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金鸭帝国
[book_author]张天翼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59585
[book_dec]长篇童话。作者张天翼。发表于1942年,作者因病未能终篇。这部童话通过一个虚构的“金鸭帝国”的兴衰,象征性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的罪恶发展史。很久以前,金鸭上帝创造出了金鸭帝国,将受宠者封王授爵,将失宠者沦为奴隶,从此,便出现了贫富之差。金鸭帝国的吃吃市有个人,自幼家贫,但他依靠种种卑劣的手段获得不义之财办起了大粪公司,成为一个暴发户,号称“大粪王”。他为了称霸市场,不惜卖身求荣,巴结官僚贵族,千方百计挤垮其它厂家。后来又与实力雄厚的香喷喷公司竞争不成,便合并为肥皂公司,共同垄断吃吃市的经济命脉,并将势力逐渐扩展延伸。随着大粪王等资本家的崛起,金鸭帝国的旧贵族们失去了昔日显赫的地位,手工业者也逐渐破产,农民则面临灾荒,挣扎在死亡线上。帝国的一切都商品化了,人与人之间只剩下金钱关系。最后,在大粪王的操纵下,金鸭帝国的上层人士准备对其弱小邻国发动一场侵略战争。这部作品构思宏大,描写细腻,揭示了社会发展的历史画卷,展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拜金之风所污染的丑恶世态,塑造了以大粪王、香喷喷等一些暴发户、资本家,剥削者的典型形象。作者将丰富的历史知识、深刻的思想见解与滑稽生动的故事、人物相结合,表现了一位艺术家的出色才华。作品的成功,为四十年代童话留下了一部优秀现实主义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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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引子
[book_title]第一篇 山兔之书
金鸭上帝是一只神圣的鸭子。全身的毛是金的。
有一天,金鸭上帝忽然生了许多蛋。这些蛋都变成了人,有女子,也有男子。
金鸭上帝说:“从此以后,你们就叫做‘人类’。你们会有许多子孙。我还要造出天地万物来,使你们能够生活。”
于是就有了天地万物。于是金鸭上帝的子孙繁殖了起来。
金鸭上帝对人类说:“你们都是我亲生的孩子。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我的爱。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份口粮。我给了你们无数无数的粮食,使你们不至于饿死。”
有一个女人,叫做山兔。山兔是金鸭上帝的孙女。这时候山兔就问金鸭上帝:“亲爷爷!您给我们的粮食放在哪儿呢?我可没看见哪。”
金鸭上帝微笑说:“傻孩子!你看看陆地上,这不是有粮食吗?你看看水里,这不是有粮食么?粮食放在陆地上,放在水里,放在世界各处。你们一定要去找,要去想法取得,你们才会有吃的喝的。你们要是偷懒呢,你们就找不到粮食。孩子们,好好的过活吧。”
于是大家去找东西吃。采果子,打猎,捉鱼。大家找到了粮食,就放到山兔跟前。山兔就把这些粮食分给大家。第二天,大家又出去找粮食。
这样做一天,只够一天吃的。
山兔叹气说:“唉,我很担心。我老是觉得害怕。我怕凶猛的野兽伤害我们的人。我怕天气太冷了,冻死我们的人。我又怕我们会挨饿。我们今天找到了粮食,刚够今天吃的。要是明天打不到一头牛,捉不到一条鱼,我们明天就会挨饿。”
金鸭上帝就抚摸山兔的头,对她说:“好吧,我使你们有余粮吧。我使你们在今天吃饱喝饱之外,还有余粮吧。”
于是金鸭上帝赐给人类许多燧石。把石头一敲开,中间就有一块硬心,可以拿来做石头斧子。
金鸭上帝又把火赐给人类。又赐铜。后来又赐铁。山兔她们这就制造飞刀,制造弓箭,制造弩箭,制造铁斧子。
大家拿了这些东西去打猎,去捉鱼,就方便得多了。野兽也容易打到手。鱼也容易捉到手。大家忙了一大,吃饱了,还剩下了一些粮食。
山兔说:“这是祖父赐给我们的余粮。”
全族的人都感谢金鸭上帝,跳舞给金鸭上帝看。鼓声震动了天地。大家都非常快乐。金鸭上帝也非常高兴。
然后金鸭上帝抚摸每一个人的头,对大家说:“你们有了余粮,就该让山兔她们好好保藏起来,不要随便糟蹋。等到你们找不到吃的时候,山兔她们就把这些余粮拿出来给大家吃。以后你们就该叫做余粮族。将来你的子孙要是问你:‘为什么我们要叫做余粮族?’你就告诉他们:‘因为上帝使我们制造很好的弓箭,告诉我们很好的找粮食的法子,教找们种地,养家畜,于是我们族上有了余粮,所以我们叫做余粮族。’这样,就使你们的子孙记得这件事情。”
后来金鸭上帝又教给大家种麦子,种稻子。制造了梨,制造了耙,养牛马来犁田。从前山兔他们用棒犁田,六个人梨一整天,只能梨一丘田。现在只要一个人,只要半天工夫,就梨了一丘田。
余粮族人跳舞的时候,就唱歌给金鸭上帝听:
从前一天到晚忙,
有时可要打饥荒。
现在我费半天力,
吃饱还能有余粮。
于是金鸭上帝又对他的子孙们说:“我的孩子!现在你们有了余粮,可是你们不要懒惰下去。你上半天费了半天力,就吃饱了还有剩的,那么你下半天做什么事呢?难道下半天就闲着么?唉,孩子!你们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哩。你们该去纺纱织布,让大家有衣裳穿。你们该去造房屋,让大家有安全的地方住。你们该去造船,让大家可以过江渡海到远处找东西来。”
于是金鸭上帝又对他的子孙们说:“我的孩子!要是老大种田种得好,就让老大种田。要是老二织布织得好,就让老二织布。老大仍旧该种一整天的田,因为老大要替老二种一份。老二仍旧织一整天布,因为老二要替老大织一份。那么老大虽然不织布,也有衣裳穿。老二虽然不种田,也有饭吃。这样,大家都不会饿死冻死。孩子们!你们只要彼此亲爱,没有私心,大家都努力做活,你们的余粮就会多起来。”
于是金鸭上帝又对他的子孙们说:“我的孩子!现在你们有了余粮,你们就可以把余粮去跟别族的人换东西了。你们余下了许多布,别一族余下了许多铁。你们要用铁,你们就可以把你们余下的布,去换他们的铁。
“我的孩子们!现在你们有了余粮,可以多养活一些人了。那么你们可以收异族的人来做你们的义子,帮你们一同做活,就多了一个帮手,使你们更富足了。你们的义子,虽然是异族里来的,我也认他为我的子孙。只要他肯守我们这一族的规矩,我也一样地爱他。”
就这样,金鸭上帝的子孙余粮族富足起来了。
[book_title]第二篇 鸭宠儿之书
我是谁?我就是鸭宠儿。我是金鸭上帝的五十八代孙子,叫做鸭宠儿。金鸭上帝最宠爱我,所以我叫做鸭宠儿。
山兔之书,是我们的祖先写的。可是还有一些事情,山兔之书里没有讲到。金鸭上帝宠爱我,所以给我灵感,来写一部福音。
金鸭上帝的子孙啊!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所说的,你们就有福了。
我的祖宗金鸭上帝是一只鸭子。有一天,忽然一时高兴,就生了一个蛋。后来这个蛋变成了一个小鸭子。金鸭上帝又造天地万物。
有一天,金鸭上帝又忽然一时高兴,拉了一泡屎。后来这泡屎也成了一只鸭子,是一只母鸭。
金鸭上帝叫那只小鸭子跟这只母鸭结成夫妇。他们结了婚,就都变成人。金鸭上帝就把这两个人取了名字:男的叫做鸭神,女的叫做鸭粪女神。
金鸭上帝对鸭神说:“我赐一个妻子给你,使她伺候你,娱乐你。女人是粪变的,是不洁净的东西,所以女人必须听命于男人。”
鸭神住在大堂里享福。一点也不劳苦,快乐得很。
金鸭上帝嘴里常常吐出火来,使天地发光,发热。
鸭粪女神看见了,就对鸭神说:“上帝嘴里所吐的火,一定是一件宝贝。你何不去偷来呢?”
鸭神就把火偷来了。
金鸭上帝大怒,说道:“你们竟偷我的东西!我要重重处罚你们!”
鸭神带着鸭粪女神跪下来求饶,对金鸭上帝痛哭忏悔,眼睛里哭出血来。
金鸭上帝仍然发怒,说道:“偷人家的东西,是不能饶恕的。我罚你们到世界上去:你们必须劳苦,才可以生存。你们以后要生男育女,使你们受家庭负担的痛苦。”
于是鸭神和鸭粪女神就降落在世界上。他们必须亲自去做活,才能够养活自己。他们生了许多子女。他们的子女又生了许多子女。都是这样劳苦着。
后来金鸭上帝不忍了。金鸭上帝说:“我饶恕你们了。但是你们不能再回到我那里去跟我住,因为你们已经成家立业,各有各的产业了。我可以赐给你们余粮。你们就叫做余粮族。”
余粮族人虽然有了余粮,总还是要自己动手操作。皮肤不能够细嫩。衣裳不能很干净,因为有汗。从前住在天堂的时候,可多么快活啊,多么享福啊!
有一位先知,就跪在祭坛面前,叩问金鸭上帝:“至高无上的全能的上帝啊!你生出我们来,难道是叫我们来吃苦的么?我们必须劳苦,才可以生存么?”
金鸭上帝说:“我饶恕你们了。我要使你们有福,将来余粮族会有一个人,叫做鸭宠儿。鸭宠儿是我最宠爱的,我会要使他更有福。你们要相信他的话。”
于是金鸭上帝抓起一大堆小石子,往地上一撒。每一颗小石子就立刻变成了一个人。这里面也有男子,也有女人。这些人就叫做“石人”。石人就种起田来,织起布来,酿起酒来。石人们都做着活,养活自己。石人们也有余粮。
于是金鸭上帝对余粮族人说:“看哪,这里有许多石人。我把石人赐给你,让石人们来伺候你。石人们该替你去种田,替你去织布,替你去做种种事。”
有一位先知就叩问金鸭上帝:“众神之神的上帝呀!请你告诉我,石人要不要吃饭呢?要不要穿衣裳呢?要不要住房子呢?”
金鸭上帝就说,石人跟人一样,也要吃,也要穿,也要住。石人也要做活,要替他自己找粮食,他才能够生存。
于是那位先知愁眉苦脸,跪在祭坛面前说:“石人既然要替他自己找粮食,为他自己做活,他哪里有工夫替我做事呢?”
于是金鸭上帝赐了余粮给石人。
金鸭上帝说:“石人替他自己找粮食,吃饱了还有余粮。我叫他们把他们的余粮献给你,因为我要你做他的主人。一个石人如果做了半天活,就有一天的粮食,那么他下半天再替你做半天,就够你一天的粮食。你就不必自己劳苦,而又有得吃的了。如果你有两个石人,两个石人把他们下半天做活做来的余粮,给了你,你就不必自己劳苦,而又有两天的粮食了,你就有富裕了。如果你有更多的石人,你就更富足了。我跟你们约定:我要使你们享福。”
于是余粮族人有了许多石人。
金鸭上帝吩咐余粮族人的先知:“石人要偷懒,你可以鞭打他。石人要是不如你的意,你可以卖掉他。石人要是犯了罪,你可以处死他。石人不是我的子孙。石人是专门伺候我的子孙的。你们要是掳来了异族的人,你可以把那些异族人做你的石人。”
后来余粮族里面,有人犯了罪。金鸭上帝大怒。金鸭上帝说:“你们听着!你们都是我的子孙,但是我现在不能一律平等地爱你们了。因为你们里面有罪人,也有好人。我要降祸于罪人,赐福于好人。我要叫鸭宠儿降生世间,叫鸭宠儿把我的教训传给你们。”
鸭宠儿这就降生世间。鸭宠儿是一个大祭司,又是一个先知。上帝赐给鸭宠儿几所大庄园,作坊,矿山,房屋,还有十几艘大船。上帝踢给鸭宠儿许多许多石人,还赐给鸭宠儿七个美好的处女做妻妾,还有美好的女石人娱乐他。鸭宠儿是金鸭上帝所最宠爱的。
鸭宠儿是谁?就是我。
我父亲也是金鸭上帝最宠爱的。我父亲把他的产业,传给我和我的弟弟。
但是金鸭上帝对我说:“你弟弟是一个罪人!你弟弟心里并不敬服我。我要给你弟弟取一个罪名,叫做‘逆子’。你父亲的产业应该只给你一个人,不可以分给逆子。逆子应当去另外谋生,自己做,自己吃。”
我就照金鸭上帝所吩咐的做去。
金鸭上帝罚逆子去吃苦,逆子就很吃苦,要劳苦才能生存。
金鸭上帝是万能的。
有一天,逆子到我家里来,对我跪下哀求:“我的哥哥!我的妻子病了,我太穷了。你有这许多石人献余粮给你,你有吃不了的好饮食,有用不了的金银。我呢,可找不到吃的了。经上说:‘等到你找不到吃的时候,山兔她们就把这些余粮拿出来给大家吃’我的哥哥!请你为了上帝的缘故,救济救济我吧。”
于是我叩问金鸭上帝:“最公平的上帝!我能照山兔的规矩,把我存在仓里的粮食给逆子吃么?”
金鸭上帝发怒了,说:“不能!我吩咐山兔的那些规矩,是从前的规矩。现在你们各人有各人的产业,要划分得很明白。你有你的产业,逆子不能够白吃你的。我不许你照山兔的规矩做!”
我就跪在祭坛面前,求金鸭上帝饶恕逆子。逆子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能着着他挨饿呢?
金鸭上帝说:“你可以借钱给他。他应当出利钱给你,他应当到期还清。借钱的时候,他应当有东西抵押给你。”
但是逆子不为金鸭上帝所宠爱,所以穷得很,没有东西可以押在我这里。
于是金鸭上帝对我说:“他没有东两可以作抵押,那就拿他自己的身子作抵押。如果他到期不还你的钱,他就做你的石人。”
我照金鸭上帝的意思做。后来逆子到期不能还清我的钱,逆子就做了我的石人。一切都是照上帝的意思做的。
但是逆子不听我的话。有一个异族商人,要向我买许多镶金雕花茶盘。我叫石人们在一天以内雕好。但是逆子不听我的话,在一天以内没有雕好。金鸭上帝就叫我鞭打他。我就鞭打他。
逆子舔干自己身上的血,哀哭起来,说道:“唉,我的哥哥!上帝说:‘你们都是我亲生的孩子。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得到我的爱。’又说‘你们要彼此相爱,没有私心。’唉,我的哥哥!你一个人独得了父亲的产业,还使我做了你的石人,又鞭打我。”
金鸭上帝听见了这些话,就大怒。
金鸭上帝对我说:“你去对逆子说:‘我所做的事,都是上帝叫我做的。凡是石人,就不能得到上帝的爱。你讲了那些话.就是诽谤上帝,就是不敬上帝。上帝要降灾于你。’你去对逆子这样说。”
我就对逆子这样说。
这时侯有几个石人逃走了。我怕又有石人再逃走,就把石人的腿用铁链子锁起来。也把逆子的腿锁起来。
后来我的舅舅拿一笔钱给我.对我说:“我出一笔钱给你,要赎出逆子来。”
我的舅舅把逆子赎了出去,逆子就自由了,不当石人。逆子在我这里当了三十年石人。这都是上帝的意思。我是照上帝的吩咐做事的。
石人是上帝遣来替我们做事的,但是城里有许多许多石人,忽然被魔鬼抓去了。那许多石人打坏了许多东西,逃了出去。他们逃到了一个地方,成了一个石人村,要自己做活自己吃,不替我们做事。
金鸭上帝大怒。
金鸭上帝对我说:“你去告诉余粮族的王,你去告诉所有的余粮族人。石人村的人犯了大罪,你们应当去讨伐他们。”
于是我们攻进石人村,把石人村的人全都杀掉。我们就在石人村里建一个祭坛,感谢金鸭上帝。
我又得了灵感,我就一个人走上祭坛。金鸭上帝的声音在我心里说话,我要教训大家。
金鸭上帝的声音在我心里说:“你们各有各的产业,不许彼此侵犯。石人也是你们的财产,所以你的石人就归你调度,归你处置。石人不许吃一切肉类,也不许吃一切鱼类,只要不饿死就够了。这样,石人献给你的余粮就可以更多些了。
“你们的弟兄,有借钱不能还的,就要做债主的石人,我准你们买卖你们的产业,所以你们也可以买卖你们的石人。你们跟人家做买卖的时候,彼此都要公平。你们跟人家打仗的时候,你们要勇敢。你们掳得敌人的东西,又掳来敌人做石人,你们就更富足了。
“你们所得石人的余粮,应当拿十分之一献给我。凡是献给我的东西,都交到大祭司手里。凡是靠近我的神坛来祈祷的人,必须穿金钱花纹的锦缎祭服,手里拿着纯金的杖,头戴七十二颗红宝石的‘金鸭冠’。女人要用鹿乳沐浴,拿麝香熏过。身后必须跟随十二个男石人,十二个女石人,头顶祭物。不是这样,就不准他靠近我的神坛。凡是能靠近我的神坛来析祷的人,就是我所宠爱的,我赐福给他。”
金鸭上帝在我心里说了这些话,就没有声音了。
于是我站起来,告诉余粮族的王,告诉所有的余粮族人。
金鸭之子孙啊!被金鸭上帝所宠爱的人有福了。看哪,鸭宠儿有那样多的石人,有那样多的余粮使他享受。
鸭宠儿到底是谁?就是我。
金鸭之子孙啊!所以你们要相信我的话,因为我的话就是金鸭上帝要说的话。
[book_title]第三篇 金蛋之书
金蛋是金鸭上帝的八十二代孙。金蛋是金鸭帝国的史官。金鸭上帝命令金蛋,把金鸭帝国的历史写出来。金蛋就把这些事情记在下面。
自从余粮族有了王,就有了余粮王国。
后来金鸭上帝说: “国王应当有附庸。国王的附庸应当矢忠于国王。国王应当把国内的土地分封给他的附庸。”
于是国王有了附庸。国王的附庸叫做公爵,叫做侯爵,叫做伯爵,叫做子爵,叫做男爵。
余粮国王对他们说:“上帝命我做你们的王,上帝把余粮国的土地赐给了我。现在你们对我忠心,有了功,我就把土地分封给你们。听哪,你是大公爵。我把海滨一带地方赐给你。你就住到海滨去。你就叫做海滨大公爵。海滨一带地方是你的国。就叫做海滨公国。海滨公国里的子民,归你管理。海滨公国的土地,归你享有。”
国王又这样封了别的公爵,又这样封了许多侯爵,伯爵,子爵,男爵。
海滨公爵就在海滨建筑了一个大堡垒。
海滨公爵对海滨人说:“上帝教你们做我的子民。我保护你们。我定出我的规矩来,你们要守我的规矩。你们要听我的命令。”
于是海滨公国就建立起来了。
海滨公国有许多田,有许多许多山,森林,果园,渔场。
海滨公爵说:“这都是我的。金鸭上帝把这些都赐给我了。”
海滨公爵也有许多附庸,矢忠于海滨公爵。还有许多将官,许多兵,也是矢忠于海滨公爵的。
有许多许多海滨人,耕了海滨公爵的田。
有一位祭司说,这些耕田的人都是牛变的,脚上又有泥,应当叫做“泥脚牛”。
海滨公爵就对这些泥脚牛说:“听哪!你们都不识字,没有读过经。经上说,鸭宠儿有许多石人。石人所种出来的粮食,一粒也不归石人自己所有。石人种出来的果子,一颗也不归石人自己所有。”
“听哪!你们是石人的子孙。但是金鸭上帝已经饶恕了你们,不再叫你们当石人。金鸭上帝说你们当泥脚牛。金鸭上帝说.你替你自己种出来的一份口粮,可以归你自己处置。至于你种出来的余粮,就应当献给海滨公爵。因为土地是海滨公爵的。海滨公爵是你们的领主。”
这些泥脚牛跪倒在海滨公爵的脚下,说:“我们听公爵的吩咐。公爵爷爷是我们的主人。”
海滨公爵就问一个泥脚牛:“你要种多少亩地,才够你一家人的粮食呢?”
那个泥脚牛说:“上帝所宠爱的贵人啊!我只要种五亩地,种一年,就够我一家人整年的粮食了。要是我种十亩地,我就多出一年的粮食来了。我一年能够种十亩地。”
海滨公爵就吩咐那个泥脚牛:“那么你去种十亩地。五亩地所出的粮食,够你一家人的粮食,就归你。还有五亩所出的粮食是余粮,就献给我。这是上帝吩咐的。”
海滨公爵又这样吩咐别的泥脚牛。
那些泥脚牛就种了海滨公爵的田,把余粮献给海滨公爵。
海滨公爵又对海滨人说:“听哪!你们都是我的子民。你们在我领土里做工,做生意,你们得到了我的保护。所以你们无论哪一行人,都要拿一部分余粮献给我。这是金鸭上帝的意思。”
“听哪!泥脚牛不许离开我的土地。一个泥脚牛,终身是泥脚牛。泥脚牛的子孙也是我的泥脚牛。泥脚牛生了孩子,死了人,都要禀告我。泥脚牛的结婚,也要经过我的许可。这是金鸭上帝的意旨。”
有一年闹旱灾,地里收成不好。有几个泥脚牛走开了,那几个泥脚牛想逃到别处去谋生。海滨公爵就派兵把他们追回来,把他们脚斩掉,又吊起来鞭打,鞭打了七天,就把他们杀掉。
海滨公爵说:“看哪!泥脚牛要逃出我的土地,就有这样的刑罚。金鸭上帝叫我处死这些逃走的泥脚牛。”
这都是照金鸭上帝的意思做的。
于是金鸭上帝对余粮国人说:“余粮国国王是我所宠爱的。国王不是人,是神,称为‘鸭神’。王后称为‘鸭粪女神’。国王的子孙,也是我所宠爱的。有爵位的人也是我所宠爱的。我也宠爱他们的子孙。他们的子孙都是贵族。所有的祭司,是伺候我的,我也宠爱他们。替祭司种地的泥脚牛,也不能少献一粒余粮。
“凡是贵族都不能跟平民结婚,因为贵族天生比平民高贵。贵族照我的法律,命令平民献什么,平民就该献什么。”
金鸭上帝又说:“贵族犯了罪,平民不准讲话。平民不准说,‘我们的领主有罪’。贵族有罪,归我裁判,归国王裁判。平民不能评议他们的领主。”
海滨公爵是敬畏金鸭上帝的,一切都照金鸭上帝的话去做。
海滨公爵说:“上帝宠爱我,叫我扩大我的领地。”
海滨公国的北边是草泽侯国。海滨公爵就带将官和兵,去攻打草泽侯国。
草泽侯爵说:“你和我都是国王的附庸,都是上帝所宠爱的。你为什么来攻打我呢?”
海滨公爵说:“上帝告诉我,上帝不宠爱你了。上帝叫我扩大领地,叫我更富有。上帝叫我把你的领土取来。”
草泽候爵不肯。海滨公爵的军队就跟草泽侯爵的军队打仗。
草泽侯爵打败了,就把草泽侯国的一半领土,割给海滨公国。
草泽侯爵不服。去请国王裁判。
国王说:“我怎么能够处罚海滨公爵呢?海滨公爵的兵是很强的。”
于是草泽候爵去找鸭仆大祭司。要请金鸭上帝裁判。
鸭仆大祭司说:“金鸭上帝说,海滨公爵是有罪的。”
海滨公爵听见了,就带兵去找鸭仆大祭司。派兵围住了上帝大寺。
他问鸭仆大祭司:“上帝果真说我有罪么?你不是假传上帝的话么?”
鸭仆大祭司发抖了,说:“请你不要发怒。是我听错了上帝的话了。上带分明是说,海滨公爵是无罪的。海滨公爵应当去抢别人的土地。”
海滨公爵跪在祭坛上.感谢了上帝,就回去了。
但是草泽侯爵想要报仇,就又去找鸭仆大祭司,说道:“我要把侯国失去的一半土地夺回来。如果夺了回来,我就把四分之一的土地献给上帝。”
这样,鸭仆大祭司就帮助草泽候爵。
鸭仆大祭司说:“上帝分明是说,海滨公爵是有罪的。海滨人啊!你们是金鸭上帝的子孙,你们应当相信我的话。你们的领主有罪,你们领主的领地应当全归上帝所有。你们以后不要听海滨公爵的话。”
海滨人就说:“我们相信上帝。”
海滨公爵惧怕起来,就跪在鸭仆大祭司的脚下,说:“我忏悔了,鸭仆大祭司啊,我愿终生做你的仆人。请你不要使我的子民背叛我吧。我愿把我土地的一半献给你,把我子民的一半余粮让给你。上帝如果让我夺得更多的土地,我献给上帝的余粮也就更多。”
鸭仆大祭司就叫海滨公爵写约书,把刚才的约言写了下来。
海滨公爵就带兵又去攻打草泽侯爵,抢来了许多财宝。把草泽候爵的妻子掳来做妾,把其余的人都杀掉。草泽侯爵的领地就归了海滨公爵。
于是鸭仆大祭司去对海滨公爵说:“看啦,这是你写的约书。现在你应当实践你的诺言了,把你一半的领土献给上帝,使上帝分享你子民的一半余粮。”
海滨公爵把约书抢过来,撕碎了,发怒说:“我为什么要把我所得的余粮分给你呢?我的子民啊!你们看哪!我是上帝宠爱的子孙,鸭仆却要抢我的余粮。鸭仆是一个假祭司。”
海滨人叫道:“是真祭司!是真祭司!”
“如果是真祭司,凡人的刀子就杀不死他,杀他的时候还会打雷。我们试试看,看上帝的神灵在不在他身上。”
于是一刀把鸭仆大祭司杀死了。
天上并没有打雷。
海滨公爵说:“看哪,这是假祭司。现在我要一个真祭司。”
这就由海滨公国的一位大教士当了大祭司。金鸭上帝赐福给海滨公爵,又使他抢了别人许多土地。海滨公爵死后,把爵位传给儿子。儿子死后传给孙子。都姓海滨,都叫海滨大公。
这时候常常有泥脚牛被魔鬼抓去,逃走了。派兵去追,就打起仗来。五十年中间.打死了五百多个兵,打死了七千多泥脚牛。
海滨公国的南边,是一个小男国的领地。那里也有泥脚牛被魔鬼抓去,有一个痞子就杀死了一百多个逃生的泥脚牛。这个痞子就请小男爵赐他一小块地,称做骑士,叫做痞骑士。于是痞骑士要扩大土地,常常抢东西,杀人。
小男爵大怒,说:“那个痞子本是个无赖汉。现在我稍微抬举他一下,他就杀人放火起来。我要收回赐他的地,把他治罪,因为他做了强盗。”
痞骑士知道了,就带他的手下人跟小男爵打仗。打胜了。把小男爵一家人都杀掉,就占有了小男爵的领地,称做痞男爵。
过了一年.痞男爵就带兵去抢海滨公国的领地。
痞男爵说:“我是草泽候爵的侄子。我现在替草泽候爵报仇。”
痞男爵打败了,逃了回去。
大祭司说:“海滨大公啊!金鸭上帝把痞子交在你手里了。痞子是恶棍,是强盗,是最下贱的东两。他现在假冒贵族。金鸭上帝说:‘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吐唾沫在痞子的脸上。你们要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要用最下贱的名字称呼他。’你们要相信上帝的话。”
于是大家都诅咒痞男爵。凡是不诅咒痞男爵的,都有罪。
但是痞男爵在那里练兵。痞男爵说:“凡是要享福的,那跟我来。我夺到了海滨公国。就让你们得到财宝。海滨公国的女人也归你们。”
痞男爵的将官和兵,都想得到财宝,打仗就非常勇猛。于是打了许多胜仗,抢了海滨公国许多领地。后来又打了两年仗,痞男爵就攻进了海滨大公的堡垒,把海滨大公杀掉,还杀了许多人。
于是痞男爵把大祭司喊来,对大祭司说:“上帝叫我继承海滨的爵位,因为我是当年海滨公爵的曾孙。”
大祭司问:“怎么是海滨公爵的曾孙呢?”
痞男爵怒说:“你不相信么?那么你是个假祭司,我要用海滨公爵的方法来试验你。”
大祭司赶紧说:“只要你证明你是海滨公爵的曾孙,上帝就会承认你。”
痞男爵想了一想,就说:“当年海滨公爵出去打猎,在一个村子里过夜,不知道那床上有一个人先睡在那里。那个人就是我的曾祖母。这样,有祖母后来就生了祖父。祖父生了父亲。父亲生了我。我是海滨公爵的曾孙。”
于是金鸭上帝叫痞男爵继承海滨公国,称做海滨痞大公。
金鸭上帝最宠爱痞大公扩大领地。痞大公打了许多仗,余旅国三分之二的土地就归了痞大公。痞大公就称余粮痞大公。
金鸭上帝就叫大祭司告诉余粮人:“上帝差痞大公降生世间,所以你们都要听从痞大公,把余粮献给他。痞大公是贵族中的贵族。金鸭上帝说:‘无论什么人,都要尊敬痞大公。你们要用奴隶待主人的礼待他。凡是能够做痞大公的附庸的,都是我所宠爱的子孙,我也赐福给他。’你们要相信上帝的话。”
于是大家尊敬痞大公。凡是不尊敬痞大公的,都有罪。
痞大公把女儿嫁给国王,做了王后。王后没有生儿子。
痞大公的孙子,是个矮子,叫做余粮矮大公,矮大公说:“我活像一个鸭子,所以我是一个天生的鸭神。”
于是矮大公带兵去见王后,对王后说:“姑母啊,你没有儿子,我给你做儿子吧。我来承继王位。”
矮大公就把国王杀掉,登了王位,称做矮大王。凡是不服矮大王的,全都杀掉。一共杀死了三十八万六千人。
矮大王就在石人村遗址,建筑了一座最华丽的大京城,叫做帝都。把石人村的祭坛,改筑一座伟大的庙,叫做金鸭神殿。把余粮王国改称金鸭帝国。矮大王是金鸭帝国大皇帝,就是最著名的“至尊强头短脚道地鸭神痞孙矮子大皇帝”。
金鸭上帝叫矮子大皇帝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帝国,就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帝国。
金鸭上帝宠爱大皇帝,把全国的土地赐给他,把全国臣民交在他手里。
于是金鸭上帝说:“金鸭帝国是属于大皇帝的。你们要献余粮给他。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你们都要听从他。就是大祭司也要听从他。
“你们不可惹他发怒。他发了怒,就能杀你们。他杀你们,是没有罪的,因为我把你们交给他管了。他的话就是法律。谁也不能干涉他。
“你们要为他去打仗,替他造宫殿。你们要使他更富足,要设法娱乐他。他是神圣的,因为他不是人,是鸭神。你们不能议论他。他出来的时侯,你们每家应当关了门窗,不许窥看他。凡是对他不敬的,就犯了不敬罪。”
金鸭之子孙啊!你们应当服从大皇帝,也就是听从上帝。
矮子大皇帝是余粮国王的儿子,以后千代万代,都是鸭神,金鸭上帝宠爱大皇帝和他的帝国。
[book_chapter]第一卷
[book_title]第一章 大粪王
金鸭帝国有一个小城市,叫做吃吃市。
自从金鸭帝国立宪以来,这吃吃市倒出了好几位大人物。还出了一位顶阔的大人物,叫做——叫做——哎呀!他的名字在金鸭人里面算是最高贵的了,叫做大粪王。
他从前做过肥料生意。他有一所很大的工厂,把大粪做成一块一块的饼,卖给农夫去肥田。就这样,他得了这么一个好名字。
金鸭人都说:“我们的皇后是鸭粪女神。大粪王也沾上了这个高贵的‘粪’字。怪不得大粪王会这么阔气哩。”
本来——大粪王并不很阔气。
他从小就死了父亲,接着母亲也死掉了。只有一个伯父带着他。他伯父在一家当铺做厨子,两只手老是油腻腻的,一会儿切菜,一会儿掌锅。这么赚来一点儿工钱,就养活一家人。
伯父自己也有一个儿子,叫做阿叱,比大粪王大一岁。伯父还送阿叱和大粪王进学校。
伯父说:“只要你们两个孩子争气,我就高兴了。”
大粪王很聪明,功课很好。从前金鸭帝国的小学生一个个都要读《余粮经》。大粪王读经读得很熟,还能够解释经文的盒思。
先生拍拍大粪王的脑袋瓜:“唔,这孩子将来可以当一个教士。”
可是大粪王看见那些教士——都穷得像叫化子一样。大粪王对阿叱说:“我将来一定不当教士。现在的教士多寒伧啊!——人家又不献余粮给他,只请人家捐钱给他。我要有石人替我做事,我就享福了。”
阿叱却在那里出神。老半天不开口,后来嘴里忽然“啧!”的一声:“我将来要发财。啧!赚许多许多的钱,许多许多!我要开一家便便当铺。便便当铺的老板真阔,他真享福。”
说了,就眼大粪王到便便当铺去玩。
这时候伯父正在厨房里忙着,一个一个听差端着莱住里面走。
阿叱咽了一口唾涎:“这一定是便便先生吃的菜。”
这两个孩子就这样一起玩,一起读书,长到了十几岁。大粪王渐渐的有点看不起阿叱,阿叱简直是个蠢孩子。大粪王呢,可什么事都留心。
大粪王常常在便便当铺里玩,肚子里就明白了:“哈,便便先生是这样赚钱的!”
伯父还是送这两个孩子读书。伯母要送这两个孩子在便便当铺做学徒,伯父怎么也不肯。
可是大粪王到了十五岁,伯父就害病死掉了,伯父没留下什么钱。
伯父临死的时候说:“我死了之后,你们就往乡下去。乡下有几间破屋子,够你们住了。”
唉,再算算看,看伯父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啧,没有!只还有两个茅厕。
大粪王就痛哭起来:“哎哎!哎哎!两所茅厕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吃,又不好玩。”
“唉!”伯父有气没力的叹了一声。“你的伯父太穷了,让你伯母替人家缝缝衣裳。养活你们吧。此外——茅厕里的大粪还可以卖几个钱。”
伯父一死,阿叱和大粪王就跟着伯母住在乡下。现在进不起学校了。
伯母埋怨起伯父来:“你伯父生前要是肯听我的话,把你们送到便便当铺做学徒,就比现在好得多了。如今你伯父一死,谁介绍你们去进便便当铺呢?”
大粪王只是想:要捞一点钱来才好。一定要想法子在什么地方捞一笔钱来。
他一面想,一面踱出门外。
这乡下真寂寞得很,到处都是田,人家少极了。望过去——只有北边山脚下有一家人家,听说那家人家有八十亩田哩。
大粪王在肚子里说:“我要是做了海滨公爵,我就派兵把那一家的田地抢来。”
大粪王手下可没一个兵,只有一个阿叱,——傻不拉及的,只会说:“到城里玩去!到城里玩去!城里好玩得多。”
阿叱就拖大粪王到城里去。
这时候有一个农夫也上城里去,背着一个大包袱。
“你这包袱里是什么呀,这么大?”大粪王一面走一面问。
原来那个农夫的包袱里是被裹和衣裳——要送到便便当铺里去当的。这个农夫欠了债,还不起,债主逼得很凶,于是只好把被裹衣裳拿去当掉,当几个钱来还债。
“你今晚要在城里歇夜吧?”大粪王又问。
“呃,我当天要回来的。”
阿叱插嘴:那我们同你一起回来。去也是同路,同来也是同路。好极了!”
“那你们只怕等不得那么久,”那个农夫说。“我还要向一家亲戚去借钱哩。总要晚点才能回来。”
于是大粪王和阿叱跟那个农夫一路进了城;在城里只玩了一会了,大粪王就一定要回去。阿叱也只好依了他的。
可是走到一个小树林里,大粪王就叫阿叱坐下来休息。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树林外面有一条溪水,哗哗哗的在那里响。太阳慢慢落了下去。这里慢慢黑了起来。
大粪王心里早就打定了一个主意。这时候大粪王把这个主意告诉了阿叱,就跟阿叱动起手来。
于是他俩拿一些泥土涂在脸上,躲在小路边等着。
后来那个当包袱的农夫走来了。大粪王和阿叱猛地跳了出来,把那个农夫掀倒在地下,把他袋子里的钱一把抢走了。
那个农夫又是嚷,又是哭。可是大粪王和阿叱已经跑得远远的了。
然后他俩在溪水边把脸洗干净,大模大样走回家。再偷偷地把抢来的钱数一数——呵!五十块!
这时候伯母正躺在床上。她常常要在床上躺躺的。
伯母正要问这两个孩子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忽然听见外面——“有强盗哇!有强盗哇!”
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农夫。他一面走,一面叫,有些人家听见了,就惊惊慌慌地跑出来打听。
那个农夫又是哭,又是嚷,又是说。他好容易想法子筹了五十块来还债,可给别人抢去了。
大粪王和阿叱吧嗒吧嗒跑了过来。
大粪王很可怜那个农夫:“唉,可怜!唉,你的钱被人抢走了。你现在怎么办呢?”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那个农夫又哭了起来。
什么?没有办法?不要着急,大粪王有的是办法。
“唉,你真可怜!”大粪王又叹了一口气。“我是没有钱的。我伯父临死的时候,给了我五十块钱。我就把那五十块钱借给你吧。”
那个农夫感激得了不得,趁不多要把大粪王抱起来了:“唉,你真是好人,你真是好人。金鸭上帝一定赐福给你。你每个月要多少利钱呢?”
后来就讲定了。一年之后还清。每个月的利钱是二十块钱。
阿叱快活得直跳:“我们两个人发了财了!哈,发了财了!”
大粪王可还有点不快活。他在肚里划算着:“借给那个农夫的五十块钱,是我限阿叱两个人的。要是没有了阿叱,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大粪王晚上上了床,就想:钱越多越好。大粪王早晨起了床,就想:钱越多越好。
有一天,大粪王和阿叱在那个农夫那里取来了一个月的利钱,一个人得十块。
睡到了半夜里,大粪王就悄悄地把阿叱摇醒。“起来起来!我跟你到北边村子里去赌钱去。”
“赌钱去?”阿叱一骨碌爬了起来。“那怎么不好呢?”
“小声一点!不要给伯母听见!”
这两个人就偷偷地爬出了窗子,偷偷地往北走。
到了北边山下那一家人家门口的时候,大粪王就掏出一条大手巾来,一下子把阿叱的嘴巴鼻子堵住。阿叱倒了下去了,大粪王使劲勒住阿叱的脖子,一点也不放松。大粪土还怕阿叱没有死,又找块大石头——在阿叱脑袋上砸了十几下。于是把阿叱的尸首往那家人的篱笆里-丢,愉偷地跑回家,仍旧睡到了床上。
第二天可就出了大事。大粪王和伯母找阿叱,在那家人家里找到了阿叱的尸首。这就大哭大闹起来。不用说,阿叱当然是被这家人家打死的。那不行,非打官司不可!要那家人家抵命。然而那家人家最怕打官司。
大粪王就说:“如果不打官司呢,那么他们就要赔钱,要赔田!”
结果是赔了四十亩田,还赔了五千块钱。不打官司了。不过出了人命案要报官,就说阿叱是自己不小心跌死的。
这么着,家里就有了四十亩田,还有五千块钱。
伯母本来身体就不好,阿叱死了又天天伤心,就老是病在床上。于是伯母让大粪王来管理这些钱财。
大粪王就把这四十亩田租给别人去种。
大粪王告诉伯母:“我们现在也有泥脚牛替我们种地了。他们每年要把他们的余粮缴给我们。您可以享享福了。”
“唉,要是阿叱活在这里就好了,”伯母又淌下了眼泪。“现在只有你——唉,只要你争气,做好人,我心里就高兴。”
然后大粪王又告诉伯母,那五千块钱都放了帐。
大粪王是很精明的,不怕人家赖帐,因为——“因为有抵押。有的押房子,有的押田,有的押东西。到期不还,这押头就归了我们,我的法子跟便便当铺的法子一样。昨天老牛向我借了二十块钱,他把他的五亩田当给了我。
伯母可吃了一惊:“五亩田只当二十块钱?——这太对不起老牛了,孩子。”
“他要钱要得急,我就问他要五亩田,”大粪王说,“今天老羊问我借一百块,我要他每个月出二十五块钱做利钱。”
“唉,他怎么出得起这么重的利钱呢?”
“管他哩!他自己去想法子。他只要多做点活,就行了。”
就这么着,钱一天一天的多了起来。于是又拿出去放债,利钱就更多。人家又常常拿东西来当,就好像是一家小当铺一样。
大粪王又在大路边造了几所公共茅厕,把大粪卖给人做肥料,又赚了许多钱。
他这就得了这么一个高贵的名字:大粪王。
大粪王什么事都告诉伯母:“有人当了一块地皮给我们,在吃吃市城外。有一个学校问我借钱,利钱并不多,不过学校茅厕里的大粪归我。”
伯母什么事都不管,都让大粪王去做主。伯母只是说:“总要对得住良心才好。不要太刻薄人家了。”
“唉,伯母真是好人,”大粪王想,“要是听了伯母的话,就赚不了大钱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小孩子走了进来,一面系裤带一面叫:“大粪王!刚才我在你粪缸里拉了一泡屎,你给我几个钱吧!”
“什么!大粪王跳了起来,“你拉你的屎,要我给你几个钱?”
“怎么,我拉了一泡屎给你,你拿去卖钱,你不该给我一点钱么?”
大粪王可发起火来了:“放屁!你在我地里拉了屎,这屎就是我的。这块地是我的,无论地里长出什么,掉下什么,都得归我。谁叫你在我地里拉屎?你拉一泡屎还想卖钱么?你放一个屁卖不卖钱?滚你的蛋!你不走我揍死你!”
“唉,”伯母又叹了一口气,“让他去吧——小孩子不懂事。”
[book_title]第二章 格隆冬
到了第二年,伯母就死了。
大粪王哭了起来:“唉唉,伯母!你那么爱我,现在叫你你也不应我……”
伯父死的时候,大粪王并不伤心。阿叱死的时候,大粪王并不伤心。如今伯母死了,大粪王倒真正有点伤心。大粪王觉得很寂寞,没有朋友,没有弟兄。全世界上只有一个亲人,可这个亲人又死掉了。
外面静悄悄的。有时候路上有脚步响,响一阵就走了过去。
人家如果不借钱,不谈买卖的话,谁来找他大粪王呢?大粪王只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桌上那一盏灯。一动也不动。他的影子也一动都不动。
大粪王就想:住到城里去吧,城里不会这么荒凉。
不错。城里可真够热闹的,有那么多人。
可是那许多人——跟他大粪王有什么相干呢?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也都跟他大粪王不相干。
于是大粪王又伤心起来:“我是孤零零的,我是孤零零的……”
他想起《山兔之书》的话:“你们要彼此亲爱。”可是谁爱他呢?他又爱谁呢?
“要是阿叱没有死,就好了,”大粪王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真寂寞,真太寂寞了。”
这时候忽然——门“呀”的一声开了,走进了一个少年。
大粪王吃了一惊。
原来那个少年要把金表当给大粪王。
唉,偏偏要在人家有心事的时候来讲生意!如果那个少年不是来当东西,只要来跟大粪王谈谈的——那可就欢迎之至。
那个少年跟大粪王差不多的年纪。大粪王真想要问问那个少年——“你有亲人没有?你有朋友兄弟没有?有没有人爱你,有没有人安慰你,有没有人关心你?”
大粪王真想要把心里的话对人家谈出来。
然而——那个少年只知道把金表掏出来。还说要当一百块钱。
“要当一百块钱?”——大粪王很不高兴,懒洋洋地把表拿起来看了一看。这表倒值两千多块钱哩。这倒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唉,偏偏要在晚上来当东西。那个少年一定要钱要得急,门外另外还有几个人等着,老是喊他:“格隆冬,当好了没有?快点拿了钱,我们就走哇!”
“你叫格隆冬么?大粪王看一看那个少年。“格隆冬先生,你的表——只能当二十块钱。”
于是这两个人就讲起生意来。
那格隆冬可也十二分精明,就谈起这只表是哪一国的出品,是什么牌子,值得三千块钱。
“你不要就拉倒,我到别人那里去当去!”格隆冬把那只金表往衣袋一放,就满不在乎的样子走了出去。
大粪王可实在舍不得丢了这笔生意,又把格隆冬喊回来。又谈了好久,结果当了八十块钱。于是格隆冬跟门外等着的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往北边走去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大粪王一个人。
大粪王就劝起自己来:“不要叹气了吧,不要伤心了吧。如果阿叱不死,你怎么会有这许多钱来做生意呢?如果你跟那个格隆冬‘彼此亲爱,没有私心’,你怎么会这么便宜地得到他的金表呢?”
后来大粪王也渐渐地不觉得寂寞了。
大粪王也交了一个朋友:就是那个格隆冬。
格隆冬常常到北边村子里去赌钱,常常走过大粪王门口,就这么亲热了起来。
格隆冬也是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格隆冬住在舅舅家里。
舅舅不准格隆冬赌钱,把格隆冬打了一倾,骂着:“你这个没有出息的败家子!你再赌——我砍掉你的手!”
格隆冬这就赌气跑了出来,住到朋友家里。
格隆冬告诉大粪王:“你看!舅舅说我没出息哩。我要发一点财给他看看。我不发财就不回去。”
“你舅舅很穷么?”大粪王问。
“哦,并不穷。他是土生织布厂的老板。”
大粪王跳了起来:“哈,那一家土生织布厂——原来就是你舅舅家开的!这是一个很大的织布厂啊!你为什么不帮他做生意呢?”
格隆冬摇摇头:“我舅舅脑筋旧得很。他不相信我的话。”
要做生意的话——格隆冬有的是办法。不过格隆冬自己没有本钱。格隆冬总想要赌赢几个钱来。他赌钱的本领是呱呱叫的,有许多爱赌的少年朋友还拜他做师傅哩。
可是有一天,赌场里的人发现格隆冬在那里做鬼。这就把格隆冬赢的钱都抢回去.还把格隆冬吊起来打了一顿。
他们可还不肯放手。
跟着格隆冬去赌钱的几个少年朋友,早就逃跑了,简直没有一个人来帮格隆冬。
格隆冬这就撒了一个慌,叫道:“好哇,你们打我!我是坐山虎的好朋友,你们打吧!”
坐山虎是这一带地方的流氓头子,赌场都要请他保护的。
可是不凑巧得很。这时候那位坐山虎先生正也在这个赌场里玩,赌场的人就把坐山虎请出来:“坐山虎大爷!有一个小伙子带些小痞子来赌钱,手脚不干净,我们正动手揍他,他说他是您的好朋友哩。”
那位坐山虎出来对格隆冬皱着眉毛瞧了一瞧。啊呀,简直认不得。
这可遭了。格隆冬赶紧就说:“我叫做格隆冬,是土生的外甥。你是帝国第一个英雄,我常常说,我顶佩服的是坐山虎大爷。我今天见了你的面,死了也甘心了。”
坐山虎微笑了一下:“这小子倒机灵哩。放了他吧,以后不许他那伙人再进赌场就是了。”
赌场里的人只好放了格隆冬。不过还叫格隆冬写一张字,说以后永远不进赌场。签了字,打个指模印。然后赌场的人把格隆冬送了出来——可又开了个小玩笑,把格隆冬哗的一声推到了个大粪池里。
这时候大粪王正走过这里,就遇见这位好朋友。
大粪王一看见就嚷:“啊呀,这样一个池子里有什么好玩呢?快出来吧。”
格隆冬爬了出来,洗了五个澡,在大粪王那里吃了晚饭。
可是格隆冬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安身了,袋子里也没有一个钱。大粪王就收他做一个管帐的。
从此以后,格隆冬就帮大粪王做生意,赚了更多钱。
大粪王就在吃吃市城外办了一个粪场。雇一些人来挑粪,做粪饼。
大粪王对格隆冬说:“哈,妙极了。那些挑粪的做粪饼的——做出余粮来让我们吃饱了。”
大粪王简直没有工夫想到伯母了。一天到晚只是打算着——要怎样才能够赚更多的钱。
大粪王只是念着:“总要使别人的钱能够流到我袋子里来,我就高兴。喂,格隆冬!一定要想个法子——叫大家都来买我的大粪,叫大家都来向我们借钱。”
不错。一定要做做广告。一定要请一个很能干的广告员来。
于是格隆冬就介绍了一个朋友来干这件事。
[book_title]第三章 保不穿帮
格隆冬介绍来的那个朋友,是一个很能干的脚色,口才可更加好了,谁要是跟他抬杠——那总是讲他不过。他名字叫做“保不穿帮”。
大粪王一看见他,就喜欢他:“哈,我们正要这样的一个朋友。好极了!”
“可不是么,”格隆冬插嘴,“现在做生意,要像我舅舅那样的老法子——就不行了。现在我们要抢人家的生意。找们要到处去宣传。找们宁愿多花点广告费。”
那位保不穿帮先生这就到处去宣传。
他到了一家大饭馆里,对那些吃着大菜的人说:“诸位!你们知道哪一种大菜最好?——请你们猜猜看。”
别人正把一块鸡肉放到嘴里,保不穿帮又叫了起来:“哈,原来是大粪王的粪最好!诸位要是不相信,就请你们去试试看。”
后来保不穿帮又跑到了城里,东一家西一家地去拜访吃吃市的名人,哇啦哇啦谈着:“我是来专诚拜访的,没有什么事务。不过我要向您打听一件事:您知道不知道——我们帝国最慷慨的人是谁?”
接着又说:“哈,原来是大粪王最位慷慨!有几位大臣还向大粪王借钱哩。”
等到要走了,保不穿帮又小声儿说:“可是我还要告诉您一个秘密,不瞒您说,大粪王的大粪倒是呱呱叫的。”
就这么着,大粪王在吃吃市慢慢地出名了。
保不穿帮的记性真好,谁只要跟他见过一面,他就老是记得,第二次一碰见了,他就好像看见了老朋友一样:“哈呀,久违久违!您到哪里去呀?不过我要告诉您:大粪王的粪可真好。您吃一点试试看吧。”
于是掏出一支香烟来请别人。
晚上一回了家,保不穿帮就叽里咕噜计算着:“好,今大又认识了五十三个人。有五个人向我们定肥料。”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粪王老是要问问保不穿帮:“今天有没有听到什么好玩的新闻?”
真是。大粪王和格隆冬和保不穿帮都忙得很。只有吃饭的时候可以谈谈天。
保不穿帮呢,消息最灵通不过,要是一讲起来——可比报纸上的还多。
这天保不穿帮就讲了一些消息:“便便当铺的老板便便先生——要在帝都开一家便便银行,香喷喷先生开的那家纺纱厂买了一架最新纺织机,用蒸汽机做动力的。这比水力纺织机好得多:听说同时可以转动三百个纺锤哩。”
格隆冬又发起议论来:“你看!土生织布厂比香喷喷纺织厂资格老得多,香喷喷的生意倒越做越大了。我的舅舅真顽固!”
“哦,我今天看见你的舅舅,”保不穿帮插嘴,“你舅舅还说你是败家子哩。不过你舅舅想要找你,叫你回去。”
“那我不回去。”
“不错。你舅舅还说,香喷喷买了新机器——一定会要点本钱的。”
格隆冬喝了一口汤,接着就叹了一口气:“唉,我舅舅真不明白!老织机匠从早织到晚,一个人顶多织两匹布。现在新机器——一个工人只要做十个钟头,就有几十匹布。算算余粮看哪:你用老机子,要做八九个钟点才赚到你一天的口粮。新机子呢,你只要做三四个钟头就赚到了一天口粮,要是都是做十二个钟头,你用新机子可以多得多少余粮啊!”
大粪王这就又想起《鸭宠儿之书》和《金蛋之书》来:“哈呀,那么香喷喷就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还有许多织机匠,有这许多余粮——都归他一个人!还有什么新闻没有了,保不穿帮?”
新闻么?——有的是!
有一个公爵府破了产,那位老公爵的儿了穷得没有办法,就在香喷喷纱厂当一个小职员。保不穿帮说到这里,就高兴地叫起来:“现在那些老贵族可倒了霉了。那此老贵族只会摆排场,只会享福,一点事也不懂。现在他要压迫平民可办不到了。谁要赚钱——就得靠自己的本领,要会打主意。这么着,那些老贵族怎么会不穷下去呀?今天我就听说——吃吃市的那位知县大人就穷得很,想要向便便先生借钱呢。我们这位知县大人不也是一位贵族么?”
原来吃吃市的那位知县大人是一位男爵,叫做格儿男爵。
“便便先生不是在帝都么?”大粪王问。
“可不是么?那位知县大人不能够马上向便便先生借钱来,真有点着急。他想要借一万块钱哩。”
大粪王正在那里嚼面包。这时候嘴就不动了,只盯着保不穿帮的脸出神。大粪王想了起来:那位吃吃市知县格儿男爵——要钱一定要得很急。便便先生不在吃吃市,那么格儿男爵可以向别人去借。可惜格儿男爵不认识他大粪王,要是知道大粪王也可以放债,这就……
可是格隆冬的话声把大粪王的念头打断了:“这一笔生意我们可以做。我主张把这笔生意抢过来。”
“哈,我正也是这样想。”大粪王高兴得了不得。
于是格隆冬跟大粪王商量了一会:要借一万块钱给格儿男爵的话——看要提出一些什么条件。
然后格隆冬问保不穿帮:“你认识格儿男爵么?”
“还不认识。”
“那你就想法子去认识他吧。”格隆冬吩咐着:“这件事要赶快进行。”保不穿帮是最会交结朋友的,第二天他就跟格儿男爵做上朋友了。
原来格儿男爵每天下午总要到公园里去一次,保不穿帮知道了,就穿得整整齐齐,拿出一副绅士派头来,在公园里等格儿男爵来。到了下午三点钟,格儿男爵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总要带着一杆猎枪,就是到戏院里去听戏也带着。格儿男爵已经七十八岁了,嘴上有稀稀的几根自胡子。
保不穿帮赶紧迎了上去,一面鞠躬一面嘴里哇啦哇啦:“哦,男爵大人!久违久违!您好么?男爵大人前儿天有一点儿不舒服,现在可好了吧?我的太太非常想念男爵夫人。那天男爵夫人叫我的太太常到府上去玩,可是我的太太一直没有工夫。啊,男爵夫人真美面,不是么?男爵大人,您能说男爵夫人不美而?”
格儿男爵刚一看见保不穿帮打招呼,就愣了好一会,不记得这位绅士有没有见过。后来听保不穿帮提起男爵夫人,格儿男爵也就想起男爵夫人来了:“唉,男爵夫人的确很美丽。不过她临死的那几年瘦枯了,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什么!”保不穿帮吃了一惊。“男爵夫人已经死了么?”
“唉.是啊。她己经死了三十七年了。”
保不穿帮这就长叹了一声:“唉!我真难过得很!谁料得男爵夫人会死得那么早呢?我的太太也想不到。我的太太跟男爵夫人最要好:男爵夫人死了,我的太太哭了好几回哩。我也伤心得很。唉唉!”
说了就眨眨眼睛,掉了两滴眼泪。
格儿男爵感动得很,竟伸出手来跟保不穿帮握手:“我谢谢你的关切。可是——可是——请你原谅我的记性不好:我记不得你的尊姓大名,也记不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的了。”
“我是保不穿帮伯爵。”
“哦,你也是一个贵族。唉,好得很。我们一起散散步吧。”
保不穿帮一面陪男爵,一面很亲热地谈着:“男爵大人,我跟你见面的时候并不多,怪不得你不记得我了。我跟您的少爷是很熟的:我们非常要好,总是在一起玩。男爵夫人死的时候,您的少爷一看见我,就把我拥抱起来,哭着对我说:‘我最亲爱的保不穿帮伯爵!我的母亲死了!唉唉,我的母亲死了!’唉,真可怜!我就也拥抱他,吻他,安慰他。我们就有这样要好。”
格儿男爵掏出鼻烟壶来,叹了一口气:“唉,您一定是记错了,伯爵大人。我一个儿子也没有,只有三个女儿。”
“记错了么?”保不穿帮想了一想。“哦.真是的!的确是我记错了。不错,不错!并不是您的少爷,是您的小姐。啊,砚在我完全记清楚了。是的,的确是您的小姐。”
这时候格儿男爵很客气地把鼻烟壶递给保不穿帮,请保不穿帮吸一撮鼻烟。保不穿帮只好吸一点——“噌”的一下,可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连眼泪都给辣了出来。
然而保不穿帮知道——金鸭帝国的贵族总是爱吸鼻烟的,保不穿帮就擦了擦眼泪,装做很高兴的样子说:“我很爱吸鼻烟。啊啾!真爱!”
“伯爵大人,您是不是啧哈帮的?”
原来啧哈帮是金鸭帝国里一个贵族的政治团体。贵族多半爱吸鼻烟:吸一口,就得把嘴一咂——“啧!”的一声。然后马上又很舒服的样子哈出一口气来:“哈——”大家这就叫他们做“啧哈帮”。于是贵族们就说:“你看,我们吸鼻烟——‘啧’的一下,又‘哈’的一声,完全是从容不迫的。这多么优雅,多么高贵!你们平民呢,吸不起鼻烟,只能抽纸烟,抽雪茄。都是急急忙忙地在那里抽,好像来不及似的,嘴里弄得呼呼地响。这可多么寒伧,多么粗俗!”这样,就把平民的政治团体叫做“呼呼帮”。现在帝国里面——啧哈帮的议员和呼呼帮的议员是常常吵嘴的。
保不穿帮看见格儿男爵问起他,他就大声说:“男爵大人!我最不赞成呼呼帮!我赞成啧哈帮!到改选的时候,我要帮啧哈帮演说,叫全国的臣民那投啧哈帮的票!”
后来又谈到鼻烟。又谈到打猎。格儿男爵很喜欢保不穿帮了。
“伯爵大人,”格儿男爵叫保不穿帮,“您要是不嫌弃的话,请您到我家里去吃晚饭。”
保不穿帮鞠了一个躬,谢谢格儿男爵的好意。不过——“不过我今天没有工夫。男爵大人,请您原谅,我今天有一桩极要紧的事情要去办。我向大粪王借了五万块钱,今天我要去取款子。”
“大粪王?”格儿男爵想了一想。“这个名字很熟。他很有钱么?”
保不穿帮这就说开了。大粪王是一个最慷慨的人。大粪王的粪是呱呱叫的。
保不穿帮讲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唉,我现在很穷了。唉,只好向那些商人去借钱。我本来要向便便先生借,可是便便先生做生意太厉害,问我要很多的利钱。我就向大粪王去借。大粪王真是个很好的人。”
格儿男爵一听,眼睛里就一亮。接着也连声叹起气来:“伯爵大人,我也窘得很。唉,家里人真多。唉,开销真大。唉,钱总是不够用。”
现在既然有大粪王这么一个好人,格儿男爵就想要请保不穿帮伯爵大人去谈谈看:格儿男爵要向大粪王借钱。
保不穿帮就鞠一个躬:“我一定替您向大粪王去说。明天就可以答复。”
第二天保不穿帮就去拜访格儿男爵:成功了。大粪王原是很慷慨的。
“男爵大人,请您约定一个日子,您去找大粪王当面谈一谈,就行了。”
格儿男爵非常高兴。又亲热地跟保不穿帮握了手:“唉,我真感激您。”
可是——要叫格儿男爵去找大粪王,这就发生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想来想去,都不好解决。格儿男爵皱着眉毛,没有办法地叹一口气:“唉,伯爵大人!如今有一个极其麻烦的问题。伯爵大人!我现在既然要向大粪王借钱,这是我求他帮忙。照道理说起来,当然应当先去拜访他。然而我到底是一个男爵,又是知县。我先去拜访大粪王,那不是有失身份么?这可怎么办呢?”
“那么我叫大粪王先来拜访您就是了。”
“那可不行,伯爵大人!”格儿男爵叫起来。“您知道的:如今我们帝国——商人的势力一天一天大了起来。我现在请他帮忙,倒要叫他先来拜访我。他要是不高兴,不肯借钱给我,那就弄僵了。”
保不穿帮这就老实告诉格儿男爵:“男爵大人,您是用您自己的贵族看法——在那里推侧商民的心理哩。其实他们并不讲求这些排场的。他们只要看见有钱赚,有好处可以捞到,就什么地方也都钻进去,什么事也那会去干。”
不过格儿男爵不放心。后来又跟保不穿帮商量了五个钟头。这样考虑,那样考虑,总不能够解决这个大问题。真是!又要格儿男爵不失体统,又要大粪王不见怪,这可真不容易啊。
格儿男爵总是叹气:“唉,我从来没遇见过这样困难的问题!”
结果是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让大粪王跟格儿男爵在一个饭馆里会面。谁也不去拜访谁。
“好了,”格儿男爵透过一口气来,“现在我们当贵族的也只好迁就一点了。现在的一切事也都只能够用折衷办法。”
于是格儿男爵打发听差去喊吃吃大饭店的人来。定好座,定好菜,并且还吩咐大饭店里的人:“要预备两张太师椅。我和保不穿帮伯爵都是有爵位的人,非坐太师椅不可。”
到了那天,保不穿帮和大粪王和格隆冬先到了吃吃大饭店。
等了好一会儿,格儿男爵才坐了两辆马车来了:带着十二个跟班的,还带着一杆猎枪。
格儿男爵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还请保不穿帮坐了一把太师椅。大粪王和格隆冬呢,他们没有爵位,只能坐普通的椅子。
不过格儿男爵一直没有吸鼻烟,因为格儿男爵想:“大粪王一定是反对啧哈帮的。我要是吸鼻烟,他会要不高兴。”
唉,真的。只好迁就一点拉倒了。
于是他们很有礼貌地喝着酒。吃着菜。一面很有礼貌的谈着天,谈着大粪王的大粪。
后来大粪王就答允借一万块钱给格儿男爵。大粪王很大方的,连利钱也要得不多,只是有一个条件。
“唉,”格儿男爵叹了一口气。“什么条件呢?”
大粪王鞠了一个躬,很恭敬地说:“男爵大人,我是做大粪生意的。我的大粪是呱呱叫的,刚才您已经知道了。可是买粪的人太多,我们的粪太少。男爵大人,我要请您答允——把吃吃市所有的大粪都包给我、就是这个条件。”
这里——格隆冬插嘴了:“是啊,吃吃市全城有这么多的粪,要是没有人来挑,那是很不卫生的。”
格儿男爵一时打不定主意,瞧瞧保不穿帮。
保不穿帮就发表起意见来:“男爵大人!如今我们的这些城市——买卖越做越大了,人越来越多了。这些城市装了自来水,通了阴沟:新式城市总是要讲卫生的。男爵大人!大粪要是不给人来收,那就很不卫生。”
“唉,那真是很不卫生。”
“所以呀,”大粪王马上插嘴。“我是为了吃吃市全城的卫生,所以我想要叫工人来收干净。请您让我们一家来收,不许第二家来收,这不是很好么?”
这时候格隆冬就恭恭敬敬拿出一张一万块钱的期票,还有一张条约:“请您签一个字吧.男爵大人!”
[book_title]第四章 土生厂长
从此以后,大粪王的生意更加做大了。吃吃市全城的大粪——都包给了大粪王。大粪王开了一家很大的大粪公司,开在吃吃市的郊外。大粪王还跟格儿男爵做了好朋友。
现在大粪王成了吃吃市的阔人。有大房子,有三辆很好看的马车,有听差,有厨子。
格隆冬呢,是大粪公司的经理,也是大粪公司的一个股东。
保不穿帮也算是大粪公司的一个股东。保不穿帮认识许多报馆里的人,就常常写文章去投稿,讨论大粪的好处。保不穿帮又爱演讲,讨论大粪的好处。于是保不穿帮在吃吃市里也算是个名流了。
大粪王笑嘻咄地说:“只要会打主意,就能赚钱。格隆冬的本事真不错。可是——格隆冬!你从前可真老实啊。你一个金表只向我当八十块钱!”
“那是你老实,不见我老实。”格隆冬笑了起来。
“怎么是我老实呢?你那个金表值两千多块钱,只当了八十块……”
“哈,老实告诉你吧,”格隆冬说,“那个金表是假的!——顶多只值五块钱!”
什么!那笔买卖——上当的倒还是大粪王!哈,格隆冬真会做生意!于是大粪王更加喜欢格隆冬了。
大粪王快活得叫起来:“保不穿帮!你看!——格隆冬可真行。我有了格隆冬帮我,我什么都不怕了。”
这时候格隆冬可又想到了他的舅舅土生。“我的舅舅可真不会做生意哩。我要去看看他老人家。”
舅舅虽然骂过格隆冬没有出息,格隆冬可常常想起舅舅。舅舅实在有点可怜。现在格隆冬的境况已经好得多了,真应当去看看舅舅了。
格隆冬这就坐了一辆马车,赶了十二里路,到了土生织布厂。
舅舅正戴着老花眼镜,在那里翻帐薄。听见有人叫“舅舅”,就把眼镜取下来,看了一看,愣了一会,忽然眼睛发起亮来:“啊,你!——到底回来了!”
这里——什么东西都还是老样子,只是屋子更旧了些。舅舅更老了些。
舅舅说:“听说你在那里帮一个什么大粪王做买卖。还好吧?你为什么不肯回来?你还赌不赌钱了?”
格隆冬就把近来的情形告诉了舅舅。
这两舅甥谈了许多话,于是格隆冬劝起舅舅来。土生织布厂一定要改良改良。现在做买卖可不比以前。土生织布厂为什么不买新式机器来呢?
土生摇摇头:“我没有这笔大本钱。”
“那么我想法子替您募点股子来做本钱,好不好?”
“我不要,”舅舅又摇摇头。“这家织布厂是我们一家开的,我不要外人来入股。”
格隆冬另外又出了一个主意:“舅舅.您不要外人来入股,那么我送你一点吧。这是送给您的,不是入股。另外我还想法子借点钱来,不要利钱,也不要什么条件。这也不是入股。将来您赚了钱,只要把本钱还清就行了。这样,您就有钱去买机器。不好么?”
土生总是摇头:“为什么你总要劝我买机器呢?这家织布厂——还是你外祖父经营起来的。你外祖父用了一辈子木织机,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新机器,倒也赚了钱。我现在用木织机,也并没蚀本,什么新式机器,我是不相信的。”
唉,真是讲不通。格隆冬就告诉他舅舅,现在世界不同了,拿木织机比比新式机器看:哪个出货出得多?
“货出得多,出得快,余粮就多。这样就能够多赚点钱。”
舅舅这就把坐着的椅子搬动一下,把身子对着格隆冬,发起议论来:“格隆冬,你也长成人了,在外面做事了。不过我要对你说:一个人总不要妄想发财。上帝要是赐许多余粮给你,你就可以发财。上帝要是不赐给你,那么你怎样打主意也发不了财,你劝我买新机器,这是你爱我,要替我想法子。可是谁知道上帝的意思怎么样呢?我把机器买来——要是贴了本呢?”
格隆冬说:“只要我们自己有办法,上帝就会拿余粮赐给我们,使我们发财。”
接着格隆冬就算给土生听:一用新机器,就能够多得好多余粮。这怎么会贴本呢?
然而那位长辈——只是一个劲儿反对用新机器。
到了吃饭的时候,舅舅还打了一瓶酒来,一面喝酒一面跟格隆冬谈天,声音越来越大了:“格隆冬,你也不要多说了。你外祖父交给我的织布厂——是个什么样子,我就还是把它办成个什么样子。我要是去冒一冒险,去买新机器,我们的同行公会——我们纺织业有一个同行公会,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
“唉!”土生喝了一杯酒,把酒杯一顿。“如今我们的行会真不行了。以前可多威风啊:一议定了什么规矩,同行的大家都得遵守。现在可真泄气,唉!我说,我们行会不准同行用新机器.可是办不到。有些同行竟理都不理会,只顾自己去办机器来。这真是混帐。有些地方的行会——听说竟解散了。这成了什么话呀,这!”
土生一提起行会,老是要愤怒。土生是这行会的一个头脑。他常常说,行会的规矩必须遵守。他是很热心的。可是别人都不热心,简直不大理会了。
格隆冬可还是要试试看——看舅舅能不能松口:“舅舅,既然人家都不肯守行会的规矩了,那么您也可以把您的织布厂改改办法。”
“又来了!”舅舅有点生气的样子。“什么改办法呀!你叫我也去坏了行会规矩么?我看香喷喷那些纺织厂——我就看不顺眼。本来织工要学三年徒,要拜行会里的人做师傅。可是香喷喷纺织厂招了一批工人,都没跟行会里的织匠学手艺。还有些人学都没学过就可以做工,这真是要不得。哼,机器!机器织出来的是好货么!”
说到这里,就起身去扛了两匹布来。一匹是土生织布厂出品。还有一匹香喷喷纺织厂的出品。
“格隆冬你看看,你倒比比看!哪,这是香喷喷的布,是用新机器织出来的。你比比看:有我们的好么?有我们的牢么?”
格隆冬不好驳倒舅舅的话,只是说:“不过新机器织出来的布——卖得便宜些。”
“便宜!——便宜不是货!”
格隆冬觉得舅舅又太顽固,又太可怜。
吃了饭之后,格隆冬又问起他的表哥:“表哥有信回来没有?”
“有信,他在青凤国倒还混得好。”
“唉,”格隆冬叹一口气,“舅舅,我说您也上了年纪了。您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休息休息才好。为什么不叫表哥回来接手呢?”
可是他表哥不爱办什么纺织厂,只是在青凤国的一个金鸭领事馆里做事。
于是格隆冬想:像舅舅这样固执下去,买卖一定会要失败的。将来舅舅会要有痛苦。明明知道将来会要有痛苦,那么不如现在就歇了生意。
“舅舅,”格隆冬叫,“我有一句话,请您不要生气。我说您也该养养老了。表哥既然不能够接办,您就把土生织布厂盘给别人吧。您住到我那里去,让您安闲自在地过日子,不好么?”
土生很知道格隆冬的好意。然而土生不能够依格隆冬的话。土生说:“这个纺织厂是你外祖父传给我的。我决不把这个厂让给别人,我也决不叫这家厂关门。我要尽我的心:我活一天就干一天。这样才对得住先人。”
说来说去——总还是老样子。格隆冬没有办法,只好不再劝了。格隆冬临走的时候,掏出两百块钱来送给舅舅。可是又怕舅舅不肯要,就偷偷地夹在舅舅的账簿里。
格隆冬走了以后,土生就自言自语:“格隆冬这孩子——现在倒成了人了。他对我的一片心是好的,可是他那种新派办法总叫我听不入耳。上帝呀,不要使格降冬走上邪路吧。他是一个好孩子,学了那种新派买卖人的法子,他的心就会变坏的。上帝诱导诱导他吧。”
这时候工场里还在那里做活。二十架木织机——每一架上面坐着一个织匠。脚踏着下面两片竹板,手拉着上面的一根麻绳,中闻那一只梭穿过来,穿过去,“乞打卡!乞打卡!乞打卡!”
有几个学徒的孩子在那里忙着开饭,碗盏弄得锵锵地响。
那些织匠可还不停手。他们一天亮就起床,做到现在——有的人还没有织出两匹布来。
“师傅们!”土生叫,“开饭了哩。”
机子还在那里响着。乞打卡!乞打卡!——要织出两匹布来才放下!
土生抽着烟斗,坐在那边看了会儿,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来:“哦,期哥儿!你说你被窝破了,要向我支工钱,你要几块呀?”
“我想要支十块,”那个期哥儿一面做着活一面回答。
“唔,等会儿我就给你。哦,不错。房东太太定织三匹棉布,后天就要哩。期哥儿你明天赶一赶,明天加一个夜工吧。”
正在这里谈正经事,可是有一个报馆里的人跑来。那个报馆里的人对土生鞠了一个躬,拿出了一张名片,这就哇啦哇啦吹开了:“土生先生,我们《吃吃日报》的销路是最好的,连帝都人都看我们的报。我们的报可以卖到五十万份。我们报纸一登了什么东西,立刻全国人就都知道了。我们的报一印出来,就发到吃吃市全城。另外还装上几千个布袋,发到别的城市去。……”
“哦,我知道了,”土生打断了那个人的话。“你们报馆要做许多布袋,就来向我定货,不是么?你们要定织几匹呢?”
“呃,您听错了。我是来劝您登广告的。”
“什么?登广告?”土生皱起了眉毛来。
“我劝您在我们《吃吃日报》上登广告。广告费很便宜。您要是叫我代替您拟广告,我也可以遵命。我会做诗。我可以做一首诗,说土生织布厂的布怎样好怎样好。这名片上就是我的名字:哪,‘香草’就是我的名字。要我替您写一首广告诗,价钱也特别公道:每一省诗收费一角大洋。现在正大减价,打九五折,诗美价廉,老少无欺。”
土生听了老半天,才明白了那位香草先生的意思。土生大声说:“谁不知道土生织布厂是七八十年的老店!我的主顾也都是老主顾。我才不要登什么广告哩。”说了就走开去,再也不来理会那位香草先生了。
可是那位香草先生追了上来:“土生先生!您既然不肯照顾我们报馆的生意,那么请您跟我个人做一笔生意吧。我可以替您做一首诗,您就贴到大门外面,以广招徕。九分五一首诗——真不能算贵,您要是光顾我的话,还可以便宜一点。九折,行不行?我的诗是呱呱叫的。我现在就想好了一首。土生先生,您听,您听,第一句是‘土生织布厂的布……’下面用了很好很好的字。可是我不告诉您了。您出九分钱,我就把整首诗都念出来。……”
“麻烦!”土生不耐烦了。“滚你的吧!”
几推几推——就把那位香草先生推出了大门。
香草先生踉踉跄跄给推了出来,好容易才站住脚。这就回头嚷着:“那么——打八五折,要不要?”
[book_title]第五章 老郡主
格隆冬坐着马车回去,还是想着舅舅的事,一路上看见香喷喷纺织厂的许多广告,都写着——“请用香喷喷的布。”
前面有一家很大的点心店——在玻璃柜里陈列着许多奶油饼,许多糖果。有一些小孩子站在那里呆看,一面直淌唾涎。那玻璃柜上就贴着一张很大的纸,上面印着红字:
┌────────────——┐
│ 这些点心非常富于滋养料, │
│ 跟大粪王的粪一样好。 │
└────────────——┘
格隆冬想,保不穿帮倒的确很能干,可以跟保不穿帮做点大事业。
“单是大粪买卖——这还是旧式买卖,”格隆冬对自己说,“总要办点新式工业,才赶得上人家。”
回到了家里,格隆冬就跟大粪王他们谈起土生织布厂的事。
保不穿帮摇摇头:“唉,你舅舅真太不会做生意了。你看,香喷喷赚了多少!——买卖做得多么大!”
大粪王可想到了自己:“香喷喷赚了许多钱!我们怎么不也来干一干呢?——为什么要让香喷喷一家去赚饯呢?”
这三个好朋友越说越认真,就打算像香喷喷那样办一个纺织厂。
他们计划好久好久,到两点钟才睡。
可是——大粪王睡来睡去总是睡不着。大粪王的心事很多。大粪下这就又爬起来点了灯,坐在沙发上抽雪茄烟。
“格隆冬,格隆冬,”大粪王轻轻地叫,“你也没有睡着么?”
于是趿着拖鞋走到格隆冬房里,大粪王这时候很想跟人谈谈心:“唉,我简直睡不着。”
“是不是老想着开办纺织厂的事了?”格隆冬问。
“唔,我是想的。另外呢,我还想到自己的事,“大粪王抽了一口烟,闭上了眼睛。“格隆冬,你有舅舅,也有表哥。你的舅舅很爱你。我呢,我没有一个亲人。格隆冬,我需要有一个人爱我,体贴我。……”
“哈!”隔壁保不穿帮叫了起来——原来保不穿帮也没有睡着。“你是想要结婚了,我知道!”
格隆冬也点了一支纸烟,抽了两口,想了一会儿,就提出了一个意见:“我们现在已经有钱办大事业了,可是我们的努力还不够。我们该去联络联络贵族,该去联络联络帝国的官员。你怎么不去跟格儿男爵攀攀亲呢?”
这时候保不穿帮也披着衣走了过来,很高兴地嚷:“哈,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保你成功!”
“格儿男爵有几个女儿?”大粪王问。
“有这许多!”——保不穿帮伸出三个指头。“大女儿可借年纪大了一点。”
“几岁?”
“五十二岁。她已经有了两个孙子了。”
“第二个女儿呢?”
“第二个当然年轻些。四十九岁。”
“有几个孙子?”
“孙子还没有,她儿子才结婚不久。”保不穿帮说,“第三个女儿可更年轻了……她结婚才十年,她丈夫是个海军少佐。”
“唉,那怎么办呢?格儿男爵家里没有别的女人了么?”
保不穿帮想了一想。有的!格儿男爵有一个姐姐,别人都叫她做老郡主。年纪八十二岁,可没有丈失。
大粪王呢,今年才二十四岁。叫他去跟八十二岁的小姐去恋爱么?——那他不大愿意。
可是格隆冬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为了做买卖呀。”
“可是我需要有一个人真正爱我……”
“嗨!” 格隆冬打断了大粪王的话。“八十二岁的女人就不会爱你,不会体贴你了么?”
保不穿帮也极力主张:“又有人爱,又可以联络格儿男爵:这么上算的买卖你还不干么?”
“是的,”格隆冬很严肃地站在大粪王面前,“大粪王,你有你的事业,你有你的地位。所以你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去恋爱,去结婚。你要恋爱呢就得计算一下——你在这次恋爱里面可以得到多少利息。恋爱,也是要列在生意经里面的。”
唉,格隆冬真是好朋友,要不是格隆冬这么一说,他大粪王几乎要糊涂了。
就这么着,第二天一清早,大粪王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保不穿帮一起到格儿男爵府去。
格儿男爵就赶紧迎了出来,因为大粪王是他的债主。
格儿男爵跟两个客人握手:“尊贵的大粪王和保不穿帮伯爵来光临,我觉得很荣幸。”
说了就把鼻烟壶捧给保不穿帮。
大粪王可只跟格儿男爵谈了几句话,就去见老郡主。
老郡主躺在床上,有两个侍女在那里替她捶背。她知道有人要来见她,只好由两个侍女勉强扶起来,一面叹着气。
这时候大粪王就进来了。
大粪王瞧瞧老郡主的脸,他立刻把眼睛闭了起来。他不敢看。
“管他呢!”大粪王想。“反正是为了做买卖!”
大粪王并没有正式学过恋爱。不过大粪王也读过一些写恋爱的诗,也看过一些恋爱戏剧。他这就也学到了一些办法。可是大粪王还是闭着眼睛。闭着闭着——他猛的把一条腿跪到地毯上。他一把抓起老郡主那根枯树枝似的手臂来,就在那只干皱的手上拚命亲嘴。
他一面热烈地叫着:“啊啊,你直美丽!哦哦,你美丽得犹如一朵带露的玫瑰花!啊啊,哦哦,唉唉,嘻嘻,呀呀,呜呜,我真爱你!哦,是的,是的,我爱你,我爱你。这爱乃是何等的深而广哟!”
那两个侍女看看大粪王,又看看老郡主。她俩都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猜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那位老郡主——她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什么了,耳朵也不大灵活。她只模摸糊糊瞧见一个大块头走了进来,嘴里哇啦哇啦说了一些什么话。她叫侍女复述一遍,她听了可莫名其妙。她想了半天想不通。怎么,怎么?这是个什么把戏呀?
后来老那主到底明白了过来。她以为她知道大粪王的意思了。她这就哭了起米,骂了起来:“你侮辱我!侮辱我!你分明看我老了丑了,你就来挖苦我,你就来跟我寻开心!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唉唉!唉唉唉!……”于是叫侍女们把大粪王赶出房门。
“我失恋了,”大粪王出来对格儿男爵和保不穿帮说。
保不穿帮就告诉格儿男爵:大粪王的确是爱上了老郡主。“男爵大人!我用我的爵位来保证:大粪王的爱是极其纯沽的。”
“伯爵大人!我完全相信您的话,”格儿男爵叹了一口气。“我的姐姐能够被大粪王先生爱上,我觉得很荣幸。”
“但是,哦哦!”大粪王站起来,仰起了脸,把两只手向天花板伸着,好像要向天花板讨一点什么东西似的。“但是,我失恋了。哦,我的心,哦,空虚得,有如,一个,荒凉,而又寂寞,的,废墟哟。哦哦,你看,我的悲哀,有如,一个木桶一样。”
现在大粪王的两只手拱在胸脯上了,反正一切都照悲剧主角的做法做去就是。两条腿也绞着,站得很优美:只是大粪王没有弄惯这种姿势,啪哒摔了一跤。幸亏保不穿帮赶紧扶住了他,他才没有倒下地。
“啊啊,哦哦,我乃是何等的悲哀哟。”大粪王连忙收了尾。
格儿男爵看见了这么一幕古典派的悲剧,也很感动。于是叫—— “来!拿我的猎枪来!”
男爵大人带着猎枪冲进老那主的屋子里。把猎枪往窗台上一搁,他就在一张太师椅上,对准了老郡主的耳朵,大声把大粪王的爱情告诉她。
“啊?”老郡主把耳朵更凑过去些。“他不是寻我的开心么?那么他为什么要爱我这么一个老太婆呢?”
“因为他的爱情是纯洁的。”
老郡主的气这才平了下去。可是后来她才知道这大粪王是要向她求婚,她又糊涂起来。
格儿男爵劝了她许多次,跟她谈了四五天,老郡主总是不想嫁人。
格儿男爵告诉过保不穿帮:“伯爵大人!老郡主本来以为大粪王的爱——是古代骑士对贵妇人的那种爱:单是心里爱着,碰都不去碰她一下的,而一方面又肯替她服务,牺牲性命都可以。她想不到大粪王是要和她结婚。”
保不穿帮就说:“男爵大人!那种骑士早就过了时了。现在的骑士可就没那么老实,男爵大人。现在的骑士要是爱上了一个贵妇,就不免要动手动脚的。”
“唉!”格儿男爵长叹了一声。“现在这世界变得不成个样子了,连恋爱也失去了那种优雅的古典风味了。”
“那么您再去劝劝老郡主吧。恋爱虽然是神圣的事,可是也得识时务哇,男爵大人。”
格儿男爵只好又拿着猎枪到老郡主闺房里去,再三再四地劝老郡主下嫁大粪王。格儿男爵一面说,一面叹着气:“唉,亲爱的姐姐。你就是不爱大粪王,可是你也要替我们家里想一下。我们有爵位,有声望,只是没有钱,我们要是有了钱,我们就能够恢复从前的光荣了。大粪王虽然是个平民,但他很有钱。唉,我们跟他做成亲戚,那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结果老郡主哭了三个钟头,勉强答允了。她还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唉,就把我这几根老骨头卖掉——来维持男爵府吧!”
一个星期之后,老郡主跟大粪王结了婚。
大粪王就和新娘子去蜜月旅行。格隆冬也同去。他们到了帝都。他们带着格儿男爵的许多介绍信,在帝都拜访了许多大臣,许多贵人,许多名流。然后他们又到了草泽,又到了海口,又到了黑市——还到过许多别的大城市。
大粪王虽然是新婚,可也忙得了不得。大粪王很少跟新娘子见面。见面的时候——他总是闭着眼睛。也不大跟新娘子说话,每天只是很容气地问一句——“喂,你今天身体好一点么?”
“啊?”老郡主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可是新郎已经吧嗒吧嗒跑出去了。
一跑出去就叫:“格隆冬,科光先生介绍来的那个技师——是科光先生的同学么?科光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工学家,他负责介绍来的人,我们是可以聘请的。”
老郡主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听说她丈夫在帝都开办了一个纺织厂,买了最新式的机器。她的侍女倒看见这家纺织厂的招牌,那招牌叫做:
┌──────────────────────────┐
│ 大 粪 商 标│
││
│ 空前绝后,金鸭帝国第一,世界第一,货品好,又公道 │
│鼎鼎大名大粪王、牺牲本钱开工厂 │
││
│肥肥公司│
││
│ 提倡实业,机器工业万岁,帝园光荣,呱呱叫,了不起 │
└──────────────────────────┘
侍女在老郡主耳边大声报告了许多新闻:
“姑老爷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格隆冬是经理。保不穿帮是广告部主任。另外还有许多许多职员,还有许多许多男女工人。听说有许多大臣——都是肥肥公司的股东哩。姑老爷可以赚许多许多的钱哩。”
后来又听说大粪王在吃吃市办了一个化学肥料厂。
大粪王在金鸭帝国已经可以算是一个阔人了。
可是这位大粪太太运气不好得很,眼睛更看不见,耳朵也更聋了,身体很坏。
大粪王叫她上养息养息,就在吃吃市乡下买一所小房子叫她去住着。
现在格儿男爵已经不当吃吃市知县了,只是在家里吸鼻烟。不过每天下午还是带着几个跟班的,扛着一杆猎枪到公园里去散散步,男爵府比以前更穷,欠了许多债。
“唉,我要破产了。”格儿男爵大声告诉老郡主。
“唔唔,”老郡主含糊地应着。“破——破——你说破什么?”
“啧,你真老糊涂了!”
格儿男爵只好写一封信去向大粪王借钱。
过了一个月,得了一封回信:
————————————————————————————————
亲爱的舅爷格儿男爵大人阁下:
蒙阁下不弃,向我借钱,兹将出借条件列后:
一、须有确实担保,以不动产或有价证券作抵押。
二、利息——为了亲戚关系,利钱特别克己,只取周息九分五厘。
如蒙光顾,不胜欢迎之至。
你的忠仆 大粪王
————————————————————————————————
这封信是大粪王的秘书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只有签名是大粪王的亲笔。格儿男爵一看完,就气忿忿地把它撕碎了。
[book_title]第六章 瓶博士
大粪王是不大亲自写信的。
“我没有这许多工夫,”大粪王很看不起地说。“你看,格儿男爵又来向我借钱了。哼,钱可以白借的么?”
那位男爵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至于他大粪王呢,花一个钱出去——就要捞两个钱进来。大粪王说:这就是贵族和平民的分别。
虽然大粪王很看不起那些老贵族,可是帝都有些老贵族倒看得起大粪王,因为大粪王是格儿男爵的姐夫。有几位爵爷请大粪王去吃酒席的时候,还让大粪王坐太师椅哩。
不过跟大粪王顶要好的,还是呼呼帮里的人。
呼呼帮里的一个要人,叫做巴里巴吉——现在是帝国工业部副大臣,他就差不多天天跟大粪王见面的。这位副大臣是肥肥公司的一个股东,又是肥肥公司总顾问。原来大粪王初到帝都的时候,靠格儿男爵的介绍结识了许多人,这里面有一位五色子爵——倒是一位新人物,大粪王就由五色子爵介绍,跟巴里巴吉做了好朋友。
这位副大臣巴里巴古每天一看见大粪王,总是很亲热地握手,开头总是这么样说一句——“今天天气好。今天有什么事要商量的么?”这就谈起正经事来,大家商量着办法——看怎样才能够嫌更多的钱。要把公司扩大。要把货推销得更广。最好是全世界的人都只买肥肥公司一家的布。
公司的确是越开越大。做工的人到了一千多个。后来又加到三千个。可是还在那里扩充。于是肥肥公司有了八个分厂。
大粪王忙得很,简直忘记了老郡主,可是有一天,大粪王的一个秘书——叫做“伸手摸”的——拿一封格儿男爵的电报进来了:“老郡主于今晨无疾而终,请来料理后事。”
大粪王看了,这才记起自己有一个太太。大粪王叹了一口气:“唉!她倒还算是寿长的哩。”
“是啊,”伸手摸说,“她老人家总算是有福气的。”
大粪王点起一支雪茄烟,一面想了一想:“伸手摸,你去跑一趟吧。你带五千块钱到吃吃市去,办办老郡主的丧事。顺便还问问格儿男爵,看他还要不要向我借钱,我提的条件是不还价的。”
大粪王还想说几句什么,可是有一位客人来拜访他了。
“请他进来吧。”他吩咐。
那位客人就是金鸭经济学院的教授——鼎鼎大名的瓶博士。这是巴里巴吉特为介绍来替大粪王帮忙的。
金鸭人对于学者向来很尊敬。所以大粪王特别客气,早就站在房门口欢迎那位博士。一面赶紧叫人去要格隆冬来一同陪这位客人。
“我们觉得很光荣,”格隆冬说,“博士肯光临……”
谁知道那位经济学家更客气,对大粪王他们左鞠一个躬,右鞠一个躬。请他坐也不肯坐,嘴里称他们做“老板大人”。
“老板大人请坐,我才敢坐。请吧,请吧:请两位老板大人的尊臀摆在椅子上吧。”
于是两个人坐下了,那位博士才提到——“工业部副大臣巴里巴吉大人吩咐我来见老板大人。老板大人要是不嫌弃,我就尽我的能力报效老板大人。”
说了后恭恭敬敬站起来鞠一个躬。
大粪王和格隆冬表示很高兴。这两位老板大人是很仰慕博士的才能的。
那好得很,瓶博士本来就拟好了一个计划书,公司要怎样改良,怎样扩充,都写得周周到到。不过现在瓶博士还不能马上就把计划拿出来,先要谈清楚——看公司方面能够给他多少报酬。
格隆冬就告诉瓶博士:“公司里所聘请的顾问,都不支薪水,每个月只送两百块车马费。不过每年可以分一点红。”
“我们的顾问都是本公司的股东。”大粪王补了一句。
“啊呀!这就有点为难了,”瓶博士轻轻地说,好像自言自语一样,“遗憾得很,老板大人。这个价钱定得太低了一点,老板大人。”
“怎么样?”
“老板大人!”瓶博士又鞠一个躬。“我希望老板大人注意一下学术界的行情。现在经济学比哪一门都旺销些,行市总是涨。替经济学的刊物写一篇文章,所得的稿费——除纸笔等等成本以外,每一面可净得五元三角八分六。在金鸭经济学院授课,除去车钱等开支以外,每小时可净得三元八角四分四厘三。”
“哪里有这么好的赚头?”大粪王不大相信的样子。
“这是真的,老板大人,这是真的。老板大人可以托帝都商业征信所去调查。”
格隆冬递了一支纸烟给瓶博上,瓶博士赶紧站起米,万分感激地接过那支烟,一连鞠了五个躬。
格隆冬问:“那么——博士要多少报酬呢?”
“这就要看两位老板的意思——还是要零买呢,还是要整买。”
“什么零买整买?”
“啊,老板大人听禀,”瓶博士哈了哈腰,“如果老板大人要零买,我就还可以兜揽别的主顾。老板大人有什么吩咐,可以临时找我来:按照事情的大小议价。要是整买呢,我就整个儿献身给老板大人了:我就没有工夫教书写著作了。”
大粪王礁瞧格隆冬:“整买当然价钱要贵些。”
“贵是贵一点,老板大人,”瓶博士插嘴,“可是实际算起来——整买比零买划算些。还是请两位老板大人裁夺。”
格隆冬这就请瓶博士开一个价钱来看看——当然是整买的价钱,零买反正是临时议价,没有法子预算的。
这笔生意可费了许多唇舌,价钱谈不定当。
然而瓶博士做事向来很细心,很周到。瓶博士早就有了准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账薄来了。
“老板大人,”他先鞠了一个躬,“要照您所开的价,我就要赔本了。老板大人,请您赏个脸,看看我的成本。”
说着就把那本账簿捧给大粪王和格隆冬看。这原来是瓶博士做学生时候的日用账。
“恭呈老板人人赐阅。这是我从前所投的资本,就是我学经济学所花的成本。老板大人请看看,哪,总数在这里,老板大人,照这投资的数目算来,现在开的价钱是再公道不过的:我只取了百分之八点六的纯利罢了。”
格隆冬真的翻了翻那本账簿。这可又发生了许多问题。
“瓶博士,”格隆冬指着账簿上,“这一项是你做衣服的开支,那不能算你的成本。”
“不然,不然,老板大人!这是做制服!进学校非做不可,所以也列在成本会计里面。”
“唔,就算是的吧。可是这一项呢?——你买一双麂皮鞋,为什么也开在里面?”
那位经济学博士就又解释给老板大人听:他的同学都穿很讲究的皮鞋,他也就不得不买一双好点的。要是他不学经济,不进学校,就用不着投这笔资了。
可是格隆冬又叫了起来:“这一项开支更没有道理了——请黑龟太太上馆子,二十八元三角四分!”
“哦,老板大人!”瓶博士陪着笑,“这也是有原因的。这位黑龟太太的丈夫——就是全世界闻名的黑龟教授。黑龟教授上课的时候,总不肯把他所研究的心得告诉我们,他只是说:‘这个问题我不多讲了,你们如果想要了解这个问题,可以在课外去问我。’同学只好在下了课之后去请教他,他就说:‘我拿学校里的钱,是卖上课的钱,你们现在在课外叫我卖给你们,那要另外算价钱。’同学只好出钱给他:按照问题大小而定价,二十块钱起码。老板大人,我就想个方法,去联络黑龟教授的太太。黑龟太太就叫黑龟教授讲给我听,不必另外出钱了。这样算起来,我只不过花了几个上馆子的钱,所花的成本比他们都少得多哩,老板大人。”
这么谈了好久,才说好了一个价钱。瓶博士认为可以同意,可以整个儿献身给老板大人了。
瓶博士想要立刻订个合同,不过格隆冬又提到了一件事:“合同慢一点签订吧。我们现在还想要先看看样品哩。”
当然,这很有理。这就议定——先把这位瓶博士试用三个月,看看货色。在试用期内,也按照刚才说了的价钱给报酬。
那位帝国的大学者非常满意,又鞠了许多躬。临走的时候还掏出一本书来:“这是我的博士论文,请两位老板大人指教。”
这博士论文的题目是——《论各种新旧记账法之优劣,及其与神秘的宇宙和生命的创造原理之关系》瓶博士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写起论文来,题目总是很长的。
后来瓶博士在肥肥公司办了一个学术机关,那招牌也很长,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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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才能够替老板大人赚更多的钱的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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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讲当天的事情。
当天瓶博士跟大粪王谈好了一笔交易,就鞠躬告辞:“从今天起,两位老板大人就是我的主人了。”
大粪王和格隆冬要送瓶博士出去,瓶博士十分不敢当,不让他们出房门。于是退一步,鞠一个躬,退到房门口,又鞠一个躬,向后转,这才走掉。
格隆冬关了房门,坐到大粪王旁边:“我听伸手摸说,老郡主去世了。”
“唉,是的。”
然后大粪王把吩咐伸手摸的事告诉了格隆冬。
突然——房门又开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就鞠躬,等到那个人站直了,才看清了他的脸:就是那位大学者瓶博士。“老板大人!刚才两位老板大人讲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真悲哀得很,不过我有一个意见要贡献给老板大人。”
“请坐下来谈吧。”
“不敢不敢!”瓶博士赶紧退了两步,“我的意思以为——花五千块钱替老郡主办丧事,这就太不上算了。五千块钱要是拿来投在生产事业里面,那就不是空投的。可是要拿去办丧事呢,这就没有利润而已连老本都捞不回来,老板大人,这种钱花得愈少愈好。”
瓶博士这就对大粪王讲到各种棺材的质地和价钱。最上算的是哪一号:又省钱,又好看。不过吃吃市只有一家寿器公司,卖得很贵,那么还不如到草泽去买,连运费算起来,还便宜三元四角五分二。瓶博士还讲到吃吃市各个教堂的坟地——哪一处最便宜,要是在教堂里行祭礼,又是哪一家教堂取费最廉。总而言之,什么都算得很周到。
“老板大人,照我这个预算,只要花:二千六百五十七元三角七分四就够了。而且这丧事还能办得很漂亮,不失老郡主的身份。”
大粪王就采纳了瓶博士的意见,一项一项地吩咐了伸手摸。伸手摸准备第二天就动身。
格隆冬还托伸手摸一件事:“你到了吃吃市,顺便去看看我舅舅,他好久没有信来,我很不放心。你还带三千块钱去——送给我舅舅做零用。他要是不肯收,你就悄悄地塞在他抽屉里好了。”
[book_title]第七章 土生近况
伸手摸到吃吃市去办了老郡主的丧事。
一切仪式都照着贵族的规矩,棺材上面画一个金色鸭蛋。出殡的时候,由一只鸭子引路,在教堂里举行了祭礼之后,所有送殡的人都要在那只鸭子的尾部接个吻,于是教士大声说:“万神之神的金鸭上帝啊!收留老郡主进天堂,坐在你的脚边吧!”然后把那只引路的鸭子放在棺材上,等它在那上面拉一泡屎。于是落葬。
这只鸭子就照规矩送给教堂,教士叫他的老妈子把这只鸭子关到厨房里去了。
于是格儿男爵把他的鼻烟壶举得高高的,蹲着把屁股摇了三摇,大叫三声—“呷!呷!呷!”
接着吸了一撮鼻烟,这才倚着他那杆猎枪哭了起来。
教士守在格儿男爵旁边,嘴里叽里咕噜念着一些什么。念完了就叫:“金鸭上帝听见!”
格儿男爵立刻住了哭声,这么着大家散去了。
伸手摸一办完了丧事,第二天就进了城,把行李放在肥肥公司化学肥料制造厂,吃中饭之后,就去看土生。
土生织布厂所在的那条路很长,店家很多。伸手摸坐在马车里注意着招牌,一直到了尽头也没看见有个土生织布厂。只好又打回头,再找找看,也还是找不着。去问问巡捕,巡捕也不知道,只是指指前面一所屋子:“你到那纺织业同行公会去打听打听吧。”
可是那同行公会的屋子尽住了一些闲人,只有一间厅子外还挂着一块“会议室’的牌子。伸手摸往里面一看,只瞧见两张破椅子,地下躺着一个洋娃娃。那张会议桌上,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在那儿爬着,哭着喊妈妈。过一会就有一位太太进了会议室,抱起那个孩子,检起地上的洋娃娃出去了。她还很诧异地瞅了伸手摸一眼。
“太太,”伸手摸叫,“请问您:公会的人在哪一间屋子里?”
“公会还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看屋子的老聋子——现在上街买东西去了,我们都是这里的房客,您耍找谁?”
“我想打听一位土生先生……”
那位太太微笑起来:“哦,那位老先生,——他倒是常来的。”
伸手摸向来喜欢跟太太们谈天,他看见这位太太很和气,他就决定要多讲几句了:“太太贵姓?”
“我是东太太。”
“哦,东太太。东太太,那位土生老先生常来开会么?”
“开会?——有什么会好开,只有他一个人。”
“请坐一坐吧,东太太,您这个小孩子长得真好看,”伸手摸自己也坐了下来,“可是——东太太。土生老先生来干吗呢?”
那位东太太很喜欢说话,巴不得有人问到她所晓得的事情,她这就说开了:“先生,您不知道,现在这行会的会员,恐怕就只剩下土生一个人了。这屋子也卖给了好心眼颜料公司。当时土生虽然极力反对,可也没有法子。那些会员都主张卖几个现钱用用,后来土生就说:‘那么留下这一间会议厅不卖,会议厅留着才可以办公开会。’可是结果呢——一起卖掉了。不过好心眼颜料公司到底心眼儿好,还肯把这间会议厅租给行会,行会的招牌也还是挂在大门口。其实行会也不办公,也开不起会来:先生您知道,只有土生一个人,还开什么会议?行会里只有那个老聋子看守屋子,就是看守这间会议厅。房租钱当然是土生一个人出,不过租钱很便宜。”
伸手摸刚要张嘴说什么,那位东太太又抢着讲下去:“哦,先生!我希望您在这里会碰见土生来,那你就可以看看他做些什么事。他么,一来到这会议厅,就东看看,西看看,一会儿掸掸桌上的灰,一会儿又摇摇这些破椅子看牢不牢,然后他就端端正正坐在这里,把老聋子喊来,问这问那的。‘今天有什么事没有?’或者——‘这张椅子怎么短了一条腿?这是公家的东西呀,你不好好保管!’或者呢,就问:‘我上次来,还有八张椅子,怎么今天只有五张了?’先生,您知道——
说到这里,就突然把声音放低:“——那个老聋子其实不是个好东西,他常常把这里椅子偷去卖掉,斜对面那家面包店的老板娘就买过两把,我亲眼看见的。土生一问起老聋子来,老聋子总是说,是别的会员拿去的。”
“土生不会去查问么?”
“您听我讲,您听我讲,”那位东太太很快地说。“土生当然要查问。土生大发脾气:‘是哪个会员拿去的?怎么随便拿会上的东西啊?这样那样,岂有此理!这还了得!啊?’那个老聋子等土生发完了脾气,这才慢吞吞地讲:‘这都是各位会员花钱买的,现在各位会员就把这些东西收回去了。’土生追问这到底是谁拿走的,指名问姓地盘究起来。那个老聋子却开始装傻:‘啊?您说什么?’——他听不见!土生说一定要开一次常务会来解决这个问题,可是总只有他一个人到会。先生,您不知道。他一到了会,就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这里。”
伸手摸愿意再谈谈天,可是他还有正经事要办,他看了看表,只好告辞起身。他问:“您知道这土生织布厂在哪里么,东太太?”
“还是在老地方。前几年我常常照顾它的生意哩,它就在这条街上,门牌是四百五十号,你要去找它么?”
伸手摸临走的时候,又说太太的小孩子真好看,还吻了一吻那个小孩,又说改一天要来拜访东太太的丈夫东先生。
这一次——伸手摸可就找到了土生织布厂。招牌上的名字已经剥落得看不清了。门也只开了一半。要是不知道门牌号数,那真不容易发现。本来伸手摸还有点怀疑。后来走进去看见了织布间,才知道没有弄错。
有五架织布机在那里“乞打卡!乞打卡!”地活动着。另外还有七架织布机没有人理会,上面堆了许多灰,有许多蜘蛛网。
土生老先生坐在一张椅子上面抽烟斗,吐着唾沫,一面叽里咕噜说着:“期哥儿来了一封信,他在香喷喷纺织厂找到了工作。他要走,就只好让他走,我要留他就是害了他,他一家人会要挨俄的。他小孩子又多。唉!”
“我今天一定要到公会里去一次。顺便就到邮局里去,把阿利汇来的一百块钱取来,”——阿利是他儿子的名字——“再去买一点牛肉回来,你们有好久没有吃到肉和鱼了,今天晚饭大家开开荤吧。”
这时候土生可就看见了伸手摸,土生还以为他是来定货的,赶紧站了起来,后来才知道这是格隆冬派来看他的人,土生就又坐下去.叹了一口气。
“格隆冬叫你来的?”土生问。
“他还有一封亲笔信。”仲手摸拿出了一封信,“他很不放心,叫我来探望探望您。”
土生看了信,抹了抹眼泪。“哼,这孩子现在干得很得意,是不是?”
土生并不是不想念格隆冬。可是格隆冬那里开办什么机器纺织公司,他老人家总不大高兴,土生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惜:“这孩子走上了邪路了,唉!”
可是土生知道肥肥公司一天一天地扩充,生意一天一天地做大了。土生简直有点不服气。土生的意思是说——“你看,我的布比人家的好,我的事业也不比人家差些。”
然而土生的境况不如从前了,土生就索性连信都不写给格隆冬。土生只是想:等土生织布厂有了起色再写信。
“谢谢你来看我,”土生对伸手摸说。“我很好,生意也很不错,叫他不要记挂。我这一向很忙,没有工夫写信。他身体好么?他为什么还不结婚?土生织布厂还打算要扩充。同行公会也想要整顿一下,我身休很好。”
伸手摸四面看了一看,就提到格隆冬托他带来了一些钱……
“这孩子!”土生好像生气的样子,“他老是偷偷摸摸塞一些钱给我。其实我并不缺钱用,这三千块钱还是请你带回去吧。”
不过伸手摸还是照着格隆冬的吩咐,趁土生不注意的时候塞在他抽屉里,这才告了辞。
土生一直到晚上才发现这笔钱。“哼,这又是格隆冬的鬼主意!”——一面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
这晚上——土生可就想了许多计划。他想,暂时收下这一笔钱吧,他赊了一些棉花,赊了好心眼颜料公司的染料,现在正可以还这笔账。那么他还剩下一千多块钱,那么他就得再添七个织布机匠,把现在己经停工了的七架织布机再开动起来。
“我要写一封信给期哥儿他们,看他愿不愿意再回来。”他对自己说。他想象着十二架织机又高高兴兴地响了起来,满屋子都是“乞打卡!乞打卡!”土生织布厂仍旧像以前那么热闹。
唉,现在可多么冷清!只剩了五个织匠,只剩了一个小徒弟,可是——“可是都会恢复起来的,生意也会跟从前一样的好。”
到了那个时候——土生就得把红利寄给格隆冬,这一定会叫格隆冬吃一惊,土生想到这里就微笑起来。
还有呢,同行公会里的椅子都得修理一下,还要加买几张新的。一定这么办。这几天土生精神很好,越忙越快活。不过麻烦的是,在吃吃市一时找不出七个织匠。本来的老织匠都到别处去了。后来还是想法子到棉城去招了几个来。至于期哥儿——他可不愿意回来干这个老行当。
那些织匠都诧异得了不得:“又没有人来定货——怎么一下子要添这许多工?”
“没有人来定货么?不要紧,”土生大声说,“我们从前的那些老主顾都不来了,活该他们不来!他们都不识货!你们做就是了。决不会再欠你们的工钱。”
土生织布厂真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十二架织机上都有人在那里做活。
于是土生亲自带了一匹布到布店里去。“老板,你好哇?如今我从棉城找来了几个织匠——真是好手,你倒看看货色看。”
“唔,要得。”
“那么等下子我发二十匹来,好不好?”
那位布店老板把手摆了一摆:“等一时再看吧。你前次发来的十匹布——一尺都还没有卖掉哩。”
土生可愣住了,张大了眼睛,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是布店里的生意很忙,老板没有工夫跟土生多谈。土生看见店伙计搬来搬去,都是些“大粪为记”,“香喷喷为记”——都是些机器织的布。他连眼睛都发了红。
后来土生发现了一个熟人:东太太也来买东西了。
“东太太,”土生的声音打颤,“您买布么?……看看我的。……”
“多少钱一尺?”
“三角,货色是好的。棉城的织匠……”
不过东太太又买了“大粪为记”的。东大太说:“这种布只要一角五分钱一尺。土生老板,您不知道,前次我在您那里定购了布,我们东先生可跟我大闹了一场。他说:‘有便宜的布不买,偏偏要买贵的!’这样那样,一顿好吵。按说呢,他的话当然有理,买东西当然拣便宜的买呀,不是么?土生老板您不要生气:三角钱一尺是贵了些。要是您也卖一角五,我们东先生也不会反对我来买您的布了。您怎么不卖公道点呢?”
土生不服气了:“一个人说话要凭良心,东太太。上帝会听见我们声音的,东太太您算算我的成本吧。这一匹布花了几个工,您知道么?这还算贵么?天地良心!”
“啊呀土生老板!您跟我生什么气呢?哪个便宜我买哪个,别的我管不着!”
布店里的一个伙计就插嘴:“土生老板,您的工人花一个工才织了两匹,人家的工人花一个工可织出几十匹,当然人家的便宜呀。”
“你晓得!”土生忿忿地叫。“瞧着吧!那些贪便宜的人总有一天上当的!”
于是土生又夹着那匹做样子的布,垂着头走了回去。
这天他喝了许多酒,老是一个人嘟哝着。
就这样,一连好几天都发着愣,看着一天一天出来的布都堆在那里。
生意简直不行,一千多块钱已经花光了。连织匠的工钱也付不出,另外欠了一些棉花和染料账。
“唉,上帝!”土生跪在地下,“请赐给我一点力气吧,我还熬一熬,熬到将来会好起来的。上帝啊!我并不妄想发财,我只要保持我父亲遗给我的老店就行了。上帝保佑我吧!”
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病倒了。
[book_title]第八章 呷呷大戏院
土生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土生的朋友就把这些情形写信告诉格隆冬。格隆冬亲自到了吃吃市,把土生一切的债务都清理完,把土生接到帝都去住。
这时候土生虽然病好了,可是还有点糊里糊涂,他跟格隆冬坐在火车上,火车“刮达达刮达达”地跑着,他总觉得这是织布的声音,他说梦话似的咕噜着:“东太大不识货……总会有人议货的。瞧着吧!”
他住在格隆冬那里之后,养息了好几个月身休才复原。可是头发胡子全白了,衰老了许多。
他虽然知道外甥待他好,可是他总觉得格隆冬处置得不得当。
“你为什么要把土生织布厂的房子卖掉?”
“要是不卖掉,那您就不肯休息,不肯到帝都来。”格隆冬说。
“真荒唐!”土生叹了一口气,“这是你外祖父置的产业呀。唉,真不成话!——连祖产都卖掉了!”
格隆冬就安慰着舅舅:“现在谁都在那里卖祖产哩。那位五色子爵——就是您昨天看见的那个小胡子——您看,他是帝国里数一数二的老世家哩,他可也把祖产变卖了,在黑市开办了一个金鸭炼钢厂。”
土生不言语,只是很气闷地摇了摇头。
后来又想起了一件事:“那些织布机为什么也要替我卖掉?”
“留着那些织布机有什么用呢?”
“哼,没有用!”
“舅舅,”格隆冬叫,“您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了吧。每天吃一点好的,滋补滋补。我有空就陪您去看看戏,逛逛公园,散散心。您辛苦了一辈子,现在真也该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可是土生总闲不下来。他把院子布置成一个小花园,整天在那里浇水,剪叶,拔草。一会又到厨房里去指挥厨子做莱。有时还到隔壁大粪王家去整理花草。
他跟大粪王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他们都像对长辈一样恭敬他。他们的客人来了,也都要问问他的安。不过他对那些客人——总没有什么话可以谈的。
他在客厅里呆坐了一会,就溜了出去,忙着叫那些厨子和听差:“咖啡可以端出去了,不错,还要送两盘冰去。”
老实说,土生并不大喜欢格隆冬的那批朋友,他觉得他们跟他是两路人。土生说过——“他们都是些不敬上帝的人,都是走了邪路。”
然而——要是撇开他们的事业不谈,那么土生倒也看他外甥的面上,像一个长辈那么照顾他们。
至于格隆冬他们所开的那个机器纺织公司,土生可从来没有去看过。他怎么也不肯去。
“我一听见机器响就头昏。”他说着还吐了一口唾沫。
格隆冬他们陪土生去逛帝都的几处名胜,到海滨去避暑,去看戏。土生也并不怎么高兴,也并不拒绝。土生心里总觉得这是那些孩子们去玩,他土生也就这么陪陪他们,好照应照应他们。
有一个星期六,保不穿帮跑来了:“土生舅舅!今晚呷呷大戏院有好戏,我定了个包厢,请您去看戏。”
“什么好戏?”土生像对付小孩子似的微笑着。
“是夜莺先生写的《纺织之比赛》:这是夜莺先生最近的作品,今晚还是初次演出哩。主角就是磁石太太。”
“唔,你们想去看,我就同你们去吧。”
保不穿帮又很高兴地说:“哈呀,磁石太太可真美丽!大粪王最赏识她了。”
这天吃过晚饭,土生就真的陪格隆冬他们到了呷呷大戏院。
他们遇见了许多许多熟人,帝都的名流和阔人——大概一半都到了这戏院里。大家正在这里握手,问候。
忽然有一个人低声说:“老圣人来了!”
于是这个告诉那个,那个又告诉第三个人,这句话就好像一阵风掠过一片草地似的——“老圣人来了!老圣人来了!”
老圣人是全帝国人都很尊敬的一位学者:又是宗教家,又是哲学家,又是政论家。老圣人对于帝国的立宪,对于贵族和僧侣的特权——都出过很大的力。老圣人又是全国最著名的好人。帝都出刊的那个《好人日报》,就是老圣人创办的。
土生也看过老圣人的著作,并且也喜欢看《好人日报》。可是他现在没有机会去跟老圣人攀谈,只看着老圣人跟许多熟人很亲切地打着招呼,然后看见他带着他的儿子小圣人坐在一个包厢里。那包厢里还坐着几位老圣人的学生。
有些太太没有看见过老圣人的,都好奇地拿起望远镜来望过去。她们看见老圣人不过是一个普通老头儿,就又失望地放下了望远镜,叽叽呱呱议论起来了。
保不穿帮笑了一笑:“老圣人看了这次戏,不知道又怎样批评哩。”
这时候土生发现有一个年轻人钻进他们的包厢里来了,跟保不穿帮打招呼。土生觉得这个人的脸很熟,可是记不起。
那个青年人一下子瞧见了土生,立刻就过来握手:“哦,老先生,您也到帝都来了!您好么?您认得我么?我跟您在吃吃市见过。我是香草。以前在《吃吃日报》做事。”
“幸会幸会。您好?”
“谢谢您。我很好,”那位香草先生很快活地说,“我已经正式成了一个诗人了。我就是夜莺先生提拔的,所以夜莺先生实在是我的恩师。今天晚上他老人家也会要来哩。啊!文部大臣来了,您瞧您瞧!哈,那位批评家也来了。您看见么——就是那位尖脑袋的先生?对不起,让我去打个招呼。”
一会儿保不穿帮又认出了一个大阔人。保不穿帮指指斜对面一个包厢里:“那里是香喷喷!还有香喷喷的太太,香喷喷的小姐。”
土生正这么被大家闹得头昏的时候,音乐奏了起来。开演了。
这《纺织之比赛》是个悲剧,是从希腊神话里采取来的故事。只是那位夜莺先生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把这故事里原有的人名都译成金鸭人所喜欢的字音,叫起来就好像是金鸭人的名字了。
那位女主人公叫做鸭拉屎娜。她又漂亮,又极会纺织,能够织出非常美丽的东西。
她说:“就是女神鸭蛋娜也织得没有我这么好。”
女神鸭蛋娜就去找这位鸭拉屎娜,叫鸭拉屎娜不要这么自夸,可是鸭拉屎娜还是这么说:“就是女神鸭蛋娜也织得没有我这么好。”
于是女神鹤蛋娜就老实告诉鸭拉屎娜:“我就是鸭蛋娜,你既然夸下口来,我就同你比赛,看谁织得好。”
演到了这里,鸭蛋娜就有这么一段唱词:
骄傲的鸭拉屎娜呀!我要跟你比赛。
你记着,我到你这里的时候,正是上午三点半钟:刚才我跟你谈话谈了一个多钟头。
现在是四点二十一分钟,你记着呀,鸭拉屎娜!如今我们就分手,各人去纺织,必须——必须在明天上午三点半钟以前交出成绩来。
所以,骄傲的鸭拉屎娜呀,你要——你要在二十二小时又十九分钟以内织好。
而我,我鸭蛋娜,也耍在二十二小时又十九分钟以内织好:
谁要是迟交一秒钟,就取消了她比赛的资格。”
据夜莺先生告诉新闻记者,这一段是他的得意之笔。
夜莺先生解解说:“一个悲剧里所演出来的事情——从头到尾,万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所以在时间方面,不得不这么精密地计算一下”
观众里面那些有艺术修养的人,对这一段都很赞美:“真对!真对!”这就又聚精会神地看下去。
那个主角―磁石太太所扮演的鸭拉屎姗,就努力纺织起来。
这样有育一段盆鸭人认为极庄严而又美丽的台词:
乞打卡!乞打卡!
我织出一匹白牛载着个女孩儿家,
她的名字叫做欧罗巴
白牛驮着她在海上奔驰,
狂风飘起她的头发。
这乃是何等的美丽哟,
美丽得有如一只老母鸭——
呷呷呷!呷呷呷!
我一定胜得过女神鸭蛋娜,
乞打卡!乞打卡!
后来女神鸭蛋娜登场了。鸭蛋娜可织出了更美丽的东西。这全是由鸭拉屎娜唱出来的,她说女神鸭蛋娜织出了海神,织出鸭蛋娜自己创造橄椒树的故事。哈呀,织的再精美再生动没有了。鸭拉屎娜的作品真比不过她。鸭拉屎娜失败了。
这里——就到了剧的顶点。鸭拉屎娜羞愧得了不得,就自己吊死了,她在上吊以前还有一段很悲凄的台词,感动了全体观众。于是这美丽的纺织者决定去自杀——
啊啊,我要了却我的生命,
以了却我的失败之后的羞愧。
但是,等一等!——
我要看看现在是几点钟。
鸭拉屎哪的自杀——是不在台上表演的,只在鸭拉屎娜下场之后,由女神鸭蛋娜说出来:
骄傲的鸭拉屎娜吊死了
啊!她的上吊是何等的有美学上的价值哟!
因为现在还不到三点半钟。
哦哦!现在还只有三点二十七分钟,那么我还可以在这三分钟以内安排一点事情:
我要使羞愧自杀的鸭拉屎娜变成蜘蛛,
罚他永远永远纺织。
好了,现在已到了三点二十九分五十五秒钟,
那么我就赶紧离开这里,
到沃林普斯去看我的爸爸去吧,
千万不要延迟过了这五秒钟的工夫。
全剧就在这里演完了。全场都响起了掌声。
只有土生愣在那里。连夜莺先生上了台让大家瞻仰,土生也没注意。主角在台上对观众鞠躬,土生也没有注意。
土生被这个悲剧感动了,他看到鸭拉屎娜比赛失败,他掉下了眼泪。现在他还记得那个“乞打卡!乞打卡!”他想起了鸭拉屎娜那悲惨的命运,于是他哭了起来。
格隆冬看了很担心:“唉,我舅舅又要发毛病了”。
“这是一种什么毛病哪?”大粪王小声儿问。
“谁知道呢,他在吃吃市那次大病.也就是这么个情形。”
“你到吃吃市医院去接他的时候,没问大夫这叫什么病么?”
“我问了的,”格隆冬说,“可是那些公家医院的医生都很不耐烦,好像你欠了他的债一样,他们向来不对普通人谈医药上的事的。后来他们知道我是肥肥公司的经理,才特别通融.跟我谈了一两句我舅舅的病症,可是他们讲的外国话——我也摸不清那是拉丁话还是希伯来话:我一个字也不懂。”
他们正谈着谈着,忽然听见土生在那里嘟囔——“变个蜘蛛还好一点,变个蜘蛛还好一点……”
“哦!”保不穿帮可明白了,“他老人家是被这个悲剧感动了。大概这是他老人家鉴赏能力还没到家的缘故。要照规矩——无论你看小说看戏,都不作兴流泪的。格隆冬,要把他老人家这个毛病医好的话,唯一的方法是请他老入家研究研究美学。”
[book_title]第九章 鸭斗比赛
格隆冬几次三番地问土生,才知道土生是个什么意思。
土生说:“鸭拉屎娜虽然失败了,可是她到底还能够变个蜘蛛,还是可以去纺织,可是他土生呢,现在连织布机也没有一架,连纺织都无从纺织起——格隆冬想,舅舅一定是这样才有了感慨的。
格隆冬这就说了许多话来安慰土生,可总是不行。
后来士生忽然抬起了头“我想要问你借一笔钱”。
“您要多少——您说就是,您要办什么,我就替您去办。”
“我想——我想——我想把我从前的织布机买回来。”
格隆冬知道舅舅的脾气.也不再劝他,也不问他买回这些旧东西来干什么用。格隆冬就写封信给吃吃市的职员,托他们去办这件事。
结果很糟糕,那些职员天天去打听那些织布机的下落,忙了半个月,才访了个明白,原来像土生织布厂这徉的织布厂——在吃吃市一家都找不出了。那些木织机没有什么用处,人家就把它拆散了放到厨房里,给厨娘们当劈柴烧了。
那些职员随时有信告诉格隆冬,有一封信上这么报告:“这种织布机,大概全帝国都很难找到几架。据我所知,吃吃市古物保存所有一架,帝都历史博物馆有一架。昨天我们向一个乡下人打听,他劝我们到一些最偏僻最荒凉的村子里去访访看,也许有一两家有这些东西的。但我们没有工夫去,因为肥料制部的事务使我们脱不开。据说到那些地方去找,非旅行四五年不可,而且必须带枪,否则恐怕有土匪或是野蛮人来伤害我们。再呢,即使找到了这些织机,也不是土生老先生的原物了。至于土生老先生的原物,的确已葬在人家灶洞里和炉子里。兹附呈柴灰少许以作证,敬请经理大人核阅。”
这件事正在进行的时候,土生可满肚子希望,他叫格隆冬的听差到香喷喷公司去,把期哥儿找来。
土生心跳得很响,眼睛里发着光:“期哥儿,我的老店又可以开起来了,你回到我这里来吧,我店里其余那几位师傅——你找得到他们么?”
期哥儿只知道三个人的下落,有一个在肥肥市做活;还有一个到黑市去了,不知道找到事倩没有;还有一个穷得没有办法,在码头做苦力。
“可怜!”士生叹一口气,“现在可好了,他们都可以来干他们的老行当。你呢,现在怎么样?你瘦多了,有病么?”
期哥儿的确瘦得多了.脸色也苍白。
“说句良心话,我的运气比那些老同行的好得多哩。”期哥儿说。
于是期哥儿告诉土生,他到帝都的时候,正是香喷喷公司招工人的时候。帝都有五八百人想要进公司,可是公司只要招添二十个。“公司里看我本是个织工,就收了我。我一进了公司,就学了半年徒。”
“什么!“土生诧异起来,“你还要学徒?你那么好的手艺!”
有手艺是不错。可是我不会使机器,只好再来学半年。这半年里可把我饿坏了:每天只有一角钱伙食钱,没有工钱,那时候我就欠了许多债,到现在都还没有还清。现在我一个月可以拿十五块工钱了。”
“你老婆呢?”
“谢谢上帝,她也进了公司,九块钱一个月。只是她们的活不容易做,手上的肉给热水泡烂了。脾气也坏了许多,动不动就打这个孩子,骂那个孩子口。”
“你大儿子还读书不读了?”
“读什么书!学校进不起。他每天只捡捡煤屑,也算是贴补贴补家里。”
土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然后忿忿地吐口唾沫:“你看!你们这些进机器公司的人——哼!上当了吧,吃了苦头了吧!我知道是没有好结果的。晤,现在你可不用担心了。你跟你老婆赶快去辞了工吧,再也不要去干那个鬼事了。你们还是回到我店里去,规规矩矩织点好布出来,给识货的人看一看!我是不信邪的!”
幸亏那个期哥儿人还谨慎,没有马上去辞工。后来土生知道连那些老织机都找不回来,他见着期哥儿的时候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抓住期哥儿的手,嘴动了一动可又没发出声音来,就转过睑去,梢悄地抹一抹眼泪。
从此以后,土生不再提起土生织布厂的事。别人也不对他提起。他似乎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身体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还是在花园里忙着,在厨房里忙着。有时候可就说些糊涂话,叫格隆冬他们不好怎么回答。
这一向——格隆冬他们正在忙着打注意,看怎样才能够对付香喷喷公司。
土生听他们谈完了正经事,就闲谈到磁石太太的戏了。
土生忽然问:“何必呢?为什么一定要把香喷喷公司压倒呢?”
大粪王微笑起来,好像笑小孩子不懂事似的:“土生舅舅,您想想看呢,我们帝国的纺织公司.大大小小也有一两百家.只有十六七家算得上是大公司.可是最大最大的只有两家:就是我们肥肥公司,还有他们的香喷喷公司。要是我们把香喷喷压倒了,那就——哈,我们就是全帝国独一无二的大公司,我们就独霸了纺织业的生意……”
大概大粪王还想讲下去的,可是土生舅舅又来了一个糊涂问题:“为什么要独霸呢?”
“为什么要独霸?您真是!独霸了就可以尽量赚钱哪,要赚多少有多少。”
“要那么多干什么了?”
唉,真是讲不通!
格隆冬就另外讲了一个理由:“香喷喷跟我们竞争得很厉害,我们要是压不倒他们,他们就压倒我们了。”
然而土生想不通,自言自语地说:“那个什么香喷喷也古怪,竞争什么呢,为汁么要你压倒我,我压倒你呢?”
保不穿帮正端着一杯酒,这时就赶紧咕嘟一口喝干,插进嘴来:“您去问问瓶博士就明白了,土生舅舅,我们的现代文明,都是从竞争得来的,越竞争,越进步。”
“我不懂你们的现代文明!”土生装起一斗烟来抽着,“你们是竞争钱。金鸭上帝给他的子孙——每个人一份口粮,你要枪那么多做什么?你吃得了么?”
“可是上帝还赐给我们余粮,”保不穿帮又倒上一杯酒,“可见得上帝要我们多得到一些粮食。”这可就引起了一场辩论。
土生背了一段《余粮经·山兔之书》里的话,就很严正地告诉保不穿帮:“哪,你看,上帝赐余粮给你,是怕你在荒年没有粮食,上帝并没有准许你去抢香喷喷的粮食,也没有准许你去抢别的什么人的彼食。”
大粪王可忍不住要插嘴了:“可是您再看看《鸭宠儿之书》和《金蛋之书》呢,士生舅舅。上帝叫石人们把他们的余粮献给鸭宠儿,海滨公爵和痞大公也抢人家的根食。这都是上帝吩咐的。要是不抢人家的东西,那么我们大金鸭帝国也建立不起来了。”
土生摇摇头。意思是说,这些孩子不懂得圣经。
土生抽了两口烟,可是已经熄掉了,就又把它点燃,于是讲起经书来:“我告诉你们,《余粮经》里面——就只有第一篇是真正的圣经,真正是金鸭上帝的话。第二篇、第三篇都是以后添进去的.井不是真正的上帝的声音。”
“嗯、这是老圣人的学说。”保不穿帮说,“不错,这是老圣人告诉我们的,老圣人最信上帝,我相信老圣人的话不错,老圣人只承认《山兔之书》是真正的圣经。其余两篇只是为历史书,不是圣经。”
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格隆冬一直不开口,只是微笑着听着。现在他可庄严着脸色,参加了进来:“老圣人这种学说原是有他的用意。《余粮经》第二篇讲上帝给祭司们种种特权,第三篇讲上帝给贵族们种种特权,所以老圣人就说,这不是真正的上帝的声音。老圣人就不承认僧侣和贵族有天赋的特权。”
保不穿帮点点头,认为格隆冬解释得很对。怪不得那些老教派的教士要攻击老圣人。那位大主教神学大师还说老圣人诬蔑上帝哩,可是帝国的一般人还是尊敬老圣人。神学大师已经失势了。土生本想要好好说服他们,可是现在他们把原来的话题岔了开去,他就再也想不上要怎样进攻.井目先前已经谈到了哪里——他也记不上来了。
可是关于《余粮经》——大粪王倒说了几句公平话:“就算《鸭宠儿之书》和《金蛋之书》不是圣经吧,不过我们总可以在这两篇书里学到许多诀窍。
大粪王他们跟土生虽然总谈不到一起,可是他们也还是帮格隆冬设法使土生舅舅快活一点。
那天他们大家在格隆冬家里喝了咖啡,就陪土生玩几局“鸭斗”——这是金鸭人最爱玩的一种游戏。格隆冬家里新近落成了一所室内鸭斗场,大象就都到那里去。
“来单人的还是双人的?”保不穿帮问。
“我跟你先来一局单人的,”大粪王说,“土生舅舅做裁判。”
于是大粪王走到了场子东,对墙壁站着,保不穿帮走到了场子西头,对墙壁站着。土生吹了一声哨子,那两个人就都蹲了下来。
“预备!”土生叫,接着又吹了一声哨子。
那两个比赛者就用了各种音阶叫了起来:“呷,呷,呷,呷,呷……”
一面叫,一面那么蹲着倒退着走。身子摇摇摆摆,屁股拱呀拱呀的,还走出种种姿势来——这么一步一步地向场子中央走近。场子中央画了个椭圆形的圈子,这两人背对背地退走到这个圈子里,两个人已经靠得不到一尺远了,于是各人把屁股一拱,两个臀部互相一撞。谁要是倒到了地上,就输一分,裁判员就吹哨子,各人就收起臂部,又蹲着摇到出发点去。再等哨子一响,又“呷呷呷”地叫着来第二下,谁赢到了七分,就赢一局。
可是大粪王跟保不穿帮都是好手,两个人都拱得极其巧妙,谁也撞不到谁。连撞三下.彼此都蹲得稳稳的。这就又照规矩摇出这个圈子,叫了几声,再进圈子里来撞。
这时候己经来了几位熟客——都是公司里的广告员,格隆冬的听差索性领他可门进到鸭斗场来。
他们看得太出神,连正经事都忘记提起了,格隆冬家的听差和女仆们也偷偷地在门口里张望,小声儿评论着那两个比赛者,他们对鸭斗都感到极大的兴趣。
“大粪先生拱得多有劲哪!”一个听差说。
“保不穿帮先生多灵活!”一个女仆压着嗓子叫,“扭得像一条蛇一样。瞧瞧他老人家那个臀部——真亏上帝造得出这么一副好的——要怎样就怎样。”
“唔,你顶欢喜这种样子的。”
“呸!杀千刀的!乱嚼舌根!”
“别嚷别嚷!他们叫了!”
那几位广告员也在那里小声评论着:“驴皮,你听!——大粪先生的嗓子可真洪亮!”
“保先生嗓子也不坏呀。”那位驴皮先生答,“大粪先生的嗓子真是个‘贝斯’〔低音,英语音译)嗓子,顶高也高不过‘巴里通’(男中音,英语音译),小螺你说是不是?”
那位叫做小螺先生的点点头,于是驴皮先生又往下说:“可是保不穿帮先生呢,嗓门儿高些。保先生要是捏出假嗓子来,那真活像娘儿们,叫得出女高音,也就是——俊——梭——俊拾拉诺——保先生原是很会唱歌的。”
“那不然!”小螺先生右手经轻一扬,“唱歇是不许用假嗓子的。”
“谁说不许?”驴皮先生反驳起来,“从前是不许,我知道。然而后来有些新派音乐家听见热带人士唱歇是用假嗓子的,可又唱得那么叫人着迷,好像要做梦似的,从此以后,声乐界就颁布一条新法律,准许军民人等用假嗓子唱歌了。”
“六对六——‘丢斯’〔平分,英语音译〕!”土生叫。
一下子——大家都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局比赛。
不管观众怎么议论,可到底是大粪王厉害些,他又连胜了两分:赢了这一局。
于是大家拍起手来,接着大家又谈论了一会——为什么大粪王会取胜,而保不穿帮是怎样一来才失着的。
“土生舅舅,”大粪王叫,“来一局吧?”
土生年轻的时候很会玩这个,从前吃吃市纺织业同行举行鸭斗比赛,他得过两次锦标。
可是现在——“我老了,”他微笑了一下,“我的‘鸭尾’也没那么有劲了。”
不过他也跟大粪王来了一局。这可就不怎么精彩,虽然看得出土生还有一种老将风度,可是不大有力,也不大活泼。大粪王呢,也斗得很客气,似乎故意要让那位老前辈几分。
观众也就不去注意谁胜谁败了。哪些听差和女休也散去了。
那些广告员这才记起了正经事,就拥到保不穿帮面前谈起来。
现在是格隆冬跟大粪王玩鸭斗。土生坐在旁边休息,顺便含个哨子在嘴里做他们的裁判,一面擦着脸上的汗。
忽然他听见包不穿帮叫:“你们真无用!你们真无用!”
土生吃惊地掉过头去瞧,才知道包不穿帮在那里骂几位广告员。
“这一向我们的中心工作——就是对付香喷喷,这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么?”保不穿帮叉开两条腿站着,两条膀子挥着打着手势,“可是你们有了些什么成绩呀?你们自己想想,看惭愧不惭愧!你们这批人里面——有的是演说家,有的是作家,有的是记者,有的算是小小名流学者:那么你们就该用你们的演讲,用你们的文章,去对付香喷喷哪。然而你们什么成绩也没有,公司里每月付给你们那么多钱简直是白付的!帝国工业博览会马上就要开幕了,我再三对你们讲过,这是个竞赛会,我们要好好准备。可是你们干了些什么?安排了一些什么?你们替公司尽了些什么力?尔们自己想想——该不该脸红!”
那位驴皮先生低着头,报告了一个成绩:“我昨天在帝都大学附属中学演讲了一次,题目叫做《帝国之纺织业》。”
那位小螺先生也低着头,也报告了一个成绩:“我在帝国商业月刊上发表了一首十四行诗,题目叫做《布匹与七弦琴》。”
还有一位广告员也低看头,正要报告他的成绩,保不穿帮可嚷开了:“够了够了,先生!干了这么点儿也来报功!你们光只是演讲,光只是写十四行诗,这就算了事了么?你们只摆出学者诗人的派头来,就够了么?我告诉你们,干我们这一行的人——要有十七八副嘴脸才行:上等人那里混得进,下等人那里也该混得进。你看我的!开博览会那几天我要亲自出马,让你们学学样。好,晚上两谈!”
土生可又出了神:“他们玩出了这么多花样!为了什么呢,这是?”
[book_title]第十章 舍利书店
保不穿帮那么大咧咧地教训了驴皮、小螺他们一顿,他们倒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保不穿帮是肥肥公司的一个大股乐,又有钱,朋友又多,所以他当然是帝国里的一个名人了。并且他还常常演讲,常常对新闻记者发表谈话。他是很有学问的。帝都的交际场中很欢迎他,学者名流也喜欢跟他谈天。
于是驴皮问小螺:“我们那位保先生——他到底是学什么的?”
“谁知道?好像他什么都懂。“
“我看,他恐怕是嚼舌科毕业的,一嚼起舌头来,讲到哪里就是哪里。”
然而保不穿帮的确有保不穿帮的长处。你看看他像个绅士吧,甚至于像有贵族血统的吧。真是,他的确很高贵,真正是地道的帝国上流人。可是他一样的能够去干粗事。你要是叫他穿一身小丑衣裳,到马路上去兜揽生意,讲一套卖把式的话逗得街上的人高兴——他可也干得极其在行,而且他也真肯去干。
谈到这一层,小螺就说:“那我当然及不得他。我到底也是个世家子弟,又是正式大学的毕业生。叫我到马路上去说相声儿,我可做不来。”
“难道你还是想要干你所学的玩意儿——做个诗人么?”驴皮怜悯地瞅了小螺一眼。
那位小螺先生倒认真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只想唱我的抒情诗。”
“抒情诗!”驴皮先生笑了一下,“可是你写了些什么抒情诗呀——纺织神已是降生在我们这里,请诸君认明大粪为记……”
小螺先生脸红起来:“不要这样挖苦我吧。老实说,这些诗都不是我自己要写的诗。我其实想要做一个真正的诗人。可是我得吃饭哪,可是我也写过真正的诗的。”
接着小螺就告诉驴皮,他那些真正的诗——投稿投不出去只有夜莺先生肯提拔后进作家,登过他两首诗。
“有多少稿费呢?”驴皮等不及地问。
“丰富的很!”小螺说,“那家书店寄来了两张书卷,每张书卷值五角钱。书店里还附了一封信来。我因为这封信很值得保存,所以我就把它随身带着,那么我就可以随时拿出来读读,可以随时记起这些出版家赐给我的恩惠。你要不要看看这封信?”
说了就打衣裳里掏出了一本日记本,那两页信就夹在这里面。驴皮先生这就毕恭毕敬看起这封信来:
小螺先生大鉴:
本店为文化界服务,绝对忠实,即亏本亦在所不惜。接编辑部通知,谓台端有诗二首,已在本期《律吕月刊》刊出,请照章酬致稿费云云。惟经本店反复调查,知足下实系一新进作家,决不酬以现金。盖新进作家初出茅庐,不知生活之艰苦,手头有钱,即挥霍无度;而该新进作家若得钱而舍不得花掉,又将养成吝奋之习。总之,金钱万恶,本店绝不肯以此万恶者贻害足下。此盖出于本店爱护后生之一片苦心也,故谨以精神粮食为酬,赠书券二纸,可以随时至本店换取各种伟大作品(限于本版书)。若台端能介绍尊友购书五元以上者,则予台端以九五折之优待。
专此敬请
撰安
舍利书店谨启
“哦,就是舍利先生开的那个书店!”驴皮把这封信还给小螺,“对青年们真真爱护得周到,怪不得舍利先生那么出名哩。后来你选了哪几本精神粮食来吃的?”
小螺仍然把这到信很谨慎地夹到日记本里,一面告诉驴皮:“那时候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不过也还是很高兴,我就带着这两张书券到了书店里面。我没有钱坐车,害我跑了十来里路哩。”
说着,他就回想起那天的经过,嘴角就不知不觉抽动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微笑呢,还是怎么。
原来他那天在舍利书店看来看去,总选不出适当的书来。中意的书本有的是,可是翻开这本看看:实价一元五角。翻开那本看看:实价三元!找出图书目录来看一下,可没有一本是卖五角或一块的书。小螺先生既然没有带钱,就只好去找那些价钱不超过书券额的书。晤,他运气不错,他发现有一套从书——每本实价三角。这就是著名的《人格修养丛书》。主是舍利先生自己的大作。每一册全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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