊口的自己赚,至少比住在那壮美的房屋,穿好衣,吃便饭是更有意思的。 有了这样一个家庭而更在过去的一个月内,跟着你吃,跟着你看,这不是没思想的人做得到的。何况又肯委身于你呢?比也尔,不,先生,你想想看吧。你说我太金钱的吗?但是在这一切抽象的东西,如正义,道德的价値都可以用金钱买的经济时代,你叫我不要拿贞操向自己所心许的人换点紧急要用的钱来用吗?在我五百块钱,如果向我父亲写一封信去,不说五百块,就是五千块也可以马上拿到手里的。可是我觉得向你要便当一点。我知道你是不会吝惜这五百块的。就是这一个月间你为我花的也不在这数目的两倍之下吧!还是你说我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说出来吗?我本就是不受管束的女人,想说就说,那种不能把自己的思想随时随刻表示出来的人们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这个人太Materielle也好的。 你每开口就像诗人一样地做诗,但是你所要求的那种诗,在这个时代是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诗的内容已经变换了。就使有诗在你的眼前,恐怕你也看不出吧。这好了,好让你去做着往时的旧梦。 玲玉上 比也尔·普涅先生。 看完,比也尔像呑下了铁钉一样地忧郁起来。 二八.十.二六 [book_title]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 晴朗的午后。 游倦了的白云两大片,流着光闪闪的汗珠,停留在对面高层建筑物造成的连山的头上。远远地眺望着这些都市的墙围,而在眼下俯瞰着一片旷大的青草原的一座高架台,这会早已被为赌心热狂了的人们滚成为蚁巢一般了。紧张变为失望的纸片,被人撕碎满散在水门汀上。一面欢喜便变了多情的微风,把紧密地依贴着爱人身边的女儿的绿裙翻开了。除了扒手和姨太太,望远镜和春大衣便是今天的两大客人。但是这单说他们的衣袋里还充满着五元钞票的话。尘埃,嘴沫,暗泪和马粪的臭气发散在郁悴的天空里,而跟人们的决意,紧张,失望,落胆,意外,欢喜造成一个饱和状态的雰围气。可是太得意的Union Jack却依然在美丽的青空中随风飘漾着朱红的微笑。See they’re off!八匹特选的名马向前一趋,于是一哩一挂得的今天的最终赛便开始了。 这时极度的紧张已经旋风一般地捉住了站在台阶上人堆里的H的全身了。因为他把今天所赢的三四十张钞票想试个自己的运气,尽都买了一匹五号马的独赢。 ——啊,三马落后了。 ——不。三马是棕色的。 ——你买七号吗? ——不,七号骑手靠不住,我买了五号。 虽然有人在身边交换着这样兴奋了的高声的会话,但是走不进H的耳里,他把垂下来的前发用手向后搔上去,仍把眼睛钉住在草原的那面一堆移动着的红红绿绿的人马。 忽然一阵Cyclamen的香味使他的头转过去了。不晓得几时背后来了这一个温柔的货色,当他回头时眼睛里便映入了一位Sports装的近代型女性。透亮的法国绸下,有弹力的肌肉好像跟着轻微运动一块儿颤动着。视线容易地接触了。小的樱桃儿一绽裂微笑便从碧湖里射过来。H只觉眼睛有点不能从那被opera Bag稍为遮着的,从灰黑色的袜子透出来的两只白脚离开,但是另外一个强烈的意识却还占住在他的脑里。 ——Come on Onta……! ——Bravo,大拉司! 一阵轰音把他唤到周围不安的空气和嚣声中,随后一团的速力便在他眼前箭一般地穿过了。五号马不是确在前头吗!这突然的意识真使他全身的神经战动起来。他不觉喝了个彩。于是便紧握着手里的纸票,推出了人堆,不顾前后的跑到台下的支付处去。 H把支付窗口占住了时,随后早就暴风一般地吹上了一团的人,个个脸上都有点悦色。不知道分配多少,这就像是他们这会唯一的关心。但H,隐忍着背后的人们的压力,思想已经飞到这钱拿到时的用法去了。 ——先生,这个替我拿一拿好吗? 忽然身边有凉爽的声音,有人轻推他的肩膀。H翻过身来看铁栏外站的是刚才在台上对他微笑的女人。她眼里表示着一种好朋友的亲密。H虽然被她这唐突的请求吓了一下,但是马上便显出对于女人殷勤的样子说: ——好的好的,你也买了五号? 女人用微笑答着,把素手里的几张青票子递给了他,便移着奢华的身子避开了这些暴力的人们。等不上两三分钟分牌人就来了。于是一句“二十五元!”便从嘴里走过了嘴里。洋钱和银角在柜上作响着,算盘就开始活动了。 好容易把将近一千元的钞票拿到,脱出了人群,就走向站在人们不挤的地方的她去。微笑迎着了。 ——谢谢你呀。 ——不客气。挤得真要命。 H略举起帽子,重新地表示了个敬意,便从衣袋里抽出手帕来拭着额角的汗珠。 ——那么,怎样办呢,就在这儿吗! H示着手里一束钞票说。 ——怎么可以呢,坐也不能坐。 哼,H心里想一想,这么爽快又漂亮的一个女儿,把她当做一根手杖带在马路上走一走倒是不错的。如果她……肯呢,就把这一束碰运气的意外钱整束的送给了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心里这样下了一个决意,于是便说: ——夫人,不,小姐是一个人来的吗? ——可不是呢! ——那么,找个地方休息去,可以罢? ——也好的,我此刻并不忙。 ——那么,那边街角有家美国人的吃茶店,那面很清净,冰淇淋也很讲究。 ——那可以随便的。 她说着时忽被一个匆忙的人从背后推了一下,险些碰到H的身上来。H忙把她的手腕握定,但她却一点不露什么感情,反紧紧地挟住了他的腕,恋人一般地拉了他便走。 失了勇气的人们和急忙算着钞票的人们都一流往南面的大门口去了。一刻钟前还是那么紧张的场内,此刻已变成像抽去了气的气球一般地消沉着,只剩着这些恶运的纸票的碎片随风旋舞。不一会两个新侣伴便跟一群人走出马臭很重的马霍路上来了。 ——那么,就从这面走一走吧,热闹一点。 坐了半个钟头,用冷的饮料医过了渴,从吃茶店走出马路上来的H们已经是几年的亲友了。知道散步在近代的恋爱是个不能缺的要素,因为它是不长久的爱情的存在的唯一的示威,所以他一出来便这样提议。他想,这么美丽的午后,又有这么解事的侣伴是应该demonstrate的。怀里又有了这么多的钱,就使她要去停留在大商店的玻璃橱前不走也是不怕她的。 残日还抚摩着西洋梧桐新绿的梢头。铺道是擦了油一样地光滑的。轻快地,活泼地,两个人的跫音在水门汀上律韵地响着去。一个穿着黄色制服的外国驻在兵带着个半东方种的女人前面来了。他们也是今天新交的一对呢!在这都市一切都是暂时和方便,比较地不变的就算这从街上竖起来的建筑物的断崖吧,但这也不过是两三拾年的存在呢?H这样想着,一会便觉得身边热闹起来了。这是因为他们已经走进了商业区的原故。 在马路的交叉停留着好些甲虫似的汽车。“Fontegnac 1929”的一辆稍为诱惑了H的眼睛,但他是不会忘记身边的Fair Sex的。他一手扶助着她,横断了马路,于是便用最优雅的动作把她像手杖一般地从左腕搬过了右腕。市内三大怪物的百货店便在眼前了。 从赛马场到吃茶店,从吃茶店到热闹的马路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道程,可是好出风头的地方往往不是好的散步道。不意从前头来的一个青年瞧了瞧H所带的女人,便展着猜疑的眼睛,在他们的跟前站定了。 ——还早呢,T,已经来了吗? 尚且是女人先开口。 ——这是H。我们是赛马回来的。这是T。 H感觉着了这突然的三角关系的苦味,轻轻对T点一点头便向女人问。 ——你和T先生有什么约没有? ——有是有的,可是……我们一块走吧。 T好像有点不服,但也没有法子,只得便这样提议。 ——那么,就到这儿的茶舞去,好吗? H是只好随便了。他真不懂这女人跟人家有了约怎么不早问自己说。这样答应了自己只两个人的散步,这会又另外地钩起一个旁的人来。 五分钟之后他们就坐在微昏的舞场的一角了。茶舞好像正在酣热中。客人,舞女和音乐队员都呈着热烘烘的样子,H把周围看了一看,觉得雰围气还好,很可以坐坐,但他总想这些懂也不懂什么的,年纪过轻的舞女真是不能适他的口味。他实在没有意思跳舞,可是他对于这女人的兴味并没有失去。或者在华尔慈的旋律中把她抱住在怀里,再开始强要的交涉吧。这样他想着,于是便把稍累了的身体用强烈的黑珈琲鼓励起来。 ——今天的赛马好玩吗? 一会T对女人问。 ——不是赛马好玩,看人和赢钱好玩呵。 ——你赢了吗,多少? ——我倒不怎么,H赢得多呢。 她抛了H一只神妙的眼睛。 ——H先生赢了多少? ——没有的。不过玩意儿。 H觉得这个裹在时髦的西装里的中国人,他仔细一看,觉得这T仿佛是见过了的。大概总不外是跑跳舞场和影戏院的人吧。但是当他想到这T跟女人不晓得有什么关系,却就郁悴起来了。他觉得三个人的茶会是太扫兴的。 忽然光线一变绿,勃路斯的音乐开始了。T并不客气,只说声对不住便拉了女人跳了去,H只凝视着他们两个人身体在微光下高低上下地旋转着律动着,一会提起杯子去把塞住了的感情灌下去。他真想喝点强的阿尔柯尔了。在急了的心里,时光等待的真是难过。 但是华尔慈下次便来了。H抑止着暴跳的神经,把未爆发的感情尽放在腕里,把一个柔软的身体一抱便说, ——我们慢慢地来吧。 ——你欢喜跳华尔慈吗? ——并不,但是我要跟你说的话,不是华尔慈却说不出来。 ——你要跟我说什么? ——你愿意听吗? ——你说呀。 ——我说你很漂亮。 ——我以为…… ——我说我很爱你。一见便爱了你。 H钉了她一眼,紧抱着她,转了两个轮,继续地说, ——我翻头看见了你时,真不晓得看你好还是看马好了。 ——我可不是一样吗。你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了你好一会了。你那兴奋的样子,真比一匹可爱的骏马好看啊!你的眼睛太好了。 她说着便把脸凑上他的脸去。 ——T是你什么人? ——你问他干么呢? ——…… ——不是像你一样是我的朋友吗? ——我说,可不可以留他在这儿跟舞女跳着,我们走了? ——你没有权利说这话呵。他是我约的。我应许你的时间早已过了呢? ——那么,你说我的眼睛好有什么用? ——啊,真是小孩。谁叫你这样手足鲁钝。什么吃冰淇淋啦,散步啦,一大堆唠苏。你知道love-making是应该在汽车上风里干的吗?郊外是有绿荫的呵。我还未曾跟一个gentleman一块儿过过三个钟头以上呢。这是破例呵。 H觉得华尔慈真像变了狐步舞了。他这会才摸出这怀里的人是什么一个女性。但是这时还不慢呢?他想他自己的男性媚力总不会在T之下的。可是音乐却已经停止了。他们回到桌子时,T只一个人无聊地抽着香烟。于是他们饮,抽,谈,舞的过了一个多钟时忽然女人看看腕表说, ——那么,你们都在这儿玩玩去吧,我先走了。 ——怎么,怎么啦? H、T两个人同一个声音,同样展着怪异的眼睛。 ——不,我要跟一个人去吃饭,我要去换衣衫。你们坐坐去不是很好吗,那面几个女人都是很可爱的。 ——但是,我们的约怎么了呢?今夜我已经去定好了呵。 ——呵呵,老T,谁约了你今夜不今夜。你的时候,你不自己享用,还要跳什么舞。你就把老H赶了走,他敢说什么。是吗,老H?可是我们或许再见吧。 于是她凑近H的耳朵边,“你的眼睛真好呵,不是老T在这儿我一定非给它一只一个吻不可”这样细声说了几句话,微笑着拿起Opera-bag来,便留着两个呆得出神的人走去了。 [book_title]礼仪和卫生 ——那么就请姚先生帮帮忙。 ——好的好的,太太放心吧,总是尽我的能力的。慢走慢走。 足足费了一点多钟的会谈,送出了今天第八个女顾客之后,律师姚启明便觉得累了似的忙从襟袋里抽出手帕来,拭额角上的汗珠。 律师姚启明是自从去年替一个沪上交际社会的名女性争胜了一件离婚案,为新女性吐了万丈的气焰之后,他的名气便在所谓受着双重压迫的天下的女性间逐日地高升起来。所以那时以来他的办事室差不多天天都有绸缎的摩擦声和香水燕脂的气味的。 “上帝作孽,真像多造了个舌头给女人,我从未曾接过那么絮絮叨叨的女人,”他虽这样独白似地表示着他对于刚才送出去的女客人的不快,但是当他顺下想到她那左靥上一个可爱的笑涡时,他的眉头便花一般地开放了。 他无意识中把表拿出来在手里一看,长针恰好刚指着四点。玻璃窗外,一片受着反照的光亮的白云,挂在对面筑建物的钟楼头。从邻近栉比的高楼的隙间伸进来的一道斜直的阳光的触手,正抚摩着堆积在书架上的法律书类。客人走后的办事室里是寂静支配着的。暖气管虽早就关了,但是室里的温度仍是要蒸杀人一般地温暖。就是那从街上遥遥地传上来的轨道的响声也好像催促着人们的睡气一般地无气力。是的,春了,启明一瞬间好像理解了今天一天从早晨就胡乱地跳动着的神经的理由,同时觉得一阵粘液质的忧郁从身体的下腰部一直伸将上来。不好,又是春的Melancholia在作祟哩!阳气的闷恼,欲望在皮肤的层下爬行了。啊,都是那个笑涡不好,启明真觉得连坐都坐不下去了。 ——对啦! 忽然从他咽喉里跳出一个高声,同时用拳头表示了一个决意,他站起来把台子上的书类整理一下,吩咐听差打电话叫家里不要驶车来接,于是便带了帽子和手杖推门走出了那间蒸热不过的办事室。 两分钟之后,借着电梯由七楼到底下做了一个垂直运动的启明便变为街上的人了。门口是这些甲虫似的汽车塞满着街道。启明拖着手杖往南便走。 还不到Rush hour的近黄浦滩的街上好像是被买东西的洋夫人们占了去的。她们的高鞋跟,踏着柔软的阳光,使那木砖的铺道上响出一种轻快的声音。一个Blonde满胸抱着郁金香从花店出来了。疾走来停止在街道傍的汽车吐出一个披着有青草的气味的轻大衣的妇人和她的小女儿来。印度的大汉把短棒一举,于是启明便跟着一堆车马走过了轨道,在转弯处踏进了一家大药房。鼻腔里马上是一顿芳香的大菜。 ——先生要什么? 斯拉夫女抬起一个只有嘴唇和眼睛的脸孔来问。 ——Sana你们这儿有吗,德国制的? ——Sana?Sana?……啊,先生是不是要那…… 她把以下的几句换做了微笑,瞟了启明一眼便跑到里头去了。 ……斯拉夫女倒也不错。她们那像高加索的羊肉炙一样的野味倒是很值得鉴赏的。因为他们的民族比较地慢受机械的洗礼的关系,至少别国人所有那种机械似的冷刻性少一点。离了乡国的他们不是像要使这沙漠似的上海润湿起来一般地在霞飞路一带筑起一个绿洲来了吗? ——是这一种吗,先生? 启明目凝视着玻璃柜里的大小罐瓶,正瞑想得出神时忽然鼻尖上来了一个白色的tub。 ——Yes,That´s it!多少钱呢? ——一元好咧。……可是先生,May you hours be wonderful! 这斯拉夫女到这样风骚,也许是染着了Spring fever吧!启明一边想着一边便给了钱,走出店门一直往南径向中国人的商业区去。 只隔两三条的街路便好像跨过了一个大洋一样风景都变换了。从店铺突出来的五花八色的招牌使头上成为危险地带。不曾受过日光的恩惠的店门内又吐出一种令人发冷抖的阴森森的气味。油脂,汗汁和尘埃的混合液由鼻腔直通人们的肺腑。健康是远逃了的。连招买春宫的簇簇的口音都含着弄堂里的阿摩尼亚的奇臭。好像沸腾了的一家茶馆张着一个巨大的虎口把那卖笑妇和一切的阴谋,商略,骗计都吸了进去。启明离开了那班游泳着的人群弯入了一条小巷时,忙把一口恹恶的啖吐了出来,不几步便看见头上明明地写着“绿弟”两个字的门灯。不晓得此刻她在不在,他想着便把门扣了。 两个钟头之后,启明便做了回家的汽车上的人了。他把倦怠的身体深深地躺在绒的椅垫上,任那车体舒服地摇动着,自己浸在懒惰的波浪里。 “并没有兴趣,”他的思绪是在刚才离开来的绿弟身上。绿弟是前天他在跳舞场里,偶然同他开了口的一个职业女人。那时因为她那对羞怯怯的很容易受惊的眼睛,起初启明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人家人,对她感到着了不少的魅力,但后来虽知道了她的本性,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那红光下的糜糜的乐声诱起了他心里什么回顾的浪漫感情,竟不使他失望,反而使他生起一种荡荡漾漾着的美感。他今天这高兴的一行虽说是被春天的忧郁黏起来的,也就是因为忘不了那时的愉快。但是美丽的思想每遭现实的杀戮。他觉得她们是非从头改造不可的。第一她们对于一切的交接很不简明便捷。她们好像故意拿许多朦胧的人情和仪式来涂上了她们的职业。没有时下的轻快简明性。拿她同那个在药房里碰到的斯拉夫去相比,真是两个时代的产物。所以他要达目的不知道空费了许多无用的套话和感情。事情总没有他所料那么样地简单的。早知道这样倒不如不去的好。可是也好,他随拿出香烟来点了火抽着,回转着念头继续地想:总之,目的是达了的,至少因她得打扫了今天早晨以来屯留在体里的一些烦郁的情欲。 启明暂时抽着香烟把过去的烦思赶走了。不一会汽车就在他自己门口停止了。他下了车刚踏进内时,恰好也刚回来的妻可琼把两块未干的写生板放在扶梯头急要走上楼去。 ——啊,回来了吗?你坐一会儿我换件衣衫就来。 她表示着说不了的亲密,便小孩子般故意乒乓乒乓的走上楼去。 可琼是启明两年前以近似恋爱的感情娶来的。但是娶来之后虽然外面看起来好像感情很融合,却老是不能合作,两年中他们以双方的理由,以双方的同意离居了两次又结合了两次。小孩当然是没有的。这次虽是第三次的结合,但仍是看不出有久居的可能性。这样说起来好像他们各住在自己的世界里,老不干涉,但这却不是真理。因为他们无论在人前或是在私室,都时常表现着强烈的爱情,做着不绝的爱抚。尤其是启明觉得可琼近来对于自己的殷勤是特别的。她以前很热心弄音乐,启明常看见她和钢琴对坐着翻弄它。但自从她妹妹跟妹妹的爱人,一个新近由法国回来的姓秦的画家,由南方搬到上海来住之后,不晓得是不是因常常的来往,和长长的谈论,竟受了趣味的传染。她也想跟他学起画来了。她的妹妹和妹妹的爱人,这都是可琼自己的嘴里出来的话,其实两个人启明都未曾见过一面。听说她妹妹曾来过他家里两趟,但两趟却巧他不在。只就放在房里梳装台上的照片判断时,才料得是一个年纪很青,很像她姊姊而稍比她姊姊深沉一点的,纤细苍白的脸上露着倦怠的魅力的美人儿。 起初启明听见可琼说起她妹妹们来时他是不相信的。因为他从来未曾听见可琼家里人说过有第二个小姐的。但站在那好像同一个模型造出来的很像可琼的那张照片之前他是不能再怀疑了的。照可琼的话,白然——就是她妹妹——说是她们还在十六七岁的少女时代,爱慕了她们父亲的一个青年秘书,于是不听家人的管束和反对,竟抱着一包学校里的教科书当做行李,同他私自奔到南方去做了夫妻。但是后来不知道是男的弃了她,还是她失了对于男底憧憬,竟另交结了一个广东的豪商的儿子,在那儿过着很适意的生活。可是豪商的儿子照例是不会对于一个女人维持着长久的兴味,于是当他的朋友,就是现在这姓秦的画家,刚从法国回来,第一次去拜访他,而在他的书厅里,由心中的故意,拿着专家的眼光,称赞说他的新夫人的肢体骨格是真难得的,是什么法国现画坛的大家德韩氏画中的人物时,便得了女人的同意,恰似拿着秘藏的逸品来酬谢友谊一般地,把白然介绍给了他。 有了这么一个妹妹,所以可琼常说,人们知道她这么一段过去史的,都说她是个可怜的小姐,但白然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可怜的还是什么的。因为这些都是出于她自己的愿意。我妹妹,可琼又说,从小就很聪明,长大了又热情又浪漫。而且很温柔可爱,不像我这样的头脑不清的顽女。她同她现在的人很是热烈地相爱着。她是他的灵感的安琪儿,他的模特儿,他又是她的强力的一切的保护者。旁的人看起来真要羡慕他们啊,我是很疼爱着她的。这就是可琼嘴里总结着她妹妹的一句话。启明自知道了妻子有这么一个有趣的妹妹,就动起一种感情上的exotisme——因为若从容貌说她可以说是自己的半妻子,然而事实他却未曾领略过她任何感情还是行动,很想见她一面;但因事务忙的关系,倒尚未满足渴望。 可琼这一个多月来的午后多半是在这妹妹和那姓秦的画家法租界的画室里过去的。启明虽觉得近来妻子像有点过于放任,但他也管不着她。自己是忙着的,又是有了两次的离居的她。总之她们是姊妹…… 启明像担不起过度的疲乏似的坐在沙发上出神,忽想起昨夜看未完的外国小说,于是勉强站起来,上楼,走入寝室要向床头去拿时,恰好刚洗好的可琼只穿着件衬衫从浴室出来。 ——今天,天气太好啦,我们都到郊外写生去了。你瞧,我的脸和这两只手臂都被太阳晒红了。 ——哼,怎么样,画有没有进步点。我看你还是继续去弄弄钢琴的好。 ——呃,怎么没有。我觉得我好像对于绘画比对于音乐有才能啊。你晓得我已经开始画人体了吗? ——谁知道呢,素描学不上两个月就想弄颜料画人体,恐怕颜色的用法都不晓得呢。 ——你不要看我不起。秦先生说我的素描已经很准确,明暗也辨得很清楚了呢。 ——那倒很好,但恐不久你也要变做很难得的德韩氏的画中人物了呢。 在无意中启明嘴里随滑出了这一句稍带点酸味的话。可琼起初不懂什么意思,但随后便马上发起性子来说, ——你又无端惹人了。要是你不欢喜我,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走的。 她的眼圈一变红;那只小口儿的上唇便越卷越高起来了。但这么一来启明也不认负了。 ——不是我惹人,不是有音乐教师的前例吗? ——音乐教师怎么啦?音乐教师怎么啦?什么前例?我问你,你每晚说上俱乐部去。其实你何曾去过吗?多么好玩的俱乐部,谁知道你们在真的俱乐部,还是假的俱乐部干什么事体呢。女客人多,办公室好热闹吧,但谁晓得是那一类的女客人。你以为我不晓得吗?我只从你身上每天带回来的香,便什么都可以知道的,人家不是没有眼睛看不出你领襟上的燕脂痕哩! 可琼是发怒了的母豹,靠着伶巧的舌头,把这许多的话一气呵成地讲完了之后,于是便一时喉咙塞了似的伏倒在床上尽力地呜咽起来。 “说谎,简直说谎,那有这样的话,”启明虽心里有了这么一个反对心理,但当他想到的今天的一时的无聊,却也就不好开口。这么被她一哭起来,觉得老婆倒也是可爱的。尤其她那只穿着一条短的衬衫伏在床上全身发战地抽咽着的样子,在他眼里真映得再美丽没有的。他虽有了马上走去紧抱她的冲动,但他累了的四肢却不许他。他把手里的书随便地一抛,便慢慢地踱去坐在床上她的身边,对她说自己的不是,温柔细声地叫她好生地不要再哭。她起初只顾呜咽着不睬,但不一刻便骤雨晴了一般地坐起来拭拭眼泪对他说, ——你并没有什么错,我是故意吓你的。 她真像变了两个人一样地,继着微笑了。 ——吓吓也好,不过刚才的话完全是无根的。 启明还不愿认负地说。 ——那我知道,何用你说。 她也是简单。 这晚饭后,因要表证两个人的讲和,启明便抱着第百几次的小新婚的感情,勉强着疲乏的身体带她到影戏馆里去。 启明守了妻的约,找她和她妹妹们到笼在绿荫里的法租界的他们的画室去,是隔天的下午办完了公事之后。随着门内的铃声出来的一个丫头,大约是已经受过吩咐的,听说是姚先生便即刻领导了他进去。广大的客厅里,处处都露着一个趣味丰富的艺术家的痕迹。壁上,柱上除了这些大大小小的裸体画,风景画之外还有梅花仙鹿的角,野蛮人的弓箭,番刀,和这好像很宝贵的波斯地毡的破片。沙发的近傍蹲着是一只扁平了的老虎。那面的柱边,利用着半只破旧的长统鞋和大钟的发条,和其他不知道出所的错杂的物品齐整地装置在一个柜上的,下面贴着一张白条子,写着“世界之心”,大概是什么表现派的作品吧。启明正在冥想,忽的可琼穿着花花点点地染污了颜色的黄麻衣,微笑着从背后来了。 ——来了吗?我们都在等你。他们都在后面,还在工作呢,他赶着制作应展览会的作品。我们就去吧。参观参观不要紧的。是白然做着模特儿。但是静点儿,等他们弄好,我来介绍给你。 于是可琼便领着启明进了一间光亮的画室。画室是向北开窗的。窗和屋顶都用毛玻璃。窗外是小庭园,看得见这些春阳里的五色的草花任蝴蝶儿采取着。 启明一进去,就在这些无秩序地乱放着的缘额,画架,石膏像和许多未完成的作品的混乱中,看见两三个人头向着对面近窗边的坛上挺立着的一个全裸的雪白的女人像。这无疑是白然了。他好像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忙把视线收起来。可是那裸体却好像失掉了感觉似的,并不因这新的闯入者而受惊,反而对他抛了无神经的一眼,仍旧不动地继续着她的Pose。这时当那坐在坛前不远的地方运着笔触的一个长发的美青年——本画室的主人,和他背后一个金发的洋人要站起来招呼时,可琼忙上前去制止着说, ——不要紧的,再加上几笔,快些弄好。 ——那么对不住,让我收束收束。 青年的主人这样说着,对启明点个头,依旧坐下去热心地继续他们的工作。 启明这边把可琼递给他的一只小的三脚凳拿来放下一坐,于是便有意无意地把前面的对象详细地玩味起来。女性的裸像不用说启明是拜赏过的。但是为看裸像而看裸像,这却是头一次。他拿着触角似的视线在裸像的处处游玩起来了。他好像亲踏入了大自然的怀里,观着山,玩着水一般地,碰到风景特别秀丽的地方便停着又停着,止步去仔细鉴赏。山冈上也去眺望眺望,山腰下也去走走,丛林里也去穿穿,溪流边也去停停。他的视线差不多把尽有的景色全包尽了的时候,他竟像被无上的欢喜支配了一般地兴奋着。他觉得这立像的无论那一个地方都是美丽的。特别是那从腋下发源,在胸膛的近边稍含着丰富味,而在腰边收束得很紧,更在臀上表示着极大的发展,而一直抽着柔滑的曲线伸延到足盘上去的两条基本线觉得是无双的极品。隔绝了欲念,而这样把对象当做个无关心的品物看时真是这么愉快的吗?启明自问着,觉得自己虽是艺术的门外汉,也有点懂了艺术家们之所谓创作和鉴赏的喜悦。 但是最引起了启明的美感的说是这绢一般的肌肤,和肉块的弹力味,不如说是透过了这骨肉的构成体而用他的想像力所追逐到的这有性命的肉体的主人的内容美。他从妻的话约略晓得这白然是什么一个性格。他综合地想像着白然以前的近似颓唐的生活,而在眼前清楚地窥探着她有形上的一切的秘密时,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从他心里涌起来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制止下来了。他偷着又偷着看她的视线。可是她却老是化石一般地不露半点感情。但是她确实关心着这儿的一事,他是很察得出的。因为他自从进来之后,便很奇妙地受着一种心理上的压迫。 收束不到二十分钟就约略好了。 ——白然,那么辛苦了,馀下的明天再补上几笔算了。快点穿好,大家来吃茶点。 青年主人这样向坛上的裸像说着,于是便同那个外国人一块儿站起来,伸手向启明说, ——待慢了,姚先生。大名是报上常仰慕过的。这位是我的密友普吕业大佐。以前是在北京法国使馆里,所以北京话说得比我们好。先生对于艺术的造诣很深,我这儿是时常来的。 主人这样好像对待几年的老友一般,用很不拘束的态度介绍了那位高大的金发先生。 就从接过人不少的启明的眼光看来,这主人也确是一个极自由的不羁的波希米安。然而这波希米安若从他那对热情的锐闪闪的眼睛,那个像包着许多智慧的阔大的白额,和那发热的人似的红腻的唇边的微笑的影子看来,可以判断他实是个很容易做传奇的角色的,在一般不安定的女性间的危险物。白然爱着他的理由是一目了然的。 普吕业先生又是普吕业先生,他急忙地驱使着满口流亮的北京话表示他以前是个善于应接的外交官。启明早知道法国人都是这样一见如知己的,并不去向他寻根问骨地追求他的来历,但他竟在不到五分钟的短的会话里把整个自己表现出来了。他以前曾在北京的使馆是如画家所说过的,但照他的话,他还在北京的时候,因生来对于艺术的嗜好,又在那旧都的环境中,跟随着一般驻华的外交官染上了玩古董的趣味。后来因病便抛弃职位来到上海开着一间古玩商店,专为本国的搜集家代收各种各时代的古物。他说他在本国也有关于中国艺术的著书,而他是很赞称秦的绘画上的天才的。 然而一会儿穿好了衣衫的今天的女主人便跟着姊姊可琼出来了。她穿的是一套轻软的灰色的pyjama,腰上也只结着细细的带条,从那坦露的胸部顺下会使人想起刚才的她的裸形。她被介绍给自己的姐夫时也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仍继续着在坛上时的泥塑般的沉默。全体的印象是很淑静,她那对于任何事物都觉得无兴趣的样子,在那活跳跳的姊姊傍边看起来真是一个极好的对比。 他们于是便搬到外面,在凉爽的草地上围着了桌子了。白然把女主人让给了姊姊去做,自己只管默默地坐着。含有土味的新鲜的空气被珈琲的香味征服了。受了刺激的鼻神经诱起了人的食欲。时间便在杂谈和阳光的移动中过去了。 ——那是不错,不过这样也可以说。是吗,姚先生? 普吕业先生像求着启明的同意一般地对他一看,于是提起艺术上的大论起来了。 ——我说,姚先生,他们都说东方的艺术大都游离着现实,所以没有生命的感动,我说不然。譬如说中国画不用透视法,所以无论风景人物,在一幅画里的距离,位置的关系都不准确。这是事实,但我想这对于画本身所生的效力毫无关系。事实我们观西洋画时那准确的曲直线和角度实在会有生动的现实感,然而东方的画何尝不是一样。线,形虽然不准,但由这不准的线和形中我们不是可以追想吗?这追想的想像之力是会唤起现实性来的,好像影子讲明着身子的实在性一般地。这现实感或许不是西画中的现实感,可是至少是美丽的,自由的,诗的,不含半点真的现实的污秽的欲情。所以我对于那唐朝画里的由西画家看起来好像太离奇了的人物的描写总是感到十分的欢悦的。我说那京戏的花脸很有点意思。若是没有了那花脸,只看那优人的污秽的实脸,那里联想得出英雄豪杰呢。那奇怪的假装尤其在结合着幽扬的乐声的时候真会使死了的历史再在现实里生动。我的玩古董也有个道理。古董的好处当然要算在古董本身上的艺术性。然而如果没有那几千年的时间的距离,人家或者不会爱抚它的。因为时间空间的距离是最会引人入想像和美的境里去的。是不是,姚先生? 普吕业先生真开始了他的古董哲学的讲义一般地长篇大论着,讲了一些对于东方的文物稍有点高级的见解的西洋人惯讲的话,便顺便地求着听者的意见。启明是不愿意一个愉快的有美丽的妇人的茶会的时间被他那不大要紧的艺术论占了去,所以只对他轻轻点头表示了同意。但是他的议论却不见得就完了。 ——且不说艺术品,就是女人何尝不是一样呢,——他在这儿对于站起来沏着珈琲的可琼瞟了一眼,这一次仿佛像是在淑女前的女性观来了。启明虽感到了一种厌恶,然而在他们这样波希米安的朋友中觉得好像不必拘束的。他偷看了身边的白然时,看见她仍旧似听非听的静静地不作声。忽然她用两只尖细的手指叉起盆里饼糕的小块来温柔地塞入红唇内的白牙间去了。 ——……西洋女人的体格多半是实感的多。这当然是牛油的作用。然而一方面也是应着西洋的积极生活和男性的要求使其然的。从事实说,她们实是近似动物。眼圈是要画得像洞穴,唇是要滴着血液,衣服是要袒露肉体,强调曲线用的。她们动不动便要拿雌的螳螂的本性来把异性当作食用。美丽简直用不着的。她们只是欲的对象。但是东方的女士却不是这样。越仔细看越觉得秀丽,毫不唤起半点欲念。耳朵是像深海里搜出来的贝壳一般地可爱。黛的瞳子里像是隐藏着东洋的秘密,何必再说。我们这儿两位不是很好的证据吗?这样漂亮,这样秀丽,像幽谷的百合一样的妇女是看十年都不厌的。 普吕业先生在这儿对席上两位淑女献媚般微笑了之后于是便这样下了一个结论。 ——……但是这或许是我的东方醉吧,人们不全是同我一样的。就是我一受经济的压迫,美好的古玩也就想卖它一卖的,哈,哈,哈哈…… 这样整个美丽的黄昏便在主人和客人的和气霭霭里过了去。 这时做起点,以后这绿荫下的画室便时常有了启明的足迹。但这是为要看看对于他奇怪地老是沉默着的白然,托着找妻子去的,并不是要想听普吕业先生的艺术论。那普吕业先生,启明虽在那儿再碰过一两次,可是他在这画室的步迹,似乎渐渐地疏了。 约略经过了一个多月之后,当一天午后,启明想把早上在法院里消耗去了活力的脑筋拿在银幕上精养片刻,顺便进了一间影戏院的时候,恰好普吕业先生也在着。 ——喝,姚先生。Comment allez-vous? ——还好,Monsieur呢?真是长久不见了。 ——也好,Monsieur一个人来的吗? 这句却就不如头一句的法文来的有劲。仔细一看。他倒似乎没有第一次面会了他时那样的精彩,脸上好像有些忧郁的阴影。 ——是的,我还没回过家里。 启明用了这句当作不带妻来的理由,但是也并不是常带出门的,他自己最知道。在他爱情是可以不用示威的。这样两个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于是便沉默了片刻。 可是当启明对着前面刚才坐下去的一个女人点头招呼的时候会话又继续了。 ——贵相知是吗?真Charmante! ——呃,以前的顾客。 ——我说姚先生真有艳福,夫人又是那么漂亮的。 ——…… 启明真不晓怎么应这不大客气的令人奇痒的话好。 ——可是,对不住一句说,先生似乎不大知道享福呢。 启明虽觉得这话里有酸,但他明知道这位法国先生本来不会客气的。他心里正在不舒服时普吕业先生便慢慢地从傍讲出这段可惊愕的话: ——我早知道对你讲起这话来是会使你嫌恶的。但我是一个非把心里所有思想发表出来好像过意不去的人,所以现在也不怕动怒了我所敬爱的你,一切讲出来。老实说,我自从在秦的画室里一次看见了Madame votre femme就一目爱上了她了。她那对黛绿的眼睛真扭得我心脏像要破碎般地跳动。我那时以后差不多天天都受着她的幻影的支配,吃也想,睡也想。我和秦是亲密不错的,但我那时差不多天天的访问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在他的画室里可以看到心里想看的。妻子被人家爱上了,这事世界上是常有的,只是做丈夫的不能像你有机会从爱上了的人的口里听到就是了。但是我是绅士啊,卑劣的手段是不敢用的。我只好羡慕着你好了。可是老实说看看享福的不是你,那我就有点不高兴了。虽说是自己妹妹的家里,我倒不明白你肯让这么漂亮的夫人天天到所谓艺术家一类的人们的画室里去…… 在这儿启明虽觉得像有什么打着了心头似的,但他却咬着牙根继续听他的话。 ——我还有话对你说,我下月就想到安南去了。因为那面有点事情干,而且这儿住也住得不少时候了,想换换新的环境。所以我常想,如果你愿意,我倒很想和你做点小生意,因现时什么一切都可当作商品规定价值的,就是说……你肯的话。我就把K路角我那家古董店里所有一切的东西拿来借得几年的艳福也是愿意的。这不是故意侮辱我所敬爱的你,我现在是商人,所以讲点生意话。我那些东西虽不见有什么珍品,但综合起来也不下数拾万两。在你,我知道是不会缺用这小小的数目的,但至少总比无代价的交易好多了。请你恕我吧,我不过通通心头郁积,并不敢求先生的答应…… 在这儿因为乐声响了,所以话声也停了。只剩着启明一个人心里好像火上添了油一般地手足抖动着。启明想他这些话虽有些靠不住,却并不见得是谎话。妻子的行动是他预料得到的,并不足惊怪,但这先生的思想,这是应该用正当的法律来罚他的。然而退一步想,这先生的话如果是出于衷心的,倒很有容他的馀地。“在恋爱之前什么都没有了”吗?但这不通用,至少在现代。或许这便是流行在现社会底下的新仪式。总之启明把在眼前流过的银光入目也不入目,一到中间休息便对法国先生说声去了,急忙地径回家里去。 启明一进内便东觅西找地想寻出人来说话。可是从后面出来的小丫头一见是主人,忙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沉默地递给了他。信封上明明是急忙时草成的可琼的手迹。发抖着手里是这样几句话: 启明: 我想到外埠去住住,换换生活空气。或许是北平,或许是青岛,或许是广东也说不一定。同行的朋友你猜得到不用我说。我去一去,高兴就多住住,不然一两个礼拜就要回来。我对于你的爱是不变的。这是真实,至少在我心里上是一点没有矛盾的。你可不用找我来。如果我不愿跟你回去就是找到也没用的。你如觉得太便宜了我,法律是你的掌中物,只须几笔便可以永远不见面了。我的朋友,请你不必用严厉的手续吧,因这完全是出于我的意思,他不过是我的Pekinese罢了。只有这一个恳求。至于我不在中你的寂寞我早已料到了,这小小的事体在你当然是很容易解决的,可是当心,容易的往往是非卫生的。所以我已经说好了然来陪你了。然是我世上第一个亲爱的(你只好算第二)的,希望你好生地爱护她。保重。 琼留 一气看完之后,启明觉得被狐精迷了去的一般地扫不清脑筋的条痕。他还在半醉半醒中时忽然觉得背后有了人气。他回头时看得是早已站在扶梯头微笑着的白然,可是那可爱的小嘴却依然是缝着的。 [book_title]残留 ……这厅褢的灯光多么暗淡呵,一切的东西都像披上了一层黑纱幕似的映入眼里!啊!他们都在着,胖子的房东,房东太太,两个女孩子,连一个手里抱的乳婴儿。所谓令流浪人羡慕的一家团圆的晚饭后的光景吧!其实不是简直一个猪圈吗,这么些家人在这么窄的地方滚来滚去?啊,看见了,房东站起来了…… “啊,秦太太……啊,苏先生,这次秦先生真出人意外……我一点不知道,刚听见女人们说。” ……这胖子也有同情心吗?做房东的本份不是天天催促着房钱吗?这样凝视着人家,怎么回事?真污秽的眼先,是不是要看我这哭红了眼圈寻快乐?对啦!你们确实优越,你们有家庭,我是被遗弃了的。啊,我不愿同他说话,可是白文应该替我代应一声。啊,好了,白文开口了…… “没法子想,庞先生,一切总算是……” “天意,天意如此!可是今天几点钟光景过世?” ……什么天意不天意。他问得这么详细干什么呢?装饰装饰自己的假同情?…… “呃,约摸在晚饭前一个钟头。” “那么。一切怎么样,料理清楚了吗?” “哈,到也没有什么的。尊重他先生生前的意见,一切都交给大学附属医院去照办了。我因为怕女人家身体弄出毛病来,所以勉强先把她带回来。” “大学附尔医院?……哈?啊?……啊啊!啊,既然是他先生去世前的意见,那倒也省得费事。在这新时代里,什么都简洁一点好。哼,呣。” ……嗳,逼杀我,谁要你这胖子管人家,白文也胡涂,何必理他。可是我怎么停在这扶梯头不动了呢?走上去吧!啊,我真的有点累了。两脚都麻木了。啊,这只好怪自己。我何必哭得那么样子,虐待自己的身体?但是这也难说,我那时简直不知道什么吗!只觉得像放在我怀里的一块生命的宝玉被突来的怪贼夺了去一般地,不安,惊愕,奋兴,失望,被弃而孤独的感情全都同时捉住了我整个的脑筋,弄得我神经都不听命令了,那里顾得到其馀的事体。啊,少豪,我真不能相信我们一年来建设在爱情上的奋斗生活,我们的理想,憧憬,将来的希望,和我一个多月来的尽心的看护竟在一刹那间成为永久的梦!……啊,可是我确实累了。半点力气也没有,怎能上楼?待白文来吧!啊,怎么眼睛看不清楚了?这屋里真闷杀人。我真想躺下来了,白文白文快来!好,他来了。他扶住了我了。全身靠住他吧,这软绵绵的,顾不得什么了。啊,还好,这样舒服些…… “霞玲,霞玲,怎么样,头昏吗?” ……啊,他叫出我的名字来了。何必这样大声怪叫,惊动了人家。幸亏他们没听见。傻,明知道我头昏何必问。不晓得他有没有像我还没同少豪结婚以前那么样热热地爱着我。可是(霞玲霞玲……)是多么有感情的叫声呵!这么有力气的呼声,我到好久没有听见了。当然的,少豪是躺在病床上那么久的。啊,想起了他那被病魔一块块地喙瘦了的身体真是可怜!枯枝似的骸体上只剩留着两只光闪闪的好像含着讲不出的忧愁的眼晴——一对可爱的美丽的精神的窗门。頬筋肉都无力使嘴边动了,那里叫得出响亮的“霞玲”。然而白文你到底怎么啦,怎不把我快点抱起来?哼,怕触着我的身体吗?我这身子有什么宝贵呢。你现在倒怕起来了。记得我未认识少豪以前,你不是最爱夜里公园的散步的吗?不是喜欢在桐荫下故意捽捽摸摸的吗?怎么?要我自己再扒上这扶梯?啊,多么愚钝的脑筋。假如是少豪,怕早就把我抱上楼上床里去了。不是有一天夜半同去看完了影戏回来,他看见我的新鞋子把我的足紧束得痛杀了,便不问我的肯不肯,用了他那双强力的手臂轻轻地抱我上了这扶梯吗?多么舒服,那时!……这扶梯到是很高的,这么一段,一段地登起来。呃。别放松,白文。放松我就要跌下去了。你觉得我的腕枯硬吧!现在瘦了,从前生活紧张时,你晓得的,是发育得软绵绵又有弹力的。…… ……门开了。灯也亮了。可是白文要扶我到那里去呢?真要我在你的眼前在这床上躺下来?你不要紧吗?我是什么都不管的,不过此刻倒想坐坐。…… “怎么样,这会好一点吗?” “谢谢你,不要紧,一会就好了。” “我去拿杯冷开水来给你喝,好吗?” “不用劳驾了。还是请你把那面一扇窗开一开吧。” ……他走近窗边去了。啊,真爽快的气流!他站定在窗前,望看星儿出神呢。他在想什么?听说他新近有了新的女朋友,不晓得长得怎么样子的。或者他用我们在医院里过去的时间,在外面向女朋友方面大大地发展了也说不定。可是他是老对我表示殷勤的呵!想他刚去世的密友吗?是的吧?当这连自己的爱人都肯相让的好友的死,谁都未免有一番的感想。也许他已经早进一步,替着好友的未亡人的此后的生活种种地设想了也没人晓得!替我想,白文替我想,想我的将来!何必多费神,假如他记得他以前在每个礼拜一趟写给我的信里对我说的话…… ……可是对于那么使我动愕的少豪,我的印象怎么这么快就渐渐地稀薄了?敢是一哭就把两个人过去生活一切的内容就哭出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都是假的吗?不,我不相信。这是白文最明白的。现在想起来,合作当初的两个人的奋斗精神,倒真是可佩服的。不然不是做了家庭的傀儡,便是做了,老实说,自己不大高兴的苏白文夫人了,那里来的这一年来的共甘同苦的有意义的生活记录。白文虽有点可怜,但,他要娶个像我这样不大聪明的妻子总算容易,何必苦苦地自暴自弃。可是现在到似乎被他等到了,如果他是真的有意等着我的话。然而我的脑筋却是怎么啦。我这样也算追想着少豪吗?啊,少豪,你简单地把我剩下来了。你何不干脆把我抱了去,用你那病前的强力的腕臂!虽然你后来是病人,但是跟你在一块的时间是多么好的啊!今晚起我是独自一个人来睡觉着了。还有以后的事体,啊,谁知道!……啊,白文翻过来了。…… “霞玲,我说你也应该顾护自己的身体,一切总是过去的事了。像今天那样子的简直是过甚了,虽然对于你心里的苦疼我是十二分表示同情的。” “谢谢你,白文。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你。没有你,我今天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相信少豪也是很感激着你对他的友谊,你看见他临死时,看看你,流流泪!虽然他好像不该叫我把这……贱体……托给了……你。” ……啊,这蠢东西,真厚脸皮,怎么自己说出来了。不晓得他什么感想?但是,什么要紧,我不过把少豪的话重说一遍是了。况且他不是爱着我么?啊他的脸红了。怕羞吗?还是生气了呢?他以为我不道德吗?疑心我是个淫妇吗?不道德也不要紧,淫妇也不要紧,我总要活着的呵!纵使人生的路是铺满荆棘的。记得少豪说的好,就是人们自为最下贱的卖淫妇也有她的意义。但是白文有胆量再同我生活吗?或者他被道义观念束缚了呢?哼,这事他是会有的。他的家庭环境是那么样的。也许他要求生理的纯洁?不至于吧!在这时代。譬方我来问他的纯洁呢?可是我何必这样猜猜测测,他爱着我,这是一个事实,其馀何必管他…… ……他怎么老咬着牙根,真的的发怒了吧!啊,他要去拿帽子了,他想去了。若是他一去,永远不回来呢?他不知道我这里一点钱都被少豪用去了吗?欠了两个月的房租,明天的饭,车资,啊,他不爱着我了。他不爱着我了…… “白文,白文!……” ……啊,我的声音怪得很,这样颤动着。唾液吞不下去了,喉咙像要塞了。他回转头来了,啊…… “我想回去了。给少豪亲戚和同事的几封信本想在这儿写写,但明天来得及,我明天写罢了。你也应该休息了,我明天早点来带你同到院里去走走。” ……啊,还好,他不是在生气,吓了我一下。他现在不愿意听到那话的吧!但不是忽然冷淡了态度?爱是爱着的,但是道义上,表面上,难看?那我怎么好呢?…… “你不能少留一会吗,白文?信就在此地写也好,我这样躺着很舒服的,不想休息。” ……啊,我恳求着,明明是恳求着。何必呢,放他去好了。人家也累了。对啦,我是孤独的。世界上我是一个人。我心里无聊哪!我不要孤独,我要有人爱着我呵,啊,少豪,你去了,你去了!啊,那个男人快来把我紧抱着。我要男性,我要人生的侣伴呵,我不要无聊,不要无聊!!…… “你还是休息了吧,身体舒服点,信明天来得及,我还想到傍的地方干点事体。” ……啊,多么蠢!人家的心里半点都不晓得。何必身体,身体,老是身体。你如真的爱着我就这儿陪了我一夜有什么关系呢?真不懂!不懂!随他吧! “那么也好的,多谢你了。” “……,那么小心点。” ……何必看。并不是反语,真实的感激呵。要去快去好了。我还是孤孤独独地留下来!怕什么!向谁哭呢?孤独,孤独,啊。少豪!…… ……安心去吧,我不会自杀的。也不会再失神了。我要一个人来追忆着少豪呢!去了,去了,下楼了。出后门了吧!可惜了他的聪明。半点勇气都没有。…… ……这灯怎么这么不光亮。电力不够,一定有人偷电,像痨菌偷着少豪的生命一般地。一个月没人住这房间就变得这么阴沉了。外面的夜空到很好,啊,星儿,星儿!这毛毡真热。还是窗边去坐一坐好,啊,身体像浮在空中的呢!我是飞着呢,还是行着呢?真轻快的足!好,这窗槛上靠一靠。黑夜呵!是你吧,把我的少豪抬去了的。你真厉害呵,连这活龙似的大都会都在你神秘的足下温温柔柔地平伏着。星儿呵,几时看你,都是美丽的!我小时是多么憧憬着你的呢!但是你不是我的侣伴哪。我无聊呢!对啦,到街上去走走!但是,一个人?啊,如果少豪……。那时两个人真是快乐的。散步,谈心!也是这个时候呵。暗夜里,铺道上足下的西洋梧桐的落叶的声音,那声音,真不能忘记!那怕衣衫薄,有他的手臂围抱着我腰身上。带毛围巾的散步,那是杀风景的呵。连星儿都要见笑呢。啊,我怎么把白文放走了。他不是最好的散步侣伴!身体是那么像有名的洋装号的广告具。手里如果再叫他加上一根英国藤的司敌克呢?他今天腮边的胡子剃得那么光滑。真像病前的少豪那刚剃过的胡子的紫青的痕迹,用脸皮去擦擦真好。可是他那里懂的两个人并肩的散步。蠢货!他刚才不是那么样走了吗!啊真好的星儿们!我真想脱光了这身污臭的衣服来浴你美丽的银光,没有个男性晓得我此刻这心里吗?啊,下面的房东!如果我下去招呼他,要他陪我出去散步,不晓得他怎的?吓杀?那胖子,也许他很懂风流的。对啦,我去叫他,说要陪他出去散步,教他不要再来讨我的房钱,陪散步也是一种职业呵,应该照样给薪水的。良宵不可虚度呵!但祇是散步,恐怕他不肯答应呢,那种中年人?他要求……怕什么的,要求就给了他吧。可是谁高兴同那种猴狲脸的不倒翁似的东西在一块儿走。我不要。第一要教他的老婆被酸素融蚀死了呢。啊,这楼里真闷杀,还是出去走走吧!这腿怎得怪轻!围巾不必带吧,就这样子好了。后面的钥匙应该带了去……下这扶梯要细心点儿,慢慢,慢慢地……好了,这好了,从后门。他们大小像都睡觉了,半声不向。隔壁定在扠着麻雀哩!这门顺手关了吧!…… ……我出来在大街上了。怎么,店门都关了?时候不早了吧,大约将近一点钟了,几时夜就这么深了。好,让他们都去睡了。越没有人越好的,干脆的这都市尽变了沙漠吧!任我一个人来领略这深夜的寂静,啊,这大气真爽快!这是活力素,很有补益。我这肺腑被医院里的药气浸壊了。此刻给它吸收点新鲜的补药吧!胸膛能够不时这样竖挺着多好。你看,连这两朵乳峰都像得到了甘露一般地活动起来了。道么高耸耸地摇动着,多么好看呵!…… ……我在什么地方了呢?我怎么走得这么慢。这两足简直不动着的吗?那面还那么光亮。出着烟!小炒食店吧!几个黄包车夫围做一团站着吃着。一个市里,这么许多店家,又是卖同样的东西的多,不晓得他那里赚得钱来。少豪起初不要那样东奔西走把身体弄壤了,好好地开一家小店铺多好。贤明何用!我那时也应当找事情做做。这许多大大小小的公司岂没一家用得着我。恋爱!恋爱!恋爱并不是可吃的哪!但也没法子。钱是积不会成富的。像少豪一病就把一个小钱袋都倒空了。倒不如天天浸在温情里滚个快乐。啊,从这面转过去吧,这面还可以出河沿去走走。…… ……我这样一个人走着好么,在这深夜的空街上。若是被熟人看见了呢?这夜气到有点冷了。这海港里全是雾。稍远的街面不是有点模糊了吗,盖着薄的纱的童话里的风景似的?前面街灯的光芒都被露水湿透了。啊,印度巡捕来了。那么长的斜影在水门汀上。不晓得他会不会喝住我。那里,我也不是贼!一个女人就不应该在深夜跑吗?人家有心事,他何尝晓得。这夜太好了!啊,我是孤独,我无聊哪!啊,我的脚简直不在动着,这么一步步拖着。来了,近来了,眼睛那么凝视着人。他把我当做什么?好,已经过去了。身体大的那么怕人!又那胡子!可是……可是现在我往那里去?我为什么在此地走着呢?啊,我的……我的心里!好,就永远这样走着吧!我不回去了。往河沿去!河沿去!…… ……啊,到了到了,好容易。这么许多小船停在河里。白天那么喧哗的此刻倒这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树下的铁栏来倚它一倚吧。隔河对面的街灯的光倒照在黑暗的水面上,微微地动漾着,动漾着。那一条横河的大桥从这儿看去真好看。近代的曲线。那面桥头曲线尽处又是这么庄严的一座半月形的高层楼,好的对照。谁的意想?真是都市风景的大杰作。……啊,然而杰作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愿这黑夜把我吞到了它的肚里去。我这两只腿怎么办呢,酸痛得这么样?如果这儿有条柔软的床!啊,那面有人来了。外国水手!酒醉了吧,那么样顚顚摇摇着。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喝来的,这时候到这儿来干么?他们的生活总算是舒服的,A girl in every port!也许是带人面的动物吧!近来了,不知道他以为我是什么的。该避开点吧,省些闹出事来,但是我这腿!啊,不要紧,就这样子。我就算做个咸水妹有什么!对啦,咸水妹!我做个咸水妹来安慰安慰在这海港出出入入的各国的哥儿们也好。不晓得什么滋味的!天天床头发见一个新丈夫,多有趣!谁来管我呢?全部卖给一个人,跟零零碎碎地卖给好几个人,还不是一样地卖吗?那么,那一国的人好一点呢?美国?法兰西?对啦,意大利好。那种黛绿的眼睛的,讲起爱来好像南方的太阳那么样地热烈的南国人好。真臭,酒味,酒味!几时来在我的身边了。哼,那么直接地看!看!啊,不好了,不晓得他要做出什么来了。谁在那儿?快来,快来!啊,他抱着我了。怎么办呢,这么有力气的手臂?啊,啊,他要我的嘴!哼,哼……啊,啊,他吻了,吻了,啊,啊。算了,给了他吧!哼,这个人并不醉着,他看着我拼命地挣扎着笑着哪。好意地笑着哪!这个脸并不俗,年纪似乎很青呢。他爱我吗?怎么这样唐突?好,看他怎么样把我摆布。啊,我的腰别弄断了,这么用力。他要我走了,他拥着我。可是我走不动了呢,你把我抱起来吗?没法子,跟他慢慢地一步步来。很舒服哪,这么紧紧地被他拥抱着。啊,我被抱着哪,我是在生人的怀里!啊,少豪,你去了,你把我放在他人的手里。你生气吗?啊,可是我无聊哪,我怕寂寞。请你赦免我吧!我要强力的手!强力的手!啊,这样多么好呵!这不是你吗?是,是你是你!我们在河边儿散步呢,互相拥抱着。记得吧,你病前那时?白文要嫉妒呢。他那里去了?他不敢来呵!我要给他知道的,我们互相拥抱着。啊,多舒服,多舒服!可是我们往那褢去呢?那里去呢,这样的老是走着?不要紧,随便你,你到的地方我都去!啊,我没有力了,我想睡觉了。我,想,睡…… (九月十五日) [book_title]方程式 密斯脱Y是夜空里的星宿一般地群聚在沪上的少壮实业家的一个。他是从死了的父亲承续了一点财产而继接着他营养不良的事业的。可是自从经过了密斯脱Y的手之后,那在父亲时代浮浮沈沈的却便眼看得见地在统计表的数目上澎涨起来。这是放在稳健适法的运用下的资金所当然经过的道程,决不是密斯脱Y的大学里的商业教授有了什么特别的秘诀,也不是天注定密斯脱Y应该在二十八岁交上了红运。只有一点可注意的,就是谁都知道密斯脱Y是个都会产的,致密,明皙而适于处理一切烦琐的事情的数学的脑筋的所有者。 G大房子的五层楼的两大室是密斯脱Y的小王国。他每天大半都是在这里跟着二十几个的办事员忙着过去。 密斯脱Y每天早上是九点半出来。到办公室是十点缺一刻。可是真地忙着事务却是从十点半起一直到正午。这中间室内的人们都是被缄了口一般地把头埋没在数字中。除了有节律的打字机和算盘的合奏,和猛醒的电话,呼铃声之外,简直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电报和纸类由仆欧的手里在各写字台间飞行着。时常也有人由问讯处领进碧眼的洋先生和胖子的中国人来。但是这些人的谈话都不过五分钟就完的,他们走了之后室里便仍旧奏起被打断了的紧张进行曲。从没有人表示丝毫疲乏的神色,只把上半身钉住在台子上,拼命地干着神经和笔尖的联合作用。因为他们已经跟这怪物似的G大房子的近代空气合化了,“忙”便是他们唯一的快乐。 然而当新关的大钟的长针垂道地叠上了短针的时候,人们便好像从阿拉伯数字的梦中猛醒了一般地回复了自己,紧张的雰围气也随之崩落了。这大概由于堆积在台子上的纸类少了下来的关系,然而肚子里的鸣叫也不能不算是理由。 当这时刻,最初起身的用不到说是密斯脱Y。他一戴上了帽子便径往电梯去。在这儿,他碰到了几个熟脸。然而机械的电梯有时却也会不动的,那时密斯脱Y常感觉味到了红色清导丸一般地不愉快,因为这么大的楼腹内的这条直肠忽然闭塞起来,简直是比大便不通时更使人郁悴的。这样的时候,密斯脱Y总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地脑里算着,沉默地跟着一堆熟脸人从那五层的石级,一级级走下来的。因为刚离开了纸面的密斯脱Y的脑筋常常不能即刻脱离了数字的影响。 在十五分钟之内Buick便从混乱的街上救出了密斯脱Y,把他送进了自己的家里去。家里,密昔斯Y预备着新鲜的青菜Salade待着他。 密斯脱Y中饭大都是在家里吃的。有时为应酬起见在附近的菜馆吃吃也是有的,可是他的食桌上没有碗清新的青菜Salade在着,是没有东西会合他的胃口的,而能够做出诱他的食欲的青菜Salade也只有密昔斯Y一个人。密斯脱Y差不多是个为青叶而狂喜,看见了青叶才机械地扫清脑里的数目观念的人物。密昔斯Y呢?她虽然会做美味的Salade,也会做简单的西菜,但是她自己却完全是普通的国产,并没有Salade那么样的新口味。她跟密斯脱Y的结合是他们的长辈给他们定下来的。在未婚之前他们虽见过了好几趟面,但从未曾在公园一块儿走过,未曾在黑暗的影戏馆里偷吻过。至于“偷出发”那简直是讲不到的。她也不会讲什么爱情,也不会怎么样地装束,做媚态。她只是拼着自己的腕力天天做着美味的Salade给密斯脱Y吃,于是密斯脱Y便会像他爱着她的青菜叶一般地爱着她。 密斯脱Y的中饭大概整整要吃一个钟头。这中间假如桌子的那面没有密昔斯Y,密斯脱Y便要感觉寂寞了。他是欢喜对等地一边看着桌子的青菜叶,一边看着密昔斯Y的。他尤其欢喜看将要把青菜叶吞进去的密昔斯Y的那只小嘴。这时如果两个人碰到了视线密昔斯Y总要给她丈夫羞怯怯的一个微笑。 午后的办事时间是两点起到五点。这中间,忙是跟早上一样的,但,论办事的能力和成绩好像是早上好一点。这大概一是为人们吃得饱了,二是因为将近黄昏的时候,都会的人们常受妄念的引诱。都会人的魔欲是跟街灯的灯光一块儿开花的。所以一到五点前后,办事员的臀部常常是粘不着椅子的。但密斯脱Y却两样一点。他的脑筋不是会因妄念而散慢的。一个意识在集中的时候,别的意识在他脑里常占不到地位。不到五点钟,他从不会离开他的椅子。 五点过后,整日那么样地充满着活气的大房子,也就悄然寂静了,像飐风过了后的沙漠一般。 这时假如密斯脱Y不打电话叫密昔斯去在什么影戏院相待,他一定一直回到家里去的。于是大概他们俩儿便在温暖的一角排起茶器来的吧! 这是密斯脱Y的一日的生活的大略。不常常是这样,那是用不到说。但是即使有点变更,也差得不远。这里面有着什么秘密,我们丝毫无从知道。但他的事业的进展确是在他这简单的生活中造出来的。意志力?规则性?正确?简洁?速度?我们猜不大出。或者是它们的总综合也说不定。 但是……但是,这已经是半年前的话了。因为半年前密斯脱Y失掉了他的可爱的密昔斯。于是半年来密斯脱Y的生活便盖上了一层灰幕,并且有了大的转向。因为食桌上少了一盆青菜Salade的关系,他的日日的行动竟大起了混乱。 第一他到办公室的时间便不准确了。总是迟到。迟到一点钟是最普通的,但有时候竟迟了两个钟头,三个钟头,甚至于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连影子也不肯给人家看一看。不但这样,就是在办公室里他的举动,判断,一切也没有以前那么轻快敏捷了。连说话都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坐在他对面一个办事员时常看见他在办事中掩嘴打呵欠。这中间总有理由。据消息灵通一点的办事员的话,他们的Boss听说天天晚上都涉足舞场。也有人说曾在晚上一两点钟光景,看见他拥抱着异样地盛装着的女人坐在汽车里从黑暗的街路上走过。当心细看时,密斯脱Y近来身体确实有点瘦了,目光也不像以前那样光闪闪地发焰。但是这些都是猜测和表面上的一点点的变化,到底密斯脱Y近来确实过着的是那一种生活却从没有人知道。事实是只有一个而已:就是在上半年的结算期,成绩统计表上的数字竟大大地低了下来。这事连密斯脱Y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照他良心他并不曾不热心于做事。而且这期因为多得到了两个营经方面的老手帮忙,所以他是预想着比以前更好的结果的。怎么会这样?于是密斯脱Y便有点急了。他下尽能力想补救一下。可是仍然没有什么效力。反之他越急,越想尽力,事体越不如了,但他终不放弃挽回的念头,他是相信着自己的能力的。于是事业呈起活气,事务也加倍忙了,虽然是不大有系统的。这中间最吃亏的,要算是密斯脱Y的身体。头昏,便秘,腹痛,寒热,食欲减退,睡眠不足,差不多无所不来。最后甚至于在家里卧到两三天不踏入办公室半步也有。 这消息最使他的姑母朱夫人担忧。因为密斯脱Y从小差不多一半是这姑母抚育的,所以她的疼爱他有甚于自己的儿子。她把密斯脱Y最近的一切的现象简简单单地归在失内助的理由上,于是替自己的侄儿决意,要他在办得到的最短时间内再娶。她在一个礼拜内晚上远远地从法租界的尽处到虹口的侄儿的家里来找了他四趟都找不着。于是她便在下一个礼拜一的午饭时间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而在一家干净的小菜馆的桌子上排出了半打多的女儿的名字。 对于续弦一事,密斯脱Y并不反对。但他总觉得太快了。又因为恰巧是他的事务吃紧的时候,所以无暇去想它。然而被这着急了的姑母一迫,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所以他听了听朱夫人对于半打多的候补者的个个的说明之后,便在冰淇淋的上面选出了两个名字:密斯A和密斯W。 事情快速地进行了。礼拜四便是密斯脱Y和密斯A的会见日。那天晚上在姑母家里先由姑母介绍过了之后,于是三个人便出发听马连良去。那是姑母的意见。 密斯A今年二十岁,是姑母家里远亲的一个女儿,密斯脱Y以前好像也曾见过她一次,虽然那时没有印象。但那晚在那纷杂的人堆里仔细一看却真是天生丽质。他最爱她那坠着两片摇摇动动的翡翠的,两扇碧海里的贝壳一般的雪白的小耳朵。举止温纯,感情,声音都爽朗,实在不愧姑母的夸口。更妙的就是她有地方彷佛使密斯脱Y唤起他对于死了的密昔斯的幻影。总之她确实是一个坐在身边一块儿听马连良的好侣伴,虽然不晓得她纤细的小手会不会料理美味的青菜叶。 礼拜六的下午密斯脱Y就在一家影戏院里继续会了第二个后补者密斯W。这趟却只是当事者两个,因为朱夫人家里有点事,而且她看不懂Talkie,所以在院内的正厅把一个Permanent wave的W小姐交给了侄儿之后便先走了。 密斯W十八岁,今年刚脱离了舍监的手里。刻在𬞟果般的脸上的两颗大眼睛好像是憧憬的圆窗。声音是小孩子对母亲告诉着什么似的粘贴贴的。她的态度也很不像是对于初次密会的男人的。她说话,又是不管东西南北,想说就说。他们俩在前排的椅子坐下不过三分钟,她便不怕人家听见不听见,独自地这样说。——Y先生,听说你失了可爱的夫人,真可惜!她很漂亮的,是吗?……我妈说你很有钱,叫我嫁了你可以快乐一世。但我是处女,我不愿嫁一个爸爸。你想,你差我十多岁哪!……我的男朋友都没有一个过二十岁的。对啦,只有T是二十二。可是自在朱夫人家里看见了你的照片,就不……(她在这儿把口凑近密斯脱Y的耳朵边)我爱上了你。你能够喜欢我吗?真的你比照片更好…… 以后她的话差不多是这种调子,多半是关于那一个男明星好那一个男明星不好。她讲的时候,态度认真,视线钉住在她的Y先生的脸上,嘴唇边浮泛着微笑。 这W小姐在密斯脱Y的确是从未尝过的异味。起初他虽然吃了一惊,仔细地玩味时,他便渐渐地发见了在她和他的会计簿的中间的一条通路。他在黑暗中好几次有了想把她像开映中的银幕上的情人一般地抱在怀里的冲动。他想这个数学性的小姑娘是与死了的密昔斯同样有价值的。 于是密斯脱Y不得不迷了。他确是想不出到底娶密斯A好呢,还是娶密斯W好。所以礼拜天朱夫人来征求他的意见的时候,密斯脱Y便给她一个回答:“两个都好。” ——那怎么行?! 朱夫人认为她侄儿的态度不认真,拿她开玩笑,所以留她吃饭也不肯,气勃勃的留着一言限他三个礼拜之内选出一个给她答复便走了。 可是在密斯脱Y做事似乎是比夫人重要。“忙”不但使他忘记了给朱夫人的答复,而且连那两个后补的印象都渐渐地抛入朦胧国里去了。所以到了三个礼拜之后朱夫人仍空待着。 到礼拜一,朱夫人于是下了很大的决意,把密斯脱Y仍旧带到那家干净的小菜馆里,在很长,很长的说教之后,再提出了她新近发见的一个密斯S。照她的话,密斯S是美丽,温柔,懂音乐,讲西洋话……总之是,一切好的要素的总结晶。 然而朱夫人的话却多半不入密斯脱Y的耳里。他虽然对于朱夫人的话时常点着头,但他的思想上却不能离开大后天的旅行。所以,饭后,当朱夫人约他下个礼拜几带新后补来给他看,想去时密斯脱Y便给她认真地这样说: ——我想不必了。因为我大后天为商务上不得不到广东去跑一趟。所以现在的话是这样:你选过的无论那一个,能够在两天之内跟我结婚的我就娶她。 朱夫人虽觉得这又来得太唐突,但也并无不满意。她说两天之内一定弄一个成功给他。 两天后密斯脱Y在总统船室中柔软的床上拥抱着的却不是耳朵垂着翡翠的密斯A,也不是Permanent wave的密斯W,而是到昨天还不相识的密斯S。因为密斯A的祖母恰在前天逝世,而密斯W又跟父亲到青岛去不在。所以做了密斯脱Y的新Mrs.的,便轮到了密斯S。密斯脱Y于是在桃色的感情中,一边闻着身边氲氤着的温香,一边手掌里乐着美满的触感,想:我早知道了,“teen”内的女儿是没有一个不可爱的,谁不愿意在新洗过的床巾上睡觉。于是他便觉得像解决了方程式一般地爽快。 至于密斯脱Y得到了新夫人之后,他的统计表上的数目会不会腾涨,那是要待下期的总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