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金石缘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11145
[book_dec]原名《金石缘全传》,又名《巧合金石缘演义》。清代静恬主人撰,其人不详。全书分为八卷,每卷三回,共二十四回。有嘉庆五年(1800)鼎翰楼刊本、嘉庆十九年(1814)崇雅堂刊本、嘉庆二十一年(1816)同盛堂刊本、咸丰元年(1851)文粹堂刊本等。首有静恬主人序,书末有省斋主人总评。静恬主人序中称: “《情梦柝》、《玉楼春》、《玉娇梨》、《平山冷燕》诸小说,脍炙人口,由来已久。”可知此序作于上述四种小说刊行之后。书叙石无瑕与才子金云程婚姻故事。无瑕卖身救父为林家丫环,林家图赖婚遣无瑕代嫁,得与云程结合,受封为夫人。书中略有世态描写,然其主旨却是为欺贫重富赖婚者而作,并以为“姻缘前定”,“天公之报应毫忽无差”。以一个“相”字为全书的线索,开头以李铁嘴看相起始,最后又以相为结。有乾隆十四年(1749)同盛堂本、文粹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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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金石缘
(清)
不题撰人
存24回。不题撰人。嘉庆五年(1800)鼎翰楼刊本,嘉庆十九年(1814)崇雅堂刊本,嘉庆二十年(1815)石渠山房刊本,嘉庆二一年(1816)同盛堂刊本,咸丰元年(1851)文粹堂刊本等。署“静恬主戏题”,总评后题云“乾隆十四年岁次己巳(1749)省斋主人重录”。
[book_title]第一回 小神童联姻富室 穷医士受害官舟
诗曰:
莫怨天公赋畀偏,穷通才拙似浮烟,
空思他日开屯运,难定今朝缔好缘。
有聚终须风雨散,无情何必梦魂牵。
庄周似蝶还非蝶,总与乾坤握化权。
这两首诗,是说人婚姻富贵,贫穷落难,都由天定,非人力可为。无奈世人,终不安分明理。见人一时落难,即要退婚绝交,使从前一团和好,两相弃绝。谁想他恶运一去,忽然富贵,自己反要去靠着他。所以古人说得好:“十年富贵轮流转。”以见人心,必不可因眼前光而不计其日后也。至于妇人,惟重贤德贞静,不在容貌美丑。如容颜俊美,不能守节,非惟落于泥涂,甚至为娼为妓,遗臭万年;若容貌丑陋,而能坚贞守困,岂特名标青史,且至大富大贵,享用不尽。今我说一桩赖婚安分的,与众位听者。
话说江南苏州府,有个少年解元姓金,名桂,号彦庵。父亲官为参政,因朝中权奸当道,正直难容,早早致仕在家。母亲白氏,自生子彦庵,即染上弱症,不复生产。参政因是独子,十六岁就替他做了亲,娶妻黄氏,才貌双全,夫妻十分恩爱,十七岁就生一子。生得骨秀神清,皎然如玉。夫妻爱如珍宝,取名金玉,字云程。赋性聪明,一览百悟。六七岁即有神童之号。
且说彦庵,十八岁上进学,二十岁乡试,就中了解元。三报联捷,好不兴头。其妻黄氏,又产下一女,就取名元姑。到冬底,彦庵正打点进京去会试。不料母亲白氏忽然病重,至二月初十身亡。彦庵在家守制,将近服满。哪知参政因夫人死了,哀痛惨伤,也染成一病。病了两年,也就相继去世。彦庵夫妇,迭遭凶变,痛慕日深,居丧尽礼,至念六岁,方才服阕,算来会场,尚有一年。在家读书训子,以待来年会试。
且说苏州阊门外,有一土富,姓林名旺,字攀贵,人都唤他林员外。院君张氏,做人最是势利。只生两女,长女取名爱珠,年方十岁,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歌赋诗词,般般都晓。只是赋性轻浮,慕繁花而厌澹薄,居心乖戾,多残刻而鲜仁慈。父母因她才貌,爱如珍宝,必要择一个富贵双全、才貌俱备的,方才许亲。所以此翁专喜趋炎附势,结交官宦,意欲于官宦人家,选一十全的女婿。奈他是个臭财主,哪个大官显宦来结交他?所结交的,无非衙官学师、举人、贡生、生监等。思量遇着一个将发达的公子,就好为大女儿结亲。其次女名唤素珠,相貌生得中中,小爱珠四岁。教她念书识字,她便道:“女儿家,要识字何用?将来学些针指,或纺绵绩麻,便是我们本等。”父母因她才貌平常,将来原只好嫁一个乡庄人家,故全不放在心上。
一日偶然在外间走,访得苏州府学学师,今日上任,系徽州府人,两榜出身。急急到家换了衣服,出城迎接。明日学师,免不得来看他。原来那学师姓金,名素绶,号诚斋,与金彦庵是乡榜同年。因同姓,又系同房,榜下就结为兄弟。彼便连捷,殿在三甲,就了教,今选苏州府学教授。一到先看彦庵,然后来看林旺。林旺有心要结交他,正值园中牡丹盛开,随即发帖,请学师赏花。因想彦庵,是他同年兄弟,且是少年解元,将来发达的乡宦,正要结交他,便也发帖,请来陪学师。那一日,学师与彦庵,都到林家园内。吃了半日酒,彦庵回家发帖,于十五日请学师。随也发一帖,请林旺相陪,还了他礼。至期二人俱到。茶罢,学师道:“闻年侄甚是长成,今年几岁了?”彦庵道:“十岁了。”学师道:“闻得六岁就有神童之誉,如今自然一发好了,何不请出来一会。”彦庵道:“理应叫他出来拜见,只是小子无知,惟恐失礼,获罪尊长。”学师道:“说哪里话,自家兄弟,何见外至此。”彦庵便命小厮,唤出儿子先拜见了伯伯,然后叫他拜员外。员外一见云程,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冠玉,先已十分爱慕,又见他十数岁的孩子,见了客人彬彬有礼。见礼毕,就在彦庵肩下旁坐了。学师问他些经史文字,他便立起身来,对答如流。至坐席吃酒,又随着父亲送酒送席,临坐,又向各位作揖靠坐。彦庵送色盆行令,学师有意要试他,故意说些疑难酒头酒底,弄得林旺一句也说不出,云程反句句说来如式。喜得学师大赞道:“奇才,奇才,将来功名,必在吾辈之上。神童之名,信不虚也。”林旺见他举动言语,应对如流,先已称奇。今又见学师如此叹赏,方如实是才貌双全的了。且他父亲是个解元,将来必中进士,他的文才既好,科甲定然可望,年纪却与大女儿同庚,许嫁与他,岂不是一个快婿!只是当面不好说得,席散到家,便在张氏面前,极口称赞:“金解元之子,才貌十全,将来功名必然远大。年纪与大女儿同庚,若与结亲,真一快婿。须极早央人说合,不可错过。算来只有金学师是他相好同年兄弟,必须求他去说方妥。”张氏道:“我女儿这般才貌,怕没有一个好女婿?员外何须性急。我闻得金家,虽是乡宦,家中甚穷。解元中后,父母相继去世,不能连科及第,看来命敢平常。儿子就好,年纪尚小,知道大来如何?休得一时错许,后悔无及。依我主见,待他中了进士,再议未迟。”林旺道:“院君差矣!他若中了进士,又有这样好儿子,怕没有官宦人家与他结亲!还肯来要我家女儿幺?”张氏见丈夫说得热闹,便道:“员外既看中意了,就听凭你去许他罢。只是要还我一个做官的女婿便罢。倘若没有出息,我女儿是不嫁他的”林旺道:“但请放心。这样女婿若不做官,也没有做官的了。”于是次日,特到学中拜看学师,求他到金解元家,与大女儿为媒。学师口虽应允,心上便想道:“我那侄儿如此才貌,必须也要才貌双全的女子,方好配得他来。不知林老的女儿如何?须要细细一访,方好为媒。”于是随即着人外边去访。谁知林爱珠,才女之名,久已合县皆知。只因他是个臭财主,乡宦人家,不肯与他结亲,平等人家,他又不肯许他。所以,尚待字闺中。学师访知,便往金家竭力说合。金家也向闻此女才貌,果然甚美,随即满口应允。学师面复了林家,林旺即刻将大女儿的八字送去。金家也不占卜,择了十月念四,黄道吉日,将将就就备了一副礼,替儿子纳了聘。林家回盒,倒十分齐整。定亲之后,彦庵就择了十一月二十上京会试。林家知道,又备礼送行不表。
且说彦庵到京,候至场期,文章得意,放榜高高中了第二名会魁。殿试本拟作状元,只因策内犯了时忌,殿在三甲榜下,就选了陕西浦城县知县。到家上任,拜望亲戚朋友,上坟祭祖,又到林亲翁家辞行。林员外先备礼奉贺,又请酒饯行,借此光耀门闾,骄傲乡里。又在张氏面前夸嘴说:“我的眼力何如?不要说女婿将来的贵显,即如眼前先是香喷喷一个公子了。”张氏与爱珠闻之,也觉欢喜。不数日,彦庵夫妇带了一双儿女,一个老家人俞德,一同上任不题。
且说爱珠小姐,才貌虽好,奈她器量最小,每每自恃才貌,看人不在眼中,连自己妹子,也常笑她生得粗俗。说她这样一个蠢东西,将来只好嫁一个村夫俗子。不比我才貌双全,不怕不嫁一个富贵才郎,终身受用不了。后见父亲将她许与金家,公公是个解元,丈夫是个神童,已十分矜狂,欣喜见于颜面。后又见公公中了进士,选了知县,更加荣耀。想自己将来一个夫人,是稳稳可望的了。便任情骄纵,待下人丫鬟,动不动矜张打骂,父母也不敢拗她。一日,忽对父母说:“家中这些丫头,个个都是粗蠢的,不是一双大脚,就是一头黄发。只好随着妹子,纺绵绩麻还好。若要随着孩儿焚香煮茗,却没有一个中用的。”张氏道:“这个何难!对爹爹说,讨一个好的来服侍你便了。”张氏随即与员外说和。员外就叫家人,去唤了一个媒婆来,说道:“我家大小姐房中,要讨一个细用丫头,脚要小些,相貌也要看得过,又要焚香煮茗,件件在行,字也要略识几个的方好。你晓得我家大小姐,是个才女,又许在金老爷家,将来少不得要随嫁的。倘若不好,乡宦人家去不得。我价钱倒也不论,妈妈须拣上好的,领来便了。”媒婆连连答应,随即别了员外,出去四下寻访不题。
却说苏州胥门外,有一个不交时的名医,姓石,名道全,医道样样俱全。怎奈时运不济,贫穷的请他一医便好,富贵的也不来请他。就是请去,少不得还请几个时医参酌,好的也叫不好,焉能见效?所以虽是名医,家中穷苦不堪。更兼他一心只想行善,贫穷的不请便去,不但不索谢,有时反倒贴他药资。富贵人家,也不去钻刺,有人请他,总是步行,并不乘轿。家中又无药料,到人家开了方子,听他自去买药。谢仪有得送他,也不辞,没得送他,也不要。父母久已去世,并无兄弟伯叔。祖上原是旧家,妻子周氏,也是旧家之女,只生一子一女。女儿年已十二岁,名唤无瑕,有七八分姿色,得一双小脚,也识得几个字,走到人前,居然大家女子,待父母极孝,父母也甚爱她。儿子年方八岁,小名丑儿,表字有光。生得肥头大耳,有一身膂力,要吃一升米饭,专喜持枪弄棍,常同街坊小厮们上山寻野味,下水捉鱼虾,路见不平,就帮人厮打,大人也打他不过。幸喜他只欺硬不欺软,所以人都叫他好。一日同了小厮们到教场中玩耍,适值那日守备带领营兵下操。丑儿竟去将他大刀拿起。那时守备姓李名绍基,看见七八岁小厮,拿得起大刀,颇以为奇,就唤来问道:“你今年几岁了?怎拿得动大刀?可会骑马幺?”丑儿道:“八岁。马实从未骑过,想来也没有什幺。只人小马高,上去难些。”守备道:“我着人扶你上去,你不要害怕跌下来便好。”丑儿道:“只要骑得上去,一些不怕,也不愁跌下的。”守备就着营兵扶他上马。他拿了僵绳,不慌不忙,满教场一转,仍走到原处,营兵扶他下来,竟像骑过的一般。守备更加称奇,说:“你小小年纪,有这般本事,姓什名谁?住居何处?”丑儿道:“姓石,名有光,乳名丑儿,家住胥门外。”守备道:“你父亲作何生理?”丑儿道:“行医。”守备道:“行医也是斯文一脉。你有这般臂力,我三六九下操日期,你可到来学习骑射,我再教你些武艺,大来也好图个出身。”丑儿连忙磕头道:“多谢老爷。”于是每逢下操,丑儿必到。那守备果然教他,丑儿一教就会。不数年,十八般武艺精通,连武弁多不如他,此是后话。
且说石道全合当有事。忽有一个过往官员,姓利名图,号怀宝。捐纳出身,做过几任州县,奇贪极酷。趁来银钱,交结上台。今升杭州府同知,带了家眷上任。夫人常氏,破血不生。娶妾刁氏,利图十分宠爱。生子年已十二,取名爱郎,生得清秀轻佻。利图刁氏,最所宠爱,一同上任。
船到胥门,夫人忽然抱病。利衅吩咐立刻住船,去请医生。谁知上岸就是石道全家。请了道全下船,诊了夫人的脉,说道:“夫人此病,是气恼上起的,没甚大病,只须两服药就好的。”写下方子,利图送了一封谢仪别去。利图即着人买了两帖药,一面开船,一面就着丫鬟,煎药与夫人吃。原来夫人的病,都因刁氏恃宠而骄,看夫人不在眼里,日常间骂狗呼鸡,屡行触犯。夫人是个好静的人,每事忍耐,故郁抑成病。刁氏正喜中怀,今见医生说她就好,心上好生不快。忽起歹心,想老爷旧年合万亿丹,有巴豆余存,现带在此,私自放在药里,与她吃了。虽不死,泻也泻倒她。于是就将数粒研碎,和入药中。夫人哪里知道?吃下去一个时辰,巴豆发作,霎时泻个不住,至天明足足泻了数十次。谁知病虚的人,哪里当得起泻,泻到天明,忽然晕去。吓得一家连连叫唤,刁氏也假意惊张,鹅声鸭气喊叫,捧住了夫人的头,反将手在她喉间一捏,夫人开眼一张,顿时气绝。那老爷溺爱不明,大哭一场,不去拷问家中人,反归怨到医生身上,道:“夫人虽有病,昨日还是好好的,吃了那医生的药,霎时泻死,明明是他药死的。先叫住船,一面备办后事,一面着几个家人小厮,赶回苏州,打到石道全家,打他一个罄空。再将我一个名帖,做一状子,送到县中去,断要他偿命。”众家人闻命,个个磨拳擦掌,驾了一只小舟赶去。那石道全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署印官串吏婪赃 贤孝女卖身救父
诗曰:
只缘运蹇触藩篱,世上难逢良有同。
负屈空思明镜照,申冤惟有孔方宜。
明知行贿能超雪,无力输官莫可医。
幸赖捐躯有弱质,孝心一点未为痴。
话说石道全,看了利夫人病,回去吃了饭,又到各家看了半日的病,至晚回家安睡。谁知一夜梦魂颠倒,天明起来,只听得屋上乌鸦高叫,满身肉跳心惊。便对周氏道:“我今夜梦魂颠倒,怎幺如今又心惊肉跳,乌鸦又如此叫,不知有什祸事来?”周氏道:“如今是春天,春梦作不得准。至于心惊肉跳,不过因做了恶梦,所以如此。若说乌鸦叫,它有了嘴,难道叫它不要叫?我家又不为非作歹,又不管人家闲事,有什祸来?”说话间,适有人来请他看病,他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吃饭,见丑儿不在家,便问道:“丑儿哪里去了?”周氏道:“他先吃了饭出去的,想又玩到教场里去了。”只听得乌鸦更叫得慌,道全道:“乌鸦如此乱叫,必有事故。想来没有别事,莫不丑儿到教场去,闯出祸来?我且寻了他回来再处。”周氏道:“这也虑得不差。你吃完饭,去寻了他回来便了。”道全果然放了饭碗,就向教场寻儿子去了。
谁想道全方出门,周氏与无瑕饭碗尚未收拾完,只见外边走进许多大叔来,口中大叫道:“石先生在家幺?”周氏只道是请看病的,便道:“不在家。”众家人道:“不好了,想是知风脱逃了。”又一个道:“他或者知道了,躲在里边,也不可知。我们打进去便了。”那时就一齐动手,打进内室。锅灶也打破了,床帐也打坏了,值得几个钱的家伙,乘隙也被人抢去了。把家中打得雪片还不住手,口口声声只要石道全。吓得周氏与无瑕,哭哭啼啼,也无从分辨,不知是何缘故。邻舍见众人大模大样,十分凶狠,不知是怎幺乡宦人家。又闻是人命重情,谁敢来管闲帐。周氏直等他们打完了,方说道:“列位为什事,也须好说。怎幺把我家打得这般光景?我又不知什事?无从辨得。”一个家人道:“放你娘的屁!你家药杀人郎中,把我家夫人活活药死。我家已告在本县,立刻要他去偿命,还说这样太平话。她丈夫既不在家,就将这妇人拿去,不怕她不招出丈夫来。”一个道:“且等差人来叫她,不怕她也逃了去。”周氏听了,吓得魂飞魄散,母女相抱大哭。未几,差人已到。原来县官到南京见总督去了,不得就回。家人先到县丞处禀了,要他出差,且先将石道全拿去,录了口供,送在监中,候县官到家,申详上去。那衙官巴不得有事,又见说是人命,立刻出差。来到石家,闻说道全不在家,又无使用,即刻就要拿周氏去回官。无瑕一把扯住了母亲大哭,家人们正要来拆开拿去。恰好道全到教场寻见了儿子,看见守备正教他射箭,只得看了一会。等完了,方同儿子回来。一进门,只见家中了一屋人,打得一空如洗,不知是什缘故。到里边,又见众人竟将周氏锁了要走,女儿扯住痛哭,丑儿竟要上前去打。倒是道全止住道:“不可乱动,且待我问一个明白再处。”正要上前去问,家人认得是道全,便道:“道全回来了。”就要上前去打。差人见说道全已回,便将周氏放了,来锁道全。见众人要打他,便道:“列位大叔,且不要动手,有事在官,且到官去,不怕他不死。”家人听说,便也放手,捉拥而去。丑儿初见众人要打他父亲,正要上前去打,后见差人说有事在官,又见众人也住手了,仍恐打出事来,反害父亲,且待问明了何事,再救父亲未迟。
且说石道全拿到县前,差人就禀了县丞。县丞见两边俱无礼送来,只得坐堂,将就一问。且待将来哪边礼厚,就好偏着哪边了。当时先叫原告知数一问,知数道:“家老爷升任杭州府同知,同夫人上任。昨日在此经过,夫人偶有小恙,请石道全去看。据他也说没有大病,两服药也就好的。不想昨晚吃了他药,霎时就大泻起来。泻了一夜,早晨就死了。这明明是他药死的,求老爷问他就是。”县丞就叫石道全上来,先将气鼓一拍,道:“你这该死的奴才,怎幺将利夫人活活地药死了!人命重情,非同小可,快快从直招来,免受刑法。”石道全道:“老爷是明见万里的。医生有割股之心,利夫人与小的又无宿冤,岂有药死之理?况医生又不发药,不过开一方子,方子现在利老爷处,求老爷取来一验。若有一味泻药在内,小的就死也甘心。况利老爷既告人命,人命哪有不验尸之理?真正是极天冤枉,望老爷详察。”县丞道:“胡说!药与病相反,甘草也能杀人。利夫人昨日还好好的,吃了你药就死了。还说不是你药死的,你说方子现在,方子上即使没有药死人的药,焉知不与夫人的病相反?亦难免庸医杀人之罪。若说人命验尸,或是杀死、打死、毒药毒死的,便有伤可验。如今是你有意用错了药药死的,有什伤验?况她是个诰命夫人,据说与你无仇,难道将假命来图诈你幺?看来人命是真的。今日你造化,县太爷不在家,我老爷是最软心的,或者可以替你挽回从宽。又看你的造化,如今我也不打你,且寄监,迟日再审。”那时将道全上了刑具,送进监中。又唤利家如数上来说道:“你回去禀知你老爷,夫人虽服药身死,据医生说:他又不曾发药,方子现在你老爷处,夫人又不便验尸。人命关天,不可草草。你老爷若必要问他一个抵偿,也是易事。且候你老爷主意如何?我替他行便了。”
知数谢了一声,随即赶到杭州,回复家主。那利图一时气头上,便着家人去告石道全。过了几日,被刁氏百般引诱,万种调情,竟将夫人忘记了。今见家人回复,县丞如此口气,明明要我去买嘱他。我想死者不可复生,医生又与我无仇,不过庸医杀人,看他方子,实无泻药在内,这是我夫人命当如此,丢开罢了。又兼刁氏是心虚的人,诚恐弄到实处,干涉到自己身上来。又与医生无仇,已经害了他,如何还好下毒手?所以乘家主不认真,便也从中力阻。利图竟去上任,也不来禀究了。
怎奈县丞得了这桩事,以为生意上门。今见利家竟没有人来,只有打合石家来上钩,从轻发放便了。倘若倔强不来,我据状子上提他出来,以人命认真,严刑夹打,不怕不来上钩。于是就叫差人进来吩咐道:“石郎中这桩人命事,要真也可以真得,要假也可以假得,全在我老爷作主。你去对他说,不要睡在鼓里。我若再审一堂,详到堂上,就不能挽回了。”差人领命,就到监中,将县丞的话,细细对道全说了,叫他急急料理要紧。道全哭道:“大哥是晓得的,我家中本来原穷,前日又被利家人打抢一空,饭也没得吃,哪有钱来料理!况官府面上要料理,至少也得十数金,杀我也只好看得,实出无奈。”差人道:“性命紧,你也不要说煞了。家中有人来,你且与他商议。我明日来讨你回音,方去回复本官。”道全道:“多谢大哥。万分是假的,只有听天了。”
不说差人别了出去,且说丑儿那日,见差人捉了父亲去,便央几个邻舍,同到县前打听,方知是这桩事。看县丞口气,一句凶,一句淡,明明要想银钱。奈家中这般光景。哪来银钱?连进监差房使用一无所有,免不得进监受些苦楚。后来牢头等晓得他穷,想难为他,也是枉然,倒有些怜惜。故丑儿来看父亲,竟不要他常例,一到就开他进去。今差人方去,丑儿适来。道全一见儿子,便大哭道:“我的性命是必然难保的了。留了你母子三人,如何过日?”丑儿道:“这事只要等县官回来,诉他一状,审一堂就完了。爹爹为何说起这样话来?”道全便将差人之言,述了一遍,说,“县丞见我不理他,必然夹打成招,硬详上去,等县官回来已迟了。况他们官官相护,知县官又是怎样的!”丑儿见说,也痛哭一场,说:“爹爹且宽心,孩儿出去,与母亲商议,明日再来看你。”
别了父亲,回到家中。将父亲说话,一一对母亲说知。周氏便放声大哭道:“如此怎了!莫说十数金,就是一钱五分,也是难的。”无瑕也哭道:“如此说,难道看了爹爹受罪不成!”周氏道:“你看家中一无所有,兄弟又年小,我与你又是女流,屋又是别人的,门房上下,又没有亲戚,朋友又没有好的。况人家见我如此光景,就有也不肯借我,叫我如何救得!他倘果问实,惟有一死相随于地下矣。”无瑕道:“爹爹母亲,若果如此,孩儿何忍独生!”想一想道:“罢!罢!罢!孩儿倒有一计在此,可以救得爹爹。”周氏忙问道:“儿有何计,快快说来。”无瑕道:“孩儿想来,并无别计。只有孩儿身子原是爹娘养的。不如急急将孩儿去卖了,便可救爹爹了。”周氏道:“我儿说哪里话来!我家虽然穷苦,祖上也是旧家,岂有将你卖到人家为奴为婢,成什体面!这个断断使不得。”无瑕道:“母亲差矣!人生各有命运,孩儿若命好,爹爹也不犯这样事了。况且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救得爹爹出来,倘有发达之日,赎了孩儿回来,原有好日,也不可知。若只贫穷,孩儿就终身为婢,也是孩儿的命了。母亲须极早算计,不可差了主意。”周氏道:“断断不可。虽救了爹爹回来,何忍见你到人家去做使女。我常见人家使女,主母好的,一日服侍到晚,还可安息一夜;若遇着不好的,动不动打骂,凌辱不堪。还有主人不好的,暗地调情,不怕你不从;主母妒悍,百般敲打,不怕你不含忍。还要磕人的头,受人的气。我将你宝贝一般养大,岂忍使你如此!”无瑕道:“据母亲说,将孩儿宝贝一般养大。如今爹娘有难,不能相救,要养孩儿何用?至于怕受主人主母凌辱,孩儿自有主意,决不辱没爹娘。不见双冠诰上碧莲,受两重封诰,独不是丫鬟幺!”周氏道:“这不过是做戏,哪里真有此事。决然使不得。”无瑕道:“母亲决意不忍孩儿卖身。孩儿又何忍见爹爹受罪?不如寻个自尽罢。”说完就向墙上乱撞,吓得周氏与丑儿,一头扯住,一头哭。正在难分难解之际,适值王媒婆在门前走过,听见里边哭声震天,向来原是认得的,就走进去张一张。只见无瑕要寻死,周氏、丑儿乱哭乱扯。王婆道:“大姐,为何如此光景?”周氏抬头,见是王婆,便道:“妈妈来得正好,替我劝她一劝。”王婆就来扯住无瑕道:“大姐,小小年纪,为着何事,这般寻起短见来?”无瑕道:“妈妈,不要劝我,烦你劝劝我母亲依了我,我便不死了。”王婆道:“这也奇了!娘娘是最爱你的,有什事不肯依你?”就转身对周氏道:“娘娘,你家大姐要什幺?你不肯依她,使她寻死觅活。”周氏道:“不要说起,说来连你也要伤心。我家官人,今日也医病,明日也医病,病便医好多少,不曾见他趁得银钱。只说做些好事济世,还望有个好报。谁想前日,有个过路官员的夫人有病,请去看了,并无大病,开了一个方子。承他送了一钱二分银子,回来十分欢喜。不想那夜,夫人忽然大泻身死,那官员竟说是我官人药死的。告到县中,县官不在家,竟告在二衙。你想衙官岂肯空过的!不问是非曲直,叫差人来说:有钱则生,无钱则死。我家弄到这般光景,哪里有钱。不想我那痴女儿救父心急,定要卖身。我想家中虽穷,事情虽急,念祖上也是旧家,何忍将女儿卖到人家去。她见我不从,便说不忍见父亲受罪,定要寻死。你道伤心也不伤心?”王婆听了,就将无瑕相了一相道:“如此说来,竟是个孝女了。难得难得。不是我敢于劝娘娘说大官人性命要紧,难得大姐有如此孝思。虽说卖到人家下贱,我看见人家这些姐姐,好不快活哩。命好的,后来原做夫人、太太。况你家大姐如此孝心,皇天也决不负她。救出大官人来,她是行道的人,只要几个月好运,便好赎了大姐回来,许一个好人家,原是个大家了。”周氏道:“虽承妈妈如此说,卖了出去,要想赎也就难了。况且如今就要卖,急切哪得个好人家来买她。”王婆道:“只怕娘娘不肯卖,若果要卖,如今到有一个绝好的人家在此。”周氏道:“是什幺人家?”那王婆就说出那个人家来。正是无针不引线,引线巧成缘。要知王婆所说谁家?卖得成卖不成?救得父救不得父?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一场空徒成画饼 三不受相决终身
词曰:
急雨狂风,顷化作晴空千里。才过眼,炎凉反覆,谁为为此。人世大都多此态,天公作俑何妨尔。笑伊家、忽喜忽然悲,诚哉鄙。
鼓棹去,随波驶,叉手立,看云起。任英雄狡狯,闻雷丧也。放我逍遥。春梦外,容君千百秋毫里。叹人间,逝者总如斯,徒然耳。右调《满江红》
话说王婆见无瑕要卖身,说有个好人家,原来就是林员外家,说他家大小姐如何样好。许与金老爷家,金家又如何样好。周氏终于不忍。无瑕道:“莫说人家好,就是不好,只要救得爹爹,死也甘心。”王婆又再三相劝,周氏只得允从。王婆随即叫一乘小轿,将无瑕抬到林家。爱珠一看,甚是中意。员外就问要多少身价?王婆道:“她原是好人家,因父亲冤狱在监,二衙要他银子,许出脱他,没奈何卖身救父的。要三十金。”员外道:“太多。只好二十金。”王婆两边说合,说到二十四金,方才立契。员外又道:“二衙与我最好,他要送银子与他,何不存在我处,我代去送,还可省些。且二衙不好违拗,包他即刻释放。”王婆与周氏说知,周氏也大喜,说定十八两。员外一力包妥当,只付出银六两。
且说员外扣了十八两,只封银四两,又随封八钱,也不通知书办,竟亲手送进二衙。那县丞初受了这张状词,满望两边贿嘱。谁知利家一去不来,石家又穷,打合不上,心已冰冷。忽见林员外来说这事,竟送银四两八钱,喜出望外,满口应允,即刻释放。员外亦喜十三两二钱,稳稳到手。随即别去县丞就叫书办,即刻查卷释放。
谁知那书办是王婆壁邻,王婆卖了无瑕,回家将无瑕卖身救父,员外扣银,代送二衙,一一对老公细讲,都被书办听见。满拟明日必来近他,也好趁一个大东道。谁知员外竟亲自与官说妥,竟不理他。趁官要查卷,便说:“林家来送老爷多少银子?”县丞道:“四两。”书办道:“好心狠。”县丞道:“怎幺心狠?”书办道:“石家卖了女儿,扣十八两在林家送老爷,他只送四两,倒留了十三四两,岂不心狠!”县丞道:“何不早讲,今已应允,奈何?”书办道:“这何难,一面将银退回林家,一面上紧吊审。不怕这银子不一并送来。”县丞道:“妙!妙!妙!你真是我的招财神道了。就着你送还林家,即刻出票提审,倘果如数送来,将小礼一总与你便了。”书办道:“这个都在我。只老爷也要拿定主意,不足此数,不要应允。”县丞道:“这个自然。”随将银付书办,立刻送到林家,说:“事情重大,恐利家还有说话,老爷担当不起。原礼璧上,多多致意。”说完去了。
员外听说,吓了一呆,想县丞不过请益之意,竟不留书办商议。随又添了几两,重复送进。县丞不允,必要十六金,随封在外。员外一想如数送他,自竟落空。即刻唤王婆来说:“二衙必要二十四金方妥,要他将找去六两头退来方能妥当。”王婆辞出,要到石家。行至半途,恰好遇见丑儿。原来周氏见丈夫不放,叫丑儿来问王婆。适王婆被林家唤去,门儿锁着。丑儿问她邻里,恰好问着了二衙书办,原认得的,便道:“你父亲事,怎不早早妥当了。县官将回,本官就要讯供详解了。”丑儿道:“我正为此来寻王妈妈。”书办道:“这事我也知道。只你投差了人了。闻得你扣十八两银子,在林家送官。他只将四两送进,本官大怒,立刻璧还了。你若拿来自送,我包你今日就妥当。方才林家来唤王婆,想就为此,你候上去,总问她退银子就是了。”丑儿听说,果候到半路撞见王婆,便将员外之言一说。丑儿道:“既不妥,还我银子罢。”王婆道:“员外说,银子十八两,已送进去了。只要找去就妥当,哪里退得出?”丑儿就对面一啐道:“事又不妥,银又不退。终不然,白送你罢。”王婆道:“我是好意,替你说说。怎反伤触我?”
两人相争起来,竟扭住厮打。适遇守备经过,齐齐叫喊,带到衙门,见是丑儿,便问道:“连次下操,久不见你,今日怎幺与这老婆子厮打?”丑儿便将父亲冤狱,阿姊卖身,王婆作中,林家扣银送官,事情不妥,又不退银,一一禀知。守备就叫王婆吩咐道:“石家为事在狱,他女儿卖身救父,也出于无奈的了。你怎幺还拴通林家扣他银子,又不替他妥当,反在街坊叫喊。本应责你一顿板子,可惜我是武职衙门,权且饶打。可即刻到林家照数要还石家银子。倘有毫厘短少,我移送到府,活活把你敲死。快些去罢!”吓得王婆急到林家说知。员外原知守备与四府知县都好不敢违拗,只得忍着肉痛,照数付还不题。
且说守备发付王婆去后,就对丑儿道:“你父亲既有此事,如何不来与我商议?这二衙理他怎幺,他今日得了银子,就放了。县官回来,利家再告,此事原不完。我想你父亲不过开一方子,又未发药。那夫人突然泻死,其中必有缘故。不是家人买药毛病,定是侍妾妒忌奸谋。你只要将这缘故做一辩状,县尊不在家,竟向四府投递。那四府是最有风刀不怕事的,又与我最好,我去会他,要他行一角文书,到杭州吊家属对证。他决然不肯,反要从宽完结了,岂不做得干净幺。”丑儿道:“多谢老爷妙算,只是小人向蒙老爷教习武艺,尚苦家贫无物孝敬。这事怎敢又来惊动老爷?”守备道:“你这话又差了。我们山东人,与人相与了,头颅也肯赠人。这样小事,难道我也与县丞一般,想你谢幺。如今也不迟,你快快做辩状,到四府去投。我就去会他,要他即速行提便了。”丑儿大喜,果将辩状向四府投递,守备果去说了。立刻批准行文,一面提讯,县丞哪里知道。书办打听林家银已付还,石家竟不来说。对官说知,立刻提出,正要用刑,四府恰已来提,只得交付去了。县丞气得要死,归怨书办,将他到手银子退去,又叫他拿定主意,送到十二两不受,今弄得一场空,押着要他赔。书办又迎官不会趁银子,互相怨恨不题。
且说刑厅文书到杭,果不出守备所料,家属没有付来一角回文,倒求四府从宽释放。刑厅也不深究,随将道全释放回家,周氏接着大喜。道全不见女儿,问起方知要救她卖身林宅,便大哭一场。又知全亏守备出力相救,急同儿子到守备衙门叩谢。过了两日,又到林家看看女儿。幸喜女儿在彼,小姐甚是喜她,同伴亦甚相好,道全便也放心回家。身价尚存十八九两,置些粗用家伙,用去三四金,尚存十四五两。买些杂货等物,门前卖卖,意欲积聚积聚,以为赎女之计。又立誓再不行医了。丑儿见事妥当,下操日仍到教场学武。
一日,适同父亲在店中,忽见一个相面先生,到店中买纸,将丑儿细细一看,便道:“好相,好相。”道全见他赞得奇异,便道:“先生你叫哪个好相?”那先生道:“小子李铁嘴,在江湖上谈相二十余年。富贵贫贱的相,相过了多少,从未看差一人。今见二位尊相都好,想是乔梓了。”道全道:“这个正是小儿。但先生说,从未相错一人,今叫愚父子都是好相,只怕就错了。”相士道:“岂有此理!尊相若不嫌繁,待小子细细一谈何如?”道全道:“极愿请教。只小弟贫穷,出不起相金,不敢劳动。”相士道:“说哪里话。小子不是利徒,不见招牌上有三不受幺!目下贫贱,将来富贵的不受;目下富贵,将来贫贱的不受;目下贫贱,终于贫贱的不受。盖因贫贱的,送出也有限,要等他相准后,受他的厚谢。富贵的,无不喜奉承,说他将来贫贱,必然大怒,说我不准,还想他厚谢幺?至于终身贫贱的,不如我多了,怎还要他相金?故言三不受。若贤乔梓,正小子将来厚望之人,岂敢要相金!”道全道:“据先生如此说,愚父子果有好日幺?”相士道:“尊相休得看轻了。依小子看来,上年春季不利,该有飞灾横祸,幸有阴德纹化解,不至大害。今年尊庚几何?”道全道:“三十二岁。”相士道:“目下还只平平。交四十岁,到鼻运就好了,足足有四十年好运。虽不能事君治民,那皇封诰命,却也不小,大约不出一二品之外。若论富贵显荣,还不止于此,只怕还有半子的大显荣哩。”
道全道:“先生又来取笑了。小弟虽有一子一女,不瞒先生说,上年三月,果犯一桩飞灾横祸,几乎一命难保。亏得小女一点孝心,情愿卖身救我,我便救了出来。一个女儿,现在人家做丫鬟,何来半子之荣?就这小儿,年方八岁,一字不识,也无力送他读书,封诰从何而来?”相士道:“尊相差矣。我又不要你相钱,奉承你怎幺?我也不晓得令爱卖不卖,只据尊相该有极贵的半子,至于封诰,一些不差。现有这位令郎,尊相甚合,将来必然大贵。依小子看,原用不着读书,眼上带杀,功名当在枪头上得来,一二品皇封,是拿得稳的。不消多年,十年后便见到。那时不要不认得小子便好。”道全道:“说哪里话。不要说这般富贵,倘得稍有际遇,定当相报。”相士说完要去,道全道:“多承先生美意,不要相金。但讲了半日,小弟也不安,先生想还未用饭,若不嫌简慢,请些便饭何如?”相士道:“饭是早晨已用过了。即蒙盛情,不敢相却。”道全就叫丑儿看了店,自同到里边坐了。周氏拿出饭来,相士看见,就立起身来道:“老亲娘叨扰了。”周氏道:“好说。只是简慢,莫怪。”放下就进去了。相士又将周氏看了一眼,对着道全道:“我的谢仪,稳稳讨得成了。”道全道:“为何?”相士道:“适见尊嫂,却又是一位诰命夫人的相。一家的相相合,岂还有相错的理?”
未几饭罢,道全进去取茶。周氏道:“那先生夸嘴说从不相错,难道我家果有此造化幺?”道全道:“只求有碗饭吃,赎了女儿回来,也就罢了。哪里指望这个田地。”周氏道:“我闻林员外最喜算命相面,何不荐他去一相。一则我家没有相钱,荐他去多得些相金也好。二则女儿在彼,趁便也好一相。”
道全甚称有理。便与相士说了,同到林家。员外闻知甚喜,就叫“请进!”先自己与他一相。相士把员外上下一看,便道:“小子是最直的,员外莫怪。”员外道:“原要直说。”相士道:“看尊相腰身端厚,天仓隆起,一生财禄丰盈,可惜眉目不清,贵不敢许。头皮宽厚,面色红黄,寿遇古稀。再看只身肥下削,诚恐子息艰难。幸喜右颧红光吐露,倒有半个贵子收成。”员外相完,就请他坐了。走进去对院君道:“石道全荐一个相面的来,倒也有些准,说我财主有寿,只不能贵,儿子难招,只该有半个贵子收成。我想:年将半百,家中快活,原不想做官,儿子想来也难,半个贵子。大女儿的女婿,将来必然显达。至于二女儿生得粗俗,又不要好,料无贵婿要她。岂不句句都准?”院君道:“是石道全荐来的,我家事情,哪一件不知?必然先对他说知,哪有不准的理。若要试他,只有将两个丫头与两个女儿,改换装扮了与他相,连石道全都瞒过,不要放他进来,准不准就试出来了。”员外道:“妙!妙!妙!你快去叫女儿丫头,改扮起来。我去同他进来相。”院君就到大女儿房中,说:“石道全荐个相士来,你爹爹叫他相得准,恐道全先与说知,叫你姊妹二人,与两个丫鬟,改扮了与他相,就好试他眼力。我想莫如叫无瑕扮了你,小桃扮了妹子,你二人扮了丫鬟,你道可好幺?”
爱珠道:“孩儿与无瑕改扮,倒无不可。虽然贵贱各别,无瑕打扮起来,外貌还充得地大家女子。只孩儿扮了丫头,恐天下没有这样好丫鬟。若庸俗相士,或者看不出。至于妹子与小桃,倒不必改扮,妹子本来粗蠢的,想来相也平常,相得不好,也难定他不准。至于小桃,走到面前,就是一个丫头。即使改扮,也不脱丫头的相。倒要被他看出破绽来,连孩儿与无瑕,也必然看破,反为不美。”院君道:“我儿言之有理,你快与无瑕改扮起来。我去叫妹子一同出去相便了。”院君出去了,爱珠就将自己的花裙花袄、大红绣鞋、金珠首饰给无瑕打扮起来,居然是个大家小姐。爱珠也将无瑕的布衣布裙,通身换了,也像一个丫鬟。就叫妹子一同出去。正是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知相士相得出相不出?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林小姐因相生嗔 金进士过江被劫
词曰:
莫道相无准,骨骼生来定。婢妾岂长贫,胡为太认真。贵贱多更变,安份休留恋。试看绿林豪,尘嚣枉自劳。右调《醉公子》
话说爱珠与无瑕打扮完了,就同妹子与众丫鬟等,一齐出去,在内堂等候。员外出去,就叫石道全厢房少坐。自己同了相士进来,先叫无瑕上前,“这是大小女,请先生一相。”相士细细将无瑕一相,心中想道:“亏此老,倒生得出这样一个好女儿。”便道:“请小姐咳嗽一声。”无瑕便轻轻咳嗽一声。相士便对着员外道:“恭喜员外,有这样一位好令爱,小子方才说员外有半个贵子,还不想有这般大贵的令爱。”员外听了,已不觉好笑道:“被我试出来了。且不说破,看他说如何好法。”相士道:“我看令爱尊相,肩抱日月,定作朝廷之贵。眉湾星宿,准为王者之妃。目如秋水,声似凤鸣。但嫌嘴脸少狭,山根略断。为此早年蹭蹬,不能母仪天下。然亦必为侯伯夫人,后来还有大贵儿孙,寿元八十八、九,夫妻荣贵,子媳团圆。小子在江湖上二十余年,这样好女相,见得甚少。再请第二位来相。”员外就唤过素珠说:“这是二小女,请相。”相士又将素珠细细一相,也叫咳嗽一声。说:“二令爱尊相,虽大不如大令爱,然也是一位贵相。你看她五岳端厚,骨气磊落,神色温和,坐视不凡。面虽紫黑,而红光暗现;声虽高大,而响亮神清。一二品荣封可保,夫荣子贵无疑。小子前看员外,该有半个贵子,该应在二令爱身上。适见大令爱如此大贵之相,员外就不该只有半子之荣了。难道小子先前看错了不成?”员外道:“这且不要管他。我家这些丫头里边,可也有个好些的相幺?你们一齐来同立了,也烦先生相一相。”那时有六个丫头,一般打扮,爱珠亦杂在其中。先生两边细细一看,对着员外道:“六位尊婢,相总不相上下。一生衣禄无夸,后来都也有些收成。要十分大出息的,却也没有。”员外见他相不出大小姐,便指着大小姐说道:“那五个丫头原是我家生的,只这一个,是我上年外边讨来伏侍大小女的。前日有个相士,说她目下虽是丫鬟,将来倒有夫人之份。请先生再细细相她一相,果是如何?”相士又将爱珠一看,便道:“今日相多了,迟日再相罢。”员外道:“只这一个,何难一相。虽是丫鬟,相金自然照数奉送。必要请教的。”相士道:“小子哪论相金,只因这位尊婢,相貌可疑,说来诚恐员外见怪。”员外道:“想是她的相还好过小女幺?说来恐小女们怪。这个不妨。丫头原有好相,只要据相直言便了。”相士道:“既如此,姐姐们请便。我与员外细谈便了,只不要怪。这位尊婢,若果相好,何妨直言。方才员外说:有个相士说她目下虽是丫头,将来倒有夫人之份。这话大相反了。目下丫鬟,倒还屈了她三分。若说将来,不但夫人无分,就要学这五位尊婢,只怕还赶她不上脚根哩!”员外道:“哪有此理!”相士道:“女人最忌有媚无威,举止定然轻狂。面薄唇浇,作事定然刻薄。颧高带杀,定主刑夫。山根细软,定难招子。兴腰如摆柳,贫贱无疑。两目似流星,臭声难免。气短色浮,难过三九。幸喜伏侍大令爱,若能真心着意靠她宏福,或者还有小小收成。若一离心,不要怪小子说,不作青楼之女,定为乞丐之妻。死了,棺木还要别人捐助哩!”言未毕,员外早已气得发昏,道:“放屁!放屁!眼睛也没有,还要出来相面。”里边院君也大喊道:“这样放屁!叫家人们挖去他的眼珠,拿粪来灌他。石道全这老奴才,荐这样人来相面,也与些他粪吃吃。”爱珠道:“总是无瑕这贱人,叫老子领这放屁的相士来骂我,我只打这贱人。”吓得相士连连赔罪道:“小子原说相多了,相得不准,员外何必着恼。”
员外正要叫人来打他,因想前日在外闻得新按院,是江西人,久已在此私行。知道这相士是谁?不要打出事来。赶他去罢。
且说石道全在外,听见里边大闹,不知何故。只见相士急急地跑出来,正要问他,相士一把将他扯了就走。出了墙门,走到一个庙中,方才立定。相士便将进去先相小姐,后相丫鬟,如何好,如何歹;又另相上年新讨的丫鬟,相甚坏到不堪。因我直言,一家怒骂。并累老兄也骂,还要叫人打我二人。幸喜走得快,方免一顿打。
道全听说,大惊道:“不瞒先生说,上年新讨的就是小女。据先生说,是极坏的相了。先生还说我有半子显荣,却从何来?”相士一想道:“决然不是!若是令爱,不过是他家一个丫鬟。我就说她不好,他也未必这般恼怒。即使恼怒着我,决不为了你令爱,倒把你也骂。况还隐隐听得一个娇声,说:‘都是无瑕这贱人,叫老子领来骂我的,我只打这贱人。’即此一言,可知不是令爱无疑。她说我相坏了她,要打令爱,其非丫头又无疑。想来先相的大小姐,倒是令爱。另相的丫鬟,倒是大小姐。她们改扮了来试我的。若果如此,尊相一发准了,我相此老,决没有这样好女儿的。我说他半子之荣,当应在二小姐身上,那里还有一个贵女。”道全道:“如此说,我女儿倒要吃打了。”相士道:“不消虑得。令爱如此好相,目下就吃些苦,不几年就看她不得了。小子且别,数年后,等你女儿贵显,你做封君,那时再来奉候罢。”说完分别而去。
道全一路懊悔,来到家中,将前言一一对周氏说了。周氏便痛哭起女儿来。道全又怨说都是妻子叫荐去的,彼此怨悔不题。
且说爱珠,就将无瑕一把扯进房,叫她换去了裙袄、绣鞋,命她跪下,说:“贱人!好一个皇后夫人。你叫人来,说得你这般好,说得我这般贱。你且到粪缸里照一照嘴脸,看不信你是夫人皇后,我倒不如你?说我刻薄,又说我轻狂,你也到我家两年了,我刻薄了你什幺来?如今总是叫我刻薄轻狂了,且从你夫人皇后面上刻薄起来。”便拿起门闩,一连打了二三十。无瑕凭她打完,说:“这是小姐与我改扮了,那相士看不出,胡言乱语道的,与小婢无涉。”爱珠道:“还说与你无涉。是你老子领来,明明叫他骂我的。”又提起门闩,打了一二十,无瑕也不敢再辩。亏院君在外,听见打得多了,便走进把无瑕骂了一场,将爱珠劝了一会儿,方才住手。
自后疑神疑鬼,见无瑕与同伴讲句话,就疑是笼她,便要打。偶与二小姐一处,便说你夫人对夫人,在那里说我,又要打。不但无瑕常常受打,连素珠也常常受阿姊的气不题。
且说金彦庵带了家眷,一同上任。一日,船到江心,只见一只小船,在他船边飞一般摇了过去,少停又飞一般摇了转来。如此者三四回。彦庵虽然惊奇,也不放在心上。晚间住了船,吃罢夜饭,公子见月色甚好,老家人俞德在梢上,他也到梢上看月。忽见几只小船,摇到船边,就有十数人各持刀斧,跳到船头上来,打入舱中,吓得老爷、夫人、元姑俱跌倒在船板上。众强盗就将什物罄掳一空,并将老爷、夫人、元姑俱活捉过船,飞也似摇去了。那梢工水手,见强盗上船,各抢一块板,跳入江中去了。俞德见船家水手,都跳下水,情知不好,也抢一块大板,抱了公子一同也跳下江中,且按下再表。
先说众强盗掳老爷等解到山上。原来此山唤大炉山,大王姓萧,名化龙。自幼响马出身,后来招兵买马,渐渐想起大事业来。年纪四十,尚未有妻。于三年前,在江中劫得陕西西安府铁知府一家,那时将知府抛在江中。夫人解氏十分美貌,一子年方六岁。夫人见丈夫抛在江中,也便望江中就跳,被大王一把抱住。知府在水中冒起说:“忍辱存孤要紧。”一句话沉了下去。夫人就想:“我家世代单传,如今只有此一子。我若死节,此子必不能独存,岂不绝了铁家后嗣!杀夫之仇,谁人来报?所以相公叫我忍辱存孤。且待儿子长大,报得此仇,那时寻一自尽便了。”于是便勉强忍住,被强盗掳上山来,就要夫人成亲。夫人一想:拼得忍辱从他,须要与他一个下马威,以保众人性命,以留报仇地步。便道:“奴家是个诰命夫人,要杀就杀,休得妄生痴想!”大王再三哀求。夫人道:“若必要我相从,必须力行王道,指望有个收成结果,也不枉为失节之妇。若照目今所为,专以杀人掳略为事,倘遇官兵到来,原不免于一死,徒然遗臭万年。莫若死于今日,还留得个完名全节,以见丈夫于地下。岂肯贪生怕死,苟延性命于一时幺?”大王道:“夫人之言极是。只不知王道如何行法,但求吩咐,决不有违。”夫人道:“若要我从,先须依我三件。”大王道:“夫人若肯顺从,莫说三件,三十件、三百件,无有不依。”夫人道:“既要了我,凡一应妇人,不许再近一个;第二件,我的儿子,须要极力保护,抚养长大;第三件,自此以后,凡一应过往官员客商,不许轻杀一人。”大王道:“都依,都依。第一件,有了这样美貌夫人,还要别个妇人何用?第二件,我今年已四十,尚无子嗣,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一般,哪有不极力保护之理!第三件,我只要银钱,原与人无仇,自后立誓,不伤一命,只将活的捉来听凭夫人发落何如?如今没得讲了,就请过来拜堂。”夫人无奈,只得含羞忍辱,随了大王。幸而大王事事遵夫人之命,果然半点不敢违拗。所以今日金彦庵夫妇,得免杀害。解上山来,大王就请夫人出来发落。夫人出来坐定,强盗就将三人解到案前。彦庵也不跪。夫人问道:“你二人可是夫妻?何等样人?”彦庵道:“我是两榜进士,今选陕西浦城县令,同夫人女儿上任,被你们劫了上来,要杀就杀,不必多问。”解氏听说,物伤其类。心中伤感道:“原来是位两榜,请坐了,有话商量。”回向大王道:“孩儿年已九岁,正要读书,恨无名师指教,难得今日到来,意欲屈为西宾,训诲儿子。大王以为何如?”大王道:“夫人之言甚是。就叫收拾西厅,让他夫妇居住。择日开学便了。”彦庵道:“休得妄说。我是朝廷命官,岂作强盗先生幺!”解氏道:“大人不必推却,且请西厅暂住。明日着小儿来相商便了。”彦庵也不答应,推到西厅,夫妻想起儿子与老家人,必然死于江中,痛哭一场,一夜何曾合眼。
明日早晨方起,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走来作揖道:“先生拜揖。”彦庵一见,想来是强盗的儿子了,也只得还了个半礼,道:“小官何来?”那孩子就将门关上,扯彦庵到内一间去,跪下痛哭,道:“学生姓铁,家住浙江,绍兴山阴县人,父亲名廷贵,也是两榜出身。前年升任陕西西安府知府,带了我母子到任,在此经过,也被这强盗劫了,将我父亲抛在江中。我母亲随欲投江自尽,被强盗扯住。可怜我父亲,在水中冒起,对着母亲说:‘忍辱存孤要紧。’如此而死。母亲因我家世代单传,母死子亡,必然绝嗣。又因父亲之言,要留学生为报仇之地,随立三件,要强盗依允:一不许奸淫妇女;二要抚养孤儿;三不许杀害一人,捉来人口,俱要母亲发落。那强盗要母亲顺从,样样允从。只可怜我母子忍辱事仇,今已三年,如坐针毡。今见先生,心中甚喜,欲屈先生暂时将就,训诲学生,一有机会,共报此仇。谅强徒决不敢来相犯。”彦庵道:“如此说来,你是我的世侄了。令祖与家父同年,尊翁曾做过敝府吴江县令。那年来看家父,我也会过,若果是真,我也只得权住,只恐令堂已顺强徒,果肯再报仇否?”孩子道:“先生说哪里话!家母虽则相从,日夜暗自啼哭,急思报仇,并无虚假。”彦庵随亦应允。那孩子报知母亲,各各欢喜。先将掳他物件一一送还,然后择日开学,送儿子拜见先生。彦庵就替他取名纯钢。
拜见毕,大王备下筵宴两席。外边彦庵与大王对席,纯钢坐在旁边。内里夫人与解氏对坐,元姑坐在旁边。未几席散,各各安睡。自后彦庵尽心教诲纯钢。幸喜纯钢甚是聪明,更兼苦读,彦庵每每冷眼看他,读书之时,常常暗泪,方信是真。读书之暇,又教他些武经七书,并叫他学些武艺,以为报仇根本。正是“天下无难事,只怕用心人”,不数年文武精通,师生母子,常想报仇。奈大王势焰日盛,急切难于下手。不知此仇几时得报,金彦庵可有出头之日,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救小主穷途乞食 作大媒富室求亲
诗曰:
忿尔遭奇祸,猿闻也惨然。
椿萱皆见背,贫病复相连。
弹铗归无路,招魂赋可怜。
藉非忠义仆,安望得生全。
话说彦庵夫妇留住在山,与纯钢母子日夜想杀贼报仇,难于下手。今且暂停不题。且说老家人俞德,同公子跳下江中。幸喜俞德善于水性,将公子托在板上,在浪里乱颠,登时漂去数十里,漂到沙滩上方住。俞德幸而无恙,看公子时,像已死了,便号啕大哭,道:“老爷夫人小姑,想已死在强盗之手,我只望救得公子,还可延了金氏一脉。不想公子又死,眼见金氏无后了,我还要这性命何用!只是公子尸首,不要说棺木没有,就要领破席包一包,把块土埋一埋,也不能。这便怎幺处?”一头哭,一头将公子身上一摸,见心口还热,喉间尚有微微一息,道:“谢天地,还有些气。只是如此荒凉所在,哪得火来一烘、热汤来一灌便好。”见天已微明,四边一望,见东角上一箭之地,有一间茅屋在那里,且将公子背到那边再处。怎奈自己虽然无恙,在江中漂了一会儿,是虚弱的,如何背得动?只得一步一步,捱到茅屋边。原来是一个茅庵,走进一看,并无锅灶。只见一个道者,打坐在内,便上前拜见。那道者道:“你是何人?如何将一个死孩子,背到我庵中来?”俞德道:“老汉是江南金老爷家人。我老爷新选了陕西浦城县尹,来此上任。不料江中遇盗,一家被害,老汉急急将公子相救,跳下江中,随浪漂到此地。不想这般光景,幸而还有一息之气,欲到宝庵,借些柴火一烘,弄些热汤一灌,倘得活转,也不枉救他一场。”道人道:“老人家来差了。贫道随地化缘,随处打坐,又无烟灶,何来柴火热汤?快快背到别处去罢。”俞德四边一看,见空空的一间草房,实无一些柴火。到外边一望,又绝无人烟。便大惊道:“罢!罢!罢!”金氏当绝了。老爷、夫人、公子俱遭大难,我还依靠何人?不如也死了干净!”便一把捧住公子大哭,道:“老奴不能救你了,只有随你到阴司,服侍你罢。”说罢,要撞死。
道人急止住,道:“善哉!善哉!看你这般忠义,贫道岂忍坐视。我有小衣一件,你可将去替公子着在贴身,外边仍旧穿上湿衣。我还有丹药两粒,你可吃一粒,将一粒放在公子口中,自然就活。”俞德道:“多谢老师。”接来一看,是一件黄布单背心,中间有一珠砂大印。两粒丹药,只有芥菜籽大。想道:“这件单背心,有什热气?若仍旧穿上湿衣,连这件少不得也湿了。至于丹药,芥菜籽一般,只好放在牙齿缝内,如何救得?”谁知俞德肚内思想,道人早已知道,说:“老人家,不要看差了这两件东西:这件小衣,有万法教主玉印在上,受热的穿上,便冷;受寒的穿上,便热。这还不足为奇:倘遇急难时,穿在身上,刀箭不能伤,邪魁不敢犯,不但目下可以救得公子,将来正有用处,不要轻弃了。至于丹药虽小,一粒可使七日不饥,精神满足。快快救公子,再迟一刻,就无救了。”俞德听说,就先将一粒,放在自己口中。将那一粒,放入公子口内。便将公子湿衣脱去,穿上黄布背心,又将湿衣仍旧穿好。不一盏茶时,公子口中,吐出多少水来。
未几,忽然气转?叫一声:“吓死我也!”俞德看见大喜?捧住公子道:“老奴在此。”公子开眼一看,道:“你是俞德幺?强盗哪里去了?老爷、夫人在哪里?”俞德道:“强盗去了,老爷、夫人在船上。我与公子跳下江中,漂流到此,蒙这位师父丹药救你的。”公子道:“身上甚热,扶我起来。”俞德果将公子扶起。谁知身上暖烘烘的,湿衣都干了,好不奇怪!连连对着道者磕头,道:“小主蒙老师相救,无家可归,情愿相随老师出家。”道人道:“此时尚早,金家宗嗣无人,况有多少俗缘未了,岂是出家时候!”俞德道:“但不知公子将来前程若何”如今流落此地,盘费全无,眼见家乡难到,如何是好?”道人道:“你们吃了丹药,此去七日,可以不饥。七日之后,一路富饶,求吃回家,盘费何须虑得?”俞德道:“不知老师是何道号?将来何处再得拜见否?”道人道:“我云游四海,并不知有号。若要相逢,十五年后,杭州天竺再得一会。我当着徒弟铁嘴道人,指引行藏便了。”那时公子也起来了,见说道者救他的,便同了老家人一齐拜谢。拜了几拜,抬起头来,道人忽然不见,连茅庵也没有了。二人俱在露天,深以为奇。喜得身子比前更加强健。方知那道者是个神仙。我说这沙滩上,哪来这所茅庵?原来神仙变化在此,救公子的,看来公子将来,必有好处。且依仙人吩咐,捱到前途再处。
于是走了六、七日,公子忽然病倒。原来公子漂荡江心,寒湿入骨,亏穿了仙衣,吃了仙丹,捱过七日,方才发作。也是他命中还有数年厄运,婚姻上该有变更,遇了神仙,也不能挽回。那时俞德将他扶入一个破庙中,神前拜板上睡下,意欲到里边,讨些热汤与公子吃。
谁知那庙中,有两个道士,老道唤做无虚,徒弟名唤拂尘,甚是穷苦。亏拂尘外边化缘养师,那日不在家。无虚做人是最刻薄的,见俞德要汤,不但没有,反走出一看道:“此是神圣殿上,怎幺将个病人睡在此?快些扶了出去。”俞德再三哀求,无虚必要赶出。恰好拂尘化斋回来,看见问起,知是落难的公子,便劝进师父,对俞德道:“既是一位公子,这破殿上风又大,有病之人,如何睡得?可扶到里边厢房里睡,只是贫道穷苦,只好早晚烧些汤水,照看照看,饭却供你不起。”俞德道:“只求如此,已感激不尽了。饮食我自去求讨来吃。”遂将公子扶入厢房安睡。
拂尘又收些汤米与他吃了,又对俞德道:“我师父老年人,未免言三语四,要看我面上,不要理他。”俞德道:“这个我晓得。”俞德便出去,买了一方黄布,央道士写了情节,背在背上,各处求化。幸遇好善的多,讨来吃了。剩下就请医调治公子,奈公子恶运未脱,神仙尚不能救。况凡医岂能医治?在庙中足足病了三年,方得痊愈。饮食稍进,正想要行,忽然身上发一身疯癞,满头满脸皆生遍。公子哭对俞德道:“我命运如此颠倒!方得病愈,又癞到这般光景。莫说没有出头之日,就要见人,也无面目。倒不如死了,还得干净。三年受你与师父恩德,大约要来生补报了。”俞德道:“公子说哪里话!你在江中漂到沙滩的时节,稳稳必死,尚赖仙翁赐丹救活。到此庙中病倒,若非师父收留,三年内怎能得活?处处遇着救星,得以病痊。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至于身上疯癞,不过皮毛之病,不久自痊。请自放心。”拂尘也道:“公子正在青年,前程远大。疥癞之病,何必介意?小道将来,全仗护法。”公子道:“在此带累师父,吵闹圣像,倘有好日,定当重兴庙宇,再塑金身。只怕不好,就要负你了。”无虚听说便道:“这也不指望,只愿你远退他方,别处利市去罢。”拂尘急急止住道:“师父说哪里话!读书人鱼龙变化。将来我们正要靠他,做大护法哩!”无虚道:“等他来护法,我们好死了百十年了。”俞德见他师徒争论,住了两日,就同公子拜辞起身,一路乞食回家。
走了两月,来到苏州。一想田产原无,房屋又上任时典与汪家,开了典当。家伙什物尽带上任,已一无所有,无家可归。欲再求乞,又都认得的,恐失公子体面。想来无处安身,只有金学师老爷,是老爷同年兄弟,最相契厚。公子的亲事,是他为媒,不知可还在此?且到学中一访再处。
于是同了公子来到学前一问,原来还在此作教。亏得新任理刑厅是他会同年,彼此往来甚密,府尊相待也甚好。他又是个好静的人,所以就了教职,安分守己,绝不钻谋升转。到任五载有余,倒也颇颇过得。常常想念金彦庵,上任几及四年,怎幺音信全无?想是他因家内无人,所以不通音信?然我与他这般相好,也该带一信来问候我。就是到任四载,也该升转了。心中甚是疑惑,又想道:“他儿子亲事,是我做媒,算起来,今年已十六岁了。做亲也在早晚,想为路远音信难通,将来自然打发儿子回来做亲。他的亲家林员外,也常常进来问信,要带一封字去问候他。外边访问,总不得个便人。难怪他没有信来。”
正在想念,只见门斗来说:“陕西去的金老爷家管家俞德,在外求见。”学师听说大喜,道:“我正在此想念,来得正好,快唤进来。”门斗出去唤了俞德进来,一见老爷就跪下去磕头。学师急急止住,道:“起来!起来!你老爷一家都好幺?”俞德跪下大哭道:“不要说起,说来甚是伤心!”学师大惊道:“却是为何?快快说与我知道。”俞德就将家中起身说起,并江中遇盗、劫掳,公子江中逃命几死,遇仙人化茅庵,赐衣赐丹相救,又病在庙中三年,复生一身疯癞,求乞到家,今日方到,无家可归,特来叩见,一一说完。吓得学师大惊失色,道:“我道你老爷一去四载,如何音信全无?原来遭此大难!如今公子在哪里?”俞德道:“现在外边。”学师道:“快请进来。”俞德便去同了公子进来。学师将公子一看,只见满头满脸,皆癞得不堪。不但不像当年美貌,并不象个人形。又见身上衣衫褴褛,头上方巾无角,脚下鞋袜无根。走到面前,不要说丰韵全无,更有魍魉之状。走上前叫一声:“伯伯请上,待侄儿拜见。”学师见此光景,甚觉伤心,便道:“贤侄少礼。不想你一家遭此大难,老夫闻之,好不伤感。幸而贤侄得了性命,回归故里。虽疥癞之疾未除,然吉人天相,不久自痊。我虽是个穷教官,与你父亲如同胞兄弟一般,决不使你失所。况你令岳家中颇好,又无儿子,闻得你妻子,是他最最爱的。你且在此权住,我迟日替你去说,招赘了去,便有照看了。”
公子道:“承伯伯美情,使侄无家而有家,无父而有父了。但侄儿如此狼狈,人人见了远避,岳父母知道,岂肯将一个心爱的女儿,赘我到家幺?即使岳父母肯了,我那妻子是个富室娇儿,如何肯从我这样癞子?必然讨她许多凌贱。况侄儿如此光景,好也甚难,只怕终于不久人世,何苦去害人家女儿这段婚姻?只怕也只好付之流水了。”学师道:“侄儿说哪里话来!自古一丝为定,千金不移。你岳丈虽是个土富,也在外边要结交人。又闻得妻子是才女,无书不读,难道不知女子守一而终的道理?岂有因你抱病,就不肯之理?况老夫在内为媒,又是他来强我撮合的,只怕要赖婚也不敢。倘若果有此事,我就同他到府尊刑厅处去讲。看他赖得成,赖不成?”公子道:“蒙伯伯天高地厚之恩,替侄儿出力,谅岳父也不好赖。只侄儿病势不痊,也不忍害他女儿。”学师道:“侄儿又差了。你若未经聘定的,如今有病后去要他女儿,这便是骗她害她了。莫说你不肯,就是我也不肯去说。至于林家亲事,是你家正兴头的时节,他来仰攀的。倘然你做了官,就作成她做夫人了。如今有病,怎好说害她?况且你如今年纪尚小,只要医好了癞,将来功名富贵,正未可量。他的女儿命好,焉知将来不原做夫人?命若不好,就不嫁你也未必好。侄儿且安心保养,我请医生来替你医便了。”就叫小厮送金相公书房中住,可对奶奶说:“取一副被铺出来,再将我衣裳鞋袜,送一套与金相公换。”俞管家就叫他在书房陪伴公子。一面又着人去请医生。哪知医生初看定说一医就好,连病人吃药也高兴。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地懒散,连医生也不来了。连请几个,总是一般。一则公子灾星未退,二则都是碌碌庸医。就说病患得深,实难医治,弄得学师也无可如何。
日复一日,不觉又捱过半年。学师一面再访名医调治,一面就去林员外家说招赘的话。原来公子一到家,员外久已知道,彦庵遇盗,一门杀死,只留公子、俞德两人,一路讨饭到家,公子生得一身疯癞,十分狼狈。早已惊得半死。想害了女儿终身,妻子必然争闹,且瞒了再处。谁知一传两,两传三,早已吹入院君耳中,终日与丈夫吵闹,欲要赖婚。又怕媒人甚硬,员外正没奈何,走到外边散闷。忽报金学师来拜,正是欲躲雷霆恰遇霹雳。不知金学师来说入赘,员外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林攀贵情极自缢 石无瑕代嫁成婚
诗曰:
不是前生配,天公巧转移。
有缘成匹偶,无福强分离。
贤哲亨于困,凡庸乖是痴。
何如守贞洁,履险自如夷。
话说林员外因妻子吵闹,思量走出来躲避。忽报学师来,情知就为金家亲事。这一惊也不小,不知出去如何说法。一时心上,就如十七八个吊桶,一上一下,没了主意。然又不敢怠慢,只得出厅迎接,就吩咐家人看茶,急急迎进。揖罢,分宾主坐定,说:“不知老师降临,有失远迎,多多有罪。”学师道:“好说。小弟无事,也不敢来惊动,只因令亲家金年兄,远任陕西,不想路途忽遭大难,老亲台想已知道。幸而令坦得免。今春回家,来到敞衙。当欲着他来拜见岳父母,因彼时受了些风湿,一病三年。后来病愈回家,身上生了几个疥癞,小弟意欲替他医好,然后来拜见。奈目下尚未痊愈,因他与令爱,年俱长成,正当婚嫁之时,且令婿无家可归,住在敝衙,亦非长策,意欲叫他招赘到府,亲翁未有令郎,半子即如亲子。令坦既失椿萱,则岳父母就如父母,实为两便。不知尊意若何?”员外听了,一发没有主意,回答不出。停了一会儿,说道:“小女年纪尚幼,迟几年再商何如?”学师道:“男女俱已二八,如何还说年幼?昔年令亲家,也是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了令坦。今令坦又是单传,亦须早些做亲,生子为妙。何须推托?小弟暂且告别,待择日再来奉闻罢。”员外道:“请少坐奉茶。亲事且待商酌奉复,择日未迟。”
坐了一会儿,家人方在外边,拿进茶来吃了。别去,员外送出墙门。刚刚走进厅门,只见厅上已大哭大骂,闹得不好开交。原来员外叫看茶,家人不知就里,来到里边,对院君说:“府学金老爷在外,员外吩咐要茶。”院君一闻学师来,晓得为金家亲事,便道:“什幺金老爷、银老爷,都是他做得好媒,害了我家大小姐,还有茶与他吃,尿也没得与他吃哩!”家人见院君如此说,只得到茶店上买一壶茶来,吃了起身。院君茶便没有,却走到厅后,听学师说话。听见说要将癞子招赘到来,心中一发大怒,竟要发作。奈他是个官长,只得忍住。候他前脚出门,院君便到厅上,候丈夫进来,与他吵闹。一见员外走进,便赶上一把胡须扯住,骂道:“你这老王八,许得好女婿!我女儿又不丑臭,忙忙地十岁就要许人。我那时原说,金家虽做官,家中甚穷,儿子虽好,年纪尚小,知道大来如何?你那时曾说,‘金家千好万好’,又说‘这样女婿不做官,也没有做官的了’。如今做什幺官?做水判官、癞皮官、叫化官。索性那癞虾蟆,也死了,出脱了。我女儿也罢了。亏他还说要来招赘我家,怕少了一个小鬼,要他来镇风水幺?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儿年纪渐渐大了,嫁又嫁不得,赖又赖不得。终不然,叫我那花枝一般的女儿,真个伴那活魍魉不成?老贼,快快还我女儿一个了当来!”员外道:“院君不要如此,有话好好商量。”院君道:“有什商量!我女儿是断不嫁他的。”员外道:“当初结亲时节,他家好不兴头。女婿真好才貌,哪里晓得一坏至此。我如今也甚懊悔,在女婿这般光景,就赖了他的,也不怕他去申冤理枉。奈金学师做了媒,此老是个性躁负气的人,倘若赖了,必然叫女婿告状,他做干证。府尊与他相好,刑厅是他同年,女儿必然断去,徒自出丑。千算万算,总无良法。我想那年相面的说,大女儿许多不好相,我还不信。如今看起来,只怕倒有些准。”张氏道:“放你的屁!这是那时改扮了,那瞎相士相不出,难道我女儿,果然去嫁那癞化子幺?若说是准,那无瑕小妖精,真个做夫人皇后不成?”
原来爱珠见母亲到厅上去,她也到厅后细听。听见父亲说相面的准,便赶出厅来大闹道:“爹爹说相面的准,明明说女儿是贱相了。金家这癞化子,又不是女儿私自结认的,爹爹人也不识,将孩儿许与他。如今不替孩儿算一个长策,倒说孩儿的相不好,不是我做女儿的敢于违逆,你若要我嫁这化子,就千刀万剐也不去的。省得我这贱相的女儿辱没了你,不如寻个自尽,等你将无瑕这小贱人认做女儿,将来做了夫人皇后,好封赠你做个皇亲国戚。”一头说,就望墙上乱撞。吓得院君急急扯住,道:“女儿休得如此!有我做娘的作主,不怕哪个来抢了你去。包管退却那化子,许一个大富大贵的丈夫。做了大大夫人,那时去寻见那相士,挖去他眼珠方罢。”爱珠见说方住。
员外仔细一想,道:“看女儿院君这般光景,是决不肯嫁他的了。方才看金学师口气,又急于要做亲。叫我哪里另有一个女儿嫁他?一定要弄到成讼的地位,算来又敌他不过,倒不如我寻一自尽,听凭他们罢!”算计无策,走到书房,看了台子几转,忽叹一口气,道:“罢了!是前世冤仇。”随将门闭上,取下一条丝绦,竟向梁上缢死。幸亏一个小厮,送茶进来,见门闩上,在窗眼一张,吓得三魂失去,六魄全无。急急赶到里边喊叫道:“不好了!员外缢死了。”院君听得,犹如冷雨淋身,急跑到书房。幸喜有几个家人,听得小厮叫喊,先已跑到书房,将门打开,把员外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地抵住粪门,缓缓地解开颈上死结,用手轻摩。一头叫唤约莫半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院君急取热汤来灌下,方才苏醒。张氏那时已吓坏,想:“女儿原是丈夫亲生的,向来又最所钟爱,岂不要她好?一时许错,亦出无奈。我看女儿,还是假死。员外情急,倒是真死。倘果死了,叫我一发没有主了。”
自此以后,便不敢吵闹。只夫妻女儿三口,日夜算计退婚。奈怕学师,又不敢说退。院君忽想道:“除非寻一个女子,替代了女儿嫁去。他又不认得我女儿,岂不两全?”员外道:“此计虽好,只是这样穷癞子,女儿不肯嫁他,别人哪个肯来抵这死杠?就是一时替了去,见了他奇形怪状,身上又丑臭,家内又赤贫,不肯成亲。说明代替的,可不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张氏道:“外边寻来的,恐她不肯,要说破。不如把家中这些丫头,选一个去,吩咐了她,倘若说破,断要处死。若能安分成亲,我们便权认她做女儿,岂不抬贵了她!怕还不肯幺?”员外道:“也不妥。大女儿才貌合县闻名的。家中这些丫头,哪个假得来。”爱珠听说丫头代替,十分欢喜。见父亲说她才貌无人能假,忽想:“无瑕相貌,也还好妆。扮起来也像个大家女子,只才学平常,也还识得几个字。想这穷癞鬼娶了这样一个妻子,也够了。难道怕他考文不成?况相面的说她大富大贵,如今将她嫁与癞化子,料想永无出息,富贵何来?岂不先灭了那相面人的嘴。”算计已定,便对父亲说知。员外道:“好便甚好!只是她却外边讨来的,还有父母在彼,不比家生女,她也决不肯。就是肯了,她父亲知道,必然先向那边说破,也是画虎不成先类狗了。”张氏道:“你也不要这般说煞,且先叫无瑕来一问,拼得再与她些东西赠嫁,她自然肯了。至于她的父母,家中甚穷,许他事妥之后,再与他几两银子,他自然也乐意的。”员外道:“既如此,且先叫她出来问一问看。”
爱珠随即将无瑕唤出。院君道:“无瑕,我有一件事,要与你商议,你却不要违拗我。我定当十分照看你。”无瑕道:“院君说哪里话。无瑕既卖与院君家,此身就是院君的了。院君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除非无瑕做不来的,便不敢应允。若做得来的,岂敢违拗。”院君道:“疑难之事,我也不好强你。只为大小姐许与金老爷家,是你知道的。不想老爷夫人,遇盗身亡,公子一病三年。目下病好了,昨日学中金老爷来,说要招赘到来。我想招赘,是好回他的。他若要娶,却回他不得。闻得公子病虽好了,身上生了些疥癞。你晓得大小姐是最爱洁净的,生了一个水也怕的。闻得公子生了疥癞,断不肯嫁他。我与员外商议,赖又赖不得,嫁又大小姐必不肯。只有寻一个人代替嫁去。他原不认得,定然和好。奈家中这些丫头,不是一双大脚,就是一头黄发,哪个假得来大小姐?算来只有你。原是旧家之女,妆扮起来,也冲得过小姐。你若肯去,我就当你女儿一般看待。你意下何如?”无瑕道:“别事可以代得,这是小姐的婚姻,做奴婢的,怎敢僭越?”
院君道:“这是小姐不愿嫁他,要你代替。又不是你抢夺小姐的婚姻,何为僭越?想是你见金家贫穷,公子生了疥癞,也不愿嫁他幺?”无瑕道:“院君说哪里话!他家虽穷,是个乡宦人家。公子虽癞,也是两榜公子。我做丫环的,嫁了这样人也罢了,有什不愿?只是那疥癞或有好的日子,读书人鱼龙变化,倘或一朝富贵,那时可不说我夺了小姐的姻缘,使我置身无地矣。”小姐道:“你如今若肯代我去,后日就中到状元,情愿让你做状元夫人。就做到皇帝,也情愿让你做皇后娘娘。决无翻悔!只还有一说,我也要讲过了。倘你嫁去,见他穷到极处,癞到不堪,也不可翻悔。说破代替,又波累到我。”无瑕道:“小姐又过虑了。我方才说,要我死,也情愿代死。难道贫穷疥癞,不还胜于死幺?”
院君道:“据你这样说来,竟是个义婢了。我就当你做女儿,定然照看你。只还有一说,你便肯了,不知你爹娘心上如何?”无瑕道:“爹娘已卖我在此,就是员外院君的人了。他哪里还作得主?”院君道:“不是这样说。不是怕他不肯,只恐他心上不愿,到那边去破了纲,就不妥了。”无瑕道:“既员外、院君不放心,就着人去唤我爹娘来,待我对他说便了。”院君道:“说得有理。”就着人到胥门,唤了道全夫妇到来,就问:“员外院君,呼唤愚夫妇来,有何吩咐?”员外道:“我的事,已与你女儿说了,你去问你女儿便知。”道全夫妇果来问无瑕。无瑕就将金公子贫穷生癞,小姐不肯嫁他,员外院君要我代替嫁去,一一对父母说了。
道全道:“这个如何使得?婚姻大事,名份所关。岂可代替?况我闻得金公子,一贫如洗,家都没有,还亏得学官收留在彼。倘然升任去了,便无家可归。又闻得满身癞得难堪,连头面都没有空的,身上还有气息,甚是难当。断断使不得!”周氏听了,也道:“这却果然使不得。”无瑕道:“爹爹母亲差矣!孩儿既卖在此,此身就是他家的了。要孩儿生就生,死就死。况当了女儿出嫁,如何不从?至金家虽穷,也是个公子;癞虽臭恶,或者还有好日。且爹爹外科甚精,只要竭力医治,安知不好?莫若如今做个好人,应承了他,看孩儿命运罢了。只方才我曾说过:将来倘有好日,却不要说我夺了小姐的好姻缘便好。”周氏道:“这倒虑得不差。女儿既情愿,我们就去回复员外院君,把女儿所料的话,也再说一明白便了。”随即来对员外院君道:“员外院君之命,小女不敢违拗。我夫妇亦无他说,就死也决不翻悔。只女儿说:这是小姐已成的婚姻,将来公子倘有好日,小姐却不要懊悔,说我女儿占了她丈夫,弄得我女儿不上不下。”员外道:“小姐方才已说过,他就中了状元,做了皇帝,也情愿让你女儿做夫人、皇后,决无他说。只你如今也断不可破纲。”道全道:“这个自然。”那时员外一家欢喜,留道全夫妇吃了饭,打发去了。
员外就去回看学师,回说招赘,两下不便。若要嫁娶,听凭择日便了。学师道:“有什不便?”员外道:“亲翁虽不在,彼系独子,岂有娶媳,不在家中拜祖,反使赘入他人之室?故仔细想来,断无入赘之理。况舍下尚有次女在家,早晚出入不便。且寒族舍侄辈,见弟无子,都虎视眈眈。若见女婿赘入,必多物议。因此不能从命。”学师见说,也难强他。
员外别去,再三算计,只有他家屋价尚亏数百余金,与公子商议,到汪家去再三说找。起初不肯,还说许多可笑话。后闻学师作主,怕他与府厅相好,恐要成讼,勉强找出三百金,定要写了听赎不找。公子只得允从,将五十多典了一所小屋,又将二三十金,置了家伙什物。就择了十月初三,不将吉日迎娶。员外又假意推托一会儿,说妆奁一些未备,借此就好草草打发无瑕代嫁运去。正是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定不成。要知无瑕嫁到金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助贤夫梅香苦志 逢美女浪子宣淫
词曰:羡尔执妇道,惟愿永为好。既以我御穷,何愁鲜有终。堪笑淫奔女,私自将身许。但顾眼前花,谁知日后差。右调《醉公子》
话说无瑕嫁到金家,拜堂送房已毕,私将公子偷眼一窥,见果然癞得难看。幸而心上原是晓得的,倒也不惊。倒是公子见岳父母肯将小姐嫁来,喜出望外。妆奁虽薄,也不在他心上。只愁小姐是个美貌才女,见了我这副鬼形,莫说做亲,惊也要惊死了她。欲待吹灭灯烛,使她不见,暗中摸索,成了亲再处。又想:“三朝少不得要看见。倘闹将起来,虽得片刻欢娱,反要受万千气恼。不如明公正气说过,虽不能使彼心悦诚服,亦省得阵后兴兵。”故此全然不避,欲使新人瞧见,作何动静。谁想鼓已三更,新人静坐不动。欲上
前相近,又恐怕她性发;欲再不动,各各坐到天明,如何坐得过?只得走到新人身边,道:“娘子,卑人不幸,父母俱遭大难,自己一病几死。今虽病愈,生得一身疯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不敢妄想天鹅,蒙年伯念我父母单传,诚恐绝嗣,故敢到府相求。多蒙岳父母慨允,又蒙娘子不弃,惠然肯来。诚卑人万千之喜。但仔细思量,娘子系富室娇儿,千金贵体,卑人如此鬼魅,岂敢亲近,有污玉体。夜已三鼓,娘子且请安寝,卑人决不敢来相犯。”
无瑕见说,忙立起身来,道:“官人说哪里话来。妾身既许君家,就是君家的人了。君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今既百辆迎归,彼此便同一体。何云美丑,君请放心静养,妾当尽心服侍。延医调治,天相吉人,不久自能愈好。即使终身如此,妾亦安心相守。夫妇间决无厌憎之理。”公子听说,反大惊道:“人心难测,真不可料。我料娘子,是个富室娇娥,嫁到寒家,必然不悦,况又遇此恶疾,不知怎样憎嫌厌恶。谁知娘子如此贤慧,使卑人更觉不安。今且各被而睡,倘皇天有眼,恶疾消痊,方可同衾共枕。”无瑕道:“官人恁般病体,血气必枯,固不可以女色相侵。但既为夫妇,同被何妨。”二人随各宽衣同睡。
未几三朝已过,满月又来。林家送盘送盒,亦假亲热。过了满月,无瑕就对公子道:“我有个乳娘,住在胥门。奶公名唤石道全,医道甚好,外科更精。只因昔年行医淘了气,所以立誓不医。莫若请他来一看,或者医好,亦未可知。”公子道:“既有如此名医,又是娘子的奶公,自然尽心医的,何不请来一看。”就叫俞德到胥门请了石道全来。
俞德领命,来到胥门,访到石道全家。道全正在店中闲坐,俞德上前问道:“石道全先生,可就是尊驾幺?”道全道:“在下正是,老翁有何见教?”俞德道:“老汉是府学前金家。因公子生了疥癞,林小姐说了,特来请先生去一看。”道全听说,知是女儿那里来的。正要去看看女婿,会会女儿。随叫丑儿看了店,同了俞德就走。不半刻,来到金家。公子接进,俞德取茶来吃了。然后将公子满身一看,又诊了脉,道:“纯是一片风湿,更兼心上抑郁不舒,所以不能就好,医是好医的。只是日子久了,恐怕一时不得就效,必须一个人贴心服侍,早晚抚摩,衣被血腥,不时要煎洗。第一还当戒气恼,免愁烦,自然吃药便效。”公子道:“全仗先生用心医治。倘有好日,定当图报。”道全道:“公子说哪里话!林小姐是我老妻乳大的,总与自己一般。岂敢不尽心力?”随开了一个煎方,又开了几味洗的药,付与公子,叫快去买了来。自己便要进去看看小姐。公子就叫俞德去买药,自己正要同道全进去,只见俞德来说:“学中金老爷,来看公子。”公子急急出去接见,就叫俞德送道全进去。道全一到里边,就对俞德道:“你快去买药,我在此等合了去。”俞德答应去了。
道全遣去了俞德,独自走进。无瑕一见父亲,独自一个进来,急急上前,叫道:“爹爹来了幺?公子在哪里?”道全道:“方才我已看过,正要同我进来,适金学师到来,出去接见了。”无瑕道:“原来如此。爹爹、母亲、兄弟,一向都好幺?”道全道:“都好的。只是从你嫁来之后,我与你母亲,日夜挂念着你,不知在此可好?故方才一来请,急急就来的。”无瑕道:“爹爹与母亲说,不要挂念孩儿,孩儿在此甚好。公子虽穷,骨格不凡;身上虽癞,情义最重。依孩儿看来,将来必有好日。不知爹爹看他疥癞如何?”道全道:“只因受了风湿,心上不宽,所以生此,有何难医?只恐日子久了,不能就好。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保他痊愈。”无瑕道:“只要痊愈,一年半载,也不为久。望爹爹常来看看便好。”道全道:“我到此又不多路,何须说得?只有一件,公子只知我是你的奶公,在公子面前须要留心,不好叫我爹爹。”无瑕道:“这个我晓得,只称乳伯便了。”
言之未已,只见公子走进,无瑕道:“学师去了幺?”公子道:“去了。先生在此,失陪有罪。”道全道:“公子说哪里话。总与自己家里一般,何用客套?”无瑕道:“方才我细问乳伯,说你的疮,医治保好的。只日子久了,不能速效。须得一年半载,方能痊愈。但要息心静养,不要心烦气恼便好。”公子道:“这倒容易,只方才先生说,须得一个人贴心服侍,时时抚摩,衣裤被褥,须当洁净,一染脓血,便要湔洗。这个人倒甚难。”无瑕道:“这便过虑了。现有奴家在此,还要何人?”公子道:“娘子到我家来,不曾有半点好处到你,况你是个富室之女,腌腌脏脏,龌龌龊龊,怎好累着娘子?”无瑕道:“一发讲差了。从来做妇人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何分贫富?何云带累?”公子听了大喜,连声称赞,道:“得难娘子如此贤德。不知可有好日图报万一否?”道全道:“公子不须忧虑,包在老汉身上,替你医好便了。”正说间,俞德药已买回,又买了些点心,请道全吃了,将药配准辞去。自后道全常常来看,无瑕尽心服侍。幸而员外恐人疑心,也常来看看,或三钱五钱,不时送些买药之资。
谁知恶运未脱,刚刚医未两月,略有些好。忽报金学师丁忧,立刻起身回去。公子闻知大惊,急急赶到学中一看,见学师已将行李搬下船。一见公子,便大哭道:“我指望再与贤侄相与数年,看你病愈成名,我心始安。不料忽遭母丧,寸心已乱,正要来请你一别。你岳丈是个势利中人,幸你妻子贤慧,我心稍宽。奈我俸薄,不能厚赠,只有白银十两,你可收下,权为医药之费。倘得痊愈,务必苦志攻书,以图上进,莫负令先尊训子一片苦心。”公子哭拜在地,道:“蒙伯伯终始周旋,深恩难报。不料婆婆仙游,伯伯还乡。不知可还有相会之日?又承恩赐,何以克当。”学师道:“些需何足挂齿!至于相会日期,将来贤侄疮愈成名,仕途正可往来,亦不须介意。”公子见他行色匆匆,只得大哭拜别,学师下船回去不题。
且说公子别了学师回家,心中忧闷,癞疮刚刚有些好意,忽又重发出一身,更觉难看。员外闻知学师已去,公子癞疮更甚,不但绝不往来,还懊悔白送去一个无瑕,又倒贴了几两银子。若学师早去三个月,谅这癞子,做得出什幺事来?就倒立在我家门上,也不将无瑕嫁他。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饭,也是癞子的造化,无瑕的晦气。
且不说员外懊悔。且说爱珠小姐,自无瑕代嫁后,心中还虑那边看破,学师不能无说,终于怀着鬼胎,日日坐在绣房,不敢见人。今闻学师已去,心中大喜,道:“金学师已去,这癞化子就知道是假的,他得了无瑕这样妻子,已是天大的造化了,还敢来想天鹅肉幺?只无瑕去了,许多不便,就是那癞化子,将一个无瑕,白白送与他,还把我的名头,都说嫁了癞化子。心上终不甘服,莫若与母亲商议,只说单接她回门,扣住了不容再去。他今无人相帮,怕他跳破了天幺?随即与张氏一说,张氏也没了主意,便与员外商量。员外道:“这个如何使得?无瑕已安心随他了。他父亲又日日替他医治,骗了回来,不容她去,知道他们心上如何?况学师虽去,闻得他起身时,府尊刑厅去送他,都谈了半日而别,焉知不将此癞化子托他幺?不要弄出事来,假的赖不成,连真的还要断了去哩!”爱珠听说,此念方息。但自己便无顾忌,见园中百花开放,日日到园中玩耍。父母爱她,也不管她。不觉春去夏来,爱珠因天气炎热,对父母说了,在园中荷池亭上,收拾一间书房,做了卧室,早晚在内焚香做诗,看书写字,总不到里边去。叵家中这些大丫头,都是粗蠢的,不要她近身,只拣一个小丫头小燕,稍有姿色,在房服侍。员外、院君,因小姐住在园中,便吩咐家人小厮,不许进园。就是丫头仆妇,知小姐不喜她,也吩咐除送供给之外,也不许擅入。就是员外夫妇,虽爱她,晓得她好静,也不大进去。爱珠在内,安闲快乐,做诗写字之外,将些淫词艳曲,私藏觑看。
一日,天气甚热,荷花开放。见荷池中一对鸳鸯戏水,看动了心,将一本浓情快史一看,不觉两朵桃花上脸,满身欲火如焚,口中枯渴难当,想青果泡汤解渴。随将几个钱,叫小燕去买顶大的青果,立刻要泡汤吃。小燕应了一声,就开了园门出去,见没有青果,望前直走了去。走到半塘桥,只见河下一只大酒船内做戏,小燕一看,竟看痴了。爱珠等了一会儿,不见小燕来,就拿了快史一本,睡在床上看,看一回难过一会儿,不觉沉沉睡去。
且说六年前杭州府同知利图,到任一味贪赃,结交上司。遇着上司,又同病相怜,非但不坏他,反将他举了卓异。奉旨升了江南扬州府知府,满心欢喜。此时儿子已十七岁,刁氏公然做了正夫人,带了一同上任。来到苏州闾门住船,一来参见抚院,二来到布政司领凭。谁知凭尚未到抚房,司房晓得他是个贪官,都要想他,故意迟延,说尚要耽搁一月。利图无可奈何,明知房中要想他,只得设席在半塘桥,酒船上做戏。请抚院上房并司房,与他讲盘。一面就去拜苏州府县官,并有相与的乡绅。那些官府、乡绅,免不得来回拜,也有请酒的,十分热闹。惟有公子在船无事,在苏州四处游玩。奈他在杭州五六年,名山胜景,也不知看过多少。苏州虽有好处,怎及得杭州十分之一!游了三、四日,不见什幺好,也不去游名山胜景了。只带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向僻静巷内闲闯,希图闯着私窠小娘家耍耍。那日见父亲在半塘酒船上,做戏请人。他便带了小厮,上岸闲走。忽走到一座花园门首,见园门半开。走进一看,远远望见一池荷花,他便叫小厮在外等候,自己独走进去。来到池边,看了一会儿荷花,正要走出,只见一座荷亭,甚是精致,走上一看,只见左边一间书房。图书满室,文琴高挂。台上一座金炉,香烟未断。心中一想,道:“此必主人书室,无人在内,不便进去。”又一想,道:“书室如此精致,主人必是妙人。我就进去一看,何妨?即使主人撞见,见我如此打扮,再拼得与他说明履历,怕他还敢把我当贼幺?”定了主意,又复转身走进,先四边一看,果然精致异常。见书案上几本浓情快史,想道:“主人看这样书,自然是个风流人了。”回头一看,见上边还有小小圈门两扇,莫非主人在内?索性进去一看,遇见主人也好。你道此处是哪里,原来就是爱珠的卧室。门内就是床,小姐正睡着在床上。园门是小燕出去未关,小姐哪里知道?被利公子闯了进来,也是邪缘凑合。公子不知,跨进房门,见床上有人睡着,还道是主人,走到床前一看,见是个绝色女子,吓得望外就走。走到园门一想,道:“天下哪有这样绝色女子?我也算一个好色的都头!女人见过千千万万,美貌的也多,何曾见这般绝色。今日无意中撞见,莫非有缘?园内又不见有人,不可当面错过。想女子睡的所在,料无男人进来,即使叫喊起来,跑了出来就是。”随走出园门,叫小厮先下船:“我还要看看荷花下来。”那小厮正想要去看戏,听说一声飞跑去了。公子重进园中,把园门闩上,来到荷亭,见一路门虽多,总不通外边的。又走到后边一看,只有一门通着内里,便也轻轻关上闩了。想内外闩断,人是不能进来的了。饶她叫喊,也无人听见,不怕她了。算计已定,一直竟进房中。正是白酒红人面,美色动人心。不知公子进去,爱珠如何相待,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风流姐野战情郎 势利婆喜攀贵婿
词曰:
喜杀当初立志坚,一时悔却恶姻缘,而今方得伴郎眠。此日兴随莲并长,他年人共月同圆,千金一刻莫迁延。右调《浣溪沙》
话说利公子,将内外园门闩断,四边门户看明,放心大胆,一直竟进卧房。走到床前一看,见小姐手托香腮,尚是沉沉熟睡。身上穿一领白纱衫,酥胸微露,下边鱼白纱裙,露出大红纱裤,娇艳非常。更有一双尖尖小脚,大红绣鞋,将手一跨,刚刚二寸有零,十分可爱。又见枕边一本快史,反折绣像在外,像上全是春宫。公子一想,道:“原来在此看这样书,定是看动了欲念,昏昏睡去,此女必是风流人物,不要怕她。”随将双手轻捧了小姐的脸,嘴对嘴一亲。只见小姐在睡梦中,反把手来一抱,口中叫道:“我的亲哥,爱煞我也。”开眼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小姐看书,动了兴睡去,就梦见一个人来扯着他云雨。公子亲她嘴时,正梦中高兴之时,故不觉双手一抱,口中叫起亲哥来。及至开眼一看,方知是梦。见果有一个美少年在身边,吓得缩手不迭,道:“你是何人?如何直闯到内房,调戏良家闺女,还不快快出去。我若叫喊起来,叫你了不得。”公子见她梦中如此光景,今又不就叫喊,更觉胆大,便道:“小生姓利,家父新升扬州知府,小生相随上任。偶尔闲步到此,忽见小姐尊容,不是嫦娥再世,定然仙子下凡。若竟弃之而去,天下哪有这般不情的蠢物。”小姐道:“你既是个黄堂公子,也该稍知礼法,我叫人来拿住,不怕不当贼论。”公子道:“小生得近小姐尊躯,即使立刻置之死地,亦所甘心。况以贼论何妨,也不过是一个偷花贼罢了。”一面说,一面又要来抱。小姐道:“天下哪有这样歹人,青天白日,闯入内房行奸,应得何罪!小燕快来!”公子道:“不瞒小姐说,尊婢并没有在此。内外园门,俱被我闩上了。这园中只有小生与小姐两个。倘蒙小姐怜念,得赐片刻之欢,小生决不有负。若心推阻,小生出去,少不得相思病也要害死。不如死在小姐跟前,阴司去好与你做对死夫妻哩!”小姐道:“厌物,说得这般容易!奴家千金之躯,岂肯失身于你,叫我将来如何为人?”公子道:“小生尚未有妻,倘蒙不弃,我即刻就对家父说了,遣媒说合,嫁了小生何如?”小姐道:“既如此,你快快去遣媒来说,奴家原未受聘,定然成就。那时明婚正娶,岂不两全!”公子道:“小生满身欲火如焚,岂能等得婚娶。望小姐可怜,稍效鱼水之欢,以救目前之急,断不敢有负。”小姐道:“这个断断使不得,今日草草苟合,必然难免白头之叹。”公子连忙跪下,道:“老天在上,我利探今蒙小姐先赐成婚,若不娶为妻室,死于刀刃之下。”小姐道:“快些起来,成什模样。”公子道:“小生跪了下去爬不起,望小姐扶一扶。”小姐道:“我不会扶。”公子道:“我也不会起来。”小姐笑一笑,只得将尖尖玉手来扶他,道:“厌物,还不起来,快快出去。”公子趁势一把抱住,道:“小姐,叫我出去,我如今倒要进去哩。”就将小姐抱到床上,解衣扯裤。小姐看书已动春心,睡去又做春梦,正当欲火难焚之候,况兼公子少年美貌,极意温存,亲嘴搂抱,脱裙扯裤,已先弄得遍体酥麻,神魂飘荡。口中虽则推托,心上早已允从。故趁他来扯。假意手脱,被他脱得精赤条条,紧紧搂抱,任情取乐。一个是贪花浪子,最会调情;一个是风流闺女,初得甜头。一个说前生有分,今朝喜遇娇娘;一个道异日休忘,莫作负心男子。说尽了山盟海誓,道多少浪语淫声。足足两个时辰,方才云收雨散。只见鲛帕上猩红点点,酥胸前香汗淋淋。云雨已罢,各自穿衣,恩恩爱爱,依依不舍。小姐道:“奴家千金之躯,一旦失之君家,奴之身即君之身矣。可即央媒说合要紧。”公子道:“这个自然。但不知尊翁是何名号?”小姐道:“我父亲名唤林旺,字攀贵。奴家小字爱珠。”公子道:“这也奇,小姐名爱珠,小生乳名爱郎,足见取名之时,就该做你的郎君了。”小姐道:“恐丫头们来,快出去罢。”公子道:“后会有期,还求小姐再赐一乐。”小姐道:“你急急央媒说合,后会不远,何云无期?”公子道:“急急说合,也要十日半月耽搁,叫我如何撇得下。”小姐道:“你晚间可能出来幺?”公子道:“我另是一船,只要小厮们睡熟,就好出来,不知小姐可有良法,再赐一会否?”小姐道:“奴家独住在此房中,只一小丫头,睡着人事不知的。在外还有两个大丫头来相伴我,她却住在那边房。只要等她来睡了,我便开你进来,五更出去。人不知,鬼不觉。可不好幺!只是说亲要紧,我身已被你点污,再不嫁别人的了。”公子道:“这个何消嘱咐。”两人随各穿好衣服,手对手送至园门,相别而去。是夜小姐打发丫头们睡熟,独自一个到园门守候。公子到船,也急急吃了夜饭,直等船上人都睡静,方轻轻开出。幸有月色,不数步来到园门。见门闭着,又不好敲,只得轻轻咳嗽一声。小姐早已听见,知是情郎来了,便开门接进,仍复闩好。公子便将小姐搂搂抱抱,同到房中。小姐已点起两枝红烛,如同白日,急急解带宽衣,先在旁边凉床上恣意取乐了一会儿,方同上牙床共枕而眠,相抱而睡。至五更两人再整鸳鸯,番翻红浪,直至天色微明方去。至晚又来,如此早去晚来,不觉已经十日。那十夜之中,千般做弄,万种恩情,只不见媒人来说,爱珠忽起疑心。那夜公子进来,搂搂抱抱看着爱珠,却是怏怏不乐,眼中泪下。公子大惊道:“我与你如此欢娱,每常见你十分欣喜,今日为何忽然不快,请道其故。”爱珠道:“奴家一时错了主意,随顺了你。如今身已被污,悔之无及,想来惟有一死。”公子一发大惊,道:“小姐,何出此言,小生与你正要做长久夫妻,何得忽发此不利之语。”小姐道:“你不要再骗死了人,你是个贵介公子,自然想娶一个千金小姐,奴家丑陋村姑,怎做得你贵人的妻子?”公子道:“说哪里话!我与你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小姐何忽起疑?”小姐道:“你的盟誓,全是骗局。谁来信你?你又不是久居此地的,你父亲一领了凭,就要起身了。若果真心,今已十余日,还不见媒人来说。分明一时局骗,起身后便把奴撇在脑后了,还说什长久夫妻。我仔细思想,只怕连公子都是假的。不知哪里来一个游方光棍,冒称公子,将奴奸骗上手。只图眼下欢娱,哪管他人死活。”公子道:“小姐多疑了。不是我不央媒来说,只因这几日父亲有事,所以还未道及。”小姐道:“足见你的真心了。婚姻也是大事,怎幺有事未曾道及?等你家事完,可不要起身去了。”公子道:“小姐说得不差。小生一心对着小姐,竟忽略忘怀了。明日包管就有人来说,断要娶了一同起身。”小姐道:“这便才是。只怕还是鬼话。”公子道:“小生若有半句虚言,欺了小姐,天诛地灭。”小姐道:“若果如此便罢。不然,我死也决不与你甘休的。”公子道:“小姐请放心,小生若要负心,决不肯立此恶誓的。今已夜深,请睡罢。”小姐那时也欢喜了,两人搂抱上床,你替我解衣,我替你脱裤,情意更浓,不可言述,直待五更别去。你道因何久不遣媒来说,原来公子一会爱珠之后,回家就在父母面前再三说过。怎奈他父亲利图,也专在势利上做工夫的。见儿子说,便细细访问。知林员外是个臭财主,只有两个女儿,大女才貌双全,是他最所钟爱,已嫁与金家,闻说妆奁还一些没有。况次女貌甚平常,又非所爱,一无可取,所以丢开。今日公子受了小姐许多言语,一到船上,睡了一睡,起来就到母亲处,又苦苦相求,断要央媒到林家说合,趁便要娶了同去。刁氏是最爱公子的,即刻又对丈夫说知。利图道:“非是我不央人去说,但闻林家虽则财主,是个臭吝不堪的。又是个白衣人,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好些,又嫁了。小的相貌又平常,我家堂堂知府,怕没有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来做媳妇?痴儿贪她哪一件?”刁氏道:“媳妇只是贤慧,哪在才貌。况儿子中意,我们何必拗他。至于白衣,他既财主,要做官何难?从来说会娶娶对头,不会娶娶门楼。还是央媒说合为是。”利图道:“你唤爱郎来,我问他,贪她哪一件?定要他莫要娶过门来,悔之无及。”刁氏果叫人请了公子来,利图道:“痴儿子,你苦苦要我央人到林家说亲,你究竟贪她哪一件?”公子道:“夫妇为人伦之首,要一生相处。娶得不好的,虽是千金小姐,必为终身之累。孩儿闻得林小姐才貌双全,德性又好。若一错过,哪里还有好是她的?”利图道:“你莫非听错了?我也闻得,他大女儿才貌果好,久已嫁与金家。他第二个女儿,并无才貌,不要听了虚言,娶到家时,悔之晚矣。至说她德性好,你何从知道?”公子道:“孩儿也不晓得他大女儿、小女儿,只知她名唤爱珠,尚未受聘,才貌是孩儿亲眼见的,并无差错。”利图道:“胡说!她是个深闺处子,何从见来?况才在她肚里边,一发无从看见。你莫非做梦幺?”公子自知失言,只得设言强对,道:“孩儿前日偶然闲步,见林家园内荷花大开,进去一看,那荷池上面有书室一间。四壁贴满诗词,都是爱珠名字,台上图书满架,还有荷诗一首,墨迹未干。正在观玩,忽见里边有个绝色女子,同了一个丫环走进,见了孩儿,那女子便避了进去。那丫环就对着孩儿说:‘这是我家爱珠小姐的书室。你是何人?乱闯进来!’那时孩儿对说:‘偶尔看荷,无心到此。不知是你家小姐书室,但你家小姐是个女人,难道晓得读书,要这书室幺?’那丫头就说:‘难道独有男子会看书?若说我家爱珠小姐的才,合郡驰名,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怕苏州城内,没有这样才子,得配我家小姐哩!’孩儿又问:‘难道这样才女,还没有许过人家幺?’她说:‘我家员外,慎于择婿。岂肯容易许人?’因此孩儿说是亲眼见的。望爹爹央人去,只求爱珠小姐便了。”那利图终是个禽犊之爱,听了公子一片假话,信以为真。就叫一个门客冯成写一名帖,去拜林旺,求他爱珠小姐,与公子为室。
冯成领命,来到林家。家人接帖投进,员外不知何人?只得出厅接见,分宾主坐下。茶罢,员外道:“不知尊客到来,有何赐教?”冯成道:“小子冯成,蒙扬州府知府利公收在门下效劳,无事也不敢惊动。只因利公单生一位公子,有才有貌,心上必要择一个才貌双全的小姐为配。怎奈总未有中意的,所以担迟至今,年已十七,尚未受室。目下利公到此领凭,闻得令爱爱珠小姐,才貌俱全,可称匹配,特命小子作伐奉求,不识尊意若何?”员外听说现任知府的公子求他女儿,好不喜欢,道:“利公目下来领凭,不知是何处升转的,公子可同在此?”冯成道:“是杭州府同知,新升的。”员外一想,道:“莫不六年前在此请石道全医夫人病的幺?”冯成道:“正是。”员外道:“如此说,公子没有尊堂了。”冯成道:“公子原是二夫人所生。如今二夫人已为正室,一家全是她作主哩!”员外闻知大喜,道:“冯兄请少坐,小弟进去与房下商酌奉复。”随即别了员外,笑嘻嘻走到里边,将冯成来意,细细与院君一说。院君听说现任知府的公子求她女儿,更觉欢喜。还恐女儿心上不愿,又到园中私问女儿。哪知原是女儿勾引来的,有什不从。员外随将个大红全帖,写了爱珠年庚,付冯成取去。利家也不占卜,单到课命处,选了一个毕姻吉日,只隔十日,便连夜买了绸缎花柏,换了金珠首饰,又封金百两。先命冯成去说知,随即送去。又当下聘,又当通信。员上见日子甚近,幸喜妆奁久备。只衣裳还要添些,即刻叫了数十裁缝做起衣服。等花轿到门,就打发女儿上轿。先于隔夜,将妆奁送下船去。利公、刁氏见妆奁十分齐整,先已欢喜,厚赏来人。次日,花灯鼓乐,执事旗伞,相迎下船,就在船中拜了天地父母,送入房舱,饮过合卺杯,丫鬟送出,闭上舱门,尽道一对新人欢喜,谁知两般旧物成交。正是解带宽衣,不用新郎代替,淫声浪语,哪怕船户闻知。要知两人成亲之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去沉疴一朝发达 闻捷报顿悔初心
诗曰:
人世穷通迭变更,霎时夺锦便成名。
果能动举宁终困,只要坚心获大亨。
秋榜方开声誉遍,锦袍才着俗人惊。
试看季子多金日,父母争先遮道迎。
话说林爱珠小姐嫁了利公子,原是先奸后娶,夫妻恩爱是不待言。就是利图、刁氏见妆奁甚厚,媳妇美貌,也甚欢喜。不觉过了三朝,利图文凭已到,随即拜别亲家,开船起身到任不题。
且说金玉送学师后,心中忧闷,癞疮更坏,林家从此绝不往来。幸亏石道全早晚来看,尽心用药医治。又亏无瑕不辞劳苦,不怕腌,痛痒则代他抚摩,脓腥则时常湔洗。知他愁闷,百般宽解,见他要吃,极意调和。日无一刻之停,夜无半时着枕。稍有余闲,做些针指,换些柴米,以供食用。倒是公子见了心甚不安,道:“娘子,我身上这般光景,哪能得好就好些也,料无出息,今朝就死也不足惜。你这娇怯身躯,岂堪受此脓腥血臭?早晚勤劳,倘然弄出病来,叫我如何安稳?”无瑕道:“官人不须多虑,从来做妇人的,随夫贵,随夫贱。你果身子不好,我亦何惜此身。”于是愈加殷勤服侍,绝无半点烦苦。还有时公子心上烦躁,伤触了她,也只是含忍,反多方承顺。不上一年,癞疮渐渐平复。一年之后,满身疮痂尽脱。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仍然是一个美少年。分明脱皮换骨,再投个人身一般。无瑕喜欢不必说,就是俞德与石道全一家,好不欢喜。道全就买了几味鱼肉之类,沽了一大壶酒送来,与公子起病。公子道:“这也反事了。蒙他替我医好了,不要说没有谢他,连酒也没有请他吃杯,怎幺反要他破费。”就与无瑕商议,叫俞德添了几味菜,请道全来致谢。大家欢喜,直吃到一鼓方散。公子也有些醉了,送了石道全起身,关上房门,就一手搭在无瑕肩上,道:“娘子,我这样十死九生的身子,奇形鬼怪的病状,人人见了畏避。若非娘子不怕腌,辛勤调理,哪能得有今日?虽蒙娘子不弃,成亲数月,略尽夫妇之情。然后时龌龊病躯,终不敢恣意相近。今日须要极尽欢娱为妙。”无瑕就将公子手推去,道:“官人说哪里话!你疮虽痊愈,身子尚未强健,保养要紧。若女色相侵,旧病复发,就难好了。从今须要各被而睡,且过一年半载,再讲夫妇之情。”公子道:“娘子差了!我做亲时,这样身子,诚恐有污尊体,不敢相近。尚蒙娘子不弃,稍效鱼水之欢,同衾共枕。今日好了,反要各被而睡,岂不大奇?”无瑕道:“没有什幺奇处。官人是读书之人,难道不明这种道理?奴既嫁到你家,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须要替你算一个长久之策。公公婆婆只生你一个,彼时死多生少,金学师恐你绝嗣,所以急急要来娶我。我若嫌你腌,不与你近身,要娶我何用?故成婚相近,意欲替你度一种子,以延金氏一脉,并非他意。今幸身子已好,我二人年纪尚少,后日夫妻正长,如今极该保养强健,苦志攻书,以图上进。岂可孩子气,不惜身命幺?”公子听说,哑口无言,只得听其各睡。又过数月,十分强健。无瑕就劝他读书,自己做些针指相陪,有时直至三更方睡。公子每求欢合,无瑕只是不允,直至两次三番,不得已略略见情而已。若再相强,便正言劝谏,道:“官人读书上进要紧,如何只想这事?你若要想此事快乐,只要功名成就,多娶几个美妾,凭你快活便了。奴家生性粗蠢,只好做你的中馈之妇,风流之事,莫要缠我。”公子道:“娘子何出此言?卑人岂是好色之徒!只因娘子恩深义重,情爱顿生,所以如此。若说富贵娶妾,莫说富贵难期,美色难得,即使贵比王侯,色如西子,卑人若一动情,有忌娘子恩义,真禽兽不如矣。”无瑕道:“倒不必如此。只要你努力功名,替祖父接续了书香一脉,奴家亦与有荣。至于娶亲,你见富贵的人,哪个不娶几个?难道都是忘恩负义的幺?”公子道:“娶妾休题。今蒙娘子吩咐,自后定当苦志攻书,必不敢再生邪念,直待请得夫人封诰,方报答娘子恩情。”无瑕道:“多谢官人,但愿如此才是。”
此后公子果然勤苦读书。他自幼本是神童,今又苦读,不上一年,学业更进。适遇文宗行文考试,公子报名在县,县取送府,府取送院。不两月,文宗发案,取入苏州府学第一名,作儒士科举。场期已近,要往江宁乡试。奈无盘费,夫妻正在苦难,林员外忽然来到。你道员外为何久不来往,今日忽来?原来向日因公子癞到不堪,只说不久必死。无瑕不过是个丫鬟,一时掩人耳目,权认女儿代嫁。见学师去后,原就懊悔无瑕都白送去了,哪里还来管他。所以,不但不与往来,还恐这边缠扰。今闻公子癞已痊愈,又新进了学,不觉大惊,道:“人不可以貌相。我只说这癞子是最无出息的了,不想好了又能进学,当初相面的相无瑕曾说她有夫人之份,如今现做了秀才娘子,将来竟不可料了。幸喜我的女儿原嫁一个贵公子,目下还强似她,只是无瑕那边也不好断绝往来。倘日后他富贵,不怕不是我的女婿。”随走进与院君说知,院君的势利心肠更不比员外。一闻此言,即欲掇转面皮,去认女儿女婿。怎奈苏州人嘴口不好,见金公子癞病方痊,读书未久,必然文理欠通,又因文宗是他父亲的同年,都说他进学是情面上来的,要中举就不能够了。此风吹入院君耳内,信以为真,便道:“如此说,虽侥幸进学,来年换了文宗岁考,连秀才还恐难保。幸喜不曾去认他,休得引狗上门。”便拿定主意,原不与他往来。员外都知道他自幼就是神童,今日进学未必全是情面,须要结交在未遇之前,一误不可再误。随瞒了院君,袖了六两银子,来到金家,公子与无瑕接见。员外便满面笑容,道:“我儿贤婿,恭喜!我因家中有事,许久不曾来看你。昨闻你进学,就要到南京去乡试,特备赆仪六金,为贤婿一程之费,望即收纳。”公子道:“小婿病体初安,侥幸进学,尚未登堂拜见,反蒙岳父厚赐,何以克当?”无瑕道:“长者赐,不敢辞。官人不须推却,父亲母亲处,自然要去拜见的。”员外因院君晓了讹言,诚恐去说些什幺,反为不美,便道:“贤婿行色匆匆,到舍不能久停,不如待乡试回来,同你一齐回门罢。”说完,随即别去。
公子见有了盘费,就要带了俞德往省中乡试。因念无瑕独自一个在家,无人陪伴,如何是好?无瑕道:“这个不难,着人去接我乳娘到来,相伴同住便了。”公子甚称有理,立刻着俞德去接周氏。周氏正忆念女儿,见俞德来接,立刻叫了一乘小轿,别了丈夫,吩咐了儿子几句,上轿而去。不片刻到了金家,公子见接到了乳娘,放心起身而去。
在路四五日,方到南京。只见纷纷士子齐到,各各寻寓安歇。公子就寻在贡院对河桃叶渡口关帝庙中居住,以候场期。未几,三场已毕,自觉得意,功名可望,便在寓中候榜。至九月初一日早晨,只听得和尚开门出去,未几笑欣欣走进,连声高叫道:“金相公,恭喜!恭喜!已经挂榜,相公中第一名解元,报录的即刻就到,快快打点赴鹿鸣宴去。”公子与俞德听了,皆大惊大喜,道:“果是真幺?”和尚道:“是小僧特特去查看,第一行就是相公的。大名下注苏州府学,附学生民籍,习诗经,一些不差。若看得不清,也不敢来妄报。”公子道:“既得侥幸,只是盘费已完,去吃鹿鸣宴,闻说要多少费用,报录的来,报钱还没有在此打发,这便怎幺处?”和尚道:“相公不须过虑,既在小房作寓,就是本庙的施主,赏封报钱,还要见老师、会同年,许多费用,都在贫僧身上,替相公措办料理。待相公回府,带来付还就是。”公子道:“在此吵扰,已感谢不尽,怎还好劳重师父料理,又累师父应用,更觉不当。但一时实无处措办,只得遵命,奉借应用,到家定当即刻加利奉上。”和尚道:“好说。相公且早些请用饭,报录的一来,就要吃鹿鸣宴去的。”俞德随即取饭来,与公子吃完。报录的早已乱打进来,请解元老爷写赏单,要花红,立刻请去赴鹿鸣宴。吓得俞德与公子手忙脚乱。幸亏和尚是在行的,代为料理,先打发了报录的去,替他封了些赏封,又代他借了一套衣冠靴带,穿了方去吃鹿鸣筵宴。然后又参主考,拜房师,会同年,请酒,足足忙了半个多月。送座师、房师起了身,直至九月二十外,方才别了和尚,起身回家。
到得自家门首,只见门儿封锁,绝无一人,又吃了一惊,对俞德道:“怎幺门儿锁在此,娘子哪里去了?”俞德道:“莫非林员外接回去了。”解元道:“你且去问一声邻舒看。”俞德果去问隔壁做豆腐的王公,王公一见俞德,先叫道:“俞叔回来了,恭喜!你家相公又中了,父子解元,真是难得。”俞德道:“便是,请问老哥,我家大门为何锁了?可知我主母何往?”王公道:“俞叔,你难道还不知?前初二日,你家报录的报过之后,林员外一家到此,热闹了两天,第三日晚上,就同了你主母一齐搬到你家当初的大房子里去了。”俞德道:“此屋久已卖与汪朝奉家,开当在内,如何搬进去?”王公道:“这个我倒不知,你到那里,自然晓得。”俞德别了王公,将他所说回复解元,解元亦深以为奇。
主仆二人随即急急到旧宅一看,忽见门首两枝旗杆,高接青云,红旗绣带,金字分明。走进墙门,见解元匾额,金光灿烂,大门阀阈,油漆如新。更见屏门上报单贴满,墙壁上黑白分清。二人心中更加骇异。你道怎幺缘故?原来林院君听了讹言,心上还道金玉虽侥幸进学,中固不能,还恐换了文宗,连秀才都不能保,所以原不曾去理他。至九月初二,听得外边纷纷报录,她又无亲戚与考,也不在心上。忽见员外在外笑欣欣乱喊,进来道:“院君在哪里?女婿中了解元了。”院君听说,只道利公子中了解元,心中大喜,直赶出来道:“哪个来说的,利家有人在外幺?”员外道:“哪里是利家女婿,是金家女婿。”院君听了,吓了一呆,道:“这个癞子,前日入学,还说是情面来的,怎幺竟会中起解元来?”员外道:“还要说他怎幺。我当初原估他决好的,所以把大女儿强许与他。哪知女儿命运不济,他家忽然遭这几年厄运,女儿不肯嫁他,倒作成了一个无瑕,如今是稳稳一个夫人了。”院君道:“前日进学的时节,我原要去将她当做亲女一般亲热起来,不怕他们不欢喜认我,谁知又被外边讹言中止。如今他是一个香喷喷的解元了,解元或者不知委曲,还肯相认。无瑕是晓得的,见我一向冷淡了,她未必肯认,奈何?”员外道:“还好,你前日不去理他,我却晓得他自幼就是神童,他的进学未必全是情面,故私自去送他六两赆仪。他当时就要来拜见我们,我恐你听了讹言,怠慢了他,回他乡试后一同女儿回门,有什不认?”院君大喜,道:“这等还好。只你既知这个缘故,为何不对我说知?多送些与他便好,怎幺只送六两,亏你拿得出手。既有这个机会,如今事不宜迟。他家甚穷,报录的报去,莫说报钱没有,就要吃也难。况既中了解元,自然要竖旗杆、钉牌匾、官府往来,这几间小屋也不成局。闻得他家大房子卖在汪家,我们又无儿子,这些家当,少不得是别人的。何不拿数百金,替他赎了屋,再替他竖两枝旗杆。我如今就带了些鱼肉柴米,先到他家,将无瑕竟认了嫡嫡亲亲的女儿。女婿回来,怕他不欢喜?”员外道:“院君主意不差。我今就带了些银子,到汪家去赎屋,你就叫轿子来就去,我停妥了屋也就来的。还有无瑕身上,衣服也没有,须带两套去换换便好。”院君道:“这个我晓得。你到汪家去了,就到那边,回头我便了。”员外取了数百金,着两个家人随了先去。院君也就收拾了一皮箱衣裳裙袄、金珠首饰、风鱼火肉、柴米银两,带了三四个丫鬟仆妇,上轿而去。正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贵深山有远亲。不知院君过去,见了无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传胪日欣逢圣主 谒相时触怒权奸
诗曰:
头插宫花接御筵,鳌头独占冠群仙。
幸邀圣眷声名重,能触权威意念坚。
鼎镬□投难夺志,显荣甘让不垂涎。
他年试看水山倒,始信清高胜附膻。
话说无瑕自丈夫去后,与母亲同住,做些针指度日。至九月初一晚,灯花连爆,初二早,喜鹊齐鸣。无瑕便对周氏道:“喜鹊连日在此叫,莫非官人中了,今日报来?”言犹未毕,只听得外边许多人直打进来,周氏急急赶出一问,见果是报录的,说报公子高中第一名解元,母女二人大喜。只苦家中一无所有,不知如何打发?喜得报录的见此光景,心上已冷了一半,便道:“我们还要别家去报,迟日来领赏罢。”忙忙地贴上报单,飞也似去了。报录的才出门,只见几个丫鬟妇女,走进说:“小姐,恭喜!院君来了。”无瑕一看,认得都是林家的丫鬟仆妇,便道:“原是婶婶姐姐们,院君在哪里?”一个仆妇道:“轿已到门进来了。”无瑕同了母亲,急急接出。果见院君已进来,一见无瑕,便笑嘻嘻地,道:“我儿恭喜!我一向要来看你,因家中有事,不曾来得。今早闻得你丈夫高中解元,特来道喜。”无瑕道:“多谢院君。不知院君到来,有失远接。”院君道:“我儿差了。我和你认为母女,何得不以母女相称,还叫起院君来。”无瑕道:“在官人面前,只得权称父母。今官人不在家,岂敢僭妄。”院君道:“我的儿,你也太谦了。自后断不可如此。”无瑕道:“既蒙母亲抬举,请母亲上坐,待孩儿拜见。”院君道:“不消拜得,就是常礼罢。”无瑕早已把毡单铺下,拜了四拜起来。周氏亦来拜谢。院君与她平见了礼,就要坐下,无瑕道:“母亲在上,无瑕不也陪坐。”院君便来扯着无瑕坐下,道:“又来过谦了。我和你母女之间,哪有不坐的理?”周氏便要去烧茶,院君知道,止住道:“不烦费心。我各色带来的。”就叫仆妇丫鬟,把带来的柴米菜蔬拿去收拾,煮饭来吃。又对无瑕道:“我儿今是个解元夫人了,恐有人来看你,我带一皮箱衣裳首饰在此,你可只拣心爱的去穿戴起来。”无瑕道:“孩儿裙布荆钗惯了,诚恐穿了绸缎带了珍珠,反觉不称。”院君道:“将来凤冠已到头上了,这几件粗衣首饰有什不称?”就叫丫鬟快拿皮箱过来开了,与小姐更换。无瑕灭不得院君的情,只得拣几件素淡些的穿戴了。仆妇们便拿上饭来,三人用过,只见员外兴匆匆也来了。无瑕急急接见,员外道:“我儿,恭喜!”院君就问:“屋停妥了幺?”员外道:“停妥了。”又对着无瑕道:“我与你母亲商议,女婿中了,门前要竖旗杆,钉牌匾,官府往来,这边屋小不便。我方才将七百金到汪朝奉处,替你家赎了旧宅子。汪朝奉说你家官人问他找价,他曾语言冒犯,今见中了解元,正要设法请罪,见我说你要赎房子,便欢天喜地收了银子,即刻将契付还,连银色戥头都不曾要补,还说定明日就搬出屋。我又到星士家,看了迁移吉日,他说后日戎时大吉,有天富天贵、玉堂金马、许多吉星在内。我待他搬去,就要叫人去打扫收拾,旗杆木也买了,家伙、床帐、什物,我家都有。这边东西且封锁在此,等解元回来再处。”又将屋契二纸,付与无瑕,道:“这是汪家赎回的屋契找契,你可收了,等官人回来付还。”无瑕道:“怎好要父亲、母亲破费这许多银子,又费心费力,叫孩儿怎生承受?”院君道:“又来了。自家儿女怎说这样客话?”又问员外道:“你可曾吃饭幺?”员外道:“我方才在汪家扰了他点心,又到木行里扰了他饭了。我如今要去叫各匠,还要买些作料,今日不来了。你住在此,到后日送女儿进了宅回去罢。”说完去了。院君就叫人回去,取了被铺来,住在金家两日。只听得女儿长女儿短,小姐前小姐后,叫得十分热闹,又十分亲热,弄得无瑕倒通身不安。
到后日晚上,员外备了三乘大轿,四乘小轿,与众人坐了。又备了灯笼、火把、火盆、安息香,候到戌时进宅。道全知道,也来送一路。高声大炮,十分热闹。来到大宅,抬进内厅出轿。无瑕看见房屋甚是高大,又收拾得十分洁净,台椅、屏风摆列厅上。未进房中,床帐被褥、厨箱器皿,件件完备,色色皆精。原来员外替大小姐做妆奁,连二小姐的也做停当的。今要奉承无瑕,便一并移来,摆设在内。酒饭亦唤厨子整备停当。员外与石道全外边一席,院君与周氏、无瑕内里一席,家人使女们俱各用过。那晚便一齐住在金
家。
明日报录的闻知,冷心肠重新热起来,急急到新宅来,扯着员外要太爷写赏单。员外亦甚欢喜,连忙叫厨子备酒,戏子做戏,请报人做了一本《满床笏》,又打发了数十两报钱。亲戚邻里都来先贺太翁,员外一发快活,从此做戏请酒,足足也忙了半个月,至十八日方回家去。院君又与她两个丫鬟服侍,一个名秋桂,一个名春杏,也赠她三百两碎银子,十千大钱,五十担白米。无瑕再三致谢,方才别去。到廿五日,正想丈夫该回来了,忽见俞德进来通报,知解元已回。俞德也不及细问缘故,无瑕也不及细说,急急地出厅接见,道:“官人,恭喜!容妾身拜贺。”解元道:“皆出娘子所赐,卑人正要拜谢。”丫鬟铺下红毡,两人对拜已毕,一同进内。见各处焕然一新,什物齐备,而且十分华美,并有丫头两个相随,心中甚是奇异。因细问无瑕,无瑕便一一将林员外与院君代赎屋,代打发报钱,做戏请酒,并赠什物家伙、床帐、衣服、首饰、银米、酒席,直至十八忙完方回家去的话说完,解元方知备细,感谢岳翁岳母。明日,就同无瑕一齐到林家拜谢。员外院君接待,就如接现任上司一般。当日就叫厨子做戏相待,次日就同了到林家房族亲戚处拜望,炫耀乡里,各家又请酒。员外又备酒,代解元还席。足足又热闹了一月有余。
解元缠扰得甚苦,思想:在家终无安静,家中可无内顾之忧,出门可免穷途之苦。随与无瑕商议,拜别亲朋,多带盘费,原着俞德相随,早发进京静养,以候会场。择了十一月十六起身,在路耽耽搁搁,直至十二月二十方到京中。因爱清静,就在城外寻一寺院安寓。直到二月初旬,方迁到城中,另寻小寓。候至初八进场,初九早散,题目到手。原来七个题目都是做过的,便从从容容写完七真七草。方到起更时候,厅外边已有交卷的,开门放牌,金玉也就交了卷子。出场到寓,主人尚未睡,见金玉出场,便来称贺,道:“老爷,出场甚早,定然得意。”金玉道:“题目都是做过的,草草完场而已,有什得意?”俞德就拿饭来吃了,又烧汤与主人洗了浴,服侍睡了。初十静养一日,十一又进场,二场一发容易,十二下午就出来了。十四又进去,十五晚上出场。房主已备酒相候,金玉见房主美情,又自觉三场得意,酒落快肠,不觉吃得沉沉大醉,睡了一夜。明日,仍迁往城外寺中居住,四处游玩,将京师胜景览遍。倏忽过了半月,至三月初一日放榜,报人报到寓所,金玉高高中了第五名会魁。此番不比乡场,身边盘费尽多,即刻赏了报人,就去赴琼林宴。见座师,拜房师,会同年,忙了半个多月。皇上选了三月十八日,登殿传胪。纷纷举子,齐集午门,待候皇上坐朝。金玉同众随班,朝见毕。皇上见四边盗贼蜂起,就出了《弭盗策》一道。众进士各各对就呈上。读卷官宣读鸿胪寺唱名,点第一甲第一名,就是金玉名字。金玉应名上殿,皇上见状元少年美貌,龙颜大喜,当赐宫花、袍帽和御酒三杯,又赐满朝銮驾,游街三日,雁塔题名。红缨白马,同榜眼、探花,一路笙箫鼓乐,前呼后拥,好不兴头。正是“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未几,状元游街已毕,就有多少长随长班、相随家人投靠。状元见京中有人,便着俞德到家迎接夫人,并请林员外夫妇、石道全一家,一同到京,同享荣华。俞德领命,当即起身回家不题。
且说状元打发俞德起身后,即着长班相随,会同戴榜眼、徐探花,谒见在京各大老,都见状元年少,人人称羡。不觉惊动了当朝阁老。卢丞相号启封,他播弄朝纲,威权倾主,满朝文武,皆出其门,一见状元少年美貌,皇上宠隆,便留意着。他有一女儿未字,意欲招他为婿,见他履历上是已娶林氏,不觉意兴索然,思量招致他来拜在门下,将来也好做一个帮手。谁料金玉虽然年少,持己端严,方欲锄奸除佞,怎肯附势趋炎?久闻得卢丞相立朝不正,虽暂时显赫,譬若冰山当日。没奈何,只得也同众去参谒,不过虚应个故事。哪知卢相有心要他在门下,待得十亲热。但见榜眼、探花,俱逢迎谄媚,还恐不当其意,而状元独默默无言,不去亲近他,有问不过唯唯而已。茶罢,即便起身辞出。丞相留他不住,只得留住榜眼、探花二人。待状元去后,便对他二人道:“我看殿元年少才高,圣上宠眷,只是有些恃才狂妄。老夫待罪宰相,掌握朝纲,百官迁降,尽吾作主。试看朝中显要,各省大臣,哪一个不出吾门下幺?殿元我意欲帮助他,做一个将来宰辅,怎幺今日见我这般冷淡?他道皇上宠任,就看老夫不在眼里,只怕皇上还要听看我的说话哩!”榜眼、探花连连打恭,道:“谅殿元怎敢冷淡太师?或者他少不谙事,礼节未娴,初登相府之堂,未免惊迟畏避耳。待晚生辈去责备他,唤他来负荆请罪罢。”未几,酒饭摆下,吃罢起身辞别。随即来到状元公馆中,状元急忙接进坐定,说道:“卢太师留住二位年兄,不知有何话说。”探花接口道:“太师着实属意年兄,我看年兄方才太觉倨傲,难怪太师不悦。据弟愚见,我辈新进,正要依仗着他,况他有心招致,还说要帮助年兄,做个将来宰辅。故此同戴年兄来约年兄,去负荆请罪,一同拜在他门下何如?”状元道:“年兄差矣!我辈既入仕途,当先自立品行为重。岂有初得微名,便图保守富贵,复何面目立于朝廷之上?昔王孙贾将,媚奥媚灶讽夫子,子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又弥子瑕把卫卿来歆动,子曰:‘有命,进礼退义。’是夫子一生守经大节。我辈读孔圣之书,即当依着孔圣行事。年兄你道卢太师如引此赫,可作终身依靠幺?窃恐冰山一倒,反被累及,那时悔之晚矣。”榜眼接口道:“年兄之论极是,弟辈岂不知道?但圣人守经,还须达权。如今威福全是卢太师主掌,倘拂了他意,奇祸立至,我辈望登金榜,不图富贵何为?年兄还是从权,莫要如此执板。”状元道:“富贵愿让,年兄辈图去。小弟是拘执不通的,不敢从命。”二人见状元说不动,只得起身回归。到明早往卢相府中谢酒,太师一见,便问道:“二位曾会见金状元否?”二人道:“晚生辈别过大师,就到金状元处,道及太师许多美意,奈他执迷不悟,仍然倨傲太师,所言恃才狂妄,一些不差。”卢相闻言,大怒道:“小畜生!我好意照看他,他反这等不中抬举。且看他保守得这状元否?”吓得二人连连打恭,道:“金玉之罪难逃,还望太师宽洪大度,饶恕了他,晚生辈代为荆请。”卢相道:“要我宽恕也不难,他若知悔,愿来拜在我门下,从前狂悖,我一总不究了。二位可再去开导他。”二人连忙打恭道:“是。”拜别相府,又到状元寓所,备述太师言语,道:“年兄到底还该去修好,莫要祸到临头,悔之无及。”状元闻言,大笑道:“二位年兄,你道小弟是个贪生怕死的幺?小弟幼随双亲遇难,此身已置度外。后来又染奇疾,自料必无生理。今日死中得活,侥幸成名,实出望外。卢太师倘必欲置我于死地,譬如当日死于江中,亡于痼疾,还是泯没无闻的,所以小弟独不怕死。若要我去依附他,这个断断不敢奉命。”二人见他说话斩绝,料难相强,只得辞别,再将状元之言去回复卢相。卢相闻言更怒,即欲算计害他。奈他是皇上新点的状元,未曾出仕,又无过犯,急切难于下手。便耐住性子,冷笑一声,道:“且看将来如何?二公请回,不必提起了。”二人拜辞而出,太师终是心中不快,必要设法处他。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知卢相如何设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过妖道强徒肆横 得西安官将遭擒
词曰:
草寇欲兴兵,妖道来相引。可惜西安锦绣城,蹂躏真堪悯。
邪术任胡行,守将皆遭殒。看你横到几时,识者从旁哂。右调《卜算子》
话说卢太师因状元不肯依附,心中大怒,要设法害他,且按下再表。且说金彦庵夫妇,被强盗留住在山,训诲铁纯钢。五六年,纯钢已文武精通。师生、母子常常私自商议,报仇以图出头。不想他们厄运未脱,强盗恶贯未盈,不但兵多将广,难于下手。且生了恶念,天又忽然生出一个邪人来助他。一日,大王与众谋士商议,道:“我如今兵精粮足,此山终非久居之地。我意欲起合山之兵,于就近州县,夺他一两座城池,进可有为,退可有守,渐渐就好共图大事。不知诸将士以为何如?”众将道:“以大王之威,众将之力,似亦可图。但陕西潼关交界之处,朝廷设立兵将把守,亦甚不少。且闻西安一府,良将百余员,战兵十数万,时常操习。我军虽众,尚未精练,还宜稍缓,再图机会为妙。”大王闻言,甚称有理,遂将起兵之念稍缓。不想正在迟疑间,忽见小喽罗来报:“山下有一道者,自称‘铁罐仙师’,别号‘风火道人’,说从终南山来,要求见大王,有大事相商,不知可容相见否?”大王道:“何来道者要见我?有何事相商?且着他进来,看是如何?”
喽罗领命下山,就同了一个道人进来。大王举眼一看,见他头绾双髻,身着衲衣,脚穿大红云履,背负两个葫芦,腰系青锋宝剑,两眼大似铜铃,相貌清奇古怪,飘然若有仙气。大王见了,知他必有来历的,便急急立起,迎下堂来,道:“老师何来?有何赐教?洒家不知鹤驾光临,有失远接,多多有罪。”道人道:“大王说哪里话!贫道是太乙真人位下第十代孙,铁罐道人是也。在终南山修道,已百有余年。欲得真主辅助,未遇其人。近观星象,见帝星照于此地,一路望气寻来,始知大王乃将来之真主。时候已到,惟恐错过,急急赶来叩见,愿相辅佐。”大王闻之惊喜,道:“洒家虽有此心,方才正与众谋士商议,欲暂取一二城池,安顿了兵马,再图大事。据众谋士说,西安有百员上将、十万雄兵时时操习,我兵恐难取胜。故尔正在迟疑,忽蒙老师光降,何愁大事不成。但老师说帝星照临本山,只恐洒家未必有此大福。”道人道:“大王休得自己看轻了。贫道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又善观气色。寻访真主数十余年,岂肯轻易许人?今见大王实是真命帝王,故肯出身辅佐,共成大事。大王何必多疑?明日黄道吉日,就可发兵,包管所向无敌。若云西安兵将,莫说上将百员、雄兵十万,即使千员上将、百万雄兵,只要贫道嘴一开,手一动,管叫都成齑粉。”大王道:“不知老师有何妙法,可好请教,略道一二否?又据老师方才说,在终南山修道已百有余年,我看老师尊容只像二三十岁,未免此言有误。”道人道:“贫道容颜虽少,今年已一百二十四岁矣。不瞒大王说,终南山修道的,四五百岁的都有,容颜总是一般的。若问贫道法术,此系兵机,不可预先泄漏。大王放心起兵,到临阵,贫道自有妙用,决不有误。众将既虑西安兵马,如今就先取西安,等贫道略施小术,管叫西安指日可得。”大王大喜,道:“若果如老师所言,真天使助我也。洒家今日就筑坛拜为军师,一应兵符令箭交付老师,悉听指挥调度。倘果成功,当与老师平分天下。”道者道:“大王说哪里话。贫道若要想人间富贵,视取天下如反掌耳。不瞒大王说,贫道原系天仙降凡,奉玉帝敕旨,使我下界辅佐真主,成功之日,原归仙班,岂肯恋人间富贵?且大王亦系金身罗汉转世,当为四十年一统太平天子,子孙相传十有余世。他人岂能分受?”大王大喜,道:“如此说来,洒家是真命天子,老师又是真仙降凡。何虑大事不成?明日既是黄道吉日,就拜军师登坛,发令起兵便了。”一面请道者东厅暂住,一面就吩咐筑台,明日五鼓拜授军师印信,各色停妥,安息一晚。次早五鼓,点齐兵将,喽罗请军师上台。大王拜了八拜,递上印信,军师拜受。然后,兵将喽罗等一一参见。叩首毕,军师就吩咐擂鼓三通,兵将上坛听点。一点大将乌合,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东方临潼县界口埋伏,倘有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巫论,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西南县界口埋伏,候有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何庸,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西方三原县界口埋伏,候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毕书,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北方高陵县界口埋伏,候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卜成功,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东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一点大将芮风刀,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西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一点大将于敌退,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南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三原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一点大将闻声怕,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北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高陵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又吩咐众将放心迎敌,依吾号令,即遇官兵强勇,不须害怕,我当着神兵相助,捉拿官将,使他一人不返。尔等便重复杀转,俱换官兵旗号盔甲,使守城将士急忙中一时莫辨,长驱直入,我再着神兵从空相助,西安一府,一战可得。再点大将房仁,带领喽罗三百,在西南总路捉拿官兵将佐,一一解到西安发落。再点大将符义,带领喽罗三百,在东北总路,捉拿官兵将佐,一一解到西安发落。其余喽罗、将士,俱随大王同合山人马,随我往西安,正位再发兵前进便了。军师分派十队兵马已毕,便放炮起兵,各各得令而去。
且说西安城中,督抚司道,不计其数。镇守武官有:提督徐俊杰,将军杨光武,总兵王经、陈昭、苏士林、薛世禧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都统黄璋、孙龙、赵显、姚景、胡贵、李文焕等六员,亦俱智勇兼全。手下各有名将十数员,兵士万余众。因近潼关,恐有外邦相犯,时时训练兵马,真是安如磐石,哪知内地有变。
一日,忽有飞骑来报大炉山强徒起兵,来打西安。督抚闻之,皆大惊,复大笑道:“谅此乌合草寇,杀客劫商,久欲剿灭,因彼不过疥癞之病,不在心上。谁知今日竟来犯我城池,这是他恶贯满盈,自来送死了。何须大兵对敌,只要几个小卒相迎,便可一朝灭尽矣。”军校道:“大老爷,不要小看了他,闻得他将兵马分作十队,鸣金擂鼓,浩浩荡荡,杀奔前来。口出大言说:‘不出三日,要取西安’。”督抚道:“胡说。他就有数十万兵马杀来,莫说城中粮草充足、兵强将广,就是一个空城,城池如此坚固,一时也难攻打,如何三日取得西安?”言之未已,只见又有一飞骑来报道:“禀大老爷,贼兵势甚浩大,闻他新得一个妖道,拜为军师,法术高强,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须要预作整备。”总督道:“休得胡说。那妖道若果有如此本事,何不向大处投奔,却来归附这无名小贼?这不过贼兵虚张声势,惑我军心,不必管他。”抚院道:“谅贼兵妖道,难有小术,我军兵多将广,何足为虑?我军固不可为之惶惑。然兵来将敌,水来土湮。我这里也不可玩敌,须会齐提督、将军、总兵、都统等各领本营兵马,分守各门,并对敌贼兵便了。”当即着小校各衙门报了。未几,各将齐集,分派四员总兵,分守四门。提督将军扎营坚守,都统黄璋、孙龙、赵献、姚景扎营各门,离城十里迎敌,胡贵、李文焕四门巡察救应。一声号炮,各各领兵扎营已毕。只见贼兵果到。孙龙迎住卜成功,黄璋迎住芮风刀,赵献迎住于敌退,姚景迎住闻声怕,各门厮杀。原来贼营难称大将,不过乌合之众,怎敌得都统之勇。莫说军师叫他十数合即退,即使不许他退,他也抵敌不来也。有四五合即退的也有战至七八合退的。都统见是无能贼将,领兵追赶。吓得贼将亡命飞逃,带去喽罗,被官兵杀死者不计其数,贼将卜成功等俱各危急。只听得一声炮响,各路埋伏兵将杀出。乌合迎住孙龙厮杀,巫论迎住黄璋厮杀,何庸迎住赵献厮杀,毕书迎住姚景厮杀。卜成功等方幸脱身未死,怎奈乌合等更是没用,刚刚三四合,望后便退。幸亏房仁、符义上前迎敌接应。谁知官兵里边又来了胡贵、李文焕接住厮杀。十分危急之际,忽听得霹雳一声,现出数万奇形怪状神兵神将。也有三头六臂的,也有青脸獠牙的,也有兽头人身的,也有人头兽体的。从天而下,将官兵团团围住,刀枪齐上,吓得官兵尽皆倒地,自相践踏,尽被贼兵杀害。六员都统俱被神兵捆翻,可怜六员上将,五六万雄兵,不曾走脱一人。贼兵将佐未伤一个。此皆道人法术。那时贼将尽皆欢喜,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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