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金瓶梅词话 [book_author]兰陵笑笑生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68204 [book_dec]明代兰陵笑笑生撰,新安刘启先、刘应祖、洪国良、黄子立、黄汝耀刻。明崇祯间刊本。书一百回,附插图一百幅。图绘西门庆从发迹到衰亡的一生堕落腐化生活,反映欺压人民、凌辱女性等人间相。通过一百幅图画,使读者可以见到当时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各阶层的代表人物,从人物的眉目表情中,可以体会出各阶层人物的思想。作者更以写实的创作精神把当时中等以上富豪人家的家庭状况和享用服饰等,一一的捉写在图版中,更表达了富有说服力的现实风格。每幅构图,毫不雷同,别出心裁,匠心独具,在明末插图中是最细腻繁伙而又工整和富于变化的一部。同时也是新安刻工名手合力下制作,刻技劲挺圆润兼而有之的杰出创作。 [book_img]Z_15081.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词曰: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此一只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一节。须而丈夫,只手把吴钩。吴钩,乃古剑也。古有「干将」、「莫邪」、「太阿」、「吴钩」、「鱼肠」、「躅镂」之名,言丈夫心肠如铁石,气概贯虹蜺,不免屈志于女人。题起当时西楚霸王,姓项名籍,单名羽字。因秦始皇无道,南修五岭,北筑长城,东填大海,西建阿房,并吞六国,坑儒焚典,因与汉王刘邦,单名季字,时二人起兵,席卷三秦,灭了秦国,指鸿沟为界,平分天下。因用范增之谋,连败汉王七十二阵。只因宠着一个妇人,名叫虞姬,有倾城之色,载于军中,朝夕不离。一旦被韩信所败,夜走阴陵。为追兵所逼,霸王败向江东取救,因舍虞姬不得,又闻四面皆楚歌。事发,叹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毕,泪下数行,虞姬曰: 「大王莫非以贱妾之故,有费军中大事?」霸王曰:「不然。吾与汝不忍相舍故耳!况汝这般容色,刘邦乃酒色之君,必见汝而纳之。」虞姬泣曰:「妾宁以义死,不以苟生!」遂请王之宝剑,自刎而死。霸王因大恸,寻以自刭。史官有诗叹曰: 「拔山力尽霸图隳,  倚剑空歌不逝骓; 明月满营天似水,  那堪回首别虞姬。」 那汉王刘邦原是泗上亭长,提三尺剑,硭砀山斩白蛇起手。二年亡秦,五年灭楚,挣成天下。只因也是宠着个妇人,名唤戚氏。夫人所生一子,名赵王如意,因被吕后妒害,心甚不安。一日,高祖有疾,乃枕戚夫人腿而卧。夫人哭曰:「陛下万岁后,妾母子何所托?」帝曰:「不难。吾明日出朝,废太子而立尔子,意下如何?」戚夫人乃收泪谢恩。吕后闻之,密召张良谋计。良举荐商山四皓,下来辅佐太子。一日,同太子入朝,高祖见四人须鬓交白,衣冠甚伟。各问姓名。一名东圆公,一名绮里季,一名夏黄公,一名角里先生。因大惊曰:「朕昔求聘诸公,如何不至?今日乃从吾儿所游?」四皓答曰:「太子乃守成之主也。」高祖闻之,愀然不悦。比及四皓出殿,乃召戚夫人指示之曰:「我欲废太子,况彼四人辅佐,羽翼已成,卒难摇动矣!」戚夫人遂哭泣不止。帝乃作歌以解之: 「鸿鹄高飞兮羽翼,抱龙兮横踪四海。横踪四海兮,又可奈何?虽有繑缴兮,尚安所施!」 歌讫,后遂不果立赵王矣。高祖崩世,吕后酒酖杀赵王如意,人彘了戚夫人,以除其心中之患。诗人评此二君,评到个去处,说刘、项者,固当世之英雄,不免为二妇人,以屈其志气。虽然,妻之视妾,名分虽殊,而戚氏之祸,尤惨于虞姬。然则妾妇之道,以事其丈夫,而欲保全首领于牖下,难矣!观此二君,岂不是「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有诗为证: 「刘项佳人绝可怜,  英雄无策庇婵娟; 戚姬葬处君知否?  不及虞姬有墓田。」 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今古皆然,贵贱一般。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付粉。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閧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端的不知谁家妇女?谁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正是: 「说时华岳山峰歪,  道破黄河水逆流!」 话说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朝中宠信高、杨、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四方盗贼蜂起,罡星下生人间,搅乱大宋花花世界。四处反了四大寇。那四大寇: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皆轰州劫县,放火杀人,僣称王号。惟有宋江替天行道,专报不平,杀天下赃官污吏,豪恶刁民。那时山东阳谷县,有一人姓武,名植,排行大郎。有个嫡亲同胞兄弟,名唤武松。其人身长七尺,膀阔三停,自幼有膂力,学得一手好鎗棒。他的哥哥武大,生的身不满三尺,为人懦弱,又头脑浊蠢可笑,平日本分,不惹是非。因时遭荒馑,将租房儿卖了,与兄弟分居,搬移在清河县居住。这武松因酒醉,打了童枢密,单身独自逃在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他那里招览天下英雄豪杰,仗义疎财,人号他做「小孟尝君」。柴大官人乃是周朝柴世宗嫡派子孙,那里躲逃。柴进因见武松是一条好汉,收揽在庄上。不想武松就害起疟疾来,住了一年有余,因思想哥哥武大,告辞归家。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方。那时山东界上,有一座景阳岗,山中有一只吊睛白额虎,食得路绝人稀。官司杖限猎户,擒捉此虎。岗子路上两边都有榜文,可教过往经商,结伙成群,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岗,其余不许过岗。这武松听了,呵呵大笑。就在路傍酒店内,吃了几碗酒,壮着胆。横拖着防身稍棒,浪浪沧沧,大扠步走上岗来。不半里之地,见一座山神庙门首,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看时,上面写道:「景阳岗上,有一只大虫,近来伤人甚多;见今立限各乡并猎户人等,打捕住时,官给赏银三十两。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过岗。其余时分,及单身客旅,白日不许过岗,恐被伤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武松喝道:「怕什么鸟!」且只顾上岗去,看有甚大虫?武松将棒绾在胁下,一步步上那岗来。回看那日色,渐渐下山,此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走了一会,酒力发作,远远望见乱树林子,直奔过树林子,见一块光挞挞地大青卧牛石,把那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但见青天忽然起一阵狂风。看那风时,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  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  人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皆落黄叶,刷刷的响,扑地一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斑烂猛虎来,犹如牛来大。武松见了,叫声「阿呀」时,从青石上翻身下来,便提稍棒在手,闪在青石背后。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跑了一跑,打了个欢翅。将那条尾剪了又剪,半空中猛如一个焦霹雳,满山满岭尽皆振响。这武松被那一惊,把肚中酒都变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原来猛虎项短,回头看人教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跨一伸,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侧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了一声,把山岗也振动。武松却又闪过一边。原来虎伤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力已自没了一半。武松见虎没力,翻身回来,双手轮起稍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枝带叶打将下来。原来不曾打着大虫,正打在树枝上,磕磕把那条棒折做两截,只拏一半在手里。这武松心中,也有几分慌了;那虎便咆哮性发,剪尾弄风起来,向武松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一跳,却跳回十步远。那大虫扑不着武松,把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乘势向前,两只手挝在大虫顶花皮,使力只一按,那虎急要挣扎,早没了气力。武松尽力挝定那虎,那里肯放松。一面把只脚望虎面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虎咆哮,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里。武松按在坑里,腾出右手,提起拳头来,只顾狠打,尽平生气力。不消半歇儿时辰,把那大虫打死。躺卧着,却似一个绵布袋,动不得了。有古风一篇,单道景阳岗武松打虎。但见: 「景阳岗头风正狂,  万里阴云埋日光; 焰焰满川红日赤,  纷纷遍地草皆黄。 触目晓霞挂林薮,  侵人冷雾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  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踊跃逞牙爪,  谷里獐鹿皆奔降, 山中狐兔潜踪迹,  涧内獐猿惊且慌, 卞庄见后魂魄散,  存孝遇时心胆亡。 清河壮士酒未醒,  忽在岗头偶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  撞着狰狞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  人去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  爪牙挝处几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  淋漓两手鲜血染; 秽污腥风满松林,  散乱毛须坠山崦。 近看千钧势未休,  远观八面威风减 身横野草锦斑消,  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这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的动不得了。使的这汉子,口里儿自气喘不息。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稍棒;只怕大虫不死,向身上又打了十数下,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寻思:「我就势把这大虫拖下岗子去。」就血泊中双手来捉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疎软了。武松正坐在石上歇息,只听草坡里刷剌剌响。武松口中不言,心下惊恐:「天色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个大虫来,我却怎生鬬得过他?」刚言未毕,只见坡下钻出两只大虫来,諕武松大惊道:「阿呀!今番我死也!」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面前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头上带着虎磕脑。那两人手里各拏着一条五股刚叉,见了武松倒头便拜,说道:「壮士,你是人也?神也?端的吃了总律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了身躯!不然,如何独自一个,天色渐晚,又没器械,打死这个伤人大虫?我们在此观看多时了,端的壮士高姓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我便是阳谷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问:「你两个是甚么人?」那两个道:「不瞒壮士说,我们是本处打猎户。因为岗前这只虎,夜夜出来,伤人极多;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路客人,不计其数。本县知县相公,着落我们众猎户,限日捕捉,得获时,赏银三十两;不获时,定限吃拷。叵耐这业畜势大,难近得他,谁敢向前?我们只和数十乡夫在此,远远地安下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刺刺从岗子上走来,三拳两脚,和大虫敌鬬,把大虫登时打死了。未知壮士身上有多少力?俺众人把大虫绻了,请壮士下岗,往本县去见知县相公讨赏去来。」于是众乡夫猎户,约凑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个兜轿抬了武松,径投本处一个土户家。那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在草庭上。却有本县里老,都来相探,问了武松姓名,因把打虎一节说了一遍。众人道:「真乃英雄好汉!」那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盏,吃得大醉。打扫客房,武松歇息。到天明,里老先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花红软轿,迎送武松到县衙前。清河县知县使人来接到县内厅上。那满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岗上大虫,迎贺将来,尽皆出来观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到厅上下了轿,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了一遍,两边官吏,都惊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三十两,就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三十两赏赐?给发与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这赏给散与众人去?也相公恩沾,小人义气。」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三十两赏钱,在厅上俵散与众猎户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是阳谷县的人民,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这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一河东水西,擒拏盗贼,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去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正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夸官,吃了三五日酒。正要阳谷县抓寻哥哥,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一日在街上闲游,喜不自胜。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有诗为证: 「壮士英雄艺略芳,  挺身直上景阳岗; 醉来打死山中虎,  自此声名播四方!」 按下武松,单表武大自从与兄弟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躁,头脸窄狭故也。以此人见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负他。武太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便了。看官听说:世上惟有人心最歹,软的又欺,恶的又怕;太刚则拆,太柔则废。古人有几句格言,说的好: 「柔软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 青史几场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巧安排,守分而今见在。」 且说武大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 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拆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依旧做买卖。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炊饼;闲时在他铺中坐,武大无不奉承。 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时,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这大户家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励,房中并无清秀使女。一日,大户拍胸,叹了一口气。妈妈问道:「你田产丰盛,资财充足,闲中何故叹气?」大户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教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心中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教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家习学弹唱,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玉莲亦年方二八,乃是乐户人家女子,生得白净,小字玉莲,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是甚是抬举二人,不曾上锅排备洒扫,与他金银首饰,妆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湾新月,尤细尤湾;张大户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美玉无瑕,一朝损坏;  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 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还有一桩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嚏也无数。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大户知不容此女,却赌气倒陪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的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的金莲来家,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银伍两,与他做本钱。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朝来暮往,如此也有几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将金莲、武大实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不觉又寻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腿的,只是一味〈口床〉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弹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凰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倒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凑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武大每日自挑炊饼担儿出去卖,到晚方归。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人人自知武大是个懦弱之人,却不知他娶得这个婆娘在屋里,风流伶俐,诸般都好。为头的一件,好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  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风流清子弟,  等闲云雨便偷期。」 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磕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做露出来,勾引的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难。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躁!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听了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一日,街上走过,见数队缨鎗,锣鼓喧天,花红软轿,簇拥着一个人,却是他嫡亲兄弟武松。因在景阳岗打死了大虫,知县相公抬举他,新升做了巡捕都头。街上里老人等作贺他,送他下处去。却被武大撞见,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是哥哥。二人相合。兄弟大喜,一面邀请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岗打死了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管待武松。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虫?心里寻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交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妇人一面脸上排下笑来,问道:「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士兵服事做饭。」妇人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士兵服事,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也。」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到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洲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想搬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纔得到这里。若似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是。」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这样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有诗为证。 诗曰 「叔嫂萍踪得偶逢,  娇娆遍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  暗把邪言钓武松。」 原来这妇人甚是言语撇清。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嫂嫂忧心。」二人只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安排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干娘来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子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荡上酒来。武大教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 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里来管闲事?那妇人笑容可鞠,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筯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理他。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者,奴这里专候。」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  几点碧桃春自开。」 有诗为证: 「可怪金莲用意深,  包藏淫行荡春心; 武松正大原难犯,  耿耿清名抵万金。」 当日这妇人情意,十分殷动。却说武松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交士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了金宝一般欢喜。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分付士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宿歇。次日早起,妇人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汤净面。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来家吃饭,休去别处吃了。」武松应说,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中。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县里拨个士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他拏东拏西,蹀里蹀科,也不靠他。就是拨了士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都生受嫂嫂了!」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甚搊搜,  阿嫂淫心不可收; 笼络归来家里住,  要同云雨会风流。」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交买饼馓茶果,请那两边邻舍。都闻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疋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妇人堆下笑来,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道个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但见: 「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伋子猷船,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浅撒粉漫连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嗟无钱。」 当日这雪直下到一更时分,都似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果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鬬他一鬬,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罣心!」入将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内。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了,都纔又有一个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的。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都换些煮酒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买卖,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说由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不必嫂嫂费心,待武二自斟。」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拏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饮。」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都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都拏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的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是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见了。」妇人道:「呵呀!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烘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都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荡酒,武松自在房内,都拏火筯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拏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妇人见他不应,匹手便来夺火筯,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筯,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乞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都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如此所为。」妇人吃他几句,抢的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火。口里指着说道:「我自作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火,自往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泼言柔心太不良,  贪淫无耻坏纲常; 席间尚且求云雨,  反被都头骂一场。」 这妇人见抅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的,自己寻思。天色都早申牌时分,武大挑着担儿大雪里归来。推开门,放下担儿,进的房来,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妇人道:「都是你这不争气的,交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我不赖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邻舍听见笑话!」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腊靴,着了上盖,戴上毡笠儿。一面系缠带,一面出大门。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一直只顾去了。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往县前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骂道:「贼混沌虫,有甚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都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别人笑话!」妇人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到不乞别人笑话?你要便和他过去,我都做不的这样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正在家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个士兵,拿着条扁担,径来房内,收拾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吶吶骂道:「都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自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都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到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不知怎的了,心中只是放去不下。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都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分付交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有诗为证: 「雨意云情不遂谋,  心中谁信起戈矛; 生将武二搬离去,  骨肉番令作寇仇。」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西门庆帘下遇金莲 王婆贪贿说风情 「月老姻缘配未真,  金莲卖俏逞花容, 只因月下星前意,  惹起门旁帘外心; 王妈诱财施巧计,  郓哥卖果被嫌嗔, 那知后日萧墙祸,  血溅屏帏满地红。」 话说武松自从搬离哥后,捻指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光景。都说本县知县,自从到任以来,都得二年有余,转得许多金银,要使一心腹人,送上东京亲眷处收寄。三年任满朝觐,打点上司。一来都怕路上小人,须得一个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头武松,须得此人英雄胆力,方了得此事。当日就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姓朱名勔,见做殿前太尉之职。要送一担礼物,稍封书去问安。只恐途中不好行,须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辞辛苦,回来我自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辞?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自来也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光上国景致,走一遭,也是恩相抬举。」知县大喜,赏了武松三杯酒,十两路费,不在话下。且说武松领了知县的言语,出的县门来,到下处叫了士兵,都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径到武大家。武大恰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交士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不然都又回来?那厮一定强我不过,我且慢慢问他。」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挽云鬟,换了些颜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门,交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交你哥哥去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没寻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说知。」妇人道:「既如此,请楼上坐。」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横。士兵摆上酒来,热下饭。一齐拏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士兵筛一杯酒,拏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个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几句话,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漒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都不应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请过此杯。」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 自是老娘悔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有诗为证: 「苦口良言谏劝多,  金莲怀恨起风波; 自家惶愧难存坐,  气杀英雄小二哥!」 那妇人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武大、武松吃了几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楼来;弟兄洒泪而别。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的。盘缠兄弟自差人送与你。」临行,武松又分付道:「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在家仔细门户!」武大道:「理会得了。」武松辞了武大,回到县前下处,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次日,领了知县礼物、金银、驼垜,讨了脚程,起身上路,往东京去了。不题。只说武大自从兄弟武松说了去,整日乞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只依兄弟言语,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未晚便回家,歇了担儿,先便去除帘子,关上大门,都来屋里动弹。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燥起来,骂道:「不识时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也吃邻舍家话。说我家怎生禁鬼!听信你兄弟说,空生有卵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笑也罢,我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被妇人哕在脸上道:「呸!浊东西!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都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兄弟说的金石之语!」原来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到家便关门。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都不好!」有诗为证: 「慎事关门并早归,  眼前恩爱隔崔嵬; 春心一点如丝乱,  空锁牢笼总是虚。」 白驹过隙,日月撺梭,纔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都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拏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奴个眼色儿。这个人被叉杆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都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鬓鬓赛鸦翎的鬟儿,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白面脐肚儿,窄多多尖趫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红绉绉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髟狄}髻,口面上缉着皮金,一径里执足出香云一结,周围小簪儿齐插。六鬓斜插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八字湾湾柳叶,衬在腮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菜玉酥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褶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绫纱。通花汗巾儿,袖中儿边搭刺。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裤脚儿脏头垂下。往下看,尖趫趫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牙老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裙袴,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初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散,卖弄杀偏俏的冤家」 那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变颜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都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的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有诗为证: 「风日清和漫出游,  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  若起春心不肯休。」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不想这段姻缘,都在他身上!」都是在帘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纔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看官听说:莫不这人无有家业的?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那人覆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他父母双亡,兄弟俱无,先头浑家是早逝,身边止有一女。新近又娶了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房中也有四五个丫鬟妇女。又常与抅拦里的李娇儿打热。今也娶在家里;南街子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居住。专一飘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下见了那妇人一面,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勾得手?」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堪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径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都纔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说:「我和你说正话,休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认的?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不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是卖馉饳的李三娘子儿?」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岂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时,又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了。」王婆冷冷笑道:「不是,若是他时,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听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么?」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都驼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眼。月下老偏这等配合!」西门庆道:「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都筭不妨。」西门庆又道:「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了?」王婆道:「说不的,跟了一个淮上客人,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都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觉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十分之好。」西门庆道:「待他归来,都再计较。」说毕大谢,起身去了。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 。」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王婆做了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得不在屋里?」西门庆笑:「我问你这梅汤,你都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道说做媒。」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道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上,怎乞得那等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见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也不妨。若是回头人儿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到,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是好时,与我说成了,我自重谢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多少年纪?王婆子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属猪的,交新年恰九十三岁了。」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扯着风脸取笑!」说毕,西门庆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晚了,王婆都纔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径去帘子底下,拿凳子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 。」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来日再请过论。」西门庆笑了去,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当晚无话。次日清晨,王婆都纔开门,把眼看外时,只见西门庆又早在街前来回踅走。王婆道:「这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抵不着!那厮全讨县里人便益,且交他来娘手里纳些贩钞,撰他几贯风流钱使。」原来这开茶坊的王婆子,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还有一件不可说,{髟狄}髻上着绿,阳腊灌脑袋。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但见: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随。只凭说六国唇鎗,全使话三齐舌剑。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度话搬唆摆对。解使三里门内女,遮么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奸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纔用机关,交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乱性。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这婆子,端的惯调风月巧排,常在公门操鬬殴。」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廉下,对着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搧火,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杯茶来我吃。」王婆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缘何陪着你吃茶?」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 、干巴子肉 、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 蛤蜊面 、热荡温和大辣酥 。」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是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拏的家去。」王婆道:「若要买他烧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会,起身去了。良久,王婆只在茶局里。比时冷眼张见他,在门前执足过,东看一看,又转西去,又复一复,一连走了七八遍。少顷,径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侥幸,好几日不见面了。」西门庆便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且收了,做茶钱。」王婆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多者干娘只顾收着。」婆子暗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收了,到明日与老娘做房钱!」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汤,吃了宽蒸茶儿如何?」西门庆:「如何干娘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难猜处?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形容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勾多少。」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着时,便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中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儿勤,赶趁得频,已定是计挂着间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干娘,端的智赛随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冷冷笑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十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卖了不泡茶 ,直到如今不发市,只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道:「干娘,如何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无得过日子。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做牵头,做马伯六,也会针炙看病,也会做贝戎儿。」西门庆听了,笑将起来:「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王婆便哈哈笑了。有诗为证: 亏杀卖茶王老母,  生死巫女会襄王。」 毕竟婆子有甚计策说来?要知后项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王婆定十件挨光计 西门庆茶房戏金莲 「色不迷人人自迷,  迷他端的受他亏, 精神耗散容颜浅,  骨髓焦枯气力微; 犯着奸情家易散,  染成色病药难医, 古来饱暖生闲事,  祸到头来总不知。」 话说西门庆央王婆,一心要会那雌儿一面,便道:「干娘,你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成,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纔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小少,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件,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就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干娘,你自作成完备了时,我自重重谢你!」西门庆当日,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你说伍件事多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成不得!」西门庆道:「且说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肯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件打扰。」西门庆道:「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言语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妙计,须交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大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的,我都依你。端的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来商量。」西门庆央及道:「干娘,你休撤科。自作成我则个,恩有重报!」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都又慌了!老身这条计,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着,大官人占用。今日实对你说了罢,这个雌儿来历,虽然微未出身,都倒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奇曲,双陆家棋,无般不知。小名叫做金莲,娘家姓潘。原是南关外潘裁的女儿,卖在张大户家学弹唱。后因大户年老,打发出来。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与了他为妻。这几年武大为人软弱,每日早出晚归,只做买卖。这雌儿等闲不出来,老身无事,常过去与他闲坐,他有事亦来请我理会,他也叫我做干娘。武大这两日出门早,大官人如干此事,便买一疋蓝紬,一疋白紬,一疋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老身都走过去,问他借历日,央及人拣个好日期,叫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来说,拣了日期,不肯与我来做时,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请得他来做,就替我裁,这便二分了。他若来做时,午间我都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吃。他若说不便当,定要将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语吃了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莫来。直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以咳嗽为号。你在买前叫道:『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来买盏茶吃。』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他若见你,便起身来走了归去,难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我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施主的官人,亏杀他!』我便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针指,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时,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应,与你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我都『难为这位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施主,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做个主人,替娘子浇浇手。』你便取银子出来,央我买,若是他便走时,不成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都拏银子临出门时,对他说:『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我难道阻挡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待我买得东西,提在桌子上,便说:『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去,且吃一杯儿酒,难得这官人坏钱。』他不肯和你同桌吃,丢了回去了,此事便休了。若是只口里说要去,都不动身,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得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交你买;你便拏银子,又央我买酒去,并果子来配酒。我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屋里。若焦躁跑了归去时,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只欠一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便着几句甜话儿,说入去。都不可燥爆,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双筋下去,只推拾筯,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收了,再也难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做完备,你怎的谢我?」西门庆听了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干娘,你这条计,端的绝品好妙计!」王婆道:「都不要忘了,许我那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河;这条计,干娘,几时可行?」王婆道:「亦只今晚来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过去问他借历日,细细说念他;你快使人送将紬绢绵子来,休要迟了!」西门庆道:「干娘若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于是作别了王婆,离了茶肆,就去街上买了紬绢三疋,并十两银子,清水好绵,家里叫了个贴身答应的小厮,名唤玳安,用包袱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来。王婆欢喜收下,打发小厮回去。正是: 「云雨几时就?  空使襄王筑楚台。」 有诗为证: 「两意相投似蜜甜,  王婆撮合更搜奇; 安排十件挨光计,  管取交欢不负期。」 当下王婆收了紬绢绵子,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这两日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我这几日身子不快,懒去走动。」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借与老身看一看,要个裁衣的日子。」妇人道:「干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时有些山高水低,我儿子又不在家。」妇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见?」王婆道:「那厮跟了个客人在外边,不见个音信回来,老身日逐躭心不下。」妇人道:「大哥今年多少青春?」王婆道:「那厮十七岁了。」妇人道:「怎的不与他寻个亲事?与干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这等说,家中没人,待老身东摈西补的来,早晚也替他寻下个儿。等那厮来,都再理会。见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发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时先要预备下送终衣服。难得一个财主官人,常在贫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买使女、说亲,见老身这般本分,大小事儿,无不照顾老身。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紬绢表里俱全。又有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勾闲做得。今年觉得好生不济,不想又撞着闰月,趁着两日倒闲,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苦也!」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时,奴这几日倒闲,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针指,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日去,交人拣了黄道好日,奴便动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你不知全了多少,如何交人看历日?」妇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学。」婆子道:「好说,好说!」便取历日递与妇人。妇人接在手内,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后日也不好。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过历头来,挂在墙上,便道:「若是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就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曾央人看来,说明日是个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不忌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胆大,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门首没人。」妇人道:「既是这等说,奴明日饭后过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内干净,预备下针线,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挑着担儿自出去了,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分付迎儿看家,从后门走过王婆家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 ,与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取出那紬绢三疋来。妇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缝将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假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个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请他,又下了一筯面,与那妇人吃。再缝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了生活,自归家去。恰好武大挑担儿进门,妇人拽门,下了帘。武大入屋里,看见老婆面色微红,问道:「你那里来?」妇人应道:「便是间壁干娘,央我做送终衣服。日中安排了些酒食点心,请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纔得,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甚么便搅搅他。你明日再去做时,带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苦不肯交你还礼时,你便拏了生活来家做,还与他便了。」有诗为证: 「阿母牢笼设计深,  大郎愚卤不知音; 带钱买酒酬奸诈,  却把婆娘自送人。」 妇人听了武大言语,当晚无话。次日饭后,武大挑担儿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妇人去到他家房里,取出生活来,一面缝起。王婆忙点茶来,与他吃了茶。看看缝到日中,那妇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钱来,向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盏酒吃。」王婆道:「阿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钱?婆子的酒食,不到吃伤了哩!」那妇人道:「都是拙夫分付奴来,若是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便了。」那婆子听了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老身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事,自又添钱去买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懃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这婆子安排了酒食点心,请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来后门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胆!」 那妇人从楼上应道:「奴都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都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拏着洒金川扇儿,摇摇摆摆径往紫石街来。到王婆门口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利,便应道:「兀的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入屋里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拖进房里来。看那妇人道:「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夏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这西门庆连忙向前,屈身道唱喏。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便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疋紬绢,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做得;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大官人,你过来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口里道:「这位娘子传得这等好针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故问王婆道:「干娘,不敢动问,这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请坐,我对你说了罢。」那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大官人,你那日屋檐下头过,打得正好。」西门庆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网巾的?倒不知是谁宅上娘子?」妇人笑道:「那日奴误冲撞官人休怪。」一面立起身来,道了个万福,那西门庆慌的还礼不迭。因说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这位,都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就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是个养家经纪人。且是 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又会撰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了这大郎,但有事百依百随,且是合得着。」这妇人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夫主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一生只是志诚为,倒不好?」王婆一面打着撺鼓儿,说西门庆奖了一回。王婆因望妇人说道:「娘子,你认得这位官人么?」妇人道:「不认得。」婆子道:「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白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又放官吏债,结识人。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说的媒,也是吴千户家小姐,生的百伶百俐。」因问:「大官人,怎的连日不过贫家吃茶?」西门庆道:「便是连日家中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合成帖儿。他儿子陈经济纔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俺这里又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即说此亲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他们说亲时又没我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当行厌当行。』到明日娶过了门时,老身胡乱三朝五日,拏上些人情去走走,讨得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景。怎的好和人鬬气?」两个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有诗为证: 「水性从来是女流,  背夫常与外人偷; 金莲心爱西门庆,  淫荡春心不自由。」 西门庆见金莲十分情意欣喜,恨不得就要成双。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与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吃毕,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手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请。一者缘法撞遇,二者来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亏杀你这两位施主!不是老身路岐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拏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与娘子浇浇手,如何?」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向茄袋里取出来,约有一两一块,递与王婆子,交备办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官人。」口里说着,都不动身。王婆将银子临出门,便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来。」那妇人道:「干娘,免了罢。」都亦不动身,也是姻缘都有意了。王婆便出门去了,丢下西门庆和那妇人在屋里。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见了他这表人物,心中到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只做生活。不多时,王婆买了见成肥鹅、烧鸭 、熟肉、鲜鲊 、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碟盛了,摆在房里桌子上。看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儿酒。」那妇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都不当。」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都说这话?」一面将盘馔都摆在面前。三人坐在,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拏起酒盏来,递与妇人,说道:「请不弃,满饮此杯。」妇人谢道:「多承官人厚意,奴家量浅,吃不得。」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有诗为证: 「从来男女不同筳,  卖俏迎奸最可怜; 不独文君奔司马,  西门今亦遇金莲。」 那妇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万福。西门庆拏起筯,说道:「干娘,替我劝娘子些菜儿。」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荡酒来。西门庆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五岁,属龙的,正月初九日丑时生。」西门庆道:「娘子到与家下贱累同庚,也是庚辰,属龙的,只是娘子月分大七个月,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妇人道:「将天比地,折杀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拆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西门庆道:「都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有福,招得这位娘子在屋里。」王婆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许多,那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也好。」西门庆道:「休说我先妻,若是他在时,都不恁的。家无主,屋倒竖。如今身边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便问:「大官恁的时没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陈氏,虽是微末出身,都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没了,已过三年来。也继娶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子也没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这一表人物。」西门庆道:「便是先妻也没武大娘子这一般儿风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东街上住的,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春?我见他是路岐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勾栏中李娇儿都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已娶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王婆道:「与卓二姐都相交得好?」西门庆道:「卓丢儿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来得了个细疾,自不得好。」婆子道:「若有似武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便里有这般中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哩!」西门庆和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道:「正好吃酒,都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便把茄袋内还有三四散银子都与王婆,说道:「干娘,你拏了去,要吃时,只顾取来,多得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那粉头时,三锺酒下肚,烘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  几朵碧桃春自开。」 有诗为证: 「眼意眉情卒未休,  姻缘相凑遇风流; 王婆贪贿无他技,  一味花言巧舌头。」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淫妇背武大偷奸 郓哥不愤闹茶肆 「酒色多能误国邦,  由来美色丧忠良, 纣因妲己宗祀失,  吴为西施社稷亡; 自爱青青行处乐,  岂知红粉笑中殃, 西门贪恋金莲色,  内失家麋外赶獐。」 话说王婆拏银子出门,便向妇人满面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酒来,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壶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且和大官人吃着。老身直去县东街,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一歇儿躭阁。」妇人听了,说:「干娘休要去,奴酒多不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别人,没事相陪吃一盏儿,怕怎的!」妇人口里说不用了,坐着都不动身。婆子一面把门拽上,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续着锁。都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面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这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筯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筯正落在妇人脚边。这西门庆连忙将下去拾筯。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筯边。西门庆且不拾筯,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躁!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两湾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当下二人云雨纔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妇人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便双膝跪下,说道:「干娘饶恕!」王婆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那妇人说:「我只依着干娘说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着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一去了不来,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语无凭,当各人留下件表记对象拏着,纔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又来插在妇人云鬓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一面亦将袖中巾帕,递与西门庆收了。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也是归来时分,奴回家去罢!」便拜辞王婆、西门庆,踅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智赛随何,机强陆贾。女兵十个九个都出不了干娘手!」王婆又道:「这雌儿风月如何?」西门道:「这色系子女不可言!」婆子道:「他房里弹唱姐儿出身,甚么事儿不久惯,知道得!还亏老娘把你两个生扭做夫妻,强撮成配。你所许老身东西,休要忘了。」西门庆道:「干娘这般费心,我到家便取定银子送来。所许之物,岂肯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耳听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且莫忘了洞庭湖。」一面看街上无人,带上眼罩,笑了去,不在话下。到次日,又来王婆家讨茶吃。王婆让坐,连忙点茶来吃了,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递与王婆。但凡世上人钱财,能动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银子,一面欢天喜地收了,一连道了两个万福。说道:「多谢大官人布施!」因向西门庆道:「这咱晚武大还未见出门。待老身往他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从后门踅过妇人家。妇人正在房中,打发武大吃饭,听见叫门,问迎儿:「是谁?」迎儿道:「是王奶奶来借瓢。」妇人连忙迎将出来,道:「干娘,有瓢一任拏去,且请家里坐。」婆子道:「老身那边无人。」因向妇人做手势,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在那边婆子拏瓢出了门,一力撺掇武大吃了饭,挑担出去了。先到楼上从新妆点,换了一套艳色新衣,分付迎儿:「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来。若是你爹来时,就报我知道,若不听我说,打下你这个小贱人下截来!」迎儿应诺不题。妇人一面走过王婆茶坊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正是: 「合欢杏桃春堪笑,  衷诉原来别有人。」 有词单道这双关二意为证: 「这瓢是瓢,口儿小,身子儿大。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到大来人难要。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专一趁东风,水上漂,有疾被他撞倒,无情被他罣着,到底被他缠住拏着。也曾在马房里餧料,也曾在茶房里来叫。如今弄的许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甚么药!」 那西门庆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两个并肩迭股而坐,王婆一面点茶来吃了。因问:「昨日归家,武大没问甚么?」妇人道:「他问干娘衣服做了不曾?我便说衣服做了,还与干娘做送终鞋袜。」说毕,婆子连忙安排上酒来,摆在房内,二人交杯畅饮。这西门庆仔细端详那妇人,比初见时越发标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红白来。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姮娥。有沉醉东风为证: 「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攥,喜孜孜宝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姮娥下世来,不枉了千金也难买!」 西门庆夸之不足,搂在怀中,抓起他裙来,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段子鞋儿,恰刚半扠,心中甚喜。一递一口,与他吃酒,嘲问话儿。妇人因问西门庆贵庚?西门庆告他说:「属虎的,二十七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妇人问:「家中有几位娘子?」西门庆道:「除下拙妻,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妇人又问:「几位哥儿?」西门庆道:「只是一个小女,早晚出嫁,并无娃儿。」西门庆嘲问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 ,用舌尖递送与妇人,两个相搂相抱,如蛇吐信子一般,呜砸有声。那王婆子,只管往来拿菜筛酒 ,那里去管他闲事,由着二人在房内做一处取乐顽耍。少顷,吃得酒浓,不觉烘动春心,西门庆色心辄起,露出腰间那话,引妇人纤手扪弄。原来西门庆自幼常在三街四巷养婆娘,根下犹带着银打就药煮成的托子,那话约有许长大,红赤赤黑胡,直竖竖坚硬,好个东西!有诗单道其态为证: 「一物从来六寸长,  有时柔软有时刚, 软如醉汉东西倒,  硬似风僧上下狂; 出牝入阴为本事,  腰州脐下作家乡, 天生二子随身便,  曾与佳人鬬几场。」 少顷,妇人脱了衣裳,西门庆摸见pin户上,并无毳毛。犹如白馥馥,鼓蓬蓬,软浓浓,红绉绉,紧〈纟秋〉〈纟秋〉,千人爱万人贪,更不知是何物!有诗为证: 「温紧香干口赛莲,  能柔能软最堪怜, 喜便吐舌开口笑,  困时随力就身眠; 内裆县里为家业,  薄草崖边是故园, 若遇风流清子弟,  等闻战鬬不开言。」 话休饶舌,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晓的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正是: 「自知本分为活计,  那晓防奸革弊心!」 有诗为证: 「好事从来不出门,  恶言丑行便彰闻; 可怜武大亲妻子,  暗与西门作细君。」 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人取名叫做郓哥儿。家中止有个老爹,年纪高大。那小厮生的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如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 ,提着遶街寻西门庆。又有一等多口人说:「郓哥,你要寻他,我教一个去处,一寻一个着。」郓哥道:「聒噪老叔!教我去寻得他见,撰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是好处。」那多口道:「我说与你罢,西门庆刮刺上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房里坐的。这早晚多定只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故撞入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蓝儿,一直往紫石街走来,径奔入王婆子茶房里去。都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苎麻线,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声诺。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撰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说句话儿。」望里便走。那婆子一把手便揪住道:「这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骂道:「含鸟小猴狲!我屋里那讨甚么西门大官?」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你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水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多落在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粟暴。郓哥便叫道:「你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入日}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贼老咬虫,没事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粟暴着,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蓝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落了开去。这小猴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王婆茶房里,骂道:「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说与他,也不做出来不信,定然遭塌了你这场门面,交你撰不成钱使!」这小猴子提个篮儿,径奔街上寻这个人不见。郓哥寻这个人,都正是: 「王婆从前作过事,  今朝没兴一齐来。」 有分文: 「险道神脱了衣冠,  小猴子泄漏出患害。」 毕竟未知道郓哥寻甚么人?要知后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郓哥帮捉骂王婆 淫妇鸩杀武大郎 「参透风流二字禅,  好姻缘是恶姻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  冷眼观时个个嫌; 野草闲花休采折,  真姿劲质自安然, 山妻稚子家常饭,  不害相思不损钱。」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子打了,心中正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径奔来街上寻武大郎。转了两条巷,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过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等模样,有甚么吃的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粉,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并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粉?」郓哥道:「你说没粉麦,怎的赚得你恁肥〈月答〉〈月答〉便软倒,提起你来也不防,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糊孙,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儿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都不道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东道,我吃三杯,我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个小酒店里,歇下担儿,拏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旋酒,请郓哥吃了。那小厮道:「酒不要添,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的疙瘩。」武大道:「却怎的来有这疙瘩?」「对你说,我今日将这篮雪梨去寻西门大官,挂一小勾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里来,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见了他,撰得三五十文钱使。叵耐王婆那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粟暴打出我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纔把两包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求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屁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专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问道真个也是假?莫不我哄你不成!」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我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做鞋脚,归来便脸红。我先妻丢下个女孩儿,要便朝打暮骂,不与饭吃,这两日有些精神错乱,见了我不做喜欢,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条汉,元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什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三人也有个暗号儿。见你入来拏他,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若捉他不着,反而吃他一顿好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须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性命!」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我却怎的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一着,今日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要说,自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 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边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来打我。我先把篮儿丢在街心来,你却抢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十贯钱,我把与你去,你可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几贯钱并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自去买了一遭归去。原来那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礼亏,只得窝盘他些个。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来,也是和往日一般,并不题起别事。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纔和一般经纪人,买了三盏吃了。」那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的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得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茶房里来等西门庆。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还早些个,你自去卖一遭来,那厮七八也将来也。你只在左边处伺候,不可远去了。」武大云飞也似,去街上卖了一遭儿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抛出来,你便飞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了,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虎有俦兮鸟有媒,  暗中牵陷自狂为; 郓哥指计西门庆,  亏杀王婆撮合奇。」 且说郓哥提着篮儿,便走入茶坊里来,向王婆骂道:「老猪狗!你昨日为甚么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如何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直我{髟巳}{髟巴}!」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时,把那手中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一声「你打」时,就打王 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险些儿不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命顶在壁上。只见武大从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是武大来得甚急,待要走去阻挡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力顶住,那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入床下去躲。武大抢到房门首,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做得好事!」那妇人顶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用了个纸虎儿,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交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些话,题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拴,叫声:「不要来!」武大都待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脚来,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拨地望后便倒了。一直走了。郓哥见头势不好,也撇了王婆,撒开跳了。那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管事。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楂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挟着,便从后门扶归中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王婆家,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病五日,不出勿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又不应。只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便脸红,小女迎儿又吃妇人禁住,不得向前,吓道:「小贱人!你不对我说,与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儿见妇人这等说,又怎敢与武大一点汤水吃。武大几遍只是气得发昏,又没人来采问。一日,武大叫老婆过来,分付他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又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这妇人听了,也不回音,却踅过王婆家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岗上打死大虫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娘子眷恋日久,情孚意孚,拆散不开。据此等说时,正是怎生得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往自做个男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既要我遮藏你们,我有一条计,你们却要长做夫妻?要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每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来,却又来相会,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在一处,不躭惊受怕,我却有这条妙计,只是难教你们。」西门庆道:「干娘,周旋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割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婆子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却交大娘子自去赎一贴心疼的药来,却把这砒霜来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他命,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半年一载便好了。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一顶轿子娶到家去。这个不是长远做夫妻?谐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剪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却如何处置!大官人往家去快取此物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有诗为证。诗曰: 「云情雨意两绸缪,  恋色迷花不肯休; 毕竟世间有此事,  武大身躯丧粉头。」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递与王婆收了。这婆子看着那妇人:「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儿,如今武大不对你说,交你救活他?你便乖此机,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这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气发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一盖,都不要人听见,紧紧的按住被角。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发之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气断了,你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没了血迹,便入在村里,扛出去烧了,有么了事!」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家临时手软,安排不得尸首。」婆子道:「这个易得!你那边只敲壁子,我自就过来帮扶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处理,明日五更,我来讨话。」说罢,自归家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递与妇人,将去藏了。那妇人回到楼上,看着武大,一丝没了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你做甚么来哭?」妇人拭着眼泪道:「我的一时间不是,乞那西门庆駶骗了。谁想脚踢中了你心!我问得一处有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只怕你疑忌,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来家,亦不题起。你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那妇人拏了铜钱,径来王婆家里坐地,却交王婆赎得药来,把到楼上,交武大看了,说道:「这贴心疼药,太医交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一睡,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看看天色将黑了,妇人在房里点上灯,下面烧了大锅汤,拏了一方抹布,煮在锅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砒霜倾在盏内,却舀一碗白汤来,把到楼上,却叫:「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帖安了,将白汤冲在盏里,把头上银簪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来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妇人道:「只要他医治病好,管甚么难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要再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浑身冰冷,七窍血流。牙关紧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乡台上。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 那武大当时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身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将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嚎了半夜。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走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大官人休是网巾圈儿打靠后。」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说费心!」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你武大一般!」王婆道:「大官人且休闲说!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地方,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忤作看出破绽来怎了!团头何九,他也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不肯殓。」西门庆笑道:「这个不妨事,何九我自分付他,他不敢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分付他,不可迟了。」西门庆把银子交付与王婆买棺材,他便自去对何九说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概,  万事无根只自生! 雪隐鹭飞始见,  柳藏鹦鹉语方知。」 毕竟西门庆怎的对何九说?要知后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西门庆买嘱何九 王婆打酒遇大雨 「可怪狂夫恋野花,  因贪淫色受波喳, 亡身丧命皆因此,  破业倾家总为他; 半晌风流有何益,  一般滋味不须夸, 一朝祸起萧墙内,  亏杀王婆先做牙。」 却说西门庆便对何九说去了。且说王婆拿银子来买棺材冥器,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妇人商议,就于武大灵前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街坊都来看望,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拙夫因害心疼得慌,不想一日一日越重了,看来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敢只顾问他。众人尽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稳过;娘子省烦恼,天气暄热。」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来,又去请仵作团头何九,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于报恩寺叫了两个禅和子,晚夕伴灵拜忏。不多时,何九先拨了几个火家整顿。且说何九到巳牌时分,慢慢的走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且借一步说话。」何九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老九请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之人,敢对大官人一处坐的!」西门庆道:「老九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让了一回坐下。西门庆吩咐酒保:「取瓶好酒来!」酒保一面铺下菜蔬菓品案酒之类,一面荡上酒来。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门庆自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饮勾多时,只见西门庆自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放在面前,说道:「老九,休嫌轻微,明日另有酬谢。」何九叉手道:「小人无半点用功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辞!」西门庆道:「老九,休要见外,请收过了。」何九道:「大官人便说不妨。」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身,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余不多言。」何九道:「我道何事,这些小事,有甚打紧?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西门庆道:「老九!你若不受时,便是推却。」何九自来惧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银子,又吃了几杯酒。西门庆呼酒保来,记了帐目,明日来我铺子内支钱。两个下楼,一面出了店门。临行,西门庆道:「老九,是必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补报!」吩咐罢,一直去了。何九心中疑忌:「我殓武大身尸,他何故与我这十两银子?此事必跷蹊。」一面来到武大门首,只见那几个火家,正在门首伺候,王婆也等的久哩。火家在那里,何九便问火家:「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门,揭起帘子进来。王婆接着道:「久等多时了,阴阳也来了半日,老九如何这咱纔来?」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那妇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髟狄}髻,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道:「娘子省烦恼,大郎已是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说不得的苦!拙夫心疼症候,几个日子便把命丢了。撇得奴好苦!」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样,心里自忖的道:「我从来只听得人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郎讨得这个老婆在屋里!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使着了!」一面走向灵前,看武大尸首。阴阳宣念经毕,揭起千秋旛,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翫着那两点神水。定睛看时,见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恶。傍边那两个火家说道:「怎的脸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说!两日天气十分炎热,如何不走动些?」一面七手八脚,葫芦提殓了,装入棺材内,两下用长命钉钉了。王婆一力撺掇,拏出一吊钱来,与何九打发众火家去了。就问:「几时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说,只三日便出殡,城外烧化。」众火家各分散了。那妇人当夜摆着酒请人。第二日,请四个僧念经。第三日早五更,众火家都来扛抬棺材,也有几个邻舍街坊,吊孝相送。那妇人带上孝,坐了一乘轿子,一路上口内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教举火,烧化棺材,并武大尸首,烧得干干净净,把骨殖撤在池子里。原来那日斋堂管待,一应都是西门庆出钱整顿。那妇人归到家中楼上去了,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灵」。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旛钱布,金银锭之类。那日却和西门庆做一处,打发王婆家去,二人在楼上任意纵横取乐,不比先前在王婆茶坊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武大已死,家中无人,两个恣情肆意停眠整宿。初时西门庆恐邻舍瞧破,先到王婆那边坐一回,今武大死后,带着跟随小厮,径从妇人家后门而入。自此和妇人情沾肺腑,意密如胶,常时三五夜不曾归去,把家中大小,丢的七颠八倒,都不喜欢。原来这女色坑陷得几时,必有败!有鹧鸪天为证: 「色胆如天不自由,  情深意密两绸胶, 贪欢不管生和死,  溺爱谁将身体修; 只为恩深情欝欝,  多因爱阔恨悠悠, 要将吴越冤仇解,  地老天荒难歇休。」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西门庆刮剌那妇人,将两个月余。一日将近端阳佳节,但见: 「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微微风动幔,飒飒凉侵扇;处处遇端阳,家家共举觞。」 西门庆自岳庙上回来,到王婆茶坊里坐下。那婆子连忙点一盏茶来,便问:「大官人往那里去来?怎的不过去看看大娘子?」西门庆道:「今日往庙上走走,大节间,记挂着,来看看大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妈妈在这里,怕还未去哩。等我过去看看,回大官人。」这婆子一面走过妇人后门看时,妇人正陪潘妈妈在房里吃酒,见婆子来,连忙让坐。妇人撮下笑来道:「干娘来得正好!请陪俺娘,且吃个进门盏儿,到明日养个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没有老伴儿,那里得养出来?你年小少壮,正好养哩!」妇人道:「常言:小花不结老花儿结。」婆子便看着潘妈妈:「你看,你女儿这等伤我,说我是老花子!到明日还用着我老花子!」说罢,潘妈道:「他从小儿是这等快嘴,干娘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原来这婆子撮合得西门庆和这妇人刮刺上了,早晚替他通事殷懃儿,提壶打酒,靠些油水养口。一面对他娘潘妈说:「你家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个妇女!到明日不知什么有福的人受用他?」潘妈妈道:「干娘既是撮合山,全靠干娘作成则个。」一面安下锺筯,妇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连陪了几杯酒;吃得脸红红的,又怕西门庆在那边等候,连忙丢了个眼色与妇人,告辞归去。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于是一力撺掇他娘起身去了,将房中收拾干净,烧些异香,从新把娘的残馔撤去,另安排一席齐整酒肴,预备陪侍。西门庆从站台上过来,妇人从梯凳接着到房中,道个万福坐下。原来妇人自从武大死后,怎肯带孝?楼上把武大灵牌丢在一边,用一张白布蒙着,羹饭也不揪采,每日只是浓妆艳抹,穿颜色衣服,打扮娇样,陪伴西门庆做一处作欢顽耍。因见西门庆两日不来,就骂:「负心的贼,如何撇闪了奴,又往那家另续上心甜的儿了。把奴冷丢,不来揪采!」西门庆道:「便是家中小妾,昨日没了,殡送忙了两日。今日往庙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饰珠翠衣服之类。」那妇人满心欢喜。西门庆一面唤过小厮玳安来,毡包内取出,一件件把与妇人,妇人方纔拜谢收了。小女迎儿,寻常被妇人打怕了,以此不瞒他,令他拏茶与西门庆吃。一面妇人安放桌儿,陪西门庆吃茶。西门庆道:「你不消费心,我已与了干娘银子,买酒肉嗄饭果品去了。大节间,正要和你坐一坐。」妇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这桌整菜儿。等到干娘买来,且有一回耽阁,咱且吃着。」妇人陪西门庆脸儿相贴,腿儿相压,并肩一处饮酒。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子,拏着一条十八两秤,走到街上,打酒买肉。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大雨时行。只见红日当天,忽一块湿云处,大雨倾盆相似。但见: 「乌云生四野,黑雾锁长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飞来,一点点击得芭蕉声碎。狂风相助,侵天老桧掀翻;霹雳交加,泰、华、嵩、乔震动。洗炎驱暑,润泽田苗;洗炎驱暑,佳人贪其赏玩;润泽田苗,行人忘其泥泞。正是:江淮河济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鱼肉鸡鹅菜蔬菓品之类,在街上遇见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巾裹着头,把衣服都淋湿了。等了一歇,那两脚慢了些,大步云飞来家。进入门来,把酒肉放在厨房下,走进房来,看见妇人和西门庆饮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饮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湿了,到明日就叫大官人赔我!」西门庆道:「你看老婆子,就是个赖精!」婆子道:「我不是赖精,大官人少不得赔我一疋大海青。」妇人道:「干娘,你且饮过荡热酒盏儿。」那婆子陪着饮了三杯,说道:「老身往厨下烘干衣裳去。」一面走到厨下,把衣服烘干。那鸡鹅嗄饭,割切安排停当,用盘碟盛了。菓品之类,都摆在房中。荡上酒来,西门庆与妇人重斟美酒,共设佳肴,交杯迭股而饮。西门庆饮酒中间,看见妇人壁上挂着一面琵琶,便道:「久闻你善弹,今日好歹弹个曲儿,我下酒。」妇人笑道:「奴自幼初学一两句,不十分好,官人休要笑耻。」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搂妇人在怀,看他放在膝儿上,轻舒玉笋,款弄冰弦,慢慢弹着,唱了一个两头南调儿: 「冠儿不戴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笼厢,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一柱儿夜香。」 西门庆听了,喜欢的没入脚处,一手搂过妇人粉项来,就亲了个嘴,称夸道:「谁知姐姐你有这段儿聪明!就是小人在构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妇人笑道:「蒙官人抬举,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随。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西门庆一面捧着他香腮,说道:「我怎肯忘了姐姐!」两个殢雨尤云,调笑顽耍。少顷,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妇人道:「奴家好小脚儿,官人休要笑话!」不一时,二人吃得酒浓,淹闭了房门,解衣上床顽耍。王婆把大门顶着,和迎儿在厨房中,动啖用着。二人在房内,颠鸾倒凤,似水如鱼,取乐欢娱,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门庆亦施逞鎗法打动,两个女貌郎才俱在妙龄之际。有诗单道其态。诗曰: 「寂静兰房箪枕凉,  才子佳人至妙顽, 纔去倒浇红腊烛,  忽然又掉夜行船; 偷香粉蝶餐花萼,  戏水蜻蜓上下旋, 乐极情浓无限趣,  灵龟口内吐清泉。」 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欲回家,留下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妇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门庆带上眼罩,由门去了。妇人下了帘子,关上大门,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各散去了。正是: 「倚门相送刘郎去,  烟水桃花去路迷。」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薛嫂儿说娶孟玉楼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 「我做媒人实可能,  全凭两腿走殷懃, 唇鎗惯把鳏易配,  舌剑能调烈女心; 利市花红头上带,  喜筵饼锭袖中撑, 只有一件不堪处,  半是成人半败人。」 话说西门庆家中,赏翠花儿的薛嫂儿,提着花厢儿,一地哩寻西门庆不着。因见西门庆使的小厮玳安儿,问:「大官人在那里?」玳安道:「俺爹在铺子里,和傅二叔筭帐。」原来西门庆家开生药铺,主管姓傅名铭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这薛嫂一直走到铺子门首,掀开帘子,见西门庆正在里面与主管筭帐。一面点首儿,唤他出来。这西门庆见是薛嫂儿,连忙撇了主管出来,两人走在僻静处说话。薛嫂道了万福,西门庆问他:「有甚说话?」薛嫂道:「我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窝儿。方纔我在大娘房里,买我的花翠,留我吃茶,坐了这一日,我就不曾敢题起。径来寻你老人家,和你说。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这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厢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伯筩。不幸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还小,纔十岁,青春年少,守他甚么?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他娘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了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谁似你老人家有福,好得这许多带头,又得了一个娘子!」西门庆只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问薛嫂儿:「几时相会看去?」薛嫂道:「我和老人家这等计议,相看不打紧。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虽是他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槅儿哩!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歪头死了,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今日已过,明日我来会大官人,咱只倒在身上求他;求只求张良,拜只拜韩信。这婆子爱的是钱财,明知道他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大官人多许他几两银子,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拏上一段,买上一担礼物,亲去见他,和他讲过,一拳打倒他。随问傍边有人说话,这婆子一力张主,谁敢怎的?」这薛嫂儿一席话,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看官听说:世上这媒人们,原来只一味图撰钱,不顾人死活。无官的说做有官,把偏房说做正房。一味瞒天大谎,全无半点儿真实。正是: 「媒妁殷懃说始终,  孟姬爱嫁富家翁; 有缘千里能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逢。」 西门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明日是好日期,就买礼往北边他姑娘家去。薛嫂说毕话,提着花厢儿去了。西门庆进来,和傅伙计筭帐,一宿晚景不题。到次日,西门庆早起,打选衣帽齐整,拏了一段尺头,买了四盘羹果,雇了一个抬盒的,薛嫂领着,西门庆骑着头口,小厮跟随,径来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杨姑娘家门首。薛嫂先入去,通报姑娘得知,说:「近边一个财主,敬来门外和大娘子说亲。我说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来觌面,亲见过你老人家,讲了话,然后纔敢领去门外相看。今日小媳妇领来,见在门首下马伺候。」婆子听见,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来说声?」一面吩咐了丫鬟,打扫客位收拾干净,顿下好茶;一面道:「有请!」这薛嫂一力撺掇,先把盒担抬进去摆下。打发空盒担儿出去,就请西门庆进来入见。这西门庆头戴缠棕大帽,一撒钩绦粉底皂靴,进门见婆子,拜四拜。婆子柱着拐,慌忙还下礼去。西门庆那里肯,一口一声,只叫:「姑娘请受礼!」让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礼,分宾主坐下,薛嫂在傍打横。婆子便道:「大官人贵姓?」薛嫂道:「我纔对你老人家说,就忘了!便是咱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西门庆大官人。在县前开着个大生药铺,又放官吏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没个当家立纪娘子,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特来见姑奶奶,讲说亲事。」因说:「你两亲家都在此,漏眼不藏丝,有话当面说,省得俺媒人们架谎。这里是姑奶奶大人,有话不先来和姑奶奶说,再和谁说?」婆子道:「官人倘然要说俺侄儿媳妇,自恁来闲讲便了,何必费烦,又买礼来,使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姑娘在上,没的礼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两拜,谢了,收过礼物去。薛嫂驮盘子出门,一面走来陪坐,拏茶上来,吃毕。婆子开口说道:「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时,做人挣了一分钱,不幸死了。如今多落在他手里,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做大做小,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便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娶过门时,生辰贵长,官人放他来走走,就认俺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适间所言的话,我小人都知道了。你老人家既开口,休说一个棺材本,就是十个棺材本,小人也来得起!」说着,向靴桶里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找七十两银子、两疋段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照头上门行走。」看官听说:世上钱财,乃是众生脑髓,最能动人。这老虔婆黑眼睛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官人在上,不当老身意小。自古先说断,后不乱。」薛嫂在傍插口说:「你老人家忒多心,那里这等计较!我的大老爹不是那等人,自恁还要掇着盒儿认亲,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府、知县相公来往,好不四海,结识人宽广。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话,说得婆子屁滚尿流,陪的坐吃了两道茶。西门庆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见了姑奶奶说过话,明日好往门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西门庆作辞起身,婆子道:「官人,老身不知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预备,空了官人,休怪。」柱拐送出,送了两步,西门庆让回去了。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便说道:「还亏我主张有理么?宁可先在婆子身上倒,还强如别人说多。」因说道:「你老人家先回去罢,我还在这里和他说句话,咱已是会过,明日先往门外去了。」西门庆便拏出一两银子来,与薛嫂做驴子钱,薛嫂接了。西门庆便上马来家。他便还在杨姑娘家说话饮酒,到日暮时分纔归家去。话休饶舌,到次日,打选衣帽齐整,袖着插戴,骑着大白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薛嫂儿便骑驴子,出的南门外来,到猪市街,到了杨家门首。原来门面屋四间,到底五层,西门庆勒马在门首等候。薛嫂先入去半日,西门庆下马。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进去里面仪门紫墙,竹抢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薛嫂推开朱红槅扇三间,倒坐客位。正面上供养着一轴水月观音、善财童子。四面挂名人山水,大理石屏风安着两座投箭高壶。上下椅卓光鲜,帘栊潇洒。薛嫂请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一面走入里边。片晌出来,向西门庆耳边说:「大娘子梳妆未了,你老人家请坐一坐。」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 来,西门庆吃了,收下盏托去。这薛嫂儿倒还是媒人家,一面指手画脚,与西门庆说:「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只这位娘子是大。谁有他小叔,还小哩,不晓的什么。当初有过世的他老公,在铺子里,一日不筭银子,搭钱两大菠罗。毛青鞋面布,俺每问他买,定要三分一尺;见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都是这位娘子主张整理。手下使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厮。长了十五岁,吊起头去,名唤兰香;小丫头纔十二岁,名唤小鸾,到了明日过门时,都跟他来。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强如住在北边那搭剌子哩,往宅里去不方便。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了我几疋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又道:「刚纔你老人家看见门首那两座布架子,当初杨大叔在时,街道上不知使了多少钱;这房子也值七八百两银子,到底五层,通后街,到明日丢与小叔罢了。」正说着,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良久,只闻环佩叮咚,兰麝馥郁,妇人出来。上穿翠蓝麒麟补子妆花纱衫,大红妆花宽栏。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西门庆挣眼观看那妇人,但见: 「长挑身材,粉妆玉琢;模样儿不肥不瘦,身段儿不短不长。面上稀稀有几点微麻,生的天然俏丽;裙下映一对金莲小脚,果然周正堪怜。二珠金环,耳边低挂;双头鸾钗,鬓后斜插。但行动,胸前摇响玉玲珑;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恰似嫦娥离月殿,犹如神女下瑶阶。」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薛嫂忙去掀帘子,妇人出来,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上坐下。西门庆把眼上下不转睛看了一回,妇人把头低了。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管理家事。未知意下如何?」那妇人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建生。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道:「奴家青春是三十。」西门庆道:「原来长我二岁。」薛嫂在傍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说着,只见小丫鬟拏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 ,银镶雕漆茶锺,银杏叶茶匙。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忙用手接了,道了万福。慌的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裙边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尖尖趫趫金莲脚来,穿着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满心欢喜。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他自取一盏陪坐。吃了茶,西门庆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放在托盘内拿下去。薛嫂一面教妇人拜谢了,因问官人行礼日期,奴这里好做预备。西门庆道:「既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礼过门来,六月初二日准娶。」妇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来对北边姑娘那里说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妇人道:「姑娘说甚来?」薛嫂道:「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桩事,好不欢喜,纔使我领大官人来这里相见。说道:『不嫁这等人家,再嫁那样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这门亲事。』」妇人道:「既是姑娘恁的说,又好了!」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这等捣谎!」说毕,西门庆作辞起身。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门庆说道:「看了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门庆道:「薛嫂,其实累了你!」薛嫂道:「你老人家请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说句话就来。」西门庆骑马进城去了。薛嫂转来向妇人说道:「娘子,你嫁得这位老公也罢了。」因问:「西门庆房里有人没有人?见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他老人家名目,谁是不知道的!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知县、知府都和他往来,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都是四门亲家,谁人敢惹他?」妇人安排酒饭,与薛嫂儿正吃着,只见他姑娘家使了小厮安童,盒子里跨着乡里来的四块黄米面枣儿糕 、两块糖、几个艾窝窝 ,就来问:「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说来,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妇人道:「多谢你奶奶挂心,今日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么,天么!早是俺媒人不说谎!姑奶奶家使了大官儿说将来了!」妇人收了糕,出了盒子,装了满满一盒子点心腊肉,又与了安僮五六十文钱:「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下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二日准娶。」小厮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来什么?与我些包了家去,稍与孩子吃。」妇人与了他一块糖、十个艾窝窝,千恩万谢出门,不在话下。且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手里东西,一心举保与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若小可人家,还可有话说;不想闻得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庆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秤了。寻思已久,千方百计,不如破他为上计。走来对妇人说:「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还依我嫁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他又是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见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过去做大是做小?都不难为你了?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并没上头的丫头。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气也!」妇人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奴做妹子。虽然房里人多,汉子欢喜,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欢喜,那时难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单擢着,休说他富贵人家,那家没四五个?着紧街上乞食的,携男抱女,也挈扯着三四个妻小。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奴过去自有个道理,不妨事!」张四道:「娘子,我闻得此人,单管挑贩人口,惯打妇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你愿受他的这气么?」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为女妇人家,好吃懒做,嘴大舌长,招是惹非;不打他,打狗不成?」张四道:「不是,我打听他家,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闺女,诚恐去到他家,三窝两块,把人多口多,惹气怎了?」妇人道:「四舅说那里话!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凡事从上流看。待得孩儿们好,不怕男子汉不欢喜,不怕女儿们不孝顺。休说一个,便是十个,也不妨事!」张四道:「我见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妇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边胡行乱走,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管不得那许多三层门外的事,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钱财倘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还爷一时没钱使,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休说买卖的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各人裙带上衣食,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这张四见说不动这妇人,到吃他抢了几句的话,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有诗为证: 「张四无端丧楚言,  姻缘谁想是前缘; 佳人心爱西门庆,  说破咽喉总是闲。」 张四羞惭归家,与婆子商议。单等妇人起身,指着外甥杨宗保,要拦夺妇人箱笼。话休饶舌,到二十四日,西门庆行礼;请了他吴大娘来,坐轿押担。衣服头面、四季袍儿、羹果茶饼、布绢细绵,约有二十余担,这边请他姑娘并他姐姐,接茶陪待不必细说。到二十六日,请十二位高僧念经,做水陆烧灵,都是他姑娘一力张主。这张四临妇人起身那当日,请了几位街坊众乡邻,来和妇人讲话。那日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顾了几个闲汉,并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装箱笼。被张四拦住,说道:「保山,且休抬!有话讲。」一面邀请了街坊邻舍进来坐下。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外甥,是我的姐姐养的,今日不幸他死了,挣了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这是亲戚,难管你家务事,这也罢了!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你手里有东西没东西,嫁人去也难管你。只把你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你还抬去,我不留下你的,只见个明白。娘子你意下如何?」妇人听言,一面哭起来,说道:「众位听着,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今日添羞脸又嫁人!他手里有钱没钱,人所共知。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都使在这房子上;房子我没带去,都留与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动。就是外边有三百四百两银子欠帐,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老人家,陆续讨来,家中盘缠,再有甚么银两来?」张四道:「你没银两也罢。如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有没有看一看,你还拏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妇人道:「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正乱着,只见姑娘柱拐自后而出。众人便道:「姑娘出来!」都齐声唱喏。姑娘还了万福,陪众人坐下。姑娘开口:「列位高邻在上,我是他的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去?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他就是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罢了;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留着他做什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婆子道:「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私自与我什么,说我护他,也要公道!不瞒列位说,我这侄儿平日有仁义,老身舍不得他,好温克性儿;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那张四在傍,把婆子瞅了一眼,说道:「你好失心儿,凤凰无宝处不落!」此这一句话,道着这婆子真病。须臾怒起,紫漒了面皮,扯定张四大骂道:「张四,你休胡言乱语!我虽不能不才,是杨家正头香主。你这老油嘴,是杨家那瞭子{入日}的?」张四道:「我虽是异姓,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你这老咬虫,女生外向,行放火又一头放水!」姑娘道:「贱没廉耻,老狗骨头!他少女嫩妇的,留着他在屋里,有何筭计?既不是图色欲,便欲起谋心,将钱肥己!」张四道:「我不是图钱争,奈是我姐姐养的。有差迟,多是我;过不得日子,不是你!这老杀才,搬着大,引着小,黄猫儿黑尾!」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的恁无儿无女!」姑娘急了,骂道:「张四贼!老苍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入日}道士!你还在睡里梦里!」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多亏众邻舍劝住,说道:「老舅,你让姑娘一句儿罢。」薛嫂儿见他二人攘打闹里,领率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装奁、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那张四气的眼大大的,敢怒而不敢言。众邻舍见不是事,安抚了一回,各人多散了。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他这姐姐孟大姨送亲,他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西门庆答贺了他一疋锦段、一柄玉绦儿。兰香、小鸾两个丫头,都跟了来铺床迭被;小厮琴童方年十五岁,亦带过来伏侍。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生日。西门庆与他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疋尺头,自此亲戚来往不绝。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与他做房,排行第三,号玉楼。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姨。到晚,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 「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  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 有诗为证: 「怎睹多情风月标,  教人无福也难消; 风吹列子归何处?  夜夜婵娟在柳梢。」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静悄房栊独自猜,  鸳鸯失伴信音乖, 臂上粉香犹未泯,  床头楸面暗尘埋; 芳容消瘦虚鸾镜,  云鬓蓬松坠玉钗, 骏骥不来劳望眼,  空余鸳枕泪盈腮。」 话说西门庆自从娶了玉楼在家,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又遇着陈宅那边使了文嫂儿来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乱了约一个月多,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了两遍。门首小厮常见王婆,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多不理他。只说:「大官人不得闲哩。」妇人盼他急的紧,只见婆子回了妇人,妇人又打骂小女儿街上去寻觅。那小妮子怎敢入他那深宅大院里去,只在门首踅探了一两遍,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来家又被妇人哕骂在脸上,打在脸上,怪他没用,便要教他跪着;饿到晌午,又不与他饭吃。那时正值三伏天道,十分炎热。妇人在房中害热,吩咐迎儿热下水,伺候澡盆,要洗澡。又做了一笼夸馅肉鱼儿,等西门庆来吃。身上只着薄纩短衫,坐在小杌上。盼不见西门庆来到,嘴谷都的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闷闷不语。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看西门庆来不来。正是: 「逢人不敢高声语,  暗卜金钱问远人。」 有山坡羊为证: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耦生芽,如莲御花,怎生缠得些娘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扠。他不念咱,咱想念他!想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哩,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昼?何处缘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念恋他。」 当下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见西门庆不来了,不觉困倦来,就歪在床上盹睡着了。约一个时辰醒来,心中正没好气。迎儿问:「热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妇人便问:「角儿 蒸热了?拏来我看。」迎儿连忙拏到房中。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覆去,只数了二十九个,少了一个角儿。便问:「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有看见,只怕娘错数了。」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淫妇奴才!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你大碗小碗〈口床〉捣不下饭去,我做下的孝顺你来!」于是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了身上衣服,拏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也似叫。问着他:「你不承认?我定打下百数。」打的妮子急了,说道:「娘休打,是我害饿的慌,偷吃了一个。」妇人道:「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了?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有那亡八在时,轻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打下你下截来!」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起他来,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搯你这皮脸两下子。」那迎儿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搯了两道血口子,纔饶了他。良久,走到镜台前,从新妆点,出来门帘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见西门庆家小厮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打妇人门首过的。妇人叫住他:「往何处去来?」那小厮平日说话乖觉,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妇人尝与他浸润,他有甚不是,在西门庆面前,替他说方便,以此妇人往来就滑。一面下马来,说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备府里去来。」妇人叫进来问他:「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看我一看?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姐妹,把我做个网巾圈儿,打靠后了。」玳安道:「俺爹再没续上姐妹,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得六姨。」妇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里丢我恁个半月,音信不送一个儿!只是不放在心儿上。」因问玳安:「有甚么事?你对我说。」那小厮嘻嘻只是笑,不肯说。「有桩事儿罢了,六姨只顾吹毛求问怎的?」妇人道:「好小油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恼你一生!」小厮道:「我对六姨说,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妇人道:「我不对他说便了。」玳安如此这般,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的那里眼中泪珠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故便不对你说;对你说,便就如此!」妇人倚定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已往那样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妇人便道:「玳安,你听告诉。」另有前腔为证: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不合将人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与过也!缘分也!」 说毕,又哭了。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的也只在这两日头,他生日待来也。你写几个字儿,等我替你稍去,与俺爹瞧看了,必然就来。」妇人道:「是必累你请的他来,到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我这里也要等他来,与他上寿哩!他若不来,都在你小油嘴身上。他若是问起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怎生回答他?」玳安道:「爹若问小的,只说在街上饮马,六姨使王奶奶叫了我去,稍了这个柬帖儿,多上覆爹,好歹请爹过去哩。」妇人笑道:「你这小油嘴!到是再来的红娘,倒会成合事儿哩!」说毕,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 装了一碟儿,打发玳安儿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躭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写就,迭成一个方胜儿,封停当,付与玳安儿收了:「好歹多上覆他,待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