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酒店 [book_author]曹聚仁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9443 [book_dec]酒店,极尽欢娱之地,充盈了花团锦簇、万紫千红,诱人迷失,继而沉沦。 曹聚仁长篇小说《酒店》,呈现一九五○年代香港战后的昏乱时代。新来港的乱世男女受命运摆布下,一步步往酒店走进灯红酒绿的世界,变身为舞女与酒客,互相迷醉于人欲横流中,各人却守着一份温情的盼望,以预示他们日后的悲欢离合。 故事由酒店开始,再从酒店结束。那些濒临欲望深渊之人,如何自救还是堕落,自有分晓。 [book_img]Z_15054.jpg [book_title]扉言 “可怜受了伤的名字。 让我的胸膛作你的床, 给你安居调养。” ──莎士比亚:维娄纳二绅士 [book_title]前记 “当我来到人间,我发现人们皆居于一种老成深算上,凡人皆以为久已知道,何者于人为好为坏的了”。 ──尼采:苏鲁支语录 ※※※ 一 论语第七期,有一张漫画,题名《舞场百态图》,一个长长的瘦子搂著肥婆在打旋,一个穿长衫的红帽结的老夫子,他臂上的舞娘正敞著胸膛;人间伊甸园,一群谪落凡尘的亚当与夏娃,就是这么配搭得幽默,显出全能上帝之“无能”,有了这幅画,我们都可以搁笔了。连注解都是多馀的。 我年轻时期,生活在“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的圈子里,以至于捡到了一方手帕,就害起相思病来,直到今天,还留著这么一份浓重的头巾气,而今忽尔闯到了“常见可欲”的新圈子,此心究竟乱与不乱?那只让我自个儿明白;我可声明在前,我并非圣人,发乎情则有之,红灯挡路,是否停车?伏惟心照不宣。 首先,我还是买了一本书,这是我的老规矩,大概是“入门”“捷径”之类;那上面,有关姿势、步法、情调、舞式种种,说得详详细细,有图为证,不过看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却是胡里胡涂。实事求是,这样就上舞场观摩去;临渊羡鱼,就在GT舞池边上呆坐了十八天。其时,书本上静的图式,跟舞场上动的姿态,还是结合不起来,只体味到这么一种情趣:音乐、彩色、香气、动作,和男女间欢笑结合在一起,进入了半陶醉的境界。 我的记忆中,《翠堤春晓》影片中,那快华尔滋舞的轻快情调,的确引动人;后来,其他影片里的跳舞场面,也都是跳华尔滋的多。看人挑担不吃力,轮到我自己,就一直没把快华尔滋跳好。舞院的教师,首先教我跳快狐步,接上便教慢华尔滋,又接上去,教慢狐步;这样就算完了第一阶段;我自己再学了探戈冧巴和快华尔滋,我的能力尽此而已。从前,有人去邯郸去学舞,舞步没学成,倒把自己走路的步法忘掉了,后来没办法,只得爬著回来。我呢,总算没落到爬著回来的田地。 人类学家把一万年前的舞女图摆在我们面前,她们就跟眼前荷里活影星那么“摩登”:今日跳舞的风格,也正回向一万年前的样式去呢。艺术,就是这样顶“古老”也顶“摩登”的玩意儿。在西方,中古以来,出现于贵族的客厅的舞姿,那么雍容迂缓,那么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在走;交际舞中,那很简单的快狐步慢狐步,便是当年绅士们的遗愿。十八世纪以来,才让快华尔滋冲破了绅士的防线,以繁弦急管奏出轻快的情调。到了现代,文明人又从野蛮民族吸收了艺术新气息;节拍更短,动作更快,呼吸更迫促,这就来了冧巴,森巴,茄拉加,这一串新的舞式。先前的舞式,男女是偎傍著在跳动的;新的舞式,男女拆散了,只是求动作、节拍、呼吸上的一致,又回到一万年前初民模拟生活的姿态去了。舞式是进步了,也可说返于自然了;我可年纪大了,骨头硬了,只好眼看著年轻人们式歌且舞,过他们的轻快生活了。 二 去年春;接连几天在舞池上静默观察,沙但尽自在我的耳边咕噜著:“叫个‘女’坐坐台,跳不跳不在乎,谈谈心,解解闷!上海女,好靓。”坐台之意不在跳,在山水之间,大概我的呆坐,已经够他们头痛了;一个陆贾般口才的大班,居然以三寸不烂之舌,劝了我吃下禁果了。他叫我随意拣,拣中意的就叫来,这好似到卵筐里拣鸡蛋,总是那么椭圆的,也说不出中意不中意;我就指点一位坐在角上结绒线的小姐,请是请她来吧!我凭著直觉拣了她,为甚么?照我的说法,大概是这位小姐看起来不像舞女。 照大班的说法,不妨谈谈心,这位小姐话并不多,谈起来也很有道理。这一谈可糟了,她的丈夫是我们的熟人,她的父亲也是熟人,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手上在打著的绒衫,却是为著快要出来的孩子准备著。她以低沉滞重的语气,说她雪夜奔向深圳的情形,岁寒日暮,她的丈夫解到苏北劳动改造去了,家里已经没有一颗米;她身边唯一的财富,就是怀了两个月的孕,整天在作呕。这么一来,谈心则有之,解闷则未也。依照进舞场一星期就准备写一本书的例子,我是可以模仿太史公的笔法写一篇“舞女列传”了。这是贤妻良母型的舞女,“人生衣食真难事”,身在香港跳舞,孩子在广州外婆家寄食,这样的境遇是很多的。有时三更向尽,客人还邀著她们去宵夜,强为欢笑,耳边响著自己孩子的啼叫之声,此情此景,当于笑与泪的夹缝中体会得之! 三四千舞女之中,总有三分之一以上,带著传奇性的人世悲酸的经历才闯到这个圈子来的。不过真正的传奇,只有一种:命运的悲剧加上性格的悲剧。生在这个世代,嫁得金龟婿的少女,忽然给旋风卷到这永远是春天的天堂孤岛上来,说起来,还不是为了生存,走上这条阻力最小的大道。一位舞女,她用最简单的两句话启发了我:“你们男人,到了这里,说没有办法,就没有办法,我们女人呢,要有办法,总还有点办法,这当然受几个条件的限制,‘年青美貌,原始本钱,’再加上市场要景气”。不过,舞女总是舞女,她们都是享用惯了的,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玩喝赌,及时行乐耳;有如一双新鞋,两天走泥路,开头或许小心谨慎,一步一步看著走,到后来,也就不顾一切,乱踢乱蹋地了! 我常是听到了一些故事,再去接近那些故事的人物的。其间,好似有一种风气,就像她们的衣饰打扮一般,跟著“时髦”在转动。一个走红的舞女,总是狂赌、酗酒、养拖车、怀了孕就打胎,打了胎又怀孕,放纵的离奇;说穿来,却也并不惊奇,只是变态的性狂,一种不十分掩饰的行动。说是有一位少女,她的家境很好,一位太平绅士的女儿,她就为了要生活得痛快,才甘心愿意做舞女的;她给家庭驱逐出来了,还是自得其乐。这期间,有著反传统道德观念的意味,所谓世纪末情调,也就是这样叛徒型的情调。 我们在舞场太一本正经了,那当然是十足的傻瓜;可是太不一本正经呢,著迷了也同样是头等大傻瓜!记取“君子可欺以其方”的老话,舞女们都有她们那一手的! 三 我们这个社会,原本是一个甚么都是商品的社会。适合著“色情”需求而来的舞场,舞女本来就是一种商品。自从大陆旧政权崩溃,游资百川汇海,造成了香港的畸形繁荣;这其间,玩意儿很多,“舞”业也是独秀的一枝。依存在这一消费间架中,大小鳄鱼,浮游潜匿,得所其哉,这一群人,原本是五湖四海的英雄,而今英雄不怕出身“高”,少将阶级的军官有四人,荐字头的局长有五人,杨志落难,宝刀只能当作白铁卖,非大丈夫能屈能伸,胸襟自有不同。有一位大板,一表堂堂,好不昂藏,当年演过李秀成之死,富有艺术天才;他说起陶金刘琼都是我辈中人,绝非吹牛。到如今,向脂粉队里装笑脸,陪小心,打躬作揖,低声下气。当然,他们也有一肚子牢骚;看老板脸色,向红星低头,听客人闲话,三面受气,所为何来!“要不过看在钱的面上,咱老子怕不干掉这杂种的!”时势不同,诚所谓“一钱瘪死英雄汉也”! 变态心理学上,有所谓精神上的补偿作用的;这种“补偿”,透过了他们的下意识,显得非常微妙。他们当然忘不了那“份”高的出身,事实上却迫著他们在低头。这份闷著的闷气,有时要出在舞女身上;越是走霉的舞女,越碰上了她们的晦气,坐茅房,吃汤圆,看你黑得找死。有时也出在客人身上,连哄带骗,怕不挖空你的钱袋,开幕剪彩,出尽了花样;看瘟生倾家荡产,让哂家拍手称快,就是这么一种心理。大班、舞女、客人,这三角形的任何两边之和,都大于其他一边,所以舞场上的斗争场面,也跟政治上的“苦迭打”一样精彩。有时,奇峰突起,两个舞女,你咬我的鼻子,我抓你的头发,一场全武打,到了叫“999”收场;这又是一种等边三角形。语云:没有斗争,就没有喜剧,也就没有悲剧。上一月,有五个舞女,争一们舞客的大场面,那才逞斗争之奇观;我们应该想舞场不景气,谋生之途太狭了呢!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曾在一家小舞院认识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她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她的脸上不曾背著辛酸愁苦的经历,也没那些精灵古怪的念头。她有意伴著我们跳舞,对跳舞有真实兴趣,她的谈话,也许说得很幼稚,却也不那么“庸俗”“粗鄙”得吓人──停在这句上,一定有人以为我是看中了她了,不,你还是听我讲下去吧;她的悲愁,就比那些“天涯沦落人”还要沉重。这一类女孩子,四五岁时候,就卖给“职业”贩子作养女,她,此刻只是皱妓似的,给变相的老鸨作摇钱树。她们也有自己的父母,事实上却正是日出里的小东西;香港市场上,三四千舞女中,这样的可怜虫,据说有六七百之多。舞业的“金八”,“黑三”,“王福升”串演著这一幕新的“日出”,我们碰到的,不是“小东西”便是“陈白露”,我们这一群人,只是一些不懂事的“方达生”而已。 前些日子,我曾搜集了一些舞场的资料,开始写这本“酒店”,友人陈兰荪兄一开头就说:“你已经写得太迟了,‘难官落魄,娇妻伴舞’,‘孝子争风,舞娘服毒’,这些题材,司空见惯,已经变成老调了。”他又说我写得太早了,把这一份材料,留到二三十年后去写,那时候,经过了回忆的经解,会有另外的一种情趣。他的话是不错的,然而,这些场面之中,也让我了解了这个社会,以及解答这个社会问题的答案呢! [book_title]幕前 潘桃乐,人类第一个女性。火神邱比特奉薛乌斯大神之命,用泥土塑造而成,仪态万方,诸神大加赞赏,竞以本身神通法力相赠。后来把她配给火神手下的小神爱比曼德为妻。她出嫁时,大神赠与一个精致的盒子,大神吩咐她不许随便打开的。有一天,她听得盒子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一时好奇,打开盒子一看,一群大大小小的东西从盒子里飞出来了;世界上便充满了她无心放出来的痛苦、忧惧、奸诈、忌嫉、残忍这一类坏东西。那时,她急忙关著盒子,只听得盒子里还继续发出声音;她低头静听,那声音在说:“不要怕!我是‘希望’;我还在这里,我一天留在这里,人类便一天不会感到绝望的!” ──希腊神话 ※※※ M.酒店,九龙弥敦道上,一家历史很久的旅馆。 他们在那儿谈论的这件故事,跟这家酒店有点儿关系。也可说没有甚么了不得的关系;不过,这故事恰巧从这酒店开了头,又恰巧到这儿来结局,也算是一段小小的因缘。 “老吕!你说,有没有鬼的?”老张,他指著三一三号房间跟他的伙伴说。 “鬼?你说,那位姓陈的,就吊死在这房间里?”老吕,M理发店,一位擦皮鞋的小伙子。“从前,我说,宁可信其无;现在呢,宁可信其有,倒像古老话说的,这是一场‘冤孽’!” “冤孽?你说,这里面有没有桃色的味儿?” “照他的遗书看来,满纸悲天悯人的口吻;他自己思想矛盾;没有出路,早日结束生命,早脱苦海!不过,他跟黄小姐黄明中有过一段历史,据说,她惹了许多是非,拖得他有口分不清,这才四大皆空,走上绝路的!” “黄明中,那有名的交际花,圆圆脸儿,大大眼睛,长长眉毛,两个小酒涡,是不是?” “不错,就是她!”老吕替她擦过皮鞋,那长长的腿,细细的皮肉,髹得紫红的脚指甲,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他的记忆上。“不错,就是她,她那两个小酒涡,不知迷倒了多少男人!听说她初到香港,开头那一段,生活也颇困难,后来得发啦!她把心一横,甚么事都做得出;一个恶魔派的女人,把男人放在手掌心里耍!姓陈的也就给耍够了的!” “天下事,行云流水,不可太认真;这位姓陈的,枉是读书人,聪明得太老实,给一个女人累得去上吊,那才不值得!” “当然,不是单单为了黄明中的事;三合四凑,看不破,想不穿,这才走了这条尽头路的!” “那末,为的是甚么呢?” “前天晚上,朱大板,谈起这件事,他跟这位姓陈的是老朋友,知道得清清楚楚;照他说,最主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位读书人!” “咦!那才怪呐,难道你我不是读书人?” “不,不是这么说的!我这个大学生,早塞到字纸簏里去啦!你也不见得恋恋不舍那顶方帽子了吧?人生就像做戏,扮甚么角色,做甚么戏;我末,擦皮鞋的,你末,做茶房的,大家都忘记了自己。姓陈那家伙,忘不了自己做个大学教授,忘不了柏林大学哲学博士的头衔,忘不了汉口那一任教育局长的威风,忘不了黄小姐的热力,忘不了这,忘不了那,好像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读书种子似的!”老吕鼻子里打个呼噜,“要说先前阔,朱大板才真抖过一阵子!他还不是做他的舞女大班!舞女大班,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堂子里的捞毛乌龟,跟我这个擦皮鞋的差不了多少!当然啰,他独自的时候,也黯黯伤神,一上了场就认真做大班了;时势如此,读书人的松香架子也就搭不牢了!” “你这人倒是挺有趣的,玩世不恭;其实,你我也何尝忘得了过去的事?”老张叹了一口气,念念有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今日怎么样?当初怎么样?” “说来也真怪事;当年,日以继夜,二次方程式,三次方程式,牛顿定律,莎士比亚诗句,跟亚当司密原富死命地吞,那一样饱得了肚子?‘因为一著错,全盘棋皆输’,从前有一位诗人说:‘人生忧患识字始’,这句话,却说对了!不识字的话,何至于倒霉到这个田地!” “我干这一行当,我倒不以为丢脸;就是太没出息,一条蛆虫似的,尽在粪缸里生活,可怜我们这一辈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离开了粪坑,还是活不了。那姓陈的家伙,他自己顾不了自己,纵井救人,那位黄小姐惹了是非,他却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恶活!’活得下去的时候,总是要活的。不过,那姓陈的,上吊以前,事事安排得有条有理,遗书也写得那么详详尽尽,分明安心去死一般,这就奇了!我说有鬼!” “你又说有鬼!你见过?” “不,这间房子,先前吊死过一个人,冤魂不散;这回又吊死了一个人,走进房子,总是阴沉沉的,电灯绿阴阴的!” “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他死了以后,后来的客人,还不是住得好好的。” “不,这房间的客人住不上两天,就要嚷著要搬;他们说,晚上尽是恶梦,好似有人叹气!” “我看,还是你们的暗示作用!” “你有胆子的话,就住它一晚怎样?” “今天轮到你的晚班,好,反正舞厅总得一点钟收场,我就在这儿陪著你看鬼谈鬼,清谈到天明吧!” “翻开报纸来,天天都是冤鬼的新闻,这个年头,自杀的人怎么这样多?” “想呀!想呀!我倒有些儿想通了。” “擦呀!擦呀!擦出了一种哲学来了是不是?” “你知道托尔斯泰老年时候,也是一个皮鞋匠呀!我倒从皮鞋上看出许多社会道理来了,你说,甚么叫做有闲阶级;皮鞋要别人擦,这就是有闲阶级,可是,有闲社会也替社会结成了一重网,不让我们跌下来;一下子跌死,靠著擦皮鞋,也能活下去;我们就是寄生在他们边上的蛆虫呐!” “我也好久不用脑子了,这个世界,看呀,看呀,看得有些麻木了;你这么一说,倒想起许多道理来!社会种种关系,都是一重重的网。人在动物里面,生下地来,就是顶软弱的,一开头就有家庭这一重网托住他,不让他跌死!旧的社会关系,旧的一重重的网,把我们好好扶养起来,如鱼得水,活得很好!如今可不同了,那宗法的网割掉了,家庭拆散了,社会关系改变了;从十七层楼上一交摔下来,活生生跌在硬石板上,那就一命呜呼了!” “对,对,对!像我这样,共产党割掉我们所有的社会关系,从南京一脚踢掉我,一个斤斗翻过来!” “恰好翻到有闲阶级的网里面,擦皮鞋活下去!” “事实就是如此!” “我懂了,那些自杀的可怜虫,就是社会关系变动得太利害了,没有一重网承住他们,跌死了!” “可奈,我们落在蜘蛛网上面,经不起一阵狂风吹动,又会落下去呢!” “那位姓陈的,就是给蜘蛛拿去当点心吃掉的!” “有闲阶级好似毒蜘蛛,你这一比,比得好。” “当心你的脑袋,给那些雌蜘蛛吃了去,年轻的人,就怕进了盘丝洞;你们那姓滕的小伙子,不是给几个女的迷住了吗!” “我的世界跟你的大地,差不了多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先前,那女人的大腿,那不是袜子的袜子,那红的绿的短裤子,那大腿跟上一层黄茸茸的嫩毛;总而言之,香港这地方,也不好,长年是个春天。那些姑娘真坏透了,一个媚眼儿勾过来,把脚指点了我们的鼻尖!如今呀,常见可欲,使心不乱,女人的腿,就是这么一些贱东西!日行千里,足不出户,还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 “我们这个世界,酒精加上女人加上床板,就是这么一幅图画。酒店,酒店,我从前不懂甚么道理?那些女人,只要一瓶酒就够了;那些男人,吃得醉醺醺地,胡天胡地,甚么戏都可以上场了。” “倒留下我们两个冷眼看戏人!” “不,我们是跑跑龙套,凑凑热闹的!” “那末,你说,有鬼没有鬼?” “有鬼也可以说,我们都给旧的幽灵迷住了的;没有鬼,也可以说,讨替的鬼,总算不曾把索子套上我们的头上来!” “我倒要这么说了,我们看见的都是鬼,憧憧往来,都是幽灵!精打精在那儿打架的妖精!” “来一杯浓茶,趁这漫漫长夜,且把这部捉鬼新传从头说起吧!” [book_title]第一章 春梦 一九五○年,中秋节的晚上,月光如水,流向钻石山的曲径小巷,弹三弦的卖唱,那女儿弯弯照九州的诗句,一字一字打入了一家木屋里愁眉相对的父子的心头。 “爹,我们的路,已经走到了天尽头了吧?”滕志杰,他靠在床沿上,扶起了正在喘哮的老父,发红光的煤油灯,火焰突突的摇动著。 “孩子,我们的路正在开头呐!”这位白发老人,拍著自己的胸口,缓缓地一字一字在说。“我知道,我明白,会有这么一天,要走这样的路的。可是,我不愿意,也想不到,终于走上这样的路了。孩子,你的爹已经六十二岁了,你妈,她倒幸运,死得早,没见到这天翻地覆的场面!” “爹,今天晚上的月亮太好了!”月光刚从窗口投入他们的床边。 “几家欢喜几家愁!这月亮是人家的!” “几个飘零在外头!不知大哥他们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孩子,不要去说了,提起了,心烦!”滕老头子,他浑身风湿痛,发节气,就那么躺在床上。“阿杰,今日下午鲁家伯伯来过,他们在弥敦道上开了一家理发铺,生意还不错。说起你的事,他也说:香港这地方,人情薄于纸,饿得死人,不找个混饭行当糊糊口是不行的。他说,你又不会做理发匠,而且,理发匠不是上海帮,便是广东帮,我们是四川人,不成。他又说是说笑话似的,只有一个行当,轻巧容易做;他们店里,倒要一个擦皮鞋的。他说,你个子不高,生得白净得人喜,人也聪明,要是愿意的话,不妨去试试看。” “这有甚么不愿意?爹,我演过话剧的;茶房也做过,车子也拉过,人生就是一本戏,演甚么像甚么;擦皮鞋只要能混饭吃,又算甚么?” “想不到我们滕家,也落魄到如此地步!” “爹,你不是说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要走这样的路的吗?” “但是,孩子,眼前是要我们真的走这样的路呢!”滕老头子又喘了几声。“一个大学毕业生,擦皮鞋,你说,谁在开我们的玩笑!” “柏林大学教授也在维也纳车站替别人擦皮鞋呢!劳动神圣,替别人擦皮鞋,总比把皮鞋让别人擦,高明了一点!” “好吧!那末,你就去试试看,鲁伯伯会照应你的!” 自尊夹著自卑,羞怯带点儿好奇,这样一份奇妙的心理,把滕志杰送到鲁老板面前。那位十足江湖气的鲁老板,唇上一簇小胡子,对他𥅴𥅴眼睛,笑笑;低声在他耳边说:“我是老板,你是伙计,懂不懂?” “懂,你吩咐好啦!” “那些理发师都是你的师兄,得听他们的话,乖一点儿!” “知道!” “知道就是,摆架子可不行!” “老伯放心,一切心照不宣!” “这儿只有老板,没有老伯。” “老板,知道了!” 鲁老板把他仔细打量一下,说是二十三岁了,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来岁,白白胖胖的,薄薄的嘴唇,端端正正的鼻子,这孩子要得。他知道他写得一笔好字,念得一肚子洋文,就是不会拿剃刀,做不得师兄。 “志杰!有件事委屈你!这可真没办法的!这儿睡得很迟呢!” “不要紧!不要紧!” “不,我要说给你听的。这儿,白天是理发店,下午七点钟收场。七点钟以后,这场子租给清华舞厅,晚上是跳舞的池子。那时候,你们得出去蹓跶蹓跶,吃个茶,到酒店坐一回也好,到了夜半一点钟,你们才回来,搭铺睡觉。──还有一句话,当时租约上写明在前,你们师兄弟不许上这一舞厅跳舞,不许跟舞厅里的小姐胡调!年轻的人,心不要野出去,自爱一点。” “我相信老板说的话,总是不错的!” “那么好了,试试看,好玩儿地做做看!” 他走出了M理发店的侧门,抬头一看,那方竖著的招牌上,横著“清华舞厅”的霓虹灯招牌,这是搁仔这一层,恰好在M酒店的右边。理发店的底下便是M咖啡室,和酒店的大门并列著。从大门进去,走上楼梯,右边是M餐厅,左边便是理发店。再以上,二、三、四、五层,都是酒店的客房。许多故事,就从餐厅开了头,插入舞厅这一幕,到酒店去结局;这一类事,太平凡了,也就很少有人去谈论。当然,从舞厅开头,更是方便,经过餐厅的一幕,走上酒店去,那更不成其为故事了。 从那天起,这位漂漂亮亮年轻小伙子,流转地坐在矮凳上,挤在两张圆圆的大铁椅当中,吹著口哨替那些男女客人擦著皮鞋。他的行动,跟口哨中的曲调相配合。他加力用那条长绒布拉了几下,看看周围在闪著光了,他又轻轻抹了一转,跟著他口中的尾音收了梢。 “小伙子,你倒唱得一口洋歌呐!”二号理发师停住了剃刀看他。 “有那么几出儿!” “这一套擦皮鞋本领,倒也不错,工夫到家!那儿学来的?” “区区小弟,巴黎大学美术院擦皮鞋专科毕业,法国国家美学博士,嘻嘻!” “这小子,车大炮!” “那末,好啦,自修大学毕业,无师自通!” “做了几年徒弟!” “跟师兄你们那一行,不同啦,速成科。” “你这小子,要得,口齿伶俐。” “二师兄,你怎么会知道咱家是四川人?”志杰喉咙里打了一个胡哨。“咱家苏北淮阴人,生长在成都。” “咱们还是同乡呐!” “多承关照啦!” 这样,他就很快跟那些理发匠混得很好了,连那几位搅手巾打杂的姑娘们也多看他几眼。她们私下在说:“这位哥儿,不像我们苏北人,倒像是苏州人,吹弹得破的脸庞。公子落难擦皮鞋,他还唱得那么好听的洋歌呐!” 他那套白色工装上,绣著“十四”号的红字;时常有人打趣他:“十四号,走桃花运啦,她们都想跟你在后花园私订终身呢!” 他还是吹著口哨,擦著皮鞋,想他自己的心思;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你这小子,说甚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知道,我手边这一部格外难念些呢!” 这时候,他眼前景物慢慢地从浓雾中消去;映在他眼前,那是嘉陵江畔木船上的一幕。寒冬深夜,他跟著老人,一人一个包裹,从江津上了船;船上装满了一舱白萝卜,他们就挤在萝卜的堆里。 一九四九年夏初,国共谈判破裂,夏秋间胡宗南部队从西北向剑阁移动那一个月,成都人心惶惶,一片兵荒马乱景象。滕老先生铭三,他接了他的大儿子志承从江津急电催请,就带著小儿子志杰顺流东下。当时,志承悬想国军向川西集中,政府也向川康边境移动,可能发生一场混战。老父吃不起惊慌,又怕志杰年纪小,闹出是非来。他自己在江津做中学校长,地方人缘好;间接他又知道了一些共党的城市政策,相信可以渡过这一场大风涛的。等到滕老先生到了江津,其后不久,重庆便吃紧了。到了江津解放,那个小城市很快地便从混乱场面中安定下来;志承渐渐嗅到了时代的气息,他自己的威望和人缘,就在学生,朋友们在面前消失了;清算,斗争的口号,刺痛了他的心神,除了他自己那个小天地,他已经十分孤独了,踽踽独行,黯然神伤。其后不久,成都的川军起义了,滕老先生一心一意想回老家去,他体会到志承的寂寞心境,乱世处在各地,不如归故园的好。可是,他的次儿志定,跟著四野文化工作队从汉口到了重庆,到江津团聚了三天三晚。志定看明白温情主义的时代已经过去,婉言劝老父莫回家乡,也暗示志承在江津不一定站得住脚,早日抽身为上。四海茫茫,滕老托足无地,就在再三考虑之下,先由志杰陪伴著到了汉口,那是他二十年前旧游之地。那个经过了大动乱的武汉,江水滔滔,人物全非,这一位不足轻重的老人跟一位不识天高地远的小伙子,也就安不下心来;又听了一位走单帮的乡友的鼓励,粤汉铁路通车的第二个礼拜,便趁车南下到了香港了。 在香港的三亲四友,原也很有几块大冰山,却也经不起阳光照射,就融化掉了;他们父子两人,也就挤到钻石山一所木屋中去了。到第二年的春天,家乡传来的消息,一天一天坏起来,滕家的房屋田地,都已分配掉了。志定随军向西藏进发,经月没有音息。志承就在他们东下的第三天,便交卸了校长职位;一家人留在江津,过著最清苦的生活。他们天天盼望著家信,到来的家信,却字字刺痛了他老先生的心坎;满头白发,一脸愁纹,他的背驼得更利害,精神更是不济了。贫病交侵,他的眼前,只是一片暗影。有时,连连喘著气,对志杰轻声地说:“孩子,你的爸误了你的前途了。” “爹,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孩子,你不知道,你前面的路很长,很长,我们不应该过著白华的生活的!” 在父子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志杰时时记起他老父在萝卜船里的那一番旧话;冬天的萝卜,又嫩又甜又脆,滕老慢慢地咬著嚼著,低沉的声音里咀嚼著辛酸的回忆。 “志杰,我们滕家的一片瓦,一寸土,都是血汗眼泪换来的!那年头,也是大乱之后,曾祖父兄弟五人给乱兵杀死了,房子也烧光了,曾祖母就在那所破房子里,带著你们的祖父,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孤苦零丁过著摘野菜拾稗粒的日子。东山边上,那一亩六分田,正是我们祖先仅有的产业,一半种青菜,一半种萝卜,夹些杂粮,勉强过活著。冬天晚上,曾祖母跟祖母,祖母刚到我们滕家来,年纪轻得很,婆媳两人替人家纺纱过日子;晚上纺纱纺到三更天,一人咬一条萝卜,甜甜嘴,饱饱肚子。一寸一寸的棉纱,一尺一尺的土布,一锄一锄的泥土,一颗一颗的稻谷,这样才把我们这一家人养活来,才有我们滕家这么一点场面。你们的祖父,太和善了,时常给土豪地痞欺负著,全靠曾祖母吞著眼泪,忍著气,低心下意恳求著。志杰,这些话,我今天应该重新讲给你们听;我们滕家没有拿过一分不干净的钱,放过一块钱的债。你们祖父,吃两碗稀饭,配上一条萝卜干;身上那套衣服补了又补,差不多就像一件八卦衣了,还是背在自己的身上。志杰,我的一生,也就教书过活,没拿过不干净的钱;我教了一辈子的书,也就造了那么一所房子,那几亩自己种的田地。我要对得住你的曾祖父跟祖父,祖母,这些地方,我都自己检点得很清楚,不会使你们有甚么遗恨的。曾祖母,倒是我们滕家的最好榜样,你们一言一动,不可忘记了她!” “爹,现在还提它做甚么?” “志杰,一家要自己检点;一个人也要自己检点。前天,我看你大哥皇皇不自安,好像大祸临头似的;我们滕家的人,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大哥做了这么多年的中学校长,生活清苦得很,君子坦荡荡,为甚么要心神不定?清算就清算,坦白就坦白,一个人只怕自己脚跟不稳,稳了脚跟,那怕千人笑万人骂,又有甚么胆战心寒!我要告诉你:我们滕家的祖先,就是光明磊落,见得人面的,你要记住这句话!” 他从老父脸色上,看到了那严正的气氛,豁达的胸襟,和那不可干犯的神情。接著,他又听到他老父的叹息:“不过,人总是趋炎附势的,是非黑白,一下子倒过来,也说不定的,你们该记住我的话:我们滕家是清清白白的!” “我们滕家是清清白白的”这一句话,萦回于志杰的心胸,好似一道符,把许多邪恶的对头挡住了。理发店,整个空间,塞满了香水,脂粉,生发油,混杂著“发”,“肉”,皮屑和水蒸气所调剂而成的粉红色气氛;有时对他是一种诱惑,好似那撒旦长蛇就爬在他的颈边,有时又使他作呕,好似这气息就闷死了他。 “十四号!你在那儿想甚么心思?”一只漆著的蔻丹的脚趾点在他的鼻子上,壳落一声,那只朱红的高跟鞋掉在地上了。 “十八岁汉子想娇娘哪!”隔座那个正在替女客电发的七号理发师唱起他的山歌来。另外一位理发师,跟上了一句:“十八岁娇娘想汉子哪!”这时候,就听得许多人在那儿笑著说著。 志杰呢,默不作声,顺手替她拾起了皮鞋套上脚去,依旧做他去污加油的工作。 “十四号,你怎么变成哑巴子啦?”她收进右脚低著头看他。“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黄明中,我知道得。”七号理发师抢先说了,还拖了长长的尾音。“十四号,黄小姐看中了你啦,懂不懂?” “不懂,不懂!” “那末,你是一个木头人!” 黄明中,这位二十来岁的交际女生,清华舞厅下海,一下窜红了的。先前,穿了一双半新黑皮鞋,配上了麻纱袜半高跟的掌子。不久,鞋跟越来越高了,尼龙袜天天是新的,浅黄,浅紫,深黑,橙黄,绣花,镶珠,一天一个花样,朱红,墨绿,白色,蛇纹,皮鞋的颜色也跟著她的手袋,天天在变换著。三天洗一次头,一星期理一次发,板定要十四号替她擦鞋子,志杰一面擦鞋,她就一面欣赏,一面逗著他说著笑。 “我看你聪聪明明,怎么哑葫芦似的三声勿应,四声勿响?” “你叫我说甚么呢?” “我看你郁郁不乐?有甚么心事似的!” “黄小姐,你也不见得快快乐乐,高兴得很吧!” “我总觉得你不像一个擦皮鞋的!”她抬著头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影子。“你每一回总是这么想心思!” “照你的说法,你倒是生来做舞小姐的!也不见得吧!”他微微笑著。“各人的心事,也只有自己的枕头知道吧!” “你年纪轻轻,怎么懂得这么多?” “就像你这么年纪轻,懂得这么多呢!”他停了一停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哟!” “你还会做诗哪!” “一句唐朝人的旧诗!” “我知道,旧诗。”她把头一抬,笑吟吟地说:“我知道,一个姓白的大诗人,浔阳江上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也念过,我也念过,嗳!他们说你一肚子书理,中文洋文,都来得,怎么不吃皇家饭去?” “啊呀呀!黄家好姑娘呀!我们这位十四号呀,十八般武艺样样来得,四书五经,千字文,百家姓,阿衣乌爱东洋文,爱皮西地洋泾浜,洋文歌,凡哑令,剔脚,擦鞋,捶背,七勿搭八跳弹性,就请你赏口黄家饭吃吃!”二号理发匠上气不接下气地瞎诨了一大串。 她就顺手一巴掌打过去:“你这贫嘴的,要死!听也不听听清楚,皇──家──饭!” “我知道,黄──家──饭!”他一闪了她的手掌,说得更大声了。 “人家正正经经地说,你尽是胡调!”她装作发气样儿,眼角尽自向志杰娇笑著:“我们不要理他!那些瞎嚼舌的!” 志杰擦完了皮鞋,替她扣好了鞋带。她轻轻地甩了一下,那鞋子又掉在地下了!“不!你替我把脚趾上的蔻丹榻起来!” “不是好好的,榻甚么!” “不,我要换个颜色。”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小瓶桃红的蔻丹放在他的手上。 他轻轻叹了一声,又在矮凳上坐了下去。 “你叹甚么气!” “我叹我自己的气!” “要你榻蔻丹就叹气!我几时少过你的钱?” “钱,钱,钱,不知道天之高地之厚!” “你这小子,真是!今朝有酒有朝醉,有钱不花,更待可时!你才不知天之高地之厚!一脑子的封建思想!” 他托住了她的脚跟,抬头呆呆看她,她的眼珠,就有井那么深,碧沉沉包含著一个不可测的秘密,她捏著他的头发,顺手摸著他的额角,“你这孩子,你太懂了,你又太不懂了!” 他先把她的脚指甲,逐一敷上了一层油,把那紫红的一层蔻丹揩掉了,再一一敷上了新油,一层鲜艳的桃红色的光彩,跟她那细致白净的脚胫辉映著。不自禁地在体味她这两句轻声的话:“你太懂了,你又太不懂了!” 这是秋天里的春天:穷途末路,靠著这末等手艺餬最可怜的当口;偏生有这么一位娇娘对他发生好感。要说这位黄姑娘呀,品貌著实过得去,谈吐丰度,也还惹人欢喜,二十岁刚出头的女孩子,一朵开得恰巧的芍药花,我见犹怜;可奈她又是靠著末等行当过活的可怜虫,她的本钱,就是卖笑。他这一个年富力壮的青年,在撒旦面前,怎能不低头,自不免时涉遐想;可是,鲁老板吩咐他过:“年轻的人,自爱一点,心不要野。”他的老父喘哮的声,他的长兄,沉郁的叹息,声声响在他的耳边。他时常晃动自己的脑袋,把许多春天的烦恼晃开它;那“烦恼”就像水上的萍儿给吹开了一阵,不一时,又团团地围集拢来了。 他承认撒旦是一条蛇,给蛇咬了,会中毒的,可能断送自己的生命;但是,那树枝上的禁果,红得那么可爱,那么清香,那么鲜甜可口;我们宁可被逐出了伊甸园,宁愿把生命献给撒旦。他的胸中,跳跃著一句话:“黄姑娘,好吧,你要怎么就怎么样!”他愿意黏在她的身边,就像鞋边的尘土。 于是,他自己一层一层地来譬解;舞女是下贱的,一个有志气的青年,怎么可以吃舞女的拖鞋饭?但是,她轻盈地对他一笑,就把一切念头都勾销了。为了爱情,自该奉献一切的;她也何尝愿意这么下贱?她的生活是下贱的,她的灵魂是高贵的;那么多的男子在追逐她,她单是垂青于他,这不是纯洁的爱吗? 于是,他又作另外的譬解:舞女这生活圈子是腐烂的,吃的住的穿的行的,种种享受都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可是她们自己却是陷在泥团里面,爬也爬不出来。她们要一个心爱的男人,就像小孩子要一个玩具;玩一阵,高高兴兴就够了!跟舞女谈爱情,那才是头等大傻瓜!但是,他看过小仲马的《茶花女》,他自己颇像那个痴情的阿芒,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黄姑娘也会改邪归正,像“茶花女”那么真挚的! 于是,他又摇晃著他自己的脑袋,把这些麻乱的心情驱逐掉;这样,钟摆式的思潮,渐渐在他的枕边冲来冲去,以至他的失眠的时间,一天一天地多起来。他睡得那么迟,天一亮,街车一响,他就醒了。翻来覆去,便睡不著了。 有一天,他回家去看他的老父,滕老老是盯著看他的脸面。“孩子,你瘦了呢!” “爹,是,我近来睡得不太好!” “孩子!年轻人的心思,我也懂得的。你做的又不是甚么有前途的行当;香港又是这么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你们那家理发铺子,听说是在一家旅馆的楼上,是不是?那种地方,多少会刺激年轻人的心,增加一点烦恼的。孩子,我不会怪你的,不过,自己要清醒一点!” 滕老把志杰拖在身边,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膊,说:“孩子,我看到了你,我就想起了你的妈来。你的眼睛、嘴唇、头发,还有你的样儿,一模一样,就是你妈妈的,只是鼻子比你妈高一点。”这老年人的眼角,湿漉漉地红起来了。 “爹,妈死那年,我只有十二岁,他们说,妈顶疼爱我。” “是,你妈妈就说:你是她的化身,你姊妹是我的化身。”她咽气那一刻,还断断续续地说。“把志杰留给你,安慰你的老年!”“孩子,把你带在身边,我怕误了你,实在又舍不得你;有时候,我也这么想,我们这一代人,免不了温情主义;我真想让你回大陆去,年轻的人,自该锻炼锻炼,再苦也得去试练一番的!” “爹,孩子并不怕吃苦,照说起来,眼前的生活,也就在锻炼著我自己了。我们兄弟三人,大哥献身教育,二哥献身国家,‘既有行者,必有居者’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吧!” “孩子,我就怕对不起你的妈,你的样儿太好了一点,那个脂粉圈子里,不太相宜。”滕老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少女的照片,静静地看著。那少女披著一袭轻纱,亭亭地站在垂杨的荫下,娇笑地看著前面的池子。“这是你妈妈二十岁那年,在少城公园照的,你看,像不像你!” 志杰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一个影子,这影子是这么熟悉,好似就在眼前。接著恍然有所悟,“噢!这是黄明中的影子!”他懂了,难怪黄小姐时常看看他的脸,就对著镜子看看她自己的影子了。 “孩子,我没有一刻儿忘了你的妈的!” “爹,我就应该替妈妈留在你的身边的了。”他向老父怀中一靠。 “我年轻时候,也有那么多的幻想,幻想出怎么样的一个伴侣;后来碰到了你的妈,她比我的理想还完美得多;假使有上帝的话,上帝对我实在太好了!你妈又把你留给我!我要对得起你的妈;我要对得起你的妈!” “爹,假如我碰到了像妈那样好的女孩子呢!” “孩子,上帝那就对我们太好了!你妈那样好的品貌是有的,那样的性格,那样的才干,就很少了!” “爹,爱情上,你倒是一神教,只崇拜我们的妈妈的!” 滕老微微笑著,说:“我要对得起上帝才是,你们祖父那一辈,道德气味很重;男女之间,表面上总是主张禁欲的;我可不那么道学气。不过香港人,又走向另一极端了,好似男女之间,只有情欲这件事,放纵得很!许多地方都给荷里活的方式教坏了,就怕你们年轻的把握不定!” 那天晚上,志杰把老父的启示,自己母亲少女期的影子,和年少青春期忐忑不安的情绪,带回到这混沌一片的酒店中来。他的伙伴,M酒店茶房,老张便在打趣他了。“嗳,小滕,看你近来,总是这么魂不把舍地!” “你们,尽是瞎嚼!我又有甚么?你说!” “你呀,没有甚么,有一个小娇娘惦记你,弄得你三魂少二,七魄欠四,哈!哈!瞒不了我们啦!” “谁说的!” “急甚么?谁不知道?”老张拍拍他的肩膊,笑道:“人家是桃花运,你是桃花命。小陆说的,连那衣帽间的小姐都三不两谈起你!嗳,你说,是不是有一位黄明中,黄小姐看中了你?” “老张,你们不要瞎说好不好?” “喜讯已动,鸿运当头,那是没有办法的!” “我连自己的口都餬不了,老年的父亲都养不活,再糊涂也不会胡闹到那步田地啦!” “这就成了,就有人愿意养活你们啦!” “你说,我可是这样的人?人家已经是可怜虫,要可怜虫养活我们,这成甚么话!这成甚么话!” “这些女孩子,也真是,自己刚混得好一点了,就胡来了;人家成大把的钱给她们,她们就成大把的钱养达令,一人一个小白脸,像你这么白白嫩嫩的,难怪她们看中啦!” “这叫做不知死活!” “说来也没有甚么奇怪,她们那些人,平常时候,低声下气,笑脸迎人,为的是甚么?她们憋著一肚子的气,把青春廉价出售;自然啦,也要开开心,收买人家的青春啦!” “一旦‘青春’溜走了呢?” “她们就不会想得那么远啦!” “我们可不能不想得远一点啦!” “不过,你不要强嘴!”老张捏了他的鼻子,摇了一摇,“他们都说你,给那黄小姐搅得浑淘淘了!碰到了男女的关头,一半清醒,一半糊涂,不会想得太远的!” “㗒!……”志杰长叹了一声。 “我说得不错吧!” “那才怪事,这位黄小姐,她的样儿跟我妈妈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我的样儿,就是我妈妈年轻的影子,你说怪不怪?” “那末,你和她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啦!” “无奈,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环境,又在这样的时候,碰在一起,叫我怎么说才是?” 毕竟志杰和黄明中,都是最平凡的平凡人,他们走上了极平常的途径。秋去冬来,在她和他之间,依然还是明媚的春天。明中,几乎风雨无阻,一星期中,总有两天的大半个下午,消磨在M理发店的圆椅上。他也恍惚有所得,恍惚有所失似的,到了那一时候就期待那扶梯上的鞋跟声。那鞋跟的节拍,轻重缓急,在他的耳边,有著特殊的音色。 她一进了大门,就猎犬似的搜寻她的兔子。她轻盈地一笑,把手袋放在他的手上;身子向圆椅上弓坐,翘起脚来搁在他的膝上。他,也几乎非这么奉承她不可。一室的笑声和打趣的话头,倒缩短了她和他之间的距离。那些贪婪的眼睛和半瓶醋的声调,曾经使他忸怩不安的,到后来也就行若无事了。 他,让她当作一件艺术品在欣赏,她总是向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影子,再端详他的脸庞,有时也就看得出神。他,从她的丰度轮廓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风格,越看越觉得她就是那一个风韵宜人的少女。 有一天,二号理发师正在理发,偶尔看向镜子去,忽而有所发见似的,说:“你们看,黄明中跟十四号,就像亲姊妹似的,一式无二!” “对啦!她们是前世姻缘!有缘千里来相会啦!”那位正在烫发的中年太太,这么凑趣地说著。 “前世姻缘”,这四个字,字字有力地打入她和他的心头。她和他,不自禁地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那一天,她那一份打扮的工作,好似一套接上一套,不会完似的;直到阳光直投跟著衣镜垂直了,她还是坐在那只圆椅上。 这时,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只纸的方胜,放在他的凳上;才穿起了鞋子,付了卖单向他打了招呼,走出大门去了。那脚跟的声音,渐远渐轻,可是在他的耳边,那阁阁的脚步,依旧那么地响著。 他拆开了“方胜”,只见上面写著简简单单几句话;她约他星期日上午,到红叶咖啡室饮早茶,她有许多话要和他说。他一面看著,一面想著,一面一条一条把那方纸撕掉了。他本来愿意去看她,和她去谈谈;可是,他心中惶惶不安,好似一场祸患在敲门,踌躇著不想去应约。 他低著头坐在酒店的休息廊上,翻来覆去,就是搓著手上那些碎纸条;直到每一张纸条搓得像头发那么碎了,才一撮一撮地投向地板去,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已经走进红叶咖啡室跟她面对面地坐在卡座上,才算决定了他的主意。 一个人的心,就像水晶球那么透明,也像水晶球那么朦胧;从那儿看到了将来的命运,可只是那么茫茫的一团。而今志杰从她的轮廓上找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那知,他所把握著母亲的印象是模糊的,正如他面对著黄小姐,也同样是模糊的。 他的母亲,丁希音,安娴默静,一个内向的女性,过著朴素的生活;她爱好自然,时常入林寻涧,跣足踏著青沙,任流泉奔石,白云入潭,默默地渡过了整个黄昏。明中却是外向的女孩子,爱热闹,好交际,流转于牌局、舞池、酒肆、歌榭之间,只有强烈的刺激,才使她感到痛快。他想不到两种形式的灵魂,寄寓在同样的轮廓之中,这就让他开始了“误会”。 “小弟弟,我知道你不会失约的!”她拉他坐在一边,紧紧地靠著她。 “……”他只是笑嘻嘻地,有些儿怕羞。 “怎么老是不答话?” “你要我说甚么?” “我要你说心底里要说的话!” “你老是把我当作小弟弟,那还叫我说甚么!” “一碰就脸红,脸皮这么嫩,还不是小弟弟?” “世界变了,一个女孩子,脸皮这么老!”他替她斟了一杯酒,“嗳,你说,你几岁?” “小弟弟,跟你说不要紧,我今年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说不定还是我的妹妹!” “你也二十三岁,几月生的?” “四月。” “啊呀!倒真是我的好哥哥哪!”她一团和气!“怪不得他们说你是大学毕业的,我不信,我看你,只有十八九来岁!我是七月生日,比你还小几个月!难怪你这么不老实了!” “这么不老实,我怎么不老实?”他看她那装傻的样子。 “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老是眼睛盯著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盯著你?” “啊呀呀!你这坏东西!你说明白来,为甚么老是盯著我?” “你的样儿好看!” “鬼话,你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心里没有甚么话。” “有,有,有,我知道你有!” “你知道我有,我自己却不知道!” “我要你说!” “对啦!你就像我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儿!” “噢!我明白了,难怪他们都说你像我的小弟弟啦,好哥哥哟!” 几杯下了肚子,明中格外放浪形骸,无所拘束的了;双颊,苹果似地红润,眼珠,流星般射来射去。她眼睛里的男人,好似摆在X光镜面前,赤裸裸地,透过了华贵的外套,直入他们的心坎,每一个男人,都是緃欲燃烧著的野兽。她就像喂巴儿狗那样喂著他们,一片牛肉在他们的鼻尖上甩了几下,吊起了他们的胃口,等到他们伸出了舌尖来;她又把那片肉提得高高的,尽嚷巴儿狗跳呀,嘣呀,口水直流呀!直到她戏弄得很够了,才投那片肉在他们的嘴里,痛快咀嚼了一番。 此刻,志杰的胸口,也给酒精燃烧起来,小鹿似的在撞著;可是,他并不曾伸出舌尖来。他要保持这一段距离,替自己的生活和老父的礼法作了最低限度的保障。她把火热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把他的手掌掩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血红的嘴唇带著酒气在那儿轻轻磨擦他的右腮!“好哥哥哟!你真是木头人!”香港这社会,教会了这位小姐,甚么粗野的话,都说得出嘴来!他憎恨(一种带著有些憎恨的情绪)这只不肯伸舌尖的巴儿狗! 霍地,她站了起来,大声说:“走,走,走,送我回去!送我回去!”志杰也就无可奈何地扶她出门,叫了的士,送她回寓所去了。一回到了寓所,这位冲破了理法藩篱酒兴正浓的小姐,她,更是百无禁忌了!她要志杰替她放起了浴缸里的热水,一丝不挂地躺在浴缸去。她要志杰扶她入浴,替她擦背,扶她出浴,要他不离左右地侍候她! 她披了一袭浴衣,躺在长沙发上,吩咐他坐在沙发那一头,她的双脚就拦在他的膝上。“好哥哥,派你一件好的差使,替我捏脚!”她双眼闭著,双手摊著伸著,浴衣半掩著。这时的志杰,好似著了魔法的木偶,只能听候她的调遣,他已经失去了自由意志,陷入了昏沉沉的深渊。 随著他的手指的动作,那痛快的,又酸又痒的皱眉情趣,就从她的脚趾缝里直透到了她的脑门,她尽自闭著双眼,享受这片刻的快乐,偶尔半开了只眼,看看她心中的木头人,只见他满脸飞红,双眼若开若合,陷著毛巾捏著她的趾缝。 “嗳!”她终于叹气了! “㗒!”他也叹了一声。 志杰迷迷茫茫地,闷热紧紧包围著他;那捏脚的手指也就停了下来。许多杂乱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打旋,他已经没法从困惑中突围出来。他用手托著自己下巴,低著头,追逐一个无边的幻想。 忽然,他看见了一只蠕蠕爬动著的虱子,从床的边沿爬向她的睡衣上去了。这房间,给低垂的窗帷遮住了阳光,隐隐约约看见那黑点在那儿移动。他凝神地看著看著,只听得明中已经在那儿打鼾了。那黑点爬动得那么缓慢,好久好久,才从睡衣的角上,爬到了她的腿边。这时,志杰的神志,渐次朦胧起来;恍恍惚惚,好似进入了梦境,却又明明白白地并非是梦境,说是现实世界,却又并不是现实的世界。他的意识,似沉非沉,似浮非浮地,走向了那奇妙的心魂深渊中去了。他恍惚有所悟,忽然惊醒过来,他的心魂已经进入了虱子的躯体中去了。他就是虱子,虱子就是他,一个惊疑不定的滕志杰,已经是一只道道地地的小虱子了! 在他的面前,是一处深远的崖谷,那赭红色的悬崖;两翼环抱著一条曲折的溪涧,清泉潺浚地流著。他沿著溪岸向前走著,依稀是他自己家乡的景物。崖谷深处是一片丛林,长杉翠柏,菁葱照眼。好似长夏时分,他走得好远好远,穿过了丛林。在那悬崖尖顶上休息了好一回,又绕了林谷的后面,爬上了一望无垠的高山;那高山是一片平坦的高原;高原当中,一处干枯了的大凹池,黝黑的沙石,散落在池中。 他尽情游散,就在一片浅草的大广场上蹓跶著,向那广漠的前程走了。他嗅到一阵从原野中吹送过来的春天气息;这气息中,夹著淡淡的花香,使他十分地兴奋。再往前走,他的面前,又是一座高山,那高山是一处山岗,像大的钟乳石般倒垂下来,成为大半个的椭圆形,从视线所不能到达那高高的顶上,到他的眼前,是一片玉色的洁白;那白色就像冻结了的脂膏,恰如映在雪里的月光一般,微微地浮著一层青影。他想起了苏东坡的《石钟山记》,这是一座纯大理石的高岗弓形的曲线,在远远的天边钩绘著。高岗的顶上,是一处暗红的石块砌成的山寨;他爬了好久好久,才登上寨顶,瞻望这起伏广阔的大地,惊讶这大自然的伟大!他又躺在那山寨上,休息了一回长途跋涉的疲劳,使他恍恍惚惚进入了另一梦境。 等到志杰从梦中醒了过来,又愕然自惊,原来他是他,虱子是虱子,明中正睡得甜蜜,那鼾声更响得利害了!他轻轻地掩起了她的睡衣,替她盖上了一床薄被,轻声地溜了出来。 [book_title]第二章 石硖尾村 黄明中,她是从虱子的世界里跳出来的。她的脑子稍微安静一点,一幕旧景,很鲜明地浮了起来。一袭黄色的旧棉袄,翻了开来,只见一行比芝麻还小的白点,缀在衣缝上;轻轻摘下了一颗,仔细看去,那白粒子黑里带红,轻轻一揿,“必”地一声,流出一星红血。那白点边上,时常爬动著一些小动物,也只有芝麻那么大,灰白色,蚂蚁似的,揿了一下,也是“必”地一响。她的母亲告诉她,这是虱子;她们从南京逃难到广州,又从广州飘流到香港,就多了这一份的财产。她第一回看见了,浑身发痒,惊叫了一回,过后也就天天捉虱子,捉得勤快,虱子生养得也迅速;一直就跟虱子结了小缘。她也学会了咬虱子,格格作响,好似在那儿咬瓜子。 原来,明中的父亲黄震华,胜利后调任南京中央银行会计长;解放前夕,国民政府南迁,奉命押卷赴穗工作。她们也就随后跟著南移,那知她们到广州的前两天,她的父亲恰好又奉命押款飞往成都;祸不单行,等到他从成都飞回海南岛,气候恶劣,飞机失事,他恰巧也在劫数之中。她们母女两人,哭哑了喉咙,流干了眼泪,在举目无亲的香港,又碰上了广州解放所造成的那一段紧张混乱的空气。她父亲的朋友们,惶惶如丧家之狗,自顾不暇,那还有心绪来照顾她们。她们也就很快地从一家公寓的地板上赶到大埔道的木屋中去了。 木屋区,在人心辞典上,似乎便是“贫穷”的别解;那个熙来攘往的人海,谁进入那一角落去,就像飘流到荒岛似的,和旧的社会关系,几乎可以说是割断了。人情看冷暖,这位黄太太走完了可以借贷的门口,从每一扇小方孔看完了种种不同的眼色;也从比身子高半截的押店柜台上送进她们手头所有值价的饰物衣服。她已经看明白,外边世界等待她们走怎样的路? “明中,我们还是回南京去吧!”黄太太也曾这样下了决心。 “妈!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听听人家传来的话,那才可怕呢!” “怕甚么,你爸爸又不曾做甚么官,中央银行一个小职员,怕甚么?” “就是‘中央’两个字不好呢!” “再坏也要回南京去,这个吃人的地方,我们活不下去的!” “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回到南京去,举目无亲,找不出活路的了!” 这么商量又商量,迟疑了又迟疑,黄太太正准备北归,病魔来叩她们的木栅,她发著高热,患著恶性伤寒了。 伤寒症,从潜伏期转到成熟期,高热度就一直跟著这位中年的黄太太,早晨热潮稍退,到了傍晚,又高了起来:饮食不进,神志也渐渐昏迷下去。她卧床第八天,入晚尽是说胡话,有时双手在空中舞动,好似抓找了甚么。她的双唇枯焦带著暗黑,双眼半开半闭,鼻孔气息频促,显得呼吸有些困难。她整天睡著,咿唔呻吟了几声;有时张开了眼皮,看看明中;要她给她喝茶,有气没力地喝了几口,又闭起眼睛来了。 明中,这位高中刚毕业,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她只知道自己的母亲病了?甚么病呢?该吃甚么药?到那儿找医生去?她一些儿也不知道。她落在人海的荒岛上,一些儿办法也没有。她只以为她的母亲睡得还安静,总不碍事的,她不懂得伤寒症是怎么一种症候。直到有一天,一位远房亲戚来看她们,替她们找了一位熟医生,才知道黄太太的症候很重,真性伤寒刚进入危险期;看起来安静,那是她的昏迷状态。医生告诉她:伤寒症有两个礼拜的潜伏期,到了发高热,已经是肠结核的成熟期,这一时期,有四五星期那么久,常是高热起伏,这一时期最危险,过了这一时期,热度低落,恢复原来的体温,危险状态便过去了。可是,病后最需要调养,却又最不容易调养;调养得有一段很长的时期,总得两三个月才会复原。“你妈妈身体不十分好,这一段时期要当心,病后更要当心。” 医生的话可真把明中吓住了。这一病,还得过把月,病后又得调养两三个月,医费、药费、调养费,样样都要钱,她而今连衣食都不周全,那有钱来安排这场意外的遭遇?她捧著了自己的头,喊道:“天呀!”热泪挂满了两腮! 那位费老医生看她焦急可怜!安慰她说:“俗语云:饿不死的伤寒,你莫急,我来替你打退热针,再配一份伤寒特效药,不会有太危险的。”她只是木然地点著头,说了几声“谢谢”。她的脑子里,一团乱稻草似的,也不知从那一头理起才是。 直到医生走了,那位亲戚也去了,她的母亲,打了退热针,好似安静得多了,鼻息也和缓舒畅些了。她才定下心来,把医生给她的那张药方仔细看了一遍,上面开著一份是通大便的外用油剂,一份是伤寒特效药,红色的,两颗一份,四小时服一次,甚么都落在她的肩上,她知道除了她自己挺起腰脊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没走过巇险崎岖的社会仄径,她也只能摸索著向前走去,她记起了一句话:“路是人走出来的!” 她把她母亲留给她戴在她手指上的最后财产,那是她母亲的结婚戒指褪了下来,小小心心包裹起来,送向那高柜台的押店中去,这才算买了药,请了医生再打一次针,把自己的母亲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了。 黄太太的高热度,只在四十一度上停留了一天,随即顺著三九,三八,这么滑了下来,又在三七度半上下停了几天;到了第四星期,便恢复了三十六度的常态。她的身体可真衰弱得很,脸色苍白,眼眶深陷,一层皮包著脸壳,脱了人形;浑身也只留了一层皮,两臀耸著两块大骨,鼎脚似地矗在床铺上。床上不知岁月,也就这么糊糊涂涂过去了。明中长日如年,一天一天煎熬著,也消瘦了半个身体;内内外外,大小事情一把抓;有早顿没夜顿,肚子饿了,挖一碗冷饭,淘上了开水,对付著混个饱就是了。难得梳头照镜子,凑合著穿件蓝布衫,进进出出,就是这么一副打扮。直到她的母亲热度退烧了,她才从抽屉里拿出了镜子照照看,连她自己几乎有些儿不认识了。 但是,她们的苦难正在开头;那时正当岁尾,她已经把比较值钱的饰物都变了钱,换来她母亲的生命,匀得出的衣服也都进了当铺;大小七只箱子,里面留著一些甚么,她记得清清楚楚,要来调养病后的母亲,真是心太有馀而力却太不足了!她知道箱子里还有一幅八大山人的画,一幅赵孟𫖯的字,一块汉玉,那是她父亲的家传三宝,古董这东西,识者是宝,不识者是草;太平时代是奇货,乱世便成为狗屎;她自己心乱如麻,那有功夫跟那些掮客掂斤斟两。但是,她的母亲,已经张开嘴里,把一个多月的亏空吞下去了。这情况,她的母亲倒是嗷嗷待哺的黄口,就等她去找些野食来。 窗外爆竹声,人家正在过著热闹的春节,她却皱著眉头在守岁,她一一打开抽屉,实在找不出一笔趸数的钱,把七只皮箱的衣料集汇拢来,只有三只那么多。倒是四只半新旧的皮箱,倒卖了一百多块钱,救了一时之急。她怕她母亲会问起她手上的戒指,一时情急生智,买了一只镀金戒指套在原来的手指上。冬天的香港,虽说跟江南春天那么和暖,寒天破纸迎风,吹到身边,也不住地打战发抖。她对著镜子自言自语:“明中,你已经到了天堂了,你快进了地狱吧!”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箱子里还有几本她父亲生前的笔记本子,带著幻想去翻找出来;那上面有著她父亲的日记账单,还有一些他生前朋友的住址。她试著检查一遍,有二十多个,是住在香港、九龙的。她耐著性,斟酌口气,写了二十多封信;觉到她父亲遇难以后,母女流落香港的情况,再诉述她母亲的重病以及目前进退为谷的近况,最后希望友戚顾念旧情,予以援助。这些信件,一大半是退了回来,邮局附注是“收件人已迁移,无法投递”;也来了几封回信,那些从大陆避难来港的旧友,也都生活困难,爱莫能助。 木屋区的世界是广大的;只要大埔道尾上那么一个小天地,有机会摊平来的话,就够填补上太平山半山区的人口。我们从大埔道那广场,拐一个弯,进入曲折蜿蜒夹道板房挤成的细长市场;电灯到市场口上就停了步,汽油灯,煤油灯和迎风摇曳绿荫荫的电石灯,代替另一世界的光明,穿过了柴米,油盐,杂货,肉摊,面店,小茶馆,小饭馆,故衣摊,旧家具,这些家常日用必需品的市廛,隔上十家二十家,就有条小巷,通往住宅区。由羊肠小径贯串起来的住宅区,说得具体一点,恰似蚂蚁窠穴的放大。往来行人,摩肩接踵,恰似蚂蚁那样一个叮住一个。有时,一连串去的行人,要侧转身来在巷侧避道,等那一连串来的行人过了,才可以向前行进。天一大雨,人行狭道,也就泛滥成为溪涧,让大家涉水而过,恰似荒山跋涉,那毗连鳞接的板屋,有如松颗杉丛,整个山头,就给叮满了黑点。 黑点中之一,黄明中母女住的这一“点”,好似四合房的小院子,香港人习惯称之为二厅四房;所谓两厅,就是两个比较敞大的前厢,四房,那是用板壁隔开的前后厢四小间;四围也是木板钉成的墙头,漆著柏油,避免虫蛀雨打。这院子,就住著六家人家,男女老少三十多人。黄家母女这一户,要算最少的一户。这样的小院落,谁跨出门口一步,几乎和六家都会有点牵连;因此,吵嘴闹架,也就变成了家常便饭,而每一家的事故,也就像蝙蝠一样满天价飞,成为里巷间的口头新闻。 这些住户之中,几乎有一不成文的统一性,那便是香港人心目中的上海人;这些上海人,多少都带著一份光荣的履历,在南京铨叙部有过记录。就拿黄家这一院落来说:左边住的是少将阶级的团长,挨在他们后面那一家,原是河南某行政区的督察专员,他从民国十八年起,就做了十多年的县长。住在右前厅那一家,先前也做了十多年的税务局长,著实有点油水;他们后面一家,是江西一家省立中学的校长,他的太太,也做了民众教育馆馆长,又一家是四川L县商会会长,县参议会会长,他的儿子留学法国,内政部参事,像黄家母女,只是一家国家银行小职员的妻女,自然渺不足道了。不过落到了木屋区,过去的一切光荣,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让自己的回忆,咬痛自己的灵魂,徒然多几分伤感而已。 那几万户,背负著不堪回首的乱离人,都觉得自己的创痕,最值得用眼泪来宣泄:像黄太太这么生了一场伤寒病,那当然最不值得关怀的了!而且每一家都有过这样的纪录的呢! 黄太太病后的身体,进步得非常迅速,胃口也真好,道地的狼吞虎咽;刚吃了上一顿,肚子立刻又饿了,吵著要吃下一顿,接连吃了八九顿,还是吵著喊“饿”。明中闷声不响,想尽法门来应付这喊“饿”的需要。她自己偷偷地在厨房里,开水淘饭,嚼一根萝卜干,杀杀淡嘴。噙著眼泪往肚子里吞,不让母亲看出她愁闷的情怀。但是,她毕竟山穷水尽了,她母亲的嘴张得那么大;米缸里的賸粒,只够两三顿稀饭的分量了。医生告诉她:牛奶是不能缺的,最好买点猪肝煮汤,比吃肝精丸子还上算得多的,她笑著点点头,医生一走了,她就呆著眼看天花板上的罅缝。她的脑子,有著割股疗父的故事;她的面前,实际上所要的是每天六两八两猪肝,不是那么薄薄一片腿肉;这个孝女,比二十四孝图的古人还不容易做到。 不过,小鸡的命运,终于给黄鼠狼嗅到了;有一天晚上,前厅那位做过税务局长的邻居,他家那精明能干的太太,背著十分同情来看照这孤立无助的少女。“黄小姐,你真是孝女!你妈落床那一天起,衣不解带,看你侍候料理了这么快两个月了,你妈真有福!养了你这样能干的女儿。” “甚么能干?连妈妈都养不了!” “三病四痛,总是有的;天有不测风云,落难人就生不得病,亏你张罗得周全!” “不瞒张家姆妈说!到了今天,卖也卖光,当也当光;六亲同运,谁也帮不了谁!叫我怎么办!”她坐近张太太的边上:“先前只想救起了母亲,而今性命倒拾回来了,就差这么一阵风,吹送不到港口去呢!”她绝望中生出一个希望,或许这位张太太同情她,还帮她一个忙的。“我真不好意思说,我想张太太帮我一下,想法子借一笔钱来。” “钱,钱倒有得借,不过要抵押品的呀!” “拿甚么去抵押呢?叫我?” “金条,地契,股票都行。” “张家姆妈,这不绝了吗?地契,股票,还用甚么说;唉,我又是这么一个女孩子!” “话倒不这么说的!事到如此,要是一个男人呀,没办法真正没办法!像你这样漂漂亮亮聪聪明明的女孩子,要有办法,还是有办法的!”她对她狡猾地一笑,那笑声包含那么一个不可测的谜子。 “我想尽想绝,大概是没有甚么法子了!” “我说你是有办法的,只要你想有办法,就会有办法,你说是吗?”她又抛过一个狡猾的笑。 “我能有甚么办法呢?”她自己在问她自己。“有办法,也不到这一天才来想了。” “小妹妹,你到底年纪轻,不懂事。像你这样年纪轻轻,聪聪明明,还会没有办法?”她的眼睛,一直就盯著她的脸上,身上,脚上,好似一个牛贩子在端详一匹出卖的牛。 “咦!你是说,叫我……”她一脸惊疑,张大了嘴,睁开著眼,连鼻孔是五个圆圈儿。 “你听懂了吗?你明白就好,小妹妹,并不是我要害你,你不要怕;不过要人家借钱给你,总得有点儿抵押的东西,是不是?”这时,这位张太太就摆出了一脸老虔婆的脸儿。“小妹妹,我告诉你,到了木屋区的女孩子,总免不了这条路的。谁不是千金小姐?事到如今,又有甚么办法?远处,我不知道,就拿四邻街坊上的事来说,潘家的媳妇,王家的姊妹,李家的三姨太,朱家的小姨,……就靠她们来养家过活,老实说,还是我们女人有点办法,男人呀,你看我们那位局长,连带带路做条蚂蝗都不会,你说气人不!” 她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明中又听了一半,丢了一半;双眼转向地下,看那些搬蟑螂的蚂蚁。她忽然咬一咬牙龈,决然道:“好吧!那末,你能借我多少钱呢?” “小妹妹,我有钱出借就好了,还老著脸皮说废话;我们有一位远房亲戚,他们做一帮生意,叫我来插个嘴,拿点儿佣金,也是为了糊口,没有办法。” “那末,他们能借我多少钱呢?” “你愿意,我就去谈谈看,不愿意就不必说了!” “你说说看!” “话可要讲明白的,有一家进出口行的老板,要讨个彩,讲好见红一千元。这里头,你拿一半,他们分一半;我们是自家人,随你的意,多少不论,以后,他们先借你千五百元,四六拆账,他们会四成,你拿六成,分期本利拨还。还了本利,那就听你自便了!”这位张太太低低地在她耳边咬了舌头,“大家心里明白,谁也不会笑!不过见红不见红,你自己有数目,人家当作一件大事,讨个吉利的?” 明中默不作声。 “我也知道,人的心总是肉做的,你慢慢地想,好在一板之隔,想清楚了,回我一声话就是!”张太太拍拍她的背,便走了。 那天晚上,明中翻来覆去,一直不曾睡著,像她这样一个女学生,走到了非卖淫不可的末路;人生到此,还不如死了的好!人生就是这样矛盾的,明知道生不如死,但是偏偏要活下去,她的母亲,一只脚已经踏到棺材里,她可偏要把她拖回来。拖回来了,可又是没有办法,难道眼看著自己母亲活活饿死吗? 她一想到卖淫,就打了一个寒噤。一个少女,对于男女私情,多少也懂得一点;也只懂得那么一点儿,跟一个蓦蓦生生的男人住在一起这件事,可真使她害怕。那位张太太告诉她,木屋区的女孩子,免不了走这条路的,路是人走出来的,她想就跟著前面的人走去就是了。她又想起不知是谁说的话:我们这一代人,就是一副门板,放在旧的与新的沟坑上,让大家践踏过去,我们免不了要牺牲的。 但是,她很明白,千只手会在背后指她笑她,笑她是个卖淫的妓女,不知羞耻,出卖灵魂。尽管说得好听,为了母亲,牺牲自己,一个伟大的孝女。别人可不会这么想,甚么话都会说得出来。 越想,心绪越乱,结论半个也找不到;利是一半,害也是一半,天明时分才朦胧睡去,她母亲叫喊肚子饿的声音,又把她吵醒过来。米缸仅有那几把米,已经粒粒数得清;没有比“肚子饿”这件切实的事更烦心了;在现实面前,迫得她非决下心来不可。 她和张太太商量几件事:第一,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她母亲知道这件事;第二,左邻右舍,天天见面的,要替她隐瞒一点;第三,她愿意跟那位进出口行的老板见个面,彼此不要太勉强;第四,借钱欠债,分期拨还,身体要自由。这些事,倒进行得很顺利,那位张太太愿意替她照顾病榻上的母亲,让她可以安心定意地在外面住夜。她劝她早点搬开木屋区,找个公寓住下,场面越好,越容易捞钱。张太太替她向那做这帮生意的债户保证不逃亡不自杀,让她可以有点儿自由。 “小妹妹,我们这一代人真苦!自幼就听著打仗,打仗,打仗,就把我们的一点儿希望都打完了!小妹妹,你们还有点儿希望,说不定,你会碰到一个贵人,就此爬上去,这就看你的额角头了!” “张家姆妈,我就恨我自己没有用,手无一技之长!这么一来,真把父母的脸都丢光了!” “小妹妹;我们这一辈人,就是太爱面子,才倒霉到这步田地!” 到了香港这个“笑穷不笑娼”的世界,“面子”究竟值得几文钱?“光荣”又值得几文钱!踹在泥浆里的鞋子,尽管面子上擦得发亮,底里还是那么肮脏。许多事,大家心里明白,如此如此,谁也不必大惊小怪的。 这位张太太居然引动了黄家小妹妹的心意,做成一注买卖,四邻颇为啧啧不已。有的只恨自己的女儿年纪太小,样儿又不成;有的发半缸醋的议论,说勾引人家的黄花闺女,损阴德,来世要变猪变狗垫债的;也有的摇著头,叹气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要是我的女儿,宁可她死掉!”张太太倒直白得很,冷笑一声道:“少说废话,等你自己饿瘪肚皮再说:那时候,你会明白,是你饿死事大,还是你女儿失节事大?我宁可入拔舌地狱,黄家小妹妹了不起,牺牲自己来侍养母亲;说不定孝感动天,连带著我也飞升仙境呢!” 也亏得这位女随和的舌头,把黄明中的心意安顿在“卖身养母”这一大题目上,可是,她一跨出自己的门口,好似每一只手都在指点她。每一双眼睛都在打量她,每一句话都在议论她;她低低地垂著头,几乎不敢向谁看一眼了。 病榻上的黄太太,直到旧历年二月半,才勉强靠著床架倚著棉被坐了起来。她才看清楚自己的女儿,竟是这么憔悴了。“明中,我这一病,该有许多日子了!”她这才清清楚楚自己知道生了一场大病。 “妈妈,谢天谢地!这场伤寒病,病了两个多月了,没吃腊八粥,你就躺在床上,今天二月半呢!” “孩子,妈累了你了,难怪你瘦得这样子,你可要自己当心,不要自己累倒了;孩子,你妈饿得慌!好像吃不饱似的!” “妈,等你好一点,我要找事做了!” “找了甚么事呢?” “隔壁那位张家姆妈,她很好,替我在对海一家戏院衣帽间,找了一个小事,事情很轻巧,只是要等散场了,才可以回来;家里的事,张太太会照应的,说不定,我回来得很迟!” “你瘦得这样子,怎么成?等我再好一点,自己会下床做事,再去好不好!” “妈,不行,人家不会留著事等我的;再则,家里的情形,你也明白,一病两个多月呢!” “孩子,我懂了,那么,你去吧!不过,你要自己留心,香港是个吃人的世界。” “妈,我知道!”她转过头来,把溢出来的眼泪揩干! 一日傍晚,张太太带著明中,说是过海乘缆车上山顶茶馆看夜景去;初春天气,冷热无常,明中穿著线呢旗袍,披著一方绒巾,到了山顶,瑟缩颇有些儿寒冷。缆车中一位中年男子,跟张太太打招呼,明中心里明白,低著头不敢再看一眼。其人个子不很高,脸庞圆圆地,年纪四十上下,西装齐齐整整,是有几文钱财的样子。 到了山顶,她们找了茶座喝一杯咖啡;那人坐在不远的另一茶座,也在喝咖啡。张太太走过去和那人咬了一回耳朵,一回儿,那人独自下山去了;张太太对她看看,她羞得一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惘然地搅动杯子里的咖啡,看它尽是打著旋儿。黯黄的苦涩的咖啡,那便是她们这一群女孩子的写照。她抬头看去,灯彩璀璨,大地沉沉;这其间,上演了多少辛酸凄楚的人世大悲剧。其中有一幕,就等待著她去扮演著主角呢! 张太太喊了两杯葡萄酒,端了一杯在她手里,跟她碰了杯,祝福她:“葡萄美酒,甜蜜的爱;凡事看开一点,恭喜你,幸福从此开了头!小妹妹,万里姻缘一线牵,看他方方福福,有根基的样儿!” 明中打了一个寒噤,呆呆地想著。 “各人看各人的缘份;我们老一辈的,还不是蓦蓦生生凑在一堆了,凡事也说不定的,自由恋爱闹离婚,老法夫妇,白头偕老。我看他,倒是厚道的人!” 明中默不作声,慢慢地倒把那杯甜甜的葡萄酒喝完了。她素来不会喝酒,这杯容易上口的甜酒,倒给她来了几分醉意,两颊泛红,双眼骀荡,心头卜东卜东地跳动,有些迷迷糊糊的样儿。 “小妹妹,凡事往好的方面想,不要怕!”张太太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你是答应了吧!” 她蒙著脸呜咽著。 “小妹妹,我的话都是多说的,但凡有一线生路,我们也不会做糊涂事。你也是明白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张太太把五张红票子塞在她的衣袋里。“我那亲戚,也知道你家境可怜,我的这一份,他们会给我的!” 她不自觉地点了头;张太太替她揩干了眼泪,匀了粉,敷了胭脂,扶她走出茶馆,重新乘上了下山的缆车。她在她的耳边,复轻声叮咛道:“小妹妹,你要依从他一点,不可率性发脾气,他请过大相命家拣过日子,今天是吉日良辰呢!” 明中一脑子乱丝,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一个中年男人──五张红底──一杯葡萄酒,串成这样一幕离奇的梦境。一位非亲非故的邻家妇人,在她耳边叽咕著。她稍微注意看她那一份笑容,又亲热,又冷淡;彼此之间,又好像隔著一重雾似的,摸不清楚来。但是,她恍若沉溺于狂涛之上,只要捞著这么一块门板,只能双手攀在板上。 “我怕!”明中终于迸出这么两个字来。 “小妹妹,那倒不要紧!”张太太微笑著。“这些地方男人比我们懂得多!一个中年男人,甚么事做不出来,他会替你安排得好好的!” 缆车到了山脚,一辆的士就把她们送到半山区一家华丽的酒店中去了。张太再三叮嘱她要听话,不要害怕;家里的一切,她会替她料理得停停当当的,一切放心就是了! 他们进了L酒店,张太太把她送进二楼一间大房间,她便掩著门回去了。她呆呆地站在门边,动也不动;那满脸笑容的中年男人,迎著她来挽她的臂。“好妹妹,来,来,来,大家再喝一杯!”她不声不响,木然地,傀儡似的,让他牵了去。 “来,来,来,喝一杯!”她坐到椅子上,他就腻在她的身边,一股糖似的黏著。“一回生,两回熟,大家都是好朋友!” 她呆呆地看著,面前四碗丰富的小菜,当中一碗北菇鸽蛋汤,热腾腾地。他替她端了酒,布了菜,她也就默默地拿了筷子吃了一点。杯中的酒,甜甜地,黄澄澄地,容易上口得很;他告诉她:“这种樱桃白兰地,补血健胃,好得很!”不知不觉,也就喝掉了那一杯。 她心中默默地想著:“管他呢,喝醉就喝醉了,壶里乾坤大,喝醉了,糊里糊涂,万事不了自了!”这么一想,嘴喝得溜了,第二杯又下肚了。他笑著斟著,就替她拣了菜。端了杯,让她喝下第三杯;只见她双眼低垂,眯著一线缝,两颊红得苹果似的,她那青春的光睴都显露出来了。 她昏昏涂涂地只觉得浑身发软,由他安排著扶上床去;那时,她已六分昏沉,四分清醒,只觉得他那热辣辣的嘴唇贴在她的唇上,闷得她气都透不过来。可是,她一些儿也没有力气,喊也喊不出声来。 这时,李老板关了房中的日光灯,把床头那盏小红灯亮著;整个房间顿然笼罩在一种神秘,迷离的气氛之中。床头那一线红光,恰好映在明中的脸上,那红润的光彩,从她的颈脖,一直泛到前额;细细的弯眉,长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眸;细致的皮肤,格外显得那淡红的嘴唇那么娇嫩。这么一朵含苞含放的玫瑰花,落在他的掌心中了。他低了头去,在她的唇上吻了又吻,伸进舌尖,想舐开她的牙关;她尽自把头转来转去,他的舌尖,一下滑到左,一下滑到右,找不到他的伴侣。他狠狠地吸住了她的双唇,只见她眉头紧蹙,唔唔作声。 他轻轻扳开了她的右手,替她解开了揿扣,抽松了拉链,托起她的后肩,缓缓褪下她的旗袍的双袖;这才倒卷过来,从她的腰臀拉了下来。接著脱去了她的紧身毛衫,解开她的内衣,他的手就落在她那丰富的胸前。他就拉过了那床湖绿的棉被,把自己和明中掩盖在粉红色的春天里。他掌心覆盖著那满圆的乳房,轻轻摩抚著,那中心的芡实,慢慢地凸了出来。他把她搂得紧紧地,这时,他掌握著这位少女的青春。他不自禁地,低著头靠在她的胸口伸著舌尖舐那圆小的芡实;他几乎想把她整个儿吞到肚子里去,一只小狗似的,几乎舐遍了她的胸膛。 酒性缓缓发作,她是格外沉迷了。迷迷濛濛中,只觉得有只大胆的手,在解脱她的小衣。那件小衣,就在她的臀、腿、胫的屈曲处停留了一回,终于给他褪去了。于是,一床锦被盖满了伊甸园。 撒旦看见夏娃躺在树荫之下,便从她的腿边溜了上去。它要吃那鲜甜的果子;她皱著眉头,摇摇手。它笑著对她说:吃了这果子,你就会聪明起来的!人生就是这样,开头就有些儿苦涩,渐入佳境,那时候,你就懂得这无穷的味儿了! “不,上帝会惩罚我们的!”她还是摇著头。 “你看,这个园子多单调,多寂寞!怕不闷死我们啦!不要怕!试试看,我带你到浮华的世界去,那边才好玩呢!”撒旦已经靠在她的身边去了。 于是,夏娃吃下了禁果,天地震动,一片红霞,落在一方洁的绸巾上。 撒旦替阿当开了路,他也吃了禁果,在上帝教训之外,懂得人世间的教训。 于是夏娃从伊甸园放逐出来,晨曦映照,她才看见自己裸著身体跟亚当贴在一起,她已来到了人间了。 明中,这时,给李老板搂得紧紧地,她的头枕在他的臂上。李老板翻了一个身,把手臂上的夏娃惊醒了;她茫然地记不清自己处在怎么一个境地,太阳光从绿色帏幕中淡淡映了进来,她只看见四围的种种,都是蓦生生地,跟她的记忆连系不起来;身边一个蓦生生地在打鼾的男人,连她自己是一对一丝不挂裸著全身的妖精。 接上来,她立即把记忆的线索拉了起来;她才明白她的少女时代,已经在这糊糊涂涂的昏夜中结束了。猛然,她推开了那只蓦生的手臂,躲向床角,蒙著被头,呜咽流泪,嘤嘤作声。跟著,那只陌生的手伸了过来,拦腰又抱了过去;恰巧两人的胸口贴对著。她挣脱著要脱逃出来,那双手却更牢更紧,不让她转一转身! “黄小姐,这算甚么?清早,大家讨个吉利,怎么哭啦!” “我不认得你!”她呜咽著说。 “本来嘛!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一夜夫妻百夜恩’,这句俗话,你总听过!” “你预备把我怎么样?” “好小姐!这是两厢情愿的!我本来不想对你怎么样!你愿意的话,大家不妨做个朋友;不愿意的话,你走你的东,我走我的西,萧郎陌路,又有怎么样!” “嗄……”她热泪狂泻,且泣且诉!“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的!天哪……”她号啕出声,越哭越响了! “黄小姐,话不是早说在先吗?我是有妻有子的,又叫我怎么样?” “嗳,你们男人就拿我们开开玩笑算了!” “黄小姐,这话我就无从说起了!你仔仔细细想想清楚吧!” 她煞住了哭声,抬起了头,看看身边这个和她讲话的人。“好吧!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啦!” “咦!你不是跟我生气吗?” “生气!我一辈子恨死你们这些臭男人!” “恨,那就你错了!” “我错?” “讲理我本来没有错?讲情,你并不要我欢喜你!既不讲情,又不讲理,‘生米煮成了熟饭’,你叫我怎么说?” “好,你让我回去好了!” 他双手把她抱得紧紧地,狠狠地盯著她看;刹时,松开了手,说:“好,你走吧!小妹妹!你想错了!” 他一松手,她突然从温暖中抛了开来,好似斑比(小鹿)落到了荒野,一阵冷风包围著她的身子。她不自禁地,又靠近他的身边,呜呜地哭了。她让他揽住了腰肢,重新抱在他的怀里。 “小妹妹!但凡我能帮得你的,我一定帮你的忙;不过……” 她等著他说下去。 “不过,你也想错了,我也想错了,这是没有办法的!” “你也想错了?”她念著这句话,想嚼出这句话的意思来。 “小妹妹,这个世界,许多事都是可笑得很的!你说,我们两人,白面不相识,睡在一堆,你说,好笑不?但是,两人居然睡在一起了,亲密到这么亲密,蓦生又是这么蓦生,你说,好笑不?” 她听得有些发呆了,还是等著他说下去。 “我告诉你,我不是说梦话,酒也醒了,天也早亮了!不过,我有我的想头,你有你的想头,你懂吗?” 她摇摇头,呆呆地看著他。 “从旧年下半年起,我的生意一直不顺手,今年新正,算命看相,都说我还要破大财。他们说,只有元红禳解,才会转好运。要说是迷信,运气不好,叫我们怎能不信!你懂得了吗?老实说,我的运气不好,撑著一只破船,船沉下去了,自救都来不及,还有甚么办法?一天转了运了,小妹妹,我不会忘记你的!” “你是不会再要我了!” “小妹妹,我要走了!但凡我能帮得你的,一定帮你的忙!” 这时李老板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从被底抽取那方映著红霞的绸巾,折起来塞在袋里,低著头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就准备走开了。 “天哪!”她蒙著被头又哭起来了。 他走进门边,又转到床边,揭开棉被,把一张红票子塞在她的掌上。“小妹妹,我会去看你的!” 她惘然地看他走出房门,看那门扭“卡得”一下扣住了。她和他,由红票子结合起来的关系,便这么了结了。他带走了她的青春,也就带走了她的温暖! 整个房间的寂寞,压在她的身上,一对蓦生的眼睛,一双蓦生的手,一个胖胖的身体,好似铁印地烙在她的记忆上。 明中揭开被单,那裸露著的身体从床那头的镜子里反照过来,投在她自己的眼睛里,不觉又呆了一下,她靠在枕头上,欣赏正在消逝中的少女时代。那芡实红中带暗,缀在那圆满的莲蓬上;这上面,恍恍惚惚留著一种不可言说的痕迹。她好似小孩子在浴盘里自我观照,觉得在她的青春征象上,处处留著神秘的气息,两腿有些发酸,两臂也有些沉重,这都是一场糊涂梦的残馀,认真去想时,那梦痕更远更淡,把握不住了。 她闭起眼来,要想把李老板的印象唤了起来;缆车上的一瞥,红灯前夜游神的遭遇,晨曦中的对话,远了淡了,朦胧中的睡眼,睡眼中的朦胧,总是斗不拢一个完整的轮廓。他,正如蒙古包中的喇嘛一般,只是收拾了她的青春,享受了初夜权,便溜之乎也,无影无踪地去了! “啊!叫我恨也无从恨,爱呢,更无从爱起!”她连李老板的姓名都不知道,听口音是江苏人,也不知他一向做甚么,他眼前的买卖如何?她和他之间,只有六张红底和一幅红霞的关涉!其他,便是一张白纸,甚么也不明白。 她只听得他说起去年下半年生意不顺手,今年命里注定大破财;他希望从她的身上找到转运的机会;转了运,他再去找她。她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她可能是走了霉运的人,连带他真的破了大财,那时候,他不是会永远恨著她了吗? 又是,一阵胡思乱想,把她搅昏了;她记不起她和他有过甚么关系,只记得那胖胖的身体跟她靠在一起,迷梦中好似隐隐痛了一阵子;就是那一幅红霞也只是一瞥,看不清楚的了。上帝似乎并非全能的神,他把生命创造这么伟大的神迹付托这打架的妖精,真是不可解的。 她记起了他的那句话,世间事都是可笑的,人生就是在“悯怜”与“可笑”的秋千中荡来荡去的!她就是这么呆呆地躺了老半天;直到一阵心房的跳动迫出她的长叹息来!“明中!你就是这么地收了场,也就这么开了头了!”这话,好似和镜中的她在酬答著。 当她穿著停当,打扮得周全时,已经是午夜了。浑身酸软,迫得她重又躺了下去,她叫仆欧买了份当日的报纸,躺著一页一页看下去。直翻到第五版,星岛本埠版的头条大字新闻,却把她吓昏了。她仔细看去,那行大字,“石硖尾区今晨大火,无家可归者数千人。” 报纸上的大红字,黑小字,在她的眼前尽自跳动,几乎抓不住一行一句,让她压平来仔细看看。跳入她眼中的,是“一片火海”,“延烧数百家”,“灾难遍巷”,“中年病妇焚毙”……这些字句。她一看见中年病妇火堆中倒毙的字眼,急忙把报纸一丢,跳下床来,奔向房外去。穿衣镜反射到她的眼前,才看见那一叠红票子散在地板上,她回过头来,双脚用力踹那票子恨恨地说:“作孽的钱,钱作的孽!”嗒然地,她又坐在沙发上,弯著身子把那六张票子,一一捡了起来,收拾到自己的手袋里去! 她匆匆忙忙走出了酒店,拾石级而下,隔海望九龙,隐隐人喧车闹,人世还是那么样的人世。惘然走了一阵子,不辨东西南北,痴然在巴士站边立了一回,看见一辆的士从身边驶过,才招手唤车,送到了天星码头。轮渡中,她俯身默祷;老天不要遗弃她,不要太残酷地打击她,她是无辜的! 她一到九龙,赶忙雇车到大埔道自己的住所去;她的心神,比车轮还飞得快;石硖尾村在望,她的双眼已经模糊一片,几乎甚么都看不见了。车在村外停了下来,她惊颤惶惧,几乎不敢下车;但见村外那一片广场上,一堆堆都是灾后无家可归的住户,箱笼杂物堆上,坐著愁眉苦脸的男女老少。她一一看了过去,没见一个熟人,谁也不曾和她招呼。一种刺鼻的焦味,扑面而来;仰望天空,阳光黯淡,轻烟袅袅,她眼前一片焦黑的火烧场,辨别不出,何处是自己的住宅。 她恍惚还记得那个泥潭的晚上,那条曲径,通往她们那一住区,依方向看去,她们那一住区,已经化为灰烬了。她试著向村墟前行,满地泥浆,钉著了她的高跟鞋,寸步难行。村人告诉她:“山这一边的木屋,都在劫数之中,用不著去看了;那时一片火海,能逃者都逃出来了,逃不出来的,大概是完了!” “嗄!我的妈呢?天呀!”她叫喊了几声,木然地站著,一阵眼花头晕,摇摇欲倒。她刚提起腿来,想向前再走一步;泥浆黏住了她的鞋子;双脚不自觉地踹到泥浆里去了。她还是漠然向前走著,她的脑子好似给甚么打碎的了。 张太太从人丛中窜了过来,扶住了她;她呆呆地看她,发著痴笑;一刻儿,她恍然有悟,攀在张太的肩上,大哭起来。 “小妹妹!这时候,不要急,急也没有用!” “我的妈呢?”明中神志渐定,向前追问著。 “是呀!我告诉你!那时候,大家都慌了,乱成一片,不知你妈到那儿去了!大概……”张太迟疑一下说:“大概给救火的救出去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历劫 大埔道石硖尾村那场大火,究竟怎么开了头的?一直是件弄不清的疑案。那一地区;火水炉,柴炭炉,家家户户,总有两三只;板的门壁,茅泥的屋顶,引起火来,助威的份儿也够劲了。一家失了火,立刻蔓延开去,有措手不及之势。黄太太一觉醒来,只听得户外人声如潮,叫喊,哭泣,夹杂在急促的脚步声中,好似狂风暴雨,包围著整个村落。 “明中,赶快起来,看看外头出了甚么事啦!”黄太伸了右脚踢踢床那头的女儿;那知被那头是空空的,明中并没睡在那儿。“明中!明中!你起来啦?”她摸索著床头的自来火,把那盏洋灯点了起来。她挣扎著把衣衫披了起来,缓缓地移身下床。只见窗缝中透进了红光,听得千万个声音的叫喊。“不得了!不得了!失了火了!”那火光好像很近,就在她们的屋外似的。 她急忙开了门,战战巍巍地握著灯向户外叫喊几声:“明中,明中!”只见满院子的人,都在那儿提箱携笼,仓惶紧张,谁也不理会她;叫喊的声音,也被户外那海啸似的人声吞没下去了。那火焰,好似大地的长舌在空中卷来卷去,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是那么赤红的。小巷仄径,挤不开窜奔著的行人,那些箱笼就把这一串行人变成了一根长索子似的,一步一步在向前挨挤著。 她病了两个多月,一直没下过床;这时,浑身发抖,双脚生铁铸成似的,寸步难移。这时,她眼前的每一个人,只看见两样东西,空中的火焰和他们自己的生命,以及相依为命的箱笼。她伏在门板上停了一下,心神稍微安了一点。这才,移步回到床边,俯下身子,想把床下的箱子拖了出来。那知,刚一用力,头目晕眩,眼前一颗颗火花。这一病,她双手软弱,连只箱子也拖不动了。她索性在地上铺了一层旧报纸,丢个枕头在纸上,席地而坐;缓缓地移著箱子,好久好久,才算拖到床外。歇了好久,才打开了箱盖;翻来翻去,就是那些半新旧的衣服。她揭了一件,丢了一件,丢了一件,又揭了一件,也不知拿些甚么才是。最后,她手也酸了,腰也痛了,眼也花了;满床上都是散乱的衣服,想不出如何去著手。 最后,情急智生,她还是拣起了那一方汉玉,撕去那幅八大山人画轴和赵孟𫖯字卷的轴心,折成了小小的一方,放在那小小的包裹里。她恍惚记得这三件家宝是值钱的,也就匆匆料理起来。这时,户外的火焰越烧越大,也就越逼近了。 直到黄太挤到人阵中去;火头已经逼近她的眼前。救火车停在村外好远的地方,接上了水管的救火皮管,长蛇似的,一条一条伸到村中来,水头到处,火焰一时低了下去,一刻儿,又透了上来。有时风卷浓烟,直扑到她们脸上,呛得她们透不过气来。不知怎么一来,一簇火星。飞落在她右边的板屋上,突然冒起火焰,挡住了这一阵人的去路。大家情急逃命,四处乱窜。她站不住脚,给大家一推一搡,倒在地下了。她本能地滚向屋檐下,躲开大家的践踏,心乱神迷,不能自支,就昏过去了。 大混乱的场面,在她的四围持续了半小时,她依然昏无所知,直到她的头发给火薰焦了,才给救护队抬到医院中去。昏昏迷迷那么一整天,她的脉搏一直不曾停止;医生相信她还可以有救的。偶而她也转动一下,四肢伸缩一下,显得“生命”还留在她的身边。等到她能够张开眼来看看那可怕的天地,明中已经坐在她的床前了。 “明中!你,你妈,几乎不能跟你再见一面了!” “妈!”明中呜呜地哭了起来了。 “明中,大火,你,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一个字很吃力地吐出来。 “妈!”她又呜呜地哭了。“妈,大火!我……”她说不下去了。 “明中,你过来!”她摸来摸去,摸床头的东西,“火大得很,妈找你不到,房间里的东西,不知道拿甚么好!”她喘了气接著说:“后来,我把皮箱里打开,只拿出三件东西,包了一个小包裹。”她又摸来摸去,摸那小包裹。“啊呀!不得了,小包裹也丢了!” 明中连忙把小几上的小包交给她手里。 “还好。小包裹没丢!这里面是我们黄家的三宝,你爹爹……”又喘起气来了。 这时,看护妇走过来,说探病的时候过了,叫明中走开去。 她痴痴呆呆地立起身来,正想退出房外;猛想起自己手袋里的一笔钱;打开袋来,抽出一张红票,交给看护,托她随时替她母亲备办一点药物食品之类。 她走出了医院,孑然一身,茫茫然不知所之。大埔道的家,只留下一片灰烬;除了那只手袋,一套身上衣衫,荡然俱尽,一无所有。她遗弃了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遗弃了她;人生如逆旅,这时候,倒只有酒店是她的安身之所。她沿著弥敦道回南行进,M酒店的霓虹招牌在那儿招手。她从酒店门口走过,又踅回头来,进门踏上电梯,到四楼找了一间单身房,安顿这个无所归宿的形影。 她把皮鞋一甩,便连著外衣倒向床上去了。这时,才看见那尴尬的泥浆的双脚,在那儿对自己扮鬼脸;扭动一下,泥片便一块一块地落了下来。姜黄的丝袜,下半截弄成了乌黑,黏在脚背上,好似包著一块脚布。她只能挣扎著起身下床,到浴室去收拾这一残局。首先脱下丝袜,洗涤干净,再把那皮鞋扒泥剔秽,整理了好久;才脱去外衣内衫,浸到浴缸中去。 浴缸中寒热两股水流,在她的胸中打旋;水流渐漾渐高,这才把她脑子里比几个世纪还悠久的世变都唤了起来。从渡海上缆车到山顶那段迷迷茫茫的旅程,好似三幕剧的第一幕;从微醉、迷离、到红灯映照,好似第二幕;酒醒,天明到火烧场,归结到大悲剧的第三幕;这时,她心头有这么一个神妙的结论:人与人之间,友谊,爱情都是幻影,只有红票子是最真实的真实。 她对著荡漾的水波,凝视那模糊的凌乱的面孔,笑了又笑:“好吧!留得青山在,怕甚么!反正神圣的是这么一回事,肮脏的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心头荡漾著一个念头:“黄家三宝;我有一宝,青春;留得青春在,不怕没柴烧。哼!看我活下去!”她一面对著镜子擦背抹胸,整理胡乱的头发,一面对著自己的影子哼著歌句。 以前种种,就跟著一缸浊水流去,以后种种,便和水管里的清泉俱来;她出了浴室,身心焕然一新。横竖横,反正甚么都不管,反正甚么都不管,反正也管不了!过去,世界在戏弄她,一夜之间,魔鬼舞掌弄爪啃她的骨头。此刻,她横下心来,要来戏弄世界,像浮士德那般,跟魔鬼打过交道,就把身体灵魂出卖给它吧! 那一晚,她倒呼呼入睡,睡得很甜,连梦中也发出了笑声。 第二天早晨,明中醒得很早;窗外透进了走廊上的灯光,好似东方已经发白。她打开房门一看,只见仆欧靠在椅上打瞌睡,壁钟指在五点四十分上,天还没亮。对门那间房,房门半掩著,隐隐约约,看似坐著四五个年轻的女人。她停在门口听一听,只听得有人哭泣,一个老太婆在骂人:“哭,哭,哭死了甚么用?一天到晚,哭丧著脸,难怪客人看见了就惹气!你是我祖宗,吃好的,穿好的,供养你!” 接著,一个男人的声音:“没这么容易!你怪不得我们!再一星期,你自己不想办法!只能押给老庞去啦!看看人家有没有我们这么好商量!” “上海来的时候,你们是说叫我来做厂的呀!到了香港,坑了我,上不巴天,下不著地!落在火坑里,由你们摆布!” “你还强嘴!” “杀了我,我也要说的!生意不好,我有甚么办法!” “绷紧的面孔,一副死相!那个客人欢喜你,还想做舞女哪!” “你们总不能叫我上街拉客人去!” “哼!我就要你拉客人,到老庞那边去试试看;拉不到客人,吃皮鞭,看你强嘴去。” “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哼!王法!有钱就有王法,没钱就没王法!好,你把那一千块钱还给我们,看你的王法去!” “你们不能欺人太利害,少说,你们也拿了我七百块钱!” “七八百块钱!几个月啦?你妈那边,每月百块,不是钱!一天的房钱十六块八角,衣裳鞋袜,那样不要钱!天大的风险,落在我们身上,那只手不向我们来要钱!小姐,要享福就不要出来跑码头!香港饭,不是这么容易吃的!” “今天,你们迫死我,有甚么用。天快亮了!连个铺位都没有,叫我们怎么睡?” “睡,呸,要死,没这么容易!房间里坐得厌气了,看你站马路去了!” 男的女的,夹杂著诅咒斥责之声;那女孩子又在嘤嘤啜泣了。明中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 原来青山道上的流莺,经过了几次扫荡,安不住身,只好飞回酒店屋檐下,躲藏一些日子。差不多大小酒店,总有那么几窠莺莺燕燕。可奈市场不景气,“供求”铁律下,她们只能廉价出售,来迁就客人的需要。M酒店四楼这一窠,七位“小姐”,这一晚,只推销了三位;老鸨就不大高兴,找是寻非,把那位顶软弱的雏儿,毒骂了一阵出气。天快亮了,小房间里那么一张床,挤了三个人,已经转不过身来。地板上挺了这双鸨龟,就推著雏儿到房门外,叫她困走廊去。 明中开了灯,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喝著,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眼前这榜样,使她心寒。她那副顶值钱的本钱已经换掉了,留下来的青春,跟对房那些姊妹,只有一床之隔,差不了多少。昨晚,从浴缸里洗出来的决心,这时,又徬徨惶惑起来了。她向镜子里的明中,默默地看著。好似镜子里的她在向她耳语:“年纪还很轻,样儿也不错吧!”她稍微抬起头来,想回答她一些甚么话,又想不出甚么话可以说。她尽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好似从地板上找寻一个失掉了的东西。 这时,她又隐隐听得门外有人嘤嘤哭泣的声音,重又打开房门看看,只见对面那房门已经关上了,门外立著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材不高,穿著一袭蓝花印度绸的旗袍,挟著一方毯子低著头在啜泣! “来!”明中向她招招手。 那女孩子怔了一下,抬头看见向她招呼的也是一位女人,她估计她不是“小姐”,定是谁家的“少奶”。 “来,不要怕!”明中又向她在招手。她不自禁地拖著那方毯子走了过去,一走近明中的面前,又停步了。 “他们都睡了?” “……”这女孩子点点头。 “你就在我这儿睡吧!”明中把她拉进了房间。 这女孩子又呜呜地哭起来了! “天快亮了呢?你没睡过觉吧!” “我不想睡!”她哽咽出这么一句话。 “不要小孩子气,睡了再说!小妹妹!” 听得明中这么亲热地招呼她,她哭得更厉害了。 明中抚摸著她的双手,拿出手帕,替她揩干了眼泪。“小妹妹,凡间,凡间,到世界上来,总是这么烦恼的,我们女人一世苦!” 那女孩子噙著了眼泪,呆呆地打量面前这位爱抚她的人。“我──们──女──人──一──世──苦?”她叹了一口气,“你这位姊姊,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真是地狱!落到了地狱,真不愿意活,他们偏不许你死!”肿得胡桃似的双眼又溢出了眼水来了。 这女孩子姓许,无锡人,他们顺口叫她“林弟”;前一年春天,她的父亲死了,弟弟年纪小,她母亲帮人家做做衣衫,打结绒线,养不活她们。有一位同乡,说是到香港可以淘金,说得天花乱坠,把她母亲的心哄活了;就让他把林弟带走了。那同乡开头说是带她去做厂,一过了深圳,口气变了;把舞女的生活,说得比公主还舒服些。一到了天堂,她就被送到地狱去了。六个月来,没接过家里一点音讯,老鸨说是每月替她汇了百块钱到上海去的,也没见她的母亲的一个字。在老鹰看顾下的雏莺,她就没人可以告诉,也没机会可以流泪。她把明中看作亲人似的,把胸口头的话倾泻了出来,她靠在明中的肩旁,右臂就环在她的腰际。 明中静静地听著,默默地想著,她自己也就快走上同样的道路;但是,这位,这位可怜的女孩子眼中正把她看作仙女那么幸福,那么快乐。她笑著对她说:“我们女人的命运,总是差不多的!” “姊姊,你说得好!你是前世修来的,神仙的福命:那像我这样到世上来活受罪;我像一个‘影子’,看起来是一个人,实在并不是一个人!” “一个影子,小妹妹,你的话说得多有意思。” “姊姊!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只有一件事;除了那件事,我们女人就是一堆骨肉的活东西。你和他们谈得正经一点,他们就皱著眉头,嫌我们噜苏了。老板可就嫌我们嘴笨,不会伺候,不会灌米汤!” “灌米汤?” “是的!那些男人,就爱这调儿,哄他骗他,给炭篓子他们带!他们麻烦得你要死,你还得扮著笑脸,装出恩恩爱爱的样子!”林弟说得头头是道。“我就是这么一个脾气,你们要灌米汤,我偏不灌!” 这位天真的女孩子,口没遮拦,要说甚么,就这么说了出来;她有一肚子冤屈,有一套硬脾气:在生活鞭子底下低了头,她可是心有未甘,还是那么倔强。 “小妹妹,你还是睡一回吧!”明中看她一整晚没合过眼。 “好姊姊,你不厌烦的话,让我把憋著的闷气也透一透。”林弟从袋中摸出一包“好彩”,给明中一枝,明中摇摇头。她就收回来点著火。“抽枝烟,解解厌气;先前我也不抽烟的,整晚整晚价煞,看人家的样儿,也抽起来;一个人闷得慌!”她抽了一口,把灰白的圈儿抛向空中去。“看这些圆圈儿,我们的生命,烟圈儿似的向空中飞去,无影无迹,完了!” “小妹妹!你这人呀,看样子比你的年纪轻,可是呀,说起话来,又比你的年纪大!你这女孩子,照他们说起来了,是甚么?噢,是‘早熟’。” “早熟?”她偏著头看她。 “你比我懂得多。” “那些客人都说我这个人古怪!” “古怪?” “他们都说我想得太多,想法太远,动不动说到‘死’!我想一个人总要死的,人们就不爱听我说到‘死’字!” “你这个人是有些古怪!” “姊姊,你也说我古怪!” 她们谈谈讲讲,倒也很投机;林弟好似碰到了亲姊妹,有说有笑,胸口也舒畅得多,不觉伸一伸腰,打起呵欠来了。明中就让她睡在自己的床上,替她盖了毯子,这时天也亮了,她自己稍微收拾一下,掩门下楼到医院去了。 三月天气,早晨有些冷飕飕地;街上女郎,轻绡短袖,已作夏天的打扮。明中看看自己身上的旗袍,显得有些儿寒蠢。满眼是春天,春天离开她,却是那么地遥远。她听听林弟的哀诉,同情她,可怜她;她自己明白,大火之后,连洗换的衣衫都没有著落,低著头走著想著,等到她惊悟过来,已经跨过窝打老道这几条横街了。 那天上午,黄太的神志更清醒得多了;明中跟她闲谈,许多旧事,都说得很清楚,说话也不十分吃力了。只是利害的贫血病,赶紧要调养;她挤在统房间里,看护得不会很周全,医生说是最好调到二等病房里去,排日打些肝精补血针,还是要吃牛奶鸡蛋。黄太心里明白,嘴里不想说出来。明中心里也明白,说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明中,你,你试试看,把我们黄家的三宝拿去押押看!”黄太把那小包裹放在手上。“你去试试看!多少且不管,等有钱就赎出来。” “妈,隔邻张太太她会替我去找门路的。不过……”她把语气转过来。“海那边那家戏院衣帽间的事,我还想做下去,多少总有个总入,补贴补贴家用。” “那好极了!”黄太拖著她的手臂。“你也瘦得这么样儿。你妈累了你了!” “妈!”明中抽出一张红票放在黄太的手上。“昨天,我在戏院里预支了工钱!” “明中,这是一百块的票子!好,我们也好久没见过这样的票子啦!”她仔仔细细把红票子看了又看,从正面看到反面,从反面看到正面。 明中装著笑脸,逗著黄太的欢喜。“妈,我想白天找个家庭教师位置,教教书,晚上管管衣帽;反正驼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这么混下去再说。” “你爸死得惨,你妈又没能力;香港人地生疏,你有个事做,已经不容易了!”黄太叹了一口气道:“你们黄家,世代良善,对人好!我想,天有眼睛,不会让我们母女俩太吃苦的!” 生活迫人呢,她打定了主意,拼著一双新鞋,踹向泥潭里去了。这一场大火,把那四邻三舍打得各自分飞了。她辗辗转转才找到了那位张太太,重提旧话,她不想借那笔款子,只愿四六分帐,多留点自己的自由。她寄身M酒店,依然是旅客模样,靠著那位张太太暗中拉线,进出隔海那几家大酒店之中;她身段本来不错,一打扮起来,大家闺秀丰度,谈吐文雅,逗人喜爱,生意路子,倒也一帆风顺。 她每天到医院去一次,一走到自己母亲面前,心中总是无限惭愧;父母留给她的清白之身,就这么平白地糟蹋掉,丢尽了黄家的脸面。她的母亲,一直就不曾明白底细;看她打扮得时髦了,肌肉也丰腴起来了,倒觉得十分宽怀。“明中,但望日子能够过得好一点,世界太平了,我们还是回南京老家去!”她细细看著明中的脸,忽而呆住了,半晌才说:“明中,过来,我看看!”明中吃了一惊,踟蹰地走了过去,她母亲嗅了又嗅,说:“一股气味,你,你洒了香水;胭脂,口红擦这么红;钱来得不容易,不要乱花!” 她定了定神,笑著说:“妈,香港这地方,只敬衣衫不敬人,不打扮是不行的!她们还说我装扮得太老实了!”她说出了许多道理,直到黄太点了头,才安安心心地走了出来。 有几晚,她就在M酒店过夜,那位跟她亲热的林弟,抽空来跟她闲谈,几乎无话不谈。林弟谈起了男女私情,明中只是微笑著听著。“姊姊,你没经过这件事,你不会懂的;开头我真慌,要一个男人来跟我们困在一起。”她一边笑著,一边形容著。那些男人,有的年轻小伙子,有的中年人,生意人顶多,吃醉了酒,胡闹一阵子,忽而她格格地笑著说:“人,跟畜生差不多少,我们看见鸡打雄,狗打架好笑,它们看见一男一女赤著膊,气急败坏地,那才笑死人!” 林弟看她只是微微地笑著,煞住了自己的话头,转问道:“姊姊,你装傻,你懂不懂?” “……”明中摇摇头。 “这件事,不懂也不行,懂了也不行!”林弟又转了她的语气。“姊姊,那些男人,饿虎似的,见了女人,就要吃下去;那知,不中用的多,打起鼾来,像死猪!”她又格格地笑了。 “小妹妹,你倒懂得太多了!” “嗳,姊姊,说句老实话,有人看中你呢!要不要妹妹替你做红娘?” 原来M酒店,这一个花花世界,鱼龙混杂。进进出出的女人,数以百计。其中正正当当的旅客,十停不过一二停;有些是旷男怨女,到此了却一段姻缘;有的双双从清华舞厅过来,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有的年华老大,只能向国际路线去发展,带著泥醉的水兵到此一游;至于本地风光,流莺乱飞,更是家常便饭,朝朝暮暮,就是这么一笔胡涂账。黄明中身处其境,朴素稳重,格外引人注意;有好几位客人,叫仆欧打听她的身份,要想跟她亲近,一直问不出底细来。林弟的一位客人,他姓陈,偶而听得林弟谈起这位黄小姐的事,许了大愿,哄著林弟替他拉条长线,见见面,吃个茶,谈谈心。其馀的事,当然不与红娘相干。自来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们心目中,把明中看作大家闺秀,一顾一盼,显得高人一等。求之愈不易得,要亲近她的心念便愈切。 那晚,林弟那番又天真又直率的话,明中听了暗暗失笑。她轻轻打著她的头,笑道:“好,小鬼头儿,你也是这么坏!” “姊姊,这几天,老板,老板娘对我好得多啦,他们知道了我跟你认识,客人们又那么喜欢你!有的客人,就是为了你才找我去问长问短的!这个姓陈的,那才痴心,倒像戏文里的张生,千托万托,要我做个红娘!”他看明中仍是微微笑著,“你到底懂不懂,姊姊!” “啐!”明中又打她一下。 “那姓陈的,对著我说你,你说,气死人不?” “不要气啦,留著你自己做个恩客吧!” “心变,不中留;我看他,就是为了你才来找我的。” “那末,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样儿倒也不错,年约四十上下,那双眼睛特别有神;身材不很高,跟你差不多。听他说,到外国读过书,做过一任教育厅长。此刻到了香港做做古董经纪人,手头宽裕得很。他自己说,在九龙开过一家咖啡馆,蚀掉不少钱,他说:舞女大班,他认识得不少,他问我要不要做舞女,他有办法。”说到这一句,林弟停止了,看向明中脸上说:“姊姊,你说做舞女总比我们这一行当强一点,是不是?” “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和他说,给你一个机会呢?”明中笑著说。 “姊姊,这么说来,你是愿意啦!”林弟跳了起来说。 “刚才你说,那位姓陈的,是个古董经纪人,想必对古董内行得很;我身边倒有几件古董,想请他看一看!嗳,好妹妹,到了香港,我也开通了,男女见见面谈谈,本来无所谓的!”明中点著头说。 “那末,好极了!”林弟笑著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吃你们的喜酒!” “小鬼头,给你榧子吃!” “呸,过了河就拆桥,现在还没过河呢!”林弟指著明中的鼻尖说,“你这人呀!看起来老实,肚子里,哼,一肚子的鬼!不老实!不老实!” 自来男女私情,总是这样半真半假走上路去的。那姓陈的听说这位黄小姐,约期见面,喜出望外。他盘算这位黄小姐家里收藏古董,一定是书香世家,内才一定很好;自己格外要显得庄重有礼貌,莫给这位小姐暗中笑了去。他向林弟问长问短。林弟的一句话,就够他半天揣摹研究,一回儿觉得这位小姐寡合,孤僻成性;一回儿又觉得这位小姐,温柔和顺,默默深情。他考虑了许多会面的地点,有的地方太冷僻,有的地方太喧嚣,有的地方又太狭小,似乎都不适合这么一场隆重的见面环境,他最后才决定了山顶茶室。 又是一个灯光璀璨的黄昏,明中挟著那个小小的包裹,趁了缆车上山顶去了。这一晚,好似灯光格外明亮,缆车里那横摆著的长椅,一张一张投入她的眼中来。这些椅子,好似很生疏,又好似很熟识;她的命运,就让缆车拖来拖去,必须从山顶开了头似的。 钟响了几声,缆车停在山顶那一站了;稀少乘客,散散落落在上车下车,她四周看了一下,也就下车了。她刚踏下石级,林弟跟一位中年男子就迎上来扶著她。那男人连忙接了她手中的包裹,伴著她们到茶室去。 那男人自己称名道姓,说他叫陈天声;家世湖北黄陂人氏,素来爱好金石书画,在北京琉璃厂有点儿小名声,他对黄小姐说了许多仰慕的话。明中似答非答地跟林弟话家常,只给他以微笑来承受。 话题一转到黄家的古董上去,明中便大大方方,解开包裹,要请这位陈先生替她鉴别一下。这时,她自自然然地抬著头看他,这位陈先生,自是文文雅雅的读书人。 天声贪馋地看著明中,觉得她一颦一笑一语一默,都是那么熨贴;蒙上了一层少女的羞怯气氛,显得浑璞未凿天真得格外可爱。他笼罩在灵光之中,痴痴呆呆地只是傻笑著,浑忘身边还有林弟其人! “呔!”林弟把手帕在他的眼前甩了一下。他才恍然自悟,对她笑了一笑。 他从明中手中接过那三件东西,开头展开那张画轴,便“嗄”了一声,一种又惊又喜的神色!明中对他看看,又对著那幅八大山人的松风图看看,猜不透甚么意思。“陈先生,画得好不好!” “画是?”他沉吟著。“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她追问一句。 他还是沉吟不语,接著就看另外那一幅画,是赵孟𫖯写的苏东坡赤壁赋,曾藏内府,有翁松禅的题跋。他双眼就落在那纸卷上,一句话也不说,再拆开那方方的纸包,一看是块汉玉,上刻“五世其昌”字样,雕著一只活生生的狮子,照在日光灯下,透透明明地。他看来看去,又是沉吟不语。 “你说,这几件东西怎么样?可也值得多少钱?”明中又看看他的眼色。 “说呀;怎么迷迷糊糊,发了昏啦!”林弟提著他的耳朵。“呔,你这个人,著了魔啦!” 天声把汉玉包了起来,把那两幅字画卷了起来。再把布包袱包了起来,交给明中手上,这才喝了几口咖啡,坐下来说:“黄小姐,但凡你的事,没有话讲,没有话讲!”他看著明中的脸上,越看越觉得这女孩子经得细瞧。──女人的丰姿,自有几等,有一等,第一瞧的印象很好,越看越不中看,有一等,初看也很平平,越看越耐得看;正如美玉,文彩内蕴的,才是佳品。他反反复复就那么两句话:“黄小姐的事,我一定帮忙!” “嗳,你说清楚来,怎么样帮忙?”林弟摇摇他的肩膊。 “不要急,我告诉你们,日光灯底下,也看不清楚,明天,我们找个地方仔细谈谈,研究研究,要是真的话,我有一位姓邹的朋友,出得起钱!” 这么一来,天声和明中接近的机会多起来了。不时,说是张家或是李家要看这几件东西,他就伴著她东奔西走,忙了一阵子。本来古董市场,也和男女恋爱差不多,是磨性子的买卖,慢慢地磨;你要急,他要慢;看看很接近了,却又差那么一大截,一时还不容易成交。这么跑了许多人家,她渐渐明白,这三件东西都是值价的真古董;不过市面不好,有钱的人心境也不好,再值钱的宝贝,也就对折杀价带摇头。有几家,听得天声漫天讨价,吓了一大跳,还个百分之一的零儿价钱,泄泄气;倒是明中到处吃香,有人贪图她坐一回谈一回,也还一个过意得去的价钱。天声把这几件宝物拧来拧去,兴致很好,却也不曾成交了一件。 他知道明中经济情况不十分好,隔不上十天八天,总送个三百五百现钱给她,说是不要紧,等这几件东西脱手了再总算。这样过了两个多月,这几件东西还是在许多华贵的客厅上流来流去,不曾有个确定的主顾。他借给她的钱,却一笔一笔累积起来,快要三千元了。有一晚,她和他在一家小酒家吃晚饭,喝了一点酒,彼此都兴奋得很!她双眼斜睨,娇声地说:“陈先生,欠了这么大的一笔债,叫我怎么还得起?我看,就把这几件东西押给你吧!我信得你过,你作主卖掉好了!” “我早说过,你黄小姐的事,总一定帮你的忙!”他吞下了半句话,眯著细眼看她。 “要佃金多少,你说好了!” “不,我要你……”他端起一杯葡萄酒放在她的手上,自己也端了一杯,和她的杯碰了一下。“你明白我的心意就是!黄小姐!”这时,出乎他的意外,她倒泰然地和他碰了杯,把那杯酒喝了下去了。那一晚,他喜出望外,飘飘欲仙。丘比得的箭头,刺入了男女的心坎,麻麻地,痒痒地,有些儿昏昏涂涂不知所云。他虽说是古董鉴别的专家,临到男女私情上,却也给胜利冲昏了脑子,甚么都不计较了。他骄傲地自以为抓住了一个少女天真的心,搜索枯肠,把那些天长地久的话都背了出来。 第二天,他表示他的效忠竭诚,就打出了一张王牌,伴著她把这几件东西送到半山邹公馆去。这位邹先生,从大陆南奔香港,腰缠顶肥,黄沉沉的条子,花花的美钞,把他的名声捧上了太平山。这些财富,究竟怎么来的?就够一部暴发外史来记录,好在香港容得下更多的财富,财富也就让他爱好起风雅来了。 大陆解放以后,大批珍玩古物,百川汇海,流到香港市场来;第一流珍品,都曾到过邹家的客厅,陈天声也就是那客厅上的熟客。他心中算计,这是最有把握的主顾;这几件东西,最后总得走到这一终局来的。可是,他一直不愿意走到这个终局来,尽是在外面兜著圈子,因为他期待著一个终局。直到他称心如意了,才带著她走进邹家的客堂来。 似乎“无巧便不能成书”,明中这时坐在华贵的客厅上,正在野猫似的东瞧西看,那从楼梯上踱下来的邹家主人,一眼看见她就呆住了。“李小姐,是你?” 他也怔怔地发了呆,这位邹先生,她的确见过,不只是见过,而且……想到此间,一脸通红,不自禁地低下头来了。她只知道这位矮矮的瘦瘦的湖南人,他姓朱,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她想回答一句甚么,那声音尽自在喉嘴打旋,吐不出一个字来。 “怕甚么?李小姐,我们是老朋友啦!”他走近她的身边,握著她的手,显得非常亲热似的。 天声张大了嘴,呆在一旁看著,他不明白明中为何忽然姓了李,而且姓邹的跟她那么熟络,闷葫芦里究竟藏著甚么药?他除了惊讶,一时还猜不出来。 “我有点头昏!”她回过头来对天声说,“我们走罢!下回再来吧!”她就车转身来向门口走去,她的手缓缓地从姓邹的掌中抽了出来。她的指尖,快要抽出他的掌边,他又拉了回去。“李小姐,这是甚么意思?” 她一言不发,拿了手帕揩著眼泪,再把自己的左手抽出,向门外走去了!天声也就和主人点了头,提著小包跟在她的后面走去了。她走出了大门,急步下坡前行,天声也就急急地跟著,远远听得姓邹的在那儿叫喊“李小姐!” 走到好一阵,她扬手招呼了一辆的士,把他俩载到了中环,一家咖啡馆坐下来了,她才定定神,扪著胸口说:“慌得紧,慌得紧!” “你是姓黄还是姓李?” “是姓黄。” “他叫你李小姐?” “是叫我李小姐!” “那怎么又是李小姐呢?” 本来黄小姐就是李小姐,李小姐就是黄小姐,这其间没有大不了的秘密,却也有著很微妙的心理变化。一位走进这一圈子里的年轻女孩子,开头带著好奇心理来接受两性关系,连带多少激起了厌恶的情绪;那些男人们表演的怪样子,总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是,那么紧张的一度表演中,多少总带来了一种形容不出的快感,快感到达了顶点,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孔孔都给烫得十分舒适了。这就从厌恶转进了期待的阶段,偶而一个感触,浑身也激起了极大的颤动。 黄昏就给李小姐以半陶醉的情调。当她看到彩色霓虹灯,心头自然而然地有著些微的跳动。她羞怯地接受著一个一个蓦生的男人,也渐渐发生了新奇的兴趣。她知道有些男人把情绪控制得很好,让她获得高度满足;多少让她有些儿留恋。一杯葡萄酒就够引她入于迷醉状态,渐渐地她也懂得控制情绪的技术,让男人们快意以去。一个偶然的机会,男子的舌尖掠过了她的芡实;刹时间浑然颤动所激起的快感,把她带上了飘飘乎的境界。她才懂得两性的官能,处处可以使人沉醉下去的。原来上帝所创造的丑恶之中,有著这么美趣的境界,这便是陈天声从她身边所获得的陶醉之境,也是她对于那些男人们所乐于享受的快感。 但是,清晨醒过来的黄小姐,她立刻恢复了少女自尊心,她觉得那个淫荡的李小姐是可耻的,她要立刻忘了她;让自己在别人眼前,依然是端庄稳重的少女,一个大家闺秀。因此,陈天声就奉之为天神,一夜温柔,在他已是刘阮天台,恍入仙境。他想来想去,不明白眼前的仙女,何以会带著这一份不可解的秘密。 明中闭著眼儿靠一下,那位姓邹的炯炯双眼,活在她的眼前;那双眼睛,好似直透她的衣衫,看到了那个一丝不挂的李小姐;他那热辣辣的掌心,把李小姐的颤动,从她的下意识中勾了起来。她只觉得那如刺的眼火,烫痛了她的纯洁的灵魂,如处荆棘,恨不能一刻飞下去。她此刻已经从那富丽的客厅逃了出来,但是,那烫人的眼火,还是追随著她的左右! “邹先生跟你是很熟的朋友吧!” “……”她摇著头,可是,她的双眼,还是那么惶惑。 天声的心眼中,觉得明中跟那姓邹的,总有超乎友谊的关系,至少那姓邹的对于明中,显得亲昵出乎寻常。明中的仓惶躲避,也是不可解的;他要追问下去,明中总是含糊其词;她越含糊其词,他越是情急地在追问。 突然地,明中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对他说:“陈先生,你帮我很大的忙!一趟一趟替我奔来奔去,我是领情的!你平白要来帮助我这样一个漠不相识的女孩子,说得再好听也不过那么一回事;你心里想要我的,我不是如了你的意吗?凭甚么你要来管我的行动?”她的话,说得一字一字非常清晰,“我,我要你的心!”他期期艾艾哀恳著。 “朋友,也不是一天做起来的,好聚好散,那是勉强不来的;” “你是不是自己找那姓邹的?” “你管不著,也许去找他,也许不去找他;”她冷笑了一声。“陈先生,天涯飘泊,何苦自寻烦恼!” “那末,再见了!”他伸出手来给她。“谢谢你,再见!”她也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 这时,天声头也不回,走出了咖啡馆的大门,他期待明中会叫他回去,这期待也是落空的。他低著头沿街走去,只见浓云蔽空,黯淡的低气压压在他的头上。 他一层一层追想下去,为甚么发这样的傻劲呢?他凭甚么权利去干涉明中的行动?她跟那姓邹的相识,跟他又有甚么关系?沦落在香港的女人,何止千千万万?怎么只对明中有这么大的同情?他试著抛开她,不去想她,譬如世界上并无其人。但是,明中的影子,就像纸鸢一般,放得很远很远,那条线还是系在他的记忆上。他在街上乱走了一阵,自己明白,她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了她,就像失去了生命。 他咬了牙龈,试著走开了再说;他料想明中不会飞得很远的。但是,他一想起那姓邹的,就冷了一大截,明中一定去找他,他就高价收买了她那三件古董,连著她那颗脆弱的心灵;这么一来,他就一切都完了。于是他又惶惑起来了。 那位给李小姐飘来忽去,弄得莫名其妙的邹先生;他抓住了一个疑团,从一根线上慢慢地抽。那替他拉线的张太,很顺当地,把李小姐找到他的怀里来了。她依旧那么温柔,那么甜美,那么腻得动人心魄。从她的唇边,他肆意满足以后,他投过了一个问号“你究竟怎么一种人?” “你呢?朱先生,还是邹先生?” “朱先生就是邹先生,邹先生就是朱先生。” “那末,好了,又有甚么两样呢?” “昨天上午,那是怎么一回事?” “想不到碰到的是你!”她又在他的嘴边亲了一下。他就趁手抱了她坐在自己的膝上。“你这媚人的眼儿呀,那时候一派正气,好像不可侵犯似的!此刻呀!” “此刻怎么样?”她的声音那么甜。 “此刻儿勾人,有些儿荡!” “嗳!我告诉你,我姓黄,叫黄明中;你呢,你是姓邹,住在半山,好大的公馆!” “我叫邹志道,小名叫阿平,你就叫我阿平好了。明中,我看你是正派的女人!” “邹先生,说起来真丢人!先父,原是中央银行老行员,去年冬天,不幸在海南岛机场遇难,我们母女两人沦落到香港,在木屋里挨苦日子。新近家母患重伤寒,一病三个多月,一场大火,把木屋又烧掉了!那位张太,神通广大,带我走上了这条路!”她的眼圈又红起来了。 “好妹妹,不要伤心,这个年头,谁家没碰到几场晦气的事!恭喜你,一场大火,从此转好运!”他显得十分爱惜她。“嗳,昨日上午,你去得那么匆匆,好似生气似的。” “不,邹先生,不是生气!我不愿意你知道黄明中就是这样一个李小姐!” “我就喜欢这样一个李小姐!”他把她搂得紧紧的。 “邹先生,我问你:一个人会有几个灵魂?我自己也不明白,一到傍晚,我的心就变了!自从第一晚喝了第一杯酒,我就换过一个人了!到了第二天早晨,我的灵魂也跟黎明一同醒过来,我就讨厌这样一个李小姐。晚上我要你们亲近我,我也爱亲近你们;一到早晨,我就有点讨厌你们了!近来又在变了,好似早晨那个我,慢慢地少下去了,晚上这个我,慢慢地多起来了!这是甚么道理?” “明中,你还年轻,不懂得人生,此中奥妙甚多,奥──妙──甚──多──。”他特地叫了一瓶陈年竹叶青,几碟精致的小菜,就在W大厦的套间里对酌起来了。这是一种上品绍兴酒,色淡味醇,清香扑鼻,容易上口,她喝下了两杯,就顺溜地一杯一杯喝下去。红霞从她的颈脖上泛,慢慢地遮满了她的头脸。她眯著双眼,娇喘地靠向他的臂上,浑身没一丝劲儿。 这是初夏之夜,她浑身燠热,脱去了衣衫,沐浴于薰风骤雨之中,始也,阴云四合,热气包裹著她的躯体,喘息也十分困难,一阵狂风过去,浑身起了震颤。接上来,急雨一阵一阵打著,她拼著命在狂涛中挣扎,刚要想伸出头来,立即沉没下去。这时,五脏六腑都给倒出来似的,要想叫喊,却给咽住了。 刹那间,云散雨收,明月横空,阿平把她带上轻烟白雾之中,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他们从现实世界进入梦境,一觉醒来,一条透过玻璃窗的阳光,幻作长虹,弯在她的床头了。她张开倦眼在搜索枕边的阿平,只见他披了浴衣从浴室中出来;一种带著潮湿的热气,靠近她的身边来。她又迷迷茫茫进入了梦境。 阿平启发了她的喝酒兴趣,她才体味了伏得卡的辛辣,白兰地的浓馥,高粱大曲的冲头,绍兴老酒的浓厚;她才从竹叶青的醇和中,尝到乐陶陶的长性子的味儿,他就让她从现实中去体味人生的奥妙!他轻轻在她耳边问她:“你懂得了吗?” “懂了!”她微笑著点点头,把头钻到他的胸前去。从此以后,黄小姐便是李小姐,李小姐便是黄小姐,豁然开朗,她悟得了灵与肉一致的人生意义。 在明中与阿平之间的其他问题,很容易解决的;他买了她的三件古董,付了一万五千元的代价。他替她在英皇道上租了一层公寓,安顿她和她的病后的母亲。他就成为她那公寓中的定期性的朋友,很关切地做了她的人生顾问。 阿平不时带她上那几处豪华的俱乐部,金号,波楼,属于香港另一面的世界。她从如此如此的人生中,恍然觉得自己以往的愚蠢。 明中飞向邹家的消息,和他垫借给她的那一笔钱,一同来到了天声的面前,他就真真实实失去了这一个天边的月亮了。 在邹志道的心眼里,男女之间,只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可是陈天声心头,不免怏怏然,觉得从他手中溜走的,不只是这么一个年青的女孩子,而是他自己心头慢慢成长的一个美丽的梦想;有如小孩子吹肥皂泡,空中飘荡得正得意,刹时间破了,散失了!他的心头,就有著无边的空虚!他几乎想到邹家去把明中抓出来,痛打一顿!才泄自己心头的愤恨!他又想把那一叠红票子,当面撕给她看,表示他对于薄情的女人的贱视。 最后,他下了这样的结论:女人,贱货,不识好歹,有的是女人,有钱,那怕没有女人。他一心一意把许林弟扶了起来,替她还了债,恢复自由的身体,介绍到清华舞厅做舞女去。他把她打扮得格外入时,要林弟强过那一窠姊妹,显得他手边也有这么一只可爱的金丝雀。他让她窜红,清华舞厅的朱大班跟他是多年的老友,托了他一力帮她拉抬子;他的一个学生,M报外勤记者,他也再三送稿,托他从旁吹嘘。他要把这只肥皂泡吹得更大,翻得更高,让明中知道他是怎么一个深情的人。 林弟进场那一天,换了林新燕的芳名,他亲自到花店定制了彩牌,约了许多朋友去捧场。她那套湖色轻纱的晚服,配上了银色的高跟鞋,绾在他的臂上,双双步入舞厅,恰似新俪进入礼堂,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他那一脸得意的神情,好似中古的骑士穿了甲胄提著宝剑走向凯旋门。 “这位陈局长,人老心不老。”东角卡座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一班,都是不长进的东西!” “嘘!他们走过来了,轻声一点!” “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 “你知道吗?他做做古董经纪,走外国路线,著实得发呢!” “嗳!你知道林新燕是谁?这位局长收的都是陈年烂古董!”说著便哈哈大笑起来了! 鹅一句,鸭一句,这些,隐隐约约从隔座传到天声的耳边来,这时,新燕忙著转台子,他捧著头枯寂地坐著,勾起了无限的感慨! “不长进”,“烂古董”,这几个字,字字打痛了他的尊严。他回想二十岁那一年,跟了一位走洋船的本家,穿了那么一套破破烂烂的衣衫,到了法国马赛;咬紧牙龈,勤工俭学,在巴黎一家中国饭店里打杂,居然读完了巴黎大学,得了法国国家哲学博士学位,就像中了洋状元,荣耀回国。那知“哲学”这东西,高贵而不切实用;回国以后,一直就在大学里当教授,直到胜利的第二年,他的老朋友做了汉口市长,才挨上了教育局长的地位。好景不常,解放军来了,就因为做了教育局长,有些儿心虚,溜之乎也,到香港来贩卖古董过日子。 “经纪人”这一行,就像媒婆差不多;要会吹,吹得要有分寸;要会骗,骗得水鬼肯上岸;要会变,魔法一般一套又一套;笑脸就是本钱,为了一场买卖成交,低声下气,笑脸迎人。尤其是古董这一行,没有边的买卖,三年勿开张,开张吃三年;大鱼来了,耐著性子慢慢地钓。吃吃茶,喝喝酒,陪著主顾上舞场玩玩,寻寻女孩子的开心,家常茶饭,毫不足奇。 他自幼家境困苦,父亲又管得很严,一直不敢放野;到了巴黎那么一个美丽的花都,春天却不是属于他的。回国这十多年,在教育界过的也是严肃的日子;背底里总有不可告人的私隐,表面上,只能规行矩步地过著。那知道一年多的香港生活,却把他的下意识中的根苗烘出头来,舞场中的声、色、女人,渲染而成的气氛,使他陶醉了;他才懂得人间自有仙境,温柔乡中另有洞天。不过眼前这些女孩子,也很少使他满意的。他要在欢场之中,找寻并不属于欢场的女孩子;正当大陆风云变色之际,多少名门闺秀,大家姬妾,堕落风尘;他相信此中必有红粉知己,实现他的理想。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毕竟和黄明中相识了。 佛说:贪,嗔,痴,三念不可动,动了念头,就要陷入转折轮回,甚至万劫不复。开头天声只是一种痴念,觉得明中这样带乡气的女孩子,有如待琢的璞玉,事事在半懂不懂之间,最是惹人怜惜。几个月的厮磨,一颗嵌在蚌壳里的砂子,已经生根,长成了一颗珠子了。他张开眼睛,就想到了她;闭著了眼睛就看到了她;深更半夜了,还舍不得和她分手。其实,他明明白白可以抓到她,可是他并不懂得如何去把握她的施舍,他几乎永远在她的影子里站著,黏不近她的身子呢! 而今,邹志道就把他手掌上的一颗水银,装到瓶子里去了;他便由痴转嗔,下意识中燃烧著的那个报复的念头,推动他去培养林新燕这颗野玫瑰,做这场别人看作是不长进的勾当,那一晚新燕只在他身边坐了几分钟,便飞到别人怀里去了。他看著她靠著别人的臂上,在舞池里转来转去,眼前这个喧闹的场面,就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好似前面只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一回儿,舞池的灯光黑掉了,情吻的舞曲送来唧唧的kiss声音。他知道那一脸酒糟米的家伙,一定把脸贴在新燕的脸上,可能嘻皮笑脸地把嘴唇就贴了上去;眼前黑洞洞一片,正是魔鬼放出来的妖雾,遮掩著那些丑态。他捻了拳头,尽自轻轻敲著台子。 “嘻”的一声,他的身边有人在发笑了。这时,灯光乍明,原来他约来捧场的一位姓周的老朋友早就坐在他的对面了。 “天声,你这人,怎么这样傻!” “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他连忙自己辩解。“我也不过偶而为之,偶而为之!” “欢场这个无底洞,你我拿甚么去填?我劝你还是清醒一点!”姓周的笑著说,“想不到你也做起‘孝子’来了,哈,哈!哈!” “连成,连你也在笑我哪!” “不,我看你这份痴相,呆呆地坐在这边等她!你自己想想,傻不傻!”连成一边抽烟,一边说笑。“傻瓜做不得,中意她的话,花几个钱养她就是啦!” 他就谈到邹志道的精明也不过花那么一点钱,养著黄明中在外室,又何必抛头露面,给别人当笑话看呢! 他又和天声,说起明中的事,说今天晚上,明中已约他来捧林弟的场,说不定会有一批客人同来的。 本来,明中的记忆中,几乎已经消失了那位替她跑过腿的陈天声了;就因林弟不忘旧友,常时到她的寓所来谈谈,间接知道天声的生活过得很不错。天声负气似地不肯去看她,她也就毫不关怀了。那天,她听说林弟挂了林新燕的牌到清华舞厅去上场,显得自己照顾姊妹的情谊,特地邀了一些朋友去捧场,还约了邹志道备私家车伴著她一同去。 正当陈天声给周连成说得心头有些忸怩不安之际,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抬头看去,明中靠在志道的身边,和一群朋友走过来了。志道走到他的面前和他紧紧握著手。明中格外走近一步,双手捧著他的拳头,显得那么亲热。眼前的她,已是一朵开放得十足的芍药,非复先前那样含苞初绽的月季花了,三日不见,刮目相见,他心头好似中了一箭,隐隐有些作痛! [book_title]第四章 风雨 黄明中,自从过著金丝雀的生活,自由自在,显得舒适得很;她的母亲,回复到先前那么安泰的环境,打打小牌,睡睡午觉,听听说书,享著意外的清福。病后调养得很好,白白胖胖地,连头发也长起来了。她的女儿的种种,她自然而然地会明白过来;世道如此,一个人总得要活,还有甚么话可说呢!好在那位姓邹的,外宠很多;明中不过是他的腻友,彼此都无拘束。说起来,明中倒是交际花一型的女人,在某一限度,有她自己的自由的。她对自己的现状觉得相当满意,也就安分得很了。 香港的交际花,总有那么两房一厅的场面,布置得雅致宜人;那小型客厅,腊板照人,酒馀兴起,也就婆娑而舞,其乐陶陶。她们自己下厨,弄几样精致的小菜,牌局上,找几个姊妹来热闹热闹,那些男客,安乐窝中留连忘返,她们背后,总有一位老细撑著场面,许多事彼此心照不宣,很少抓破脸闹得面红耳赤的。她们总有那么一套手腕,让大家都能称心如愿;这套手法耍得好的,也就成为大众的情人,宾至如归了。 明中属于比较老实的一流人,有时就嫌寂寞一点;姊妹淘笑她太忠厚,时常带一串人来闹天宫;所谓酒肉的朋友,青蝇似的,一群飞来,一群飞去,也拖著明中到她们的天地中去过胡天胡地的日子。她们都懂得巧妙运用她们那副原始的本钱;用钱也要有点艺术,不可不用,不可乱用,用得好,用在刀口上,那真如庖丁解牛,目无全牛。明中静默地懂得了这些诀巧,她和邹志道,也就教学相长,炉火纯青了。 明中一向打扮都是十分素净,格外合上了邹志道的心意。有一天,他带她上F金号去,场上朋友都是嫂子相称;显得她的气度自是不同。志道格外觉得自己有了光辉,低声对她说:“反正在家也是闲著,何不到这儿来散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