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醉醒石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1404 [book_dec]拟话本小说集。十五卷,每卷一篇。撰人不详,题“东鲁古狂生编辑”。鲁迅认为是明代的作品,“所记惟李微化虎事在唐时,余悉明代,且及崇祯朝事,盖其时之作也”(《中国小说史略》)。江东老蟫《序》,亦持此论。但也有人认为是清初的作品。本书原序称:“李赞皇(唐朝宰相李德裕)之平泉庄,有醉醒石焉,醉甚而依其上,其醉态立失。”大约本书书名,即本于此。小说大体以明代社会生活为背景,有不少篇章都对当时的社会生活作了比较真实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人民对统治阶级的蔑视与憎恶。 [book_img]Z_15057.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救穷途名显当官 申冤狱庆流奕世 《画堂春》: 从来惟善感天知,况是理枉扶危。人神相敬依,逸豫无期。积书未必能读,积金未必能肥;不如积德与孙枝,富贵何疑。 《易传》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此言祸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然积善莫大于阴,积不善亦莫大于阴。故阴骘之庆最长,阴毒之报最酷。至于刑狱一事,关系尤重。存心平恕,则死者可生;用意刻深,则生者立死。况受赇骫法,故意陷人;人命至重,何可以供我喜怒,恣我鱼肉也!古语有云: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士大夫事权在握,而不辨雪冤狱,矜恤无辜,不深负上天好生之心乎?汉之时,有于公者,为狱吏,持法公平,能明孝妇之冤。尝自高大其门道:“吾子孙必有显者。”后子定国,果为廷尉,如其言。唐之时,有何比干者,与徐有功、来俊臣、侯思止同为刑官。比干宽恕,多所平反。时人为之语道:“遇来、侯必死,过徐、何必生。”一日,有老妪过其门,持筹九十余枚,与比干道:“君有阴德,子孙为公卿郡守,佩印绶者,当如此筹。”后果累世通显。宋之时,有张庆者,为狱官,扫除狱舍,必使洁净;饮食狱囚,不至饥寒;有病者,医药之无少缺。虽未能申冤理枉,而子孙亦登科第之报。至若周兴、吉颈之徒,钳网为号,罗织成经,倾陷平民,流毒缙绅,终至身首异处,妻子宗族并受斩戮,其视善人之报为何如哉!因缀俚言,聊以志感: 丹笔无轻下,苍黔系死生。 稍忘矜恤意,便就鼎铛烹。 所责宽仁吏,奉法持公平。 不望桃生穞,奚堪鬼泣庭。 皇帝犹清问,廷评可恣情? 扫墓近屠伯,索瓮请周兴。 何如于定国,高门世所荣。 报施应不爽,敢用告司刑。 已前所说,还是事权在己,出入由心,即能雪冤申枉,犹非难事。今且说一个官卑职小,既无事权,又不爱钱沽誉,乃能明冤枉,出系囚,岂不是个极难的事幺? 嘉靖年间,有一人姓姚名一祥,乃松江上海县人。少而无父,家事亦饶裕,为人倜傥不羁,轻财尚义。曾习举子业,能诗文,考几次童生,时数不遇,不得入学,乡里之间,未免有诮笑他的光景,他亦怡然受之,不在心上。但其母守寡育孤,一心指望他以功名显。乃收拾家中积蓄的东西,约有四五百金,教他往南京纳监。一祥奉母之命,别了妻子,带了两个仆人,即便起程。南京古称金陵,又号秣陵,龙蟠虎踞,帝王一大都会。自东晋渡江以来,宋、齐、梁、陈,皆建都于此。其后又有南唐李璟,李煜建都,故其壮丽繁华,为东南之冠。王介甫《金陵怀古》词可证:《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潇洒澄江如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露起,画图难足。 念自昔豪华竞逐,恨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慢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尚唱,《后庭》遗曲。 及至明朝太租皇帝,更恢拓区字,建立宫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礼乐之流,艳妓娈童,九流术士,无不云屯鳞集。真是说不尽的繁华,享不穷的快乐。虽迁都北京,未免宫殿倾颓,然而山川如故,景物犹昨,自与别省郡邑不同。一祥行至城中,悦目赏心。心下自忖道:“起文纳监,便要坐监,不得快意游玩,不如寻个下处游玩几日,再作区处。”遂同二仆到秦淮河桃叶渡口,寻了一所河房住下。南京下处,河房最贵,亦最精。西首便是贡院,对河便是子。故此风流忼爽之士,情愿多出银子租他。一样歇息了一日,次日便出游玩,一连耍子了两三日,忽然过了武功坊,踱过了桥,步到子里去,但见: 红楼疑岫,翠馆凌云。曲槛雕栏,植无数奇花异卉;幽房邃室,列几般宝瑟瑶笙。呕哑之声绕梁,氤氲之气扑鼻。玉姿花貌,人人是洞府仙妹;书案诗筒,个个像文林学士。不愁明月尽,原名不夜之天;剩有粉香来,夙号**之地。做不尽风流榜样,赚多少年少英才。 一祥向来无有宿娼之意,但一入其门,见此光景,也觉有些心动。况子里的旧话道:只怕你乖而不来,不怕你来而使乖。故此再没有闯寡门的。便极吝啬,也须歇几夜,破费数十金,方得出门。又且有一班帮闲子弟撺掇起来,冷凑趣,热奉承,纵有老成识见,一时也难白走出来。一祥又是风流洒落,不惜钱财的,一时间便看上了两个妮子,大扯手作用将起来。那有一个不奉承他?过了几日,竟叫仆人把行李都搬到中住了。中,凡嫖客的管家,却有粗使的梅香来陪睡的。故此两仆人,也落得快活,把正经事不提起了。 姚君把争名夺利之心,变作惜玉怜香之意。这些纳监肥资,都做缠头花费。不多时,也自消耗了一半。算来纳监不成,不如纵心行乐。况有帮闲之人,日夜和哄,吹弹歌舞,六博投壶,不由不醉卧其中,撒漫使用。囊中之物,看看消索了。一日,帮闲辈请他到雨花台游赏。左娇右艳,丝竹满前,假意儿趋承热络,实俗罄竭资粮,打发蛮子上路也。看官,你道这个所在,可是轻易去得的?这伙人可是相与得的?姚君不察,尚然痛饮高歌,又复援笔题诗,以志其乐。诗曰: 昔日谈经处,今为游冶原。 莫愁曾系艇,灵运亦停辕。 分练澄江色,飞青木末轩。 从来佳丽地,得意肯忘言? 题毕,众人齐声称赞道:“如此高才,那怕龙门万丈!”个个把酒预贺。大家正吃得热闹,忽然一人,敝巾破衣,形容憔悴,殆无人色,贸贸而来,望姚君施礼求乞。姚意是个丐者,亦不在意,叫仆从以酒食与之。其人酒亦不饮,食亦不吃,对姚君道:“某乃河南秀才,途中被劫,资尽身伤,不能返乡,故求济助资粮为行李费耳。岂为酒食小事!”两个帮闲的,便接口道:“姚相公,不要睬他。我们这里,这样人甚多,却都是假说被难,骗人财物。那里去辨他是真是假,那里去查他是秀才不是秀才!”那人便老大不快活起来,道:“我因被劫濒死,窃恐流落异乡,故不得已而求济。今既为俗人所疑,何可复在此间求济。但我非脱空脱骗之流,没得济助罢了,何可当此不肖之名,亦须要一明其非伪。”遂脱衣示之,果然刀疮未平,血痕尚沾衣上。一祥乃立起身,揖而谢之。就叫仆人拿行箱过来,简看囊中,止有白银十两,并纻衣一领、绸袄一件。即尽与之,且酌之酒而送之。其人感泣拜谢,问姚之姓名而去。而姚君不问也。今人些小资助,便要夸恩居德,况涂遇之人,助之如许,不询姓名,盖真施恩不求报,故置之若忘如此。即此一端,已不可及,况尤有大于此者。姚君此时,即转一个念头道:“资囊已罄,料无助我之人。倘我再在此,或被老鸨絮烦迫逐,不成体面。不如别了回家,尚不露出马脚。于是酒也不吃,遂起身回到中,取了行李铺盖,即时作别。两个妓者苦苦留住,又宿了一夜。次早,教仆人叫了一只船,急急起身。两妓者虽然哭哭啼啼,说盟说暂,要都为银子面上。见他银子完了,便不免假手脱放出门了。姚君是个忼爽男子,绝不为他两个牵情,一竟下船。不数日,到了家中。其母闻得子回,不胜欢喜。问及纳监之事,一祥半晌不敢做声,没奈何只得以实告。其母艴然大怒。平日一祥最孝,奉母之命惟谨。一时高兴,费了四五百金,没了银子,殊不在他心上;只是有违了母命,宿娼费业,大不自在,追悔无及。从此以后,再不敢他出。过了一两年,思量不是个了局,因就近纳一县吏,图个小小前程。看官,你道如此豪爽的人,可是看得衙门中这些龌龊银子在心的幺?一味只是济难扶危,宽厚接物。衙门里也有赞他忠厚的,也有把他做阿呆看。他全不在心,任人说笑而已。光阴荏苒,倏忽间过了六七年,看看的两考满了,例要入京效劳。那时遵依母命,在京三年,再不敢一些花费,选得个江西九江府知事。到任不多几时,本府司狱司缺官,上司就令他带管。他却悉心料理,周济诸囚,无论轻犯暂监者,不加苛虐。即重囚牢中,亦亲自往看,污秽者洁净之,病疾者医治之,饥寒者衣食之。人人戴德,各各感恩,至于诬陷扳害,及上台不公不明、屈打成招的,彼皆一一详察。若遇便可言,亦肯为之解释。自恨官卑职小,明知枉屈,不能申理,每每抱愧。是以衙斋中,一清如水,蔬食布衣,淡如也。尝题小诗一首于壁上,诗曰: 世道非淳古,人无画地风。何时得刑措,令彼贯城空。 诗以言志。观他诗意,与邵尧夫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大同小异,便可知他平日的存心了。过了半年,有一新按台到任。大小官员,个个要去参见。他也不免随班逐队,去走两遭。你道察院衙门,何等尊严,这些小官儿,那里有他的说话分。但是事体如此,不得不去。一连去了三日,参见已毕,众官俱出。一祥却已转身走了,忽然里边传叫姚知事。一祥不知何故,未免吃了一吓,又自忖道:“我在此做官,并不曾做一些不公不法的事,不取一毫不公不法的钱,料来没甚干系,便进去何妨。”遂急急的跑将进去见。察院问道:“你便是上海姚一祥幺?”对道:“小官正是。”又问道:“到任几时了?”对道:“到任十个月了。”又问带管司狱司事几时了。对道:“才得五个月日。”察院又道:“你是个风流旷浪的人,如何做得这样的小官?”一祥听得此话,心中大是疑惑,只得勉强对道:“不敢。”察院又道:“某年月日,在南京雨花台上,挟妓饮酒的,便是你幺?”一祥听了这两句话,不知是何缘故,心中突突的跳,慌做了一团。就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浑身颤抖个不了。即便除下纱帽,磕头如捣蒜,口里只是“死罪,死罪,求老爷饶恕”。察院笑道:“不要慌张。我且问你,你在雨花台时,有一秀才,被难落魄,求你周济,你与他衣服银子,是有的幺?”一祥到此,心中又觉得安稳了些,连忙应道:“是有的。”察院道:“你还认得那人幺?”对道:“一时偶会,相别已久,却又认不起了。”察院又道:“你曾晓得他姓名幺?”又对道:“小官偶然资助,不曾问他姓名。”察院道:“即本院便是。”便叫道:“可起来作揖。”一面叫皂隶掩门。一祥方才放心,站了起来,作了揖,站在侧边。察院体统,一应小三司及府经历、县丞等官,并没留茶之理;或特典留茶,也只是立了吃的。故姚君虽然有旧恩于察院,也只是站着吃茶。茶罢,察院道:“本院自得君周济还乡,幸叨科第,常思报恩,未得其便。今幸于此相遇,是天假之便也。只是尊卑阔绝,体统森严,不便往来酬报。君有济人利物之心,甚于狱中情由,必知其详。其间倘有真正冤枉,情可矜恤者,君可开几名来。人得千金,本院当为释放,以报君恩。”一祥领命,谢茶而出。只见衙门中人,伸头缩颈,在那里打听,是何缘故留茶,那些府县间抄日报的,即将此事报与两司各道府县各官去了。府县官也有送帖来的,也有送礼来的。你道是奉承这司狱司幺?总是奉承察院的相知。姚君一到衙门,快活不可胜言,即唤本衙门书吏,把察院的说话,一一对他说了。书吏皆贺道:“恭喜老爷,得此一桩大钱。”姚君笑道:“你们这些痴人!若是我这等要钱,何不日常里也索搜赚几文?我只因官卑职小,不能申雪冤枉,时以为恨。今幸得上台老爷有此美意,我正好因风吹火,了我向来心愿,岂以得钱为喜!若是要钱,那没钱的冤枉,毕竟不能出了。”书吏听这说话,口头虽称赞,心里都暗笑道:“那里有不要钱的人?这是人面前撇清的话儿。待他做出来,便见分晓。”遂说道:“老爷既不要钱,老爷知狱中有几个真冤枉?”姚君道:“我一来管事,就存此心,故此时常访问,牢中有七人真冤。”就把七人名字事迹,数将出来。又道:“你们可将前因后迹,备细开述,叠成文卷,去开释他,我自不要一文。其间有三四个富家,出得起的,你们可对他说,要他一二十两一个,也不为过。”狱吏登时到监中,与那七个人说了。七人感谢不尽,即时着人到家,通了消息,斗起银子,与了吏书。那班吏书又算计道:“本官虽说不要银子,那里便是真心?况且他既晓得三四个是富家,察院老爷又说一人要他千金,不如叫他几个斗二三千银子在此,待送文卷与他。他若真不要时,一定即刻把文卷送上去;若假不要,必定迟延两日,那时便可送进去与他。”大家商量已定,银子已斗端正。过了数日,文案已成,吏书送与姚君看了。拿了文案,即忙去见察院。 那时书吏方知其真不要钱,人人喝采不已。 及至察院前,等候开门,传将进去,这番却不是前边见的体统了。一祥一边进去,察院便叫掩门。一祥将文卷呈上,禀道:“知事平日体察狱情,其中重辟囚犯,有七人实系冤枉,蒙老爷钧谕,敢斗胆开呈,望老爷开天地之恩。”察院看了文卷道:“君曾有所得否?”答道:“已约定释放之日,共谢知事七千金矣。”察院道:“既如此,足以报君之德矣。君将此银归家恰老,逍遥林泉之间可也,何必为五斗粟折腰?”一祥领命而出。察院登时批准文书,七人登时出狱。七家家属,扶老携幼,焚香顶礼,涕泣膝行,到衙拜谢,不必说起。但是姚君既对察院说已得七千,其实不曾得一文。若在他人得些银子,申他冤枉,也不为过。即不然富者得银,贫者白说,也便是贤人君子了。其最上者,不得银子,亦须与上台说明,以见我真实申雪之意,此更是不可及的。而今姚君不得银子,竟说得了七千,谁肯如此冒空名失实利,既能雪人之冤,又不利人之财,又不邀己之誉,以讨上台的奖赏。岂不大圣人、大菩萨的心肠?只怕这样人,古今来不多见的。次日,姚君即起文书告致仕。察院只道他实实得了七千金,即准了文书,挂冠而归,由是哄动一城。司道府县,无人不钦重道;“些些小官,能不受贿赂,雪冤理枉,诚有司宪臬所不及。”于是皆厚赠优礼以归。七人族中纠集朋友,到三院动呈,叙其申雪冤狱,不受分文,盛德清风,可为世表,应入名宦祠中。察院起初准他致仕,只道他实得七千银子,便回去已够了。及见三学公呈,方知他不曾得银,真心释冤出枉。大惊异道:“如此好人,真是有一无二!但是我原思报他,叫他回去,不想倒是我误了他的前程。”即时批准,送入名宦祠中。看官,你道知事入名宦,从来能有几个?此已是为德之报了。及归至家,清风两袖。孙虽入泮,而家业却是萧条。家中大小,多埋怨他无算计,既不赚得银子,又赔了他一个小小前程,岂不是折本的事幺?姚君怡然而已。年至九十余岁,忽然一日,梦见五六个人,青衣小帽,跪在前面禀道:“某等来迎接老爷。”姚君梦中,也还认得是前曾救他死罪的人。因问道:“你们为何到此?”那些人道:“小的们蒙老爷救命回家,凡七家的祖宗父母,均上请于天帝。天帝命司命真君,增老爷寿考,仍令老爷子孙世世贵显。今老爷寿数将终,小的们前来眼侍老爷。外边有轿,请老爷便行。”姚君听罢,便上了轿。众人抬了,走到一衙门前落轿。只见司阍人报将进去。里面一位官员,出来迎接。姚君仔细一看,不像官府打扮,却是带冕旒、穿衮龙袍,方才悟道:“是阎罗王了。”阎王便与姚君作了揖,同走到厅上。却是先有一位尊官,坐在那里。阎王却揖姚君坐在那尊官之上。姚君推逊不肯坐。阎王道:“君曾闻黄承事坐在范文正公上的事幺?此间论德,非论位也。”姚君乃上坐了。阎王道:“君有阴德。昨日天符敕下,请君为太山刑曹。君可归家,料理后事。不久即当奉迎。”遂送了出来。众人仍旧抬了转回。姚君欠伸而寤,乃是南柯一梦。次早起来,对家中人道:“我昨得一梦,殆将死矣。但你们平日怨我不知作家,昨夜梦中见前时所救冤狱的人来接,说已请命于天帝,令我子孙贵显。”因指其孙道:“兴吾家者其在此子乎?你们可不必忧贫了。”又备述梦中事体。又道:“阎王对我说,不日来迎,一定死期将至。你们可具汤,待我沐浴以俟。”家人如言具汤。姚君浴毕,又道:“迎我者已在门矣。”合家都闻得异香满室,顷刻已逝。其孙名永济,登万历戊戌进士,后官至浙江左布政,予告归家。云礽俱有盛德,擅其世业,簪缨正未有艾。七人请命天帝之言,毫厘不爽。德行于阴,报食于显,确确有验。当权君子,能不广行方便,诒厥孙谋乎?诗曰: 尝闻积德胜浮图,况造浮图不胜书。数级已成四十九,积功应准百千余。 真称有谷诒孙子,那不高门建戟。寄语当涂诸达者,好将丹笔换缨裾。 [book_title]第二回 恃孤忠乘危血战 仗侠孝结友除凶 时危兵甲满天涯,载道流离起怨咨。 山折不周谁柱石,血浑溟海尽苍黎。 平戎不见将军令,雪恨唯搴孝子旗。 俯仰令人生景注,节旄真也愧须眉。 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不值时危国乱,无以识忠孝。国事之败,只缘推委者多,担当者少;贪婪者多,忠义者少。居尊位者,以地方之事,委之下寮。为下寮者,又道官卑职小,事不由已,于是多方规避,苟且应命。古人有云:不敢以贼遗君父。其谁知之?为文官者则云:我职在簿书,期会而已,戎马之事,我何与焉。为武将者则云:武夫力战而殉诸原,儒生操笔而议其后,功罪低昂,不核其实,徒令英雄气短耳,朝廷误人,何苦以身为殉。古人有云: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又谁知之?”至于共履行间,同趋上命,或奋勇前驱,或恫怯退缩;明为犄角之势,实怀观望之情。一人有功,则云我实牵制某营。故某进薄其隘,我实分贼之势,故某得捣贼之虚,全师取胜。万一不幸,众寡不敌,覆师亡躯,则云某人不度波己,孤军深入,以致丧身辱国,惟我知难而退,得以保全。把那丧败,一肩卸在死者身上;自家失援不救之罪,都瞒过了。又有全躯保妻子的文臣,媒孽其短,以自解其御将不严,攻取无术之责。文武如此,寇盗如何平,百姓如何宁?要太平,除是不论官之尊卑,人怀必死之心。被害的,都有报仇雪耻之志,贼自易除了。故古来偏有黄金横带,不能为国捐躯;而临难不屈,反出一卑官。高牙大纛,不能出奇灭贼;而殪敌擒将,反出一孝子也。可为当时规避恫怯之臣,发一愧耻。据史传所传,明朝太祖高皇帝,削平伪汉,剪灭伪吴,北取中原,劲兵强将,日在行间。其余新定州县,只有些守御官兵;兼几个文官,也只混帐而已。这也是初定天下,照管不及之故。以此处处尚有贼寇。江西有桃源诸山,各有山洞。贼众盘踞其中,或时窥伺州县,或时剽掠乡村。罗源县有两个贼头,一个叫做陈伯祥,一个叫做王善,最为凶狠。部下有张破四一干剧贼,横行无忌。其时有个连江巡检刘浚,意气英爽,颇有才略,是要为国家干一分事的人。有个儿子,唤名刘琏,为人有胆有智,熟习弓马,好结交豪杰。随父在任。凡地方有些才识的,都倾心结纳,弓兵中有膂力机变的,都收为腹心,也要思量为国家干一分事。但其时国家制度未定,文官未免图私,征税增耗,问事罚赎,一味揸钱。城池坍颓,人心涣散,也不甚顾惜。武官恃着重武时,又未免横肆了一分。兵不整练,器不精锐,也不甚在心上。正所谓: 贪婪镂肺腑,赢弱中膏肓。厝火当薪积,啾啾燕处堂。 那刘巡检看了这些光景,与他中心不合。惟□□□或有疏虞,却甚是认真。申严保甲,使那为匪作歹的,先是不容。禁赌博游手,道是人穷必为盗贼。禁妓,道他是娼妓,乃盗贼寓家。又在自己部下,老弱尽情汰去,道他不任训练,生事指贼诈人,养贼分赃的,都察访重处,所以镇上盗贼肃清。部下虽不多,都人人敢勇。上下也都笑他,道这官想是要望行取了。不知: 官有卑尊异,输忠谊则同。抱关击柝者,亦有圉圉功。 部下有个弓兵姚虎,平日与一木匠妻通奸,夜去明来,碍着这木匠。 一日,邻家失盗,遗下梯子一条,却是木匠做了要卖与人的。到官起赃,家里床下,起出埋藏铜锡器数件,却是失单上所载。妻子到官,始初抵赖,后来认说,俱是丈夫盗来,他埋藏的。但木匠苦称其夜在人家上梁,伙伴凿凿可据。巡检疑心里面有弊,又见妇人要答应时,俱侧着脸看那弓兵。弓兵喝“还不招来”,妇人便死咬定丈夫。巡检叫且带在门外,再拘邻佑究问他平日为人。妇人与丈夫带在门外,却叫姚虎道:“我衙门虽小,也有体统。你怎在我跟前弄法,惊吓妇人!”大发恼,打了十下,定要捕了。却带妇人进来道:“你与弓兵做得好事,排陷丈夫!他已招了,你从实说来!”惊得这妇人呵:疑是属垣耳,神人暗底窥。半晌出口不来。巡检叫取拶子。这木匠急扒上来道:“爷爷,小人情愿招。偷也是我,埋也是我,与妻子无干。”巡检道:“痴奴才,你倒为他,他不怜你哩。”妇人见巡检说话,是个知情,真道弓兵已招了,只得说出梯子是弓兵背去的,铜锡器也是弓兵背来,与妇人同埋的。巡检道:“怎幺弓兵与你熟?”妇人道:“是表兄。”巡检道:“毕竟还有缘故。”又要拶。妇人只得又将平日通奸,怪他碍眼,欲行害他缘故供出。木匠方才叩头道:“青天老爷!不是老爷,小的性命几乎被他害了,还道他是好人。适才打点衙门,还与他八百铜钱。”正是: 谁料衾裯共,玄黄战欲腥。若非炳秦镜,那得见妖形? 巡检又叫取弓兵出来,巡检道:“妇人已招了。你奸人害人,为盗诬盗,怎幺说!”姚虎也闭口无言。姚虎、妇人其情虽重,但姚虎律止从盗拟徒,妇人和奸拟杖。木匠发放宁家。一镇都道神明。又一日,府间差他协同应捕拿强盗,恰是一个染铺,一个银铺,也搜出些首饰衣服。巡检看他饰无重制,衣无重色,把与他家人穿,俱与身相称。巡检力辩他非盗,不肯起解。上司殊不以为然。未几,真盗已得,人都服他明白。不知明白人也有的,以卑官能如此执持,却是少有。真是: 不仅澄心明如月,还钦强骨劲如山。 其时恰也为人所忌。忽一日,行省有牌来,道王善等猖獗,着巡检刘浚,会同守御千户所正千户周章、副千户徐玉,前往剿捕。刘浚道:“这干武官,要他则甚”胜则争功,败则先溃,反致坏事。但上司差来,还须与他同往,壮一壮观。”点了一百弓兵,一百乡兵,前往会齐。却值这两个千户领兵已到。巡检注目一看,却也好笑: 请缨强半是终童,荷戟偏多善饭翁。介胄不胜行偃蹇,屈身疑似不弦弓。 看他带来军器,更是稀奇: 枪折已无锐,刀钢不见锋。二三柳木棒,虫蛀欲将空。 两千户要巡检行属官礼。巡检道:“文武官不相统辖。”彼此以宾客见了,商议进兵。周千户道:“我闻贼势甚大,山又险峻,陈、王二贼,足智多谋。若还与战,一挫锐气,后便难振。如今不若顿兵山下,截其樵汲,软困此贼。此贼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不降则死,这却事出万全。”徐千户道:“这山极大,我兵甚少,如何截得他住?还是杀到山口,胡乱得他几颗首级,回报上司。不然,旷日持久,上司见怪。”刘巡检道:“兵法:兵多则大征。堂堂正正,先谕令归降,后剿其不服。兵少则雕剿。出其不意,直捣贼巢。今止得兵千余,说不得围他截他,听其自毙。出兵一番,也不得图几颗首级,混杀良民。为今之计,莫若先差人谕降,以懈其心。一面火速进杀,掩其未备。擒杀这两个渠魁,永绝地方后患。”周千户道:“依我只软困为上。”徐千户道:“依我只扬兵耀武一番,等他后边不敢出来为是。”总为:才庸怯敢战,力怯喜逗留。筑室临衢路,纷争正不休。 刘巡检道:“软困耀兵,终无结局,我闻二贼,陈伯祥最悍,蟠踞老寨。我如今一面诱降王善,一面轻兵深入,掩取伯祥。擒取此贼,他贼胆落。”周千户道:“自古战为险着。”徐玉道:“如刘巡检要去,大家且试一试看。”议定进兵。探得陈伯祥老寨在山北,王善在山南。东西小路,各有小寨把守。刘巡检道:“陈伯祥老巢在山北,倚山南为屏翰,东西为羽翼,必不十分提防。东山小寨,山路险峻,毕竟他欺我兵不能前进。不若乘夜先拔东寨,直薄山北。老寨一破,众自溃散。”刘巡检率本部为头敌,徐玉为二敌,俱向山东;周章向山南,牵制王善。且着人于山西张旗放炮,以为虚声。一个文官侃侃议论要战,两个千户也只得唯唯。他也只办:胜则分功,败则自守。岂敢茅前,甘为后。 五鼓发兵。巡检父子率领部下,攀藤涉险,直取贼寨。果然贼恃险不防,被他父子当先砍入,杀死贼人无数。刘巡检叫把寨焚了:“一来使外边知我已破贼寨,二来使各路贼知东寨已破,先寒其心。”又率士卒,直向老营。 甲染寒溪雾,戈挑峻岭云。誓将驱虎士,一战剪孤群。 沿路又放铳炮,以作虚声。刘巡检仍旧当先。不期老寨闻得东寨喊声大作,知是官军掩袭,急发兵来救应,恰好迎着。两边砍扑,杀做一处。刘巡检兵虽少,却都精勇,杀个相当,只期徐千户兵来接应。又不料徐千户见了东寨许多金帛子女,委弃在彼,且叫将士搬送回营,不急前进。周千户在山南,也只摇望着山寨,摇旗呐喊而已。以此南寨知他无能为,分一半拒守,一半来救老寨。联合西寨,共是两枝生力兵,又加东寨溃兵,一齐围裹上来。眼见得刘巡检已在垓心,不得出了。 楚歌声遍野,垓下已重围。力尽骓难逝,英雄气力微。 此时,部下战死十之四五,巡检犹叫奋力杀贼。贼也怯他死战,却远远围着,以矢石来逼。巡检正战时,不堤防刺斜里飞一箭来,正中左颊,坠下马来。刘琏急来扶起时,贼已争向前来拥住。贼众蜂攒蚁聚,将他父子及几个带伤军士,送入寨来。两上贼人,早已坐在上面。陈伯祥道:“你是甚幺官儿,敢来捣我寨栅?”巡检道:“我奉命讨贼,惜无同心戮力的,为你所擒,只有速死。”陈伯祥道:“如今迟速也由不得你了。只你甚幺大官,有甚大力量,来撩虎须?”巡检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问甚官之尊卑!可惜后军不至,若来,汝辈已成齑粉矣。”王善道:“只怕我还齑粉你!且监下。”巡检骂道:“你这伙叛逆贼奴,我可杀,断不受辱。可速杀我!”千贼万贼这样骂,恼了这贼头目张破四,道:“我们在此攻城掠地,不损一人,他自来杀我弟兄百余人,断容他不得了。”刘琏见光景不好,道:“我父亲朝廷命官,你们不可杀他取罪,我情愿代死。”抱定不放。巡检道:“我断无生还之理。你去报与上司,叫他作急进兵,剿除此贼。”张破四道:“这厮留他无用,我且砍了你,看你上司如何来剿除我!””也不待陈伯祥吩咐,将刘巡检一刀砍死。 愁云四野生,碧血洒蘅。习习松风起,犹传骂贼声。 此时刘琏哭晕在地,也将贼人大骂,愿同死。张破四也还要砍他。亏了数个贼人道:“既害忠臣,不得又害孝子。”刘琏与几个被掳部曲,将刘巡检藁葬在山中。刘琏就要在彼守墓。倒是乡兵一个头目吴健、弓兵中一个陈力道:“公子,如今外边全不知老爷死节消息。公子在此,也急切不能报仇,不若依老爷吩咐,见上司讨兵复仇。我等在此作内应,以报老爷、公子抬举之恩。”三个人又附耳低声,说了一会。 义重心无异,仇深意不平。卧薪期雪恨,探穴斩鲵鲸。 当日计议已定,第二日竟见王善、陈伯祥道:“我父已死,愿与同死,断不偷生于此。”王善对陈伯祥道:“此人留在此无用,出去料不能为害,饶他去罢。”以此就不拘管他。刘琏又与这两人商议定了,向父亲葬处,痛哭了一场,道:“父亲有灵,当使孩儿得复此仇,与棺木同归乡里。” 无缘荐一卮,洒有千行泪。不晦孝子心,艰危期必遂。 刘琏出山。那两个千户,早已申文:巡检刘浚,贪功违令,轻入贼巢,未卜存亡。本所军丁单弱,乞撤回以图再举。行省信了,准令回所。刘琏先见本府。知府道:“你父亲轻进取败,如今据你说,不降死事,可以自赎。报仇一事,自似私事。我这里怎敢为你起兵?”次日,又去恳求。知府道:“兵凶战危,我断不敢挑衅取祸。我这里助几两搬丧银子,与你回去罢。”刘琏道:“不孝只愿报仇,岂敢借亲为利?” 罔极亲恩重,千金一掷轻。肯教共帡覆,泉下目犹瞪。 再去,知府不理。恳不过,再打合两千户,出些折祭助丧。把个孝子题目,都认差了。刘琏只得又向行省控理。行省道:“刘浚损威误国,我这里正要题参,如今姑不究罢。”一片火意,遇着水了。刘琏道:“父亲已破东寨,后军若继,可以捣灭老巢。止因无援,以致死节。”行省道:“这也是你一面之词。”刘琏再求发兵。行省道:“出兵一事非细,怎可以千百人性命,徇你一人私情!”哭恳不已,也只得一个“该府查议”。一议一覆,便停数日,这事竟阁起了。 遇民如狼吞,见事若龟缩。如此当事何,辜负秦庭哭。 刘琏道:“看此光景,我父亲仇便干休罢!”只得又到连江,哭诉与这平日相交豪杰。果是平日认得人真,所以都义气勃发道:“这些盲官老军,料也做不事来。若与他同事,反受牵制。只我们在此,务要与公子报仇雪恨,碎剐这干贼奴!” 气吴日月昏,孝感天地动。尽扫鲸鲵穴,以雪神鬼痛。 孝子倒身在地,拜谢众人。各各暗里结聚,待期举发。 那厢陈伯祥、王善,自杀了刘巡检,看得官军如儿戏,料道不敢正眼看他,放心劫掠。陈力、吴健,都投顺了。陈力从了陈伯祥,吴健从了王善,都效了些小勤劳,做了腹心,拨引他道:“近村百姓贫苦,不若乘官兵退去,分投抢掠远地水陆营贩客商。得来货物,便与近村百姓平价交易。使近地百姓,都成为我耳目,外边消息,我都知得。”两人倒说他有识见,所以时时差遣心腹贼目,带人远掠;招集附近百姓,许他来买卖生理。刘琏先着吴、陈两家亲族,扮作商人,入山与吴健、陈力潜通音信。正是: 商贾皆精卒,舟中伏白衣。笑伊狐鼠辈,何计脱重围。 此时十月秋成时候,两贼腹心,并有勇力的,分路出劫,营内空虚。陈伯祥新得了一个美女,正在快乐。张破四是刘琏定了计,着几个有力量的,多载货物,投他作主,央他发换,看了他门户。其余相助刘琏人,各于竹笼中带有硝黄利刃,分投四山寨左右。到了相期这日,刘琏与几个豪杰,扎缚停当,各挎短刀,仍由东路。刘琏竟奔张破四家中;这边分奔陈伯祥、王善大寨。只听约莫二更,一片喊起,四山皆应。各稻堆、竹房、草屋,火光齐起。 浓烟昏月窟,密焰皆霞光。顷刻貔貅地,皆为瓦砾场。 张破四听得喊起,忙起来唤众人同救大寨。刚启大门,刘琏喝道:“泼贼那里走!”一刀搠着,倒在地下。众人正来协助。刘琏道“要留活的””,众人自抢入他家。不期先在他家安宿客商,已将他妻、子杀尽。这是: 往复皆天道,凶徒只自灾。更遗千载臭,碎骨有谁哀。 陈伯祥在寨中,正捧着美人酣睡,被陈力从梦中捆起。王善急披衣将出寨前,只见数人持着刀扑进来,急转寨后,见吴健立在火光中,急叫:“救我,救我!”吴健道:“我来救你。”赶近前来,劈头一把,将王善摔倒地下。后边人赶到,也捆缚了。吴健与陈力大叫:“寨中多是胁掳良民,不要混杀!”却也杀死三分之天明,刘公子叫将陈伯祥、王善两个贼头,听这干豪杰与陈力、吴健将去请功。金帛子女器械,将来上册解官。各寨尽行焚毁,以断后人啸聚。只有张破四,刘琏将来藁葬父亲处,剖腹剜心,祭献了。 尽泄生前愤,以安泉下魂。鞭尸夸伍氏,千载诵无谖。 又做一口大棺木,将父亲盛了。自己斩衰,各友人皆缌服发丧。载出山中,拜谢众人。得他同心怜悯,复了父仇。众人要他同见行省,他道:“我的事已尽了,更见他做甚!””竟自回乡。倒是众人,将他前日父亲死节,与近日刘琏设谋擒贼,写了呈子,申呈本府。本府前日不敢挑衅,到此敢于居功。就出文书转申,带一句“又得本府夙练乡勇协力”,扯在自己身上。行省具题,也带句道:“本省严饬守御,贼已潜处山林,不敢猖獗。”后边道:“此皆圣上天威,诸臣发纵,而该府县训练之功,亦不可没也。”这也是积套。 血战驱士伍,论功皆大僚。英雄难一命,庸懦易金貂。 当时明朝太祖高皇帝,赏罚最严明。奉圣旨,将刘浚赠了同知,所在立祠致祭。刘琏授知县。其余县佐、巡检,爵赏有差。行省、本府,因他平日不能剿除,只因人成事,不准叙功,还加训敕。周章、徐玉,临阵退缩,致陷刘浚,具行勘正法。陈伯祥、王善,谋叛杀官,即会官处决。可见: 误国无轻贷,忠贞有必伸。日星明法戒,为语各求仁。 就此节看来,为臣的舍得死,虽不能保全身命,终久有光史册。为子的舍得死,终能报仇雪耻,那怕海宇不宁。总为人爱惜躯命,反不得躯命;惜身家,反不保身家。若使当时为官的,平日才望服人,临难不惜一己,自然破得贼,守得城。百姓轻财好施,彼此相结,同心合力,也毕竟杀得贼,保全得家资。只是明季做官的,朝庭增一分,他便乘势增加一分;朝庭征五分,他便加征十分。带征加征,预征火耗,夹打得人心怨愤。又有大户加三加五,盘利准人,只图利己,所以穷民安往不得穷?还要贼来,得以乘机图利。贼未到先乱了。若能个个谋勇效忠如刘巡检,武将又协力相助;人人如刘孝子,破家报仇,结客灭贼,贼人又何难殄灭哉。只是有榜样,人不肯学耳。 [book_title]第三回 假淑女忆夫失节 兽同袍冒姓诓妻 《南柯子》: 错嫁休生怨,贞心托杜鹃。若将隐事向人言,便有偷香浪子暗生奸。 为甚随人走,知同若个眠?纵然遂得旧姻缘,已受几多玷污恐难湔。 却说女子许了人家,中间常有变故,不能成亲又改适的。若还不肯改嫁,守节而死,其上也。如万历年间,讹传要点绣女,一时哄然起来。嫁的嫁不迭,讨的讨不迭,不知错了多少。其时青田县有一人,出外方回,闻得此说,即于路中将女儿许与一农夫之子。路中无物为聘,以衣带一条作定。及至家中,又有富家来说,其母应允了。至晚,富家将轿来亲迎。女子以父许在先,不从母命,身带小刀,刺死于迎亲轿中。县官闻知,嘉其贞烈,立祠祀之,遂命其夫为庙祝。此是千中选一的,惜乎忘其姓氏。其次,不得已而再嫁,终念其夫而死。 如梁国女子,已许人家。其夫作客在外,经年不归,父母强他改嫁。虽嫁了过去,却是终日思念其夫,郁郁病死。夫还,闻得他念己而死,竟至女子墓所,掘坟开棺,女遂复活,因与同归。后夫闻之,到官争讼。官曰:“此非常事,不可以常理论断。”乃归前夫。至于不能即死,又动心于老少贫富,虽不忘父命,而**于人。即有恋恋原聘之心,此亦未足多也。当初,溧阳县西门,有一官人,姓汤名坤元,号小春。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生得清秀洒落,全无俗气。东门头有个财主,叫做冯玄,没有儿子,单生一女,名唤淑娘,却也将及二十岁了。冯老看得汤小春人物齐整,日后料不落魄,一心要把女儿招赘他。当时央媒人去汤家说亲,汤家父母因是贫富不相当,不敢应承。媒人往来几遍,致冯老之意,方才允了。但是应便应承,只好口里说着,却没得出手就去完姻。过了一年,冯家又叫媒人去催促成亲。汤家道:“承冯亲家美意,偏生年来手头不从容,不曾送得聘礼,难道空双素手,可做得亲的幺?”媒人道:“令亲家有言在先,只要宅上肯把令郎就赘,财礼不要说起,还有礼物送来,盘搅令郎过去。”汤家父母听得这话,喜欢不杀道:“如此,听凭冯亲家那边择个日子便了。”媒人回复冯老,遂拣定九月十五日成亲。这却是六月里的说话。不期到得七月间,冯老时疫起来,不多几日走动了。至闭灵之后,外人见冯家有家事有妆奁,纷纷央媒人去说亲。其家因为冯老在日,许了汤小春,不好更改,只是不肯应承。汤家见冯老死了,想来贫富不对,又不曾下得聘礼,料来必有变更,一径也不提起。又过了几个月。淑娘有人叔子,叫道冯奇,见侄女儿年纪大了。没有亲人倚靠,一力专主,将他嫁与南门头一个秀才填房。那秀才,姓钱名岩,字观民,年纪四十光景,却是家中一贫如洗,日常靠着肚里几句文章,教书过日。 嫁去得三朝,钱岩闲问淑娘道:“娘子,你令尊在日,也是一个财主,怎的把你放到这样年纪,才嫁出门?”淑娘见问这句,一时间翠蛾频蹙,玉箸偷垂,一面点头,一边叹气,却不做声。钱岩见他这个光景,不知为着何来,迎着笑脸,亲亲热热的叫他几声,道:“娘子,有什幺心曲话,难道告诉我不得幺?或者我为你分忧也好。”淑娘又叹口气道:“我这句也不该对你说。就是对你说,也枉然了。说他则甚?”钱秀才听了这一句话,一发摸脑袋不着,千娘子,万娘子,越要他说了。淑娘道:“你道我有什幺心曲话?只因当初爹爹在日,原将我许东门汤小春,六月间拣定日子,在九月十五日成亲,不料七月间爹爹病故。汤家因不曾下得聘礼,一径不来提起。将一段姻缘,都付了东流之水。说将来不由人不添凄楚。”说罢,从新点点滴滴掉下泪来。你道这话虽是淑娘的好心肠,然只该放在心里。一说出口,便是二心妇人。钱秀才还是直肠的人,若把那刁钻的,便有许多疑心,许多不快活。钱秀才却笑道:“这话原不须提了。总来该是夫妻,颠来倒去,自然凑着。不该是夫妻,便说合了,端只要分张。所谓夙世前缘,不由人计较的,哭他何用?”说之未已,冯家送三朝盒子来。淑娘拭了泪,把愁颜变做欢颜,立起身来,去打点盘盒,分派送人,当日无言。到了第五日,有一班同社朋友,及几个相从的学生,拈了分子,整酒与钱秀才暖房。饮酒中间,众朋友道:“钱兄,闻得尊嫂妆资甚厚,想是不下千金,老兄可谓一朝发迹矣。”钱秀才道:“光景自是有些,那里得到千金。敝房又有些隐衷,不曾出手,未知的实几何。可便言发迹?”众朋友笑道:“头婚女子,有甚隐衷?要不过为兄年貌不相当耳。‘只怪奴家生太晚,不见卢郎年少时。’钱兄将何以答之?”钱秀才道:“倒不为此。”众朋友道:“既不为此,却又为着何来?五六日间,竟以隐衷相告,料非不可对人言者,兄何隐而不发乎?”钱秀才见众人问不过,又取笑不了,只得把淑娘的话,一一对众人说了。众朋友觉得这话有些难说,大家都不做声。内中有一个余琳,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日常做事,专一鬼头关窍。他一边听钱岩说,一边就在肚里打算。这个却是钱秀才太疏虞的所在。此话淑娘对钱秀才说,已觉得其心不在钱秀才身上;一说与众人知道,岂不被人看破了,如何不引起人勾骗的心!这分明是钱秀才自己引狗入寨也。当日酒罢,各人散去。恰好过得十多日,是端阳节。余琳晓得钱岩处馆的东家必有节酒,故意午饭边踱到钱家,悄悄的走将进去。探望一回,果然钱岩不在,才低声问道:“可有人在幺?”淑娘在里面, 问说:“是那个?”余琳道:“我是西门住的汤小春,要见钱先生说话。”淑娘闻说汤小春,兜底上心来,连忙丢开了手头事,到中门首张张看:果然好个人品,年纪又不多。见此翩翩少俊,便觉钱岩年貌可厌矣。就道:“请官人坐一坐,看茶吃。”余琳听得这个风声,可知前言不谬,便一屁服坐下了。淑娘只道果然是汤小春,他便一步走将出来,道:“官人,你可真个是汤小春幺?”余琳假笑道:“汤小春有什幺大名头,要冒认他不成?”淑娘道:“官人与东门冯家,曾有甚亲幺?”余琳假意道:“不要说起。当初那冯老在日,承他好意,要将女儿招赘我。不料拣得日子,冯老没了。至今结亲不成,空做一场话柄。”说罢叹了一口气。淑娘道:“我便是冯淑娘,你正是我爹爹在日得意的女婿了。”便哭将起来道:“冤家,我爹爹在日,你为何不来完亲?”余琳道:“家事不从容,一时间通不出这块银子,故连聘都不曾下得。若下得聘,也不至有今日了。”淑娘道:“可怪我的叔叔,没来头做主,把我嫁这个老穷酸,耽误我终身大事。”余琳道:“钱先生虽然是个穷儒,后来定有发达日子,我们如何比得他。娘子既嫁了他,夫人奶奶在手里的,比嫁我们田舍翁好万倍哩,为何倒苦苦念着我?”淑娘道:“说那里话!夫妻们要年貌相当,情意相得。我自爹爹许了你之后,念念在你。那里晓得有此变报,埋没我在这老穷酸手里!”看官,你道这两句话,便是看钱岩不中意的缘故,肯随余琳逃走的根由。”余琳见说得入港,也假意掉下泪来道:“这样说,多是我耽误了你。但事已至此,说也没用,徒增人悲伤。”立起身,便要走。淑娘一把拽住道:“我无日不想着你,今日才得与你相见,你忍得不顾我便去了?”徐琳又坐下,便扯淑娘坐在身边道:“既承娘子这样坚心,不忘记我。我如今有一计在此:不如约个日子,与你同走了罢。”淑娘道:“这个计策倒好,只是走向那里安身?须得稳便的去处方好。”余琳道:“出东门五十里,木家庄上,是我舅舅家里,尽好住得,再没有人寻得着的。”淑娘道:“事不宜迟,好歹今夜五更时候,你到后门来,咳嗽为号,一同挨出城去罢。”两人计议已定,余琳遂把淑娘搂了,亲嘴一回,起身回去。淑娘错认的是汤小春,自谓遂心愿,连忙将妆奁细软,收拾两个大包。 一夜不睡,直等到三更光景。只听得后门咳嗽响,只道是汤小春来了,轻轻焠起灯,开门出来,只见一人困倒在门边。仔细一照,不是汤小春,却是钱岩。你道他这时分,怎幺还在后门咳嗽?原来他在东家吃酒,原也有些酒量的,想因新婚,未免事体多些,不胜酒力,遂烂醉了。撞得回来,不省人事,倒在后门外,已是大半夜。若使不咳嗽睡到天亮,余琳来时,倒也不敢做事,只索散了。只因咳嗽这声,淑娘开门出来,见他还不曾醒,扶他进去睡了。不多一时,将近五更,后门头又有咳嗽声响。淑娘晓得今番的是那人。连忙携了包裹,出来开门,果是余琳。两人快活得紧,也无话说,各人背了一个包,一道烟径奔东门去了。有诗惜之曰: 旧日芳盟不敢忘,贞心日夜思归汤。可怜轻逐奸人去,错认陶潜作阮郎。 钱秀才睡到次日,虽然酒醒,还走不起床,不住口讨茶吃。叫了十多声的娘子,却不见娘子走来。只得跳起身,四下一看,妻子的影也没有。再走到后门看时,见两扇门大开在那里,地下撇下一个油盏,才晓得是乌飞兔走了。连忙叫起东邻西舍来。那些邻舍们,听得说钱秀才逃走了新娘子,却说是异事,一齐来问缘故。钱岩道:“我昨日在东家,吃醉了回来,跌倒在后门头,还是他开门来,扶我进去睡的。不知什幺时节走了。”内中一人道:“钱先生,你既倒在门外,曾敲门幺?”钱岩道:“不曾敲门。”那人道:“既然不曾敲门,大娘子如何使得知,出来开门?一定有约在前,故此当心,料来就是那时节走了。”又有一人道:“钱先生千不是,万不是,是你不是。人家夫妻们做亲,纵有天大的事,且要撇开在家,相伴个满月。那里像你不曾到三朝五日,就去教诗云,念子曰,把个新娘子丢在家里,冷清清,独自个如何挨得过,自然要逃走了。”钱岩一时没了主意,问众邻舍道:“列位高邻,你道这女人还有个来的日子幺?”众人笑道:“读书人说出来的,都是古板话。他若肯来,不如不去了。”钱秀才道:“借重那一位做个证见,等我趁早当官去告张状子。”众人也有说告一张状的是;若不告,恐怕冯家倒有话说。也有说,秀才们不见了妻子,有何面目还好去告状,只出张招子罢,也有说,出招子也不像样,只好暗暗的访个下落再处。钱秀才见众人说话不一,回道:“据众位意思,论将起来,还是出张招子为是。”登时写张招子起来,竟不是如今的格式,却是十多句话儿:钱岩自不小心,于今端阳之夜,有妻冯氏淑娘,二十一二年纪,不知何物奸人,辄敢恣行拐去。房奁不利分毫,首饰尽皆搬讫,争奈孤孑寒儒。欲告官司无力。倘有四方君子,访得行踪去迹,情愿谢银若干,所贴招子是实。正写得招子完,要寻个人往前后一贴,恰好间壁有个老妪走将过来,道:“钱先生不要着忙,拐骗令正的人,老身倒也知些风声在这里。”钱秀才道:“妈妈既知风声,委实是那一个?”老妪道:“人是我不曾认得。只是昨日午间,老身在家里解粽,听得有个人来寻钱先生,说是什幺西门住的汤小春。你家大娘子见了他,告诉一通,哭一通,两个说了半日。方才回去。多分是此人拐了去哩!”钱秀才听说,把手向桌上一拍,道:“是真的了!他原说父亲在日,许嫁汤小春,至今念念想他。一定两下里原有往来,故此乘隙而去。待我到西门头,访个消息来,与众位商议。”老妪又吩咐道:“若是得见大娘子,千万不要说老身说的,省得回来时怪我。”钱岩别了老妪;一口气走到西门,问着汤家。问左邻右舍,逐细访问,并没一些影响。钱岩又问道:“怎样一个是汤小春?”不曾问得住口,只见里面踱出一个后生来。邻舍道:“那个便是汤小春。”钱岩仔细看时,见那后生: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虽不傅何郎腻粉,晰白不减陈平;未尝学董子妖娆,风流略同宋玉。戴一方时式中儿,前一片后一片,颇自逍遥;穿几件称身衣服,半若新半若旧,甚为济楚。固难比膏粱子弟,气象轩昂;亦不失文物家风,规模秀雅。无才折桂,何敢偷花。 钱岩暗想道,这样个小伙子,看他走路怕响,难道有这副胆量?况且他若做了这事,未免得藏头盖脸、缩后遮前,有许多慌张情态。那得如此自在闲适?看来还不是他。自古道:“事宽则圆。”且回去访个实落,再来和他说话。只得纳了闷,走将回来。 恰好老妪接着,问道:“打听得有些消息幺?”钱岩摇头道:“这事虽然有因,还有些不明白,两边邻舍都回说不晓得。”老妪道:“你该走到汤家去探个动静。”钱岩道:“我正要走去,恰好那小春出门来,仔细看那人,不像做这样事的!”老妪道:“你如今趁早去,说与冯家族长知道,省得明日费嘴。”钱岩道:“讲得有理。”折转身便走出门。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冯奇又知道了,劈面走到。钱岩就把老妪说的话,告诉一番。冯奇道:“妆奁可留得的些幺?”钱岩道:“一些也没得留下。”冯奇道:“这样光景,要晓得不是一时起见的了。如今不难据老妪的口词,做张状子,当官告出汤小春,着落在他身上要人便了。”钱岩道:“秀才家的妻子,被人拐去,告下状来,只怕倒被别人笑话。”冯奇道:“虽然不像体面,然也没有个妻子被人拐去,竟置之不问的道理。还是告张状的是。”钱岩依言,随即做起状子来,把冯奇做了干证。次早就向本县告了。县尊登时差人拘拿汤小春到案。小春父母并不知什幺缘故,只得邀了十牌邻人等,同去见官。县官问起前情,汤小春把冯老在日许婚事,一一说明;今日逃,却不知情。县官板了脸,说道:“从前既有此事,则今日拐带是实。”竟把一个粉嫩的小后生,生生的扭做拐子,夹将起来,要在他身上还人。那些牌邻们,都替他称冤叫屈,县官只是不理。他父母见儿子受这冤苦,管不得把天庭盖磕碎,口口声声哀告道:“望老爷宽限几日,寻出人来,就是天恩。”县官听了这句话,就把汤小春着落十牌邻保起。正还要吩咐几句,只见巡捕典史上堂参见。那典史行礼毕,便问道:“大爷这一起是什幺事的?”县官道:“是拐骗人口的。”典史把汤小春看了一眼道:“还是这小伙子拐了什幺人,还是什幺人拐了这小伙子?”县尊道:“这人名唤汤小春,年纪虽小,一付好大胆子。初五夜间,把钱生员的妻子拐了去,以致钱生员具词在这里,尚未审决。”典史低着头,想了一想道:“大爷,这件事典史有些疑心,未必便是此人。”县尊道:“贵衙莫不知些风声幺?”典史道:“典史也不曾的知风声。只是初六五更时,典史在城外巡捕回来,将入东门,见一男子同着一妇人,肩上各背一包裹,劈头走出城来。其时典史把他两个仔细看两眼,他两个觉得有些慌张,急急走了去。典史心下有些疑心。但见他人物斯文,不像个盗逃的,故不曾拿得。如今看来,那个一定是钱兄的令正了。但那同走的男子,与这厮面貌,大不相同。”县官听说,也自狐疑不决起来,暗想道:“这事倒是我认错了?便回说道:“缉捕逃亡,原是贵行的事, 而今便劳尊上心缉捕一缉捕,就可松了这个无辜的人。”典史满口应承,当下作别出来。县官遂把汤小春保在外边,着令五日再比。众人叩谢而出,不提。有诗赞典史曰: 晓角初吹匹马来,匆匆犹解识奸回。片言辨破无辜狱,更获逃人可当媒。 典史回到衙中,却有些懊悔起来。在堂尊面前,应便应承了,一时间那里去缉得着人?正在那里思想一个方法,只见堂上有人走来说道:“大爷在后堂接四爷说话。”典史暗自道,刚刚吩咐得出,难道就要进去回话?连忙穿带起来,走到后堂相见。县尊道:“我衙里有个朋友,精于《易》数。适才进去,把那桩事央他?看一数。他说,走夫人口,不出东南上五十里近木的所在。有一门子说道:“离东门五十里有一个木家庄,莫不他两个藏在那里?敢劳贵衙火速一行。今日出去,明日转来,便好归结这一桩事。”典史领了堂尊之命,换了便服,带一班缉捕人役,扳鞍上马,出了东门。不多时,将近木家庄。那些耕田的农夫,有几个认得是典史老爷的,连忙丢了锄头铁耙,近前磕头,问道:“老爷今日何事下乡?”典史道:“我奉堂上明文,到木家庄来拿一起人犯。工夫各自忙,此时正是耕种的时节,不要妨你们的农业,各自去罢。”内中有两个是木家庄上的人,便问道:“不知老爷到本家庄上捉那个?”典史道:“要捉一起盗逃的。”那两人道:“莫非是木庄的外甥余大郎幺?”典史道:“正是余大。他初六日带一妇人同来的。”两个回答不及道:“果有一个妇人同来,不多年纪,都在庄上。”典史就着他两个指引到木家庄。庄上人见典史亲来捉获,不知一件什幺天大的事,生怕惹火烧身,连忙把余琳并冯氏都送将出来。此时天色已晚,典史把两人着庄上人收管,便借庄上歇了一夜。庄人杀鸡宰羊,盛设款待,自不必说。次早,着人役带了回来,送到堂上。知县见典史拿了人来,老大欢喜。 登时出堂,叫原差唤钱生员、汤小春一干人听审。知县先将余琳带起了,叫钱岩上去,问道:“这可是你的妻子幺?”钱岩道:“正是生员的妻子。既获着了妻子,那拐去的人,老父母也曾获得来幺?”县尊道:“也获在这里了。”钱岩道:“求老父母把生员见一见,看是怎样一个人。”县尊教带余琳过来。钱岩见是余琳,顿足捶胸,口中乱叫道:“原来倒是你!原来倒是你!”余琳自揣理亏,低着头不敢做声。县尊道:“这厮可与你有什幺相熟?”钱岩道:“老父母不要说起。这余琳元是生员同社朋友。生员娶妻得五六日,承众朋友们整酒来贺喜。生员那时,那里提防这衣冠禽兽在座。饮酒中间,偶然谈起妻子婚姻一事,不知这厮怎地就把妻子拐了去。”县尊一面嘻嘻的笑,一面叫余琳问道:“朋友家你也不该做这样事。且问你,你将何说话,哄骗得冯氏动?那冯氏为何一面不识,就肯跟你逃走?从实讲来便罢,若是支吾遮饰,先取夹棍夹了再说。”余琳道:“小的因钱生说他妻子,原议与汤小春为妻,虽未成亲,于心终不忘。小的于端阳日,有心走到钱生家去。不料冯氏出来问起,小的遂托说是汤小春。冯氏就认真了,欲遂前盟,甘同逃去。一时即起短见,约定于是夜五更同走。”说话未了,汤小春跪在旁边,把余琳大头乱撞道:“是你托我的名拐了他去,到连累我在这里吃敲吃打!”县尊道:“不要啰唣,少不得与你报冤。”钱岩道:“老父母,这也怪不得汤小春,就是生员心下也过意不去。”县尊问冯氏道:“你怎幺一时间听他奸谋,遂随他逃走?”淑娘忍着羞,含着泪,把父亲在生时,曾许汤小春入赘一节,细细说了。县尊对钱岩道:“钱生上来。据冯氏口词,莫非是你当初强娶他的幺?”钱岩道:“生员家徒四壁,又没钱,又没势,如何敢行强娶。是他叔子冯奇作主,情愿嫁与生员填房的。如今也不要说是妻子了,这冯氏一心欲归汤小春,生员留他在家,日后终有他变。不若老父母作主,将冯氏与了汤小春,以完他两人旧议。”县尊笑道:“虽是这样讲,只怕你口然心不然幺。”钱岩道:“生员虽是个穷秀才,却也有些气节。一言已决,再无变移。况且妻子既已**,于理亦难再合。”县尊道:“这也说得是。但是人既归汤,财礼自宜还你。当着汤小春处还财礼,然后领回成亲。”钱岩道:“生员当初?娶冯氏时,原不曾有什幺财礼。今日若教汤家处银子还生员,是以妻子为利了。日后朋友们得知,只说生员穷极活卖妻子,反为不美。只求老父母当堂把冯氏着汤小春领回成亲,于生员反有体面,又得干净。”县尊道:“这样事,甚是难得,足见兄之志节。余琳奸骗 良妇,律有明条,决难饶恕。”喝令左右把余琳拿下,打了三十大板,发配岭南驿,摆站三年。冯氏许令汤小春领回,配为夫妇。两个叩谢了。出得大门,就叫了乘小轿,抬了冯氏回去。钱秀才竟自回去了。过了两三日,钱岩又去禀县尊道:“冯氏妆奁甚厚,都带到木家庄。虽属潜逃,然非赃物,理合归之冯氏。乞着差人到彼取回,给还原主。”县尊准了呈词,着两个公差取了转来,已不上什之五六。此时县尊却重钱岩为人,吩咐书吏,叫官媒替他寻一头好亲事。又作成他说了几件公事,倒也赚得百十两银子。钱岩比前气色便不同了。又过几日,汤小春青衣小帽,来谢县尊。县尊道:“不要谢我。前日不亏捕衙看见,险些你身上要人,那得出头日子?今日还该去谢捕衙。”汤小春连声应诺,转身就来叩谢典史。典史笑道:“这件冤枉,日前若非学生目击其事,可不把兄问枉了?兄回去,带要着实叩谢那钱朋友。那个的老婆肯轻轻的送与别人?这是世上少有的。便是那余琳,虽然带累兄受些刑罚,若不是他拐了出来,如何得与兄完聚?这亦罪之魁、功之首也。还有一说,学生巡了一夜,不是获盗,只当得与兄做了一头媒,却是做亲酒不曾吃得。学生改日还要奉贺,索喜酒吃。”汤小春已自欢喜,连忙道:“尚容,尚容。”深深唱两个喏,别了回家,豫备了两个尺头、四两银子,送与典史。典史和颜收下,这也是礼之当然,受之非过。有诗为证: 捕盗从来分盗赃,此番辨枉最为良。况兼撮合婚姻约,四海朱提那足偿。 后来,闻说冯淑娘与汤小春齐头做得二十年夫妻,两人甚是相得,又生几个男女。只是轻意信人哄骗,失了身,又出了丑,虽说是不负前盟,也当不得个纯心淑女。况又有“嫁个穷酸,误我终身”之说。若使钱秀才少年豪富,却便不念汤小春了。钱秀才亦失于检点,轻意对人说出妻子隐事,便构这场辱没。幸得还是硬气,不收逃妻,不要财礼,得蒙县尊看取,不至挫了锐气。且挣些家事,不至落魄,这还是好心好报。若余琳衣冠禽兽,固是可恨,倘淑娘无此段情悰,钱生不漏这番说话,没有破绽,他如何钻得进来?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钱生之谓欤?武则天曰:“卿后请客,亦须择人。”看官们看至此,不可不慎言语、择交游也。当时有诗嘲之曰: 淑娘眷恋旧姻缘,一月之间三易天。钱子新婚如夜合,余琳发配当媒钱。 托李夸张难失行,从奸弄正亦非贤。可怜破罐归原主,纵是风流也赧然。 [book_title]第四回 秉松筠烈女流芳 图丽质痴儿受祸 威富等鸿毛,盟言不受挠。 守贞持月籍,犯难固冰操。 女士在巾帼,狂夫羞节旄。 乌头悲未表,我特倩霜毫。 孔融藏匿张俭,事发,弟兄母子争死。一家义侠,奕世美谭。后来竟有贪权畏势,不识纲常节义,父子不同心,兄弟不同志。况在贾竖之中,巾帼之流,凛凛节概,出于一门,虽事遏于权力,泯泯不闻,我正不欲其泯泯也。尝纪闻见的事:一女子夫死不嫁,常图亡夫之像,置之枕旁,日夕观玩。便有人看破,道此非恋夫,恋其容貌,有容貌出他上的,毕竟移得他的心。因看自己所狎的一个龙阳,容貌胜似其夫,因画成图,遣一个老媪与他。果然,此妇挈资改适,龙阳舣舟相待,凡三宿,则原娶人出矣,固一虬髯中年人。时龙阳避席此妇竟归此人。会前夫家讼其窃资诱奸,此人亟以此女归一贵人,以息其讼,则已历四夫矣。此不足言。吴江一妇,富而寡。族叔利其财,赚嫁一豪。妇脱身诉县,县不为直,至自刭直指前。楚中一妇能文,曾为夫代作社艺。同社一贵公子知之,因鸩其夫,复为治丧,极其丰厚,妇人还不觉。及至百计欲妇为妾,劫之以势,妇乃觉夫死可疑因曰:“吾以才色杀夫,更事夫之仇乎!”因自杀。此两妇足称烈矣。浙中却出一女子,守未嫁之盟,以死相殉,更令钦敬。这是: 一诺已定,何必以身。一死相殉,卓哉硕人。 此女姓程,家居衢州府开化县郭外,原籍婺源。其父程翁,是个木商,常在衢、处等府采判木植,商贩浙西南直地方,因此住在开化。妻吴氏,也是新安巨族。生一子唤名程式。九月生此女,唤名菊英。程翁做人补实,与人说话,应允不移。如与人相约在已刻,决不到午刻,应人一百两,决不九十九两。且自道是个贾竖,不深于文墨,极爱文墨之士,家中喜积些书画。儿女自小就请先生教学,故此菊英便也知书、识字、能写。长大又教他挑描扣绣,女工针指。看将来不独修盾皓齿,玉骨冰神,婷婷袅袅,态度悠扬,媛媛姝姝,性格温雅,是个仕女班头,只才艺也是姬人领袖。程翁夫妇常道:“我这女儿定不作俗子之妻。” 赋就凌霜质,嫣然发古香。只宜兰作伍,枳棘怎相将。 先为程式娶了一个儒家之女,又要为女儿择一儒家之男。 同里有一个张秀才,他儿子叫做张国珍,生得眉目疏秀,举止端雅,极聪朋,却又极肯读书。只是家事极其清寒。程翁见了他人品,访知他才学,要将女儿把他。倒是张秀才力辞,道:“如今人只图娶妻攀附富家,希图他些妆奁,平日照管。不知这女人,挟了他家豪富,便要凌铄丈夫,傲慢公姑。况且不习勤苦,华于衣食。我要如他的意,力量不能,不如他的意,毕竟不安其室。不要攀高。”可是: 松柏姿凌云,女萝质苦短。引蔓自相依,所虑中途断。 程翁道:“即他这一段议论,便是高品。我女向来知书达礼,断不同他富家之女。不论财礼厚薄,定要与他。”正将行礼,却遇青阳一个大户,姓徐。家里极富,真是田连阡陌,喜结交乡宦,单生一子,教做徐登第。自恃是财主,独养儿子,家中爱惜,虽请个先生,不敢教他读一句书,写一个字。到得十三四,一字不识。这边钻馆,那边荐馆,作做一个大学生。今日做破承,明日做起讲,择日作文字,那一个字是他做的?先生只贪图得个书帕,不顾后来。只僭半阶的摇摆,是其所长而已。一开口,俗气冲人。人会藏拙,他又不会藏拙。之乎也者,信口道出,人为他脸红,他却不红。到得十五六,花街柳巷,酒馆赌场,无处不到。一到考,家中为他寻分上,先生为他寻作头。明使暗使,不知使去多少钱。及到不进,又大言的道:“老提学不识我新文字,贪提学取不着我真文才。”不肯改这张狂妄嘴。这人真是: 肚中黑漆漆,却不是墨水。脸上花斑斑,却不是文章。 嫖赌场中状元,不通榜上案首。老徐又道:“我这样一个好儿子,须要配一个极标致极能干的女人。”不拘远近,访人家好女,去求他。一访,恰访着程家女子。访得他家请先生,请绣娘,不消得说,是会得书写、针指的了。着人混着媒妈子,到人家相看,都道天姿国色。着人来说,程翁不肯。这老徐定要,道:“若肯,便以五百作聘,装奁但凭。程翁道:“我不是卖女儿的。”又不应允。竟叫媒人去对张秀才说,行了些将就礼,预先定下。这乃: 凰则配凤,兰则友芷。嗤彼蒹葭,乃图玉倚。 此时老徐连见程翁不允,倒动了气,道:“我央个有势力的去,怕他不依!”平日交结得一个老乡绅,姓王,是个举人知县,却曾在本省督抚那厢做过父母的,一向搭黰。这番因督抚,仍旧振刷起来。徐家特去请来起媒,用四表里。银台盏、十二两折席。这王乡宦不辞,尽皆收下。 择了日,去见程翁。带了斑斓乌纱、赭黄员领,张着把凉伞,来拜。程翁一见骇然。分宾主坐了,开口就说亲事。程翁道:“小女已受张家聘了。”王乡宦道:“岂有此理!若已受聘,怎徐宅又求学生来?这媒须是学生做。”程翁道:“实是受聘了,礼书现在。”叫拿出来看。王乡宦看了道:“老翁仔幺这样贱卖了?也算不得聘!学生包你五百两,妆奁但凭。”程翁道:“婚姻论财,禽行之道。实是定了,语言难改。”王乡宦道:“甚幺难改!穷秀才,老翁加上些还他,他巴不得。老翁再备些回徐宅的,还剩四百金。这是他求你的,便落些不妨。就是学生侥幸时,三个女儿,倒定出了八个,都是些侄男外甥,足数三百两一个。我一家与他一虚套头,不消一百余金,消不尽平日利钱哩!老翁不要拘执。”程翁那里肯听,王乡宦弄得索兴而去。 空劳月下老,难得春冰泮。蹇修虽善合,无奈石转难。 此时老徐父子正在家中,说王乡宦这一去,不怕不成。只见门上报王老爷来。王乡宦来到,也不张伞,也不着公服,走进来道:“老夫做了二十年举人、二十年乡官,分上也不知讲了多少,不似这人执拗。”老徐道:“难道不听?”王乡宦道:“竟不听!我想天下女子最多,怕没好的?等我另寻罢。”说毕,起身就走。老徐父子死命扭住,道:“还求少坐。”王乡宦道:“无功食禄。”坐定,王乡宦指着徐登第道:“似令郎这样一个伟材,便驸马也选得过。恨学生没第九个女儿。”老徐道:“愚父子穷蠢,见拒应得。只老大人金言,不该不听。就是家下薄有体面。如今央老大人求一亲事不得,被人耻笑。还要老大人张主一张主。”王乡宦道:“学生也没甚张主,只老翁出题目来,学生便做。” 红颜每基祸,千古叹知之。只恐蛾眉美,酿来雀角悲。 老徐道:“我闻县尊极服老大人。私求不得,官争罢。”王乡宦道:“难道告状?”老徐说:“正是。学生告个程家赖婚,张家强聘。求老大人一讲,听官明断。”王乡宦道:“学生托着督抚见爱,小分上再不去讲。这婚姻小节,老翁还另央人罢。”徐登第道:“争气不争财。只要事成,便是百金,家父不出我出。”王乡宦道:“破靴阵不要惹他,只告程家赖婚私聘罢。”果是徐家出了状,王乡宦一百两银子,包管到底,准了状。先是两上差人到程家,程翁不知是甚来由,说起是徐家告赖婚,可恼可笑。程翁只得置酒相待,差人讲六十钱,不然还要令爱出官。程翁也没法,前后手直打发到二十钱。这是: 雀角能穿屋,狐威惯攫金。祸来如有翼,安坐也相侵。 临审,张秀才也央几个朋友去说一番。县官先听了王乡宦人情,道:“兄也是个不知情,我如今追财礼给兄罢。”张秀才再说:“徐家从不曾聘,强婚。”县尊道:“那事兄莫管他,只不折兄罢。”审时,老徐不知那里寻出一付衫襟来,道:“小人当日与程翁同为商,两下俱妻子有孕,曾割衫襟为定。后边小的生男,他生女,小人曾送金镯一双、珠结二枝、银四十两,谢允。后来他妻嫌小人家隔县路远,竟另聘张家。”叫程翁,程翁道:“小人虽为商,并不曾与徐某相见,如何有割襟之事?并不曾收他金镯、珠结、银两。”知县道:“天下岂有无影之词,一至于此!”叫中证:是老徐买出来的光棍,道:“小人是牙行。十七年前,他两人做木商,都在小人家安歇。不知他两人吃酒后,割甚衫襟,立小人为媒。后边送甚礼,小人闻得不见。以后有十年,不到小人家生理。三年前,徐某曾央小人见程某,要行大礼。程某道,路远要赘。徐某独子不肯,以致耽延。另受张秀才聘,小人不知道。”知县指着程翁道:“这样欺心奸狡!你赖婚重聘是实了。”程翁道:“小人从不曾到青阳生理,也不曾有这牙行,立他为媒。都是虚言买来光棍。”这光棍道:“我来说亲时,你还留我吃酒。我说亲,你说待与房下计议,一连走了几次,怎说与我不相识?”这是: 造谎欲瞒天,诳以理所有。纵使苏张才,应为缄其口。 知县听了大怒,要打要夹。竟差人押出,追还乡家财礼,取领。令徐家行礼回话。出了衙门,走到程家,差人寻了张秀才来。张秀才怕累程家,倒也肯收。程翁道:“岂有此理!”不肯发出。及至徐家行礼,徐家送进,程翁甩出。混了日余,没个结局。徐家要禀官,差人急了,将程翁结扭道:“你这样违拗官府,我拿你到官,打上几十,这亲事才得成。”拖来扭去。程翁一时气激,痰塞倒在地下。里边妻子女媳,一齐出来,灌汤灌水。程翁刚挣得两句道:“吾女不幸,为势家逼胁。我死,吾儿死守吾言。我九泉瞑目。”言罢,痰又涌来,一时气绝。 一诺死生持,相期共不移。视他反复子,千古愧须眉。 此时合家大哭。县差怕人命,一溜风走了。 程家将徐家财礼盘盒,尽行打碎抛出。叫张家乘丧未开,来娶亲去。张秀才怕县官怪,不敢来。程家自收拾殡殓,开丧不题。只是徐家道:“一不做,二不休。程翁死了,儿子嫩,我先告他赖婚。 他纵告人命,也是搪抵。”定要王乡宦包到底,送银十两作盘费。王乡宦认作外甥,在督抚告状。督抚批:“赖婚抗官,殊藐法纪。速仰该县严提究结,仍取成婚日期缴。”知县先听得王乡宦上省,也就着急,及至见了宪批,忙差人将程式拿到。程式也就挺身出官。母亲又吩咐道:“儿子改不得父亲的口。”程式道:“父骨未寒,我怎忍违了父命?”其妻又来道:“这事断要死争,二三不得的。” 取义有同心,姻盟矢不侵。道言相砥砺,古道尚堪寻。 程式到官。知县道:“上司限日与徐家成亲,你不可违拗。”程式道:“父亲实不曾许他,不曾收他财礼。”知县道:“你也这样胡说!放着富家不嫁,去嫁酸丁。天下有这样痴人!便是我这个媒人,督抚这个主婚,也做得过了。你若再强,我解你到督抚,身家都齑粉了。”程式道:“死生有命,若是毁行灭节,这小人断不做。就是老爷子民,正要正风俗,明纪纲,怎好叫人小做这样事?”知县听了大恼:“这痴奴侪倒来说我!”将程式来打上三十板,鲜血交流。叫徐寡将财礼来当堂交收。程式大叫:“老爷!”要小人死就死,财礼是不收,妹子是断不嫁他的!”知县道:“有这样强奴侪!”叫掌嘴,又打了四十个嘴巴。程式只是不眼。县官想一想,我也痴了,督抚取成亲日期,我只要他成亲,管他收财礼不收财礼!将程式收了监。掣两根签,差了四个皂隶,要程氏立刻到官。 月老烦官长,冰人遣卒徒。借将一纸檄,用作取亲符。 差人到家。吴孺人忙到女儿房中,道:“此事如何区处?你忘不得父亲临死的言语!”程氏道:“儿有处,母亲忽忧。我不难一死以报二亲,断不**于强暴之徒。”从容梳洗了,开箱取出些鲜衣服穿了。外边这四个皂隶,叫嚷如雷,程氏只如不闻。将里衣都缝了,外边把带拴束甚牢。母亲道:“见官须青衫。”他罩了一件青衣,又在自己书桌上,研了墨,取一幅纸,写了几个字,收在袖中。到灵前哭别了父亲灵柩。又拜母亲,母亲哭得不能言语。又向嫂嫂道:“累了哥哥,又累嫂嫂。妾不幸,不能终事嫂嫂,命也。《诗经》道:‘岂不夙夜,畏行多露。’妾不忍偷一朝之生,贻千古之笑。家有老亲,幸善视之。”嫂嫂也哭道:“婆婆的供奉在我,公公的遗言在你。”走到轿前,差人暗地喝采:果然好个女子!怪不得徐家要谋他。一路前簇后拥,奔向县前来。 巧计穷骊穴,沉谋剥蚌胎。明光烛日步,夺取夜珠来。 这边徐家知得拿出女子,料道知县毕竟当堂发领做亲。着人回家,整备筵席,邀请亲邻,雇倩鼓乐人夫。徐家郎洗头刷面,里外都换了鲜洁衣服,要做新郎。巴不得轿夫一口气抬到县前,县官立刻送到家内。探头望脑,惹了许多笑。时日正近午,天气晴朗。程氏在轿内问一声“到县还有几里”,轿夫大家笑道:“想等不得要到哩。”众轿夫也信口嘲谑道:“我前日曾抬一新人,在轿里哭,极哭得苦。我听不过,我道:‘姑娘,我送你转去罢。’那新人却住了哭,回我道:‘我哭的自哭,你抬的自抬。’”说罢,后边那轿夫又道:“我也曾抬一新人,正抬时,因是轿底年久坏了,一时落下,甚没摆布,有的道将索子络,有的道叫铁匠钉、木匠修,只怕误了时辰。只见新人道:‘不消。你们外边抬,我在里边走罢。’”彼此嘲笑不休。那知: 雁不再配,鸨乐于淫。贞淫各别,莫烛其心。 正说间,忽然一阵风,吹得天日都暗,飞沙走石,对面不见。这些人只得停下轿子,在人家檐下避风,将有半个时辰。这想是: 雨落天流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女如来。 徐家郎没缝要张新人,还为他用钱,叫门上皂隶不要啰唣。县前人如山似海,来看这节事。到得县前,一个差人先跑去禀:“程菊英拿到。”这几个来催女人出轿,再催不出来。差人嚷道:“老爷正在堂等,还这自在!”揭起帘来,却吃了一惊。不知甚时,女人已缢死轿中了。颜色如生,咽喉气绝。 誓言严不二,治命更谆谆。敢惜须臾死,偷身愧老亲。 这差人又赶进去禀官道:“程菊英已到了。”官叫带来,不要惊吓他。 差人道:“死了。”官道:“胡说!到得决不死,死了如何到?还不说个明白!”差人道:“出门上轿时,活活的,叫他出轿时,已是死了。”县官道:“想是娇怯女子,你们惊坏了,快着人救,”差人道:“缢死已久,不能救活。”县官顿足道:“是我没担扶,误了这个女子。快于监中取出程式,叫他领尸收葬。”一面写文书回覆督抚。程式出监,见了妹子尸首,抚膺大哭道:“好妹子,好妹子!似你这样贞烈,我为你死也不枉了!” 节义重山丘,忘身忍事仇。 纷纷甘玉碎,袅袅愧花柔。 命逐悬丝断,名因彩笔留。 娥江有圣女,应许步清幽。 县前闲看的人,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道:“徐家逼死烈女!”要寻他父子凌辱。连徐家人都躲得没影。众人发喊,县官听了,鼓也不打,竟退了堂。俗例,死在外边的,叫“冷尸”,不抬归家。程式道:“这是烈女,不辱吾门。”竟抬在家内。母亲、嫂嫂都来抱着尸痛哭,为他解去带子。身上穿的都是鲜洁衣服,况且小衣俱相连缝着,所以连衣服也不更换。在袖子内简出他原写的那幅纸,却是:“尸归张氏,以成父志。” 有夫犹未字,同穴窃心盟。为有严亲志,兢兢矢必成。 程式即差人往报张家。张家父子,感他义气,都来送殓。张国珍也伏棺痛哭,如丧妻一般,服了齐衰,在材前行夫妻礼。择日举殡,把棺材抬上张家祖坟。后来,张国珍进了学。人来说亲,都不肯就。张秀才道:“我止你一子,如何执小谅,绝我宗祀?”劝谕年余,止蓄一婢。年余生有一子,便不同宿。一书室中,唯置烈女一神主相对。与程式如郎舅,往来不绝。就是后来中了举,选官出仕,位到同知,究竟内无妾媵,外无娈童,道:“蓄婢,尊父命也;不娶,不欲没程翁父子之义也。”但县中人碍了县令,只有私下吊挽诗文,不能为他立碑立匾。县官碍了督抚,不敢申文请旌。且又因疑成病,悔此一节杀程家父子二人,常见一美女,项有线带,站在面前,得了怔忡病,不一年告病回籍。督抚为军需浪费,纠劾逮问。王乡宦一厘不得,也受了许多唾骂。徐家以豪横武断,被访问军,家产俱破,其子流为乞丐。程烈女虽不能旌表,却得屠赤水先生为他作传,这便与天壤不朽。正是一字之褒,胜四字之匾了。他父亲兄嫂。都一门节义,都得附见,堂堂照映千古。至于豪横之徐氏,没担当奉承乡绅上司、要做官的知县,好说分上乡官、信请托的督抚,如今安在哉!犹能笑冷人齿颊。这节事,若在没见识的人,毕竟道:痴老子、痴女子,放着富家不嫁,反惹官非。徐家好财势,官都使得动。秀才都对他不过。只到末局时,评量一评量,也自明白了。 [book_title]第五回 矢热血世勋报国 全孤祀烈妇捐躯 情胶连理,比目□□□□□□□儿女□影曲垂□□□□□□□□□□余又见奇贞。剩取一□□□□□□□□馨。右调《清平乐》 明朗花东丘,夫忠妇节。至于孙氏,间关忍死,宛转存孤,上格天□雷老默助,真古人大奇也。盖忠臣临难,视死如归,一□□□,□顾甚家、甚子孙?不知天心正不绝之。□□□□□时,举族殉义固多:若浙江按蔡使王□□□□子于同僚之妻,然后同夫**。盖臣死国、妻死夫,乃天地间大道理。但祖宗之血食,不可不□□□□□于其□以留忠臣一线的。又如方正学□□□深,所以□祸取□夫妻俱死,死及十族。当蔓□□得个魏□□□□在天台作曲史,悯他忠义,□□□□□□不□多有脱的,还救全他一个幼□,□领得逃至嘉兴,夏逃至松江,至今后裔终存,得归故里。这是存祀于友朋,以存忠臣一脉的。这虽天福忠贞,亦借人力。你看那孙氏,不是郜夫人恩谊预结于平日,忠义又感发于临时,身为军掠,子寄渔父,两下各有所归,这事可以丢手,如何复自军中逃来,复从渔家盗子?何以扶浮木同沉,不肯放手?何以吃莲子同饿,不肯独生?盖天道忠臣有后,人力舍死存孤,亦是花东丘恩谊有以致之。不然一个女流,不读书,不见事,晓甚幺是名分,甚幺是节义,看得存孤这样重,一身这样轻? 恩深知命浅,谊重觉身轻。 不令存孤谊,公孙独擅名。 这三节,也是明朝异事了。还有一个姓姚,是个世职。他始祖曾随信国公取福建,取两广,历有战功,所以得这个兴化卫指挥佥事。平日是个有些气节,有些识见的,大凡世职中最多□人,拿定是个官,不肯读书通文理,所以满口鄙俗,举止粗疏,为文官所轻。况这官又不坏,不习弓马,不修职业,剥军冒粮,考察时,不过捱两板,革事不革职,仍旧有俸吃,所以容易怠情了去。他却是个曾读两句,兼闲弓马,留心职业的人。 丙夜简龙韬,轻弓每落雕。雄心时击楫,自许霍骠姚。 承平将官,高品学文人做作,谈文作诗。他道这不是武夫勾当,不过读些《武经》、《百将传》,看些《通鉴》够了,要赋诗退贼幺?下品只贪婪淫酗。他却极爱恤军士,少饮寡欲。娶一个武恭人,也是将官之女,却性格温善,做人和柔,待妯娌犹如姊妹,待奴仆犹如儿女。夫妻之间,真是鱼水。十余年来,两边没一毫声色相加。 喁喁笑语出窗纱,笔染春山初月斜。 调合求凰琴瑟协,如宾不啻汉梁家。 但两个都年已三十余了。姚指挥不是惧怕,也只是个相爱,再不把子嗣提起。倒是武恭人,要与他娶妾。姚指挥道:“这是甚幺时节,说个娶妾?如今人都道太平,那文官把我们武职轻渺,武职们也不知自爱,不知我管下有几个军,也不识得那一个是我的军。少一个军,我有一石粮,不去勾补。在的不肯操练,军器硝黄,还要偷卖。说起勾补操练,遣我多事。又有那贪利不知害的缙绅富室,听说这边线绵绫,拿到日本,可有五分钱,磁器玩物书籍合子钱,就有这些光棍穷民求他发本,求他照管。他就听了打船制货,压制防海官兵不许拦截。不知我去得,他来得,可不是把一条路径开与夷人幺!一日就把我这边船装了倭人,突入内地,变起不测,如何防备?况且有了这条路,商船来往,就有那穷民奸宄思量打劫,这便是海贼了。海上便已多事,还又地方连年少熟,官府不时追比,民不聊生,是内变也不可保。若是内外勾引应合,这沿海腹里,都不得宁戢,岂是我武官安枕之时?说甚娶妾!” 时事危厝火,智人忧寝薪。肯溺闺中乐,忘他海上尘。 武恭人道:“这果是国家大事,你一人忧他不来。只是你三十无子,终不然把你祖父传来金带,留与族人?”姚指挥道:“我你极是相爱,年尚少,安知无子?”若说娶妾,无论宜子与不宜子,未知性格何如。纵你素性慈和,知必不妒。倘那人不知安分,便已多事。且我与你,一夫一妇,无忌无猜,坦然何等快活。有了一个人,此疑独厚,彼疑偏疏,着甚来由处两疑之间?故不娶为是。” 独则无兢,两则生猜。白头罢吟,庶绝怨媒。 武恭人道:“你自说你的话,我自做我的事罢。”他自吩咐媒人,到处寻妾。又想道,人情没个不爱色的,若使容貌不胜我几分,他必还恋着我,不肯向他,毕竟要个有颜色的。有了颜色,生性不纯,他这疏爽的气质,也必定不合,还得访他生性才好。所以他寻得虽多,中意极少。就是自去看了相貌,又访了他性,还又与他算命,去求签,是宜子不宜子。故此耽延几时,费了七八十两银子,为他寻得一个妾。 冶色同花艳,芳心拟柳柔。稚年方二八,态度足风流。 未曾进门时,武恭人已为他觅一个丫鬟,把他房中收拾得清洁。铺陈什物,与自己无异。倒是姚指挥道:“不要太侈糜了,也要存个妻妾之分。”在亲友中内眷,都道:“如今倒好了,好得到底才是。”又有的道:“会妒忌的,专会妆体面,使人信他好,毒在肚里哩。”到将进门,他把锦衣绣妖、翠钡金钦去包裹将来,似个天仙一般。姚指挥道:“太艳,是个尤物了。”却已喜在肚里。更喜这女子是个旧家。姓曹,叫瑞贞。年纪虽小,却举止端重,没嘻嚯之态在。做人极静穆,有温和之性。事恭人极其小心,恭人极喜他。每晚姚指挥觉道有碍,不敢遽然到房里,恭人都自张灯送他进房,似待孩子般。早间,叫人不要惊醒他睡头。那曹瑞贞又甚守分,姚指挥在他房中歇一夜,定不叫他歇第二夜,要他在恭人房中。那武恭人有心,打听曹瑞贞经次届期,必定要推指挥,以便受胎。瑞贞稚气,指挥武夫,到情痴处,也不免有些疏脱。恭人略不介意。家人媳妇丫鬟,有看冷破挑拨的,都付之一笑。 寸心渺江河,两耳坚金石。巧言虽如簧,静定则自失。 姚指挥的种子丸,曹瑞贞的调经丸,常与他吃的。却也不半年,瑞贞已有孕了。恭人好生欢喜,预为他觅奶母,料理产事。到临月,却喜生得一个儿子。恭人道:“姚氏今日有后了!”姚指挥也不胜喜欢。 芳兰夜入梦,生此宁馨儿。行见提戈印,辉煌谢氏芝。 恭人初生望满月,满月望百日,巴不得一口气吹他大来。 不料海上果然多事。浙有汪直、徐海,闽有萧显,广有曾一卿,或是通番牙行,或是截海大贼,或是啸聚穷民,都各勾引倭夷,蹂躏中国。沿海虽有唬船、沙船,哨船,都经久不修,不堪风浪。信地虽有目兵、伍长、什长,十人九不在船。就是一个要地,先有卫所,所有千人,加二十个总旗,一百个小旗,十个百户,一个正千户,一个副千户,一个镇抚,不为不多。平日各人占役买闲冒粮,没有一半在伍,又都老弱不知战,也不能战的。一卫统五所,上边一个指挥使,两个同知,四个金事,一个镇抚。有一个官是一个蠹国剥军的,都无济于事。道是军弱,养了军又增饷养兵,又没总哨备倭。把总、游击、参将,也不能彼善于此。船中相遇,也有铳炮、火砖,见贼船影就放。及至船到,火器箭已完,他的火器在,反得以烧我船。岸上防守,山上或岸上呐喊站立。及见贼一到岸,一个上岸,各兵就跑,将官也制不定。所以倭子、海贼,先在沿岸杀掠,渐渐看见官兵伎俩,也无所忌惮,直入内地,竟至兴化。 世界承平日,人无战守心。长驱从寇盗,空自侈如林。 姚指挥在家,见外边兵戈日起,常时对妻道:“姚氏幸有后人了。只我一腔热血,洒于何地?”到倭寇来,府县官慌张,与卫官佥点军民,分城防守,出文书求救。其时请得一个总兵,姓刘。带领三千步兵,离城十五里驻扎。也只期把个“救兵到”三个字恐吓倭人,使他别去。这倭全不介意,仍在城外掳掠。拿着男子引路,女人奸淫,小孩子搠在枪上,看他哭挣命为乐。 劫火遍村落,血流成污池。野哭无全家,民牧亦何为。 刘总兵也是个名将,但晓得倭人善战,善伏兵,所以不敢轻进挫锐。又在野外,怕倭人劫营;饷靠城中给,怕倭人截运。发一角文书,期会以烟火为号,移兵进城,城中开门接应。差下五个健兵,藏在身边,至城投下。不料将到城,遇了倭子,寡不敌众,被他拿去。到营中搜出文书,问了备细,把五个杀了。那倭酋便计议赚城。在中国人向来倭营效力的,又能干有胆会说的,选了五个,叫穿了五人号衣,顶了姓名,赍了文书,故意慌慌张张,赶到城下叫喊。先吊上文书看了,后把人吊上。各官看了文书,见说总兵进城协守,无不欢喜。 孤城惧不支,吊伐有王师。禾渴方将槁,弥空**垂。 只有姚指挥道:“不可。齐总兵兵在城外,倭子要攻城,怕他从后掩击;要去与刘总兵战,怕城中发兵救援,腹背受敌。今日是个相倚之势。若一移兵,贼无所忌。今日进城,明日就围城,是个引贼入来。这断不可。”武官言语,文官不大作的;就是武官中,见个会说话的,也怪他相形忌的。就有人道:“城中单弱,正要兵来。若拒他不容,设或城中有些差池,他便有词。又或粮运阻绝,谁任其咎?还放他来守城,担子同担一担。” 兵士贵犄角,唇齿不容寒。共向孤城守,苍鹰折羽翰。 姚指挥又道:“客兵强,主兵弱,强宾压主,日久恐至坐吃山空。”众官又道:“只要他协守得住,便吃些,便骚扰些,也罢。”与了回文,只待城外烟火发,城上也举烟,相应开门。此时姚指挥,也只说个进城不宜,不料到有赚城之事。到了次日晚,刘总兵处不见人回,不敢轻动。倭营中早计议:先把些中国人充官兵在先,倭兵大队在后,积些草,放上一把火。城中见了,也是一把火。兵到开门,进得二三百,一声海螺响,只见前队官兵,拔刀把守兵砍杀,倭兵已到了。 袖中出蜂虿,见者无不惊。何须杵血流,唾手颓名城。 城中鼎沸,道刘兵就是倭兵,已进城了。姚指挥在城楼上,也不及披甲,叫:“军士快些随我拒敌!”军士已各跑下顾家。姚指挥拔刀当先,两个家丁后拥。其余相随的,也不多几个。沿路大呼:“军民齐心杀贼!”望火光迎来,正遇倭兵。挺身砍扑,也砍倒一两个。后兵不继,竟为倭子所杀。 怒气死犹厉,身孤力战难。横尸报明圣,热血共心丹。 武巷人在家,听得倭子进城,尚在将信未信,只见一个家人跑来道:“倭子进城,老爷挺身去厮杀了。”恭人道:“此去必死了。他是命官,我是命妇,与他同死。”倒是曹瑞贞道:“老爷此去必然尽忠,但奶奶今日还以存祀为主。”这句倒把恭人点醒了。恭人道“是,是”,连忙收拾些银两金珠,换了些旧布衣。瑞贞自抱儿子。家中家人,都在城上,两个随指挥厮杀。来报信的,恭人叫探指挥信,又去了。只与得几个家人媳妇丫鬟,随人捱出城。两个丫鬟已不见了。挤得出城,行不上二三里,就是同逃的难民。有穷的没有甚东西的,故意喊一声“倭子来了”,一阵跑,一阵抢,把个**与个家人媳妇背的衣包抢去。家人媳妇也混失了。 乱离起奸宄,流劫遍道途。仅免一身死,遑复顾金珠。 曹瑞贞鞋弓袜小行步不前,况又抱着儿子,越走不上。这时候那里去作娇,叫轿叫生口?恭人只得自与**,搀着他走。不一里,当先又来了一阵倭子,把人乱赶,却不杀人,不掳妇女,只抢包裹。乃是地方无赖假装了抢劫人行李,故此不掳人,不杀人。不知道,那个不逃不躲?武恭人带来行李,这番抢尽。人已赶尽,只留个瑞贞与孩子三个了。武恭人道:“这个光景,前路怎生去得?不如只在城中寻个自尽,与老爷同死倒好。”瑞贞道:“奶奶,婢子也非贪生。但这点是老爷骨血,姚氏绝续所系。奶奶平日爱惜婢子,也为这点骨血。到如今若老爷死节,这小儿关系越重了。奶奶、婢子若死,此骨血托之何人?勉强偷生,只为活得一时,还可管他一时,总为存孤。”不谓裙钗女,能存程杵心。嘤嘤凄语处,清泪几沾襟。两个又捱着走。不多路,只听一声喊,赶出几个人来,却是官兵拦住去路。见他两人行李虽无,却有颜色,道:“不要别处去了,前面有倭子,有贼,到我们营中去快活去罢!”把他两个推着叫走。曹瑞贞道:“你们是官兵,怎敢如此无状!这是姚爷奶奶。”官兵道:“甚幺姚爷奶奶!我们陪睡的,那一夜不是奶奶小姐,营中尽多,不作。肯走便走,不肯走拴了走。再无礼,刀在这里,不学砍你这一个人。”便拔出刀来。武恭人道:“你砍!我朝廷命妇,在城中已拼死了。”官兵叫且拴起来。只见曹瑞贞从从容容的道:“你们不消性急得,这位是位夫人,他断不**的。不若你放他去,我随你去。”众兵道:“怕他甚夫人,偏要拿他去。”一个道:“只怕他随我们去快活得紧,赶他回不回哩。”又一个道:“这个儿年纪小,人儿好,说话也软款,等他随我们罢。要那老货做甚幺!” 军中无阿蒙,纪律渺如风。战怯惟工掠,纠纠虎豹雄。 只见这些军士,把武恭人推上几推道:“去,去!饶你这老货!”那曹瑞贞道:“我还要与奶奶说几句话。”向前把这怀中孩子,递与恭人道:“这骨血交与奶奶了。奶奶快去,我断不辱身负老爷,负奶奶。”就在地下,把恭人拜上一拜,又道:“奶奶快去,同死无益。小子无人看管。”恭人早已知他意了,两下各洒了几点眼泪,恭人一步一回顾的去了。 此别岂生离,还恐成死诀。洒泪着草间,点点尽为血。 瑞贞故意坐下道:“倦了,少坐一坐。”众兵士见他年少标致,也爱惜他,任他少歇,不遽催促。坐了老大一会,恭人约莫走也有三五里远,且不知往那一路去,不可追赶了。兵士立的立,坐的坐,也久了。有一人道“去罢”,来催瑞贞。瑞贞道:“去那里去?”众兵道:“随我们营里去。”瑞贞道:“我不去了,死只死在这里。”众人道:“你说的,放他去,你跟我们。仔幺变卦,性命不是当耍的!”瑞贞道:“你道我恋性命幺?我只不欲三个同死。如今我死甘心的了。”一个向前道:“不要胡说,快走!”那瑞贞倒剔双眉,竖着眼道:“朝廷养你,要为朝廷守城池,救百姓。如今城池已失,不能救护,反在此掳掠百姓,王法何在?我今日有死,断不从你!”众人做好做歹的道:“这等道学话,没人听你。去是决要去的。”便来推扯。那瑞贞拼定一死,也就出口道:“奴贼!焉有命官之妾,随你奴贼走幺!” 殉节乃吾分,狂夫毋妄图。拚此血一腔,化碧溅长途。 这干兵,恋着他的色,只要迫胁他,从没个杀他之意,却当不得他千贼万贼,骂得不堪。放了他去,小的不得,连老的不得,空混了半日。一个陡起凶心,劈头上一刀,可怜瑞贞竟骂贼而死。 玉骨不受涴,宁向秦柱碎。身碎名则完,千秋有余美。 武恭人自己抱了孩子,不知往那厢走,只得向人问路,寻个没倭子没兵处去。又怕人胡哄他,道老人家还老实,公公、婆婆也不知陪了多少口。孩子未曾周岁,失乳,哇哇的哭。拿出身边金珠,向人家老妪,或是小孩子,换些饭,自嚼了喂他。还藏些救他路上饥。在路纷纷的听得人说个不知兵不知倭子,杀了一个女人,极标致,小脚,上穿甚幺,下穿甚幺。恭人晓得是瑞贞了。满眼垂泪道:“罢!你真不负我夫妇。你倒了了,只是你舍了救我,却把这孩子丢在我身上,叫我死不得怎好!也说不得,瑞贞道的活一时,管你一时。”抱不得许多,把来拴在背上行走,没个行李,背了个孩子,似花子光景。所以路上没个人看想他。 褴褛同行乞,嗟嗟失路人。风霜枯绿鬓,无复旧精神。 东撞西撞,混了几日,天不绝人,忽然撞到一个村里。只见竹屋中一个妇人,恰似他家人姚鲸妻子。待去认时,那妇人已赶出来道:“这不是我奶奶幺!”两下相对痛哭。 贫贱一身轻,安往不贫贱。富贵今何如,相看泪如线。 姚鲸妇人道:“且喜奶奶与公子平安,老爷委是战死了。”武恭人却又哭丈夫起来。恭人知指挥拒战,虽料他必死,还在疑信之间。这信却是真了,那得不哭。因问这信从何得来。道:“姚鲸家来时,奶奶叫探老爷消息,去时老爷已死。姚鲵、姚豹因救老爷也重伤身死。他回覆奶奶时,奶奶已出门了。沿途赶来,恰遇着我。教我暂到娘家、他自来寻奶奶,要收葬老爷去了。”又问:“小主人在,小主母何在?”道:“路上遭兵劫掠,要拿我们营中,我誓死不从。他见势不好,把儿子交与我,自愿随去饶我,我因得放。后闻得一个妇人骂贼被杀,年貌衣服,像似他,大约是死了。”姚鲸媳妇接了小主,道:“还剩得这条金带。”正说,一个女人出来,是姚鲸媳妇母亲,邀了进去。 昔来处华屋,今日寄茅檐。惹起沧桑恨,愁眉蹙两尖。 他家中无甚人,一个六七十老子,自别宅而居。姚恭人叫姚鲸妻挑些野菜,买坛村酒,祭奠指挥与曹瑞贞。且喜姚鲸妻虽在草莽,不失主仆之礼。又过了几日,却是姚鲸来,见了妻子道:“一路寻奶奶不着,倒见小奶奶尸首。说道是兵要掳他,不从,还骂他,被杀。我已与附近人,草草埋葬。城中倭子已退、老爷署县官已经殡殓。正来此同你回城。闻得奶奶已在此间,小主也在,这还是姚门之幸。” 大树将军殒,犹看萌蘖生。宗祊喜有属,天不负忠贞。 进门,叩了奶奶的头。次早收拾回家。路经曹瑞贞坟,又痛哭一场,道他舍死全主,却又舍身全节。到家且喜房屋幸存,家伙十存一二。武恭人又在姚指挥殡所,哭了指挥。到家甚是凄楚不堪。 蛛网封檐四壁空,虚窗寂寂起悲风。 闲阶尽日人踪绝,风雨连朝生短蓬。 姚恭人当日逃难,匆匆的身边藏带数百金,金珠真宝。遇着兵时,只要掳他去,却不曾搜他的,于路又不曾用得,带回。残破城市,谁人还要金宝?着姚鲸往别府县,兑换得些银两,去将曹瑞贞另行棺殓。与姚指挥棺木,移到祖坟上一同合葬。又着姚鲸,将姚指挥拒战死忠,姚貌、姚豹死主情由,并曹瑞贞死节情由,具呈府县,要行转申题请。凡一应孝子顺孙,义夫节妇,用几两银子,可以朦胧假得。独有死忠死节,是假不得的,却也是掩不得的。实实一个将官,死在战场上。实实一个女人,杀死在路上。这是甚幺缘故?姚指挥是不消说得的了。曹瑞贞,县官怕刘总兵体面上不好看,着里递做遇倭骂贼,不屈死节。道兵与倭原不差一线,累累结勘相同。抚按会题,下部议:姚指挥升指挥使,建祠春秋祭祀,还升荫一级。曹瑞贞建坊旌表,赠孺人,从祭。奉圣旨俱允行。姚指挥子优给,武恭人还为他尽心抚惜,大来从师授学,到十六岁,起文入京,荫指挥同知。把那武恭人为姚指挥畜妾,后来间关背负,这段光景,才结得。小指挥也问安侍膳,养志承欢,无所不至。武恭人寿至八十而终。 中心淡无营,猜忌了不扰。福寿具康宁,良为硕人报。 这节事,姚指挥事,足与花将军比。若说他失城,花将军也不曾守得太平。孙氏存孤的事,却是武恭人做,艰苦不相上下,而不妒若恭人居胜。郜夫人事,是曹瑞贞做,其死同;瑞贞又多得一个委曲以全主母。这两事,均是明朝之大奇也,俱足照耀为千古法程。若使恭人有猜忌心,畜妾不早,则姚氏嗣绝;若不能背负喂养于乱离之中,则姚氏嗣亦终绝。是恭人为尤足法。不妒一字,其造福为无穷已。 [book_title]第六回 高才生做世失原形 义气友念孤分半俸 《满江红》: 造物无凭,任东君倒横直竖。便江花粲笔,李囊险句,不遇柳神将汁染,难期锦字机中注。纵一朝得意宴江头,宁奇事。 那便可,轻肆志,做僚友,藐当世。看从来佻,荣华难据。况复一腔凌轹意,高天厚地无容处。至变成异类始灰心,向谁诉。 大凡人不可恃。有所恃,必败于所恃。善泅者溺,善骑者堕,理所必然。是以恃势者死于势,恃力者死于力,恃谋者死于谋,恃诈者死于诈,恃才者死于才,恃智者死于智。势力谋诈,自是罟获陷阱,驱而纳之,所不必言。至若才智者,人之宝也。上以治国家,平天下;下以致富厚,取功名。却为何说他不可恃?孟夫子说得好:盆成括,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在下且把从来恃才做物者,说几个看看。 唐时有杜舍人,弱冠登科,名振京邑。尝游至一寺,禅僧拥褐独坐,问杜姓氏,又问修何业。旁人以联捷夸之。僧笑曰:“皆不知也。”杜叹讶,因题诗曰: 家在城南社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禅憎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 你道兄弟两个中了进士,俗人何等趋奉,而不足以惊黄面瞿昙。此时自视,亦不见有甚荣耀,然亦不过是人不得知耳,未有讥消之者。又有郑礼臣,初入翰院,矜夸不已。同席诸人,皆不能对,甚减欢笑。 有佐酒妓下一筹,指礼臣曰:“学士言语,无乃德色,然学士一时清贵,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刘承雍,亦尝为之,岂能增其声价耶?”诸人皆笑。礼臣因引满自罚,更不复言。夫以学士之贵,至为妓女所面斥,受罚而不敢辞,可见傲之一字,用不着了。然犹止于讥消耳,未有所害于我。至如萧颖士,恃才傲物,常自携一壶,逐胜郊野,独酌独吟。会风雨暴至,有紫衣老人,领一小童,亦来避雨。颖士见其冗散,颇肆凌侮。少顷雨雾,车马猝至。老人上马,呵殿而去。问之左右,则王尚书也,明日具启造门谢。王命引至庑下,坐责之曰:“子负文学,踞忽如此,止于一第乎!”颖士因不敢再赴词科,遂终于扬州功曹。此却以傲物之一字,有碍进取了。然犹不过是宦途淹蹇耳,未至于困顿死亡也。又如陈通方,少年登第。同年王播,年五十六。通方戏拊其背曰:“王老,王老,奉赠一第。”王颇恨之。通方值家艰归,王累捷高科,已判监铁。通方穷悴,求同年李虚中为之汲引。王不得已,署江西院官赴职,未及到任,又改浙东院。至半程,又改南陵院。往复数四,困踬日甚,退省其咎,谓所知曰:“吾偶戏谑,不知王公遽为深憾。”及王拜相,通方怅望而死。此直并身家性命,败于傲中了。可见傲慢之人,无好收场。人人读书,人人知道,而又多蹈之者,惟恃才智之过也。诗曰: 奇才虽是世间稀,卖弄矜夸便不奇。若使孔颜生此日,诸君面目亦难施。 却还有一奇绝的事,出人意料之外者。有一人以恃才做物、愤世嫉俗,变为异类。既变异类,犹复人言,以自明其悔恨之意。待在下慢慢细述一番。唐明皇时,陇西人李微,是皇族之子。家于虢略。少年博学,诗词书翰,无有不工。真是下笔干言,倚马可待。他却恃才傲物,眼底无人。即他同时的才子,如李白、杜甫、高适、岑参之流,他也不肯逊让一头。便把那功名二字,拿在手里,谓卿相可以立致,终日猖狂放恣。当时之人,也说他是个才子,不敢与他抗衡。他越发自尊自大起来。未弱冠时,便领了乡荐,贡至京师。不意走了十科,不得一第。只因他恃才过甚,不肯俯就这科目的程式,又或躁率差误,以此多不合式,常被剥放。但还有一件好,唐时却是一年一试的,不比如今三年一试。故虽十科,亦不过迟得十余年。李微一次不中,便骂一次试官,道他眼瞎,不识文字。又骂这些及第的道:“黄口孺子,腐烂头巾,都中了去。我辈如此高才,沦落不偶,看他们有何面目见我!”便是那愤懑不平之气,放诞无忌惮之言,心中口中,怨天尤人个不了。及至第十一举,方才得一第,名次却又不高。唐朝资格:凡进士及第的,前边几名,选七品京官。其余高者县令,次者县丞,又次县尉、丞尉之流。做得好,便取为尉史,甚至取为西台。不取的,再赴词科。连试高等,便入为翰林台省。故此李微虽中进士,却选得一尉,又调补河南商丘县尉。自以皇族高才,屈迹下僚,与俗吏为伍,常郁郁不乐。益为倨傲,轻底狎侮,无所不至,僚伍皆不能堪。 一日,与同舍会饮,多吃了几杯,便以酒发言道:“我皇家子,才高迁、固。君等虽喙长三尺,而手重五斤,是为何物,乃竟与我伍邪!”僚友皆侧目恶之,不欢而散,然亦无如之何。及微任满,当补选,以当事者恶其做放,不肯为之荐拔,不得即赴京调补,因此退而家居。益复傲慢,不与人通。时作诗赋,总只是牢骚不平,毫无屈原忠君爱国之忧,倒有杨恽诽谤不堪之意。把平日食牛扛鼎那些才气,都变做了吞声饮恨一副肚肠。时时思量那些目不识丁据有高位的,及那些当权用事不提挈他的,恨不得一口水都吞在肚里。自有了这个意思,便种下后来变成异类的根子。诗曰: 画马犹应入马胎,怨愤如何不作灾。从来佛性只平等,便离六道坐莲台。 李微家居岁余,宦囊已空。迫于日用无资,只得思量出游,打知交的抽丰。冀有所获,半为妻子衣食,半为入京调补支费。打算已定,设处了些路费,整顿行李,别了妻子。带了两个仆者,一个叫做应荣,一个叫做宜禄,从虢略取道而南,至于湖广地方。其时府县长吏,虽不多几个是他同年故旧,然他平日原有才名,人皆敬重的。况他又傲放猖狂,人又多怕他的。你道傲放猖狂,人如何倒怕他?大凡有才的人,出口成章,凡有所讽刺,或作赋,或作诗,或作传,人便传颂开来。若有不好事体,未免取讽当时,遗笑后世。是以人多怕他。古人有云:避才士之舌锋,避文士之笔锋。正为此等人说也。此时这些官长,人人开阁相延,宴游欢饮。有所请托,无不听从。及将别时,又各各厚赠,以实其囊。微犹以为未足,又游到金陵地方。金陵是古帝玉之都,胜迹甚多。微便到处题咏,人人称赞。彼处官长,相待之厚,亦与湖广一般。将及一年,所得赠遗,竟有二三千金。微意稍快,谋将西归虢略。一路行时,又想起做官时事,忽忽不乐。向来那些怨恨愤懑之意,又复形之言色。一日,到了汝坟地方,觉得身子困倦,叫仆人寻了下处,正欲安息几日,慢慢再走。不意忽然的发狂起来,咆哮叫跳,如虎如狼。两个仆人,竟不知是何缘故。上前又打,落后又打。去服事他,见了便脚踢口咬。不去服事他,却又喊叫如雷。不拘门闩、扁担、扒棍之类,拿着便打。打得两仆,日里不成日,夜里不成夜。将近十余日,狂跳更甚,披了头发,脱去衣服,绝没一些体面,只要往街上走。两仆那里拦挡得住。突然一夜,把店门开了,直头便跑。天色甚是黑暗,两仆那有胆气去赶他,只得听他自去。次早起来,两下找寻,并没影迹。打听往来的人,也并没人看见。河边井里,都打捞一番,那里有一些下落。只得在店中,呆呆的等了一个月日,杳无消息。两人料来是死了,便黑心将起来,也不顾家主,也不顾主母在家,小主人又小,一径把这些银物、行李分做两开,各自得了一半,一道烟桃之夭夭了。李微妻子坐在家中,望人人不到,望信信不来。其子才得十五六岁,要寻父亲,又没胆气远出。坐在家中,又无所依靠,真是苦不可言。 旅行唯恃仆相亲,义仆从来有几人? 背主挈资图利己,不思虢略计程归。 却说李微自那夜走了出门,一径走了二三十里路,到一山间,竟把两手来据地而走。此时心中倒觉得有些明白,看见自家臂膊上生出毛来。却走到个溪边,照一照看,竟自变了斑毛老虎。试叫一声,真是惊天动地。试打一跳,真是旋转风生。自家又恨又羞,然已无可奈何,便自吞人吃兽。那时商于界上,相传道:有只异虎食人。往来商旅,早暮俱不敢行;只于巳午未三时,结伴而过。 闻说牛哀曾化虎,岂知文士亦牛哀。 无缘得有从龙遇,且作山君泄愤怀。 从来凶恶之人,或有变为异类者。如郗皇后以妒忌而变蟒,新郑妇以逆姑而变狗,某官以贪狠而变牛,封邵以暴虐嗜杀而变虎,理或宜然。至若李微文士耳,恣肆狂放,遂至于此,岂不哀哉!将及一年,陈郡人李严,以监察御史,奉诏使岭南公干,乘传至商于界,暂宿驿中。以敕命有限期,不敢迟缓。次早凌晨,便要起身。其驿吏禀道:“界边岭上,有异虎暴而食人,将及一年。凡行旅往来,必待日高而后发。今天色尚早,恐行人尚稀,虎必出而噬人。请且暂停,待日高了,方可前进。”俨不信道:“如此大道,那得有虎,不过是盗贼吓人,故意妄传耳。”驿吏再三上禀,俨怒曰:“我天子使,前有导,后有卫,骑从之人,不下数百,山泽之兽,宁能为害耶!”遂立刻起身。驿吏不敢多言,听之而已。及行未尽里许,平途之中,林莽茂盛。果有一虎,斑而猛,从茂草中突然而出,适当俨之马前。从人不及防备,纷纷奔窜,马亦避易。俨正惊惧之极,无可为计,只见那虎把俨看下一眼,连忙转身,依旧向草中躲了。俨方带得马住,只听得虎作人言道:“异乎哉,几伤我故人也!”俨闻得说,心下惊疑,道:“宁有人而变虎者?他道我是故人,却不知他是谁何?”正踌躇间,虎又道:“李君,李君,子竟忘我耶?”俨聆其音,酷似李微。俨与微向来同登进士第,又是同姓,极相亲厚,却也别了几年,不曾会面。忽闻其语,不胜惊异。若是李微,何以有此奇怪,但其声酷似。乃问虎道:“子为谁?岂非故人陇西李微乎?”虎呼吟数声,若嗟若泣,久乃答道:“我正是李微。别来许久,君犹知我声音,君真不忘故人者矣。”俨乃下马,问虎道:“君何为至此?记昔时,俨与君同场屋十余年,情好甚笃,不啻同堂兄弟,嗣是得附骥尾,为同年友。不意吾先登仕路,夺走王事;君亦继出佐郡,各为功名。天南地北,睽问笑言,历时颇久。正不知君之踪迹作何状,今幸因出使得与君遇,而君匿身草中,不与相见,岂故人畴昔之意耶?”虎又吁嗟数声,乃发言道:“吾已为异类,状貌狰狞,使君见吾形,则且畏怖而恶之,惟恐其去之不速,其肯念畴昔之意耶?虽然,愿君少留。吾有隐情衷曲,无可诉告,今幸遇故人,方欲尽布衷款。不识故人肯为我听否?”俨曰:“我素以兄事故人,似不妨以形相见。今既不可,愿展拜礼,后听故人之嘱。”乃向虎再拜。虎道:“我自与足下别久矣,音容旷阻,不知足下宦途何如,今又何往?适见君有二吏,驱而前,驿隶挈印囊以导,呵殿之人,前后簇拥,喧阗于途,声势赫奕。得无为御史而出使乎?不然,何驺从之伙且都也!”俨对虎道:“向时履历,足下所知。近蒙圣恩超擢,得备位御史。今衔命奉使岭南,故道经于此。”虎又若笑若悲道:“吾子以文学立身,位登朝序,可谓荣矣。况宪台清要,分纠百揆,圣明慎泽,尤异于人。复有皇华之命,以子高才,自能了此。心喜故人得此显贵,但我不复为人,不得与君相见,徒增悲涕耳。”俨又道:“往年吾与执事,同年交契深密,异于他友。君竟不幸,化为异类。故人之分,岂以形骸为间,而必坚匿于草木中?”俨与虎絮絮叨叨,言之不已。随从人役,都站在两旁。初时惊惧,渐闻其言颇有文理,大家悉悉窣窣,以耳语耳,议论其怪。虎便对俨道:“故人词意恳切,欲见吾形。吾亦为不妨一见。但君之吏役,在旁窃议。我露其形,必致惊恶。我既不得为人,而复为人所憎恶,又何苦乃尔。”伊又道:“君既不肯见形,然则请详其变虎之事。” 虎又吁嗟悲泣说道:“言之不胜痛心,然亦不得不为敌人详之。我因谢任家居,寥落无聊,因往吴楚之间,干谒当事,将周一岁,得馈赠二三千金,拟归虢略,安顿妻孥,挈余资往京补官。道次汝坟,忽得狂疾,颠呼喊叫,若不省人事者。忽一夜,闻户外有人呼吾之名,我遂应声而出。路甚黑暗,走了一程,至一山谷间,不觉以左右手攫地而步,殊觉快便,欣然自得。此时心愈狠,力愈倍,纵横跳踯,无不如意。及视髀间,见斑毛种种若兽然,心甚惊异。意欲挺身以行,不可得矣。疾行至一溪边,照影观之,俨然猛虎,中心悲恸,几不欲生。又思既已至此,无可如何,只得隐身草泽。腹中颇饥,然尚思不食生物,或可复形为人,遂忍饥不攫生物。既久,饥不可忍,乃取山中鹿豕獐兔以充食。又过几时,诸兽畏为我食,皆远避而去,无所复得,饥益甚。一日,有妇人从山下过,时正馁迫,意欲食之。又思彼人也,我不幸而为虎,奈何复食人以重其罪?让彼已过。又思饥饿无所得食,此天赐也,失此不食,又不知何时得物,可充我腹。欲前欲却,徘徊数回,不能自禁,遂取而食之,其味甘美殊甚,与诸鹿象又大不同。今其首饰犹在岩石之下,可取而证也。自是以后,便念念欲思食人。不论贵贱老少,徒行负担,凡过我之前,力之所能及者,悉擒而嚼之,不尽不止。率以为常,不复有获谴畏罪之念矣。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负神明,一旦化为异物,有觍于人,故分不可见。嗟夫,我与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相期白首登朝,后先焜耀。君今口衔王命,手执天宪,荣妻子,耀间里;而我匿身林薮,永谢人世。跃而呼天,天不我怜。俯而泣地,地不我惜。身毁不用,是果命耶!未有天之付命于人,始人而终异兽者。罪孽深重,以至于此,夫复何道!”因呼吟嗟泣,悲不自胜,俨又问道:“君既为异类,则有咆哮而已,何尚能人言耶?”虎对道:“我形虽虎,心犹人也。往昔之事,念念不忘。自居此处,不知岁月,但见草木荣枯,亦时时泣下,沾草被木。恨无人可与言,亦不得与人言也。近日绝无过客,久饥难忍,忽见驰驱,故挺身而出,冀得一饱餐。不意唐突故人,惭惶无地。”严道:“君既久饥,我有余马一匹,留以为赠何如?”虎对道:“此又不可。食吾故人之后乘,何异伤吾故人乎?愿无及此?”俨又道:“然则食篮中有羊肉十余斤,以食君可乎?”虎若喜道:“此则受故人之贶矣。然吾方与故人道旧,何暇言食。若对故人而啖肉,有失应对,不亦无礼甚乎。君去,则留之以待吾食可山。”俨顾左右,命取羊肉。虎又止之,道:“且迟之,尚有言。我与君真忘形之友也,将有所托,不知故人肯诺之乎?”俨曰:“平昔故人,安所不可。但不知所事云何,请详示之,当不负所托。”虎乃谢道:“君不许我,我何敢言。今既许我,岂我忘那。忆昔在汝坟逆旅之中,为发狂疾,痛答僮仆,不顾行装。既而走人荒山,变为异类,不复叮入市井,亦已忘其来路。虽心尚明悟,而自揣如此面目,见人,则人皆慌避,何处可觅僮仆资囊。不意二奸仆,竟驱我乘马衣囊,悉□□□。妻与子,尚在虢略,不见我归,又不见仆归。□□□悬想,岂知我变为异类乎!君如王事已毕,自南回京覆命,乞命仆赍书,访吾妻子。但云我已死,无言我今日之事,以骇人听闻,彰我之丑,是所望于故人者也。”俨拱手道:“谨奉教。”虎又道:“吾于宦时,与僚友不合,伉佷自高,颇无所得。任满而归,并无资业。有于尚稚,未能自立,谋生之计,不知若何。君位列台阶,素尚信义,昔日之分,如同手足,今谅不以异类,变其初心。必望念我稚子孤弱无依,时赈其乏,无使殍死道途,是真莫大之恩也。”言已,又大悲泣,若人之号咷者然。随从之人,闻其言泣,亦觉酸心堕泪。俨亦不禁呜咽道:“俨与足下,誓同休戚,足下之子,犹吾子也。凡有所委,自当力副尊命,不敢有违,又何虞其不至哉。”虎又道:“既蒙季诺,吾无复挂念矣。然犹有所托,我有旧文数十篇,一生精力,毕萃与此,未及行世。虽有遗稿,妻愚子幼,当尽散落。君苟为我传录,诚不能列文人之户阈,然亦贵传与子孙,使知祖若父虽无显仕,犹有文人也。”俨即呼随行吏人,听虎所言,命笔书之。近二十章,文理甚高远。俨阅而叹之,至于再三,道:“君文诚高美矣。然许久时,何以犹不忘于心?”虎又道:“此吾生平来极得意之业也。在吴楚间,时时念想;即今在草莽间,亦时念想。又安可寝而不传乎!”俨又问道:“君之所命,止于此欤,抑尚有所未尽也?”虎乃道:“吾欲为诗一篇赠君,以表吾外虽异,而中无所异,亦欲以道吾怀而抒吾愤也。”俨首肯道:“愿闻尊教。”复命吏人,以笔授之。虎朗吟道:“ 偶因狂病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可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莱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日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俨览之大惊道:“君之才行,我知之久矣。今在异形之后,尚犹如此高迈!慧业文人,当生天上,今不生于天而沦于兽,当必有遗行,以至于此。君试思生平,得无有自恨乎?”虎叹道:“二仪造物,固无亲疏厚薄之间。若其所遇之时,所惠之数,吾又不可得而知也。因君之言,提醒我心。若反求所自恨,则吾亦有之矣,吾犹记少时,于南阳郊外,与一孀妇通,情好殊密。后来往返频数,形迹渐露,其家知之,尝有害我心。我与彼妇,由是不得再合。吾愤恨之极,因乘风纵火,一家数人,尽焚杀之而去。始虽快之,后亦殊悔。生平之恨,此为甚耳。但以杀人之故,受此孽报,又复为虎食人,孽益日深,又不知报将何如也,可为拊心疾首、痛哭流涕者耳!”俨叹息道:“君之今日,大都以此。然君既知悔,当不以恶道终其身,可无过自悔伤也。”虎又嗟吁而言道:“已矣,无复望矣!然尚有一言相嘱:君若使事已完,回京覆命,幸取道于他郡,无再过此途。吾今日尚悟,认得故人,然胸中不了之事,无所告诉之情,既得一泄于君前,则我之事毕矣。自此以往,无复人世之念矣。便恐迷却本性,茫无知识。则君过此,吾既不省,将碎足下于齿牙之间,终成士林之笑。此吾之所切祝也。君从此去里余,有一小山,登其上,尽见此地,将令君见我焉。非欲矜勇,欲令君见我猛恶之状,不复再过于此,则知吾待故人之至意也。”俨悉唯唯领诺。虎又道:“君还都,见吾友人妻子,无言今日之事,以彰我丑,则感庇深矣,是以不惮再三叮咛。君奉命有期,吾恐久留使旆,稽滞王程,愿与子诀。珍重故人,相见无期。”俨再拜上马,回视草茅中,号咷悲泣,所不忍闻。俨亦向之大哭一场,然后策马而行。不里余,果有一岭。登其上,顾视岭下,则虎自林中跃出咆哮,岩谷皆震。俨想其言之不诬,遂去抵岭南,将所命公事一一料理。及事毕,亦几半载。忆虎之言,不敢复由故道,乃求他道,纡其途而归。亦不知虎之所终也。至京覆命一完,即遣人持虎所授之诗文,又自作书一封,及赙赠之礼,若李微真死者然,以讣于微子。月余,微子自虢略至京,诣俨拜谢,求先人之柩,欲扶归葬。俨无可为对,不得已将微往游吴楚,及回至汝坟变虎,相遇口授诗书、嘱托妻子之事,自颠至未,一一告之。其子痛哭而返。俨念故交,且已受虎之托,遂以己俸均给其妻子,免饥冻焉。其子亦有文名。俨官至兵部侍郎。古今才士,不为少矣,而变虎者,曾未之闻,乃竟以傲放一念致之。世之非才士者,侥幸一第,便尔凌轹同侪,暴虐士庶,上藐千古,下轻来世;其又不知当变为何物耶!至于李俨,以异类之所托,而不负约言,分俸赡子,其视贫贱之交,漠不一顾,死亡之际,视若路人,其贤不肖又何如邪。在下懒作落场诗,听唱《黄莺儿》一只: 摛藻薄卿云,恃才高,每丧身。古来多少遭奇困,于菟快心。 蚡伦有文,现身说法殊堪信。再沉吟,若无谊友,妻子定飘零。 [book_title]第七回 失燕翼作法于贪 堕箕裘不肖惟后 贪淫作法已先凉,燕翼何堪鲜义方。 狗狗贪名惟好径,蝇蝇学谄只循墙。 从来悖入终须出,自古荒淫必惹亡。 道是像贤还得笑,羡他五桂日芬芳。 《左传》云:“爱子教以义方,弗纳于邪。”教子是第一件事,盖子孙之贤否,不惟关自一生之休戚,还关祖宗之荣辱。这所系甚重,可以不用心教诲幺?俗语道:“爱在心里,狠在面皮。”除了虎狼,那得无父子之情。但一味爱惜,与他吃,与他穿,养得肥头胖脸,着锦穿绫,且是好看,却是一个行尸坐肉。愚蠢受人轻玩,软弱受人欺凌,已是为祖宗之玷。还有强暴的刚狠惹祸,狂荡的放纵破家。只是为父母没见识,没教养。愚蠢的,不能开发他,使他明白;软弱的,不能振作他,使他决断;强暴的,不能裁抑他,使他宽和;狂荡的,不能节制他,使他谨饬。这叫随材器使,因病与药,纵不能化庸碌为贤哲,还可进驽下为中材。但这教法,在古人有胎教。这理极是,却难行,独是父严母慈,还责在父亲身上。 家有严君,斯多贤子。肯构肯堂,流誉奕世。 父之教子,有身教。身教是把身子作个榜样,与儿子看。自己事父母孝,承颜养志,没个不尽心竭力;待弟兄友,同心急难,没个不笃爱致敬。夫妻和,相敬如宾,绝无反目;朋友信,切磋砥砺,久要不忘。至于一做臣子,便忘身殉国,不顾身家。至做人正直,却不是傲狠;做人谦厚,却不是卑谄;处家节俭,不是鄙啬;处家备整,不是奢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也不为世所轻,也不为世所忌。子孙肯像贤者,做去自没有过差。还有言教。言教是把言语去化诲他,指引他。道理不明白的,为他剖发;世故不通晓的,为他指点。有好事好人,教他学样;有不好事不好人,叫他鉴戒。不惮再三,勤勤勉励。 以身作典型,训诲复不惜。贤愚转移间,木借绳而直。 若是自己既不肯作好人,说好话。那子弟中,能不假教诲,盖愆干蛊的,有几个来?这也只落得家破名灭,为人所笑。明时,中州有个缙绅,姓吕。自己是个孝廉,做人待胜我的极是小心,待以下的极其倨傲。要人钱不顾体面,到钻营也肯用几分,因两句书,得一个举人。做举人便把书撇脑后,只是吃酒好色。人有好田地,百计图谋他的来。人有好妇女,用心要令他到手。百姓怕他如蛇,连上官怕他如蝎。到四十余岁,料道登不第来,就去谋选。还用了千金,讨得一个仪真知县。一到任,乡绅举监生员来见,满面春风。送礼只回盘盒;征钱粮,兑头火耗,准准只加一五。问词讼,原被干证,个个一两三。买食用,一两也给三四钱,还要领他一载。给钱粮,十两定除一二两,何妨预借一年。拿着强盗,是他生意到了。今日扳一个,明日扳一个,得钱就松。遇访土豪,是他诈钱桩儿,这边拿一个,那边拿一个,有物便歇。奉承乡绅,听他说人情,替他追债负,不顾百姓遭殃。搪抹生儒,要他颂德政,要他留朝觐,总只黎民出血。待衙官,非重礼不与差委,非重赎不与批词,个个都为挣子。待吏胥,曾打合便多承行,善缉访即多差使,人人尽是用神。上司贪的与钱,不贪的便寻分上。考语上常是以瑕作瑜,考察混得便朦胧,难混便极钻营,每次捉生替死。 共叹天无眼,群惊地少皮。狼贪兼虎暴,全邑受灾危。 至于考较生儒,是件正务。一等头,乡绅子弟;一等尾,自己钱神。这些吃荤饭送节礼的,布在又一等,把些孤寒有才的都剩下。到童生案首决进的,又得个名,决要三百。三十名内,可望府取,定要三十两。禀进学,禀科举,都是得钱。真是乡绅口是心非,士民积怨深怒。八差地方,似这样做官,是一日安不得身的。但奈他钻刺不过,凭着这说不省道不省毒心,更有那打不怕骂下怕皮脸,三七分钱,三分结识人,七分收入己,上台礼仪不缺,京中书帕不少。混了五年,也在科道中,寻个送他千两作靠山。又去吏部中用他几百两,寻头分上,也得个部属。 金多誉重,财旺升官。排门入闼,只是能钻。 在部冷坐了几时,用了个分上,谋得个九江抽分。关门上,已养了许多包揽的光棍。又有这些白役巡拦,已是够了。他又差出家人缉访长江大船,重载报税,他都要起货盘验,刁难他,掯他倍税,若到搜出夹带,好歹十倍,还要问罪。把货白送与他,还不够。弄得大商个个称冤,小贾人人叫屈。 牟利及锥刀,搜求不惜劳。谁怜负贩者,辛苦涉惊涛。 长江风水大,他要留难诈钱。把这大船千百炼住,阻在关口。每遇风狂,彼此相撞。曾一日淹住客船,忽然大风锚缆都管不住,至于相撞碎船,死者数百余,只为他贪利诈钱。至于客商,不惟不能图利,抑且身命不保,他也全不在心。但人部道他不祸于身,必祸于子孙。一年任满,也得银十余万。自倚着肯奉承人,有钱舍得钱,再捱两年,可以捱个知府,是黄盖了。不期公道难昧。离任时,也毕竟寻几个游花百姓,脱靴挽留。那无辜受害的,自嫉之如仇。离任时,也毕竟寻几个歪老秀才,立碑建祠。那高才受仰的,自恨之刺骨。乡绅说分上,与他八刀,一时也像相厚。到后来事过人去,也就不肯奉承,以非作是。 弥缝有时露,秽迹无不彰。名实每相副,贪人誉怎长。 所以士绅把他秽状,做笑柄,以资笑谈;小民把他恶迹,编歌谣,彼此传唱,不免传入人耳朵里。下次大计,他到**日,也差人送礼与守巡抚按、本府刑厅,要他盖护。只本县下首知县,恨他工食得头除,预放两年;钱粮要火耗,预征几限。远年已征未解,尽行抓去;各项预备无碍,尽行拿回。还又将库中要解钱粮拿了,把些纸赎抵补,还补不来。竟是与他白做半年,还揩不够,所以恼了。他送礼,也收他的,有书求照管,也应他。却将他用事书吏,时时送访,也揭出他平日赃私。临大计也从公出个事实。升任的人,不在面前,终久情面少。他平日夹人、打人、监人,诈钱贪酷,是并行的。如今只用一个贪字,也是上台人情了。大察照例,也得个为民。 家资共山高,民怨似山积。一黜谢苍生,犹恨不诛殛。 闻报时,恰又谋得个好差。也说没我前任,不没我见任。但这话是说得行不得的,只得收拾回家。可恨是带不得这顶乌纱,穿不得这领圆领,称京官、见上司、吃乡饮,只好家中纳闷。后房妾多,生下五个儿子,道是五凤,大的叫做凤咮,二的叫做凤翼,三的叫做凤趾,四的叫做凤翎,五的叫做凤毛。他又自己解嘲道:“我有这五个儿子,做乌龟忘八的也有,做官做吏的也有。我如今一人分与他二三万两,使他各人造所大房子,前园后池。我老人家带了些歌童清客,五日一转,轮流供给,尽可以乐余生,做个陆贾了。”有那相爱的亲友道:“你是该快乐的了。但这五个贤郎,该请名师良友,叫他潜心读书,以取上第。”群妾们也有劝的。 堂上虽朱紫,膝前犹布衣。好因焚刺力,万里试鹏飞。 他仰天大笑道:“读甚幺书,读甚幺书!只要有银子,凭着我的银子,三百两就买个秀才,四百是个监生,三千是个举人,一万是个进士。如今那个考官,不卖秀才,不听分上?监生是直头输钱的了,乡试大主考要卖,房考用作内帘是巡按,这分上也要五百。定入内外帘是方伯,无耻的也索千金。明把卖举人做公道事。到后边外面流言得凶,御史将房官更调,他两下又自行打换,再没个不卖的,只要有钱。起初用了三千,又是一万得了出身。拼得个软膝盖谄人跪人,装了硬脸皮打人骂人,便就抓得钱来。上边手松些,分些与上司,自然不管我。下边手松些,留些与下役,自然寻来与我。 打开幸路,跳入名场。当今之时,只有孔方。 “到那时,一本十来倍利。拿到家中,买田置产畜妾,乐他半生,这便是肖子,读甚幺书!若要靠这两句书,这枝笔,包你老死头白。你看从来有才的毕竟奇穷,清官定是无后。读甚幺书,做甚清官!”家中还沽名,一个经学,一个乡学。经学先生在馆里,学生在嫖场赌场里。乡学先生在馆里,学生在奶娘房里。大的次的年纪大些,趁着自己做京官,一半银子,一半分上,也进了个学。到科举时,正考有优劣的,不敢惹他,遗才出去不取得。直到大收,一人用了八十金,去钻房考,买题目关节。晓得儿子来不得,寻拟题,要先生改,要儿子记,图个撞着。那大儿子知机,晓得记也不曾记得,撞也料撞不着。自用了六七两银子,自向供给所去进场,点进头门,自有人招接。进去高卧一日,两个半夜。也有粥饭粉汤,还有题目纸,馒头果饼。监军相随,三场喜得完名全节。二郎不识嗅,进了三门,落了号。记出文字来等题目,不期不对。他道题目差,文章是,也写了两篇。到后来记的忘了,没得写,只得歇手,弄个墙上先揭晓。害这房考,在里面寻个头昏,还去别房搜不得。鸿飞正冥冥,弋人何所觅。到场后,买主赖他关节不灵。卖主说他误事,没科举哄我。一个查不出朱墨卷,一个明是贴出,难说个不误事。虽赖得些,也费了四五千金。 敲剥聚脂膏,浪把科名觊。原从空中来,自向巧中去。 到底大郎识嗅,道:“父亲原不叫我读书。道三千举人,一万进士。如今做不来,只拣省些的做做,一千七百,弄个中书罢。”吕主事道:“这是没择钱的生意。还是举人,本钱多些,后来弄个知县通判,所得还大。”大郎道:“这使不得。要到下科,还要捱个岁考。你又费钱,我又吃力。若说中书费重,便四百两纳个儒士,弄个简较,就是有司。有钱的只是中书,还有体面。你若不依我,定要买举人,你买成了,到临时只不进去考,你自折银子。”拗不过,只得纳中书。喜得改换头角,在缙绅中走了。第二个仍前干科举。怕他来不得,用了二百两,买编号书吏,联号,七个同号。每篇百金,中出再谢。还又用钱与誊录书手,加意誊,用钱派在关节房官房内。不知遇了个撞太岁,拿个假关节来,竟撮了几十两去。场中不中,早已破费千金。吕主事气得紧,将来把做废物。他也巴不得丢手,且喜书上笨,盘算上清,且自去放债经营去了。 封侯自有骨,田舍人可为。何若事毛锥,尝添沦落悲。 喜得第三个儿子,是他爱妾所生,小时极聪明,生得秀雅。他自不肯把书去苦他。倒是其妾上紧要他读书,厚供先生叫作文字。到十四五岁,也写得两句出,先生盛称是个奇才大物。涂得篇文字、凑了个铜钱,也早早进了学。他就侍才做物,见刻文不直便义,见先辈便道腐物滞物。季考堂考,他拿定魁解之才,自然前列,不须人力。那父亲母亲放下心下,暗里为他请托。取得个前列,就认做自己的,越发夸大。从此不从先生了,只是结社。这社中夙弊,只是互相标榜。有那深心的,明怪他狂,却肥拱景他。他又认真刊了两篇胡说文字作贽,厚礼去求某老先生某老名公作序。每日披巾玉结,大轿高盖,毡包俊仆,跟拥拜客,送礼请酒。结交名士,都是厚往薄来,勉强亲热。 结交须黄金,金尽名乃起。还愁轻薄儿,以我作玩具。 家中见他交游多,又大言不惭,认做有才。有时不来衬副,自然失利。 他却大骂瞎眼主司,全不自愧。家里要替他买廪,他道:“就中了,要廪做甚幺!以我之材,决不至打破鼓田地。”父亲不相信,用了百金,弄个科举第二。他道这我分所当得,还暗里埋怨父亲,错使了银子。 一片狂奴态,其中未必有。大言不惧人,颜甲十重厚。 到将进场,他道两个哥哥每次折银数千,我不要你买举人,只拿几千与我供出场嫖资。父亲也与他千金,还自己随他到省。道官办圆领不经穿,自己的他不屑穿,在家寻了一套京屯,一套怀素备用。又带了许多尺头、犀玉、杯、银器玩物,备送座师外,几百银子听用。到省头场出来,对父亲道:“稳稳还你一个解元。”三场喜得苟完,就带了清客陪堂,寻些娈童美妓,自去顽耍去了。揭晓这夜,吕主事与几个陪堂,痛饮彻夜,开门待报。他也在妓家,吃通宵待报。家里有人知他家是历科弄手脚的,都先来报。有恨他家的,故意以报为名,将他窗户什物打碎。及榜挂出,并没大名。 富贵虽有命,功名也仗才。君家固谫劣,岂易上金台。 在妓家,把主试大骂。父亲邀他回去不去。道:“无颜归故国,只有银子可留几千,我暂在外边解闷。”吕主事只得将原带银两尽行与他。他却在外边求名妓,落赌场。银两用尽,便写票转借。九折五分钱都不论,惜来随手用完。吕主事与其妾计议,急与他成亲,要收拢他。不知习与性成,竟收不住了。第四个儿子,是吕主事做官时生的。看见银子容易,看惯骄侈,读书不曾有成,单学得些摇摆。每日饮食,只图个丰盛,也不论钱。穿衣服只要新,也不论价。父亲见前边三个儿子都不能成功,意思要他读书。他道:“三个哥哥都不读书,偏要我读书。”特为他请先生,供给先生,落得读书。他只不去,还要捉先生陪游山吃酒。那先生也是有人心的,觉得虚糜他馆谷,心甚不安。请他来讲书作文,他便发话道:“吃我家饭,收我家束修罢了,苦苦来逼人做甚?”父亲来查功课,先生遮掩不来,也只说令郎是个堂堂乎张也,只习外貌,不甚留心书上。他知道了,竟绝了先生供给,饿了两日。先生也竟就辞了馆去。 醴酒已不设,穆生安可留。所惜不学儿,襟裾而马牛。 他的癖是在房屋衣饰上。他每日兴工动作,起厅造楼,开池筑山。弄了几时,高台小榭,曲径幽蹊,也齐整了。一个不合意,从新又拆又造,没个宁日。况有了厅楼,就要厅楼的妆点;书房,书房的妆点;园亭,园亭的妆点。桌椅屏风,大小高低,各处成样。金漆黑漆,湘竹大理,各自成色。还有字画玩器、花觚鼎炉、盆景花竹,都任人脱骗,要妆个风流文雅公子。起初吕主事也要把园亭池沼,恰悦老景,也来指点帮衬他。到见用银子,也觉心疼。要他收手,已收不住了。原是好嚼的,喜得不自吃,好请客。却也不是正客,是些狎客之流,却也每日烹宰。还又征歌选伎,做起梨园服色来。在席看了,也眼热,思量下场。奈是人儿矬小,面孔搜。妆旦丑,妆生不风月,妆外不冠冕,妆净不魁伟,只有丑相宜些。况且从来丑没甚大曲子,他这喉咙,还可捱去。他就硬记五七日,也记有一二出。弋阳腔“驻云飞”,极是好唱好听,他就做个招商店酒保,众陪堂帮衬。喜得这副面皮,不扮也就是,拜跪也活脱,这段是他一生长技了。家中每做戏,这一出他定是要做的。一日正在那厢妆这丑态,不期父亲到来,远远见了,甚是大恼,到场上大骂。他不慌不忙,呆看这花面道:“老爷讲的,拚得个软膝盖跪人谄人。今日试演一试演,想你们这些做官的,在堂上面孔还花似我,门背后膝盖软似我。逢场作戏,当甚幺真?”吕主事作色要打,他竟是一溜风走了。 顽妻劣子,无法可治。悔是从前,训海欠是。这个光景,已如斯了。 那第五个贤郎,自小生来痴懵,除了觅梨讨枣,也自聪明。只读《百家姓》,一句读了一日。到大来真叫其笨如驴,一毫世故不晓。在人前,一句话说不出。见人行礼,定要家人指拨。与人吃酒行令,只是认罚而已。偏娶得一个极风流标致娘子,会识会算,能写能诗。撞着这拨不动泥块头,甚是懊恼。况且蠢俗逼人,开口惹厌,动口惹恼。枕席之间,也没一毫情趣。所以起初昏昏闷闷,也只是怨。到后面见这呆物可以欺瞒,可以钳制。这呆物好酒,尝耍他吃个酩酊,人事不知。也好色,偷丫头,缠小厮。故意丢两个丫头小厮与他,自己另寻风月。家主既蠢,家事自不能料理,全靠内人。内人既自己有隐病,威令难行。田产租息,付之奴仆,也只有日损了。 贪婪得长享,世无此天理。不教有贤子,世无此人理。 不到五七年,这做中书的,在京中遵父亲的教,只是奉承人,拿钱去结识人。在本府做个敛分子的头,在里边忙忙的出知单、管置酒、管做轴、送下程、送贺礼赆礼。自己分子,那里躲得一分?只落得日日在绪绅中吃酒作揖,还又去营钻史馆办事,实录纂修,都是银子做来。家私也费去一半。因要借钦差阔一阔,讨一江西差,行至九江,风狂舟坏,死于水中。 风急长江白昼昏,波狂无复布帆存。 骑鲸一往悲难返,下报当年久滞魂。 第二个儿子,听了父亲这句话,只要有钱,不舍吃,不舍穿,不舍用。 把家人逼去做田庄,凡是少租欠债,一忽不饶。又用了几个不好家人,在庄子上收留些无籍之徒,做些没本钱生意。二公子也贪小便宜,收他些月钱管他。到事发,这家人怕搜出来,都寄顿在主家。那二公子还只道这为民的主事,还有声势,可以遮盖得事来,竟收了。想道,这干脱不命出,这孔藏归我。不期到官一打一招,供在他家。知县就是仪真科举不取的秀才,他只按法。做了窝囤,二公子已不得出监门了。 为盗托冠裳,满橐可无患。为盗恃攫夺,罪戾何可免。 吕主事虽说是个乡绅,为民的不便见官。拿钱央人,当不得县尊作主,这个儿子虽生犹死了。第三个着了迷,在嫖赌中走不出。嫖还犹可,一日不过去两数,就打差也还有限。到那赌,刘毅一掷百万,是顷刻间可以破家的。他赌到高兴,没钱他把田产来出注。一注几亩,一注几间,可也输个尽绝。还又因在这里用?了功夫,书不曾读,到岁考竟奉还了。吕主事不好读书,所以连读书子弟,也不读书。 朱弦久不操,手涩若在棘。为学不日新,何以免一黜。 第四公子,园池亭树,已整齐了,只是箱笼日空了。古玩器物日增了,手底极干了。学成这副奴颜婢膝,不做官也没处用。喜得门前这些清客,没光景也不上门,拆拽的人少。却也有个看房子吃不得,有古玩看不得光景。 谁云灾土木,还作一身灾。容膝亦已足,高巍何为哉。 到第五个公子,痴蠢不晓读书,不晓营家。又不晓谈琴着棋,游山玩水,以消白昼。娘子自要活动,放他一路。酒不离口,色不离身。人是金石形骸,也要消坏,竟成弱症身亡,年少无子。 持螯暗藏身,倚翠乐年光。血肉能几何,日经双斧戕。 当日吕主事,倚着挖得这许多百姓商贾的脑髓。家下有五个儿子,真叫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只为自己贪财克剥,寡廉鲜耻,做个好样子,又不肯教他读书习上。黄山谷道:“士人三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盖人家子弟,读得两句书,便明道理知应对,在人前也不俗。就是少年,把书拘束他收拾他身心,不至胡思妄作,入非礼之场。所以人家教子第一件,教子令他读书是第一件。不叫他读书,只替他钻营,增他怠惰之心,惹出身家之祸,尤是不可。吕主事自己既无好样子,儿子又不叫读书,所以当日倚着有钱有子,要似陆贾邀游五子之间。不料这五子,或是身亡,或是家破。到处只见凄凉,那得快活。未尝不怨天下肯佑他光景,不知都是自己不是。 既鲜积德,又无远谋。人之不臧,天乎何尤。 所以古人道:“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贫穷无以自立,只有读书守分,可以立身,富厚子弟,习于骄奢,易至愚荡。只有读书循理,可以保家。得来钱财有道,能教子孙,是个顺取顺守,可以久长。得来钱财无道,能教子孙,是个逆取顺守,还可不失。若只逞一己贪婪暴戾,又有不肖子孙相继,未有不败者也。 [book_title]第八回 假虎威古玩流殃 奋鹰击书生仗义 石火光中暂欠伸,百年飘忽类轻尘。富责倘来宜任运,问人何事苦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