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醒世姻缘传 [book_author]西周生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69687 [book_dec]原名《恶姻缘》。长篇小说。清佚名撰。一百回。现存最早的同治庚午刻本题“西周生辑著”。杨复吉《梦阑琐笔》引鲍以文云:“留仙尚有《醒世姻缘》小说。”但作者是否即蒲松龄,尚无定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未提此书。今人路大荒、黄肃秋、金性尧等人持否定态度,认为明末章丘人著,书叙一冤仇相报的两世姻缘故事。历史背景自明英宗正统年间至宪宗成化以后。二十二回前叙前世姻缘:武城县官僚地主之子晁源,曾射死一只仙狐。又娶娼妓珍哥为妾,纵妾虐妻,致妻计氏自缢而死。二十三回后,叙今世姻缘,地点移至绣江县明水镇。晁源托生为狄希陈,仙狐托生为狄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狄妾童寄姐,珍哥托生为妾婢珍珠。结果珍珠为寄姐逼死,狄希陈备受素姐、寄姐虐待。素姐的酷虐尤甚,棒打、针刺、火烧,无所不用其极。后经高僧点明因果。狄希陈诵万遍《金刚经》方解除宿孽。以一个家庭为中心,暴露黑暗现实,反映广阔社会生活。全书用山东方言写成,语言流畅生动,具有浓厚地方特色。然书中充满因果报应思想。有乾隆年间刻本、同治九年(1870)重刻本、光绪二十二年(1894)上海书局排印本。一九八一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黄肃秋校注本(后附徐志摩、胡适等人作者考证十篇可参考)。 [book_img]Z_15059.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晁大舍围场射猎 狐仙姑被箭伤生 公子豪华性,风流浪学狂。律身无矩度,泽口少文章。 选妓黄金贱,呼朋绿蚁忙。招摇盘酒肆,叱咤闯围场。 冶服貂为饰,军装豹作裳。调词无雪白,评旦有雌黄。 恃壮能欺老,依强惯侮良。放利兼渔色,身家指日亡! 圣王之世,和气熏蒸,出生一种麒麟仁兽,雄者为麒,雌者为麟。那麒麟行路的时候,他拣那地上没有生草的去处,没有生虫的所在,方才践了行走,不肯伤害了一茎一草之微,一物一虫之性。 这麒麟虽然是圣王的祥瑞,毕竟脱不了禽兽之伦。人为万物之灵,禀赋天之灵根善气而生。天地是我的父母,万物是我的同胞,天地有不能在万物身上遂生复性的,我还要赞天地的化育。所以那样至诚的圣人,不特成己成人,还要陶成万物,务使大乔蠢动,物物得所,这才是那至诚仁者的心肠。若是看得万物不在我胞与之内,便看得人也就在我一膜之外,那还成个大人? 所以天地间的物,只除了虎狼性恶,恨他吃人;恶蛇毒蝎,尾能螫人;再有老鼠穴墙穿屋,盗物窃粮,咬坏人的衣服书籍;再是蝇蚊能伥肤败物。这几般毒物,即使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面前,也要活活敲死,却也没甚罪过。若除此这几种恶物,其余飞禽走兽,鳞介昆虫,无害于人,何故定要把他残害?人看他是异类,天地看来都是一样生机。也不必说道那鸟衔环、狗结草、马垂缰、龟献宝的故事,只说君子体天地的好生,此心自应不忍。把这不忍的心扩充开去,由那保禽兽,渐至保妻子,保百姓。若把这忍心扩充开去,杀羊不已,渐至杀牛;杀牛不已,渐至杀人;杀人不已,渐至如晋献公、唐明皇、唐肃宗杀到亲生的儿子。不然,君子因甚却远庖厨?正是要将杀机不触于目,不闻于耳,涵养这方寸不忍的心。所以人家子弟,做父母兄长的务要从小葆养他那不忍的孩心,习久性成,大来自不戕忍,寿命可以延长,福禄可以永久。 当初山东武城县有一个上舍,姓晁名源,其父是个名士,名字叫做晁思孝,每遇两考,大约不出前第。只是儒素之家,不过舌耕糊口,家道也不甚丰腴。将三十岁生子晁源。因系独子,异常珍爱。渐渐到了十六七岁,出落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真是何郎傅粉三分白,荀令留裾五日香。只是读书欠些聪明,性地少些智慧,若肯把他陶熔训诲,这铁杵也可以磨成绣针。无奈其母固是溺爱,这个晁秀才爱子更是甚于妇人。十日内倒有九日不读书,这一日还不曾走到书房,不住的丫头送茶、小厮递果,未晚迎接回家。如此蹉跎,也还喜得晁源伶俐,那“上大人丘乙己”还自己写得出来。后来知识渐开,越发把这本《千字文》丢在九霄云外,专一与同班不务实的小朋友游湖吃酒,套雀钓鱼,打围捉兔。晁秀才夫妇不以为非。幸得秀才家物力有限,不能供晁源挥洒,把他这飞扬泄越的性子倒也制限住几分。 晁秀才连科不中,刚刚挨得岁贡出门。那时去国初不远,秀才出贡,作兴旗扁之类,比如今所得的多,往京师使费,比如今所用的少,因此手头也渐从容。随与晁源娶了计处士的女儿计氏为妻。 晁秀才与儿子毕姻以后,自己随即上京廷试。那时礼部大堂缺官,左侍郎署樱这侍郎原做山东提学,晁秀才在他手内考过案首。见了晁秀才,叙了些间阔,慰安了几句,说道:“你虽然不中,如今年纪不甚大,你这仪表断不是个老教授终身的。你如今不要廷试,坐了监,科他一遍科举,中了更好,即不中,考选有司,也定然不在人下。况我也还有几年在京,可以照管着你。”晁秀才听了这篇说话,一一依从。第二年,进了北常揭了晓,不得中,寻思道:“老师望我中举,举既不得中,若不趁他在京,急急考就了官,万一待他去了,没了靠山,考一个州县佐贰,读书一场,叫人老爷,磕头参见,这也就苦死人了!”遂与侍郎说了这个实情。侍郎以深也为然。 晁秀才随赴吏部递了呈,投了卷。吏部司官恰好也是侍郎的门生,侍郎预先嘱托了,晁秀才方才同众赴考。出的题目是“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晁秀才本来原也通得,又有座师的先容,发落出来,高高取中一名知县。晁秀才自家固是欢喜,侍郎也甚有光彩。晁秀才又思量道:“我虽是考中了知县,缺的美恶就如天上地下一般,何不趁老师在京,急急寻个好地方选了?又待何时!”随即挖了年,上了卯。怎当他造化来到,冢宰缺员,把礼部左侍郎推了吏部尚书。次年四月大选,晁秀才也不用人情,也不烦央挽,竟把一个南直隶华亭县的签,单单与晁秀才掣着。 这个华亭是天下有名的大县,甲科中用许多物力谋不到手的。晁秀才气也不呵一口,轻轻得了。报到家中,亲戚朋友那个肯信?说:“这个华亭县,自古来都是进士盘踞住的,那有岁贡得的?”报喜人嚷街坊,打门扇,要三百两,闹成一片。不两日,见了邸报,却道真真不差!将报子挂了红,送在当日教学的书房内供给,写了一百五十两的谢票,方才宁贴。 武城县这些势利小人听见晁秀才选了知县,又得了天下第一个美缺,恨不得将晁大舍的卵脬扯将出来,大家扛在肩上;又恨不得晁大舍的屁股撅将起来,大家舔他粪门。有等下户人家,央亲傍眷,求荐书,求面托,要投做家人。有那中户人家,情愿将自己的地土,自己的房屋,献与晁大舍,充做管家。那城中开钱桌的,放钱债的,备了大礼,上门馈送。开钱桌的说道:“如宅上用钱时,不拘多少,发帖来小桌支龋等头比别家不敢重,钱数比别家每两多二十文。使下低钱,任凭拣换。”那放债的说道:“晁爷新选了官,只怕一时银不凑手。”这家说道:“我家有银二百。”这家说道:“我家有三百,只管取用。利钱任凭赐下。如使的日子不多,连利钱也不敢领。”又有亲眷朋友中,不要利钱,你三十,我五十,络绎而来。 这个晁大舍原是挥霍的人,只因做了穷秀才的儿子,叫他英雄无用武之地。想起昔日向钱铺赊一二百文,千难万难,向人借一二金,百计推脱,如今自己将银钱上门送来,连文约也不敢收领,这也是他生来第一快心的事了!送来的就收,许借的就借。来投充的,也不论好人歹人,来的就收。不十日内,家人有了数十名,银子有了数千两。日费万钱,俱是发票向各钱桌支用。用了二百五十两银买了三匹好马,又用了三百两买了六头走骡,进出骑坐,买绫罗、制器皿,真是钱可通神!不上一月之内,把个晁大舍竟如在槐安国做了驸马的一般。随即差了一个旧小厮晁书,带了四个新家人祝世、高升、曲进才、董重,携了一千两银子,进京伺候晁秀才使用。 晁秀才选了这等美缺,那些放京债的人每日不离门缠扰,指望他使银子,只要一分利钱,本银足色纹银,广法大秤称兑。晁秀才一来新选了官,况且又是极大的县,见部堂,接乡宦,竟无片刻工夫做到借债的事。日用杂费也有一班开钱铺的愿来供给,所以不甚着急,应酬少有次序。晁书领了四个家人,携了一千两银子,刚刚到京。有了人伺候,又有银子使用,买尺头,打银带,叫裁缝,镶茶盏,叫香匠作香,刻图书,钉幞头革带,做朝祭服,色色完备。对月领了文凭,往东江米巷买了三顶福建头号官轿,算计自己、夫人、大舍乘坐;又买了一乘二号官轿与大舍娘子计氏乘坐,俱做了绒绢帏幔。买了执事,刻了封条,顺便回家到任。家主不在家,家中尚且万分气势,今正经贵人到了,这煊赫是不消说起的了。接风送行,及至任中,宦囊百凡顺意,这都不为烦言碎语。 且说晁大舍随了父亲到任,这样一个风流活泼的心性,关在那县衙里边,如何消遣?到有一个幕宾,姓邢,河南洧川县人,名字叫做邢宸,字皋门,是个有意思的秀才。为人倜傥不羁,遇着有学问、有道理的人,纵是贫儒寒士,他愈加折节谦恭。若是那等目不识丁的人,村气射人的,就是王侯贵戚,他也只是外面怕他,心内却没半分诚敬。晁大舍道自己是个公子,又有了银钱,又道邢生是他家幕客,几乎拿出“伯颜大叔侍文章”的脸来。那邢生后来做到尚书的人品,你道他眼里那里有你这个一丁不识的佳公子!所以晁大舍一发无聊。在华亭衙内住了半年光景,卷之万金,往苏州买了些不在行玩器,做了些犯名分的衣裳,置了许多不合款的盆景,另雇了一只民座船,雇了一班鼓手,同了计氏回家。 向日那些旧朋友都还道是昔日的晁大舍,苦绷苦拽,或当借了银钱,或损折了器服,买了礼,都来与晁大舍接风,希图沾他些资补。谁知晁大舍道这班人肩膀不齐了,虽然也还勉强接待,相见时,大模大样,冷冷落落,全不是向日洽浃的模样。一把椅朝北坐下,一双眼看了鼻尖,拿官腔说了两句淡话,自先起身,往外一拱。众人看了这个光景,稍瓜打驴,不免去了半截。那些新进的家人见了主人这个意思,后来这伙人再有上门的,也就不得其门而入了。况又六千两银子买了姬尚书家大宅,越发“侯门深似海,怎许故人敲”! 这些故友不得上门,这还是贵易交的常情,又寻思富易妻起来。那个计氏,其父虽然是个不曾进学的生员,却是旧家子弟。那计氏虽身体不甚长大,却也不甚矮小;虽然相貌不甚轩昂,却也不甚寝陋;颜色不甚莹白,却也不甚枯黧;下面虽然不是三寸金莲,却也不是半朝銮驾。那一时,别人看了计氏到也是寻常,晁大舍看那计氏却是天香国色。计氏恃宠作娇,晁大舍倒有七八分惧怕。如今计氏还是向来计氏,晁大舍的眼睛却不是向来的眼睛了!嫌憎计氏鄙琐,说道:“这等一个贫相,怎当起这等大家!”又嫌老计父子村贫,说道不便向高门大宅来往。内里有了六七分的厌心,外边也便去了二三分的畏敬。 那计氏还道是向日的丈夫,动起还要发威作势,开口就骂,起手即打。骂时节,晁大舍虽也不曾还口,也便睁了一双眼怒视。打时节,晁大舍虽也不敢还手,也便不象往时遇杖则受,或使手格,或竟奔避。后来渐渐的计氏骂两句,晁大舍也便得空还一句。计氏赶将来采打,或将计氏乘机推一交,攮两步;渐渐至于两相对骂,两相对打。后来甚至反将计氏打骂起来。往时怕的是计氏行动上吊,动不动就抹颈;轻则不许入房,再不然,不许上床去睡。这几件,如今的晁大舍都不怕了。恨不得叫计氏即时促灭了,再好另娶名门艳女。那怕你真个悬梁刎颈,你就当真死了,那老计的父子也来奈不动他。若说到念经发送,这只当去了他牛身上一根毛尾。他往时外边又没处去,家中只得一间卧房,卧房中只得一床铺盖,不许入房,不许同睡,这也就难为他了。他如今到处书房,书房中匡床罗帐,藤簟纱衾;无非暖阁,暖阁内红炉地炕,锦被牙床。况有一班女戏常远包在家中,投充来清唱龙阳,不离门内。不要说你闭门不纳,那计氏就大开了门,地下洒了盐汁,门上挂了竹枝,只怕他的羊车也还不肯留祝所以计氏也只待“张天师抄了手——没法可使了”。 计氏的胆不由的一日怯一日,晁大舍的心今朝放似明朝。收用了一个丫头,过了两日,嫌不好,弃吊了;又使了六十两银子取了一个辽东指挥的女儿为妾,又嫌他不会奉承,又渐渐厌绝了。每日只与那女戏中一个扮正旦的小珍哥大热。 这个小珍哥,人物也不十分出众,只是唱得几折好戏文。做戏子的妓女甚是活动,所以晁大舍万分宠爱。托人与忘八说情,愿不惜重价,要聘娶珍哥为妾。许说计氏已有五六分的疾病,不久死了,即册珍哥为正。珍哥也有十分要嫁晁大舍的真心,只是忘八作势说道:“我这一班戏通共也使了三千两本钱,今才教成,还未撰得几百两银子回来。若去了正旦,就如去了全班一样了,到不如全班与了晁大爷,凭晁大爷赏赐罢了。”又着人往来说合,媒人打夹帐、家人落背弓、陪堂讲谢礼,那羊毛出在羊身上。做了八百银子,将珍哥娶到家内。 那计氏虽也还敢怒敢言,当不起晁大舍也就敢为敢做。计氏不肯降心,珍哥不肯逊让,晁大舍虽然有财有势,如此家反宅乱,也甚不成人家。听了陪客董仲希计策,另收拾了一处房子,做衣裳,打首饰,拨家人,买婢妾,不日之间,色色齐备,将珍哥居于其内。晁大舍也整月不进计氏内边去了。渐渐至于缺米少柴,反到珍哥手内讨缺。计氏也只好“哑子吃了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一日,正是十一月初六冬至的日子,却好下起雪来。晁大舍叫厨子整了三四桌酒,在留春阁下生了地炉,铺设齐整,请那一班富豪赏雪。渐渐众客齐集拢来,上了座。那一班女子弟俱来斟酒侑觞,这日不曾扮戏。这伙人说的无非是些奸盗诈伪之言,露的无非是些猖狂恣纵之态,脱不了都是些没家教、新发户混帐郎君。席间上了一道儿恽,因此大家说道:“今冬雉兔甚多,狼虫遍野,甚不是丰年之兆。”你一言,我一语,说道:“各家都有马匹,又都有鹰犬,我们何不合伙一处打一个围顽耍一日?”内中有一个文明说:“要打围,我们竟到晁大哥庄上。一来那雍山前后地方宽阔,野兽甚多;也还得晁大哥作个东道主人方好。”晁大舍遂满口应承。讨出一本历日,拣了十一月十五日宜畋猎的日子。约定大家俱要妆扮得齐整些,象个模样。卯时俱到教场中取齐发脚。也要得一副三牲祭祭山神土地,还得一副三牲祭旗。晁大舍道:“这都不打紧,我自预备。”约期定了。吃至次日五更天气,雪渐下得小了,也有往家去的,也有在晁家暖房内同女戏子睡的。 晁大舍吃了一夜酒,又与珍哥做了点风流事件,一觉直睡到申时方起。前面借宿的朋友也都去了。晁大舍也不曾梳洗,吃了两碗酸辣汤,略坐了一会,掌上灯来,那宿酒也还不得十分清醒,又与珍哥上床睡了,枕头边说起十五日要大家到雍山打围,到庄上住脚,须得预先料事。珍哥问了详细,遂说道:“打一日,我也要去走一遭,散散我的闷气。”晁大舍说:“你一个女人家,怎好搭在男人队里?且大家骑马,你坐了轿,如何跟得上?”珍哥说:“这伙人,我那一个写不出他的行乐图来!十个人倒有十一个是我相处过的。我倒也连这伙人都怕来不成!若说骑马,只怕连你们都还骑不过我哩!每次人家出殡,我不去妆扮了马上驰骋?不是‘昭君出塞’,就是‘孟日红破贼’。如今当真打围,脱不了也是这个光景,有甚异样不成!”晁大舍说道:“你说的有理。得你去,越发觉得有兴趣些。你明日把那一件石青色洒线披风寻出来,再取出一匹银红素绫做里,叫陈裁来做了,那日马上好穿。”珍哥笑道:“我的不在行的哥儿!穿着厂衣去打围,妆老儿灯哩!还问他班里要了我的金勒子,雉鸡翎,蟒挂肩子来,我要戎妆了去。”晁大舍枕头上叫道:“妙!妙!妙!咱因甚往他班里去借?淹荠燎菜的,脏死人罢了!咱自己做齐整的。脱不了也还有这几日工夫哩。”枕头边两个彼此掠掇将起来。 晁大舍次早起身,便日日料理打围的事务,要比那一起富家子弟分外齐整,不肯与他们一样。与珍哥新做了一件大红飞鱼窄袖衫,一件石青坐蟒挂肩;三十六两银子买了一把貂皮,做了一个昭君卧兔;七钱银做了一双羊皮里天青劈丝可脚的革翁鞋;定制了一根金黄绒辫?呈带;带了一把不长不短的11银顺刀;选了一匹青色骟马,使人预先调习。又拣选了六个肥胖家人媳妇,四个雄壮丫头,十余个庄家佃户老婆,每人都是一顶狐皮卧兔,天蓝布夹坐马,油绿布夹挂肩,闷青布皮里?翁鞋,?呈带腰刀,左盛右插。又另拣了一个茁壮婆娘,戎妆齐整,要在珍哥马后背标为号。晁大舍自己的行头并家人庄客的衣服一一打点齐备。又预先向镇守刘游击借下三十匹马、二十四名马上细乐。除自己家里的鹰犬,仍向刘游击借了四只猎犬、三连鹰叉。差人往庄上杀了两三口猪、磨了三四石面,准备十五日打围食用。 到得十一月十日卯时前后,那十余家富户陆续都到了教场,也都尽力打扮,终须不甚在行。未后晁大舍方到,从家中摆了队伍:先是一伙女骑摆对前行,临后珍哥戎妆骑马,后边标旗紧随,标后又有一二十匹女将护后,方是晁大舍兵队起行。步法整齐,行列不乱。分明是草茆儿戏,到象细柳规模。众人见了,无不喝彩。 下了马,与珍哥向众人相见。众人虽俱是珍哥的旧日相知,只因从良以后,便也不好十分斗牙拦齿。说了几句正经话,吃了几杯壮行酒。晁大舍恐众人溷了他的精骑,令各自分为队伍,放炮起身。不一时,到了雍山前面,■丽定围常只见:马如龙跃,人似熊强。虎翼旗列为前导,荡漾随风;豹尾幡竖作中坚,飘扬夺目。熹鹰绁犬,人疑灌口二郎神;箭羽弓蛇,众诧桃园三义将。家丁庄客,那管老的、少的、长的、矮的、肥胖的、瘦怯的,尽出来胁肩谄笑,争前簇拥大官人;仆妇养娘,无论黑的、白的、俊的、丑的、小脚的、歪辣的,都插入争妍取怜,向上逢迎小阿妈。大官人穿一件鸦翎青袄,浅五色暗绣飞鱼;小阿妈着一领猩血红袍,细百纳明挑坐蟒。大官人骑追风??耳,手持一根浑铁棒,雄赳赳抖擞神威;小阿妈跨耀日骄骢,腰悬两扇夹皮牌,怒狠狠施为把势。谁知侠女兴戎,比不得萧使君逡巡殁茸,那滕六神那敢涌起彤云?况当凶星临阵,还不数汉桓侯遏水断桥,若新垣平再中景日。封狼暴虎,逐鹿熏狐,?载者欢声动地;品箫炙管,击鼓鸣金,振旅者歌韵喧天。正是人生适意贵当时,纵使乐极生悲那足计! 随惊动了许多獐狍麂鹿、雉兔獾狼。大家放狗撒鹰,拈弓搭箭,擒的擒,捉的捉,也拿获了许多。 谁知这雍山洞内,久住有一个年久的牝狐,先时寻常变化,四外迷人。后来到一个周家庄上,托名叫是仙姑,缠住了一个农家的小厮,也便没有工夫再来雍山作孽,不过时常回来自家洞内照管照管。有时变了绝色的佳人,有时变了衰残的老媪,往往有人撞见。那日恰好从周家庄上回来,正打围场经过,见了这许多人马,猎犬苍鹰,怎敢还不回避?谁知他恃了自己神通广大,又道是既已变了人像,那鹰犬还如何认得?况又他处心不善,久有迷恋晁大舍的心肠。只因晁大舍庄内佛阁内供养一本朱砂印的梵字《金刚经》却有无数诸神护卫,所以不敢进他家去。今见晁大舍是个好色的邪徒,带领了妓妾打围,不分男女,若不在此处入手,更待何时?随变了一个绝美娇娃,年纪不过二十岁之下,穿了一身缟素,在晁大舍马前不紧不慢的行走。走不上两三步,回头顾盼,引得晁大舍魂不附体,肚里想道:“这雍山前面,我都是认识的人家,那里来这个美女?看他没人跟随,定然不是大家宅眷;一身重孝,必定是寡妇新丧。真是奇货可居。弄得到家,好与珍哥称为二美。左英右皇,这也是风流一世!” 正在忖度模拟,谁想这样皮囊幻相,只好哄那愚夫的肉眼。谁知那苍鹰猎犬的慧目把这狐精的本看得分明,猎犬奔向前来,苍鹰飞腾罩定。狐精慌了手脚,还了本形,鹰犬四面旋绕,无隙可藏,随钻在晁大舍马肚下躲避,原要指望晁大舍救他性命。那知晁大舍从来心性是个好杀生害命的人,不惟不肯救拔,反向插袋内扯出雕弓,拈了羽箭,右手上扯,左手下推,照着马下狐精所在,对镫一箭射去,只听的“嗥”的一声,那狐精四脚登空,从旁一只黄狗向前咬住,眼见的千年妖畜,可怜一旦无常!从狗口里夺将下来,杂在猎获的禽兽队内,收军敛马,同回庄上吃饭。 凯旋回到城内,还都到了晁家宅上。珍哥同一班妇女自回后面去了。搬出果菜,大家吃了一回酒。将所得的野味,大家均分了。将射死的狐精独让与晁大舍收下,各将辞谢回家。 晁大舍送客回来,刚刚跨进大门,恍似被人劈面一掌,通身打了一个冷噤;只道是日间劳碌,也就上床睡了。谁知此夜睡后,没兴头的事日渐生来。且听下回接说。 [book_title]第二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血气方刚莫恃强,精神惟恐暗消亡。 再兼残忍伤生类,总有卢医少医方。 却说晁大舍从晚间送客回来,面上觉得被人重重打了一个巴掌一般,通身打了一个冷噤,头发根根直竖,觉得身子甚不爽快。勉强支持了一会,将那分的几只雉兔并那个射杀的死狐交付家人收了,随即进到珍哥房内,没情没绪,垂了头坐在椅上。 那珍哥狂荡了一日回来,正要数东瓜、道茄子,讲说打围的故事,那大舍没投仰仗的,不大做声,珍哥也就没趣了许多,问道:“你回来路上欢欢喜喜的,你如何便恼巴巴起来?你一定又与禹明吾顽恼了。”晁大舍也不答应,只摇了摇头。珍哥又道:“你实是为何?你的脸都焦黄土褐色的,多因路上冒了风寒。我叫人做些酸辣汤,你吃他两碗,热坑上发身汗出,情管就好了。”晁大舍说道:“你叫丫头暖壶热酒来,我吃两大钟,看他怎的。” 丫头拿了四碟下酒的小菜,暖了一大壶极热的酒,两只银镶雕漆劝杯,两双牙箸,摆在卧房桌上。晁大舍与珍哥没一些兴头,淡淡的吃了几大杯,也就罢了。一面叫丫头扫了炕,铺了被褥,晁大舍与珍哥也都上炕睡了。睡去梦中常常惊醒,口中不住呻吟。睡到二更,身上火热起来,说口苦、叫头疼,又不住的说谵语。珍哥慌了手脚,叫丫头点起灯,生了火,叫起养娘,都来看侍。一面差人敲计氏的门,请计氏来看望。 那计氏两三日前听得有人说道,与珍哥做戎衣,买?呈带,要同去庄上打围,又与一伙狐群狗党的朋友同去。计氏闻得这话,口中勉强说道:“打围极好。如今年成作乱,有了杨家女将出世,还怕甚么流贼也先!”心内说道:“这些婆娘,听不得风就是雨!一个老婆家,虽是娼妓出身,既从了良,怎么穿了戎衣,跟了一伙汉子打围?这是故意假说要我生气。我倒没有这许多闲气生来!若是当真同去打围,除了我不养汉罢了,那怕那忘八戴‘销金帽’、‘绿头巾’不成!”把那听见的话也只当耳边风,丢过一边去了。 及至十五日侵早,计氏方才起来,正在床上缠脚,只听得满家热热闹闹的喧哗,又听得那营中借来的二十四名鼓手动起乐来,又听得放了三声铳。计氏问道:“外面是做甚的?如此放炮吹打?”养娘说道:“你前日人说不信,这却是小珍哥同大爷打围去了。”计氏呆了半晌,说:“天下怎有这等奇事!如今去了不曾?”养娘说道:“如今也将待起身。”计氏说道:“待我自己出去看看,果是怎样个行景。” 计氏取了一个帕子裹了头,穿了一双羔皮里的段靴,加上了一件半臂,单叉裤子,走向前来,恰好珍哥晁大舍都已上马行了。计氏出到大门上,闭了一扇门,将身掩在门后,将上半截探出去看望,甚是齐整。计氏又是气,又是恼。 那些对门两舍的妇女也都出来看晁大舍与珍哥起身,也有羡慕的,也有数说的,也有笑话的。看见计氏在门首,大家都向前来与计氏相见。计氏说道:“我还不曾梳洗,大家都不拜罢。”计氏让他们到家吃茶。众妇人都辞住不肯进去,站定叙了句把街坊套话。有一个尤大娘说道:“晁大婶,你如何不同去走走,却闲在家中闷坐?”计氏说道:“我家脸丑脚大,称不起合一伙汉子打围,躲在家中,安我过苦日子的分罢!”有一个高四嫂说道:“晁大婶倒也不是脸丑脚大,只有些体沉骨重,只怕马驮不动你。”又说道:“大官人也没正经。你要尊敬他,抬举他,只在家中尊他抬他罢了,这是甚么模样!他倒罢了,脱不了往时每日妆扮了昭君,妆扮了孟日红,骑着马,夹在众戏子内与人家送殡;只是大官人僧不僧、俗不俗,不成道理。莫说叫乡里议论,就是叫任里晁爷知道,也不喜欢。” 计氏说道:“乡里笑话,这是免不得的。俺公公知道,倒是极喜欢的,说他儿子会顽,会解闷,又会丢钱,不是傻瓜了。俺那旧宅子紧邻着娘娘庙,俺婆婆合我算记,说要拣一个没人上庙的日子,咱到庙里磕个头,也是咱合娘娘做一场邻舍家。他听见了,瓜儿多,子儿少,又道是怎么合人擦肩膀,怎么合人溜眼睛,又是怎么着被人抠屁眼,怎么被人剥鞋。庙倒没去得成,倒把俺婆婆气了个挣。不是我气的极了,打了两个嘴巴,他还不知怎么顶撞俺娘哩!” 高四嫂说道:“大官人这等顶撞晁奶奶,晁爷就不嗔么?”计氏说道:“晁爷还裂着嘴笑哩!还说:‘该!该!我说休去。只当叫人说出这话来才罢了!’这就俺公公管教儿的话了。”高四嫂说道:“晁奶奶可也好性儿,不敢欺;俺小人家依不的!这若是俺那儿这们败坏我,我情知合他活不成!”计氏说:“俺娘没的敢合他强一句么?极的慌,挤着眼,往别处吊两眼泪就是了。只是我看拉不上,倒骂两句打两下子,倒是有的。” 高四嫂说道:“你这们会管教,嗔道管教的大官人做了个咬脐郎!”众人问说:“大官人怎么是个咬脐郎?”一个老鄢说道:“哎哟!你们不醒的。咬脐郎打围,井边遇着他娘是李三娘。如今大官人同着小娘子打围,不中咬脐郎么?”众人说着:“俺那里晓得。怪道人说鄢嫂子知今道古!” 计氏说道:“你还说叫我管教他!我还是常时的我,他还是常时的他哩么?投到娶这私窠子以前,已是与了我两三遭下马威,我已是递了降书降表了。我还敢管他哩!”高四嫂道:“晁大婶,你是伶俐人,我说你听,你倒休要赌气。要不拿出纲纪来,信着他胡行乱做,就不成个人家。抛撒了家业或是淘碌坏了大官人,他撅撅屁股丢了,穷日子是你过,寡是你守。可是说蚂蚱秀才的话,‘飞不了你,跳不了你’。俺家里那个常时过好日子时节,有衣裳尽着教他扎括,我一嗔也不嗔。他待和他睡觉,凭他一夜两夜,就是十来宿,我也知不道甚么是争锋吃醋。要是丢风撒脚,妄作妄为,忘八淫妇,我可也都不饶。” 计氏说道:“他如今红了眼,已是反了,他可不依你管哩!”老鄢说道:“真是一个同不的一个。他高大爷先鬼头蛤蟆眼,你先虎背雄腰的个婆娘,他要做文王,你就施礼乐;他要做桀纣,你就动干戈!他高大爷先不敢在你手里展爪,就是你那七大八,象个豆姑娘儿是的,你降他象钟馗降小鬼的一般。你又自家处的正大,恩威并济,他高大爷再又正经,怎么不好?今大官人象个凶神一般,小娘子登过坛、唱过戏的人,可是说的好?妆出孟日红来,连强盗也征伏了人!这晁大婶小身薄力,到得他两个那里?”高四嫂笑道:“狗!天鹅倒大,海青倒小,拿得住住的!”一边说,一边大家拜了拜,走散。 计氏回到房中,寻思起来,不由人不生气,号天搭地哭了一场,头也不梳,饭也不吃,烧了烧炕睡了。到了这半夜,一片声敲得门响。若是往时,计氏有甚害怕?又是个女人,除了降汉子,别又没有甚么亏心,一发不用惊恐。如今被晁大舍降了两顿,那妇人的阴性就如内官子一般,降怕他一遭,他便只是胆怯,再也不敢逞强。计氏想道:“有甚缘故?如何把门敲得这等紧急?这一定有多嘴献浅的人对那强人说我在大门前看他起身,与街坊妇人说话。这是来寻衅了!我就是到门前与街坊家说几句话,也还强似跟了许多孤老打围丢丑!”把床头上那把解手刀拔出鞘来,袖在袖内,“看他来意如何,若又似前采打,我便趁势照他脑前戳他两刀,然后自己抹了头,对了他的命!”算记停当,挺着身,壮着胆,叫起丫头养娘,开了门,问是怎么的只见一个家人媳妇慌慌张张的说道:“大爷不知怎的,身上大不自在,不省人事,只是谵语,快请大奶奶前去看守!”计氏说道:“他已是与我不相干了。如何打围没我去处,病了却来寻我?日里即如凶神一般,合老婆骑在马上,雄赳赳的,如何就病的这等快?这是忘八淫妇不知定下了甚么计策,哄我前去,要算计害我。你说道:他也不认我是他老婆,我也没有了汉子!真病也罢,假病也罢,我半夜三更,不往前去!若是要处置我,脱不了还有明日!要杀要砍,任你们白日里摆布!若是真病,好了是不消说起;死了时节,他自有他任里爹娘来与淫妇讨命,我也是不管他的!” 那个来请计氏的家人媳妇将计氏的话一五一十学与珍哥。珍哥说道:“王皮好了,大家造化!死了,割了头碗大的疤!有我这们个婆娘,没帐!”虽是口里是这等强,心里也未免几分害怕。晁大舍又愈觉昏沉。珍哥等不得天亮,差了一个家人晁住,去请宣阜街住的杨太医来诊视。 那厚友中,禹明吾在晁家对门住,是个屯院的书办,家里也起了数万家事,与晁大舍近邻,所以更觉的相厚。见晁住请了杨太医先自回来,禹明吾问道:“你趁早那里回来?这等忙劫劫的。”晁住说:“我家大爷自从昨晚送了众位进门,似觉被人脸上打了一个巴掌的,身上寒噤。到了半夜,发热起来。如今不省人事,只发谵语。小人适才往宣阜街请杨太医诊视,他还在家梳洗,小人先来回话。”禹明吾说道:“你家大爷昨日甚是精爽,怎么就会这等病?”即约了附近同去打围的朋友,一个尹平阳,一个虞凤起,一个赵洛陵,四个同到了晁家厅上坐定。杨太医却好也就进门。大家叙了揖,说起昨日怎样同去打围,怎样回来,怎样走散。还说晁大舍怎样自己射杀了一妖狐。杨太医都一一听在肚里。 这个杨太医平日原是个有名莽郎中,牙疼下“四物汤”,肚冷下“三黄散”的主顾;行止又甚不端方,心性更偏是执拗;往人家走动,惯要说人家闺门是非,所以人都远他。偏有晁大舍与他心意相投,请他看玻他心里想道:“晁大舍新娶了小珍哥,这个浪婆娘,我是领过他大教的。我向日还服了蛤蚧丸,搽了gui头散,还战他不过。幸得出了一旅奇兵,刚刚打了个平帐。晁大舍虽然少壮,怎禁他昼夜挑战,迭出不休!想被他弄得虚损极了。昨又打了一日猎,未免劳苦了,夜间一定又要云雨,岂得不一败涂地!幸得也还在少年之际,得四帖十全大补汤,包他走起。”又想道:“我闻得他与小珍哥另在一院居住,不与他大娘子同居,进入内房看脉,必定珍哥出来相见。”又想道:“禹明吾这伙人在此,若同进他房去,只怕珍哥不出来了。”又想道:“这伙人也是他的厚朋友,昨日也曾在一处打围,想也是不相回避的。只是人多了,情便不专。”于是杨太医心内绝不寻源问病,碌碌动只想如此歪念头,正似吊桶般一上一下的思量。 晁住出来说道:“请杨相公进去。”禹明吾等说道:“我也要同进去看看。”晁住说:“房内无人,请众位一同进去无妨。”转过厅堂,才是回廊,走过回廊,方到房前。只见:绿栏雕砌,猩红锦幔悬门;金漆文几,鹦绿绣茵藉座。北墙下着木退光床,翠被层铺锦绣;南窗间磨砖回洞炕,绒条叠代蜚嘧。卧榻中,睡着一个病夫,塌趿着两只眼,咭咭咕咕床横边,立着三个丫头,歪拉着六只脚,唧唧哝哝。铜火盆兽炭通红;金博炉篆烟碧绿。说不尽许多不在行的摆设,想不了无数未合款的铺陈。 晁住前面引路,杨太医随后跟行,又有禹明吾、尹平阳、虞凤起、赵洛陵一同进去。晁住掀起软帘,入到晁大舍榻前,还是禹明吾开口说道:“咱昨日在围场上,你一跳八丈的,如何就这们不好的快?想是脱衣裳冻着了。”晁大舍也便不能作声,只点点头儿。杨太医说道:“这不是外感,脸上一团虚火,这是肾水枯竭的病症。” 五个人都在床前坐定了。杨太医将椅子向床前掇了一掇,看着旁边侍候的一个盘头丫头,说道:“你寻本书来,待我看一看脉。”若说要元宝,哥哥箱子内或者倒有几个,如今说本书,垫着看脉,房中那得有来?那丫头东看西看,只见晁大舍枕头旁一本寸把厚的册叶,取将过来,签上写道“春宵秘戏图”。杨太医说道:“这册叶硬,搁的手慌。你另寻本软壳的书来。若是大本《缙绅》更好。” 那丫头又看了一遍,又从枕头边取过一本书来,签上写是“如意君传”,幸得杨太医也不曾掀开看,也不晓得甚么是“如意君”,添在那册叶上边,从被中将晁大舍左手取出,搁在书上。杨太医也学歪了头、闭了眼妆那看脉的模样。一来心里先有成算,二来只寻思说道:“这等齐整,那珍哥落得受用,不知也还想我老杨不想?”乱将两只手,也不按寸关尺的穴窍,胡乱按了一会,说道:“我说不是外感,纯是内伤。” 禹明吾问道:“这病也还不甚重么?”杨太医说道:“这有甚么正经。遇着庸医错看了脉,拿着当外感,一帖发表的药下去,这汗还止的不住哩,不由的十生九死了!如今咱下对症的药,破着四五帖十全大补汤,再加上人参天麻两样挡戗的药,包他到年下还起来合咱顽耍。”说毕,大家也就出去,各自散了。 晁住拿着五钱银,跟了杨太医去取药。一路走着,对晁住说道:“您大爷这病,成了八九分病了!你见他这们个胖壮身子哩,里头是空的!通象一堵无根的高墙,使根杠子顶着哩!我听说如今通不往后去,只合小珍哥在前面居住,这就是他两个的住宅么?”晁住也一问一对的回话。 取了药回到家中,将药亲交与珍哥收了,说道:“药袋上写的明日,如今就吃。吃了且看投不投,再好加减。”珍哥说道:“他还说什么来?他没说你爷的病是怎么样着?”晁住说道:“他说俺大爷看着壮实,里头是空空的,通象那墙搜了根的一般。‘你合你姨说,差不多罢,休要淘碌坏了他!’珍哥微笑了一笑,骂道:“放他家那撅尾巴骡子臭屁!没的那砍头的臭声!我淘碌他甚么来?”一面洗药铫,切生姜,寻红枣,每帖又加上人参一钱二分。将药煎中,打发晁大舍吃将下去。 谁想歪打正着,又是杨太医运好的时节,吃了药就安稳睡了一觉。临晚,又将药滓煎服,夜间微微的出了些汗,也就不甚谵语了。睡到半夜,热也退了四分。次早也便省的人事了。 珍哥将他怎样昏迷,怎样去请计氏不来,杨太医怎样诊脉,禹明吾四人怎样同来看望,一一都对晁大舍说了;又把眼挤了两挤,吊下两点泪来,说道:“天爷可怜见,叫你好了罢!你要有些差池,我只好跑到你头里罢了!跑的迟些,你那‘秋胡戏’待善摆布我哩!”晁大舍拖着声儿说道:“你可也没志气!他恨不的叫我死,见了他的眼,你没要紧可去请他!你要不信,你去看看,他如今正敲着那歪拉骨鞋帮子念佛哩!”珍哥说道:“你且慢说嘴,问问你的心来。夫妻到底是夫妻,我到底是二门上门神。”晁大舍说道:“你说的是我大jiba!我只认的小珍哥儿,不认的小计大姐!你且起去,还叫人去请了杨古月来看看,好再吃药。”仍叫晁住进到窗下,珍哥分付道:“你还去请了杨古月再来看看你爷,好加减下药。你说吃了药,黑夜安稳睡了一觉,热也退了许多;如今也省的人事,不胡说了。你骑个头口去,快些回来!” 晁住到了杨太医家,一五一十将珍哥分付的话说了一遍。杨太医眉花眼笑的说道:“治病只怕看脉不准,要是看的脉真,何消第二帖药?只是你大爷虚的极了,多服几剂,保养保养。要是时来暂去的病,这也就不消再看了。昨日要是第二个人看见你家这们大门户,饶使你家一大些银子,还耽阁了‘忠则警哩!你那珍姨,我治好他这们一个汉了,该怎样谢我才是?”晁住说道:“我昨日对俺珍姨说来,说:杨爷叫和你说,差不多罢,少要淘碌坏了俺爷哩!”杨古月问道:“你珍姨怎样回你?”晁住说:“俺珍姨没说甚么。只说‘没的放他那撅尾巴骡子屁!砍头的那臭声!’”大家笑说了一回。杨古月备了自己的马,同晁住来到门前,到厅上坐下。往里传了,方才请进。晁大舍望着杨古月说道:“夜来有劳,我通不大省人事了。吃了药,如今病去三四分了,我的心里也渐明白了。”杨古月裂着嘴,笑的那一双奸诈眼没缝的说道:“有咱这们相厚的手段,还怕甚么!”一边要书看脉。那丫头仍往晁大舍枕旁取那册叶合《如意君传》。晁大舍看见,劈手夺下,说道:“你往东间里另取本书来!”丫头另取了一本《万事不求人》书。垫着看了脉,说道:“这病比昨日减动六七分了。今日再一帖下去,情管都好了。” 辞了晁大舍,晁住引着,由东里间窗下经过,珍哥将窗纸挖了一孔,往外张着,看着杨古月走到跟前,不重不轻的提着杨古月的小名,说道:“小楞登子!我叫你多嘴!”杨古月忍着笑,低着头,咳嗽了一声,出去了。晁住另拨了一个小厮小宦童跟了杨太医家去取药回来,照依药袋上写明煎服,果然就又好了许多。禹明吾这伙厚友也时常来看望,不住的送密罗柑的、酥梨的、薰橘的、荸荠乌菱的、蜜浸的、也络绎不绝。 晁大舍将息调理,也整待了一个月,至十二月十五日起来梳洗,身上也还虚飘飘的。想是虽然扶病,也还与珍哥断不了枕上姻缘,所以未得复原。天地上磕了头,还了三牲愿心;又走到后边计氏门边说道:“姓计的,我害不好,多谢你去看我!我今日怎的也起来了?我如今特来谢你哩!”计氏说道:“你没得扯淡!你认得我是谁?我去看你!你往看你的去处谢!你谢我则甚?”隔着门说了两句话,仍回前面来了。没到日头西,也就上床睡了。 次十六日起来,将那打来的野鸡兔子取出来简点了一番。虽是隔了一月,是数九天气,一些也不曾坏动,要添备着年下送礼。又将那只死狐番来覆去看了一会,真是毛深温厚,颜色也将尽数变白了。交付家人剥了,将皮送去皮园硝熟,算计要做马上座褥。因年节近了,在家打点浇蜡烛、炸果子、杀猪、央人写对联、买门神纸马、请香、送年礼、看着人榨酒、打扫家庙、树天灯杆、彩画桃符、谢杨古月,也就没得工夫出门。算计一发等到元旦出去拜节,就兼了谢客。正是日短夜长的时候,不觉的到了除夕,忙乱到三更天气,正是:桃符初换旧,爆竹又更新。 [book_title]第三回 老学究两番托梦 大官人一意投亲 父母惟其疾所愁,守身为大体亲忧。 请君但看枯髅骨,犹为儿孙作马牛。 话说晁家有个家人,叫是李成名,胁肢里夹着这张狐皮,正走出门去,要送到皮园里硝熟了,赶出来做成座褥,新年好放在马上骑坐。谁知出门走了不上数十步,一只极大的鹞鹰从上飞将下来,照那李成名面上使那右翅子尽力一拍,就如被巨灵神打了一掌,将挟的狐皮抓了,飞在云霄去了。李成名昏了半晌,懵懵挣挣走到家来,面无人色,将鹞鹰拍面夺了狐皮去的事一一与晁大舍说了。幸得晁大舍家法不甚严整,倒也不曾把李成名难为,只说“可惜了那好皮”几声,丢开罢了。 到了除夕,打叠出几套新衣,叫书办预备拜帖,分付家人刷括马匹,吃了几杯酒,收拾上床睡定。又与珍哥床上辞了辞旧岁,也就搂了脖项,睡熟去了。只见一个七八十岁的白须老儿,戴一顶牙白绒巾,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褐子道袍,说道:“源儿,我是你的公公。你听我说话:你的爹爹与你挣了这样家事,你不肯安分快活,却要胡做。没要紧,却领了一伙婆娘,男女混杂的,打甚么围?被乡里笑话,也还是小事,你却惹下了一件天祸!雍山洞内那个狐姬,他修炼了一千多年,也尽成了气候,泰山元君部下,他也第四五个有名的了。你起先见了他,不该便起一个邪心,你既是与他有缘了,他指望你搭救,你不救他也还罢了,反把他一箭射死,又剥了他的皮,叫人拿去硝熟。你前日送客,劈面打你的也是他,昨日那个鹞鹰使翼拍打李成名脸的也是他。幸得你们父子俱正是兴旺的时候,门神、宅神俱不放他进来。适间你接我来家受供,那狐姬挟了他那张皮坐在马台石上,他见我来,将你杀害他的原委备细对我告诉,说你若不是动了邪心,与他留恋,他自然远避开去,你却哄他到跟前,杀害他的性命。他说明早必定出门,他要且先行报复,待你运退时节,合伙了你着己的人,方取你去抵命。又说道:你媳妇计氏虽然不贤惠,倒也还是个正经人。只因前世你是他的妻子,他是你的丈夫,只因你不疼爱他,尝将他欺贱,所以转世他来报你。但他只有欺凌丈夫这件不好,除此别的都也还是好人。所以他如今也不曾坏你的门风,败你的家事,照旧报完了这几年冤孽,也就好合好散了。你如今却又不耍你前世难为他,他却不曾难为你,他今世难为你,你却更是难为他,只怕冤冤相报,无有了期了!你听公公说,明日切不可出门,家中且躲避两个月,跟了你爹娘都往北京去罢,或可避得灾过。若起身时,将庄上那本朱砂印的梵字《金刚经》取在身边。那狐姬说道,要到你庄上放火,因有这本经在庄,前后有许多神将护卫,所以无处下得手。城中又因你媳妇三世前是他同会上人,恐怕又惊吓了计氏。这等看起来,他必是怕那《金刚经》的。”临行,却将珍哥头上拍了一下,说道:“何物淫妖,致我子孙人亡家破!” 晁大舍即时惊醒,方知是个异梦。珍哥亦从梦中魇叫醒来,觉得在太阳边煞实疼痛。听了更鼓,正打五更四点。晁大舍一面起来穿衣,一面合珍哥说:“咱前日那个狐狸,不该把他射死。我适才做了个梦,甚是古怪。我过两日对你告诉。”心里也就有几分害怕,待要不出门去,又寻思道:“身上已复原了,若不出门,大新正月里,岂不闷死人么?这伙亲朋知我不出门,都来我家打搅,酒席小事,我也没有这些精神陪他。”左思右想,“还是出门,且再看怎生光景?”一面梳洗完备,更了衣,天地灶前烧了纸,家庙里磕了头,天也就东方发亮了。只见珍哥还在床上害头疼,起不来,身上增寒发热的。晁大舍说道:“你既头疼,慢些起来罢。我出动到庙里磕个头,再到县衙里递个帖,我且回家。咱大家吃了饭,我再出去拜客不迟。” 晁大舍穿了一件荔枝红大树梅杨段道袍,戴了五十五两买的一顶新貂鼠帽套。两个家人打了一对红纱灯,一个家人夹了毡条,两个家人拿了拜匣,又有三四个散手跟的,前呼后拥,走出大门前。上得马台石上,正要上马,通象是有人从马台石上着力推倒在地。那头正在石边,幸得帽套毛厚,止将帽套跌破了碗大一块,头目磕肿,象桃一般,幸而未破。昏去半日,方才抬进家来,与他脱了衣裳,摘了巾帻,在珍哥对床上睡下。方信夜间做梦是真,狐精报冤是实,也就着实害怕。珍哥又头疼得叫苦连天。一个在上面床上,一个在窗下炕上,哼哼唧唧的不祝过了元旦,初二早辰,只得又去请杨古月来看玻杨古月来到房内,笑说道:“二位害相思病哩!为甚么才子佳人一齐不好?”一边坐下,叙说了几句节间的闲话。晁大舍告诉了昨早上马被跌的根原,又说:“珍哥除夕三更方睡,五更梦中魇省,便觉头疼,身上发热,初一日也都不曾起来。”杨古月回说:“你两个的病,我连脉也不消看,猜就猜着八九分:都是大家人家,年下事忙,劳苦着了;大官人睡的又晚,起又早,一定又吃了酒多。”又将嘴对了晁大舍的耳朵慢慢说道:“又辞了辞旧岁,所以头眩眼花,上了上马,就跌着了。”一面说,一面把椅子掇到晁大舍床边,将两只手都诊视过了,说道:“方才说的一点不差!”又叫丫头将椅子掇到珍哥炕边。 丫头将炕边帐子揭起半边,持在钩上。珍哥故妆模样,将被蒙盖了头。杨太医道:“先伸出右手来。”看毕,又说着:“伸出左手来。”又按了一会,乘那丫头转了转面,着实将珍哥的手腕扭了一把。珍哥忍痛不敢做声,也即就势将杨古月的手挖了两道白皮。杨古月自己掇转椅子,说道:“是劳碌着了些,又带些外感。”叫人跟去取药,辞了晁大舍。家人引出厅上,吃了一大杯茶。晁大舍封了一两药金,差了一个家人晁奉山跟去。 须臾,取药回来,养娘刷洗了两个药铫,记了分明,在一个火盆上将药煎中。晁大舍的药脱不了还是“十全大补汤”;且原无别的症候,不过是跌了一交,药吃下去倒也相安。珍哥的药是“羌活补中汤”,吃下去,也出了些汗,至午后,热也渐渐退了,只是那头更觉疼得紧。晁奉山媳妇说道:“我去寻本祟书来,咱与珍姨送送,情管就好了。”一边说,一边叫人往真武庙陈道士家借了一本祟书来到,查看三十日系“灶神不乐,黄钱纸五张、茶酒糕饼,送至灶下,吉”。晁大舍道:“不是三十日。醒了才觉头疼,已是五更四点,是初一日子。你查初一日看。”初一日上面写道系“触怒家亲,鬼在家堂正面坐,至诚悔过,祷告,吉”。晁大舍忽然想起梦中公公临去在他头上拍了一下,骂了两句,醒转就觉头疼,祟书上说触怒家亲,这分明是公公计较他,分付晁奉山媳妇道:“你不必等夜晚,如今就到家堂内老爷爷面前着实与他祷告一祷告,说道放他好了,着他亲自再去谢罪。” 晁奉山媳妇平素是个能言快语的老婆,走到家堂内晁太公神主面前,一膝跪下,磕了四个头,祝赞道:“新年新节,请你老人家来受供养,你老人家倒不凡百保佑,合人一般见识,拿的人头疼发热。总然就是冲撞了你老人家,你也该大人不见小人的过。你就不看他,也该看你孙子的分上。你拿的他害不好,你孙子还道吃得下饭去哩?”说罢,回到家来。煞也古怪,珍哥的头也就渐渐不疼了。只是晁大舍的半边脸合左目,愈觉肿起,胀痛得紧,左半边身子疼的翻不得身。 次初三日,又差人去与杨古月说了,取药。杨古月挂着珍哥,藉口说道:“还得我自己去看看,方好加减药味。”即使人备了马,即同晁家家人来到厅上坐下。家人走到后面,将杨古月要来自己看脉的情节说知。晁大舍这个浑帐无绪官人,不说你家里有一块大大的磁石,那针自然吸得拢来,却说:“杨古月真真合咱相厚,不惮奔驰,必定要来自己亲看。”一面收拾请进。 那日珍哥已是痊好了,梳毕头,穿了彻底新衣,天地前叩了首。刚刚磕完,杨古月恰好进内,珍哥避入东间,也被杨古月撞见了一半。杨古月看完了脉,辞了出房,仍经窗前走过,珍哥依旧在窗孔边说道:“小楞登子,我叫你由他!”那杨古月也依旧忍着笑,指着一只金丝哈巴,问那引路的家人道:“你家里几时寻得这等一只乖狗,得空就来咬人?”出到厅上,待茶、封药金、跟去取药,不必絮烦细说。 珍哥走到房内说道:“请他进来,可也合人说声,冒冒失失的就进来了!我正在天地上磕完了头,我黑了眼,看不上他,还被他撞见了。”晁大舍取笑道:“你是看不上他吃‘蛤蚧丸’,使‘gui头散’!”珍哥把晁大舍拔地瞅了一眼,骂道:“这是那里的臭声!”晁大舍笑道:“这是尹平阳书房内梨花轩里的臭声。”珍哥被晁大舍说了个头正,也就笑了一笑,不做声,随叫丫头在晁大舍床面前安了桌子。 珍哥与晁大舍吃了饭,说道:“你自己睡着,我到家堂内与老公公磕个头,谢谢前日保佑。”晁大舍说:“说得有理。着几个媳妇子跟了你去。”珍哥跨进家堂门内,走到晁太公神主跟前,刚刚跪倒,不曾磕下头去,往上看了一看,大叫了声,往外就跑。那门槛上又将白秋罗连裙挂住,将珍哥着实绊了一交,将一只裹脚面高底红段鞋都跌在三四步外,吓的面无人色,做声不出。跟去的几个养娘,鞋也不敢拾取,扶了珍哥,飞也似奔到房内。把晁大舍唬了一惊。 坐了半日,方才说得话出,才知道鞋都跌吊了。一面叫了小宦童前去寻鞋,一面告诉说道:“我刚才跪倒,正待磕下头去,只见上面坐着一个戴紫绒方巾,穿绒褐袄子,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咳嗽了一声,唬得我起来就跑,门边又象有人扯住我的裙子一般。”晁大舍说道:“这就是咱们的公公。如何这等灵圣?前日公公明明白白来托梦与我,梦中的言语甚是怕人,再三叫我初一日不要出门,说有仇家报复。临行将你头上拍了一下,骂了两句,你魇醒转来就害头疼。怎便这等有显应得紧!梦中还有许多话说。这等看起来,都该一一遵守才是。”随先使家人到家堂内烧纸谢罪,许愿心。 珍哥虽还不曾再病,新节间也甚是少魂没识的,不大精采。晁太公虽然是家亲显圣,也毕竟那晁大舍将近时衰运退,其鬼未免有灵。又过了两日,晁大舍跌肿的面目略略有些消动,身上也略略也可以番转,只是春和好景,富贵大官人病在床上,“瘸和尚登宝,能说不能行了。” 说分两头。却说计氏在后院领了几个原使的丫环,几个旧日的养娘,自己孤伶仃独处。到了年节,计氏又不下气问晁大舍去要东西,晁大舍亦不曾送一些过年的物件到计氏后边真是一无所有。这些婢女婆娘见了前边珍哥院内万分热闹,后边计氏一伙主仆连个馍馍皮、扁食边梦也不曾梦见,哭丧着个脸,墩葫芦,摔马杓,长吁短气,彼此埋怨,说道:“这也是为奴作婢投靠主人家一场!大年下,就是叫化子也讨人家个馍馍尝尝,也讨个低钱来带带岁!咱就跟着这们样失气的主子,咱可是‘八十岁妈妈嫁人家,却是图生图长!’”又有的说道:“谁教你前生不去磨砖,今生又不肯积福?那前边伺候珍姨的人们,他都是前生修的,咱拿甚么伴他?”高声朗诵,也都不怕计氏听见。计氏也只妆耳聋,又是生气,又是悲伤。 正值计老头领了儿子计疤拉,初七日来与计氏拜节。走到计氏院内,只见清锅冷灶,一物也无。女儿泪眼愁眉,养娘婢女,拌唇撅嘴,大眼看小眼,说了几句淡话,空茶也拿不出一钟。老计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谁知他家富贵了,你倒过起这们日子来了!你合他赌甚么气?你也还有衣裳首饰,拿出件来变换了也过过年下。你还指望有甚么出气的老子,有甚么成头的兄弟哩!”计氏笑了一笑,说道:“谁家的好老婆损折了衣裳首饰换嘴吃!”计老头父子起身作别,说道:“你耐心苦过,只怕他姐夫一时间回过心来,您还过好日子。”说着,计老头也就哭了。计氏说道:“你爷儿们放心去。我过的去往前过;如过不的,我也好不等俺公公婆婆回来告诉告诉?死也死个明白!”说完,送出计老头去了。 正是前倨后恭,人还好过。晁大舍一向将计氏当菩萨般看待,托在手里,恐怕倒了;噙在口里,恐怕化了;说待打,恐怕闪了计氏的手,直条条的傥下;说声骂,恐怕走去了,气着计氏,必定钉子钉住的一般站得住,等的骂完了才去。如今番过天来,倒象似那不由娘老子的大儿一般,不惟没一些惧怕,反倒千势百样,倒把个活菩萨作贱起来。总然木偶,也难怪他着恼。谁知计氏送了计老头出去,回到房中,思量起晁大舍下得这般薄幸,这些婆娘、妮子们又这等炎凉,按不住放声哭出一个“汨罗江暗带巴山虎”来,哭说道:老天!老天!你低下些头来,听我祷告:纵着那众生负义忘恩,你老人家就没些显报!由着人将玎当响的好人作贱成酆都饿鬼,把一个万人妻臭窠子婆娘尊敬的似显灵神道!俺每日烧好香为你公平来也,谁知你老人家也合世人般,偏向着那强盗!罢了!俺明知多大些本事儿,便待要出得他们的圈套!罢了!狠一狠,死向黄泉,合他到阎王跟前分个青红白皂! 计氏哭到痛处,未免得声也高了。晁大舍侧着耳朵听了一会,说道:“这大新正月里,是谁这们哭!清门静户,也要个吉利,不省他娘那臭扶事!叫人替我查去!”珍哥说道:“不消去查,是你‘秋胡戏’。从头里就‘号啕痛’了,怕你心焦,我没做声。数黄道黑,脱不了只多着我!你不如把我打发了,你老婆还是老婆,汉子还是汉子。却是为我一个,大新正月里叫人恶口凉舌的咒你!” 这话分明是要激恼晁大舍要与计氏更加心冷的意思。晁大舍说道:“没帐!叫他咒去!?恢涫?晖??窆聿桓野? ?币幻娼醒就泛蟊咚等ィ?澳闼担捍笮抡?吕铮?∈伦判?“骋?共∽琶黄鹄戳ǎ〉劝骋?懒嗽倏薏怀伲 毖就酚爰剖纤盗恕<剖下畹溃骸懊坏乃今阶永松?「骷颐牛?骷一В?愕挂病?苤荼?浮?∧隳抢锕?萌眨??烙行抡?麓蠼谙拢晃以谡獾赜?铮?挥猩趺葱履杲诘降模〕米潘?凰溃?铱藜干??酥?朗俏宜咴?坏人?懒瞬趴蓿?瞬恢?乐凰凳强匏?ǎ 惫室獾淖弊趴蓿?弊挪弊哟蠼谢搅思干?? 丫头回去一一学了,晁大舍笑了两声,珍哥红着脸说道:“打是疼,骂是爱,极该笑!”瞅丫头一眼,骂道:“涎眉邓眼,没志气的东西!没有下唇,就不该揽着箫吹!”晁大舍道:“小珍子,你差不多罢!初一五更里,公公托的梦不好,说咱过的日子也还仗赖着他的点福分哩!”珍哥把自己右手在鼻子间从下往上一推,咄的一声,又随即呕了一口,说道:“这可是西门庆家潘金莲说的,‘三条腿的蟾希罕,两条腿的骚扶老婆要千取万。’倒仗赖他过日子哩!” 晁大舍睡到正月十四日午间,一来跌的那脸目肿也消去了一半,身上也不甚疼苦,将就也渐好了,对珍哥说道:“今日是上灯的日子,我扎挣着起去,叫他们挂上灯,你叫媳妇子看下攒盒,咱看灯放花耍子。我要不起去,一个家没颜落色的。”珍哥也满口撺掇。晁大舍勉强穿衣起来,没梳头,将就洗了手面,坎上了一顶浩然巾,头上也还觉得晕晕的。各处挂停当了灯,收拾了坐起,从炕房内抬出来两盆梅花,两盆迎春,摆在卧房明间上面,晚间要与珍哥吃酒。一连三日。到了十六日晚上,各处俱点上了灯,说道:“一个算命的星士前来投我,见在对门禹明吾家住下了,我还没得与他相会。你叫人收拾一副齐整些的攒盒,拿两大尊酒,一盒子点心,一盒杂色果子,且先送与他过节。珍哥叫人一面收拾,一面说道:“来的正好,我正待叫人替我算算命哩。实实的,你也该算算,看太岁在那方坐,你好躲着些儿。”一面斗着嘴,一面把盒子交付家人晁祝晁大舍也随后跟了晁住出来,密密的分付说道:“你将这盒酒等物送到后边奶奶那里,你说:‘珍姨叫我送来与奶奶过节的。’你送下,来到前边,却说是送到对门禹家住的星士了,休合珍姨说往后边去。”晁住说:“小人知道。”端了三个盒子,提了两尊酒,送到计氏后边。晁住说道:“珍姨叫小人送这盒酒点心来与奶奶过节。”计氏彻耳通红的骂道:“没廉耻的淫妇!你顶着我的天,踏着我的地,占着我的汉子,倒赏我东西过节!这不是鼻涕往上流的事么?”养娘丫头说道:“他好意送了来,你不收他的,教他不羞么?”计氏道:“你们没的臭声!他不羞,你们替他羞罢!”说晁住道:“你与我快快的拿出去,别要惹我没那好的!”撵出晁住去了,计氏自己将腰门扑剌的一声关了。 晁住拿了盒子回晁大舍话道:“那个星士往外县里去了,没人收。”晁大舍走出中门外边,晁住将计氏的话一一对晁大舍学了。晁大舍笑了一笑,没言语。不意其中详细都被一个丫头听见了,尽情学与珍哥知道。珍哥不听见便罢,听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碰头撒泼,叫一会,骂一会,说道:“浓包忘八!浑帐乌龟!一身怎当二役?你既心里舍不了你娘,就不该又寻我!你待要怎么孝顺,你去孝顺就是了!我又并没曾将猪毛绳捆住了你,你为甚么这们妆乔布跳的?那怕你送一千个攒盒,一万个馍馍,你就待把我送了人,我也拦不住你!又是甚么算命的星士哩道士哩哄我,叫他淫的歪的骂我这们一顿!我自头年里进的晁家门来,头顶的就是这天,脚踏的就是这地,守着的就是这个汉子!没听的说是你的天,是你的地,是你的汉子!”千没廉耻,万没廉耻,泼撒的不祝晁大舍那时光景,通像任伯高在玉门关与班仲升交代一般,左陪礼,右服罪,口口说道:“我也只愿你两家和美的意思,难道我还有甚么向他的心不成?”嚷闹到二更天气,灯也没点得成,家堂上香也不曾烧得,大家嘴谷都在床炕上各自睡了。 晁大舍刚刚睡去,只见那初一日五更里那个老儿拄了根拐杖,又走进房来,将晁大舍床上帐用杖挑起一扇,挂在钩上,说道:“晁源孙儿,你不听老人言,定有恓惶处。那日我这样嘱咐了你,你不依我说,定要出去。若不是我拦护得紧,他要一交跌死你哩!总然你的命还不该死,也要半年一年活受。你那冤家伺候得你甚紧,你家里这个妖货又甚是作孽,孙媳妇计氏又起了不善的念头,你若不急急往北京去投奔爹娘跟前躲避,我明日又要去了,没人搭救你,苦也!你若去时,千万要把那本《金刚经》自己佩在身上,方可前进,切莫忘记了!”又将珍哥炕上帐子挑起,举起杖来就要劈头打下,一面说道:“这等泼恶!你日间是甚么狠毒心肠!”随又缩住了手,道:“罢!罢!又只苦了我的孙儿!” 那珍哥从梦中分明还是前日家堂上坐的那个太公,举起杖来要打,从梦中惊醒,揭起被,跳下炕来,精赤着身子,往晁源被里只一钻,连声说道:“唬死我了!”晁源也从梦中大叫道:“公公!你莫走,好在家中护我!”两人也不使性了,搂做一块,都出了一身冷汗,齐说梦中之事。晁源说道:“公公两次托梦,甚是分明。若不依了公公,必定就是祸事。我们连忙收拾往爹娘任里去。只是爹娘见在华亭,公公屡次说北去,这又令我不剩我从明日起也不再往外边行走,叫人往庄上取了《金刚经》来,打点行李,先择起身南去。”正是:鬼神自有先知,祸福临期自见。 [book_title]第四回 童山人胁肩谄笑 施珍哥纵欲崩胎 一字无闻却戴巾,市朝出入号山人。搬挑口舌媒婆嘴,鞠耸腰臀妾妇身。 谬称显路为相识,浪说明公是至亲。药线数茎通执贽,轻轻骗去许多银。 又: 房术从来不可闻,莫将性命博红裙。珍哥撺掇将钱买,小产几乎弄断筋! 晁大舍因一连做了这两个梦,又兼病了两场,也就没魂少智的。计氏虽然平素恃娇挟宠,欺压丈夫,其外也无甚大恶。晁大舍只因自己富贵了,便渐渐强梁厌薄起来。后来有了珍哥,益把计氏看同粪土,甚至不得其所。公公屡屡梦中责备,五更头寻思起来,未免也有些良心发见,所以近来也甚“雁头鸱劳嘴”的,不大旺相。 十七日睡到傍午,方才起来。勉强梳了头,到家堂中烧疏送神。分付家人收拾了灯,与珍哥看牌抢满,赢铜钱耍子。晁奉山媳妇、丫头小迎春,都在珍哥背后替他做军师。将近午转,两个吃了饭,方才收了碗盏,家童小典书进来说道:“对门禹大爷合一位戴方巾不识面的来拜爷。”晁大舍道:“那位相公象那里人声音?”典书回说:“瓜声不拉气的,象北七县里人家。”晁大舍道:“这可是谁?”珍哥道:“这一定是你昨日送攒盒与他的星士,今日来谢你哩。”晁大舍一面笑,一面叫丫头拿道袍来穿。珍哥说:“你还把网巾除了,坎上浩然巾,只推身上还没大好,出不得门。不然,你光梳头净洗面的躲在家里,不出去回拜人,岂不叫人嗔怪?”晁大舍道:“你说的有理。”随把网巾摘下,坎了浩然巾,穿了狐白皮袄,出去接待。走到中门口,站住了,对丫头说道:“你合媳妇子们说:收拾下攒盒果菜,只怕该留坐的,我要就端出去。”分付了,出到厅上,只见那个戴方巾的汉子:扭黑张飞脸,绯红焦赞头。道袍油粉段,方舄烂红绸。 俗气迎人出,村言逐水流。西风梧叶落,光棍好逢秋。 禹明吾说道:“这们大节下,你通门也不出,只在家里守着花罢?”晁大舍道:“守着花哩!大初一五更跌了一交,病的不相贼哩!”让进厅内。那个戴方巾的说道:“新节,尽晚生来意,大爷请转,容晚生奉揖。”禹明吾接口说道:“这是青州童兄,号定宇,善于丹青。闻大名,特来奉拜。”晁大舍道:“原来是隔府远客。愚下因贱恙没从梳洗,也且不敢奉揖。”那童定宇道:“这个何妨?容晚生奉个揖,也尽晚生晋谒的诚意。”晁大舍不肯。大家拱了手。旁边禹明吾家一个小厮小二月捧着一个拜匣走将过来。童定宇将拜匣揭开,先取出一个四折柬礼帖,开道:“谨具白丸子一封、拙笔二幅、丝带二副、春线四条,奉申贽敬。青州门下晚生童二陈顿首拜。”将帖掀一掀,递到晁大舍手内。晁大舍将帖用眼转一转,旁边家人接得去了。 晁大舍又向童定宇拱手称谢,分付收了礼,两边坐了,叙了寒温。童定宇开言道:“晚生原本寒微,学了些须拙笑,也晓得几个海上仙方,所以敝府乡老先合春元公子们也都错爱晚生。就是钱吏部、孙都堂、李侍郎合科里张念东、翰林祁大复都合晚生似家人父子一般。只因相处的人广了,一个身子也周不过来,到了这一家,就留住了,一连几日不放出来,未免人家便不能周到。见了便就念骂,说道你如何炎凉,如何势利,‘鹁鸽拣着旺处飞’,奚落个不了!所以连青州府城门也没得出来走一走,真是井底蛤蟆,没见甚么天日,但是逢人都便说道:‘武城县里有个乡官晁老爷的公子晁大爷,好客重贤,轻财尚义。投他的就做衣裳,相处的就分钱物;又风流,又倜傥。’所以晚生就如想老子娘的一般,恨不得一时间就在大爷膝下。只是穷忙,这些大老们不肯厮放,那得脱身?钱少宰老先新点了兵部,狠命的央晚生陪他上京。别的老先们听见,那个肯放?都说道:‘你如随钱老先去了,我们饭也是吃不下的。你难道下得这等狠心?’钱老先闻知众位乡尊苦留不放,钱老先说:‘他们虽是爱童定宇,不过是眼底下烦他相陪取乐;我却替童定宇算记个终身。你看他这们一表人物,又魁伟,又轩昂,本领又好,没的这们个人止叫他做个老山人罢?可也叫他变化一变化。趁我转了兵部,叫他跟了我去,扶持他做个参游副将;就是总兵挂印,有甚难焉。’又轻轻说道:“他也还不止这一件,也还要晚生与他引引线,扯扯纤儿。所以众人才放晚生来了。” 晁大舍见他不称“大爷”不说话,不称“晚生”不开口,又说合许多大老先生来往,倒将转来又有几分奉承他的光景,即分付家人道:“后边备酒。”家人领命去了。晁大舍道:“如今钱老先生到过任不曾?”童定宇道:“已于去年十二月上京去了。晚生若不是专来拜访大爷,也就同钱老先行了。今日果然有幸,就如见了天日一般。”奉承的晁大舍心痒难挠。摆上酒来,吃到起鼓以后方才起身。晁大舍送到二门上,即站住了,说道:“因贱恙也还不敢外去,这边斗胆作别。”童定宇别了出门,禹家的小厮跟了,先到对门去了。 晁大舍又将禹明吾留住说:“久没叙话了,天也还早,再奉三钟。”禹明吾道:“贵恙还不甚痊愈,改日再扰罢。”在二门上站住,晁大舍将童定宇的来历向禹明吾扣问,禹明吾说:“我也没合他久处,是因清唱赵奇元说起他有极好的药线,要往省下赶举场说起,才合他相处了没多几日。他又没处安歇,我晚日才让他到后头亭子上住下了。”晁大舍道:“看那人倒是个四海和气的朋友,山人清客也尽做得过了。我还没见他画的何如哩。”禹明吾道:“他也不大会画甚么,就只是画几笔柳树合杏花,也还不大好。看来倒只是卖春线罢了。” 晁大舍又问:“他拜我,却是怎么的意思?”禹明吾道:“这有甚么难省?这样人,到了一个地方,必定先要打听城里乡宦是谁,富家是谁,某公子好客,某公子小家局,拣着高门大户投个拜帖,送些微人事。没的他有折了本的?”晁大舍道:“他适才也送了咱那四样人事,你拇量着,也得甚么礼酬他?”禹明吾道:“他适才送了你几根药线?”晁大舍说:“我没大看真,不知是四根,不知是六根。”禹明吾道:“他那线就卖五分一条哩;一斤白丸子,破着值了一钱;两副带子,值了一钱二分,两幅画,破着值了三钱:通共六钱来的东西。你才又款待了他,破着送他一两银子罢了。”晁大舍道:“我看那人是个大八丈,似一两银子拿不出手的。”禹明吾道:“你自己斟酌,多就多些,脱不了是自己体面。”说完,二人作别散了。 晁大舍回进宅内,珍哥迎着坐下,问道:“星士替你算的命准不准?”晁大舍笑道:“他倒没替我算,他倒替你算了一算,说你只一更多天就要大败亏输哩!”随即将他送的礼从头又看了一遍,拿起那封春线,举着向珍哥道:“这不是替你算的命本子?一年四季四本子。”珍哥夺着要看。晁大舍道:“一个钱的物儿,你可看的!”随藏入袖中去了,说道:“拿茶来,吃了睡觉,休要‘割拉老鼠嫁女儿!’”一面吃了茶,一面走到屋头上一间秘室内,将山人送的线依法用上,回来又坐了一回,收拾睡了。枕边光景不必细说。 次早,辰牌时分,两个眉开眼笑的起来,分付厨房预备酒菜,要午间请禹明吾同童山人在迎晖阁下吃酒。差人持了一个通家生白钱帖到对门禹家去,请同禹明吾来吃午饭。禹明吾看着童山人道:“老童,情管人的法灵了!”童山人道:“咱的法再没有不灵的。只怕他闭户不纳,也就没有法了。”一边说笑,一边同到晁家大厅。西边进去,一个花园,园北边朝南一座楼,就叫是迎晖阁。园内也还有团瓢亭榭,尽一个宽阔去处。只是俗人安置不来,摆设的象了东乡浑帐骨董铺。 三人相见了,晁大舍比昨日甚是殷勤,珍哥自己督厨,肴馔比昨日更加丰盛,童山人比昨日更自奉承。席上三个人各自心里明白,不在话下。头一遭叫是初相识,第二遍相会便是旧相知了;晁大舍也不似昨日拿捏官控,童山人也不似昨日十分谄媚。饮酒中间,也更浃洽了许多。直至二更时分,仍送二门作别。禹明吾复回,密向晁大舍耳边问道:“所言何如?”晁大舍道:“话不虚传!我要问他多求些。”禹明吾道:“咱和他说。他也就要起身,要赶二月初二日与田大监上寿哩。”晁大舍道:“你和他说,不拘多少,尽数与我,我照数酬他。”彼此拱手走散。 又隔了一日,童山人递了一个通家门下晚生辞谢全帖,又封了一封春线,下注“计一百条”,内面写道:“此物不能耐久,止可随合随用。”晁大舍收了,回说:“明午还要饯行。二十二日吉辰,出行极妙。”即差人下了请帖,又请禹明吾相陪。至期赴席,散了。 二十二日早辰,晁大舍要封五两药金,三两赆仪,送与童山人去。珍哥说道:“你每次大的去处不算,只在小的去处算计。一个走百家门串乡宦宅的个山人,你多送他点子,也好叫他扬名。那五两是还他的药钱,算不得数的。止三两银子,怎么拿的出手?”晁大舍道:“禹明吾还只叫我送他一两银子,我如今加两倍。”珍哥道:“休要听他,人是自己做,加十倍也不多。光银子也不好意思的,倒象是赏人的一般。你依我说,封上六两折仪,寻上一匹衣着机纱,一双鞋,一双绫袜,十把金扇,这还成个意思的。”晁大舍笑道:“我就依卿所奏!这是算着贵人的命了!” 写了礼帖,差人送了过去。童山人感激不尽,禹明吾也甚是光采,自己又过来千恩万谢的,方才作别,约道:“过日遇便,还来奉望。”禹明吾又落后指着晁大舍笑道:“这情管是小珍的手段,你平日虽是大铺腾,也还到不的这们阔绰。”晁大舍道:“这样人就象媒婆子似的,咱不打发他个喜欢,叫他到处去破败咱?”禹明吾道:“他指望你有二两银子送他就满足他的愿了,实不敢指望你送他这们些。”晁大舍还让禹明吾厅上坐的,禹明吾说:“我到家陪他吃饭,打发他起身。”拱了拱手,去了。 晁大舍从此也就收拾行李,油轿帏,做箱架,买驮轿与养娘丫头坐,要算计将京中买与计氏的那顶二号官轿,另做油绢帏幔与珍哥坐,从新叫匠人收拾;又看定了二月初十日起身;又写了二十四个长骡,自武城到华亭,每头二两五钱银,立了文约,与三两定钱;又每日将各庄事件交付看庄人役。跟去家人并养娘丫头的衣服,还有那日打围做下的,不必再为料理。那时也将正月尽了,看定初二吉辰,差人到雍山庄上迎榷金刚经》进城。 不料初四日饭后,雍山庄上几个庄户慌慌张张跑来报道:“昨夜二更天气,不知甚么缘故,庄上前后火起,厅房楼屋,草垛廪仓,烧成一片白地。掀天的大风,人又拯救不得。火烧到别家,随即折回,并不曾延烧别处。”晁大舍听了,明知道是取了《金刚经》进城,所以狐精敢于下手,叫了几声苦,只得将来报的庄客麻犯了一顿。进去与珍哥说知。想起公公梦中言语,益发害怕起来。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珍哥从去打围一月之前,便就不来洗换了,却有了五个月身孕。童山人送了许多线,虽是叫你缝联,你也还该慢慢做些针黹才是。谁知他不惜劳碌,把五个月胎气动了。听说庄上失了火,未免也唬了一跳,到了初六日午后,觉得腰肚有些酸疼,渐渐疼得紧了。疼到初七日黎明,疼个不住,小产下一个女儿。此时珍哥才交十九岁,头次生产,血流个不住,人也昏晕去了。等他醒了转来,慢慢的调理倒也是不妨的。晁大舍看了道:“是个八百两银子铸的银人,岂是小可!”急火一般,差人去将杨古月请来诊视。 杨古月名虽是个医官,原不过是个名色而已,何尝见甚么《素问》、《难经》,晓得甚么王叔和《脉诀》!若说别的症候,除了伤寒,也都还似没眼先生上钟楼——瞎撞!这个妇人生产,只隔着一层鬼门关,这只脚跨出去就是死,缩得进来就是生,岂容得庸医尝试的?南门外有个专门妇人科姓萧的,却不去请他,单单请了一个杨古月胡治!这个杨古月,你也该自己忖量一忖量,这个小产的生死是间不容发的,岂是你撞太岁的时候?他心里说:“这有甚干系,小产不过是气血虚了,‘十全大补汤’一帖下去,补旺了气血,自然好了。况我运气好的时节,凭他怎么歪打,只是正着。”他又尝与人说道:“我行医有独得之妙,真是约言不烦:治那富翁子弟,只是消食清火为主,治那姬妾多的人,凭他甚么病,只上十全大补为主;治那贫贱的人,只是开郁顺气为主。这是一条正经大路,怕他岔去那里不成?”所以治珍哥的小产,也是一帖“十全大补”兼“归脾汤”,加一钱六分人参,吃将下去。 谁知那杨古月的时运也就不能替他帮助了!将恶路补住不行,头疼壮热,腹胀如鼓,气喘如牛,把一个画生般的美人只要死,不求生了!晁大舍慌了手脚,岳庙求签、王府前演禽打卦、叫瞎子算命、请巫婆跳神、请磕竹的来磕竹、请圆光的圆光,城隍斋念保安经、许愿心、许叫佛、许拜斗三年、许穿单五载,又要割股煎药,慌成一块。倒还幸得对门禹明吾看见,问知所以,走过来看望,晁大舍备道了所以。禹明吾说道:“杨古月原不能妇女科。你放着南关里萧北川专门妇女科不去请他,以致误事。你如今即刻备马,着人搬他去!”禹明吾仰起头看了看,道:“这时候,只怕他往醉乡去了。”差家人李成名备了一匹马,飞也似去了。 这萧北川治疗胎前产后,真是手到病除。经他治的,一百个极少也活九十九人。只是有件毛病不好:往人家去,未曾看病,先要吃酒,掇了个酒杯,再也不肯进去诊脉。看出病来,又仍要吃酒,恋了个酒杯,又不肯起身回家撮药。若这一日没有人家请去,过了午末未初的时候,摘了门牌,关了铺面,回到家中自斟自酌,必定吃得结合了陈希夷去等候周公来才罢,所以也常要误人家事。这等好手段,也做不起家事来。这日将近未末申初了,那时还醒在家里!走到他门上,只见实秘秘的关着门。李成名下了马,将门用石子敲了一歇,只见一个秃丫头走出来开门。李成名说道:“你快进去说,城里晁乡宦家请萧老爹快去看病,牵马在此。”那丫头说道:“成不的了!醉倒在床,今日不消指望起来了。”李成名道:“说是甚话?救治人命,且说这们宽脾胃的声嗓!这急不杀人么!”丫头说道:“谁说不急?但他醉倒了,就如泥块一般,你就抬了他去,还中甚么用哩?起头叫着也还胡乱答应,再叫几声,就合叫死人一般了。”李成名道:“好大姐!好妹妹!你进去看看。你要叫不醒他,待我自家进去请他,再不然,我雇觅四个人连床抬了他去。”丫头说道:“你略等等,待我合俺娘说,叫他。” 丫头进去对萧北川的婆子说了。那婆子走到身边,将他摇了两摇,他还睁起眼来看了一看。婆子说道:“晁宅请你。”那萧北川哼哼的说道:“曹贼吊在井里,寻人捞他进来。”婆子又高声道:“是人家请你看病!”萧北川又道:“领家请你赶饼,你就与他去赶赶不差。”婆子道:“这腔儿躁杀我了!丫头子,出去,你请进那管家来自己看看。”李成名自己进到房内,一边对着萧婆子说道:“家里放着病人,急等萧老爹去治,这可怎么处?”一边推,一边摇晃,就合团弄烂泥的一般。李成名道:“您慢慢叫醒他,待我且到家回声话去,免得家里心焦。”萧婆子随套唐诗两句道:“他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带钱来。” 晁大舍望萧北川来,巴得眼穿。李成名扑了个空,回话萧北川醉倒的光景,又说:“我怕家里等得不耐烦,先回来说一声。我还要即刻回去等他,叫人留住城门,不拘时候,只等他醒转就来。”李成名又另换了一匹马,飞也似去了。回到萧家,敲门进去,窗楞上拴了马,问说:“那萧老爹醒未?”他婆子说:“如今他正合一个甚么周公在那里白话,只得等那周公去了,方好请他哩。管家只得在客坐里等,等困了,也有床在内里。将马且牵到驴棚里喂些草。” 婆子安顿了李成名进去,随即收拾了四碟上菜,一碗豆角干,一碗暴腌肉,一大壶热酒,叫昨日开门的那个秃丫头搬出来与李成名吃。李成名道:“请不将萧老爹去,到反取扰。”丫头将酒菜放在桌上,进去又端出一小盆火来,又端出一碟八个饼,两碗水饭来。李成名自斟自酌,家中因珍哥病,忙得不曾吃饭,这却是当厄之惠,就如那漂母待韩信一般的。吃完,秃丫头收进器皿去了。李成名到驴棚内喂上了马草回来,那秃丫头又送出一床毡条,一床羊皮褥子,一个席枕头来。李成名铺在床上,吹了灯,和衣睡下,算记略打个盹就要催起萧北川来,同进城去。原来李成名忙乱了一日,又酒醉饭饱的,安下头鼾鼾睡去。那个周公别了萧北川出来,李成名恰好劈头撞见,站住说话,说个不了。 到了五更,萧北川送出周公去了,到有个醒来的光景,呵欠了两声,要冷水吃。婆子将晁家来请的事故一一说了一遍。萧北川道:“这样,也等不到天明梳头,你快些热两壶酒来,我投他一投,起去与他进城看玻”婆子道:“人家有病人等你,象辰勾盼月的一般,你却又要投酒。你吃开了头,还有止的时候哩?你依我说,也不要梳头,坎上巾,赶天不明,快到晁家看了脉,攒了药,你却在他家投他几壶。”萧北川道:“你说得也是。只是我不投一投,这一头宿酒,怎么当得?”一面也就起来,还洗了一洗脸,坎了巾,穿了一件青彭段夹道袍,走出来唤李成名。谁知那李成名也差不多象了萧北川昨日的光景了,唤了数声方才醒转来,说了话,备了马,教人背了药箱,同到了宅内,进去说知了。 却说珍哥这一夜胀得肚如鼓大,气闷得紧,真是要死不活。晁大舍急得就如活猴一般,走进走出的乱跳,急忙请萧北川进去。萧北川一边往里走着,一边说道:“好管家,你快暖下热酒等着。若不投他一投,这一头宿酒怎么受?”家人回道:“伺候下酒了。”入到房内,看了脉,说道:“不要害怕,没帐得算,这是闭住恶路了。你情管我吃不完酒就叫他好一半,方显手段。”晁大舍道:“全仗赖用心调理,自有重谢。” 回到厅上坐下,取开药箱,撮了一剂汤药,叫拿到后边用水二钟,煎八分;又取出圆眼大的丸药一丸,说用温黄酒研开,用煎药乘热送下,收拾了药箱。晁大舍封出二两开箱钱来,萧北川虚让了一声,收了。又赏了背箱子的一百文钱,随摆上酒来。萧北川道:“大官人,你自进去照管病人吃药,叫管家伺候,我自己吃酒。这是何处?我难道有作假的不成?”晁大舍道:“待我奉一杯,即当依命。”晁大舍递了头杯,也陪了一盏。萧北川将晁大舍让进去了。萧北川道:“管家,你拿个茶杯来我吃几杯罢,这小杯闷的人慌。” 晁大舍进去问道:“煎上药了不曾?”丫头回说:“煎上了。”晁大舍将丸药用银匙研化了,等煎好了汤药灌下。只见珍哥的脸紫胀的说道:“肚子胀饱,又使被子蒙了头,被底下又气息,那砍头的又怪铺腾酒气,差一点儿就鳖杀我了!如今还不曾倒过气来哩!”说话中间,那药也煎好了。晁大舍拿倒床前,将珍哥扶起,靠了枕头坐定,先将化开的丸药呷在口里,使汤药灌将下去。吃完药,下边一连撒了两个屁,那肚胀就似松了些的。又停了一会,又打了两个嗳,更觉宽松了好些,也掇的气转了。 萧北川口里呷着酒,说道:“管家,到后边问声,吃过了药不曾?吃了药,放两三个屁,打两个嗳,这胀饱就要消动许多。”家人进去问了,回话道:“果是如此。如今觉的肚内稍稍宽空了。”萧北川开了药箱,又取出一丸药,说道:“拿进去用温酒研开,用黑砂糖调黄酒送下。我还吃着酒等下落。”珍哥依方吃了,将有半顿饭时,觉得下面湿氵达氵达的,摸了一把,弄了一手扭紫的血。连忙对萧北川说了。萧北川那时也有二三分酒了,回说:“紫血稍停,还要流红血哩。您寻了个马桶伺候着。”珍哥此时腹胀更觉好了许多,下面觉得似小解光景,?扶起来,坐在净桶上面,夹尿夹血下了有四五升。扶到床上,昏沉了半晌,肚胀也全消了,又要寻思粥吃。回了萧北川话。这时晁大舍的魂灵也回来附在身上了,走到前面,向萧北川说道:“北老,你也不是太医,你通似神仙了!真是妙药!”陪了几大杯酒。 吃过饭,萧北川起辞,说道:“且睡过一夜,再看怎么光景,差人去取药罢,我也不消自己来看了。”仍叫李成名牵马送去。马上与成名戏道:“我治好了你家一个八百两银子的人,也得减半,四百两谢我才是。”李成名道:“何止八百两!那珍姨是八百两,俺大爷值不了八千两?俺珍姨死了,俺大爷还活得成哩?想起来还值的多哩!俺老爷没的不值八万两?大爷为珍姨死了,俺老爷也是活不成的。你老人家也不是活了俺家一个人,通是活了俺一家子哩!”萧北川又说:“今日收的你家礼多了,明日取药不要再封礼了,止拿一大瓶酒来我吃罢。你那酒好。”李成名道:“莫说一瓶,十瓶也有。”一边说,一边将萧北川送到家。回家复了话,将萧北川要酒的言语也说了。珍哥虽不曾走起,晁大舍也着实放心不下。未定初十日起身得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明府行贿典方州 戏子恃权驱吏部 儒门莫信便书香,白昼骄人仗孔方。虽是乞夫明入垄,胜如优孟暗登常催科勒耗苛于虎,课赎征锾狠似狼。戒石当前全不顾,爰书议后且相忘。 只要眼中家富贵,不知身殁子灾殁。曲直无分胡立案,是非倒置巧商量。 天理岂能为粟米?良心未得作衣裳。呈身景监人争笑,且托优人作壁墙。 到了初九日侵早,小珍哥头也不疼,身也不热,肚也不胀饱,下边恶路也都通行,吃饭也不口苦,那标病已都去九分了。只是纵欲的人,又兼去了许多血脉,只身上虚弱的紧。晁大舍又封了一两药金,抬了一沙坛好酒,五斗大米,差李成名押着往萧北川家去取药。萧北川见了银子大米,虽是欢喜,却道也还寻常,只是见了那一沙坛酒,即如晁大舍见珍哥好起病的一般,不由的向李成名无可不可的作谢,狠命留李成名吃酒饭,高高的封了一钱银子赏他,撮了两帖药,交付回去。 次早初十,七八个骡夫,赶了二十四头骡子,来到晁家门首。看门人说道:“家中有病人,今日起身不成。”众脚户说道:“这头口闲一日,就空吃草料,谁人包认?”家人传进去了。晁大舍道:“家中奶奶不好,今日起不成身,还得出这二月去,另择吉日起身哩。他若肯等,叫他等着;他若不肯等候,将那定钱交下,叫他另去揽脚。咱到临时另雇。”家人传到外边,众骡夫嚷说:“这春月正是生意兴旺时候,许人来雇生口,只因宅上定了,把人都回话去。如今却耽误了生意,一日瞎吃许多草料,前日那先支去的三两银子,还不够两三日吃的,其余耽阁的日子,还要宅上逐日包认。”一家找出,一家又要倒入,两边相持争闹。毕竟亏禹明吾走过来评处,将那三两定钱就算了这几日空闲草料,即使日后再雇头口,这三两银也不要算在里面。又叫宅里再暖出一大瓶酒来与脚户吃,做刚做柔的将脚户打发散去。 却说晁知县在华亭县里,一身的精神命脉,第一用在几家乡宦身上,其次又用在上司身上。待那秀才百姓,即如有宿世冤仇的一般。当不得根脚牢固,下面也都怨他不动。政以贿成,去年六月里考了满,十月间领了敕命,各院复命,每次保荐不脱。 九月间,适然有一班苏州戏子,持了一个乡宦赵侍御的书来托晁知县看顾。晁知县看了书,差人将这一班人送到寺内安歇,叫衙役们轮流管他的饭食。歇了两日,逐日摆酒请乡宦、请举人、请监生,俱来赏新到的戏子。又在大寺内搭了高台唱《目莲救母记》与众百姓们玩赏。连唱了半个月,方才唱完。这些请过的乡绅举监挨次独自回席,俱是这班戏子承应。唱过,每乡宦约齐了都是十两,举人都是八两,监生每家三十两,其余富家大室共凑了五百两,六房皂快共合拢二百两,足二千金不止。 十月初一日,晁夫人生日。这班人挑了箱,唤到衙内,扮戏上寿。见了晁知县,千恩万谢不尽,立住问了些外边的光景。别的也都渐渐走开去了,只有一个胡旦、一个梁生还站住白话。因说起晁知县考过满,将升的时候了,晁知县道:“如今的世道,没有路数相通,你就是龚遂、黄霸的循良,那吏部也不肯白白把你升转。皇上的法度愈严,吏部要钱愈狠。今幸得华亭县也亏不了人,多做一日即有多做一日的事体,迟升早升凭吏部罢了。”梁生说道:“老爷倒不可这等算计。正是这个县好,所以要早先防备。如今老爷考过满了,又不到部里干升,万一有人将县缺谋生去,只好把个远府不好的同知,或是刁恶的歪州,将老爷推升了去,岂不误了大事?若老爷要走动,小人们有极好的门路,也费用得不多,包得老爷如意。如今小人们受了老爷这等厚恩,也要借此报效。”晁知县喜道:“你们却是甚么门路?”梁生道:“若老爷肯做时,差两个的当的心腹人,小人两个里边议出一个,同了他去,如探囊取物的容易。明年二月包得有好音来报老爷。”晁知县道:“且过了奶奶生日,我们明日商量。你说得甚是有理,万一冒冒失失推一个歪缺出来,却便进退两难了。” 议定,到了次日,将胡旦、梁生叫到侧边一座僻静书房内。梁生道:“京中当道的老爷们,小人们服事的中意也极多,就是吏部里司官老爷,小人们也多有相识的。这都尽可做事。若老爷还嫌不稳,再有一个稳如铁炮的去处,愈更直捷。只是老爷要假小人便宜行事,只管事成。那如何成事,老爷却不要管他。就是跟去的两个人,也只叫他在下处管顾携去物件罢,也不得多管,掣小人们肘。”晁知县笑问道:“你且说这个门路却是何人?”梁生道:“是司礼监王公那里来,极是稳当。”晁知县惊问道:“我有多大汤水,且多大官儿,到得那王公跟前?烦得动他照管?”梁生道:“正是如此,所以要老爷假便宜,跟去的人不要来掣肘。老爷只管如意罢了。” 晁知县道:“约得几多物件?”梁生道:“老爷且先定了主意,要那个地方的衙门,方好斟酌数目。”晁知县道:“我这几年做官的名望虽然也好,又保荐过四五次,又才考过满,第一望行取,这只怕太难些,做不来。其次是部属,事倒也易做,但如今皇上英明,司官都不容易,除了吏部、礼部,别的兵刑四部,那一部是好做的?头一兵部,也先寻常犯边,屡次来撞口子,这是第一有干系的。其次刑部,如今大狱烦兴,司官倒也热闹,只是动不动就是为民削夺,差不多就廷杖,就是要拘本钱的去处,是不消提起的了。其余户工两部,近来的差也多极难,有利就有害,咱命薄的人担不起。除了部属就是府同知,这三重大两重小的衙门,又淡雹又受气,主意不做他。看来也还是转个知州罢,到底还是正印官,凡事由得自己。”梁生道:“老爷说的极是!但不知要那一方知州?”晁知县道:“那远处咱是去不得的,一来俺北方人离不得家。第二我也有年纪了,这太仓、高邮、南通州倒好,又就近;但地方忒大,近来有了年纪,那精神也照管不来。况近来闻说钱粮也多逋欠,常被参罚,考不的满。不然还是北直,其次河南,两处离俺山东不甚相远。若是北通州,我倒甚喜。离北京只四十里,离俺山东通着河路。又算京官,覃恩考满,差不多就遇着了。你到京再看,若得此缺方好。” 约定十二月十六日吉时起身,议出胡旦同家人晁书、晁凤带着一千两银子,分外又带了二百两盘费,雇了三个长骡,由旱路要赶灯节前到京干事。胡旦心中想道:“虽是受了晁爷的厚恩,借此报他一报,可也还要得些利路才好。难道白白辛苦一场?若把事体拿死蛇般做,这一千两银子只怕还不够正经使用。幸得梁生当面进过,便宜行事。待我到京,相机而行便了。”风餐雨宿,走了二十八个日头,正月十四日进了顺城门,在河漕边一个小庵内住了,安顿了行李。 原来司礼监太监王振,原任文安县儒学训导,三年考满无功,被永乐爷阉割了,进内教习宫女。到了正统爷手里,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那权势也就如正统爷差不多了:阁老递他门下晚生帖子;六部九卿见了都行跪礼;他出去巡边,那总制巡抚都披执了道旁迎送;住歇去处,巡抚、总督都换了亵衣,混在厨房内监灶。他做教官的时节,有两个戏子,是每日答应相熟的人。因王振得了时势,这两人就“致了仕”,投充王振门下,做了长随,后又兼了太师,教习梨园子弟,王振甚是喜他;后来也都到了锦衣卫都指挥的官衔,家中那金银宝物也就如粪土一般的多了。这两个都是下路人,一个姓苏的,却是胡旦的外公;一个姓刘的,乃是梁生的娘舅。 即日晚上,胡旦叫人挑了带来的一篓素火腿,一篓花笋干,一篓虎丘茶,一篓白鲞,走到外公宅上。门人通报了,请胡旦进来见了,苏都督甚是欢喜。胡旦的亲外婆死久了,房中只有三四个少妾,也都出来与胡旦相见。胡旦将那晁知县干升的事备细说了,苏锦衣点了点头。一面摆上饭来,一面叫人收拾书房与胡旦宿歇。胡旦因还有晁书、晁凤在下处,那一千两银子也未免是大家干系,要辞了到庵中同寓。苏锦衣道:“外孙不在外公家歇,去到庙角,不成道理。叫人去将他两个一发搬了来家同祝”胡旦吃了饭,也将掌灯的时候,胡旦领了两个虞候,同往庵中搬取行李。晁书二人说道:“这个庵倒也干净,厨灶又都方便,住也罢了;不然你自己往亲眷家住去,我们自在此间,却也方便。”那两个虞候那里肯依,一边收拾,一边叫了两匹马,将行李驮在马上,两个虞候跟的先行去了。晁书二人因有那一千两银在内,狠命追跟。胡旦说道:“叫他先走不妨,我们慢慢行去。” 那正月十四,正是试灯的时节,又当全盛太平的光景,一轮将望的明月,又甚是皎洁得紧。三人一边看,一边走。晁书、晁凤也只道胡旦的外公不过在京中扯纤拉烟寻常门户罢了,只见走到门首,三间高高的门楼,当中蛮阔的两扇黑漆大门,右边门扇偏贴着一条花红纸印的锦衣卫南堂封条,两边桃符上面贴着一副朱砂红纸对联道:“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门前柱上又贴一条示道:“本堂示谕附近军民人等,不许在此坐卧喧哗,看牌赌博,如违拿究!”晁书二人肚内想道:“他如何把我们领到这等个所在来?”又想道:“他的外公必定是这宅里的书办,或是长班,家眷就在宅内寄祝”但只见门上的许多人看见他三人将到,都远远站起,垂了手,走到门台下伺候,见了胡旦,说道:“大叔,怎得才来?行李来得久了。老爷正等得不耐烦哩。”走进大门,晁书向胡旦耳朵边悄悄问道:“这是谁家,我们轻易撞入?”胡旦道:“这就是我外公家里。”晁凤又悄悄问道:“你外公是甚样人,住这等大房,门上有这许多人伺候?”胡旦道:“我外公是个一点点锦衣卫都督,因管南镇抚司事,所以有几个人伺候。” 说话中间,进了仪门,承值的将晁书、晁凤送到西边一个书房安顿。那书房内也说不了许多灯火齐整。吃了茶,晁书、晁凤大眼看小眼的道:“我们既然来到此处,伺候参见了苏爷,方好叨扰。”胡旦教人传禀。许久出来回话。“老爷分付,今日晚了,明日朝里出来见罢。叫当值的陪二位吃饭,请胡大叔到里面去。”胡旦道:“二位宽怀自便,我到内边去罢。”晁书二人暗道:“常日只说是个唱旦的戏子,谁知他是这样的根器?每日叫他小胡儿,奚落他,他也不露一些色相出来。”大家吃了饭,安歇了。 次早吃了早饭,胡旦换了一领佛头青秋罗夹道袍,戴了一顶黑绒方巾,一顶紫貂帽套,红鞋绫袜,走到书房。晁书二人乍见了,还不认得,细看方知是胡旦。二人向前相唤了,谢说:“搅扰不当。”胡旦打开行李,取出梁生与他母舅的家书,并捎寄的人事,胡旦也有送他的笋鲞等物,同了苏家一个院子,要到刘锦衣家,约了晁书二人同往。晁书又只道是个寻常人家,又因梁生常在他面前说道有一个母舅在京,二位到那里,他一定要相款的,所以也就要同去望他。及至到了门上,那个光景又是一个苏府的模样。苏家的人到二门上说了数句,胡旦也不等人通报,竟自大落落走进去了。回头只见晁书二人缩住了脚不进去,胡旦立住让道:“二位请进厅坐。”晁书等道:“我两人且不进去,此处离灯市相近了,我们且往那里走走,到苏宅等候罢。”一边说,一边去了。原来这刘家是苏锦衣的内侄,是胡旦的表母舅,与梁生也都是表兄弟,所以两个干事都不分彼此。起先出头讲事都是梁生开口。梁生原要自己来,恐怕没了生脚,戏就做不成了。胡旦虽系正旦,扮旦的也还有人,所以叫胡旦来京。脱不了王振门下这两个心腹都也是胡旦的至亲,料也不会误事。那日刘锦衣不在宅内,胡旦进去见了妗母,留吃了饭。刘锦衣回了宅,相见过,说了来京的事故。 胡旦别过,来到苏家,晚间赏灯筵宴,只见晁书等二人也自回来,要禀见苏锦衣。锦衣道:“叫他过来。”苏锦衣方巾姑绒道袍、毡鞋,穿著的甚是庄重,在门槛内朝下站定。晁书不由自己,只得在厅台下跪下,磕了四个头,跪禀道:“胡相公只说同行进京,并不曾说到老爷宅上,所以家主也不曾备得礼、修得书,望老爷恕罪。”苏锦衣道:“胡相公一路都仗赖你两人挈带,家中管待不周,莫怪怠慢。京城也尽有游玩所在,闷了,外边闲走。你二位如今且往书房去赏灯。”又分付了一个承值拿了许多花炮陪伴晁书吃酒。 十六日早饭后,刘锦衣来苏家回拜胡旦。苏锦衣因灯节放假,闲在家里,就留刘锦衣赏灯过节,甚是繁华。席间说起晁知县指望二人提拔,要升北通州知州。刘锦衣道:“他有几数物事带来?”胡旦道:“刚得一撇。”刘锦衣道:“这通州是五千两的缺。叫他再出一千来,看两个外甥分上,让他三千两便宜;不然,叫他别处去做。”说过,也再不提起了。 过了十数日,晁书见了胡旦,也不敢再唤他小胡了,声声唤他胡相公,见了他也极其尊敬,问道:“胡相公,我们来了这半月,事体也一些不见动静,银子又不见用费,却是怎生缘故?”胡旦道:“二月半后才推升,如今却有甚动静?你们且好住着闲嬉哩。又不用出房钱,又不使饭钱,‘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晁凤道:“正是无故扰苏老爷,心上不安。”胡旦道:“可扰之家,扰一两年也不妨。” 到了二月初十日,傍晚的时节,刘锦衣来到了苏家相访,让他内书房里相待。胡旦却不在跟前。刘锦衣开口道:“胡家外甥的事,姑夫算计要怎样与他做?”苏锦衣道:“他拿了一千两头,要通州的美缺,怎样做得来?”刘锦衣道:“这只好看了胡家外甥的体面,我们爷儿两个拿力量与他做罢了,叫他再添一千两银子,明白也还让他一大半便宜哩。把这二千头,我们爷儿两个分了,就作兴了梁家胡家两个外甥,也是我们做外公做舅舅的一场,就叫他两个也就歇了这行生意,唤他进京来,扶持他做个前程,选个州县佐贰,虽是低搭,也还强似戏场上的假官。”苏锦衣道:“不然等到十三日,与老公上寿的日子,我们两个齐过去与他说说,量事也不难。”刘锦衣道:“只是还问他要一千两,不知他肯出不肯出。又不知几时拿得来。”苏锦衣道:“这倒不打紧,人非木石,四五千的缺,止问他要二千银子,他岂有不出的?但则明日,我叫了他的家人,当面与他说说明白。”款待了刘锦衣酒饭,约定十三日与王振上寿,乘便就与晁知县讲情。 次日,苏锦衣衙门回来,到了厅上,脱了冠服,换了便衣,将晁书等唤到面前。晁书等叩了头,垂着手,站在一旁。苏锦衣道:“你二人闲坐着,闷的慌,又没甚款待你们。你爷要的这个缺,人家拿着五六千两银子求不到手的,你们拿了一千两银子来,怎干的事?如今我与你锦衣卫刘老爷两个人的体面,与人讲做了二千银子,这比别人三分便宜二分哩。”晁凤原做过衙门青夫的人,伶俐乖巧,随禀道:“小人们来时,家主也曾分付过了,原也就不敢指定这缺。若是此缺可得,这些微之物怎么得够。如今老爷主持了二数,这是极便宜的了。没有别说,只是家主来报效老爷合刘爷便了。如今只是一面做着,将见有的且先交付与他,待小人们着一人先回去取来补足。昨来的人原不多,又年节近了,路上不好走,所以没敢多带物件。”苏锦衣道:“银子倒不必去取,任凭多少,我这里可以垫发。只这几日,也就有信了。只是一件:如今那通州见有人做哩,昨日叫人查了查,还不够三年俸,怎么打发他?这到费手哩。”晁书等跑到书房将带来的一千两银共二十封,一一交与苏锦衣收进,各回房去了。 到了十三日,王振的生日,苏刘二锦衣各备了几件希奇古怪的物件,约齐了同去上寿。只见门上人海人山的拥挤不透,都是三阁下、六部、五府、大小九卿、内府二十四监官员,伺候拜寿。远远苏刘二人喝导到门,巡视人役拿了几根藤条,把拥挤的人尽数辟了开去,让苏刘二人行走到大门,下了马,把门的也不通报,把门闪开,二人穿着大红绉纱麒麟补服,雪白蛮阔的雕花玉带,拖着牌穗印绶,摇摆进去了。竟到了后边王振的住房外。近侍禀道:“苏掌家合刘掌家来了。”王振道:“叫他进里来。”说:“你两个穿着这红衣裳,一定是与我磕头。你搀空磕了头罢,好脱了衣裳助忙。”苏刘二人就在卧房里跪下,一连磕了八个头,口称:“愿祖爷爷九千岁!每年四季平安!”起来也没敢作揖,自己跑到前面,将上寿的礼物,自己端着,捧到王振跟前。 苏锦衣的一个羊脂玉盆,盆内一株苍古小桃树,树上开着十数朵花,通似鲜花无异,细看是映红宝石妆的。刘锦衣的也是一样的玉盆,却是一株梅树,开的梅花却是指顶大胡珠妆的。王振看了,甚是欢喜,说道:“你两个可也能!那里钻刺的这门物儿来孝顺我哩?”随分付近侍道:“好生收着。拿罩儿罩住,休要暴上土。不久就是万岁爷的圣诞,进了万岁爷罢。”看着苏刘二人说道:“头已是磕了,礼已是送了,去脱了你那红袍,咱大家撺掇着做什么。” 苏刘二人走到自己班房,脱了衣服,换上小帽两截子,看着人扫厅房,挂画挂灯,铺毡结彩,遮帏屏,搭布棚,抬铜锣鼓架子,摆桌调椅,拴桌帏,铺坐褥:真个是“一了百当”。王振进了早膳,升了堂,文武众官依次序上过寿,接连着赴了席。苏刘二人也没出府,乱到四更天,就在各人班房里睡了。 次日起来,仍看人收拾了摆设的物件。只见王振也进了早膳,穿着便衣,走到前厅来闲看。苏刘二人爬倒地,磕了四个头,说:“老祖爷昨日陪客,没觉劳着么?”王振道:“也就觉乏困的。”说着闲话,一边看着收拾。二人见王振有个进去的光景,苏刘二人走向前也不跪下,旁边站着。苏锦衣先开口道:“奴婢二人有件事禀老祖爷。”王振笑嘻嘻的道:“你说来我听。”二人道:“奴婢二人有个小庄儿,都坐落在松江府华亭县。那华亭县知县晁思孝看祖爷分上,奴婢二人极蒙他照管。他如今考过满,差不多四年俸了,望升转一升转,求祖爷与吏部个帖儿。”王振道:“他待往那里升?”二人道:“他指望升通州知州,守着祖爷近,好早晚孝敬祖爷。他又要拜认祖爷做父哩。”王振道:“这样小事,其实你们合部里说说罢了,也问我要帖儿!也罢,拿我个知生单帖儿,凭你们怎么去说罢。那认儿子的话别要理他。我要这混帐儿子做甚么?‘老婆当军——没的充数哩!’叫他外边打咱们的旗号不好。” 二人方跪下谢了,书房里要了一个知生红单帖,央掌书房的长随使了一个“禁闼近臣”的图书,钤了名字。二人即时差了一个心腹能干事的承值,持了王振的名帖,竟到吏部大堂私宅里备细说了。那吏部钦此钦遵,没等那通州知州俸满,推升了临洮府同知,将晁知县推了通州知州。就如扭灯在火上点的一般,也没有这等快! 晁书二人喜不自胜,叩谢了苏锦衣,央苏宅差了一个人,引了晁书二人,又到刘锦衣家叩谢。收拾行李,领了刘锦衣回梁生的书。胡旦因苏锦衣留住了,不得同晁书等回去,也写了一封前后备细的书禀回复晁知县,说叫晁知县速来赴任,西口也先常来犯顺,通州是要紧的地方。又说将他外公垫发过的一千两银子交与梁生自己持进京来。那晁书等二人正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回。再听下回接说。 [book_title]第六回 小珍哥在寓私奴 晁大舍赴京纳粟 有钱莫弃糟糠妻,贫时患难相依。何须翠绕共珠围?得饱家常饭,冲寒粗布衣。 休羡艳姬颜色美,防闲费尽心机。得些闲空便私归。那肯团团转?只会贴天飞。 ——右调《临江仙》 痴人爱野鸡,野鸡毛羽好,得隙想飞腾,稻粱饲不饱。 家鸡蠢夯材,守人相到老,终夜不贪眠,五更能报晓。 野鸡毛好如鲜花,自古冶容多破家。家鸡打鸣好起早,兀坐深闺只绩麻。 晁书二人得了喜信,收拾了行李,将带来的二百两路费银内留下五十两与胡旦在京搅缠,辞谢了苏绵衣,雇了长骡,合了同伴回南去讫。 却说二月十九日是白衣菩萨圣诞,珍哥调养的渐觉好些,做了两双鞋、买了香烛纸马,要打发晁住媳妇往庙里去烧香。正待出门,只见外面一片喧嚷。晁大舍方在梳头,合珍哥都唬了一跳。家人传进说:“还是那年报喜的七八个人,来报老爷升了北通州知州。”晁大舍不胜喜欢,又忽想:“怪道公公两次托梦叫我往北去投奔爹娘!我想爹娘见在南边,却如何只说北去?原来公公已预先知道了。”晁大舍出去,见了报喜众人,差人往铺中买了八匹大桃红拣布与众人挂红,送在东院书房内安歇。次日,摆酒款待,封出一百两喜钱,众人嫌少,渐次又添了五十两,都欢喜,打发散了。众亲朋络绎不绝,都来贺喜。晁大舍只是不敢送出大门。 接说晁知县那里,晁书二人尚未到家,报喜的已先到了十日,见了刊报,送在寺内安歇,也发付的众人心满意足。打叠申文书,造交代册籍,辞院道,写了两只官座船,择四月初一日离任,不到家,一直往通州上任。也果然兑了一千两银子与梁生,教梁生辞了班里众人,同在船上进京。 晁知县起身之日,倒是那几家乡宦举人送赆送行,倒也还成了礼数。那华亭两学秀才,四乡百姓,恨晁大尹如蛇蝎一般,恨不得去了打个醋坛的光景。那两学也并不见举甚么帐词,百姓们也不见说有“脱靴遗爱”的旧规。那些乡绅们说道:“这个晁父母不说自己在士民上刻毒,不知的只说华亭风俗不厚。我们大家做个帐词,教我们各家的子弟为首,写了通学的名字,央教官领了送去;再备个彩亭,寻双靴,也叫我们众家佃户庄客,假妆了百姓,与他脱脱靴。”算记停当,至日,撮弄着打发上船去了。合县士民也有买三牲还愿也,也有合分资做庆贺道场的,也有烧素纸的,也有果然打醋坛的,也有只是念佛的,也有念佛中带咒骂的。 这晁大尹去后,倒也甚是风光,一路顺风顺水。五月端午前,到了济宁,老早就泊了船,要上岸买二三十斤胭脂,带到任上送礼;又要差人先到家里报知。 这一夜晁大尹方才睡去,只见他的父亲走进舱来,说道:“源儿近来甚是作孽,凭空领了娼妇打围,把个妖狐射杀,被他两次报仇,都是我救护住了,不致伤生。只怕你父子们的运气退动,终不能脱他的手。你可拘束了他,同到任去,一来远避他乡,二来帝都所在,那妖魂也不敢随去。”晁大尹醒来,却是一梦,唤醒夫人。夫人道:“我正与公公说话,你却将我唤醒。”二人说起梦来,都是一样,也甚是诧异一番。早起写了一封书与大舍,内说:“武城虽是河边,我久客乍归,亲朋往来,就要耽阁费事;因此不到家中,只顺路到坟上祭祭祖,焚了黄,事完,仍即回到船上。”又说:“公公托梦,甚是奇怪,且是我与你母亲同梦一般。你可急急收拾,同了媳妇计氏随往任中,乘便也好求干功名,不可有误!” 谁知晁大舍弃舍了计氏,用八百两取了珍哥,瞒得两个老浑帐一些不知。虽不住的有家人来往,那家人寻思,服事老主人的日短,伏事小主人的日长,那个敢说?如今书上要同计氏随任,如何支吾?晁大舍随即收拾了铺盖,雇了八名轿夫,坐了前晌京中买来的大轿,带了《金刚经》,跟了六七个家人,贴河迎将上去。走了两三日,迎见了船,见了爹娘,说不了家长里短;又说计氏小产了,不能动履,目下且不能同去,只得爹娘先行,待计氏将息好了,另去不迟。 晁大舍与爹娘同在船上,走了几日,到了武城地方,祭了祖,焚过了黄,晁大尹方知雍山庄上被人放火烧得精光,也去了万把粮食等物,嗟叹了一回,开了船向北而行。晁大舍又送了两站,说定待计氏稍有起色,或是坐船,或是起旱,即往任上不题。 晁大舍回到家中,对珍哥说道:“爹娘闻知娶你过门,甚是欢喜,要即时搬你上船,同往任内,因我说你小产未起,所以只得迟迟。待你一好,咱也都要行了。” 到了五月尽头,过了三伏,晁大舍拣了七月初七日从陆路起身,预先雇骡子,雇轿夫,收拾行李停当,只等至日起身。初五日午后,计氏领了四五个养娘走到前边厅内,将公公买与他的那顶轿,带轿围,带扶手,拉的拉,拽的拽,抬到自己后边去了,口里说道:“这是公公买与我的,那个贱骨头奴才敢坐!谁敢出来说话,我将轿打得粉碎,再与拚命不迟!”家人报与晁大舍知道。珍哥气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出。晁大舍道:“丢丑罢了!我看没有了这顶轿,看咱去的成去不成!我偏要另买一顶,比这强一万倍子的哩!”果然用了二十八两银子问乡宦家回了一顶全副大轿来。珍哥方才欢喜。晁大舍叫人与计氏说道:“适间用了五十两银子买了轿来,甚是齐整,叫你去看看。”计氏望着那养娘,稠稠的唾沫猛割丁向脸上哕一口,道:“精扯淡!那怕你五千两买轿!累着我腿疼,却叫我去看看!你只不动我的这顶破轿,就是五万两也不干我事!”哕的那养娘一溜风跑了。 到初七日,收拾了当,交付看家的明白了,大家起身往北前进。一路早行晚住,到了北京。谁想晁大舍且不敢便叫珍哥竟到任内,要慢慢的油嘴滑舌编得爹娘允了,方好进去,随在沙窝门内,每月三两银赁了一所半大不小的房子,置买了一切器皿煤米等物,停停当当,将珍哥留住里面。跟去的养娘俱留在京中,又留下晁住两口子服侍珍哥。自己还在京中住了两日,方才带了几个家人自到通州任内,说计氏小产,病只管不得好,恐爹娘盼望,所以自己先来了。晁夫人甚是怨帐,说道:“家门口守着河路,上了船直到衙门口,如何不带他同来,丢他在家?谁是他着己的人,肯用心服事?亏你也下得狠心!况且京里有好太医,也好调理。”他埋怨儿子不了,又要差人回去央计亲家送女儿来。晁大舍也暂时支吾过了。 七月二十四日,晁大舍道:“明日二十五日是城隍庙集。我要到庙上走走,就买些甚么东西,也要各处看看,得住几日回来。”晁老依允,与了他六七十两银子,要拨两名快手跟随。晁大舍道:“这么许多家人,要那快手何用?”拨了八名夫,坐了轿,进了沙窝门珍哥宅内住了,对珍哥道:“幸得你没进去!衙门窄鳖鳖的,屁股也吊不转的,屙屎溺尿的去处也没有。咱住惯了宽房大屋,这们促织匣内,不二日就鳖死了!亏我有主意,没即时同你进去。若是进去了,衙门规矩,就便不出来了,那时才是小珍子作难哩!”珍哥却也就被哄过了。到二十五日,端了一扶手银子,果然到了庙上,买了些没要紧的东西,回到京中宅子,住了七八日,别了珍哥,仍回通州去了。 却说那个晁住原不是从小使久的,做过门子,当过兵,约二十四五岁年纪,紫膛色的一个胖壮小伙子,是老晁选了官以后,央一个朋友送来投充的。晁大舍喜他伶俐,凡百托他,一向叫伎者、定戏子、出入银钱、掌管礼物,都是他一人支管。珍哥做戏子的时节,晁住整日斗牙磕他嘴不了。临买他的时,讲价钱、打夹帐,都是他的首尾。两个也可谓“倾盖如故”的极了。这个昏大官人偏偏叫他在京守着一伙团脐过日。那晁住媳妇就合珍哥一个鼻孔出气,也没有这等心意相投。晁住夫妇渐渐衣服鞋袜也便华丽得忒不相了,以致那闺门中的琐碎事体叫人说不出口,那个昏大官人就象耳聋眼瞎的一般。也不十分回避大官人了,只是那旁人的口碑说得匙箸都捞不起来的。那个晁住受了晁大官人这等厚恩,怎样报得起?所以狠命苦挣了些钱,买了一顶翠绿鹦哥色的万字头巾,还恐不十分齐整,又到金箔胡同买了甘帖升底金,送到东江米巷销金铺内,销得转枝莲,煞也好看,把与晁大官人戴。 那晁大官人其实有了这顶好头巾戴上,倒也该罢了,他却辜负了晁住的一片好心,又要另戴一顶什么上舍头巾。合他父亲说了,要起文书,打通状,援例入监。果然依了他,部里递了援例呈子,弄神弄鬼,做了个附学名声。又援引京官事例,减了二三十两,费不到三百两银子,就也纳完了。寻了同乡京官的保结,也不消原籍行查,择了好日入监,参见了司业祭酒,拨了厢,拜了典簿助教等官,每日也随行逐队的,一般戴了儒巾,穿了举人的圆领,系了丈把长天青绦子,粉底皂靴,夹在队里,升堂画卯。但只是:平生未读书,那识之乎字?蓝袍冉冉入宫墙,自觉真惶愧! 刚入大成宫,孔孟都回避。争前问道是何人?因甚轻来至? ——右调《卜算子》 晁大舍每日托了坐监为名,却常在京居住,一切日用盘缴,三头两日俱是通州差人送来,近日又搭识了一个监门前住的私窠子,与他使钱犯好,推说监中宿班,整几夜不回下处。幸得珍哥甚不寂寞,正喜他在外边宿监,他却好在家里“宿监”,所以绝不来管他。 住过了十二月二十日以后,晁老着人来说道:“就是小学生上学,先生也该放学了。如何年节到了,还在京中做甚?”晁大舍道:“你先回,上复老爷,我爽利赶了二十五日庙上买些物事,方可回去。”那人去了。 自此以后,煞实与珍哥置办年节,自头上以至脚下,自口里以至肚中,无一不备。又到庙上与珍哥换了四两雪白大珠,又买了些玉花玉结之类,又买了几套洒线衣裳,又买了一匹大红万寿宫锦。那日庙上卖着两件奇异的活宝,围住了许多人看,只出不起价钱。晁大舍也着人拨开了众人,才入里面去看,只见一个金漆大大的方笼,笼内贴一边安了一张小小朱红漆几桌,桌上一小本磁青纸泥金写的《般若心经》,桌上一个拱线镶边玄色心的芦花垫,垫上坐着一个大红长毛的肥胖狮子猫,那猫吃的饱饱的,闭着眼,朝着那本经睡着打呼卢。那卖猫的人说道:“这猫是西竺国如来菩萨家的,只因他不守佛戒,把一个偷琉璃灯油的老鼠咬杀了如来恼他,要他与那老鼠偿命。亏不尽那八金刚四菩萨合那十八位罗汉与他再三讨饶,方才赦了他性命,叫西洋国进贡的人捎到中华,罚他与凡人喂养,待五十年方取他回去。你细听来,他却不是打呼卢,他是念佛,一句句念道‘观自在菩萨’不祝他说观音大士是救苦难的,要指望观音老母救他回西天去哩。” 晁大舍侧着耳朵听,真真是象念经的一般,说道:“真真奇怪!这一身大红长毛已是世间希奇古怪了,如何又会念经?但那西番原来的人今在何处?我们也见他一见,问个详细。”卖猫人说道:“那西番人进完了贡,等不得卖这猫,我与了他二百五十两银子顿下,打发那番人回去了。”晁大舍吃了一惊,道:“怎便要这许多银子?可有甚么好处?”那人道:“你看爷说的是甚么话!若是没有好处,拿三四十个钱,放着极好有名色的猫儿不买,却拿着二三百两银子买他?这猫逼鼠是不必说的,但有这猫的去处,周围十里之内,老鼠去的远远的,要个老鼠星儿看看也是没有的。把卖老鼠药的只急的干跳,饿的那口臭牙黄的!这都不为希罕。若有人家养活着这佛猫,有多少天神天将都护卫着哩。凭你甚么妖精鬼怪、狐狸猿猴,成了多大气候,闻着点气儿,死不迭的。说起那张天师来,只干生气罢了。昨日翰林院门口一家子的个女儿,叫一个狐狸精缠的堪堪待死的火势,请了天坛里两个有名的法师去捉他,差一点儿没叫那狐狸精治造了个臭死。后来贴了张天师亲笔画的符,到了黑夜,那符希流刷拉的怪响,只说是那狐精被天师的符捉住了。谁想不是价,可是那符动弹。见人去看他,那符口吐人言,说道:‘那狐狸精在屋门外头坐着哩,我这泡尿鳖的慌,不敢出去溺。’第二日清早,我滴溜着这猫往市上来,打那里经过,正一大些人围着讲话哩。教我也站下听听,说的就是这个。谁想那狐狸精不晓的这猫在外边,往外一跑,看见了这猫,‘抓’的一声,见了本像,死在当常那家子请我到家,齐整请了我一席酒,谢了我五两银。我把那狐狸剥了皮,硝的熟,做了一条风领。我戴的就是。” 众人倒仔细听他说了半日。一人道:“这是笑话儿!是打趣张天师符不灵的话!”卖猫人绷着脸说道:“怎么是笑话?见在翰林院对门子住,是翰林院承差家,有招对的话。”晁大舍听见逼邪,狐精害怕,便有好几分要买的光景,问道:“咱长话短说,真也罢,假也罢,你说实要多少银?我买你的。”那人道:“你看爷说的话!我不图实卖,冷风淘热气的,图卖凉姜哩!年下来人,该人许多帐,全靠着这个猫。就是前日买这猫,难道二百五十两银子都是我自己的不成?也还问人揭借了一半添上,才买了。如今这一家货又急忙卖不出去,人家又来讨钱,差不多赚三四个银就发脱了。本等要三百两,让爷十两,只已二百九十两罢。”晁大舍道:“瞎话!成不的!与你冰光细丝二十九两,天平兑己,你卖不卖,任凭主张。”那人道:“好爷!你老人家就从苏州来,可也一半里头,也还我一半,倒见十抽一起来!”晁大舍道:“再添你三两,共三十二两,你可也卖了?”那人道:“我只是这年下着急,没银子使,若捱过了年,我留着这猫与人拘邪捉鬼,倒撰他无数的钱。” 晁大舍又听了“拘邪捉鬼”四个字,那里肯打脱?添到三十五、三十八、四十、四十五,那人只是不卖。他那一路上的人恐怕晁大舍使性子,又恐怕旁边人有不帮衬的,打破头屑、做张做智的圆成着,做了五十两银子,卖了。晁大舍从扶手内拿出一锭大银来,递与那人,那人说:“这银虽是一锭元宝,不知够五十两不够?咱们寻个去处兑兑去。”那个圆成的人道:“你就没个眼色!这们一位忠诚的爷,难道哄你不成?就差的一二两银子,也没便宜了别人。”一家拿着猎,一家拿着银子,欢天喜地的散了。那人临去,还趴在地下与那猫磕了两个头,说道:“我的佛爷!弟子不是一万分着急,也不肯舍了你。” 晁大舍正待走,只见又一个卖鹦哥的人唤道:“请爷回来看看我的鹦哥,照顾了罢。我也是年下着急,要打发人家帐哩。”晁大舍站住看了一看,说道:“我家里有好几个哩,不买他。”那人道:“鹦哥,爷不肯买你哩。你不自己央央爷,我没有豆子养活你哩。”那鹦哥果然晾了晾翅,说道:“爷不买,谁敢买?”说得真真的与人言无异。晁大舍喜的抓耳挠腮的道:“真是不到两京虚了眼!怎么人世间有这们希奇物件!”晁大舍问道:“你可实要多少银子?”那人说道:“这比不的那猫能拘捉邪怪的值的钱多,这不过教道的工夫钱。富贵爷们买了家去,当个丫头小厮传话儿罢了,能敢要多少?爷心爱,多赏几两;心里不甚爱,少赏几两。我脱不了是皇城里边鹦哥儿的教师,有数的六个月就要教会一群,也就带出三四个来。爷如今只赏小的三十两银子罢,捎了家里顽去。”晁大舍说:“与你十二两银子罢。”那人不肯卖。晁大舍走了一走,那人拿出一把绿豆来,说道:“爷去了,不买你,只是饿死了!”那鹦哥晾着翅,连叫道:“爷不买,谁敢买?爷不买,谁敢买?”晁大舍回头道:“可实作怪!就多使二两银子,也不亏人。”一面开了扶手,取出十两一封,五两一封,递与那人。那人把银解开包看了,道:“这十五两,爷赏的不太少些?罢!罢!我看爷也是个不耐烦的,卖与爷去。” 一边交割了,晁大舍上了马,家人们都雇了驴子,一溜烟往下处行走。拿到珍哥面前,就如那外国进了宝来一般,珍哥佯佯不采的不理;又拿出买的衣服、锦缎合那珠子、玉花,珍哥倒把玩个不了。晁大舍道:“村孩子!放着两件活宝贝不看,拿着那两个珠子摆划!”珍哥道:“一个混帐狮猫合个鹦哥子,活宝!倒是狗宝哩!”晁大舍道:“村孩子!你家里有这们几个混帐狮猫合这们会说话的鹦哥?”珍哥说:“咄,你见什么来!”晁大舍道:“你只强!休说别的,天下有这们大狮猫?这没有十五六斤沉么?”珍哥道:“你见甚么来!北京城里大似狗的猫,小似猫的狗,不知多少哩!”晁大舍道:“咱那里鹦哥尽多,见有这们会说话的来?珍哥说:“他怎么这一会子没见说话?”晁大舍道:“鹦哥,你说话与奶奶听,我与你豆子吃。”那鹦哥果然真真的说道:“爷不买,谁敢买?”珍哥道:“果然说的话真。”道:“鹦哥,你再说句话,我与你豆儿吃。”那鹦哥又说:“爷不买,谁敢买?”珍哥看着晁大舍大笑道:“我的傻哥儿!吃了人的亏了!你再叫他会说第二句话么?”晁大舍又道:“鹦哥,猫来了!”连叫了数声。那鹦哥也连说数声“爷不买,谁敢买?”珍哥瞅了晁大舍一眼,说道:“傻孙!买这夯杭子做什么?留着这几钱银子,年下买瓜子嗑也是好的。瞎头子丢了钱!”晁大舍道:“几钱银!这是十五两银子哩!”珍哥嗤了一声道:“十五两银子,极少也买四十个!”问晁住道:“是实使了几钱银子?”晁住道:“实是十五两银子,少他一分哩!”珍哥道:“呸!傻忘……”就缩住了口没骂出来。又问:“这猫是几钱银子?”晁住道:“这猫是那一锭元宝买的。” 珍哥道:“你爷儿们不知捣的是那里鬼!”晁住道:“没的这猫也着人哄不成?咱这里的猫,从几时有红的来?从几时会念经来?”珍哥道:“红的!还有绿的、蓝的、青的、紫的哩!脱不了是颜色染的,没的是天生的不成?”晁大舍道:“我的强娘娘!知不到什么,少要梆梆!你拿指头瞧着唾沫,捻捻试试,看落色不落色?”珍哥道:“谁家茜草茜的也会落色来?没的毡条、羯子、缨子都落色罢?”晁大舍道:“瞎话!一个活东西,怎么茜?”珍哥道:“人家老头子拿着乌须,没的是死了才乌?你曾见俺家里那个白狮猫来?原起不是个红猫来,比这还红的鲜明哩!”晁大舍道:“如今怎么就白了?”珍哥道:“到春里退了毛就白了。”晁大舍挣了一会,望着晁住道:“咱别要吃了他的亏!”又道:“只是会念经,没的不跷蹊?”珍哥道:“你叫他念卷经咱听。”晁大舍向他脖子下挠了几挠,那猫眯风着眼,呼卢呼卢的起来。晁大舍喜的道:“你听!你听!念的真真的‘观自在菩萨’!?圩栽谄腥??≌涓绲溃骸拔乙裁挥心呛眯Φ摹U饩??业拿ú换崮睿垦就罚?隳迷奂倚$殍@矗 毖就方?桓鲧殍Cㄅ醯健U涓缏г诨忱铮?蔡嫠?弊拥紫履恿思赴眩?晴殍R裁蟹缌搜郏?材钇稹肮圩栽谄腥?崩戳恕U涓绲溃骸澳闾?∧隳敲ㄖ滴迨?剑?艺庑$殍>椭盗??剑⊥巡涣嗣ǘ际钦獾却蚝袈??褪悄罹?荒罹?ǎ浚”本┏遣蛔耪饷巧岛⒆樱?心枪夤鞫錾卑眨 庇肓岁舜笊岣霰掌??俗∫裁谎章渖?淖叩萌チ恕? 晁大舍说:“脱不了也没使了咱的钱,咱开爹的帐,说这猫常能避鼠,留着当个寻常猫养活,叫他拿老鼠。”叫丫头挝了些绿豆,放在鹦哥罐里。鹦哥见了丫头挝着豆子,飞着连声叫唤“爷不买,谁敢买?”珍哥道:“好鹦哥!极会说话!”又叫丫头将猫笼内红漆几桌合那泥金《心经》取得出来,拌了一碗饭送到笼内。那猫吃不了,还剩了一半在内。正是:贪夫再得儿孙好,天下应无悖出财!再听下回接道。 [book_title]第七回 老夫人爱子纳娼 大官人弃亲避难 抛子多年,路远三千,倚闾人赢得衰颜。 今才聚首,又为人牵。寸心悬,相撮合,免留连。 昏辰未定,羽书猝至,猛烽烟阵鼓遥阗。 说无官守,那管忠贤?杜鹃合伴,将野鹜,弃亲还。 ——右调《行香子》 晁大舍与珍哥乱闹了一会,丫头在里间,将小矮桌安在热炕上,摆上饭来正吃着。一个丫头慌张张跑来,说道:“好几个老鼠巴着那红猫的笼子偷饭吃哩!”晁大舍道:“瞎话!那猫怎么样?”丫头道:“那猫不怎么样,塌趿着眼睡觉。”珍哥道:“脚底下老鼠,佛猫不计较。若是十里远的老鼠就死了!”又笑着道:“我当时也拿着这红猫当天生的来!那前年到了蒋皇亲家,就是看见了俺那个白狮猫跑了来,映着日头,就是血点般红,希诧的极了!蒋太太笑道:‘你希诧这红猫哩?’蒋太太也哄我,说是外国进的,我可不就信了。后来见了他家姨们,我悄悄的问他。那姨们说:‘太太哄你哩!是茜的颜色。你不信,往后头亭子看去,一大群哩!’那周姨说:‘你到我后来看来。’及至走到亭子上,可不一大群?够十二三个,红的,绿的,天监的,月白的,紫的,映着日头怪好看。我说:‘周姨,你己我个红的顽。’周姨说:‘你等爷出来时,我替你要一个。’正说着,蒋皇亲来了。周姨说:‘珍哥待问爷讨个红猫顽哩。’蒋皇亲说:‘这是甚么贱物儿?己他个!一二千两银子东西己人!叫他唱二万出戏我看了,己他一个。’教我说:‘不己罢,我买了二分银子茜草,买个白猫茜不的?’蒋皇亲望着周姨笑问道:‘是你合他说来?’周姨道:‘我闲的慌!合他说!’望着我挤眼道:‘你待真个要,你就谢了爷罢!’我磕了个头,拿着个红的往外就走。蒋太太还问,说:‘你待怎么?拿着猫飞跑的。’我说:‘是俺爷赏的。’拿到外头,叫挑箱的送了家来。人见了的,可不也都希诧的慌!到了年时三四月里,退了毛,换了个白狮子猫。头年里蒋皇亲见了我,还说:“你拿的我红猫哩?’我说:‘合人家搭换了个白猫来了。’说起那鹦哥来,这也是我经过的。花店里使了三钱银子买了一个,嘴还没大退红哩,挂在我住的屋檐底下,每日客来,听着人说:‘丫头,姐姐要水哩,姐夫要下房。’他每日听那听的,他就会说了。但见个人来,他叫唤在头里:‘丫头,姐姐要水哩,姐夫要下房。’每日说的是这个。那日刘海斋到,他又说:‘丫头,姐姐要水哩,姐夫要下房。’把个刘海斋喜的极了,只是缠着问我要。我又不己他。他说:‘把我那黑叫驴合你换罢。’我说:‘你还搭上些甚么?’他说:‘我再添上匹生纱罢。’我合他换了。他拿回去,挂在他住房檐下。那日他舅子来家,那鹦哥看见就叫唤:‘丫头,姐姐要水哩,姐夫要下房。’躁的他婆子通红的脸,越吆喝,他越叫唤。刘海斋来到,他婆子说:‘快把恁答拿到吊远子去!可恶多着哩!’刘海斋叫人挂在客位檐下去。那日该他家司会,见个人来,叫说一阵,惹的那些人呱呱的笑。刘海斋遣人送来己我,还要那驴哩。说生纱送我穿罢。我说:‘那驴卖钱使了。’没己他。”晁大舍道:“那鹦哥哩?”珍哥道:“那日我没来家,黑夜没人收进房来,已是冻的死了。杨古月说:‘身上还温温,待我治他一治。’煎了一酒钟九味羌活汤灌下去,拿了个旧首帕包着,丢在炕上去,也没理论他。到日头西,只见首帕动弹,解开,还醒过来了。还待了好几个月,杨古月家熬膏药,呛杀了。”说着,吃完了饭,收拾了家伙。 却说晁老指望晁大舍过了二十五庙上,二十六就可回到任内,不想过了二十七还不见到,对着夫人说道:“源儿京中不知干的什么勾当,到了今日二十七,这时节多应又不来了!休被人拿讹头,不是顽的!”晁夫人长吁了一口气道:“别也没有甚么该拿讹头的事,我只风里言风里语的,一象家里取了个唱的,如今通不理媳妇儿,把媳妇儿一气一个死。一似那唱的也来了,没敢叫咱知道,在京住着哩。”晁老道:“你听谁说?”夫人道:“谁肯对咱说?这是媳妇子们背地插插,我绰见点影儿。”晁老道:“有如此等事!咱那媳妇不是善茬儿,容他做这个?我信不过!”晁夫人道:“你倒说的好!皇帝到利害,百姓到软弱,那百姓反了,皇帝也就没法儿了!”晁老道:“若果真如此,一发接到衙门罢了,叫他外边住着做甚?”夫人道:“你自家算计。只是叫媳妇怪咱。”晁老道:“这也顾不的,叫人己他收拾去处,明日使人接他去。”次日早,差了晁凤持了一封书,又拿了一百两银子,急往京中。那书写道:暮年一子,又在天涯,极欲汝朝夕承欢,以娱两人晚景。京城何事? 年近岁除,尚复留恋?闻汝来时,带有侧室,何不早使我知?侨寓于外,以致汝有两顾之苦。今遣人迎汝并汝侧室,速来任所同住,我不汝咎也。 恐有杂费,寄去银一百两,验收。晁凤先着回报。父字与源儿。 晁凤持了书物,骑了一匹官马进京,寻到晁大舍行馆,适值不曾关门。晁凤一直走将进去,恰好撞见珍哥穿着油绿云段绵袄、天蓝段背心、大红段裤,也不曾穿裙,与晁住娘子在院子里踢毽子顽。看见晁凤,飞也似跑进屋里去了。晁大舍恰好从后层房出来,晁凤磕了个头。晁大舍道:“我正要起身回任上去,你却又来做甚?”晁凤说:“因等大爷不回,老爷叫小人来接大爷合珍姨同去。”晁大舍悄声问道:“老爷奶奶是怎么知道有了珍姨?是那个说的?”晁凤道:“小人也不晓得老爷奶奶是怎样得知的,只今早差了小人来接,说叫大爷即日回去,叫小人先走一步回话。有老爷的书,还有两封银子。”一面交上。 晁大舍拆看了书,见书上写得甚是关情,却也有几分自己过意不去。一面叫快些收拾酒饭与晁凤吃,好叫他先去回话。算计收拾雇夫马,要同珍哥次早起身往通州去。晁凤吃了饭,赏了他三百钱。回了晁老的一封书,写道:儿源上禀:儿干的不成人事,岂可叫爹娘知道?今爹娘既不计较,明日即同小媳妇拜见爹娘乎。但儿不在后边住也,要在东院书房住也,可速叫人扫乎?银一百两收讫之。儿源上复。 晁凤本日掌灯时候回到衙门,回了老晁公母两个的话,说晁大舍同新取的那位姨明日就来,叫收拾东院的书房祝晁奶奶道:“你见那新姨来不曾?”晁凤道:“小人进去,那新姨叉着裤,正合晁住媳妇子踢毽儿,看见小人,往屋里跑进去了。”奶奶问道:“你见他是怎么个人才?”晁凤道:“那人奶奶见过了,就是那女戏班里妆正旦的小珍哥。”晁奶奶问道:“那班里一大些老婆,我不记的是那一个。”晁凤道:“那日吉奶奶与奶奶送行,他没妆红娘?后来点杂戏,他又没妆陈妙常么?奶奶还说他唱的好,偏赏他两个汗巾,三钱银子,他没另谢奶奶的赏?”晁奶奶道:“阿,原来就是他!倒也好个人儿!” 老晁听说,道:“苦也!苦也!原来是这个人!”晁奶奶道:“要是他,倒也罢了。好个活动人儿!你一定也见他来?”老晁道:“我倒没见他,闻他的名来。你说是谁?这就是那一年接了个新举人死在他身上的!樊库吏包着他,那库吏娘子吊杀了,没告状么?这岂是安静的人?寻他做甚么?”晁夫人道:“只怕进了咱家门自然的好了。”老晁道:“惯就了的性儿,半日家怎么改得过来?”晁夫人道:“那人风流伶俐,怕怎么的?”晁老道:“还要他扮戏哩,用着风流伶俐!嗔道媳妇这们个主子都照不住他,被他降伏了!”又说:“快叫人收拾东书房。”连夜传裱背匠糊仰尘、糊窗户,传泥水匠收拾火炕,足足乱哄到次日日西。 且说晁大舍见了父亲的家书,也就急忙收拾,要同珍哥回到衙去。那珍哥慢条斯理,怕见起身。晁住又甚是打拦头雷,背地里挑唆珍哥不要进往衙去,又对晁大舍道:“衙内窄逼逼的个去处,添上这们些人,怎么住的开?就是吃碗饭,也不方便。依着我说,还是大爷自己去,过了年合灯节再来不迟。”晁大舍道:“说窄是哄你珍姨的话,衙内宽绰多着哩。只怕东书房咱这些人去还住不了的房子。若吃饭嫌不方便,咱另做着吃。咱的人少。”晁住又道:“监里的事还没完,大爷还得在京常祝人都去了,大爷自己也孤恓。珍姨进去了,还指望出得来哩?”珍哥道:“他说的也是,要不你自己去,我不去罢。”晁大舍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大年新节,爹娘不来接,咱也该去磕个头儿。如今爹娘差了人,拿了银子做盘缠,可推说什么不去?咱去住过了灯节,再和你来不迟。这房子也不消退与他,把一应家伙封锁严密,叫看门的守着。”珍哥、晁住虽是心里不愿意,也只得敢怒不敢言的。 次早,二十九日,两乘大轿,许多骡马,到了通州,进到衙内。珍哥下了轿,穿着大红通袖衫儿,白绫顾绣连裙,满头珠翠,走到中庭。老晁夫妇居中坐定。晁大舍先行过了礼。珍哥过去四双八拜,磕了头,递了鞋枕。晁老看得那珍哥:仪容窈窕,轻盈三月杨花;性格聪明,透露九华莲藕。总非褒姒临凡,定是媚吴王的西子;即不妲己转世,亦应赚董卓的貂婵。你若不信呵,剔起眼睛竖起眉,仔细观渠渠是谁! 老晁夫妇见了这们一个肘头霍撒脑、浑身都动?的个小媳妇,喜的蹙着眉、沈着脸、长吁短叹,怪喜欢的。珍哥拜完,老晁夫妇伙着与了二两拜钱,同珍哥送回东院里去了。珍哥觉得公婆不甚喜欢,也甚是没趣。 晁大舍到了次年正月初二日,要进京去,赶初三日开印,与监里老师、苏锦衣、刘锦衣拜节。那时梁生、胡旦也都做了前程,在各部里当差,俱与晁舍似通家兄弟般相处,也要先去拜。他随拨了夫马,起身进了京城,仍到旧宅内住下。晁大舍与珍哥热闹惯了,不惟珍哥不在,连一些丫头养娘都没一个,也甚是寂寞,叫晁住去监前把那个搭识的女人接了来,陪伴晁大舍住了几日。晁大舍但是出外周旋,仍是留晁住在家看守。到了初十,晁大舍买了礼物,做了两套衣裳,打了四两一副手钏,封了八两银,将那个女人送了回去。自己也即回到通州,挂花灯,放火炮,与珍哥过了灯节。直到二月花朝以后,要到京完坐监的事,仍要去游耍西山。拣了二月十九日到京,仍把那监前的妇人接了来祝不料到了二月尽边。那也先的边报一日紧如一日。点城夫、编牌甲、搜奸细,户部措处粮饷,工部料理火器悬帘滚木、查理盔甲、蓥磨器械、修补城垣,吏、兵二部派拨文武官员守门,戎政、军门操练团营人马,五城兵马合宛、大两县静街道、做栅栏,也甚是戒严,城门早关晚启。那王振原是教官出身,有子有孙的人,狠命撺掇正统爷御驾亲征,指望仗赖着天子洪福,杀退了也先,要叙他的功,好封他儿子做公侯。那些大小群臣乱纷纷谏阻。 晁大舍原不曾见过事体,又不晓得甚么叫是忠孝,只见了这个光景,不要说起君来,连那亲也都不顾,唬得屁滚尿流,跑回下处,送回了监门首妇人,收拾了些要紧的行李,城门上使了十数两银子,放了出去,望着通州,一溜风进到衙内,见了爹娘,喘吁吁的就如曹操酒席上来报颜良的探子—般,话也说不俐亮,主意是要弃了爹娘,卷了银两,带了珍哥回去。晁老道:“若是这个光景,还顾做甚么官?速急递了告致仕文书。若不肯放行,也只有拚了有罪,弃官逃回罢了!”原来晁大舍的意思,又不肯自己舍着身同爹娘在这里,恐怕堵挡不住,将身子陷在柳州城里;又不肯依父亲弃了官,恐怕万一没事,不得赚钱与他使。只要自己回去,走在高岸上观望,拚着那父亲的老性命在这里做孤注,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晁老道:“仔细寻思,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总是也先不来,我寻出来问军问死,破着使上几千银子,自然没事;再万一银子使不下来,就在刑部里面静坐,也强如把头被也先割去。还是我们大家收拾回去为是。”晁大舍也依允了。 晁老一面唤该房做致仕文书,一面走到前面书房与幕宾邢皋门商议,要他做禀帖稿,附在文内。只是邢皋门正与一个袁山人在那里着围棋,见了老晁走到,歇住了手,从容坐定,把日来也先犯边,要御驾亲征的事,大家议论。邢皋门道:“这几日乾象甚不好,圣驾万分不该轻动。我想钦天监自然执奏,群臣也自然谏阻,圣驾也定然动不成。”晁老道:“如今司礼监王公撺掇得紧,只怕圣驾留不祝”邢皋门道:“若天意已定,也是大数,没奈何了。”晁老道:“连日把个锢病发了,大有性命可虑。决意告致仕,回去罢。已唤该房做文书呈稿,文内还得禀帖写出那一段不得已的情来。皋老脱一个稿。事不宜迟,姑待明日发罢。”邢皋门微笑了一笑,道:“‘如伋去,君谁与守’?我仔细看那天文,倒只是圣驾不宜轻出,其余国中大事,倒是一些没帐的。况岁星正在通州分野,通州是安如磐石的一般。告那致仕则甚?临难卸肩,不惟行不得,把品都被人看代了。老先生,你放心去做。你只来打听我,若我慌张的时节,老先生抽头不荆”晁老那里肯听,见邢皋门不做禀稿,遂着晁大舍做了个不疼不痒的禀帖,说得都是不伦之语,申了顺天府,并抚院、关、屯各院,也不令邢皋门得知。这合干上司将文书都批得转来,大约都无甚好音相报。只是那个关院,云南人,姓纪,举人出身,那得如甲科们风力?批得甚是殁茸。批详道:本官以华亭知县升转通州,何所见而来?平居不言,突称有病,又何所见而去?得无谓国家多事,寇在门庭,驾说沉疴,脱身规避耶?设心如此,品行何居?仰即刻速出视事。勿谓本院之白简不灵也!缴。 老邢再不见他说告致仕,只当纳他的谏了。谁知他瞒了老邢,遍申了文书开去。得了关院的这等温旨,自己回去的念头止住了,只是收拾打发晁大舍同珍哥回去。 一日,正同邢皋门、袁山人、儿子晁源坐着白话,衙门上传梆,递进一角兵备道的文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却是半张雪白的连四纸,翠蓝的花边,扭黑的楷书字,大大朱红标判,方方的一颗樱读时,上面写道:钦差整饬通州等处,兼理漕粮、屯田、驿传,山东按察司副使许,为申饬托故规避以励官箴事:本年三月初八日,蒙钦差巡按直隶等处、专理关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