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金色昙花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00275
[book_dec]本书讲述了从1916年袁世凯称帝失败至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直系军阀败北,这八年间政权更迭,政客与军阀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故事。府院之争、张勋复辟、巴黎和会、火烧赵家楼、直皖战争、直奉战争、北京政变、溥仪离宫……细细描述一次次重大事件的前因与后果。康有为、梁启超、段祺瑞、张勋、冯玉祥、吴佩孚、张作霖……娓娓道来一位位风云人物的浮沉与功过。“是非成败转头空”,一切终如金色昙花,只那一瞬灿烂,便萎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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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做了八十三天“洪宪皇帝”的袁世凯,终于发现自己被他的长子袁克定、表弟张镇芳,以及一班以“拥立”为长保富贵之计的“文臣武将”,撮弄着坐在一座热灶上,不赶紧跳下来,只怕难逃焚身之厄。
跳下“热灶”的方法,首先是下一道“罪己之诏”,撤销帝制。这道“诏书”自非大手笔不办。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担当这个重任。
此人名叫张一麟,字仲仁,苏州人。光绪二十九年开“经济特科”,他由江苏巡抚保荐应试,初试一等第四,复试一等第二,发往直隶以知县补用。那时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一见投契,收入幕府。在袁世凯称帝以前,他是公府的机要局长;当“洪宪六君子”策动北洋军阀,纷纷劝进时,左右心腹中唯有张一麟苦谏力争,反对帝制。袁世凯虽未听从,但知道他的本心无他;而张一麟感于袁世凯多年知遇之恩,亦始终追随不去。
“仲仁,我很后悔,当时不听你的忠告。现在取消帝制的申令,非借重你笔下不可。”
张一麟义不容辞,亦且当仁不让。他的笔下很快,唯独这道申令,字斟句酌,花了半天的工夫,方始脱稿。以“予”自称,结论中仿照“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的成例说:“总之,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予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
“很好,很得体!”袁世凯提起笔,将“予本有统治全国之责”的“予”字勾掉,添上“本大总统”四字。
张一麟倒抽一口冷气,心想皇帝做不成仍旧可以做大总统,世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看样子,袁世凯的梦还没有醒。
申令在“洪宪元年”二月二十二日发布;第二天又明令取消“洪宪”年号,仍恢复本年为中华民国五年。同时又有一道命令,特任段祺瑞为参谋总长。这些命令,由国务卿徐世昌签署,经由“政事堂”颁行全国。
徐世昌是光绪十二年的翰林。翰林有红有黑,红黑之分在文字通不通。徐世昌是个不大通的黑翰林,从未当过考官,亦未派过“撰文”的差使,郁郁不得志好几年,自然而然想到“穷则变,变则通”那句话。恰好袁世凯奉旨在小站练兵,需人相助,而徐、袁是故交,据说徐世昌由河南进京会试的盘缠,还是袁世凯送的。有此渊源,徐世昌便以翰林身份,纡尊降贵,做了浙江温处道袁世凯的幕僚。
到得戊戌政变,袁世凯出卖谭嗣同,向荣禄告密而有功;接着是庚子之乱,在山东巡抚任内处理“拳匪”得当而为中外交赞,袁世凯就此飞黄腾达,徐世昌亦随之扶摇直上,入阁拜相。不过,他对袁世凯的帮助亦很大。武昌起义,袁世凯复起,终于窃取了革命的果实,得以骗得隆裕太后的一纸逊位诏书,主要就是靠徐世昌在朝中的运作。
民国肇建,徐世昌以遗老的身份,侨寓青岛。民国三年,袁世凯左右杨士琦的淮系与梁士诒的粤系,势如水火,积不相容,淮系通过袁克定说动袁世凯,强邀徐世昌出任新设的国务卿,以分梁士诒的公府秘书长之权。到得帝制议起,徐世昌表面沉默,暗中反对,最后辞职,隐居天津。
这一次重作冯妇,是帮老朋友的忙来收拾残局。他的想法是,袁世凯取消帝制的申令一发表,各方讨袁的军事行动,没有再持续的理由,西南各省可望取消独立,而袁世凯的大总统的职位,亦就可以设法保全了。
当然,这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徐世昌除了冒用北洋大将而亦反对帝制的段祺瑞,以及原是副总统而为“洪宪皇帝”封作“武义亲王”的黎元洪的名义,打电报给发动护国战争的蔡锷等人,说“公等目的已达,请妥商善后办法”以外,又请出五个人来做调停人。
这五人之中,两个是武昌起义以后南北议和的总代表伍廷芳、唐绍仪,一个是众议院议长汤化龙,一个是在江南具极大声望、曾经教袁世凯读过书的南通状元张謇,再一个是康有为。大家都认为西南护国战争是梁启超所策划,而梁启超是康有为的掌门弟子,蔡锷便是康有为的“小门生”,万一康有为肯管此闲事,西南的情势,即可缓和。
这自然是妄想!康有为睚眦之怨必报,何况有戊戌告密那一段超级不共戴天之仇!早在袁世凯称帝之初,他便有一通五千言的长函致“慰庭总统老弟”,嬉笑怒骂,刻薄到家,其中骂得最痛快的一段是:“常人仕宦至出将入相,终有归老之时,假令公四年前汗病,不幸溘逝,已极人生之望矣!况公起布衣,而更将相,身为中国数千年未有之总统,今又称制改元,衮冕御冠,而临轩百僚,奏臣陪位,已数阅月,亦足自娱矣!公自审其才,上比曾、左、李诸公应远逊之,而地位乃为羿浞、王莽,势变之险如此,尚不急流勇退,择地而蹈,徘徊依恋,不早引去,是自求祸也。《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人之所助者信’,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今公对清室则近篡位为不顺;对民国则反共和为不信,故天怒人怨,不助不佑,不吉不利,公之近状,必无幸免矣!”
这话在康有为看,是幸而言中,何肯管此闲事?此外伍廷芳敬谢不敏,唐绍仪反唇相讥,汤化龙力劝引退,张謇则婉转陈词,亦无非劝袁世凯急流勇退而已。
最使得袁世凯寒心的是,他原寄望于一手培植的江苏督军冯国璋能听从他的要求,联络未独立各省的督军、巡按使通电拥袁,好作为他恋栈的借口。哪知冯国璋的答复是:“已失之威信难返,未来之修名可立”,趁早“尊重名义,推让治权”;又说:“钧座在职一日,誓竭一日之孤忠,设事与愿违,则私谊拳拳,亦不忘于毕生”,言外之意,如果袁世凯不辞大总统,不“推让治权”,他为了公义,亦会举兵讨伐。
至于云南、贵州、广西三省提出的休兵条件,一共六条。前四条为:袁世凯于一定期限内退位,可贷其一死,但须驱逐至国外;依云南起义时的要求,将筹安会“六君子”以及劝进最力的段芝贵等七人,即所谓“十三太保”,明正典刑,以谢天下;帝制筹备费及袁世凯用兵西南的军费,共约六千万,应抄没袁世凯及“十三太保”的家产赔偿;袁世凯的子孙,三世剥夺公权。
见此光景,徐世昌才知道局势的棘手,超过想象不知多少倍。袁世凯一着错,满盘输,摆在面前的是一局死棋。
“死棋肚里有仙着”,徐世昌自以为找到了起死回生的一着棋。他派密使到江苏徐州、安徽蚌埠,跟长江巡阅使“辫帅”张勋、副使兼安徽巡按使倪嗣冲去联络。张、倪二人,深表赞成。于是徐世昌派梁士诒、张镇芳二人去走这步棋。
梁士诒与张镇芳相约,一个走外线,一个走内线。
负责走内线的张镇芳,由于是袁世凯的至亲,所以兼理他的家务,在“洪宪”那几天,等于“总管内务府大臣”。他手下有个得力的管事名叫郭世五,跟溥仪的生父醇亲王载沣的管家张文治是好朋友。张镇芳由郭世五通过张文治,搭上了“内线”——醇亲王的福晋,也就是溥仪的生母瓜尔佳氏。
她是荣禄的女儿,由慈禧太后指婚为载沣的嫡福晋。她跟她丈夫的性情不大相同。载沣在辛亥那年摆脱了“摄政王”的衔头,回家很轻松地对他妻子说:“从今天起,我可以回家抱孩子了!”醇亲王福晋气得痛哭了一场。
在她眼中,丈夫是“窝囊废”。府里从张文治起,所有的男女下人亦都不怕“王爷”怕“老爷子”,醇亲王福晋规定下人对她必须用这个称呼,表示她是一家之主,更表示对外的大事亦须由她做主。
“对外的大事”便是“恢复祖业”。醇亲王福晋从没有一天忘记过复辟。
为了复辟,她亲自展开交际应酬,通过荣禄的旧部去活动各地的将领,起义“勤王”,但从来没有成功过。即令如此,她仍旧充分信任她父亲的旧部,甚至对袁世凯也能谅解。醇亲王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无不痛骂袁世凯,只有她是例外,说是“不怪袁世凯,只怪孙中山” 。
就因为这个缘故,张镇芳敢走她这条路线。张文治告诉她说:“民党逼袁世凯逼得太狠了,袁世凯宁愿恢复大清朝,徐世昌跟张勋、倪嗣冲都说好了。就怕王爷胆子小,请老爷子劝王爷出面,事情准成!”
“噢,”醇亲王福晋大为兴奋,“他们倒是怎么个做法呢?”
“这是机密大事,不能随便透露。如果王爷肯出面,袁世凯派张镇芳来见王爷,当面细谈。”
“好吧!”醇亲王福晋连连点头,“我跟王爷来说。”
到晚来夫妻灯下密谈,载沣结结巴巴地说:“兹、兹、兹事体大,我得找人来商量。”
“走外线”的梁士诒,在他设在交通银行的私人办公处所宴客。客人只得两位,一个是宣宗——道光的嫡长曾孙贝子溥伦,皇室中,只有他跟袁世凯打过交道。原来筹安会“六君子”在设计中华民国大总统转变为“中华帝国大皇帝”时,认为逊清皇室的“劝进”必不可少。通过各种关系,跟内务府大臣世续倒是说通了,但谁都知道,老醇王一支包括醇亲王载沣,贝勒载洵、载涛及宫中四位太妃,一提起袁世凯,无不咬牙切齿。这样一个形同篡位的仇人,反要推戴他做皇帝,这话谁敢去说?
但毕竟找到了一个可以跟载沣去谈这件事的人,就是溥伦。他肯给袁世凯卖力,有正反两个原因,反面的是,他颇有牢骚,当初穆宗——同治出“天花”,不治而崩,又无皇嗣,按宗法应该由他继承皇室,结果慈禧选了侄子兼外甥子的载湉。
这是旧嫌,还有新恨。溥仪在毓庆宫开蒙念书,选了三个伴读,一个是他的胞弟溥杰,一个是载涛的儿子溥佳,再一个就是溥伦的儿子毓崇。“伴读”除了陪伴读书以外,还有一样用处,代皇室受过。
孩子到底是孩子,总有顽皮不受教,需要加以责罚的时候,但皇帝毕竟是皇帝,既不能骂,更不能打。像这样为难的情形,早在周朝初年就发生过,于是摄政的周公想出来一法子:“成王有过,则挞伯禽。”伯禽是周公的儿子,打打不要紧,成王如果觉得过意不去,自然就会守规矩了,是个很好的法子。
但溥仪的伴读有三个,毓庆宫的师傅陈宝琛,却只把毓崇当伯禽,专找他的麻烦。譬如毓崇好端端地在念书,陈宝琛会突然向他喝一声:“轻佻!”搞得毓崇莫名其妙,细看方始明白,是因为溥仪进书房蹦蹦跳跳的缘故。
这样一天不知挨多少骂,使得本来很用功的毓崇视书房为畏途,功课当然差了,挨骂也就挨得更凶。回家眼泪汪汪地诉苦,气得溥伦常常破口大骂陈宝琛“王八蛋”。
至于正面的理由,不外一个“利”字。其中又有公利、私利之分。私利是给溥伦个人的好处;公利则是以皇室劝进的表示,交换“袁皇帝”承认民国给予清室的“优待条件”,一共八款,最重要是前面三款:尊号不废,岁用四百万元,仍暂居宫禁。
“五叔,”溥伦跟载沣说,“优待条件是民国跟咱们订的,袁慰庭当了皇上,国号要改成‘中华帝国’,他可以不认账。”
“这,这不会吧?”
“是的,本来不会,你把他得罪了,可就难说了。”
“商量,商量!”载沣把他的口头禅搬了出来。
商量的结果,内务府大臣一致主张优待条件必须保全,劝进不必溥仪出面,另用适当的方式表达。于是往返磋商,达成协议,先由内务府给了袁世凯一个正式公文:“现由全国国民代表,决定君主立宪国体,并推戴大总统为中华帝国大皇帝,为除旧更新之计,作长治久安之谋,凡我皇室,极表赞成。”
换来的是袁世凯亲笔写在优待条件上的一段跋语:“先朝政权未能保全,仅留尊号,至今耿耿。所有优待条件各节,无论何时,断乎不许变更,容当列入宪法。袁世凯志,乙卯孟冬。”
由世续送还优待条件的同时,还带来了一张照片,是五六岁大的一个女孩。“袁慰庭的十三小姐,他的意思想配给皇上。”世续说道,“特为让奴才来探探四位太妃的口气。”
“怎么能跟他结亲?”原为光绪瑾妃的端康太妃一口拒绝。
同治瑜妃,尊号敬懿,平时与端康太妃不和,不过在这件事上,是站在一起的。她很能干,不必率直拒绝,只问:“袁家这个小姐,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
袁世凯的嫡室于夫人,比丈夫还大一岁,岂有望六之年的老妪,会有一个五六岁的亲生女儿?世续心知敬懿太妃是明知故问,却不能不据实回答。
“庶出。”
“那可不行!中宫母仪天下,怎么能庶出?大清朝立后,从没有这个规矩。”
世续默然,也没有答复。好在袁世凯自己也想通了,这头亲事倒是不结的好,一结,不就更像王莽了?所以世续不提,他也不问,只根据内务府的来文,在民国四年十二月十六日,下了一道令:“政事堂呈称;准参政府代行立法院咨称;准清室内务府咨称;本日钦奉上谕:前于辛亥年十二月,钦承孝定景皇后懿旨,委托今大总统以全权组织共和政府,旋由国民推举今大总统,临御统治,民国遂以成立。乃试行四年,不适国情,长此不改,后患愈烈。因此代行立法院据国民请愿,改革国体,议决国民代表大会法案公布。现由全国国民代表,推定君主立宪国体,并推戴今大总统为中华帝国大皇帝,为除旧更新之计,作长治久安之谋。凡我皇室,极表赞成。”表示他的皇位,不仅出于“民意拥戴”,亦由“前朝禅让”。
于是,奔走其事的溥伦,获得了重酬:被袁世凯特任为参政院院长,俨然“国会领袖”。原来的院长黎元洪,封为“武义亲王”。
到得民国五年元旦,举行“洪宪皇帝登基大典”,事先由外务部函请各国公使,元旦入贺,结果只到了一位大使——此人非别人,就是溥伦。由于“优待条件”规定中华民国以待外国君主之礼待“大清皇帝”,所以溥伦的身份是清朝的“钦命大使”。盖了御玺的“国书”上说:“逊清大皇帝敬奉两宫圣谕:特派宣宗成皇帝嫡长曾孙溥伦为全权大使,代表清室全体,恭贺”云云。
溥伦达成了“大清大使”的任务,立即卸除了宝石顶花翎的朝冠与蟒袍,改换“洪宪”的公服到参政院去正式到任。他原来是参政,支大洋五百元,一当了院长,薪俸加了一倍,另外月支交际费两千元,比以前加了五倍之多。可惜,好日子只得两个多月,就快过完了。
“是青岛来的厨子。”梁士诒谦虚着说,“只怕菜不中吃,不过取个新而已。”
“虽新而实旧。”世续指着一道“龙井虾仁”——西湖龙井茶叶炒虾仁——说,“这个菜是翁文恭发明的,我整整二十年没有吃过了。”
“那是戊戌以前?”
翁同龢是戊戌——光绪二十四年四月里被逐回籍的,不久即发生政变。提到这个年份,作为皇室一分子的溥伦,感慨特深,“戊戌以前还是好年头。”他叹口气吟道,“‘不须更说乾嘉盛,话到同光已惘然’!”
“安知同光中兴之世,不能复见于今日?”梁士诒接口说道,“事在人为而已。”
他生得高大白皙,气度安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特予人一种可信赖的感觉,因此溥伦跟世续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用眼色催促他说下去。梁士诒却慢条斯理地打了一下叫人铃,将他的贴身跟班梁贵唤了进来。
“上菜先在门口通知!”
“是!”梁贵轻声回答。显然主仆早有默契,保密的工作做得很周到。
“项城的处境,不瞒两位说,自然很尴尬,但亦仅止于尴尬而已!”梁士诒说,“大家都以为项城想当皇上,实非深知项城。”说到这里,他特为停了下来,等人发问。
发问的是溥伦:“他不想当皇上,想当什么?”
“想当内阁总理大臣。”
这个回答是溥伦与世续怎么样也想不到的,世续不解地问:“退居臣职?”
“世中堂这话说得太好了!”梁士诒拿起用康熙五彩窑的酒盅所盛的白兰地说,“真当浮一大白!”
当然,没有大杯干白兰地的规矩,主客都只喝了一口,接着往下说:
“说项城不想当皇上,当然是欺人之谈,不过,主要的是‘办共和’办失败了,这是条走不通的路。‘办共和’讲选举,试问中国有多少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选票上的名字都不认识,你叫他怎么投票?何况,有些名字,听都没有听说过,譬如伦贝子,有几个知道玉牒上的字派是‘溥’字?”
“是啊!”溥伦接口,“犹如大家都只知道梁财神,‘士诒’这个台甫,没有几个人叫得出来。”
“这也不过是共和不适国情的一端而已,此外还多。总而言之,项城的想法是,他要当皇上的念头也许错了,可是恢复帝制绝不错。因此,”梁士诒的语气,很有力地一转,“项城可以不当皇上,但是,帝制绝不能推翻!”
话说到这里,就触及核心了,世续与溥伦不约而同地有个疑问:“袁世凯不当皇上,那么谁来当呢?”只为世续发言在先,所以溥伦就让他说完。
“他不当皇上,谁来当?总不会是菊人吧?”
“东海岂能如此不自量?他心存故主,是大家都知道的。”
“那么是谁呢?”溥伦有些忍不住了,“燕孙,你痛痛快快说吧!他预备让给谁呢?”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项城一场春梦,如今醒了,唯有不负隆裕太后的付托之重,才是他的自处之道。”梁士诒肃然说,“这是项城跟东海密议,也是区区赞襄的结果,决定如日本当年的幕府一样,‘奉还大政’!”
此言一出,客人皆是惊喜莫名的表情,世续却突然收敛笑容,用责备的语气说道:“燕孙,你酒量很好哇!”
“世中堂以为我说的是醉话?此是何等大事,岂可妄言?”
虽然梁士诒郑重否认绝非戏言,同时也可以肯定亦非醉话,但世续与溥伦仍旧需要有一段心理上适应的时间,才能相信所听到的真话。
恰好梁贵通知来上菜,而且是现片上桌的烤鸭,自然而然就阻断了主客谈正经;可也没有聊闲天,一个个都是食而不知其味地咀嚼着单饼葱酱卷的烤鸭,在忖量这件大事的成败利钝。
等梁贵的踪影消失,世续随即开口,“燕孙,”他问,“这件大事,怎么做法?”
“当然是由项城主动,发表奉还大政的声明。皇上欣然嘉纳,降旨特派袁某为内阁总理大臣,负责组阁。”梁士诒略停一下说,“至于视朝的大典,不妨从长计议。”
“如果各省反对呢?”
“那亦只是西南两三省。照我看恐怕只有云南一省。广西的陆荣廷原是清朝的臣子,倘或反对,岂非叛逆?再说,就算陆荣廷也反对,亦不必担心,到那时候且不说有张绍轩、倪丹忱效忠,段芝泉、冯华甫的态度也不同了。”
张勋、倪嗣冲心存清室,是早就知道的;说段祺瑞、冯国璋的态度会改变,却不无疑问。世续便追问一句:“会吗?”
“会!”梁士诒答说,“他们不听项城的话,总还要听听东海的话。”
世续点点头,对他的答复,表示满意。
溥伦由于当过一次“大使”,比较了解“国际公法”,他提出一个问题:“外国呢?会不会承认?”
“当然会。他们可以不承认洪宪,不能不承认宣统。如果不承认,中国的中央政府在哪里?他们只好下旗回国。”
“那当然是不会有的事。他们有侨民、有买卖,不能丢下不管。”溥伦转脸对世续说,“这件事很可以做。”
“是的。很可以做。”世续答说,“回头从这里散了,我就陪伦贝子上‘北府’。”
“我正要找你们。有件事透着有点儿邪。内人告诉我——”
将这么一件“光复祖业”的大喜事,说是“有点儿邪”,使得溥伦和世续都有啼笑皆非之感,因而话就不容易说得下去了。
“我们俩,刚打梁燕孙那儿来,就是要为这件事跟王爷请示。”
“五叔,”溥伦接着说下去,“这件事很可以做。唯一的顾虑,是外交承认的问题,我们也研究了,结论是各国可以不承认洪宪,不能不承认宣统,否则他们就失去立场,没有交涉的对手了。”
什么“问题”“立场”,载沣最怕听这些新名词,不由得就像吃了青梅似的,牙根都有些酸了。
“最要紧的是,段芝泉、冯华甫的态度会变。他们反对帝制,就是不甘心管袁世凯叫一声‘皇上’,咱们皇上原来就是皇上,段、冯当年都磕过头的。”世续渐渐起劲了,“王爷,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好吧!”载沣为他们说动了,“明儿‘上门’,先跟太妃们回一回。”
“太妃那里不忙。”溥伦说道,“她们没有不赞成的。这件事只要五叔拿主意就行了。”
“我可拿不定主意,回头找老六、老七商量。”
老六是载洵,老七是载涛。载洵住天津,一时无法商量;将载涛找来一谈,他自然深感兴趣,不过,他认为这件事应该跟“宗社党”的要角谈一谈。
“宗社党”是辛亥革命爆发以后才出现的一个政治组织,以“小恭王”溥伟为首,旗人中受过新式军事训练的良弼、铁良,都是重要分子。这个党的目的,顾名思义便知是为了挽救爱新觉罗皇朝,因此,反对退位,反对议和,更反对袁世凯。及至良弼被刺,北洋军阀又发了赞成共和的通电,宗社党才被迫同意清帝逊位。隆裕且曾传谕解散宗社党,不过暗中仍在活动,根据地是大连,后台是日本浪人及军部一部分野心分子,要角是肃亲王善耆、溥伟,及光绪皇帝的连襟,曾经掌过度支大权的“泽公”——镇国公载泽。
善耆与溥伟都不在北京,只有找载泽来谈。偏偏载沣最怕跟载泽谈正事。在他当摄政王时,载泽与奕劻争权,常常在事先、事后去找载沣,以“老大哥”的资格,提出强硬的要求。他的嗓门大,话又说得快,每每使得有些结巴的载沣,无法招架。
但也无法,这件大事如果作为“家务”来看,以载泽的地位,是必须听取他的意见的。等将他请了来,说知经过,载泽问道:“你是不是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我、我也不大相信,不过,有这样的好事,总要拿它当一件好事来办。”
载泽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只说:“我赞成。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能让袁世凯当内阁总理大臣。”
“那怎么行?”载沣气急败坏地说,“你干脆就说不赞成好了!‘人不为己,男盗女娼’,袁世凯就是为了还想掌权,所以才愿意拥戴皇上,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是的,我明白,不过咱们得装糊涂。我告诉你吧,这是讨价还价的手段。袁世凯,仍旧可以让他当总理大臣,不过,得分他的权:第一是用人之权;第二是军权;第三是财权。这三种权,咱们得抓在手里。”
载沣默然好久,方始问道:“光说军权吧,让谁来抓?当年会议退位的时候,隆裕问老七:‘载涛你管陆军,你知道咱们的兵怎么样?’老七答说:‘只练过兵,没打过仗,不知道。’你说吧,袁世凯就愿意把军权交出来,可又让谁去接?”
“交给谁都一样。如果袁世凯肯听话,交给他亦未尝不可。”载泽接着又说,“总而言之,袁世凯把大权交出来是一回事,咱们再授权又是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载沣不大了解他的本意,但不论如何,应该讨价还价,也算是一种意见。接着,又找了几个人谈,看法不一,有的人以为难得袁世凯还有这片心,不必多作要求,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免得人家一起反感,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有的人以为徐世昌比较好对付,不妨让他当内阁总理大臣,对袁世凯,不妨封异姓王作为酬谢,而且该像尚可喜那样,封他为平南王,让他去镇压西南;有的人以为该仿照早年的制度,设议政大王,辅助皇帝。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不过有一点是毫无异议的,就是绝不该拒绝袁世凯的好意。
该问的人都已问过,就该“上门”了——载沣管进宫去看他的儿子溥仪叫“上门”。溥仪才十二岁,但在师傅陈宝琛、徐坊、朱益藩、梁鼎芬等人的“循循”善诱下,对于皇帝的“权威”,已颇有了解。载沣原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孩子,不会懂什么,及至有一次碰了个钉子,才知道“皇上难惹”,从此加了几分小心。
碰那个钉子是为了庆亲王奕劻的谥法。隆裕开御前会议时,只有溥伦跟奕劻主张逊位,因此这两个人,在宫中被“另眼相看”。溥伦不大在乎,奕劻则很知趣,尽室迁往天津。这年正月初七去世,递上“遗折”,照例应该有“恤典”。那时的小朝廷,内务府就是包办一切的政府,既是“军机处”,也是“内阁”,所以拟谥亦是内务府的事。亲王只谥一字,内务府拟了“恪、勤、敬、慎”四字,请“皇上朱笔圈出”。
这该跟师傅们商量,但是溥仪那两天感冒,不上书房,只好一个人拿主意。由于奕劻的劣迹,平时听得很多,溥仪觉得内务府拟的四个字,一个也不配。于是命太监取了一本“会典”来,自己参考着拟了四个字:“缪、丑、幽、厉”,连同内务府的原奏,一起发了回去。
不一会儿,载沣“上门”了,“皇上还是看、看、看在宗室的分上,另、另赐个——”他还未能毕其词,已为他儿子把话打断了。
“不能另外赐谥。”溥仪大声说道,“奕劻受了袁世凯的钱,劝太后让国,大清三百年天下,断送在他手里,怎么可以给美谥?只能这个,丑!缪!”
“好,好好!”载沣是有备而来的,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说,“那就用、用这个,‘献’字。这、这个字有个犬旁,这、这字不好!”
那是太监的见解。庚子之乱的罪魁祸首端王载漪,害得大家流离道路,便有太监编了一个故事,说他的父亲惇王奕誴,在大丧时与福晋敦伦,生了一个儿子,违悖礼法,行如禽兽,所以咸丰将惇王此子命名载漪,取漪中有个犬字,意思是骂他为“小畜生”。
如今载沣用献中有犬,不是好字的说法,是因为溥仪亲自交下四个丑恶字眼,则想为奕劻乞得美谥,不易办到,因而找“南书房翰林”去商量,找到这么一个字,可以哄得过去。谁知不然!
“有犬旁也不行!而且也不是坏字!”
“坏、坏、坏,确是坏字。”
“既然是坏字,怎么明世宗的生父叫兴献皇帝呢?”
明朝的皇帝,载沣最熟悉的,就是这位未践大位、追尊为帝的明世宗生父。因为当年为了光绪入承大统,朝士生怕如前朝的“大礼议”那种严重的纠纷,复见于本朝,甚至御史吴可读竟以死谏,引宋朝的“濮议”、明朝的“大礼议”为鉴戒。明世宗既尊生父,何以竟无视于“坏字”之“献”?溥仪这一问,将他生父问得更结巴了。
“这简直是欺负人嘛!”溥仪不讲理了,“不行,不行,不给了!什么字眼也不给。”
“别、别、别哭,别哭!我找他们去、去研究。”
研究下来,用了个“密”字。“献”字作贤字解,奕劻自然不配;“密”字照《谥法考》是“追补前过”之意,勉强可行。溥仪在师傅的劝解之下,总算同意了。
因为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载沣根本不敢大意,“上门”之后,先找陈宝琛,将袁世凯愿意“奉还大政”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征询“师傅”的意见。
“袁世凯岂是可以信任的人?”陈宝琛说。
“他现在是势穷力蹙,身不由己。”载沣又说,“看来有诚意。”
“光是诚意没有用。既然势穷力蹙,身不由己,又何能一手包办大政?”
“这、这试一试,也不要紧!”
“不要紧?”陈宝琛将脑后那根小辫子摇得直晃荡,“我看很要紧。成且不论,败则是不了之局。”
“怎么个不了?”
“只说一样好了,取消优待条件——”
“啊、啊、啊!”载沣神色大变,蓦地提起手在自己前额上拍了一巴掌,“我怎么连这个都没有想到!”
但是,载沣虽已恍然大悟,却不能断然做出拒绝的决定,只是听陈宝琛的劝,根本不必对“皇上”提这件事,只跟太妃们谈一谈就是了。
太妃们的意见不一,四个人四种态度:一个赞成;一个不信有这样的好事,所以根本不感兴趣;一个大骂袁世凯,说他“也有今天”,十足幸灾乐祸的口吻;唯有敬懿皇贵妃,作了很明确的表示。
“恢复祖业,谁不乐意?不过也得看看,是怎么个恢复!就像想发财那样,不能说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不顾。这件事,换了我是民国的人,我就不服。每年白花花的四百万大洋,倒把人的贪心供养出来了!索性连这个都不给,看你有什么能耐?”
这话说得比陈宝琛更透彻。载沣唯唯称是,将世续与其他内务府大臣都找了来,商量如何回复梁士诒。
“他、他是‘财神’,咱们可别、别得罪他。”载沣很吃力地说,“必、必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经过一番商酌,居然把冠冕堂皇的理由找到了。世续做东,回请梁士诒,仍请溥伦作陪,很委婉地表示,清室对袁世凯预备“奉还大政”,深表欣慰,也极愿意早观厥成,但不愿为此事替袁世凯找来意外的麻烦。国内有袁世凯的威望,一定可以镇服得住,但使节团如何?倘或外交上不承认,岂非造成无可挽救的僵局?所以梁士诒不妨先向东交民巷探探口气。
用不着世续说,梁士诒早就下过功夫了。与袁世凯在韩国便有密切交往的英国公使朱尔典,是预备支持的,此外就很难说了。
如今听到世续代表清室答复,亦以外交承认为接受“好意”的先决条件,越发觉得“领事团”的态度,为此事成败的关键,所以决定派人去做一个广泛的试探。
试探的结果,令人失望,反应极坏。最令人困惑的是日本竟然亦反对。“他们不是支持宗社党的吗?”梁士诒问道,“大仓喜八郎还借了一百万日币给肃亲王,助他恢复清室。何以态度一变?”
“燕公,”有“日本通”之称的铁路局陈局长答说,“他们支持宗社党,是要搞一个皇帝出来分割满蒙,不要一个‘奄有四海’、号令及于全国的宣统皇帝。”
“原来如此!”梁士诒沮丧地说,“此路根本不通。”
[book_title]二
“洪宪皇帝”终于死了!“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陈汤”——四川督军陈宦在五月二十二日打了个电报给袁世凯,说“项城自绝于川,宦不能不代表川人与项城告绝。自今日始,四川省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袁世凯当时昏厥,因为陈宦是他心目中最忠贞可恃的心腹。接着,陕西督军陈树藩、湖南督军汤芗铭,先后宣告独立,袁世凯活活气死、悔死了。
袁世凯临死,找来四个“托派”的“顾命大臣”,第一个是段祺瑞,第二个是王士珍,“北洋三杰”中的一虎一龙;第三个是他的表弟张镇芳,第四个才是徐世昌。论资格当然是徐世昌最老,所以袁世凯一死如何善其后,由他来主持会议。
估量当前的情势,北方的实权在段祺瑞手里,他要一当了总统,自己就没有机会了。所以徐世昌决定首要之着,是把段祺瑞压住了再作道理。
于是想到现成有个人可以利用,便是住在光绪被幽禁之地瀛台的黎元洪,主张照约法推黎副总统继任总统。但他也不敢公然开罪于段祺瑞,因而紧接着又加了一句:“这是我个人的意见。究竟该怎么办,要问段总理的高见。”
自袁世凯病重,段祺瑞就在考虑袁死以后的局面。论北洋这个“团体”中的实力,他自觉足够继承领导权,也就是继承袁死以后的地位。但江南的冯国璋志不在小,正在亲自联络长江各省的督军,不知有什么花样变出来;西南方不服北洋领导,更是彰明较著的事。如今要坐上总统这个位子,不会太困难,就怕坐上去也跟袁世凯“即位”那样,火烧两股,坐不安稳,一跤摔下来,岂非一世英名,付之流水。
如此一直踌躇不定,找幕僚商量,亦无定论。而到了此刻,却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了。
左思右想,觉得至少仍可保持总理的位子,也就是仍旧将实权握在手里,不愁以后没有机会,是个比较聪明的做法。
于是他点点头说:“我没有意见。相国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大局一言而决,却非一言而定,刚刚接任便发生了新旧约法之争。段祺瑞以国务院名义发布全国的通告,说“袁大总统于六月六日巳正因病薨逝,业经遗令遵依约法第二十九条,以副总统代行中华民国大总统之职权”。所依据的是民国三年由袁世凯“炮制”,而为革命党所反对的新约法。及至黎元洪就任宣誓,却说“当依据民国元年颁布之临时约法,接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这话虽跟国务院的通告矛盾,其实不错,错在后面一句话:“并誓于代大总统职权之时,确守国宪。”
黎元洪的副总统是民国二年十月,照旧约法选出来的,任期六年,应该到民国八年十月为止。袁大总统一死,黎副总统依法继任,也就是俗语所说的“扶正”,任期不变,仍到民国八年十月。现在说“代行”,变成以新约法为依据了。而依新约法,大总统缺位,由副总统“代行”职权,但只得三年,便须另选新总统。
新约法中规定,继任总统的候选人,由现任总统神秘开列名单,一共三个人,藏入“金匮石室”,锁是特制的,有三柄钥匙,由总统、副总统、参议院长各执一柄,须要两柄钥匙配合,才能开锁取出名单,由国会议员在推荐的三人中选出一人继任大总统。
这是仿照清世宗秘密建储,书皇子姓名,藏入铁盒,置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办法。据说袁世凯最先开列的名单是黎元洪、袁克定、徐世昌;到得西南起兵讨袁,得病自知不起,曾派人悄悄打开“金匮石室”,名单改为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改了也无用,袁世凯是如此下场,根本就没有资格推荐继任人选,谁会去照他的办法推选大总统?
因此,黎元洪的前后矛盾,等于自毁立场,一上来就引起了争议。在南京的冯国璋,亦主张恢复旧约法,重开国会,目的是要推翻“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由黎元洪居虚名、段祺瑞掌实权的北方政局。此外,冯国璋在五月十五日所召集的,以团结北洋军阀为宗旨的南京会议,一变而为由张勋主持,以造成西南与北方之间的第三势力为主的徐州会议,缔结了直隶、河南、山西、奉天、吉林、黑龙江、安徽七省同盟,议定解决时局纲要十条。头一条就是:“尊重优待前清皇室各条件。”
好消息相继传入“大内”。第一个好消息是袁世凯去世。那天是端午深夜,也就是阴历五月初六凌晨三点钟,“西南好风”飘来一阵阵哭声,知道是在为袁世凯举哀,刚刚起床的太监,奔走相告,喜逐颜开。宫里将五短身材的袁世凯,说成是“癞蛤蟆成精”,道是“癞蛤蟆难过端午节”,果然应验了。
第二个好消息就是徐州会议的决定。陈宝琛尤其满意,他是主张暂时维持现状,以待“圣德日进”,徐图“中兴”。当王壬秋为他的得意弟子杨度邀约进京来捧帝制的场时,王壬秋疯疯癫癫,既似拥袁,又似唐伯虎在明朝宁王宸濠门下,佯狂自污一般,一面故意误认“新华门”为“新莽门”,一面又作了一副谐联,谩骂共和制度,叫作“民犹此也,国犹此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陈宝琛将这副对联说给溥仪听时,还加了个横额:“旁观者清”,用成语而双关,正表明了他的主张,随民国的南北纷争,采取袖手旁观,不介入纠纷,长保优待条件,最为明智。
现在徐州会议的决定,证明了他的主张是正确的,因而对徐州会议的策动者张勋,也有了好感。
“虽然是民国,张勋跟他的兵,都留着辫子。袁世凯于民国二年,扑灭‘二次革命’,就亏得辫子兵攻进南京,才能成功。”陈宝琛又说,“隆裕太后大丧,张勋发了通电,说‘凡我民国官吏,莫非大清臣民’,总算很难得的。”
“照这么说,他是忠臣?”溥仪问说。
“是。”陈宝琛肯定地回答,“确是忠臣。”
“是忠臣,我几时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在徐州,不便召他来。臣可以找张照片给皇上看。”
另外还有个师傅梁鼎芬,对于张勋亦颇感兴趣,很想在北洋政府中找个人居间,做一番拉拢的工作,无奈迎新送旧,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儿,只得暂且搁下不提。
迎新是迎黎元洪;送旧是送头戴平天冠,躺在彰德太昊陵上一株千年神柏所制的棺中的袁世凯。
六月二十三日,黎大总统派内阁总理代表致祭,前一天并发表明令,派河南巡按使田文烈主办“袁林”工程。皇帝的墓园称为“陵”,用谐音的“林”,是为了安慰死者。
六月二十八日,由中南海居仁堂启灵:是三十二个人抬那口柏木棺。黎大总统等在新华门口,灵柩经过一鞠躬,出了新华门,舁夫增至八十人,全体阁员、清室代表溥伦,步行执绋。到东安门,送葬的行列加入各国公使,直到前门车站。“导子”的顺序是特别挑选过可以担任仪队的军警;中西乐队;骑兵护送的礼轿;袁世凯生前所骑的一匹枣骝马;六十四名和尚,三十二名喇嘛,手执法器,一路念经;灵轿,除了袁世凯的大照片以外,还有他在世所用的衣冠及所得的中外勋章;披麻戴孝的儿孙;长长的一串白布小轿,不时传出嘤嘤哀哭之声;最后是执绋的队伍。这个“民国皇帝”的大出丧,着实热闹,老百姓倾巷来观,不消说得。
到得前门车站,在一百零一响的礼炮声中,灵车南下,伴灵的除了袁氏家属以外,还有徐世昌、治丧委员曹汝霖及黎大总统派到彰德送葬的代表蒋作宾。当然,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之类的心腹,也是少不了的。
一路南下,逢站必停,以便接受路祭,因此走了一天一夜,始到彰德。在袁世凯“洹上归隐”的“养寿园”中停灵设祭,这时北洋系统的督军,纷纷到达,举行“团体”公祭,主祭的自然是徐世昌。
“项城是去世了,北洋团体不可分散。”徐世昌就在灵前召集会议,以主席的身份发言,“帝制时期,北洋同人不免有分裂的现象,大足以使亲痛仇快。项城临终前几天,跟仲仁最亲密,有许多心事吐露。我想请仲仁来追述遗言,当着项城灵前,大家作一番自省,以慰在天之灵。诸位看如何?”
当然不会有人反对。于是即刻派人到里面,将在袁世凯书房中整理遗稿的张一麟请了来,由徐世昌说了缘由,请他讲话。
张一麟自不免为难,因为袁世凯临终前批评了许多人,大半在座,如果照实直言,会造成很尴尬的局面。于是很仔细想了一会儿,觉得有段话可以说。
“项城在取消帝制期间,有时候一天要找我三次,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怕见项城,他实在无聊不过,只好找我去聊天。”张一麟接着又说,“项城有一天跟我说:‘梁燕孙本来不赞成帝制,后来劝我,决不可取消。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这话令人颇感意外。先劝进,后来又劝袁世凯取消帝制的人很多;先反对,后来又不主张取消的,恐怕只有梁士诒一个人。他是为了什么?
“燕孙跟项城说:如果取消帝制,那么天天在盼望封爵封官的人,自然大为失望,左右解体,请问何来最后共事的人?项城颇以此为然,否则,取消帝制的申令,早就下了。”
“由此可见,项城始终是为‘团体’着想,亦可说是为大家的利益牺牲了。”徐世昌接着张一麟的话说,“这一点,我希望在座同人,格外要记住。”
“我还有句话,可以报告各位,项城自始至终,都说大局闹到如此不可收拾,都是他自己不好,从没有怪过任何人。”说完,张一麟站起身来,悄然退席。
“各位刚才都听见仲仁的话了。”徐世昌说,“项城自任其咎,不愿归过于哪一个人,亦无非是说全由北洋支配。现在项城虽已含恨以终,北洋的实力仍在,咱们今天要研究的是,如何保持政权于不坠?眼前是段芝泉当政,不过大问题不解决,终有后患。”
所谓“大问题”即是大总统这个位子,现在是由黎元洪占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总要将这个大位,抓在自己手里,才无后患。徐世昌的言外之意,是很明显的。
“眼前是不要紧。”倪嗣冲说,“徐又铮当芝老的秘书长,一定吃得住‘黎菩萨’。如今只谈后年的问题好了。”
“后年什么问题?”湖北督军王占元问。
“咦!后年不就是黎菩萨的任期到了吗?”
“噢,你是说改选大总统的问题。”王占元说,“只有一个办法,请老师当大总统,仍旧是芝老的国务总理。”
“老师”是指徐世昌,他所希望的就是这句话,正想以退为进地谦虚几句,就此做成一个协议。不道“半路里杀出程咬金”,张勋甩着辫子,大摇其头。
“也不见得只有一个办法。”他说,“项城本来不是要奉还大政吗?咱们该照项城的意思去做,让他死得瞑目。”
徐世昌非常见机,急忙接口:“绍轩的话,深获我心。这是解决时局、保全团体利益的上策。”
所谓“保全团体利益”就是各人仍能保住地盘,一旦复辟,就算是“君主立宪”,亦可裁抑国会的势力,保住地盘,更为方便,因而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
“众议佥同,方针是有了。”倪嗣冲提议,“这件事当然请老师领袖群伦;实际筹备工作,我想绍轩是义不容辞的。”
“是的。除了绍轩,没有第二个人。”山东督军张怀芝说,“请绍轩说吧,什么时候再聚会?”
“等我好好筹划一下,不会拖太久。有了结果,我请大家再到徐州来玩几天。”
又有人主张,在外交方面,主要的是日本,应该先取得联络。这一工作,割据各地的督军,是无法进行的,当然要由徐世昌来主持。
于是复辟活动,分成两个中心,一个在徐州,一个在天津。在徐州的张勋,正在筹备召集第二次会议时,直隶省长朱家宝派人陪了一个日本浪人木泽畅,来看张勋,带来了一个复辟的机会:宗社党的军事行动开始了。
宗社党名义上的领导人是小恭王溥伟,实际上是肃亲王善耆。宣统初元,他当民政部尚书时,聘请了一个日本浪人川岛浪速做顾问;清帝退位,善耆由于川岛的安排,全家迁居大连,仍称肃王府。川岛在王府中的权力很大,因为他是宗社党的灵魂。善耆也刻意笼络,将一个小女儿过继给川岛,改了姓也改了名字,叫作川岛芳子。
但是,善耆不知道川岛浪速是在利用宗社党。原来民国肇建,川岛向日本军部献了一计,名为“支那分割策”,又名“满蒙分离策”,顾名思义,便可想象得到,目的是搞满蒙独立。计划是由善耆联络蒙古科尔沁亲王巴林,合建满蒙王国,日本方面供给枪械、军饷,供他们“打天下”。
此策为日本军部所接纳,朝鲜总督寺内正毅亦表支持,但日本首相西园寺公望不赞成,及时阻止,使得宗社党遭受了一次打击。不过川岛浪速并没有死心。
到得袁世凯称帝,日本军阀及外务省以“倒袁”作号召,旧事重提,大规模进行“满蒙分离策”,由陆军省次官田中义一,关东军参谋长福田雅太郎、参谋小矶国昭,主持其事。陆军参谋本部派了一名大佐土井市之进跟川岛去联络。川岛手下有三个列入“预备役”的军人,亦是浪人,名叫青柳胜敏、木泽畅、入江种矩,分头活动。青柳带着善耆的第七子宪奎,入内蒙古去联络一个大土匪巴布扎布;木泽则经由天津驻屯军的介绍,辗转来跟张勋接头。
木泽告诉张勋说,巴布扎布的骑兵四千多人,已在青柳胜敏指挥之下,于七月一日自大兴安岭以西的根据地向洮南进击。等巴布扎布打到张家口时,雷震春和朱家宝会策动当地的军队接应,希望张勋和倪嗣冲,带兵北上,借口保卫京师,一举完成复辟大业。
张勋欣然同意,但有个问题,必须先澄清:日本方面有什么实质上的援助?
木泽的答复是,需要的枪械、子弹,日本无条件供给。同时他也证实了一个传说:日本财阀大仓喜八郎,确是借了一百万日元给善耆,条件是将来取得东三省的森林采伐权。张勋听得怦然心动,决定将来带兵北上时,也要找个借口,向日本,不论政府还是财阀,大大地借他一笔款子。
张勋于是一面暗中调兵,一面注意巴布扎布的进展。到了八月十三日,巴布扎布已过长春,将进入公主岭之南的郭家店时,在它西面数十里的郑家屯,突然发生了日军与当地中国守备部队武装冲突的纠纷。
这一件纠纷起于一个名叫吉本喜代吉的日本人,为买鱼发生争执。东三省二十八师骑兵团的一名士兵,心抱不平,发生冲突。吉本吃了点亏,跑到日本领事馆的警察派出所去申诉。派出所巡查河濑松太郎,带了吉本到团部去交涉,不得要领,怏怏离去,旋又重来,这一回带了二十几个日本兵来。
正在大肆喧嚷时,日本兵上前缴一名中国士兵的械,争夺之间,手枪走火。日本兵随即开枪,团部中有十余官兵,立即还击。一场混战,中国方面死了四个人,负伤数人,日本方面伤亡较重,当场死了七个,包括河濑在内,后来又死了五个。
出事以后,辽源县知事马上赶到日本军营,表示慰问,同时请骑兵团约束部下,勿使事态扩大。但日军则蓄意借故挑衅,在要求中国军队撤退至辽源城外三十里,并已获得同意以后,犹复调集八面城、公主岭、铁岭的步兵、骑兵共一千五百人,占领了辽源镇守使署及中国军队的营房。接着张贴告示:“由郑家屯至四平街沿路南北两侧三十华里以内,禁止中国人进入。”
这是一种掩护巴布扎布的行动。原来巴布扎布出师不利,遭遇到奉军猛烈的迎击,不得不迂回曲折地南下。日军借“郑家屯事件”制造紧张局势,目的在于使奉军要应付眼前的危机,放松巴布扎布;同时又为巴布扎布设了一条“安全走廊”,一进入郭家店,连接四平街、郑家屯,便是在日军保护之下了。
当巴布扎布出动的消息传入溥仪读书的毓庆宫时,师傅们一个个面有喜色,但很快地,脸色又都阴沉了。在徐州也是一样,张勋跟倪嗣冲函电交驰,预备起兵接应,到得“郑家屯事件”发生,真相毕露,知道木泽来谈的计划,已化为泡影。
接着,段祺瑞的亲信、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秘密南下来看张勋,见面第一句话是:“巴布扎布完了。绍轩,你还不召集第二次会议吗?”
张勋不知道他这话是何用意,便先试探着问:“芝老是怎么个意思?”
“你问的是哪方面?”
“自然是复辟。”
“这一点,芝老也是清室旧臣,没有不赞成的道理。不过复辟先要把障碍扫除,似乎为时尚早。”
“你说的障碍是什么?民党?”
“民党还不是最大的障碍,最大的障碍是民主。有了民主,自然不要君主;若要君主,首先要打倒民主。此是不易之理。”
最后两句话将张勋搞糊涂了,君主只有一个,当今的宣统皇帝;民主则“四万万同胞”都是主人,如何去打倒?
“又铮,你老实告诉我,民主在哪里,怎么去打倒?”
“民主在国会——”
“我懂了!”张勋恍然大悟,“民主在国会,打倒国会议员,就是打倒民主!”
徐树铮之极力煽动张勋反对国会,当然是因为国会与段系发生了权力冲突的缘故。本来袁死黎继所引起的新旧约法力争,而终于由段祺瑞让步,同意恢复中山先生所全力维护的民主约法。虽说由于林长民、张国淦这些旧进步党人的调停,而主要的关键,还在旧约法对段系有利,因为由袁世凯授意而订的民主新约法,权力集中于大总统,是独裁制,而旧约法为责任内阁制。如果段祺瑞坚持新约法,变成自我削权,岂非傻事?
但旧约法名为责任内阁制,实际上三权分立、相互制衡,也就是由总统、内阁、国会分享政权。徐树铮当然懂这个道理,却不愿承认,用“责任内阁制”这个借口,独断独行,因而引起府院不和。
不和的原因,亦不尽由于权力之争,还有意气在内。徐树铮恃才傲物,以至于无礼。段祺瑞是很少去见黎元洪的,只见徐树铮的汽车,经常出入公府,但不是徐树铮以国务院秘书长的身份代表段祺瑞向黎元洪报告政务,而是抱着一堆公文,请大总统去用印。
“怎么派这个人去当省长?”黎元洪有时候会问这么一声。
徐树铮冷冷地答一句:“阁议通过的。”
如果问的是:“这道命令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徐树铮常是不耐烦地说:“大总统别多问了!只管用印就是。”
“黎菩萨”到底不是泥菩萨,像这样的态度,也会觉得愤懑难平。公府秘书长张国淦自觉“护主无方”,坚决求去。继任的是旧进步党改投国民党,属于“韬园系”的丁世峄。
此人性情刚正,徐树铮算是遇见对头了。到职未几,他便拟就一个“府院办事手续”草案,提交阁议。前面理由部分,不客气地指斥段祺瑞与徐树铮,说:“国务会议以前无议事日程,会议以后无报告,发一令总统不知其用意,任一官总统不知其来历。国务总理恒匝月不一晤总统,惟见有秘书长传达于其间,有所询则经阁议内阁负责为对抗。大总统无见无闻,日以坐待用印为尽职。”
在办法中,规定总统可以出席发表意见,但不参加表决。对于用人,总统不同意可以拒绝用印。阁员应随时向总统面商要政。开国务会议,事前应呈议程,事后应送记录。段祺瑞觉得这个草案,如交阁议,等于自掴其颊;不交阁议,径自承认,却又于心不甘。于是由袁世凯一脉心传的“政治病”发作了,请假不视事,专车回天津去观变。
这一着吓不倒黎元洪,更吓不倒丁世峄。既谓之责任内阁,政务废弛,责任即在国务总理;而况按照约法规定,总统有权指定阁员摄阁。因此只有出诸调停之一途。由徐世昌、王士珍分头疏导,最后达成一个折中的协议。丁世峄为黎元洪争回了不少权力。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这回是内阁内讧。两对手方,一个是内务总长孙洪伊,另一个不消说得,是专擅跋扈、不畏清议的徐树铮。
事起于驻粤的护国军李烈钧部,与代理广东督军龙济光的队伍,为了防区发生冲突,段祺瑞下令两军停战,并在国务会议中提出讨论。
哪知阁议中有发言权的阁员尚无表示,没有发言权的徐秘书长却一马当先,主张电令福建、广东、湖南、江西四省出兵,围剿李烈钧的部队。内务总长孙洪伊立即提出相反的意见,认为以调解为宜。大家都赞成他的办法,围剿之议根本不成立。
哪知徐树铮居然自作主张,发了围剿李部的命令。不多几天,争端平息,李烈钧将他所统率的滇军,交给师长张开儒、方声涛,只身离粤;而四省接到围剿的命令,要求发枪、发饷的复电也到了国务院。孙洪伊很不客气地指责徐树铮:“简直荒唐!”两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其实国会正在开议,通过了一个查办福建省省长胡瑞霖的议案,咨请国务院照案执行。这是内务部的职权,如何处理,以及如何答复国会,孙洪伊责有攸归。不道徐树铮老毛病发作,擅自做了处理。孙洪伊大为恼怒,写了封信给段祺瑞,“摔纱帽”不干了。
见此光景,段祺瑞想护短亦办不到,便请内务部次长许世英做和事佬,议定对国会质问的答复,由主管部起草,院会须经阁议通过,秘书长不得擅改,并应由主管部总长副署。孙洪伊十足找回了面子,才肯复职。这是徐、孙交恶的第二回合,徐树铮落了下风。
紧接着是第三回合。内务部裁员,一群被裁人员,借口不合文官任免休职条件,向平政院提出诉讼。平政院是新约法下的产物,段祺瑞既已同意恢复旧约法,应该撤销平政院,而居然听其存在;黎元洪亦不作声,因为平政院长周树模是湖北人,前清翰林出身,不便敲了他的饭碗。再说多这么一个衙门,安插同乡也方便些,何苦要去取消它?
平政院当然也有人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本身并站不住,所以平时不愿多事。但既有人找上门来,不能不管,所以给了孙洪伊一道公文,限期五日,提出答辩。孙洪伊冷笑一声:“简直就是‘养媳妇做媒’,自己还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呢,就敢管人的闲事了?”将平政院的公事批了个“阅”字,置之不理。
他没有想到,那个“养媳妇”有人撑腰,居然就敢“管闲事”,而且是硬出头。缺席裁判内务部败诉,所有裁员命令,一概无效,由院呈请大总统下令执行。
孙洪伊大为光火,驳斥平政院非民主约法所规定的公务机构,根本无由受理行政诉讼,打算呈请大总统将此移付国会解决。这一来纠纷闹大了,如果移付国会解决,结果是可想而知,会作成一个凡非民主约法规定的机关皆属非法组织,应咨请国务院限期裁撤的决议。
对于国会议员中反北洋反段势力的膨胀,徐树铮早就感受到了威胁,所以除了拉拢原就预备跟北洋合作而为进步党化身的研究系要角,如梁启超、汤化龙、林长民等人以外,更想以“团体利益”为名,将“有兵斯有土,有土斯有财”的各省督军,组成实力派的集团,接受段祺瑞的指导,内以巩固本身,外以钳制国会。但他知道张勋连袁世凯都不甚买账,何甘俯首听段祺瑞的号令?所以名义上的领袖,必须归之于辫帅,至于将来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见机行事,自有把握。
偏偏国会议员也不争气,大小派系林立,议论庞杂,莫衷一是,令人厌烦。加以唯利是图,开出口来便知意向所在,亦让人很看不起。因此,张勋在九月二十日召开的第二次徐州会议,论复辟,意见不尽相同;谈反对国会议员,却是众议佥同。
“他娘的,国会议员!”湖北督军王占元的右手拇指、食指,虚虚圈起一个圆形,摇晃着说,“他是议员,俺有银元;拿俺的银元,砸死他娘的国会议员!”
“快人快语!”徐树铮鼓掌笑道,“快人快语!”
对付国会议员的策略,就此产生,用银元去砸;如果不倒,用更有效的办法去“摆平”。
当然,主要的议题是复辟。在原则上,没有一个人会公然反对,因为反对复辟,若非表示赞成共和,便是阻碍清帝复位。在座的人,谁没有做过清朝的官?以清朝官员反对清朝皇帝,不成了叛逆了吗?
但何时复辟,却有不同的意见。奇怪的是最热心复辟的还不是张勋,而是倪嗣冲主张立即展开行动。
“急可不能急。”张勋说道,“时机好像还没有到——”
“绍轩,你错了!”倪嗣冲说,“时机是早就到了。项城刚去世的时候,大家对帝制其实并不反对,打铁趁热,一举推皇上复位,生米煮成熟饭,至今最多对西南出兵而已。现在国会一恢复,黄陂代理总统,要取消已成之局,比三个月前已难得多。不过,徐相国跟芝老都赞成复辟,趁国会根基不稳,事犹可为,再晚可真是不行了。”
听他说得振振有词,没有人能驳得倒他。只有徐树铮,另辟蹊径,想到有个理由可以拦他的兴头。
“复辟不办则已,一办非成不可。如今最大的关键是外交承认的问题。”徐树铮紧接着说,“项城失败最主要的原因是,登极那天,只有伦贝子以清朝大使的资格入贺,连几十年的老朋友、英国公使朱尔典都不捧场。当时我心里就在想:项城危矣!前车不远,这个覆辙决不能蹈。”
“英国没有太大的关系。”倪嗣冲说,“只要日本谈好了就行了。”
“可是要去谈啊!”张勋接口。
这样,复辟实行的时机问题,也谈出了一个结论:先向日本方面试探,如果反应良好,再进一步讨论实行的步骤。至于派谁向日本方面试探,当然是政府的事。徐树铮即席表示,一回北京立即向段祺瑞报告,挑选适当的人到东京去活动。
最后还有一个徐树铮很热心的议题,以这次出席的苏、皖、赣、鄂、直、鲁、奉、吉、黑、闽等十三省的军民长官为基干,组织省区联合会,结成利害一致、休戚相关的同盟。这个提议,没有人反对,但结盟必有盟主,无形中成为十三省的领袖,说起来也是很过瘾的一件事,所以跃跃欲试者,大有人在。
要论资格,自然是冯国璋第一,其次才是张勋。此外有心问鼎领袖一席的,尽管跃跃欲试,多想一想,亦就会知难而退,由想“坐轿子”退而甘为“轿夫”,王占元就是,他拥护冯国璋为盟主。
冯国璋的亲信是江西督军李纯,他比王占元有头脑,悄悄劝王占元不必起劲。因为冯国璋跟广西的陆荣廷有默契,彼此划疆而守,陆荣廷保住两广,冯国璋控制长江上下游的湖北、江西、江苏三省,不必他求。如果冯国璋成为十三省结盟的头脑,在表面上与西南各省便形成了尖锐的对立,足以妨害他跟陆荣廷之间的良好关系。
这一点,徐树铮亦早就看穿了,成竹在胸,只需稍作个别的说服工作,很顺利地将张勋捧了出来,成为省区联合会的召集人——有人管这个组织叫“督军团”,名称比省区联合会来得响亮,很快地流行开了。
[book_title]三
由于有“督军团”的支持,徐树铮劝段祺瑞,对孙洪伊不妨采取严峻的态度。他的说辞是,不管平政院是否合法,总是目前存在,而且是由财政部发经费的一个机关,孙洪伊既为阁员,不该不尊重同为政府机关之一的平政院。现在主张将此问题移付国会解决,尤为开门揖盗,其心可诛。
段祺瑞本觉得孙洪伊一点不讲交情,已有不满之意,经徐树铮的“小扇子”一扇,那一丝不满之意,很快化为熊熊怒火,但以正在补选副总统,且等灰尘落地再说。
不道孙洪伊跟徐树铮已结了不解之仇,跟丁世峄密议,决定联冯倒段。因为孙洪伊是天津人,丁世峄籍隶山东黄县,亦与直隶为近,捧出河间府籍的冯国璋出来,足以增加河北人的声势。
于是在国会中,由韬园系联络反段的益友社,加上黎元洪一系,以及冯国璋本身的力量,结成一股强大的势力,在十月三十日的副总统补选会中,冯国璋以高票当选;其次为陆荣廷;“北洋三杰”中声望远过冯国璋的段祺瑞,仅得七票。
国会秘书处打电话来通知选举结果,徐树铮愣住了,但旋即恢复常态,心里在想:这一下用不着旁人说话,段祺瑞就会驱逐孙洪伊。
果然,段祺瑞决定摘孙洪伊的纱帽。徐树铮关照,拟就一道“大总统令”,缮写既竣,送府盖用大印。
徐树铮派人埋伏在公府中,丁世峄亦有人在国务院,所以公文未到,消息先通。这样的结果,原在意中。研究下来,认为既是“责任内阁”,则国务总理保有组阁的全权,关于阁员的任免,大总统是无法干预的。但处置的方式,不妨表示意见。
由于事先已经仔细考虑好了,所以请求用印的公事一到,丁世峄立刻去见黎元洪,有所陈述。
“是总理要免总长的职,而由大总统出面,等于代人受过。这个程序,大有问题。”
“是啊,我也觉得有问题。”黎元洪问,“你看怎么办?总要替人家留点面子才好。”
“是!别说是民国,哪怕是前清,皇帝要逐大臣,亦须经过一番安排。‘京堂’以上,无‘勒令休致’之理。”
“不错!示意他辞职,也就是了。”
于是,丁世峄将公文原封不动退回,同时亲笔写了一张便条:“奉大总统面谕:‘阁员进退以礼。示意孙总长辞职可也。’敬闻台洽。”署了上下衔,封入信封,带交徐树铮。
这个钉子碰得不算重。徐树铮找了个孙洪伊的好朋友去传话,得到的答复,大出徐树铮的意外。
“他说:‘免职不免职看大总统的意思,无所谓;辞职绝对不干!’”那人拱拱手说,“又铮兄,效劳不周,效劳不周!”说完走了。
原来是丁世峄跟孙洪伊串通好的一出把戏。徐树铮摸透了段祺瑞的脾气,只要据实而陈,就会有预期的反应。
“好!”段祺瑞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他不辞,我辞。”接着吩咐:“套车!”
这天晚上,黎元洪的一班智囊,奉召到公府晚餐。黎元洪喜欢“吃大菜”,用纯银的餐具,非常讲究。到喝咖啡时,他向坐在右首的哈汉章说:“你家知道了吧,段芝泉摔纱帽了。”
这哈汉章是雍正朝征苗名将哈元生之后,是有“世职”的“汉军旗”。庚子拳祸以后,清朝为了练新军,选派武官到日本留学,第一批选的是勋臣子弟,哈汉章即在其列。回国后一直在湖北当差,与黎元洪的关系极深,也是黎元洪的首席智囊。段祺瑞为孙洪伊事件,以辞职为要挟,他自然知道,而且也想好了对策。不过事关机密,不便在餐桌上谈,所以顾而言他。
“大总统好久没有听戏了吧?”
“两个月了。”
“城南游艺园新邀了一批角,有个坤伶姓金的,很不错。几时我做个小东,请大总统赏光。”
“噢,”黎元洪问道,“比鲜灵芝、刘喜奎怎么样?”
鲜灵芝、刘喜奎都是坤角,一年前在北京最享盛名的两座戏院广德楼、三庆园打对台。那时“筹安”之议正热闹,各省劝进的,找路子想做官的,看热闹的,如青蝇之集,八大胡同与前门外大栅栏,出现了空前未有的盛况。当时黎元洪住在袁世凯所赠、位于东厂胡同、原为荣禄旧居的华厦,不过监视甚严。黎元洪为表示并无异志,间或微服出游,照例先听戏,后下馆子,听过几回同是黄陂杰出人物的谭鑫培,也曾去捧过鲜灵芝、刘喜奎的场,所以这时提出这两个人,要哈汉章作个比较。
“论艺,各有所长;论色,要看大总统是怎么个看法。”哈汉章答说,“鲜灵芝、刘喜奎,人间尤物,但总不免风尘气;这姓金的,天然风韵,以气度胜。”
“好吧!几时到城南游艺园去听听。”
“这不大合适吧!”另有个黎元洪的亲信金永炎说,“以大总统如今的身份,出现在市井混杂之处,似乎有伤体制。”
“是的。”哈汉章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让她出个堂会,甚至不必到公府,就在舍间唱,请大总统光降顾曲。”
“堂会跟戏院的味道不一样。”黎元洪忽若有所思地说,“想想还是那个时候有意思。”
“哪个时候?”
“喏,不就是袁老大没有添兵,行动比较自由的时候。”
“大总统还觉得那时候有意思?”外号“麻哥”的刘成禺说,“大家‘狗头’不曾落地,真是万幸。”
在座诸人,大都经历过这场惊险,于是谈了开来。原来当蔡锷起兵时,刘成禺等人跟黎元洪的中文秘书瞿瀛、英文秘书郭泰祺密商,打算将黎元洪秘密移出北京,到西南或者上海,依照约法,摄行大总统职务,主持讨袁。此事的策动者是汪彭年,他跟郭泰祺通过日本东方通信社驻华公社社长井上的关系,与日本公使小幡作了一次秘密会晤,提出他们的计划,问小幡是否可予以助力。
“可以。不过,这个消息,绝对不能让英国人知道,否则,一定失败。”
“是的。”郭泰祺答说,“以朱尔典与袁的关系,表面不赞成帝制,暗中是赞成的。”
“我先跟美国公使谈一谈。请你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会晤,消息非常好。美国公使深表赞成,愿意合作。接着小幡谈了秘密移送黎元洪出京的计划。
“我本来卸任回国,船期已经定了,为这件事我可以在正金银行多住一个星期,亲自陪黎副总统出京。”小幡又说,“我们坐美国公使馆海军陆战队换防的专车,绝对妥当。”
到了天津,自然是坐美国运输舰,直航上海,这一路的安全,绝无问题。问题在于由东厂胡同到东交民巷使馆区这一段,如何能够平平安安地通过。
“这一段路程,要你们自己负责了。”小幡答说,“我一出面,反而引人注目。”
这是初步的结果,但已相当具体,可以跟黎元洪谈了。由于日本、美国的公使有此友好表示,可以想象得到,在上海一露面,两国政府会发表支持的声明,这远比“洪宪皇帝”登基,只有“清国大使”溥伦一人觐贺,在声势上是强得太多了。
因此,黎元洪欣然同意。郭泰祺一面秘密通知云南的唐继尧、广西的陆荣廷,希望到时候响应;一方面会同汪彭年,仍旧要找井上去商量,如何由东厂胡同安然到达东交民巷。
经过仔细研究,设计出来一个看起来很妥当的办法。黎元洪的副官刘钟秀,住在黎家后面,背靠背仅一墙之隔。刘家前面,则是一条冷僻的小胡同。到了出走那天,打通黎、刘两家的墙壁,黎元洪易服钻墙,然后打电话给日本人办的同仁医院,说刘钟秀出了急病,请派救护车来接。救护车是预先联络好的,将黎元洪用担架抬上车,直驶东交民巷,会合美、日两国公使,一起出京。
计划既定,刘钟秀陆续将家人遣走,定在星期日夜半,也就是星期一凌晨两点钟,开始行动。哪知到了星期六下午六点钟,情况突变,郭泰祺神色仓皇地奔到他们设在宣武门外南横街的机关,一见留守的刘成禺,便即说道:“不得了,不得了!刘麻哥,快走!”
“少安毋躁。”刘成禺倒很沉着,“先把话说明白来。”
“瞿干卿让我来告诉各位,袁老大送了黎本危两万大洋的珍珠,消息已经泄漏。现在东厂胡同,军警密布。”郭泰祺又说,“听说是胡朝栋向杨杏城告的密。”
刘成禺想了一下说:“就是抓人,一定也在晚上。现在分头办理,我仍旧在这里留守联络,你去看副总统,切切实实问清楚,有没有把同谋的名字告诉人家?”
郭泰祺应诺着,转身就走。到了东厂胡同,果然满目缇骑,不由得使人自“东厂”想到明朝的魏忠贤,捉人的“白靴校尉”,行刑开刀的“驾帖”。不过一进了大门,却是平静如常,黎元洪在书房里,好整以暇地在看《三国演义》。
“副总统!”
声音很大,让黎元洪微吃一惊,脱口将《三国演义》上的一句对白说了出来:“何事惊慌?”
“副总统跟二太太、胡朝栋说了出走的计划没有?有没有提到我们的名字?如果说过,让我们快走,不然,狗头都要落地。”郭泰祺又说,“请发天良,不要说一个字假话。”
由于最后两句话说得很不客气,黎元洪便也板着脸回答:“我可以对天地父母发誓,没有说过出走计划,亦没有提过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只说意思想离京而已,包你们狗头不会落地。”
“那好!”郭泰祺松了一口气。
黎元洪却气上来了,“我是副总统,叫我易服钻洞,岂不失了体统?”他冷笑着又说,“你们如果害怕,最好能变只白鹤,飞回武昌黄鹤楼好了。”
“白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副总统。我们也舍不得你啊!”郭泰祺笑着走了。
回到南横街的“机关”,与谋诸人都已到齐,郭泰祺将黎元洪的话,照样转述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黎元洪唯一的长处就是憨厚,他包大家“狗头不会落地”,就一定不要紧了。不过,还有件事必得马上去办。
“副总统改了主意,要通知人家才是。”
汪彭年所说的“人家”,是指井上与小幡。于是仍由郭泰祺伴同汪彭年去看井上,由井上陪着去见小幡。
听完陈述,小幡脸色铁青,“好了!你们请吧!”他说,“我从今以后,再不跟中国人共事了。”
汪彭年、郭泰祺心里都很难过,只有连连道歉。回到南横街,刘钟秀也来了,同时带来了一个内幕消息:情势何以突变的缘故。
原来黎元洪的“二太太”黎本危,本是汉口的黑牌红妓。黎元洪的太太长斋念佛,诸事不问,黎本危操纵内外,招权纳贿,成了黎元洪的一大弱点。
黎本危有个手帕交,嫁的是湖北外交交涉员胡朝栋。帝制议起,黎元洪从武昌带进京的亲信,分成两派,一派反对帝制,就是怕“狗头落地”的那班人;一派赞成帝制,以善拟痛哭流涕的通电而闻名的饶汉祥为首,胡朝栋尤其热衷,走杨士琦的门路,得以巴结袁克定。反对帝制的人,都知道他是袁克定的奸细,所以敬鬼神而远之,防他防得像贼那样。
谁知百密一疏,疏忽了胡朝栋的妻子,就住在黎家,是黎本危的“清客”。袁克定通过这一重关系,以两万元的珍珠买通了黎本危,窥探黎元洪的意向。东厂胡同的监视,一度放松,就因为辗转从黎本危口中得知,黎元洪并无异志的缘故。
不道黎元洪在出走的计划将实行的前两天,告诉黎本危说:“我要走了。”
黎本危立即问说:“到哪里?”
黎元洪摇头不答,经不住爱姬一再迫问,才答了句:“将来派人来接你。”
黎本危一半假,一半真——怕黎元洪一走,袁克定放不过她,下令逮捕,受牢狱之灾,因而号啕大哭,要黎元洪带她一起走,不然宁愿此刻就死在他面前。
黎元洪的英雄气,本就不壮,这一来更觉气短,无可奈何地说一声:“好了,好了,我不走就是。”
黎本危还怕他口是心非,暗中关照胡朝栋到杨士琦那里去告警,结果来了个东厂胡同逐部戒严。此日回溯当时的情形,黎元洪还自诩定力。
“也亏得我主意拿得定,不然项城一去世,我怎么就顺顺利利地补了他的位子呢?”
但是,这个位子有段祺瑞与徐树铮在,就像曹操、华歆之与汉献帝,不会坐得稳当。因此这天晚上由餐厅到书房,与人密谈时,哈汉章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建议。
“如果‘歪鼻子’要辞,大总统就准他辞好了。怕什么?”
谁是“歪鼻子”?黎元洪先是一愣,随后才想起来,这是袁世凯那班少不更事的幼子为段祺瑞所题的外号,接着使劲摇头:“那会出事!”
“风波是会有的,不过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莫非他还敢举兵造反?”
“我是怕没有人能接替他。”
“大总统是说谁来组阁?有人、有人!”
哈汉章认为不妨与研究系合作,让汤化龙来组阁,梁启超当然要罗致在内。另一方面,由韬园系联络冯国璋,梁启超疏通西南,局势可以很快地稳定下来。
“难得缠,难得缠!”黎元洪打着湖北腔说,坚决拒绝。
乘机去段是哈汉章的上策,既不见用,只好再陈中策,请徐世昌来京调停。
“这个办法比较妥当。”黎元洪问道,“你看,派谁去请他?”
徐世昌自从洹上送葬以后,“归隐”于河南辉县,筑了一所别墅,名为“水竹邨”。不管他是不是做作,但表面看来,是绚烂之后,归于平淡,不愿再沾惹九陌红尘的模样。因此不是交情深厚,有特殊渊源的人,恐怕还请不动他。
斟酌再三,大家认为最理想的,莫如“北洋三杰”之首,而赋性比较恬淡的王士珍。商量既定,由黎元洪下了帖子,请王士珍赴宴,以西餐相饷。
王士珍字聘卿,北洋军人都称他“聘老”,黎元洪是后辈,亦照此称呼。“聘老,”他说,“芝泉跟我闹脾气,我很为难。我想请聘老劝劝他,把辞职书收了回去。”
“大总统明鉴,”王士珍很客气地说,“不是我敢驳回,芝泉的脾气,大总统是知道的,只怕越劝越僵,反为不美。”
“这就难了!以你跟芝泉的交情,尚且如此,更有谁的话是他能够听的呢?”
“除非徐相国。”
“那就只好恳请徐相国出山来调停了。不过聘老,恐怕非劳你的驾不行。”黎元洪又说,“为了北洋团体,请聘老务必辛苦一趟。”
提到“团体”,王士珍义不容辞,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黎元洪特备一份花色繁多的重礼,由交通部特饬平汉路局备妥一列花车,载着王士珍南下,由河南新乡转道辉县去请“东海相国”,进京调处府院之争。
这是袁世凯死后,徐世昌的声望升至北方第一位的鲜明象征。他很了解,如果长此归隐,对于调处一事,不妨听其自然,双方肯让步,固然很好,若是各走极端,无从化解,亦不妨浩然还山。但若还有用世之志,那么此生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才能无损威望。
这样就必须慎之又慎。先跟王士珍促膝深谈了好几次,又跟京津的亲信旧部,电信往还,了解黎、段双方都觉得下不了台,很希望有人转圜的意愿,认为确有把握,方于十一月十六日,专车进京。
到京那天,前门车站冠盖云集,盛况空前。段祺瑞率领阁员,列队欢迎。黎元洪因为体制所关,不便亲临,特派秘书长丁世峄携带“黎元洪”的大红名片作代表。花车一停,首先上车,先道劳,后致谢,面邀徐世昌在西苑下榻。
这时段祺瑞亦已上了花车,有丁世峄在,不便多说什么。及至下车,记者一拥而上,徐世昌事先已备好了书面谈话,由随从分发,声明进京宗旨:不受职,亦不受任何政治名义,专任调停。调停就绪,即还乡里。
“菊老,”段祺瑞说道,“公馆备好了,请上车吧!”
“芝泉,”徐世昌答说,“我算是黎代总统的客人,礼貌上不能不听他安排。反正住在哪里都一样,你就不必费心了。”
段祺瑞当然也知道,做客的道理应该如此,不过不能不尽自己的礼。如今听徐世昌这么说,也就无所谓地让丁世峄将贵宾接至总统府。
“菊老,菊老,”黎元洪在居仁堂外,降阶相迎,一见面便说,“怎么迟到今天才光临,盼望久了。”
“实在是有些琐务分不开身。”徐世昌驻足四顾,似乎要找出这里与袁世凯在日有何异样似的。
总统府的高级官员,以及黎元洪的亲信,早就在站班了,徐世昌少不得略作周旋。然后拥入大客厅,略道旅途情形,随即转入正题。
“菊老,”黎元洪说,“我要请你评评理。芝泉对孙部长有意见,要换掉他,我亦是同意的。不过,何必弄得大家面子不好看?免职也好,辞职也好,总归是一回事。”
“我听说孙部长表示辞职不干,除非免职。有这话吗?”
“那是孙部长听说芝泉一定要免他的职,负气的话。”
“原都是意气用事。岂不闻相忍为国?都是身居高位的人,如此不顾大局,试问于心安否?”
这几句教训,语气中将黎元洪也包括在内,但义正词严,不能不连声称是。
其时应邀赴宴的宾客已陆续到达,每人上前寒暄个两三句,便去了个把钟头。窗外暮色已垂,大厅中灯火璀璨,侍从鹄立,宴会可以开始了。
黎元洪平时喜欢以西餐宴客,这天更要用西餐,因为主人居中而坐,不失身份。这天是盛大欢宴,特地调了外交部的厨子来主持,外交部的厨子又邀了六国饭店的厨子来帮忙,算是黎元洪正位以来,第一次的盛会。
入席以后,黎元洪的右首是徐世昌,左首是段祺瑞。上了冷盘与汤,黎元洪向徐世昌说道:“是不是请菊老给大家讲几句话?”
徐世昌点点头。全场的视线立刻集中,正在喝汤的也放下了银匙,厅中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了。
“这一次我承黎大总统相邀,到京来调停府院纠纷。大凡纠纷之起,一定不能归咎于某一方,我希望黎大总统跟段总理,先能虚衷自问,承认自己有不对的地方。”
等他的声音停了下来,大家便都去看紧挨着坐的黎元洪与段祺瑞,两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黎大总统左右非人,段总理自信太过。循此不改,必致病国。”徐世昌左顾问道,“两位以为我的话,是不是太率直了?”
“请菊老来,正是要听菊老的老实话。”黎元洪表示受教。
“芝泉,你呢?”
“菊老是好话。”段祺瑞答说。
“如今府院之争,起于双方的幕僚长。又铮年轻,勇于任事,可惜不中绳墨,要替我切切实实改!”
“是!”徐树铮站起身来,皮鞋跟碰得极响。
“佛言呢?也不可以存成见,以为又铮霸道,凡事有理无理,都采取对抗的态度。佛言,不知道你肯不肯听我的劝?”
徐树铮表现了那样恭顺的态度,丁世峄当然不能落后,从座位站起,哈着腰说:“谨受教!”
接下来,便批评北洋军人,一个个有褒有贬,曹锟、段芝贵、靳云鹏之流,自然只有唯唯称是。
这顿饭吃得大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饭罢客散,段祺瑞已得到通知,请他留下来,徐世昌预备当天晚上进行调停工作。
在小客厅中,只有徐、黎、段三人密谈。府院之争的焦点在孙洪伊。徐世昌提出一个顾到双方面子的折中办法,将孙洪伊调闲,改任农会总长,徐树铮让出秘书长,专任陆军总长。
黎元洪对此安排,表示满意。段祺瑞觉得有些委屈,不过他是听了徐树铮的话来的:“不管菊老说什么,都答应下来,不能扫他的面子。有话事后再说。菊老还能膀子往外弯吗?”因此,段祺瑞表示,尊重徐世昌的决定。
这在表面上算是圆满解决了。偌大一场纠纷,不想三言五语,便已化解,黎元洪觉得面子很足,十分高兴。但徐世昌心里有数,等到跟段祺瑞单独见了面,一定还有别的话要说。此时认为解决,言之甚早。
因此,他预留余地,问黎元洪说:“事缓则圆,今天虽已有了结论,考虑尚欠周详,咱们各人搁在心里,暂不宣布,如果发现什么窒碍,还来得及改正。如果考虑下来,觉得很妥当,仍照原议,也让大家知道,咱们是慎重将事,并非草草了事,岂不是更好?”
“菊老说得是!”黎元洪说,“不过也不宜拖得太久,是不是要定一个限期?”
“以二十四小时为限好了。明天晚上九点钟,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后天正式发布命令。”
“芝泉,”黎元洪的神态很亲切了,“你看如何?就照菊老的意思办吧!”
“是。就这么办。”段祺瑞转脸说道,“菊老今天累了,请早点休息,明天中午,北洋同人想公请菊老吃顿饭,请菊老给大家讲几句话。”
“可以。”
“那么明天上午十一点派车来接。”
“早一点好了。”徐世昌说,“明天上午我想去看看几个老朋友。”
“那,明天一早,我就派人过来侍候。”段祺瑞回脸来又说,“明天中午,不知道大总统能不能赏光?”
“谢谢啰!你们北洋团体的恳亲会,夹我一个外人算什么?”
宴会设在段祺瑞的私邸,一共只有一桌人,主客以外,都是北洋要角,但关起门来密谈的,只有段祺瑞、王士珍与徐世昌三人。
“姓孙的居心险恶,华甫已受了他的蛊惑。本来同是北洋,大家都是项城跟菊老熏陶出来的,将来谁来主持局面,都是一样的。不过,姓孙的另有阴谋,极力替华甫在拉拢西南方面。这就太对不起死者了。”
华甫是冯国璋的号。徐世昌本来因为他在袁世凯称帝时所表现的态度,有自外于北洋的模样,颇表不满;如今听他跟西南方面有关系,益觉可恶。尤其是段祺瑞那句“太对不起死者”,颇能打动徐世昌,袁世凯就是因为西南跟他作对,方始送了老命。冯国璋现在居然与敌为友,这简直是叛逆的行径!
不过,这件事出入很大,他不能不慎重,便即问道:“华甫跟西南勾结,有没有证据呢?”
“选举副总统的结果,就是证据。华甫的票最多,其次是陆干卿,未来的安排是,冯正陆副,趋势很清楚的。”
“谁来安排?”
“还不是姓孙的。”段祺瑞又说,“北洋团体迟早毁在此人手里。”
“可恶!”徐世昌沉吟了一会儿说,“去此人本来不难,不过我的处境比较为难。”
“菊老有什么为难,尽管说,大伙儿来想办法。”王士珍说,“北洋团体,决不能因为项城去世而散掉。”
这意味着只要徐世昌是为了北洋,大家愿为他分忧分劳,也就是隐隐奉之为北洋领袖之意。这在徐世昌,当然是值得安慰的一件事,同时也觉得应该负起驱除“北洋之敌”的责任来。转念及此,原来尚在考虑的一个念头,立即变成决定要达成的目标了。
话仍旧要归结到处境上,“我是应邀来做调人的,未便过于左右袒。孙伯兰,”孙洪伊字伯兰,“他,我可以请黄陂下免职令,不过,另一方面也应该有个差不多的表示,外头才不会说闲话。”
“这是又铮的问题。”王士珍问,“芝泉是怎么个意思,请当着菊老说一句。”
“好办!我让他辞职好了。”
徐世昌点点头。“我也赞成又铮辞职。”他说,“好些是非是他惹出来的。”
“不过又铮虽然辞职,继任人选,还是得好好研究。如果再起摩擦,请菊老来做二次调停,就没有意思了。”
“当然。只要黄陂不掣肘,我绝没有跟他为难的意思。又铮走了,谁来接他,我毫无意见,菊老跟聘卿如果有人,不妨提出来。”
“如今目标既是孙伯兰这一系,那么黄陂这方面的人宜乎拉拢。”徐世昌紧接着又说,“我听说张乾若虽然不安于位,大体上还能顾到双方的立场。芝泉,你索性卖个交情给黄陂,跟他要张乾若。”
“菊老这一着很高,我完全同意。”段祺瑞说,“现在要研究进行的步骤了。”
当下决定,分头进行,一方面由徐世昌跟黎元洪去谈孙、徐并去的办法,一方面由段祺瑞征得张国淦的同意后,再向黎元洪正式提出。
于是这天晚上,到了所谓“二十四小时限期”的九点钟,黎元洪来访徐世昌,探询考虑结果,徐世昌表示,孙洪伊调农商,徐树铮由秘书长调任原由段祺瑞自兼的陆军总长,两人仍在内阁。阁议中,秘书长无发言权,徐树铮多少还有点顾忌;如果一调陆长,虽然职掌跟农商部绝少关联,但阁员在阁议中,对任何问题皆可发言,那一来冲突反倒更厉害了。
“我承大总统不弃,让我来做调人,总要筹个长治久安之计,才是道理。一时苟安,留下后患,这种事,我是决不做的。”
“不错,不错!菊老顾虑得很周到。想来长治久安之策,一定也是胸有成竹了。”
“徐又铮好事,我已经劝芝泉,不必留他在内阁。可是徐去孙留,又怎么说呢?”
“原是劝孙伯兰辞职,再劝他一劝。”
“如果他坚持原来的立场呢?免职可,辞职则不可!大总统又如之奈何?”
“那就免他的职。请芝泉送‘府稿’来,我画‘行’就是。”
“好!就这么说。”
接着谈起谁来接替徐树铮。徐世昌料想张国淦绝无不愿之理,也就将内定的人选公开了。黎元洪对这一点非常满意,认为徐世昌确是助他在设法谋长治久安,因而唯命是从,在第二天就发布了将孙洪伊免职,及准徐树铮辞职的命令。
这个变化,震撼了北京的政治圈。为徐世昌始料所不及的是,为他凭空增添了几许声望,因为大家认为这一处置是“各打手心二十板”,正是“东海相国”能使黎、段俯首听命的明证。
在韬园派,尤其是孙洪伊,对徐世昌自然恨之入骨。但徐世昌是在野之身,对他无可如何,报复的对象,唯有施之于权力所及的内阁。孙洪伊集合了本系的力量,拉拢亲冯国璋或反段祺瑞的派系,结成一条专门杯葛内阁的阵线,以致出缺的内务总长,始终补不上人。内阁请求行使同意权,提一个否决一个。到最后,不得不以教育总长范源濂暂代。
这些纠纷,与徐世昌无关,他的调停任务已经终了,为实践自己的诺言,向居停告辞,遄返辉县。但北洋不放他;黎元洪更不放他,怕北洋还会捣乱,便可就近将他搬出来作挡箭牌。
商恳再三,出京还是要出京,不过移住天津。在他动身离京的第二天,“小朝廷”的内务大臣世续也到了天津。
“大哥,”世续开门见山地问说,“请皇上复位这件大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这又何消问得?”
“是的。我也知道大哥一片赤忱,都在皇上身上。不过,事机急迫,再不着手,就要落在人家后面了。”
徐世昌心里清楚,这“人家”就是指张勋,当即问道:“怎么?绍轩那方面有什么消息?”
“绍轩派万公雨来跟我说,日本方面已经同意了,要我赶快预备,机会一到,立刻动手。”世续紧接着又说,“张绍轩到底是武人,资望也不够,由他来发动,号召得动或不动,大成疑问。”
“噢,”徐世昌很沉着地问,“他说日本方面已经同意,证据呢?”
“据万公雨说,日本参谋本部次官田中义一在徐州,跟张绍轩见过面,当面表示过的。”
“这看来倒不假。”徐世昌说,“能不能找万公来谈一谈?”
于是世续随即挂了北京的长途电话,派他“内务府”的司官,到北京饭店找到张勋的参谋长万绳栻——万公雨,立即陪着到天津来。
据万绳栻说,日本完全赞同复辟,只要溥仪一宣布复位,日本立刻就会承认。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徐世昌听来,是有漏洞的。
最明显的一点是,日本军部支持中国的任何人或任何团体做政治活动,通常是用军火或金钱,不会涉及承认问题,因为承认一个新国家或新政权,是外务省的事。
等万绳栻辞去以后,徐世昌将他的疑问率直为世续细道,世续立刻便有明白的回答,他说:“大哥说得不错,外交承认,不干军人的事。不过,田中义一说,只要军部表示承认哪一方面,他们的外务省自然会跟着军部走。”
“那就是了。”徐世昌依然从容不迫,“不过,事情是要越稳当越好,不能操之过急,项城的前车可鉴。请你回去跟王爷说,这件事,我马上就会进行。不过如何进行,一时还说不上来,我得找人商量。反正一个字:‘稳’。总是朝稳当的路子上去走。”
“是,是!”世续连连点头,“只要稳当,有利无害,陈师傅一定也赞成的。”
陈师傅是指陈宝琛,他字伯潜,别号弢庵。徐世昌便问:“这件事陈弢庵知道不知道?”
“还不知道。”
“暂时先别跟他提。”
“我明白。”世续又问,“据张绍轩说,徐州会议,十三省督军都签了名,赞成复辟。这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也听见这话。不过,”徐世昌略微沉吟了一下,喊着世续的别号,低声说道,“伯轩,我跟你老实说吧,绍轩人缘也不见得怎么好。北洋一系的人,未见得个个听他的。”
“督军团”中,自以北洋为重镇,北洋军人不听张勋的话,听谁的呢?言外之意,非常明白,徐世昌是暗示唯有他才是北洋的领袖。
“是啊!”世续心里雪亮,“像这一次黎、段之争,若非大哥进京,谁也调停不下来。”
徐世昌矜持地微笑着,送走世续,随即派人打听,知道田中义一已由徐州到了北京,即将正在天津闲住的曹汝霖约了来,把世续来访的经过都告诉了他,拜托他一件事,请他进京去看田中义一,当面问一问,他是不是跟张勋说过那些话。
“润田,”他说,“张绍轩言大而夸,我实在不大相信。不过,日本方面的态度,确是很要紧。我想请你费心,跟田中好好谈一谈。不光是他对张绍轩的态度,还要知道他对这件事的态度。”
曹汝霖点点头,默喻于心,所谓“这件事”是指复辟,这与对张勋是否支持,应该是两回事。徐世昌认为必须基本上日本赞成复辟,方有可为。至于对张勋的态度,亦可分两方面来说:一方面是对张勋个人的支持,不论他干什么,都愿意加以援助;一方面是因为张勋搞复辟始予以支持,这当然也是不同的。
于是曹汝霖悄悄进京,一下车便到日本公使馆,告诉专门负责接待中国重要访客的书记官山本,他想要见面的,不是公使,而是田中参谋次官。
“田中次官,恰好出去了。”山本问说,“曹先生要不要看公使?”
曹汝霖因为不明了田中与张勋的谈话,是否已告诉了他们的公使林权助,见了面不便贸然探问;而林权助问起来意,亦很难回答,因而起身说道:“不必麻烦林公使了,我先回舍间。等田中次官回馆,请他给我一个电话。”
说完,留下一张名片,扬长而去。哪知刚要上汽车,山本追了出来,说林权助请曹汝霖暂且留步,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谈。
于是曹汝霖去而复回,在公使办公室刚刚坐定,林权助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曹先生是不是为了田中次官与徐州张将军的事而来的?”
既然林权助已经猜到,也就不必再瞒。曹汝霖答一声:“正是!我是受徐老先生的委托,想来了解此事的究竟。”
“田中次官现在赴约去了。我以公使资格代表他答复,请你转告徐老先生,日本决不赞成张将军复辟。外间有田中次官在徐州跟张将军会晤,支持他复辟的谣言。田中次官怕引起误会,今天已派小村通译官,专程到徐州,向张将军说明,澄清谣言。曹先生不妨就拿我这番话,回复徐老先生。”
林权助说这些话时,神态非常严肃。曹汝霖是跟他们打惯了交道的,察言观色,看出了底蕴。田中跟张勋之间,必有文章。但林权助站在日本政府立场,怕田中与张勋私人间的协议会引起外交纠纷,特别是怕英国提出质问,所以派小村通译官到徐州去解释“误会”。
当下不再多说,告辞而归。由于这不是很紧急的事,曹汝霖决定在北京陪陪白发双亲,多住几天,再回天津去向徐世昌复命。不道有天傍晚,段祺瑞的副官打电话给曹汝霖,说“总理请曹‘总长’过来谈谈”。
“你怎么把张绍轩给得罪了!此人不可理喻,润田兄,请你不可大意。”
看段祺瑞是相当诚恳的警告,曹汝霖大为诧异。“我跟张绍轩河水不犯井水,”他说,“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干什么?”
“你没有在林权助那里说他什么?”
“没有啊!我是东海派我去问田中——”曹汝霖将日本使馆之行的经过,据实告诉了段祺瑞。
“原来张绍轩误会了!”
段祺瑞说,他接到的报告是:张勋在接见了小村通译官以后,对人表示:“田中明明赞成复辟,曹润田竟到林权助那里去捣鬼,想破坏我的大计。这小子可恶极了,我非揍他不可!”
“这不是冤哉枉也的事!”曹汝霖说,“总理既然已经了解真相,请替我解释。”
“张绍轩的事很难办,尤其是复辟这件事,我更不便有所表示。反正是菊老托你的,他应该替你化解。至于张绍轩动武,我想还不至于,有我在这里,他也不敢放肆。就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中,给你来个难堪,那倒不可不防。”
“这倒没有关系。反正我跟他见面的机会,微而又微。”曹汝霖预备告辞了,“多承总理关照,谢谢,谢谢!”
“小事,小事!润田兄,我留你便饭,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跟你好好讨教。”
偌大饭厅中,只得宾主二人。段祺瑞自奉颇为俭约,而且念经吃素,款客是一个火腿炖肥鸡的一品锅。宾主二人,荤素各适,边饮边谈,很快地谈到了段祺瑞的“重要问题”。
“润田兄,你看参战问题,有什么意见?”
所谓“参战问题”,是指中国参加欧战。段祺瑞对此事非常热心,因为欧战发生已经三年,德国的败象毕露,及时参加协约国方面,对德宣战,将来可以参加和会,分享胜利果实。但反对的亦很多,黎元洪即不赞成,主张严守中立。外交总长伍廷芳,则是折中派,主张对德绝交,不主张参战。国会议员,对此事亦是意见分歧,而且还夹杂着意气,将问题搞得越来越复杂了。
为了研究参战的利害得失,段祺瑞还特设了一个外交委员会,专司其事,由在袁世凯快垮台时辞职的外交总长陆征祥担任会长,曹汝霖亦是委员之一。在这个委员会中,大都是赞成参战的,而且还做成了一份“议决书”,提供政府参考。
因此,曹汝霖答说:“我的意见,都说在议决书里面了。我以为绝交而不参战,将来协约国胜利了,中国仍旧得不到好处。”
“阁员大部分不主张参战,是受了黄陂跟国会的影响。我奇怪的是伍秩庸是老外交家,经验丰富,何以他亦看不出其中的道理,不主张参战?”
“伍秩庸恐怕是受了美国的影响。”曹汝霖答说,“美国在传统上,不先挑战的,但美国实际上倾全力援助英国,我看迟早亦会参战。”
“又铮亦不主张加入,他以为德国兵强械利,绝不会败,中国应该慎重观望。”
好大喜功、喜出奇计的徐树铮居然亦不主张参战,这却是颇出曹汝霖意外的。不过,曹汝霖认为徐树铮的看法并不正确,当即为段祺瑞作了一番交战双方国力的分析。
他说,现代战争不是单靠兵力,还要配合国力。德国国力可敌英国,但美国一加入,德国的力量就差得太远了。而况英国的海军,不可轻视,德国如不能渡过英伦海峡,英国守住本土,长期坚持,有美国的不断援助,虽有消耗,得以补充,这对德国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接着,曹汝霖不脱亲日派的本色,以日本加入协约国为论证的基础,说日本对于国际情势,颇有研究,若非看出德国必将战败,不会贸然参战。
“日本在协约国胜了以后,在和会的发言权,自然更大。可是,”段祺瑞问说,“总不能在和会中侵犯中国的利益吧?”
“总理指的是哪方面?”
“譬如青岛的问题。”
“提起青岛,中国更应该参战。胶州湾租借可以在德国战败后收回。否则,日本要求继承德国在华利益,是件很麻烦的事。”
“对!”段祺瑞神情矍然,但很快地又转为忧虑,“南北分立,对德问题意见不一,内部尚且不团结,何能一致对外。”
“我的看法不然。参战以后,民气一振,或者反可借此团结一致,亦未可知。”曹汝霖又说,“像美国,平时尽管党争甚烈,但遇到国际上重大事件,政府作了决定,反对党是一定支持的。”
“人家是美国;我们是有三个人在一起,就要分成两派的中国。”段祺瑞苦笑着说。
“总理不要气馁!”曹汝霖依旧替他打气,“外交政策是政府的事,应该由总理负责进行,大总统不应该干涉。至于国会方面,像这样的事,不牵涉到个人的权势进退,总比较好解决。”
段祺瑞深深点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你的见解很高明,不过参战军尚未练成,以何参战?大成问题。”
“这也没有大关系,用物资支援,亦是一样的。况且华工去了将近十万,虽不是正式派遣,总是华工,好当工兵运用,就是参战的资本。”
“你说得对!吾意已决。”段祺瑞的语气非常坚定,“润田,一旦参战,不能不先筹必要的费用。这方面,将来还要请你多费心。”
“总理的意思是,”曹汝霖很谨慎地试探,“要向日本借款?”
“是的。我想请你现在就作一试探。”
“现在还不是时候。”曹汝霖意味深长地说,“现在的对日外交,似乎以谈复辟为主,我劝总理静以观变。”
“说得不错。我现在全力进行对德宣战这件事。”
[book_title]四
回到天津,首先要办的事,当然是去看徐世昌。林权助的话,曹汝霖早在长途电话中已经转达,不过语焉不详。此时当面作了详细报告以后,还要谈到一件事,就是张勋要“揍”他。
“你去见林公使是我的意思。绍轩到了天津,一定会来看我,我跟他说好了。”徐世昌接着又说,“润田,不知道你最近忙不忙,我想请你到日本去一趟。”
曹汝霖很快地想到了,到日本去的任务,跟去看林权助的目的是一样的。稍作考虑,决定拒绝。
“忙倒不忙。不过,菊老,现在张绍轩对我误会很深,我再到日本去一趟,更惹他猜疑。于公于私,都没有什么好处。”
“这话倒也是真话。好吧,我另外托人好了。”
原来徐世昌知道复辟一事,在日本政府方面,外务省与军部有很大的歧见。从这次林权助的态度来看,光是军部赞成复辟,并无多大用处,必须外务省亦表支持,方能进行,因此要找一个与日本外交界关系密切的人去作试探。曹汝霖敬谢不敏,就只有找陆宗舆了。
陆宗舆字闰生,浙江海宁人,当过驻日公使,在前清,曾任东三省盐务局总办。那时的东三省总督就是徐世昌,所以陆宗舆亦算徐的旧部,请来一谈,自然一诺不辞。
陆宗舆现在的衔头是:大总统府财政顾问,所以去日本的表面原因,是为交通银行接洽借款,事实上携着一份密件——徐世昌亲自所拟复辟条件。
“闰生,你到上海去等船,在徐州停一停,把这个条件跟张绍轩谈一谈,听听他的意见,酌量修改一下。”徐世昌又说,“第二条是不能改的。”
“是!我明白。”
启程之前,自然先要打电报通知张勋。由于此去是去活动复辟,张勋非常高兴,特派参谋长万绳栻、秘书长胡嗣瑗,双双到车站欢迎。接至张公馆,天色已暮,一席盛筵,早就预备在那里了。
当下,欢然道故,相偕入席。张勋在主位相陪,频频劝酒,尽欢而散。陆宗舆已颇有酒意,送入宾馆,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张勋请陆宗舆吃徐州的名物“糁”。夜中宾主共计四人,张、陆以外,便是辫帅的左辅右弼,参秘两长。在这个场合,自不妨谈正事了。
“绍帅,有个文件,是菊老亲自拟的,请你过目。”
张勋接到手中,随即喊副官:“把眼镜拿来!”
戴上老花墨镜,将文件在桌上铺平,张勋用手指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复辟条件凡四款:一、拥戴大清国宣统皇帝复辟。二、设辅政王一员,代皇帝执掌政权,以曾官大学士、军机大臣,资格最高之汉人充之。”
念到这里,张勋的脸色不好看了,但犹未发作,只看了陆宗舆一眼,继续往下念:
“三、辅政王由皇帝敕任,任期十年,得连任。”念到此处,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才抬眼问道,“菊老有几位小姐?”
“两位。”万绳栻答说。
“大的多大?小的多大?”
“大小姐出阁了;二小姐庶出,还小得很呢!”
“怪不得了!”张勋看着陆宗舆说,“我看菊老将来不但封王,还要兼一个公爵:承恩公。”
陆宗舆愕然不知所对,万绳栻与胡嗣瑗亦觉得出语离奇。及至张勋把那通文件倒过来,往外一推,看清楚了,方知是挖苦徐世昌。
原来第四个条件是:“皇后聘汉大臣之女充之。”所以张勋要问徐世昌有几个女儿。听说他庶出的幼女,年岁与溥仪相当,则不问可知,刊此一条是为自己留后步。照清朝的定制,皇后的父亲例封“承恩公”。张勋虽是老粗,也知道这个规矩,特为幽了徐世昌一默。
再下去话就更不好听了,“照这个条件,复辟不过成全徐某一个人的功名富贵而已!”他说,“对清室有什么好处?”
“绍帅!绍帅!”陆宗舆不胜惶恐地说,“你完全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混了那么多年,谁能吃几碗饭,我还能不知道?”张勋越说越气,陡地将桌子一拍,“莫非就是他能当辅政王,我张某人就不够资格?”
陆宗舆还待替徐世昌辩白,只见万绳栻连连抛过眼色来,只好见机而作,默不出声。
“到日本去跟什么外务省打听,根本就是多余的事。谁不知道日本是一班元帅、大将掌权。外务省算得了什么?”
“也不光是外务省,主要是跟原敬首相去商量。”
“好吧!你去商量,看商量得出什么花样来。”说完,张勋拂袖而起,管自己退席了。
陆宗舆大感狼狈,“绍帅发这么大脾气,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诉着苦,“你们两位看,我无缘无故挨一顿训,冤枉不冤枉?”
“菊老也真是,”胡嗣瑗拉长了贵州腔说,“什么人不好学,要学王莽!”
“闰生兄,”万绳栻犹思弥补张勋与徐世昌之间的裂痕,“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菊老提的条件,不必如此露骨。反正将来大事一成,朝廷柱石是少不了他的,不过打算着一柱擎天,也未免吃力。你不妨先回天津,绍帅闹脾气一层,也不必提,只婉转陈词,将条件改一改,让绍帅平一平气。咱们再从中相机化解,不就没事了吗?”
“公雨兄的见教,我很佩服。不过一来一去,怕泄露风声,反而不妙。我想,我还是到上海去等船,一面写信给菊老,力图挽回。”
万绳栻不便固劝,淡淡地答一声:“那也好!”
等他人到上海,由于曾在徐州逗留一宿的缘故,新闻记者认为其中大有文章,紧追不放,吓得陆宗舆躲来躲去,不敢露面。以致原定要在上海看几个做寓公的遗老,诸如瞿鸿禨、陈夔龙、沈卫、陈三立等人,也就只好托人传话致意了。
这样躲了四天,终于踏上日本邮船“朝阳丸”。到得东京,请驻日公使章宗祥向外务省联络,要求谒见原敬首相。不道碰了个钉子,原敬拒绝接见,理由是没有工夫。
这表示在日本政府方面,已经此路不通。陆宗舆跟章宗祥商量结果,认为向皇室方面去动脑筋,是唯一可行之道。
日本皇室对于实际政务的影响力,越来越微弱。元老西园寺公望,一向主张天皇应该像英皇一样,只是全国团结的一个象征,决不可干政,所以即令赞成中国复辟,亦不会发生任何作用。这是陆、章二人深切了解的,而仍旧要动此脑筋,另有一种想法。
这种想法,说穿了就是敷衍塞责。因为日本皇室如果真有支持中国复辟的表示,在不太了解日本政治制度的徐世昌,总以为陆宗舆能说动友邦皇室寄以同情,自是不辱使命。只要他有这样一种感觉,陆宗舆此行,便算有了交代。至于以后日本政府如何表示,那是另一个问题。
于是通过种种关系,将内大臣清浦伯爵请到公使馆来吃下午茶。清浦很健谈,谈中国的书画、建筑,也谈起他的许多朋友,但话题一涉及复辟,清浦便顾而言他了。
陆宗舆心里非常着急,考虑再三,决定单刀直入。“伯爵阁下,”他说,“敝国元老徐世昌先生,特为派我来向贵国朝野请教,关于向大清宣统皇帝奉还大政的问题,不知道阁下有何见教?”
“这是贵国的内政,外人不便干预。”清浦又说,“尤其是我的职务,更不便置评。”
“请阁下以私人身份,发表意见,谅亦无妨。”陆宗舆几乎是哀求了,“请体谅我远来求教的诚意,亦当不吝指教。”
“实在抱歉。即使是以私人身份说话,亦会挨骂。”清浦又说,“足下总记得有贺长雄的故事吧?”
日本法学家有贺长雄是袁世凯的顾问,以“日本立宪而强”作论据,主张中国应实行君主立宪,意在迎合袁世凯。因而博得尚未登基的“袁皇帝”以唐人墨迹相赐,有贺长雄具奏谢恩,自称“外臣”。日本报纸大骂有贺,天津日侨并且召开大会,指有贺在日本尚未承认“洪宪帝国”之前,公然自称“外臣”,有伤日本人的体面,议决取消他的“大和俱乐部”会员资格,竟似不承认他为同胞了。
这个故事,陆宗舆自然知道。如今清浦重提旧事,意在言外,不以帝制为然,当然也就不会赞成复辟。陆宗舆见机,不敢再提这个问题,免得说下去更讨没趣。
当陆宗舆铩羽将归之际,恰是张勋奋翼欲飞之时。
他这趟进京,是万、胡两长,跟“小朝廷”的要角密密商定的步骤。主要的是要“进宫请安”,让溥仪知道有这样一个赤胆忠心的股肱之臣,免得一旦时机成熟,钟鼓齐鸣,通知文武百官瞻拜阙下时,“小皇帝”会有突如其来,在心理上无法适应之感。
“今天皇上不用念书了。”陈宝琛说,“有个大臣来给皇上请安。”
“谁呀?”
“前两江总督兼摄江苏巡抚张勋。”
张勋是在两江总督张人骏听说武昌起义,各省纷纷独立,吓得连夜逃走以后,又隔了些日子,方被任命为江督。虽然危城受命,谁也没有把他的官衔当作一回事,但他本人却颇为矜持。在“小朝廷”,名器已滥,而张勋毕竟实实在在抓过几天“两江总督部堂”的印把子,当然亦是该重视的。
不过大清朝的末代皇帝,那时只得六岁,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大清朝的末代江督。只是“张勋”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是那个不剪辫子的定武军张勋吗?”
“正是,正是!”新入值毓庆宫,掌管《起居注》的梁鼎芬,处处不忘颂圣,“皇上的记性真好,真是聪明天亶。”
“这张勋是什么出身?”
张勋出身微贱,原名张保,江西奉新县人,投身在本县的翰林许振祎家当小厮。许振祎曾入曾国藩的幕府,光绪十六年简放为河道总督,将张保带了去当马弁。当时并无战事,河督亦不管剿匪,所以没有什么“保案”,张保亦就无法从“军功”上去图个出身,自是郁郁不乐。
有一天有个许振祎的旧部,名叫张勋,来求老长官一封“八行”,想到广西提督苏元春那里去谋个差使。许振祎倒是很切实地写了一封荐函,连同八两银子川资,交代张保转交张勋。不道张保起了坏心,等张勋来了,“假传圣旨”说许振祎跟苏元春没有交情,奉送八两银子,作为川资,赶紧另寻门路去吧!
张勋信以为真,收起银子,自奔前程。张保也就开了小差,改名张勋,带着许振祎的信到了广西龙州,由哨官当到管带,就此起家了。
当然,这些经历如果说给溥仪,会减低他对张勋的重视。所以陈宝琛答说:“张勋出身偏裨,骁勇善战。现在他手下有六十营的兵,皇上召见时,要问问他徐州到兖州一带的情形。”
“他的兵在那一带?”
“是!”
“他现在做民国的什么官?”
“是长江巡阅使兼安徽督军。”
“徐州是哪一省?”
“江苏。”
“兖州是山东。”小皇帝问,“怎么安徽的地方官,驻扎在江苏跟山东呢?”
这一问将陈宝琛问倒了,亏得梁鼎芬机警。“本省地方官在他省带兵,原是大清朝的规矩。”他说,“洪杨剿匪,就是如此。”
于是陈宝琛又特为叮嘱:“张勋免不了要夸赞皇上,请皇上切记,答以谦逊,示以圣德。”
“谦逊”就是“圣德”,这话在陈宝琛不知说过多少次了。几个月前,广西的陆荣廷,应段祺瑞的邀约进京,就曾觐见过溥仪,以民国的两广巡阅使,接受了清朝所赏赐的恩典“紫禁城骑马”,坐着“两人肩舆”进宫。陈宝琛也是一再关照,“务请谦逊”。结果是陆荣廷表示“感激涕零”,写信给世续,请他“代奏叩谢天恩”。
及至有了张勋要进宫请安的消息,上自师傅,下至太监,不约而同地喊出了一个“南陆北张”的口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复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觐见的地点,是在雍正以来每日接见臣工的养心殿。穿着清朝袍褂的张勋由内务府大臣耆英“带领”,到了殿上,按照仪制,一跪下来,先将头上红顶花翎的帽子取了下来,放在地上。耆英事先关照过,凡是赏赐过花翎的,帽子应该倒放,也就是将花翎朝上,为的是让皇帝知道,是朝廷重视的大臣。张勋如言照办,然后磕头说道:“臣张勋跪请圣安。”
“伊立!”
张勋听说过,这是满洲话“起立”的意思,便即答一声“是”,站了起来。
其时宫里的规矩,有一项非常的改革,臣子不再像以前那样跪着说话,而且视臣工的身份,或立或坐。像张勋的地位,当然应该赐座,溥仪指一指旁边的一张椅子说:“你坐下来。”
“是!”张勋又磕了一个头,谢恩,方始落座。
“你的军队驻扎在徐州、兖州一带?”
“是!”
“有多少营?”
“六十二营。”
“曲阜是在兖州吗?”
“是!”
“曲阜是要紧的地方,你要好好保护!”
“是!曲阜是孔老夫子的家乡。臣也念过书,当然知道尊敬孔老夫子,上次到曲阜,还特为去看过衍圣公。”张勋略停一下又说,“衍圣公跟张天师提起大清朝的列祖列宗,都说恩德难忘。”
“噢,”溥仪很有兴趣地问,“张天师到底会不会拿妖?”
“会、会!怎么不会?”
溥仪突然警觉,应该讲他的军队,怎么会扯到了张天师?便将话题拉了回来。“你的军队,也跟你一样,”他指着张勋的那根花白辫子说,“都留着辫子?”
“是!”张勋答说,“这是大清朝的规矩,不敢忘记。”
溥仪对这一点很感动,想起梁鼎芬口口声声忠君爱国,不敢一日或忘大清朝,但还是将辫子剪掉了,相形之下,就显得张勋倒是心口如一。
因此,溥仪特为夸奖道:“你的忠心耿耿,我知道。”
“皇上请放心!”张勋大声说道,“有臣在,大清朝没有亡。皇上天亶聪明,大清朝必能在皇上手里中兴起来。”
这时溥仪想起师傅的教导,当即答说:“我差得很远。我年轻,知道的事挺少。”
“本朝圣祖仁皇帝,也是冲龄践祚,六岁登极的哦!”
“我怎么比得上祖宗,那是祖宗——”溥仪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耆英见机,赶紧向张勋做个手势。张勋便即起立,“臣跪安!”说着,便磕了头,起身后退数步,才转身跟着耆英出了养心殿。
接着,便是内务府送上来一张赏赐的单子。“御笔”是少不了的,由“南书房翰林”代笔,照例是“福”字、“寿”字斗方。张勋蒙恩格外,加赏“龙”字和“虎”字,都是一笔到底的草书。此外是如意、玉器、金带头、人,以及称为“尺头”的缎匹,一共六样。
“张勋还见了三位太妃。”耆英又说,“还赏了酒宴、克食。张勋感激涕零,向臣说是‘感激天恩,粉身碎骨,不足图报’。”
“噢,”溥仪问道,“他还说些什么?”
“他说皇上天亶聪明,前途无量。他从见了皇上,主意更打得定了,一定要把大事办成。”
大事自是指复辟。溥仪便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办成呢?”
“快了,快了。不过不能说准日子。一半人事、一半天命,要等机会。反正皇上万安,‘南陆北张’,有这两支朝廷柱石,大事着实可为。”
张勋离京,陆宗舆回国。此行彻底失败,早有东京来的消息,所以经过上海时,备受遗老责难。还有知道他在徐州跟张勋折冲那一段经过的,批评更为苛刻,说他不仅“外交”未曾成功,“内交”亦未办好。
上海遗老的倾向,从对陆宗舆的责备中可以看得出来,复辟是赞成的,但希望由徐世昌来主持,而对张勋不免存着疑问。这也难怪,遗老大都是翰苑出身,瞧不起张勋这个大老粗。其次“辫子兵”的军纪,实在不堪领教。北方不甚清楚,在江南的,见闻较切,都认为“辫帅”一旦得势,纵兵殃民,是必然之事。此外都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隐忧:张勋如果成了大事,六朝、五代的篡弑相寻之祸,恐不可免。
这些有形无形表达出来的意见,对徐世昌是鼓励,更是警惕。静中熟虑,认为复辟这件事的做法,宜暗不宜明,宜静不宜动。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进则别创一番事业,退亦可保眼前的富贵,最为上策。
因此,对于复起的府院之争,采取观望的态度——府院之争复起,是由于对德宣战问题。这原是早就存着歧见的,段祺瑞一直在等待有利时机,展开有利的行动。这年——民国六年二月二日,德国发布海上封锁通牒,实行无限制的新潜艇政策。中立国的船舰在公海航行,亦遭受到极其严重的威胁。段祺瑞认为“是可忍,孰不可忍”,决定在对德宣布绝交后,继以对德宣战。
黎元洪在事先已看到这一趋势,特为策动副总统兼江苏督军冯国璋进京调停,因为冯国璋在这年元旦,曾通电京内外大员,呼吁总统信任总理,总理秉持大政,参众两院力持大体,希望消除总统府、国务院及国会之间错综复杂的争端。黎元洪认为他的立场,应该是可以争取到段祺瑞的尊重的。
由于这一次府院不和的原因,主要是对德政策。因此,黎元洪在冯国璋到京以后,特地举行了一次“外交特别会议”。除了段祺瑞、冯国璋以外,被邀的还有徐世昌、王士珍,以及梁启超、荫昌。
梁启超是赞成对德宣战的,而且冯国璋进京担任调人,亦是由他所建议,因而被邀与议。荫昌是旗人,不但是留德的前辈,而且是有名的德国通,德语精通到市井之言亦无不熟悉,因此早在甲午中日战争以后,庚子拳匪之乱以前,发生“胶澳事件”时,协助翁同龢、张荫桓办理对德交涉,便已崭露头角。他做过袁世凯的侍卫长,袁世凯之亲德,据说他具有相当的影响力量。这样一位专家,在外交特别会议研究对德政策时,他的发言,当然会受到相当的尊重。结果,做成一个保守的决议,等于维持现状。段祺瑞在这件事上,又受了一次挫折。
当然,段祺瑞是决不会放弃他的主张的。经过智囊的研究,认为在外交上可以先做对德绝交、继以宣战的准备工作。于是拟了一道致驻各协约国公使的电令,转向驻在国政府磋商中国与德绝交的条件。换句话说,就是向对德作战的各协约国探询:中国如果加入协约国方面,出兵打德国,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尤其是日本,正以参战需要军事物资的理由,在进行借款。这道电令非正式表明了中国政府的态度,对于借款谈判,是有帮助的。
但是黎元洪拒绝发布这道电令,理由是此事须得国会同意。段祺瑞大怒,即日提出辞职书,而且不等批准就专车出京回天津了。
这件事,当然是黎元洪做得过分了些,所以经过热心人士一番奔走,而且由冯国璋到天津劝驾,在保证黎元洪一定合作的条件之下,段祺瑞终于回到了北京,照旧到院办公。
复行视事的第一件公事,便是曾遭黎元洪拒绝照发的致驻各协约国公使的电报。第二件公事是给国会的咨文,提出对德绝交案,参众两院,都以压倒性的票数通过。但等政府在三月十四正式宣布对德断绝邦交以后,各省表示反对,或者要求政府保持中立的通电,纷至沓来。有一通电报,来自寂寞已久的康有为。
一入民国,康有为的声光,远不如他的高足梁启超。但从袁世凯死后,复辟之说一兴,康有为所起的作用,便又非梁启超所及了。
不过,康有为的主张复辟,并非全然照宣统三年的老样子。他在遍游欧美以后,思想比保皇党时代已有所不同,提出所谓“虚君共和”的主张。当然,张勋搞不清“君主立宪”与“虚君共和”的区分,只觉得康有为曾是保皇党的魁首,现在既然拥戴大清朝的皇帝复位,自应借重康有为,所以派他的秘书,也是“万木草堂”弟子的潘博,将康有为接到徐州,尊以上宾之礼,口口声声称之为“老师”。
其实,张勋之尊礼康有为,另有目的。在督军团中,张勋自觉资格比冯国璋相形见绌,从冯国璋当选为副总统以后,更难望他能奉张勋为督军团的领袖,因此打算着利用康有为去做说客。
康有为欣然同意,由原是冯国璋幕僚长的胡嗣瑗,陪着到了南京。冯国璋东阁延宾、西园载酒,礼数不但周到,而且显得极其亲热。
“华甫,”到得酒酣,康有为大咧咧地直呼冯国璋的别号,“拙作《为国家筹安定策者》,不知你看过没有?”
这篇文章是在“洪宪”帝制取消以后所写的,公然主张复辟。梁启超那时还在西南,老实不客气地以《辟复辟论》教训了老师。而且云南、贵州、广西、广东四省都督,联名通电反对,说“国体不许变更,乃国民一致之决心,岂有不许袁贼,独许他人之理”,给康有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因此,这时候要试探冯国璋,首先便须了解他对这篇文章的反应。
“这样的大文章,哪里不能看。”
“尊见如何?”
“自然赞成。”冯国璋不满张勋的骄横跋扈,乘机说道,“不过张绍轩不够资格办这件大事,南海先生如果肯出山,我一定执鞭以从。”
冯国璋的这种态度,康有为在回到徐州以后,当然不便实说,他只告诉张勋:“华甫是赞成复辟的。没有问题。”
张勋已另外定了个主意,听得这一说,正好接话。“既然如此,我想请你老再辛苦一趟。”他说,“到京里再探探段芝老的口气。”
原来几次徐州会议,段祺瑞都指派徐树铮出席,名为支持,实际上却是“观变”。徐树铮本就富于机智,长于肆应,对于复辟问题,虽未表示反对,但亦始终没有什么热心的表示。因此,张勋由莫测高深而深感困惑,希望康有为能为他“破惑”。
康有为欣然同意。照他的意思,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袁世凯告密,缇骑将至,仓皇出京,从戊戌到这年丁巳,恰是十九年。如今进京,亦犹如苏武北海牧羊十九年,历尽艰辛,终得重睹汉家威仪,有许多感慨,可向报界发表。但张勋的参谋长万绳栻,极力劝说,各界对复辟之议,颇为注意。康有为以保皇党党魁,目标太大,会引起许多流言,增加许多阻力,非智者所为。因此,只得躲躲藏藏地悄然进京,而且也不得亲自去看段祺瑞,托一个老朋友去跟段祺瑞探口气。
所托的这个老朋友,就是颇受黎元洪尊敬的湖北耆宿周树模。他去看段祺瑞时,恰是国会除研究系以外,其他各派各系,都在研究如何在对德宣战问题上杯葛段内阁时,一提此事,正好触发了段祺瑞的牢骚。
“民主再搞下去,非搞得通国皆乱不可。照目前的情形,非君主不能止乱。不过,只能用形式,不能用精神。”
这话转达给康有为,惊喜莫名。“段芝泉深获我心,你看,他的说法,跟我所主张的虚君共和,有什么两样?”他对潘博说道,“段芝泉是赞成了,我到天津去看徐菊人,问他是何主见。”
徐世昌与康有为是二十多年的老友,在甲午以后,戊戌以前,过从甚密。康有为设强学会,袁世凯捐银五百,是最主要的一个支持者,而康、袁之间的桥梁,就是徐世昌。不过,他们也二十年未见了,执手欷歔,有着谈不完的旧事。不过,徐世昌还是存着戒心的,因为康有为翻云覆雨的手段,绝不会如一介武夫的张勋那样容易对付。
终于正式谈到政见了,康有为问:“菊老对于虚君共和,有何意见?”
“君主可以跟共和在一起谈吗?”徐世昌故意讶然反问。
“君主是独裁,与共和自然对立。但君主无独裁之权,尊其位而无其实,则与共和并行而不悖。”
“原来这就是虚君之虚。”徐世昌问道,“可得闻其详乎?”
“我的主张,早已共白于天下,‘保中国,不保大清’。今日言虚君共和,仍是此一宗旨。第一,改中华民国为中华帝国,万不可复大清朝的国号;其次,君主既为虚君,政权当归内阁,实行责任内阁制,对国会负责任。”
“如吾公所云,与目前的体制,似乎亦无甚区别。”
“不然!”康有为答说,“目前是总统制,而内阁又自以为是责任内阁制,犹之乎美国总统之下,又有一英国式的内阁,府院即非争权不可。今明定为虚君,则今上犹如日本大正天皇,坐享尊荣,万世不绝,是故‘保中国’,亦正所以‘保大清’。”
“这话很透彻。不过,今日大患在国会。必先有代表民意的国会,始足以产生负责任的内阁。以中国的民智而言,此恐非一蹴可就。”
“此自是实情,然而万里之行,起于跬步;不有一画,孰开天地?”康有为将“圣人”的口吻又拿了出来,“我去国十有六年,居美国、墨西哥、加拿大两年,后来久居瑞士、瑞典,凡七游法、八游英、一游葡萄牙,至于意大利、比利时、丹麦,频游不记数。逐客生涯,无所事事,唯以考察政治,为我专业。以为邦人君子,百尔所思,不如我见闻之切,筹思之深。今日欲保中国兼保大清,舍虚君共和制,别无他途可循,是故名为复辟,实在是再造共和。”
徐世昌极为深沉,心想不让皇帝掌权,而为有名无实的虚君,这话在力谋“恢复祖业”的宗室及大清“忠臣”就听不入耳。推行责任内阁制,自为段祺瑞所乐闻,而内阁“对国会负责”则必为段祺瑞所反对。康有为的复辟主张,恐怕很难行得通。
转念到此,不觉又想,将来内阁总理由国会产生,自然是多数党党魁出任。现在的多数党是国民党,但已四分五裂;其次是研究会,梁启超、汤化龙还有被推为内阁总理的可能。至于我东海徐某,只怕此生休想了!
这样一想,连他也反对康有为的虚君共和制了。不过,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千万得罪不得,因而装出很倾服的神情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保中国兼保大清,苟能如此,实为无上上策。”
这是完全赞成虚君共和制的态度,康有为深表满意,觉得大事着实有可为,一回到上海,立即着手草拟复辟后的诏书,犹如当年行“新政”那样,凡百制度,重新更定。一个物阜民康的虚君共和制的“中华帝国”,逐渐在他脑海中建立起来,虽是空中楼阁,居然金碧辉煌,自己都觉得很过瘾。
到得五月初,潘博衔命到上海来请康有为到徐州,说“辫帅有大计要跟老师请教”。
“大计”当然是复辟。据说时机快成熟了,国会与内阁,为了对德宣战问题,搞得水火不容,双方都不惜决裂。国会想倒阁,而内阁想解散国会,结果搞得两败俱伤,群龙无首,便正是“顺天应人”,取消共和,恢复帝制的日子到了。
“辫帅说,今天谈主张复辟,只有老师够资格。东海虽然位尊,可惜出处不纯。再者,东海主张复辟,自不免有权制思想,不比老师廓然大公、动机纯正。所以一定要等老师到了徐州,辫帅才能决定是不是进京。”
这番恭维,使康有为有知遇之感,当即在潘博陪侍之下,专程抵达徐州。张勋亲到车站迎接,用彩呢大轿将他迎入衙门,张盛筵款待。酒阑人散,邀入“签押房”,报告了部署的情形,请康有为“教诲”。
“此是千秋大业,有六事请将军注意。”康有为逐一列举,首先申明保中国为主、保大清为次的宗旨;其次提出实行虚君共和制的要则。问张勋是否能领会。
“这番道理很深,要慢慢去体会。反正请你老来,就是要跟你老讨教。”
这话有些模棱,但替他想想,也只能如此回答。康有为便点点头说:“以下要谈到用人行政了。既为国家办此事,自身不宜争政权。国务总理一职,应当请徐菊人担任,各省军政长官,暂勿更动。此宜请将军注意者三。”
“是,各省一律不动。”
“徐州现有兵三万,宜调一万进京;一万留徐州,以保根本;另外一万,分布济南、德州间,守住津浦路;再调关外冯德麟一师,守京榆路。兵少,无从镇摄。此宜请将军注意者四。”
“关于用兵方面,你老请放心好了。”
“段芝泉喜欢揽权,心事难知;徐又铮权奇自喜,不可轻忽,此去宜挟段在京,严加监视,万不可使之在外。此宜请将军注意者五。”
“是,是!我一定注意。”
“遗老知识短,亲贵私心重,凡此两辈,不明世界大势,前清之亡,他们要负相当责任。今后用人,务必审慎,此宜请将军注意者六。”
“是的!你老看得很透彻。”张勋又说,“我想借你老的光彩,一起进京,好随时请教。”
“不必!”康有为喊着潘博的号说,“若海,请你把我的皮包取来。”
打开皮包,康有为取出一大卷日本绵纸,全是“奉天承运皇帝”的诏令,从宣告复位,改称“中华帝国”开始,一直到定政体、改官制,以至于征举贤方,不下二十通之多。
及至康有为回到上海,张勋却未北上。因为虽预知时局在府、院、会三角关系错综复杂的冲击之下,都有不惜决裂、打破现成局面,为复辟带来很好的机会,但经康有为的谆谆指点,张勋认为有些问题,需要重新考虑,以留在徐州为宜。因此段祺瑞所召集的军事会议,凡北洋系及愿意与段祺瑞合作的督军,都是亲自出席,唯独安徽是由管民政的省长倪嗣冲代表。
[book_title]五
开会的前一天,五月二十四日晚上,段祺瑞在私邸宴请各省军政长官,筵开两席,第一席推年龄最长的吉林督军孟恩远为首座,第二席推安徽省长倪嗣冲为首座,因为他的身份比较特殊。此外是晋督阎锡山、豫督赵倜、鲁督张怀芝、赣督李纯、鄂督王占元、闽督李厚基、直督曹锟、察哈尔都统田中玉、绥远都统蒋雁行、晋北镇守使孔庚。段系的知名人物,徐树铮、靳云鹏、傅良佐、吴光新,以及王揖唐、梁鸿志等,都应邀作陪。
一开了席,徐树铮首先站起来说:“趁大家没有闹酒以前,请总理先跟各位说几句话,如何?”
大家自然鼓掌表示欢迎。于是段祺瑞在主位上站起来说:“这一次请各位进京,主要的是讨论对德宣战问题。对德宣战,有百利而无一害,而且,对德绝交即为对德宣战作预备,国会以绝大多数通过对德绝交案,等于表示同意对德宣战。哪知事到临头,居然发生了变化。”
段祺瑞说,目前除了研究系以外,都反对对德宣战。并非对德宣战的政策有问题,而是另有各种为反对而反对的原因。
“第一种是派系问题,国民党及西南各省,反对宣战,所以有关系的派系,也就反对了。第二种是反北洋的问题,认为对德宣战,会给北洋带来利益,所以反对。事实上,确是可以为北洋带来利益。这一点,各位以后会知道。”
说到这里,眼风瞟一瞟江西督军李纯、湖北督军王占元,这所谓“长江三督”之二,是冯国璋的嫡系,也是反对对德宣战的。
“第三种是私心自用,想在这个案子上弄点好处,故意先放空气,说要投反对票。最后一种是心无主见、见事不明,以为对德宣战,会搞成八国联军打中国的这种大祸。哪里会有这种事——”
说着,眼风又瞟到了李纯、王占元身上。坐在他身旁的徐树铮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段祺瑞才面向正面,继续说了下去。
“国会只会捣乱,一无用处。别的事犹有可说,连应该不应该打仗,打了这仗有什么好处,都要听他们的。试问,当时何必在小站练兵?何必在天津、保定办武备学堂、军官学校?”
“你老这话痛快极了!”张怀芝抓起酒杯就往口中灌,“俺干一盅。”
于是纷纷举杯,秩序显得有些乱了,但也因此显出情绪热烈、气氛融洽,段祺瑞深为满意。
到得席散,段祺瑞亲自在大门口送客。其时胡同里东西两口,都已戒严,警察总监吴炳湘亲自在场照料。在高悬在照墙两头,其亮无比的汽油灯照耀之下,有个人高马大的警官,持着一具马口铁制的大喇叭,不断在喊:“请江西李督军的车开进来!”“请山西阎督军的车开进来!”每喊一次,即有一辆闪光耀眼的黑色大汽车开到门前。站脚板上四名护兵,不等车停,便都跳了下来,顺势走了几步,车停人也停,立即拉开车门,班长一声:“敬礼!”督军钻进车厢,四名护兵随又跳上踏脚板,汽车猛加油门,如脱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及至“湖北王督军”的车开到,王占元向主人道别时,段祺瑞郑重其事地喊一声:“子春!”
“是!”王占元问道,“老师有什么吩咐?”他是天津武备学堂第一期毕业生,所以对段祺瑞不称总理称老师。
“我让逸塘送你回去。”
王占元料知王揖唐有话要说,无须辞谢,答应一声,让王揖唐也上了车,直驶北京饭店。到了王占元的套房,王揖唐坐下来先打电话。
“逸翁,”王占元问,“你找谁?”
“找点余兴。”
“啊,啊!”王占元问,“那个叫小阿凤的还挂不挂牌?”
“快摘牌子了。”王揖唐说,“过了节,就成了王叔鲁的禁脔了。”
“那,”王占元笑道,“咱们这位宗兄,不就得管你叫老丈人了吗?”
原来王揖唐新娶的姨太太姓顾,原是八大胡同的一个鸨儿。她有个养女,花名小阿凤,与曾任直隶交涉使、长袖善舞的王克敏,已有嫁娶之约,所以王占元作此戏谑。
王揖唐笑笑不答,打完电话说道:“趁余兴还没有开始,咱们先聊点正经。督座,你对宣战问题,到底是怎么个看法?”
“无所谓。反正又不是真跟德国人开仗。”
“既然如此,你前阵子怎么发通电,主张保持中立呢?”
王占元笑一笑不响,然后又说:“这个道理,我不说你也知道。”
“是‘马二先生’的授意?”
“马二先生”指冯国璋。王占元依旧笑笑不响,作为默认。
“其实,都是北洋一脉,何苦相煎?”王揖唐说,“而况参战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对了!逸翁,如今有东西是归谁分派?”
所谓“东西”指军火而言。王揖唐答说:“大都是靳翼青经手。”
一听这个名字,王占元便有鄙夷之色。原来靳翼青名云鹏,山东济宁人,本是段祺瑞麾下的一名小兵。不知是何因缘,靳云鹏大受段祺瑞的赏识,先让他加入“随营学校”,后来选拔至北洋武备学堂,一直跟着段祺瑞。
袁世凯称帝时,靳云鹏刚由第五师师长升任山东督军,被封为泰武将军。后来由于发表了一通劝袁世凯退位的通电,以致被免了职。现在以第五师师长的衔头,参赞外幕,是段祺瑞左右的“四大金刚”之一。
靳云鹏实在一无所长,而赋性鄙吝,所以王占元很看他不起,冷笑一声说道:“怪不得不公不平,由他分配东西,好些人不服,替老师招了许多怨。逸翁,有机会你跟我老师提一提。”
“我会提的。”王揖唐答说,“其实你也不必介意,只要一宣了战,日本今后运用大批东西,我一定替湖北多争一点。”
“多承关照!”王占元问,“老师说,宣了战,北洋自有好处,大概就是指这一点?”
“不错。”王揖唐说,“另外也还有好处。”说着,从口袋中取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王占元接到手里一看,内中是一张交通银行十万元的支票,当即发问:“逸翁,这是怎么回事?”
“向日本办理借款,照例有回扣的。这笔款子还没有到手,不过总理交代,湖北、江西情形不同,所以跟曹润田商量,先由交通银行垫一笔。”王揖唐又说,“日本借款能不能成功,东西来不来,都要看我们的态度而定,这笔借款是参战借款。”
言外之意,非常明白,如果不参战,何来参战借款?王占元点点头说:“此一时彼一时。只要老师把话说明白,无有不可以商量的。请逸翁替我谢谢老师。”说完,将支票往口袋中一塞。
“督座,”王揖唐以闲谈的语气问说,“照你看,如果参战案提出,国会通不过,有何办法?”
王占元想了一会儿答说:“等通不过再来想办法,就晚了!”
王揖唐恍然有悟,连连点头:“说得是,说得是!应该未雨绸缪。”
刚说到这里,门上剥啄声响,接着门就开了。一阵香风过处,来了八大胡同的两名红姑娘,属于百顺胡同兰香院清吟小班的桂芬与春情老四,都是王占元的旧识。
一一招呼过后,桂芬比较矜持,含笑坐在一旁。春情老四却很放荡,一屁股就坐在王占元大腿上,从他唇边取下大半截香烟,吸了两口,故意将烟喷到王占元脸上。
“别闹!”王占元问,“上次我带给你的东西收到了没有?”
“别提了!堂堂督军大人,送的礼是什么锅巴、麻糖,要多寒碜有多寒碜!”
“那可没法子。湖北就出这些东西嘛!”
“我不信。”春情老四撇一撇嘴,“那么大一个湖北省,就光出这些东西?”
“别的出产也有,不过不便送人。”
“为什么?”
“怕你害怕。”
“什么玩意让我害怕?倒说给我听听。”
“譬如汉阳兵工厂,出盒子炮。”王占元问,“你敢不敢要?”
春情老四将脸一扬,大声答说:“有什么不敢?”
“好!”王占元笑道,“我随身就带着一支,你要不要?”
春情老四一愣,旋即会意,“要啊!我怎么不要?”说着便在王占元的腰胯之间,乱掏乱捏。王占元又笑又躲又告饶,两人在沙发上缠成一团。
见此光景,王揖唐哈哈一笑,起身拱拱手说:“春宵苦短,别辜负了千金一刻。”说完,不等主人答话,便开门走了。
“督军团”正式会议,做成了一致的决议:“对德宣战”,要求政府从速拟订妥善步骤,付诸实施。
报上公布了这个消息,各派各系的反应,相当不妙。除了对宣战问题本身的反对之外,有些议员认为此一决议为军人干政之渐,政府不宜接受,以免创下恶例。甚至有些议员,指责段内阁利用“督军团”压迫国会,其心可诛。
这使得段祺瑞大感烦恼,不知道应不应该根据此一决议制成具体的草案,提交阁议通过后,咨送国会,请求同意。因为事实摆在眼面前,宣战案只要一提出,必遭否决,那时怎么办?
“王子春说得好,办法要想在前面。等宣战案打了回票再来想法子,可就晚了。”王揖唐说,“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暂且搁置,等疏通好了再提出;一条是想法子让国会非通过不可。”
“疏通到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段祺瑞问。
“谁知道啊!”靳云鹏阴恻恻地说,“也许等到欧洲仗打完了,德国投降了,还没有结果。”
“事实恐怕也是如此!”段祺瑞的至亲吴光新说,“疏通的那条路子走不通。”
既然如此,素有决断的段祺瑞,便即做了一个结论:“未雨绸缪,宣战案一定要让它通过,哪怕解散国会,在所不惜。”
于是即席商定了两条办法,一条是请各省督军,暂勿离京,暗示要等着看国会通过宣战案,无形中出现威胁的态势;一条是设法制造民意,对抗为民喉舌的国会议员。这部分的工作,交给王揖唐去做。
王揖唐便找段祺瑞的亲信傅良佐商议,收买报纸,大写对德宣战好处的文章,自不在话下,但也只是鼓吹而已!究有几许议员能受报纸的影响,实在难说得很。
“把靳翼青找来,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傅良佐与靳云鹏面和心不和,不过他还是接受了王揖唐的意见,将靳云鹏请了来,说知其事,问他有何意见。
靳云鹏斜着眼想了好一会儿说:“这件事交给我好了。不过,总要四五万大洋。”
“钱不成问题。”王揖唐说,“不过你得把你的办法说一说。”
“这个办法,项城用过的。”
“你是说,”傅良佐问,“组织公民团?”
“有何不可?”
傅良佐与王揖唐对看了一眼,默不作声。显然,都觉得靳云鹏的办法,并不高明。
“你们别以为是馊主意,依我说,只有讨论这种案子,才用得上公民团。为什么呢,这是民气啊!同仇敌忾、民气昂扬,不就在公民团上面,摆得明明白白吗?”
王揖唐与傅良佐居然都被说动了。“翼青这番见解,倒是独具慧眼。”王揖唐说,“不过,领头的人,总得像个样子。”
“行!多花几文就是了。”
“另外的人呢?”
“有钱还怕没有人?”靳云鹏说,“我找陆军部的咨议张世钧,他一定有办法。”
“好了,”王揖唐说,“那就交给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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