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铁汉 [book_author]朱贞木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7000 [book_dec]这桩故事发生当口,正值深秋寒风砭骨之际。有一夜,天上一钩凄清的月色,和满空闪烁的寒星,笼罩着黄土高原上的金台观。观中几个香火道士,大约为了发生那桩流血故事的影响,已逃得一个不剩。观外一对巍然对峙的铁华表上,却挂着许多血淋淋的脑袋。如果仔细数它一下,挂着的脑袋,怕不下二三十颗。从脑袋滴下来的颈血,湿了华表下面一大片黄土。似乎砍下这许多脑袋,还没多少日子。距离两支华表几步以外,矗立着一块高脚木牌。牌上贴着官方告示,月色微茫,看不清告示的笔划,不外乎“聚众作乱、格杀勿论”等官话。 [book_img]Z_15097.jpg [book_title]卷头语 小说是一种艺术作品,在学识和技术方面,个人修养不同,自有其特殊作风,然时代的社会意识和群众观点,以及当前文艺工作者的使命,是每一艺术作品的共同条件,通过了这些条件,写出的作品,不论其历史性和现代性的,武侠的或恋爱的,立场确定,意趣自高,中外名著不乏先例,我想这些观点,是作者读者以及批评家出版界应有的共同认识。 小说上面为什么要冠上“武侠”、“言情”、“社会”等字样来区别?我想这是近几十年内,出版家迎合社会一时的好尚,冠上了这些名词,形成了一种社会风气,一般小说家也投入了这个旋涡,迷途忘返,自命为某种小说的作者,其实真正艺术,成熟的作品,一部有一部的涵义,绝不能用简单的名词,硬加区别,比如一部《水浒》,描写方面有武侠、有恋爱,但是这些描写,是某一时代的反映,是文字技术的一种穿插,全部作品,自有其涵义所在,不能硬用一种名词来区别和范围它。 我是一个艺术没有成熟的作者,曾经一时投入了武侠小说作者群的旋涡,但是近年来,我写的几种有历史性的作品,如仅用武侠二字来范围,我是不大愿意承认的。 武侠小说确是要不得,确是应该淘汰,但是要不得的责任,却不在“武侠”两个字上,武侠二字的出处,可以用《史记·游侠列传》所说:“侠以武犯禁”这句话做根据。这个“禁”字,便是封建时代,专制君主的法令,这种法令,往往偏向于官绅豪霸一流,官绅豪霸利用这种法令来鱼肉穷苦的民众,奴隶没有保证的工农,扶弱抑强的侠客,便在这种压迫下产生,斗争的对象便是官绅豪霸,同时也不得不触犯了禁令,而逃亡远游,游侠的名词,大约是这样来的,这个侠字,是少数或多数民众的同情尊称,在官绅豪霸的眼内,当然是盗贼,凡是被人尊称侠客的,多少是封建时代压迫下的一个反抗者,不过这个侠字,有广义、狭义之分,如果小说里侠客故事,扩充到广义上去,如“抗秦救赵”的信陵君,在本国是“唇亡齿寒”,应该“同仇敌忾”,在赵国民众,却不能不讴歌信陵君的侠义行为,这个侠字,便不是一个人一事的狭义奋斗,故事亦显出特具精彩来了,可惜许多武侠小说里,往往把一个侠客,染上了个人英雄主义的暗淡色彩,反而把侠字的精彩本色冲淡了。 我根据了上面一点浅薄的意识,我又写了这部《铁汉》,我本意把它写成剧本的,为便利出版起见,先以小说体裁发刊,而结构制插,仍有点近于舞台剧的形式,匆匆写成,纰缪定多,尚希读者予以不客气的批评。 [book_title]第一章 饥寒之火 陕西中南部分,渭河之滨,黄土高原的交通枢纽,便是大散关相近的宝鸡县。凡是经过宝鸡城北的行旅,必定可以看到赤黄色的高原顶层上,苍松翠柏,碧瓦红墙,尤其巍然矗立着的一对铁铸华表,是宝鸡县出名的古迹——金台观。据说这金台观是张三丰经常驻足之所,观内还保存着他的遗物。在宝鸡城内街道上走的人民,一抬头,便可望见这金台观,如从宝鸡北城外,走上高原金台观,却有二里多的山道。 在明室没落,清廷入主中华的初期,陕西连年遭受旱荒和兵灾,非但陕北赤地千里,十室九空,便是陕中、陕南也是饥民遍地,加上满清兵力所至,视汉族民众为征服的民族,官吏狐假虎威,鱼肉百姓,更是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宝鸡县区的人民,那时便在这种环境下渡过一个极困苦的时期。在这时期,而且发生了一桩悲壮的流血故事。 这桩故事发生当口,正值深秋寒风砭骨之际。 有一夜,天上一钩凄清的月色,和满空闪烁的寒星,笼罩着黄土高原上的金台观。观中几个香火道士,大约为了发生那桩流血故事的影响,已逃得一个不剩。观外一对巍然对峙的铁华表上,却挂着许多血淋淋的脑袋。 如果仔细数它一下,挂着的脑袋,怕不下二三十颗。从脑袋滴下来的颈血,湿了华表下面一大片黄土。似乎砍下这许多脑袋,还没多少日子。 距离两支华表几步以外,矗立着一块高脚木牌。牌上贴着官方告示,月色微茫,看不清告示的笔划,不外乎“聚众作乱、格杀勿论”等官话。 离开金台观一段路,在一座黄土坡脚下,搭着两座兵帐,蒙古包似的静静地搭在那儿。刁斗无声,四野寂寂,看不出兵帐内,有多少兵士睡在里面。只营帐前面一支长竿,高挂着一盏明角红风灯,下面木桩上拴着几匹军马,在那儿摇尾蹴蹄,时时发出马喷嚏的声音。 这样夜深景惨、人影寂寂的金台观,忽然从观旁跃出一个人来,一伏身,便跃上围墙,再窜上金台观屋顶,活像猿猴一般,伏在屋脊的上面,向下面黄土坡脚下两座营帐瞧了一回,一转身,一个“乳燕辞巢”,如像燕子一般,窜到金台观后面去了。 这个人就在金台观后墙上一停身,听到墙脚下面轻轻地发出一声“嘘”,又从墙脚黑暗里窜出另一个人来,墙头上的人把身体一晃,急跳下墙去,便和墙脚下面的人会合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谈起话来。 “南宫师哥!我们在县衙监牢内,找不着铁师叔的踪影,这儿华表上许多头颅,也没铁师叔在内,大约因为他是自己投案的饥民头儿,监禁在秘密处所了,事情这么糟,我们怎么办?”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余岁的英俊青年,一张白如冠玉的俊俏面孔,故意搽了许多灰尘,包头缠腿,一身劲装,外面却罩着一身破烂乡农的衣服,背着一个薄薄的长形包裹,这人姓钟名秋涛。 “钟师弟!最糟的,就怕那女魔头也从这条路上闯来。至于铁师叔,我想不至就地处决,刚才我们越城而进,暗地探监,虽然一时找不着监禁铁师叔的处所,我们不是探出县衙内一队军健,督率几个木匠,连夜在那儿赶造长行囚车么?我想定是押解铁师叔进省用的,看情形,大约长安回文到时,就要起解,事不宜迟,师弟先走一步,赶快去通知许家姊妹,不论用什么法子,先得拦住那位女魔头,不要趁火打劫,然后我们在虢镇到扶风一带地段,把起解的铁师叔截下来,决不能让囚车过武功。如果一过武功,长安已近,人烟较密,便没法下手了,师弟快走!我在这儿,暗探动静,押解囚车一启程,我便随着他们,到前途和你们会合,只希望那位女魔头不来扰乱才好。” 这人复姓南宫,单名弢,年纪比钟秋涛大了八九年,已经三十出头,长得豹头环眼,紫膛面皮,个儿也比钟秋涛高出半个头去。身上装束,两人都差不多。这两人原是同门师兄弟,情逾手足,而且两人都是明没亡国大夫的后裔,仗着一身武功,隐迹风尘,形同游侠。 这两个英壮游侠,突然在金台观深夜出现,诡异的动作,闪烁的对话,以及金台观前铁华表上面挂着的累累人头,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这里面包含着一桩壮烈奇惨的故事,这故事发生于两位游侠到金台观不久以前。 陕西地处高寒,深秋叶落,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紧。宝鸡四乡的穷民,经过了几年旱灾兵灾,家室荡然,个个都已成了囚首鸠面的哀鸿,身上还只一领破单衣,肚里多塞着树皮草根,能够弄一顿热热的稀粥喝的,便是天字第一号的福人,在这样惨况之下,怎禁得阵阵作凉的西北风,只冻得他们瑟瑟直抖,肚里饿得吱吱乱叫,突然听得宝鸡城门口贴着告示,县官儿居然动了恻隐之心,想到了百姓身上无衣,肚内缺食,煌煌告示内,写着会同地方士绅富室,举办急赈,不日发放捐募的衣服粮食,而且四城还要搭棚设厂,收容穷无所归的老弱,种种抚辑流亡、赈恤灾黎的话,皆是仁至义尽,天地都要感泣。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四乡穷民,欢声振动天地。大家伸长了脖子,望着县太爷这点天地之恩,早一天发放,早救活几条穷命。 哪知道光阴飞快,一天天过去,县太爷告示上举办的急赈,还没看到一点影儿,城门口贴着的告示,已被一阵阵西北风,吹得四分五裂,只剩下了告示的白纸边儿。大家盼望的急赈,还是在半天里飞,简直越等越没影儿,暗中一打听,才知县太爷和当地劣绅恶霸,上下其手,藉急赈为名,捐募的银两确实可观,却悄悄私分,塞在自己腰包里了,一面有意推宕,说是“本县兵灾之役,流亡太多,无业游民,良莠杂居,为治安计,应先编户设保,厉行清乡,然后再举办急赈,好在未到严冬,急赈无妨从缓”等掩饰之辞。 这一来,四乡饥着肚皮,天天盼望活命的急赈,变成了画饼充饥。陕西人民素来强悍,虽然饿得有气无力,也动了公愤。大家众口一辞,说是县太爷装聋作哑,不管小老百姓不要紧,何必拿告示骗人,而且利用急赈的美名,募捐肥己,实在太无良了。 公愤一起,如火燎原,每人高擎着一炷香,拖女带男,扶病携老,像潮水一般,从四乡涌至各城门口,哭声震地,口口声声责问县太爷:“四城贴出的急赈告示,算数不算数?老百姓都要饿死、冻死了,到底发不发?” 城外震天动地的哭声,把城内那位汉军旗人的县太爷,吓得麻了脉,躲在县衙内,一个劲儿喝令紧闭四城,又一个劲儿喝令宝鸡城内所有军健,上城防守,保护县城,一面又悄悄派人赶往大散关总兵衙门求救,捏称莠民聚众作乱,包围县城,火速派兵驰救,镇压地面,以免扩大。 他自以为得计,只要紧守城门,等候大散关救兵到来,便可一天云雾散,城外千万灾民,哭断了肠子,也不在他心上了。 城外的灾民,越聚越众,哭声变成了骂声,渐渐的石头瓦块,像雨点般往城上飞。城头上防守的军健,人数不多,而且多半也是本乡本土的人,对于城外潮水般的灾民,何尝不抱着同情,砖头瓦块雨点般飞上城来,手上虽拿着弓箭,虽然县太爷有格杀不论的话,也不好意思张弓搭箭,射死同乡同土的苦哈哈。住在城内的人们,除出富厚的绅商士宦,怕灾民涌进城来抢劫他的金银财宝,其余普通商民,谁不恨县太爷太已无良,谁不同情城外可怜的灾民。 这天晚上,城外聚集的灾民,依然不散,城内的商民也惶惶不安。城外城内,交织着漫天的怨气,县衙内的县太爷却依然灯红酒绿,邀请几个朋比为奸、为富不仁的绅士,窃窃私语,不断地打发人到城头上去眺望,只盼大散关总兵派遣人马到来。 这当口,城内靠着北城根有一排矮矮的土房子,都是小本经营的负贩和车脚之类,其中有一间土房,却是打铁匠的房子。平时人们走过这间土房时,常常瞧见屋内一个虬髯绕颈,身躯魁伟的中年汉子,不论冬夏,精赤着虬筋密布、浑似熟铜的上身,虎也似的站在炉砧边,一手用铁钳钳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一手举着铁锤,一下一下地打着那块红铁,叮当!叮当!一下一下的打铁声,老远便钻入街上人们的耳内。 这人很奇特,谁也摸不清他的身世,也摸不准他以前是不是打铁匠出身。大乱之后,流离的人们,从各地返乡,都是从新安家立业,只要听得这人一口乡谈,便认为本地人了。这个打铁匠是光身汉,没有家小,在这北城根发现他在这间屋内打铁,也只一二年的事。大家只知道他姓铁,因为人家初次请教他贵姓时,他指着打的一块铁说:“这便是我的姓。”左右邻居的人们,便喊他一声“老铁”,至于他什么名字?从哪儿来?以前干什么?老铁平时不大和人交往,连说话都不大多说,独往独来,人们除出知道老铁二字以外,便什么都摸不清了。 这个老钱,并没终年干这营生,有时把门一锁,走得不知去向,甚至几个月听不到打铁的叮当声,回来时,也不和人家说长道短,只要听得他屋内叮当声响,便知老铁回来了。 在四城灾民哭声震天的那晚上,老铁并没有出门,打铁的叮当声也没有间断。人们从他门口走过,偶然向他瞧一瞧,觉得今夜老铁和往常大不相同,一下一下的打铁声音,似乎比平常日子慢得多,打下去的叮当声,却显着力猛而音宏,再往他脸上一瞧,不由的要吓一跳。 只见他平时乱草般的满颊虬髯,这时像刺猬般根根的直竖起来,浓眉底下一对环眼,这时往外弩出,发出闪闪的凶光,衬着他高颧阔额,熟铜似的面皮和壮实的精赤上身,又被砧上那块红铁的火光,反映上去,活像社庙里塑着的狰狞黑判,胆小的瞧见他这副怒容切齿的怪相,准可吓得发抖。 人们从街上一瞥而过,瞧出他和往常大不相同,以为他受了人家的气。其实老铁这时耳听着城外震天的哭骂声,心想着县官和劣绅们的无耻行为,不禁悲愤填膺,怒焰上腾,又把他当年豪迈的素性,激发起来,心里只想杀几个人,出这口怨毒之气。可是他已届中年,饱尝了家破国亡的沧桑之劫,怒火虽然往上直升,自己还和自己较劲,极力想把这般怒火压下去,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把钳在铁砧上烧得通红的那块顽铁,当作了县太爷和劣绅们,健膊一举,当的一声锤了下去,嘴上便切齿咬牙地骂一声“混账”!或者低喝一声:“妈的!总有一天,要你们的狗命!” 他这样打一下铁,骂一声,非但压不下胸中一股怒火,反而越骂越有气,他的打铁房又紧靠着北城根,北城外灾民聚得最多,连金台观山上山下都挤满了哭嚎的灾民,突然他又听到城外灾民们,众口同声地大喊着:“城内的老乡们,你们劝劝县太爷积德修好吧!” 这一声喊不要紧,老铁可真受不住了,猛地一声大吼,左手铁钳上一块红铁,连铁钳向门外一抛,右臂把长柄铁锤一挟,腾的一个箭步,窜到街上,左右邻居都惊得蹦出屋来,乱喊着:“老铁!你发的什么疯!?你要干什么?” 老铁真像疯了一般,邻居的喊声,满没入耳,瞪着一对弩出的怪眼,飞一般向北城门洞奔去,北城的城门当然也紧紧地关着,而且还加上一具大铁锁。城洞内由一位巡检,带着几个士兵守着,一瞧老铁大踏步奔来,大家平时也认识他,那位巡检还不防他有甚举动,迎着他喝问着:“你来干什么?我知道你气力不小,你想讨点赏,最好上城帮点忙去。这儿没事,用你不着……” 一语未毕,老铁已奔到他的面前,铁锤一举,卜托一声,那位巡检连啊哟一声都没喊,脑浆崩裂,往后便倒。 巡检身后几个士兵齐声惊喊,吓得没做理会处。老铁却不愿杀他们,右臂依然挟着铁锤,左臂一抓一掷,把几个士兵像稻草人似的,掷在城脚旁边,赶到城门近处,举起铁锤,当的一下,便把那具大铁锁打落地上,铁锤向地上一放,左右开弓,两臂齐力,吱喽喽一声响,便把两扇紧闭的城门开大了,一伏身,捡起铁锤,腾的跳出城外,跳上一个土坡,举着铁锤,大声喊道:“城门被我弄开了,你们快进城,找那混账县官儿说理去!” 他这一嚷不要紧,城外高高低低遍地站着的灾民们,山崩地裂的齐声大喊:“进城呀!进城呀!”挤在城门口近处的人民,已经有不少抢进城去,只要有几个大胆的先抢进城,后面的人们,便像汹涌的波涛,向城内滚滚而进,宛似一条人流,从城门洞内灌了进去。 城墙上的军健们分守四城,人数原不多,下面有人斩关落锁,放进一股人流,城上的守军们还有点莫名其妙,只要城门一开,这样汹涌的人流,凭这少数的军健,再也无法阻挡,反而悄悄的溜掉了。 城外土坡上站立着的老铁,这时却觉得胸中奇畅,一股怒火顿时消释得干干净净,一动不动的眼瞧着无数灾民,汇合了一股人流,如水归壑般注入城内,觉得这是一个奇观,而且这个奇观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至于这股人流注入城内,发生如何变化,他根本没有转念到,连他自己在这时,是否随流返进城内,再去叮当叮当的打铁,也没有在心里转一转。只自己欣赏着,这股伟大的人流,是自己办的一桩痛快的事。 北城的人流一灌入城内,东、南、西三面的守城军健顿时发生了动摇,立时有人扒进城来,一样的斩关落锁,推开城门,灌进了三股人流。 这样每一道城门都灌入了一股人流,城内立时沸天翻地的闹得一团糟。进城的四股人流,没有组织,没有统率,身上缺衣,肚内缺食,外加汇合着一股冲天的怨气,一进城内,当然要像野火一般燃烧起来。 首先遭殃的,当然是该死的县太爷,火光冲天,一座县衙立时成了灰烬,大约连县太爷的尸首也化了灰;次之便是阔绅富商的大宅门,像洗过一般,抢劫一空,然后也难免播及到居民店铺。 这时宝鸡城内像开了锅一般,整整闹了一夜。到了天亮时分,涌进城内的灾民,个个欢天喜地,呼啸出城,依然变成四股人流,分向四门滚滚而出。不过进城时个个衣薄身饥,这时个个都衣上加衣,穿得臃肿不堪。凡是可吃可爱的东西,扛的提的,甚至合力抬着走的,都随着四股人流而去。 这一夜,宝鸡城内遭了一场空前大劫,算一算罪魁祸首,不是饥寒所逼的灾民,也不是见义勇为、斩关落锁的老铁,依然是那位汉军旗人的县太爷,和几个朋比为奸的劣绅们。不过晦气了一般良善的普通民户,无法避免池鱼之殃罢了。 城外的灾民饱掠而归,四城停止了哭嚎咒骂之声,城内却遍地呼妻觅子,哭爷啼女,一场伤心惨目的浩劫,一片悲天愤地的哭声,不在城外,却在城内了。到了中午时分,南城外角声鸣鸣,蹄声得得,从大散关赶来救应的二百骑兵到了。 救兵到来,无济于事,县衙已烧,县官和劣绅们已死,一城的浩劫业已造成。带队的军官只好重新再关城门,严禁出入,一面飞报省垣,一面派兵下乡,搜查劫掠为首之人。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为首的人物。这又晦气了住得离城近一点的乡民,随便拿来,杀戮示众,把首级高挂在金台观前铁铸华表上。 几天以后,省里又派了一支兵来弹压,新任县官也跟着来办理善后,明知一群灾民,铤而走险,咎在前任抚辑无方,致酿巨变,但是做官的都有一套官诀,绝不从根本着手,只图自己升官发财,博个能员的名声,非得拿获为首之人,解上省去,才算合辙。于是派队下乡,分头搜查,只要看得不顺眼,或者在他家中搜出一点可疑东西来的,便是参与劫城的乱民,立时就地正法,把首级挂在金台观前示众。 铁华表上脑袋一天天多起来,乱民为首之人,却终于没法缉获,本来没有为首之人,叫他们从哪儿捉为首的人去? 这时有一个人,听到灾民进城以后的结果,城内居民无端遭祸的巨变,以及官军到后,每天杀戮灾民,悬首示众的惨酷,越听越难受,越想越不是滋味,这时长吁短叹,难过得要死。这人不是别人,便是斩关落锁,大开城门,放进灾民的老铁。 他在那天晚上,立在北门外黄土坡上,眼看无数灾民,像潮水般涌进城去,心里痛快极了,心里一痛快,恨不得找个熟人,把这桩痛快的事,尽情的说一说,他想回进城去,城门洞已被灾民们拥挤得风雨不透,自己一想,我不是灾民,何必趁这热闹挤在一块儿,灾民们只晓得城门一开,蜂涌而进,也不知城内有个老铁,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城是老铁开的,而且开城的人,正立在城门口黄土坡上,看着他们进城,灾民们一个个直着眼往城内挤,大约连黄土坡上的人影儿,都没工夫理会。在老铁全凭一腔义愤,并没指望灾民们见情,看着灾民们像潮水般涌进城去,哈哈一笑,便向城外一条大道上走下去了。 他去的地方,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在平常人走起来,也得骑匹牲口,或者雇辆轿车,在老铁两条腿上,把这几十里路,满没放在心上。他去的地方,是宝鸡、凤翔之间的一个山村,地名棋盘坡,是个山重水复,地僻景幽的山区,隐居着一家姓许的人家。 这家人家,主人只有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婆,和她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大的名叫俪云,年已及笄,小的名叫俪雪,比她姊姊只小了两岁。两姊妹的父亲是明季名将,捍卫边疆,殁于战阵,生前和老铁是生死交情的结盟弟兄。 老铁当年,也是边疆十荡十决、百战余生的勇将。明室亡后,他才隐于打铁生涯,不时到棋盘坡看望盟嫂和两位侄女。 俪云、俪雪两姊妹生为将门之后,从小得着家传武功,近年又经老铁一番熏陶,两姊妹武功进步更多,已非常人所及。老铁孑然一身,在宝鸡城内并没有至好朋友,他只要心里一痛快,或者有点别扭,打铁的家伙一丢,屋门一锁,便奔棋盘坡去了,一去至少住个十天半月,再回宝鸡城。这夜,他又大步向棋盘坡走去。 天没亮,老铁已翻上棋盘坡近处一重高岗,再过一道险仄的石梁,穿出一条松径,便到了许家的柴门口。许家几间半瓦半草的房屋,是背山面溪盖起来的,两旁还有几家邻居,也是淳朴的山农。住在这种地方,大有世外桃源的风味。 许家临溪的柴门,并没关门,对门一条淙淙的溪涧上,搭着窄窄的木板桥,老铁走过板桥,便见柴门内一圈空地上,火光闪烁,围着四五个人,不知在那儿干什么?一进柴门,火把照处,才瞧出俪云、俪雪两姊妹都在场,正在督率几个邻居的壮实少年,当地开剥一只野豹子的皮。 老铁一进门便嚷道:“嘿!这只野豹子不小,难得的是这张好看的皮毛,大约是你们姊妹俩打了来的——” 老铁语音未绝,俪云、俪雪姊妹俩已迎了上来,争喊着:“铁叔!怎么在黑夜里赶来了?有什么事吧?……咦!走路还带着打铁家伙,大约走夜路,怕狼群围住你,可是铁叔怕狼带家伙,真还是头一遭呢。” 老铁哈哈大笑,把手上铁锤向篱角边一丢,向她们笑道:“不要惊动了老嫂子——你们姊妹俩真淘气,夜里瞒着娘,也满山打起猎来了,彩头还不小,居然被你们打下了一只野豹子,我来得真好,野豹子的肉我还真爱吃……” 两姊妹把老铁让进侧面一间东屋内,这间屋子原是老铁来许家时常住之屋,姊妹俩让座、沏茶一周旋,天也渐渐的亮了,姊妹俩问他为何半夜便跑来?老铁便把自己一篇得意文章,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了。 俪雪直说:“城门开得好,这许多灾民进城去,还不把那个混账县官,生生活吃了……” 俪云却皱起了两道柳叶眉,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向老铁瞅了瞅,缓缓说道:“铁叔!你这档事虽然办得痛快,但是四门成千成万的灾民,涌进了城,怕要闹出大祸来吧!?” 老铁猛地一激灵,腾的跳起身来,在屋内来回急走了几步,小声儿说道:“对!也许有你这一想?但是我想灾民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除出该死的县官儿和几个劣绅,是他们冤家对头,难免找着他们要出口恶气,旁的事,我想不至于做出来的。”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可打起鼓来了,一迈步,出了屋门,在屋外空地上来回大踱步,自言自语地说,“灾民们冻得冰了心,饿得红了眼,一进城去,也许闯出滔天大祸来,果真如此,我可作了大孽了,怎的我开城门时,为啥没想到的呢?不好!我不能在这儿呆着,我得回宝鸡去!” 他自己心上相商,叨唠了一阵,一抬头,瞧见东山上一轮红日已升上来,朝露都已散尽,剥野豹子皮的几个邻汉,和肢解的野豹子都已搬走,许老太太在中间屋内,已有了响动,他突然喊了一声:“时候不早,我得快走!” 俪云、俪雪姊妹俩赶出来喊他:“铁叔!你上哪儿去!” 他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声:“我得赶回宝鸡去!”便急急往柴门走去。 人刚到门口,门外脚步响,一个英挺俊秀的少年,穿着一身文生打扮,急步而入,几乎和老铁撞个满怀。 那少年一闪身,却一把拉住老铁,急喊:“铁师叔!宝鸡城内遭了大劫,北城根一带的人们,已乱喊着打死巡检,打开城门的人,便是师叔,我在城内寻不着师叔,料得定在此地,特地连夜赶来通知的!” 老铁一听这话,立时面如噀血,两眼睁得鸡卵一般,翻手一把拉住那少年,大喊道:“秋涛!你来得好!巡检是我打死的,城门是我开的,现在城内怎么样了?灾民们出城没有?你什么时候到宝鸡去的?宝鸡城内究竟怎样情形?快说……快说……” 他大声一嚷,俪云、俪雪已从东屋蹦出来,一见柴门口立着的少年,立时喜上眉梢。 俪云娇脸上似乎凭空起了一层红晕,两脚都不由得抢先赶了过去,娇声喊着:“涛哥!你老远的路,怎么赶来的,宝鸡到底怎么样了?” 那少年尚未答话,上面正屋门口,现出一位头发花白,面貌清癯的老太太,一手扶着门框,笑道:“咦!想不到铁叔和秋涛都来了,快进屋来谈谈。” 老太太这么一说,老铁没法不回身和这位老盟嫂打招呼。大家把老铁拉进了正屋,老铁和那少年都向老太太问候道好。大家在堂屋一落座,老铁又一个劲儿向那少年打听宝鸡情形。 这位英俊少年,便是本书开始,在金台观月下现身的钟秋涛。他是老铁已故师兄名震遐迩梅人杰的徒弟,和棋盘坡许家也有世家之好,暗地里老铁还替他做了月下老人,想把俪云与他配成夫妇,许老太太已一口应允,虽未当面言明,许老太太早已默认钟秋涛为未来娇婿。俪云、钟秋涛两人也心心相印,暗通情愫,只待举行一次仪式罢了。 钟秋涛也是个国亡家破,隐迹草莽的人物,常常住在宝鸡边境和甘肃交界的青石岩。因为青石岩内住着他师兄南宫弢。 这南宫弢也是个铜筋铁骨的义气汉子,和钟秋涛从小在梅人杰门下,同堂学艺。他是青石岩首户,和各地绿林魁杰,暗通声气,隐为一方之雄,把钟秋涛留在家中,同进同出,无异手足。 在宝鸡灾民围困县城头一天,南宫弢忽地从别处探听到老铁冤家死对头,在潼关开设威远镖局的飞天夜叉萧三娘,新近接了一批官镖,押运天水交镖,不日起程。这批官镖从潼关、长安一路下来,由渭河南岸,渡过北岸,到天水去,势必经过宝鸡。这条大路,老铁住在宝鸡城内,萧三娘也许已经探明踪迹。她心狠量窄,难免寻上门去,惹事寻非。 萧三娘本领非常,一柄斩金截铁的缅刀,八八六十四手五虎夺命刀法,和一袋枣核亮银镖,十二支追魂穿心钉,名震江湖,非常歹毒。怕的是老铁孤掌难鸣,疏于防范,吃了她的亏。 钟秋涛和南宫弢一商量,先由钟秋涛立时赶赴宝鸡,知会老铁。南宫弢再派人去探威远镖局起镖准日子,一得准信,再赶往宝鸡,会合钟秋涛,助铁师叔一臂之力。 两人商量妥当,钟秋涛连夜赶往宝鸡。不料他到宝鸡时,正值成千成万的灾民,涌进城去,以后城内乱得开了锅一般的当口。他仗着一身武功,也进了城去寻老铁,人寻不着,却听得邻居们躲在僻静处所,说出开城门放进灾民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师叔,心里暗吃了一惊,觉得这祸闯得不小,官兵一到,难以存身,料得老铁闯了这样穷祸,定已到了棋盘坡,慌不及几步赶到此地,多时不见俪云的面,心里也觉空洞洞的不好受,一举两便,便连夜赶来了。 钟秋涛一见老铁,非但报告了灾民进城的情形,把南宫弢得到萧三娘快来的消息也说了。老铁对于萧三娘的事,倒不放在心上,宝鸡城内的人们,知道打死巡检、放开城门的就是他,他也并没十分在心,只一听钟秋涛说出灾民进城,烧、杀、劫、掠,城内大乱,两道浓眉,立时紧紧地连在一起了,猛一跺脚,大声嚷道:“坏了!我做错事了,城内这场大祸,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再也没脸见宝鸡城内的人民了!” 虎也似的一个汉子,立时长吁短叹,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半晌没有抬头说话。许老太太和俪云、俪雪、钟秋涛几个人,再三譬喻劝解,也解不开他的百结眉头。 老铁在许家坐立不安的盘桓了五、六天,钟秋涛不断的到外面打听宝鸡的消息,老铁不断的听着宝鸡城内烧了多少房子,抢劫了几条街,遭难送命的有多少人,大散关骑兵到了以后,又怎样搜索乱杀无辜良民,新任县官又怎样决心搜查出乱民头儿,才能了结此案,办理善后……这种消息,每天钻到老铁耳内,都变成穿心的利箭,几乎把他急疯了。 又过了两天,老铁面色铁青的对着钟秋涛、俪云、俪雪,说出一番惊人的话来。 他说:“我早年驰骋疆场,早应该死于千军万马之中,偏偏没死,又偷活了许多年,尤其是偷活于异族征服之下,虽然我隐迹于打铁生涯,想起来也一样可羞可耻。那天晚上,听着城外这许多无衣无食的灾民哀号,激动了我久鬱不发的豪兴,忍不住打开城门,放进了北城外无数灾民,谁料到治一经,损一经,替城内无数良民放进了许多饥饿灾民,造成了这般大祸,最难受的,依然救不了灾民,反而叫灾民伸首受戮,现在天天被官军枭首示众,孰无天良,这样水深火热的局面之下,我怎能安心在此避祸,厚颜偷活于人世!现在宝鸡新任的县官儿,不是要拿到乱民首领,才能了解此案吗……”他说到此地,略微一沉,忽地一咬牙,一跺脚,胸脯一挺,哈哈狂笑道,“好!我现在情愿替千万灾民请命,到宝鸡去挺身自首,非但承认打死巡检,开放城门是我老铁干的事,我还直认自己是乱民的首领,让新任县官儿,拿我脑袋去请功受赏,在我为千万灾民而死,也死得不枉,和当年为国家捍卫边疆,死在千军万马之中,一样的光荣,同时,因我老铁做事鲁莽,替城内的人们招来了滔天大祸,也应该一死以谢宝鸡城内的老乡们,这样结束我老铁一生,最好没有了,我志已决,你们千万不要拦我!” 他说完这话,一声狂笑,便要迈步出门。 这一下,把俪云、俪雪两姊妹和钟秋涛惊得一齐跳了起来,死命把老铁拉住。俪云、俪雪更是声泪俱下,齐声喊着:“铁叔!铁叔!你这主意万要不得,你再往大处远处想一想!你不要忘记了先父临终托孤之重,更不要忘记了许多为国捐躯的同志们!卧薪尝胆,预备将来抵抗异族,恢复汉室的大志!” 钟秋涛更说得辞正义严。他亢声说道:“师叔!你数一数我先师一辈的人物还有谁?在我们一班后辈中,只剩下你师叔一人领导着我们了,你忍心丢下我们走吗?这且不去说他,师叔后悔着不该开城放进灾民,闯了大祸,其实师叔开城,完全是一腔义愤,并没有错,灾民进城变成了一大群饿虎,这是前任该死的县官激成的巨变,种下了的祸根,便是师叔不开城,相持一久,凭城上一点单薄的守卒,也抵抗不住四城成千成万的灾民拼命,即使勉强守得住,试问大散关救应的官军一到,还不狐假虎威,把手无寸铁,哀号四城的千万灾民,尽情杀戮吗?恐怕比城内一场大祸,还要死得多哩!师叔往这上面一想,再把两位世妹的话,在利害轻重上掂一下,便知师叔前往宝鸡自认乱首的一着,未免有点不值得了。” 三人再三的劝解,许老太太也闻声出来,说了许多话,说得老铁似乎哑口无言,坐在一旁,一声不哼。从外面看来,老铁好像有点心回意转,打消挺身自首的主意了。许家姊妹和钟秋涛还不放心,白天时时刻刻有一人绊着他,不断地说服他,想根本打消他这股心肠。不料第二天清早起来,到他房中一看,人影俱无。大约在半夜里,趁没人绊住他的时候,竟悄悄的走了。 老铁这一走,不用说,是往宝鸡挺身自首去的。走了大半夜,像老铁这样脚程,不到天亮,定已进了宝鸡城,无论如何也追赶不及了。他这一走,可急坏了许氏姊妹和钟秋涛。 老铁素性耿直,宁折不弯,一冲性的直进宝鸡城内,当然是有死无生,但是许氏姊妹和钟秋涛岂肯眼睁睁的让这位铁叔白白送死?三人略一商议,立时改扮行装,配好马匹,离开了棋盘坡,向宝鸡进发,好歹要救出这位铁叔来。 三人离开棋盘坡,走不到一二十里路,凑巧在路上,对头碰着了青石岩来的南宫弢。 南宫弢早和钟秋涛约好,是为了飞天夜叉萧三娘的事,预备到宝鸡会合钟秋涛,替铁师叔助阵,预防萧三娘记着旧恨,向老铁寻仇的。可是他走近宝鸡,在路上便听到灾民烧掠宝鸡城内的消息。他赶到宝鸡,城门口戒备严紧,白天不易进城,在城外一打听,才知老铁进城自首,到处都沸沸扬扬的讲着老铁杀人开城,今天突然自首的事。 有的说:“老铁不愧一个好汉,竟不怕死,单枪匹马的进城投案,而且不用三推六问,大步闯进城内,立时到官,自认乱民头儿。” 有的说:“老铁是疯了!不是疯子,那晚怎会去开城门?说他是乱民头儿,实在是冤枉,但是他毫不皱眉的投案自认乱民头儿,不是发疯,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城外沸沸扬扬的传说,却把南宫弢吓得不轻,料得自己师弟钟秋涛孤掌难鸣,定已赶到棋盘坡想法去了,便飞马向这条路上赶来,凑巧在半途上,碰着了钟秋涛和许氏姊妹。 四人下马,捡了僻隐之处一商量,决定许氏姊妹在离宝鸡二十里以外的隐秘处所,等候消息,先由南宫弢、钟秋涛改扮乡农,前往宝鸡北城外金台观隐身,到夜晚时分,先探一下城内县官对于自首的老铁,作何处分,只要没立时正法,还有法想。这便是本书开始,南宫弢钟秋涛深夜在金台观定计救人的因由。 两人算计老铁必定解省,钟秋涛立时先赶往二十里外许氏姊妹藏身之所,密筹沿途劫囚的计划,南宫弢仍然隐身宝鸡县城近处,随时暗探官方动静,随着押解囚车,到前途暗地会合。于是许氏姊妹和钟秋涛赶往虢镇扶风一带,布置劫囚车,救老铁的下手地段,一面还得沿途打探萧三娘的镖趟子,是否真个向这条路上走来,还得想法阻住萧三娘寻仇。 人手不多,凭这有限几个人,想保全老铁一条命,实在够棘手的。 [book_title]第二章 老铁与萧三娘 老铁磨难当头。灾民闹祸这档事,已是不得了,要命的,偏在这当口,他的对头冤家,飞天夜叉萧三娘押着镖趟子,确是由潼关启程,过长安,进兴平,沿着渭河北岸向宝鸡一路按站走来。因为她这趟镖驮,是到邻省甘肃秦州(天水)交割的。 萧三娘对于老铁,据旁人说起来,简直是不解之仇。如果她向这条路上走来,一听老铁出了这桩逆心事,非但抚掌称快,还怕她冤家路窄,先下毒手,从中破坏了许氏姊妹和南宫弢、钟秋涛设法解救老铁的计谋。 飞天夜叉萧三娘和老铁究竟有什么不解之仇呢?老铁嘴上从没向人详细谈过,知道这桩事的很少。晚一辈像南宫弢、钟秋涛,只知道两人由爱好变成怨仇,也没明白内中底蕴。 凡是由爱好变成仇恨的,更比平常的仇恨深几分。这事还是俪云、俪雪姊妹俩,知道一点大概情形。因为老铁和萧三娘的事,她们故去的父亲是明白此中情由的。两姊妹从许老太太嘴上略知一二。 据说以前萧三娘父亲是绿林侠盗。萧三娘从小跟着她父亲出没江湖,无意中和老铁在华山道上相逢,一言不合,双方交起手来。萧三娘刀法不敌老铁,眼堪落败,一狠心,暗发了一支家传独门穿心钉。老铁一时疏忽,中钉受伤,几乎被萧三娘一刀杀死。幸而萧三娘父亲赶到,喝住萧三娘,问起老铁武功宗派,彼此都有渊源,父女把老铁带回山上隐身之所,留住老铁,替他医治镖伤。 可笑萧三娘和老铁几天盘桓下来,真成了不打不相识的俗语,竟对老铁钟情起来,嘘寒问暖,终日陪着老铁,情话绵绵。老铁也忘了一钉之仇,觉得萧三娘貌美艺高,很是难得。最合他脾胃的,是她泼辣豪爽的性质,爱便是爱,仇便是仇,绝不扭扭捏捏,做出普通女子的行径。 两人越说越对劲,萧三娘父亲也愿意结头亲,了他向平之愿,用不着挽出媒的,下聘订婚,两好结亲,当面讲定,便算定局。 那时老铁路过华山,原是进潼关,奔京都,预备赶赴山海关军前,效力疆场,一显身手的。萧三娘父亲本想立时替两人成亲,招赘为婿,老铁却志高气雄,和萧三娘约定三年为期,待他在边疆上立下功名以后,再来迎娶。父女俩拗不过他,而且老铁的主意非常光明正大,谁不愿嫁个封侯夫婿,当下一言为定,萧三娘依依不舍的送走了这位未来夫婿,从此身有所属,只盼望老铁依约荣归,百年好合了。 哪知道萧三娘盼望着老铁荣归的三年前后,时局日非,江山改姓,晋陕等省份也遭了惨酷的战祸。非但老铁的生死存亡,一无消息,她自己的生身老父,也在这三年内身死,只剩了她形单影只的孑然一身。但是萧三娘不是普通女子,她有一身高强的武功,有泼辣刚强的个性,还有胜似男子的一腔雄心豪气。她竟弃却绿林生涯,广收党羽,摇身一变,居然在潼关设立起镖局来。为时不久,飞天夜叉的旗号,居然飞跃于潼关内外。在清廷定鼎未久当口,道路不靖,非但商旅货物来往,多仗镖局保镖运送,连官厅方面押解官款饷银,也得镖局帮忙。在这局面之下,萧三娘一手创办的威远镖局,便生意兴隆,名头远振了。她的事业虽然一天比一天兴隆,她的芳龄也一天比一天增长。这时她已经是三十有余的老处女了。 她虽然成了三十几岁的老处女,虽然盼望老铁三年之约,早已梦一般过去,但是她不管老铁是生是死,认定老铁是她的丈夫。老铁如果还活在世上,终有一天会回到她面前来的。如果老铁已经不在世上的话,她情愿终身做个老处女。 她刚强坚决的个性,一经打定主意,便铁了心,谁也挽回她不过来的。可是她以一女子,创立这样事业,在她身边围绕着的镖师们,和平时与她交往的一班人物,有羡慕她本领面貌的,也有垂涎她生意兴隆的事业的,难免起了人财两得之念,想尽方法去博萧三娘的欢心,虽然结果都碰了一鼻子灰,有几个还几乎送了性命。可是在潼关内外,以及江湖上,都传开了许多笑话。这种笑话当然有许多添油带醋、捕风捉影之谈,其实萧三娘还是铁打心肠的老处女,还是盼着老铁安然归来。 “痴心女子负心汉”,飞天夜叉萧三娘对于老铁,也可以说是一位痴心女子了,但是老铁也不是一个负心汉,在萧三娘镖业兴隆当口,老铁百战余生,抱着国破家亡的惨痛,已经心灰意懒,隐姓埋名于宝鸡城内。潼关威远镖局萧三娘鼎鼎大名,他岂有不知之理。当年依依惜别,三年重见之约,他岂能置诸脑后。 原来他在隐迹宝鸡以前,从边疆解甲归来当口,确是先奔潼关镖局,去寻萧三娘,去时还存了力劝萧三娘收拾镖局,不必露头露脸,替满官奸商们保镖的主意,不料未到潼关,在路上便听到许多传说,便是许多对于萧三娘捕风捉影的艳事。 老铁信以为真,他又是一个一冲性的耿直汉子,以为萧三娘既然不贞,对于自己早已置诸脑后,何况自己功名未树,落拓穷途,这样去见她,反而被她耻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样女子,有甚稀罕,何必自轻自贱去投奔她。 他越想越左,写了封决绝的信,差人送到威远镖局,自己却潜入潼关,先到棋盘坡许家盘桓几时。许老太太耳朵里,也曾听到传说的萧三娘许多艳闻,疑真疑假,也不敢深劝老铁重偕良缘了。老铁亡国之痛以外,又添上萧三娘一段堵心的事,益发壮志消沉,便在宝鸡城内隐迹埋名,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打铁匠了。 老铁这面情形如是,可笑那面泼辣刚健的萧三娘,一接到老铁的信时,起初喜出望外,等得她看清信内决绝的话,立时怒气冲天,把手上一封信撕得粉碎。她没有细想老铁这封决绝信的来由,却恨极了老铁负心无良,白废了她多少年痴心盼望,恨不得立时寻着老铁,砍他几百刀,才能略消心中之恨,而且还疑心老铁嫌她徐娘半老,别偕良缘,益发妒恨交加,立时派人四出,搜寻老铁踪迹,只要她一见老铁的面,马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和老铁拼命。 但是萧三娘手下的人没有见过老铁,老铁隐迹宝鸡,没有几个人知道,一时却找寻不着。老铁靠近的人,像许氏姊妹、南宫弢、钟秋涛一般人,震于飞天夜叉的泼辣,风闻到她已派人搜寻,誓必拼命的消息,常常替老铁担心,偏在这要命当口,又探得飞天夜叉萧三娘亲押镖趟子从这条路上走来。隐迹埋名的老铁,这时为灾民请命,自己投案的风声,业已四处传开,一入萧三娘之耳,岂有推测不到之理! 在老铁赴官投案,业已视死如归,在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却急上加急,感觉事情益发棘手了。 怕什么有什么!潼关威远镖局承揽下来的一批官镖,果然已经出发,循渭水南岸西进,已经过了长安,到了咸阳相近。镖驮的客栈,是由渭南渡过渭北,向兴平、武功、扶风、宝鸡,一路按点进发,由宝鸡出省直达交镖目的地的秦州。 那时代满清窃据未久,各地啸聚山野的绿林,痛心故国,人心未死,多少有点抵抗异族的色彩。“好汉不斗势”是江湖上庸碌无能,没有英雄气味的口号。有点胸襟的豪侠,痛恨满清官吏奴视汉民,碰着官府押银两过境,或者是私囊充满的官府绅商路过,只要警备薄弱一点,便要沿途拦截,人财俱留。官府方面感觉防不胜防,于是碰到长途运解饷银税款等事,索性委托平时信誉昭著的镖局代运代解。镖局承揽这种官镖,也得出具切实保单,万一出事,便要负责赔偿。官府只要有人负责赔偿,比自己派兵押运,时时提心吊胆的干系轻得多,一来二去,官镖便成了惯例。 能承揽官镖的镖局子,当然也要有相当把握,自己相信得过,才能承揽下来。萧三娘承揽这批官镖,数目并不大,只一万两银鞘。随带的商货却不少,一共装了三十几匹骡驮,名目却是官镖。既是官镖,便可仗几分官势。押镖的镖师、趟子手们,粗豪成性,仗着官镖,打尖落店,格外神气十足,仿佛是半个官人了。 这天威远镖局三十几匹骡驮的镖趟子,由兴平过了武功,踏上了扶风县境,沿着一道长长的岭脚,趱程前进。 最前面一个趟子手,扛着威远镖局的镖旗。这张旗很特别,简简单单的一块白布,旗中心却画着一个赤脸獠牙的鬼怪,身上还长着一对翅膀,手上擎着一支锋利的钢叉,钢叉的首尾,围着赤红色的火焰。外行的人们看着不懂,江湖上的人们一看便明白,这张旗是飞天夜叉萧三娘的特有标志。旗上的画,隐着飞天夜叉的诨号。这张镖旗被山风卷得猎猎有声,沿途招展而过。 旗后或四五个精壮干练的趟子手,和一群骡夫,赶着三十几匹骡驮,最后押着镖趟子的两个镖师,都骑着镖局自备的长行快马。这两个镖师,一个细长的高个儿,叫做洞里蛇田二楞,一个身子横阔,五短身材的,叫做矮金刚宋泰。长长的一行镖趟子,从头到尾,却没见总镖头飞天夜叉萧三娘的影子。人们传说,这趟镖驮,因为是官镖,萧三娘亲身押送这消息好像不确实似的。 太阳渐渐的西斜,镖趟子好容易沿着岭脚,走完了长长的十几里路的一道长岭,地势显得平坦起来,前面现出三叉口的岔道。靠西南那条岔道,是镖趟子向宝鸡去的大路。靠东北方面一条岔道,是通凤翔的一条小路。这两条道都可以到秦州,不过经宝鸡走,比较近一点,好走一点。镖趟子走的是通宝鸡那条大路。 趟子手们喊着镖,走上这条道时,后面铃声锵锵,通凤翔那条岔道上,跑来两匹乌黑油亮的健驴,跑得飞风一般快,由那条岔道,转到镖趟子走的道上来。 押队的两位镖师田二楞、宋金刚听得后面铃声响,在马鞍上扭腰一瞧,只见两匹跑得飞快的黑驴上,驮着两个一身青的女子,面上蒙着黑纱,各人背着一个长形蓝布包袱,转眼之间,业已到了跟前。一到跟前,两女手上驴缰一松,驴蹄便放慢了,似乎驴上女子很懂得行道规矩,怕镖趟子起疑,不便越队而过,和镖趟子保持了相当距离,缓缓的跟着镖队后面走来。 宋金刚瞧了半天,口上“噫”了一声,悄悄向田二楞说:“你瞧这两个女子,年纪都很轻,身材都很苗条,居然敢在这条荒道上走,八成不是好路道吧?” 田二楞是出名的色中饿鬼,未答话,喉咙里先啯的一声,咽了口唾沫,两眼依然直勾勾地瞅着后面两匹黑驴上的女子,嘴上笑说道:“你没瞧着她们鞍上都捎着鼓板弦索吗,不用说,是赶码头、串客店的游妓,前面不远是大镇蔡家坪,定然和我们一路到前站投店去的,这两个妞儿不坏,而且天缘凑巧,不多不少是两位,咱们今晚乐子不小。” 宋金刚一缩脖子,扭过身来,笑道:“你是穷星未退,色心又起。万一被我们头儿回来撞见,我可惹不起,她那张嘴又损又刻,我可受不了!” 田二楞鼻子里哼了一声,一颗头还舍不得转过来,半晌,才转过身来,笑道:“你望安,你不知道那位雌老虎嘴上说得好听,说是:‘宝鸡出了乱子,连县太爷都被人宰了,我们镖趟子必须经过宝鸡,怕前途出事,亲自单身先赶一程,去淌一淌道。’虽然嘴上这样说,我猜度她肚里另有文章,你瞧她走时神不守舍的样子,也许宝鸡城内有她心上人在那儿,宝鸡离这儿还有不少路,我们在蔡家坪乐个通宵也没碍事,保管她不会赶来的。” 两人正悄悄的说着,后面驴上两个女子,驴缰一拎,蹄声得得,忽然策驴赶了上来。赶到和两位镖师并骑当口,前面驴上略微年长一点女子,向两人点点头,娇声说道:“两位达官,我们要紧赶一程,到前站落店,恕我们失礼了!”说罢,鞭子一动,驴蹄跑开,一阵风似的擦着长长的一队镖趟子,赶奔前程去了。 在她们出声告罪,扬鞭赶路时,偏偏一阵疾风飘过,把前面那女子脸上的黑纱,卷起一角来,露出半张芙蓉似的粉面,电闪似的秋波,还向两位镖师掠了一下,惹得田二楞失声怪叫:“嘿!这可要了田二爷的命!真够漂亮呀!” 宋金刚也有点发愣,两眼送着过去二女的后影,啧啧有声的说:“真怪道!落道串店的娘儿们,哪有这份人才!连两匹驴,也透着十分精神。我说田老二,咱们不要阴沟里翻船,这两个女子,怕有点说处吧!” 田二楞大笑道:“我的宋爷,你是听鼓儿词听迷了,这一带,路虽荒凉,有几处垛子窑,有哪道上的人物,都在咱们肚子里。这两个丫头大约是初出道的窑姐儿,像水葱似的人儿,还会变什么戏法儿,你是有福不会享,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回头,你瞧我的,保管你乐得闭不拢嘴!” 前站蔡家坪确是个大山镇,长长的一条街,两边买卖铺各式俱全。镇南一家老字号泰来店,专供过往客商投宿,进门一大片空地,两面搭着一溜牲口棚,备客商卸货存车,正面深深的几层院落,足可住个十几拨客商。威远镖局的镖趟子在黄昏时赶到蔡家坪,便落了泰来店。趟子手们赶着三十几匹骡驮,一进店门,泰来店立时热闹起来。头一层院落,已经住满了过路客商,镖师们便包了第二进正屋三大间。 镖旗在前进过道口高高的一插,趟子手们和两位镖师,挺胸突肚,山嚷怪叫:“打脸水,扫土炕,卸行李,沏茶水。”赶罗得店中伙计脚不点地,晕头转向。 田二楞百事不管,马马虎虎地擦了把脸,便急急地跳出房来,前前后后蹓踏了一遍,两只怪眼,乌黧鸡似的,向各屋子东张西望。趟子手们还以为他小心谨慎,一落店,先察看察看店内有没有邪魔外道,其实他念念不忘路上相逢的两个驴背女郎。但是他前前后后蹓踏以后,各屋子全是男的,竟没一个女的。他立时心上压着一块铅一般,凑巧在过道上,急匆匆走来一个伙计,他失神落魄的把伙计一把拉住。 他手劲是大的,把伙计拉得怪叫起来,他却把伙计拉到一边,悄喝道:“嚷什么?我问你,有两个落道吃开口饭的女子,比我们先到一步,怎的没露面呢?” 伙计一听便明白了,嗤的一笑,说道:“没见她们进店呀!哦!定是落在镇北二友店了。” 田二楞心里一松,慌说:“时候不早,劳你驾,替我去跑一趟,好歹把两个妞儿撮了来,朝廷不差饿兵,咱们心照不宣。” 伙计一呵腰,满面笑容的说:“你老望安,只要准有这两个人,有财神爷抬举她们,还敢不过来伺候么?说办就办,我马上去跑一趟。”说罢,真个脚不点地的走了。 伙计一走,田二楞长长的吁了口气,好像办了一桩大事一般,这才想起前面空场上的骡驮,不知弄妥贴没有。他从第二进穿到前进过道上,一眼瞧见靠过道客房门口,立着一个文生装束的俊秀书生,年纪不过二十才出头的样子,看了田二楞一眼,背着手,转身踱着方步,向过道外空场走去。田二楞大踏步一走,正赶上了年青书生,并肩而行。 这时田二楞自以为情人将到,心里飘飘然,一转脸,便向书生兜搭道:“喂!老弟台,你上哪儿呀?你们是几位呀?” 那书生一扬脸,有点爱理不理的神气,只说了一句:“上汉中,没有伴儿!”口吻显着那么硬硼硼的。 如照田二楞平日气性,马上就得发横找错。这时他一心盼着两位美人儿,心眼儿里,老在那儿乐得开花,非但不发横,还平心静气的逗趣道:“嘿!人小口气可不小,这是什么年头?凭你一阵风刮得躺下的身子,在这条路上,楞敢说单枪匹马的独闯,你家里大人,也真放心你这样走远道……” 刚说到这儿,凑巧宋金刚从空场里转身进来,听见了田二楞的话,向那书生从头到脚瞅了几下,点点头说:“我们这位田二爷的话,是一番好意,你难道没有听到前途宝鸡城内出了大乱子的新闻吗?这条路上可真悬虚呢!” 那书生听得似乎吃惊模样,慌不及向两人拱拱手说:“哦!原来有这等事,早知路上不太平,我就蹲在长安不下来了,现在已经到了此地,这……怎么办呢……” 田二楞哈哈大笑道:“何如?像你这样初出学房的雏哥儿,吓也吓不起,瞧你这怂样儿……” 他说到此地,忽向宋金刚笑道:“怪可怜的,我们修点好,带他一程吧!” 宋金刚无可不可的微一点头,那书生慌不及打躬作揖的称谢,慌不及掏钱喊伙计买酒买菜请客。 田二楞双手一拦,大笑道:“老弟!咱们不图你吃喝,今天田二爷有的是乐子,可不带你小白脸儿!你请便吧!明天你听信,跟着我们镖趟子走好了。” 田二楞大剌剌的撇下书生,向宋金刚问明了空场上骡驮,业已安排妥贴,便懒得再向空场上察看,和宋金刚转身向第二进客房走。 这时已经掌灯,两人回到房内,私下一商量,正要招呼店伙预备可口的酒菜,等候两个妞儿到来,大乐一下,忽听得门外脚步响,派去到镇北二友店探问的伙计,急急疯的蹦进来了。 田二楞慌问:“来了没有?” 伙计摇摇头说:“二友店确是有这么两个卖唱的妞儿。不过其中一个,大约身体单弱,路上受点风寒,一落店就睡了,不能应客,一人有病,好的一个也不肯出门了,连二友店本店几位客商,想招呼她们也给驳了。我一进门,叫二友店柜上去知会,这儿走镖几位达官爷,要抬举她们,有病的不去不要紧,没病的可以去伺候一下,中了达官爷意时,大把银两赏下来,连我伙计也沾了光!” 田二楞拍着手说:“你成,说得对,咱们出手决不寒蠢!她们听了这话,定然欢天喜地的来了!” 伙计皱着眉说:“事情可别扭,窑姐儿也有谱儿。没病的一个说:‘对不起!我妹子有病,不能离开她。再说,我们从这道上奔大散关投亲,原没打算沿途卖唱,不过威远镖局几位达官看得起我们姊妹俩,还有把财神爷往外推的吗?听说这条道上有点不好走,我们姊妹俩是女流,前途还希望达官爷挈带挈带哩。今晚妹子有病,委实难以独身应客,除开今晚,明天镖趟子起程,我们姊妹俩一准跟着往前走,前途再补报几位达官爷的美意吧!’话说得中听,我只好回来禀报了。” 田二楞说:“咳!真别扭……可是单丝不成线,只来一个妞儿,也没法安排……”他又向宋金刚笑道,“她们是到大散关去的,想跟着我们走,主意不错,倒是一举两便的事,我们一路乐子不小,屁股吃人参,后补。可是咱们两块料,也替两位妞儿保了镖了。” 宋金刚哈哈一笑,心里也在琢磨前途大有乐趣的滋味儿,不住地点头。 田二楞便向伙计说:“也好,你再辛苦一趟,通知她们,明早一早我们就起镖奔路,叫她们跟着同行好了。” 两个卖唱的妞儿不来,田二楞喝点、吃点便觉乏味,幸而希望不断,如果一路长行,有两个妞儿伴着,这乐子可真不小,比当夜找来,图个一时开心,又强得多了。他念念不忘这一道,连上炕睡觉,还盘算着明天道上怎样取乐儿。宋金刚是和他一炕睡觉的,早已鼾声如雷。田二楞一时还睡不着,一听外面已敲二更,隔屋趟子手们也睡得寂寂无声了。 这当口,忽听得对面窗棂上,嗤的一声,接着近炕一张白木桌上,又是喀嚓一声响。田二楞猛地一睁眼,一翻身,从炕上跳起身来。 这一动作,把同炕的宋金刚惊醒,迷迷糊糊地骂道:“田老二,你干什么?我瞧你连魂儿都被两个丫头摄走了……” 田二楞随手掣出自己枕边一柄锯齿砍山刀,一飘腿,腾身下炕,却悄悄喝道:“快起,这店中有毛病。” 宋金刚也是久闯江湖的角色,一听吃了一惊,一个鲤鱼打挺,也翻身下炕,眼神一拢,仔细向房内察看,桌上一盏暗弱的油灯,隐约照出桌子边上,斜插着一支钢镖。 田二楞嘴上轻喊了一声:“唔!”先不看镖,一伏身,奔到窗下,便看出窗纸上撕落了一块,从破窗洞上往院子里一看,月光铺地,院子里静静地绝无人影,一翻身,宋金刚已把油灯拨亮,在灯下拿着一张纸条细瞧。田二楞凑过去细瞧,只见纸条上写着: “前途有人劫镖,火速请萧三娘亲身护镖为要!友白。” 田二楞一看清字条上的话,惊喊了一声:“咦?这是谁?巴巴的来通知我们!这条道上,我还没听到过,有敢动我们威远镖局一草一木的人物。这位朋友也奇怪,既然自称是友,为甚么不露面,光明正大的告诉我们?这样偷偷摸摸,字条上又写得没头没尾,究竟是谁要动我们的镖啊?” 宋金刚没开声,手上掂着那支裹着字条打进来的一支钢镖,昂头思索了半天,把手上钢镖向田二楞一递,悄悄说道:“事情真怪!你瞧这支镖,我们熟人里面,有用这种镖的吗?” 田二楞道:“这种极普通的暗青子,并没特殊标志,怎能认出是谁用的呢。” 宋金刚说:“钢镖和笔迹,都认不出是友是敌来,这里面便有点悬虚。要命的我们镖头已赴宝鸡,还不知她在宝鸡干什么,在何处歇脚,教我们到哪儿找她去?这镖趟的担子都搁在咱们两人身上,不管这张字条上的话,是真是假,里面总有点说处,明天我们走镖不走镖呢?” 田二楞怪眼一弩,大声说道:“凭咱们俩也不是摆样儿的货,头儿不在这儿,更得担点风险,前途便是摆下刀山,也得往前闯,我不信真个有人敢动咱们!万一有人故意开玩笑,我们便吓得窝在这儿不敢动了,以后咱们还有脸吃这碗饭吗?” 宋金刚跺着脚说:“对!明天照常起镖!” 第二天清早,宋金刚、田二楞两位镖师把夜里有人投镖寄柬的事,存在肚里,没向趟子手们说出来,照常起镖登程。镖趟子离开了蔡家坪,向前站进发。 泰来店里的那个书生,骑着一匹马,慌里慌忙的赶了上来,嘴上还喊着:“两位达官,言而不可无信,怎的一声没通知便走了?” 田二楞想起昨天允许他挈带同行的话,没法拒绝他,便说:“好罢!你就远远的跟在后面好了!”他说了这句话,猛地想起一事,连喊,“坏了!坏了!” 宋金刚吃了一惊,慌问:“什么事坏了?” 原来田二楞被昨夜投镖寄柬这桩事堵着心,清早镖驮登程,竟忘记了镇北二友店内两个卖唱女子约好同行的事。此刻他瞧见那书生赶来,连带想起了自己安排的好事,离开蔡家坪已有一段路,竟没见两个妞儿到来,心里一急,情不自禁的喊出口来了。 宋金刚听他说出原因,笑道:“我的田二楞,我劝你把酒字下面那个字,暂时收一收吧!便是后面这个文酸,也多余叫他跟着,谁知道昨夜那张字条,是什么一回事?我只盼我们头儿,迎头赶来,正主是她,免得我们一路提心吊胆的走道儿。” 田二楞一听这话,心里未免嘀咕,一声不响的押着镖趟子走下去了。 两位镖师心里有事,只顾往前赶路,好久没理会后面远远跟着的那个书生。离虢镇还有四十多里当口,正走入一个山口,山湾子内,尽是一片荒林。看看头上日色,业已过午,大家歇下来,在道上下骑打尖,准备吃点随身干粮,休息一下,再往前走。两镖师偶然想起恳求挈带的那个书生,半天没见到来,以为文士体弱,不善骑马,落在后面,也许迷了道,走到岔道上去了,也没在意。 大家休息了片时,正准备上马登程,田二楞一条左腿,刚登上马踏镫,一手攀着马鞍的判官头,忽听得身侧树林内叭的一声响,马鞍上卜托一声,一颗弹丸,骨碌碌从鞍上滚落于地。这颗弹丸几乎弹在田二楞扶判官头的手节骨上,连马也惊得一扬脖子,回头嘶嘶长鸣。 田二楞吓了一跳,镫上一条腿一缩,俯身拾起弹丸,敢情弹丸上还裹着一张纸。宋金刚也在一块儿,慌踅近身来看,只见这张纸上写着: “赶快停止前进,不听好言,后悔难追,速速派人追回你们镖头,才能脱险!友再白。” 宋金刚一声冷笑,说:“又是昨夜的花样,我倒要会会这位好朋友。”说罢,从自己鞍后刀鞘内,抽出一柄轧把长锋折铁翘尖刀,一个箭步,窜到侧面林口,大声喝道,“哪位同道到此?承你两次警告,承情之至。既然兄台有这份好意,何妨出来见见,说个明白?” 他这一嚷,趟子手们明白出了事,立时乱了起来。可是这片荒林面积很大,林深树密,虽是白天,也瞧不清林内的人藏在哪儿。宋金刚嚷了一阵,始终没见林内有人回答,也没听出林内有甚响动。田二楞倒提锯齿砍山刀,也在林口来回溜踱,观察动静。 这当口,忽听得一片铃声急响,直响进山口来了。田二楞回头一瞧,立时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原来他瞧见铃声响处,两匹黑驴飞风一般跑进山口来了,驴上不是别人,正是惹得他昨夜一夜没好生安睡的两位卖唱女郎。他一瞧见两位卖唱女郎进了山口,以为话应前言,赶上镖趟子求挈带同行来了。 田二楞立时心里开了花,连树林里面飞出来的弹丸,都有点不在心上了,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向那面乱招手,嘴上还喊着:“嘿!两位怎的这时才赶来?妇道人家走这长长的道,真叫我田二楞替你们悬心……” 他说到这儿,瞪着眼,张着嘴,却说不下去了,抬起来的那只手,也没处安放了。原来他瞧着黑驴上两位女郎,飞一般跑到离他十几步开外,一齐翻身下驴,手上都拿着家伙。这家伙,并不是他意想中的弦索、鼓板,却是磨得雪亮的长剑,身上依然一身青的衣服,脸上依然用黑纱蒙着脸,却是鸾带束腰,镖囊斜挎,便觉路道不对,把他昨夜打好的作乐主意,打消得干干净净,而且瞪目张嘴,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诸位休得惊疑,没有你们的事,我们找的是飞天夜叉萧三娘。知趣的,快去把萧三娘找回来见我们,否则,我们要不客气了!”一片娇音,出于年纪稍长的那个女郎之口。 两位镖师和趟子手们一听口气,简直摸不清怎么一回事。仅只两个单身女郎,而且从后路追上来的,绝不像拦道劫镖的举动,口口声声找的是镖头萧三娘,好像是萧三娘的仇人到了,但是从没听见过这条道上有她的仇人,这两个女郎究竟是什么路道呢? 两位镖师发了一阵楞,宋金刚心里还惦着林内发弹丸警告的人,究竟是敌是友,这种恍惚迷离的怪事,威远镖局从来没有碰上过,偏偏萧三娘本人远赴宝鸡。 宋金刚向田二楞悄悄的说了句:“你当心这面林内,我去摸摸她们的根再说。”说罢,把自己一匹马,交与身旁一个趟子手看着,倒提着手上轧把翘尖刀,大踏步走了过去,距离两个女郎四五步远近,便站住了,双手虚拱了一下,高声说道,“两位大约也从长安道上下来的,我们在扶风这段路上,似乎咱们见过一面,两位究竟是哪一条线上的朋友,要见我们当家有什么事,说明了,我们才能派人去找她。” 刚才说话的女郎说道:“我先问你,我们在长安左近,知道这趟镖驮是由萧三娘自己押镖的,怎的一路没见她影子?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宋金刚不住地打量两个女郎的体态举动,随口答道:“我们当家和我们镖趟子到了长安,她便离开镖驮,先单身赶赴宝鸡去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宝鸡料理什么事?她走时说过,在宝鸡城外相会,两位要找她,我们当家有头有脸的人物,绝不会藏头露脸,躲着两位,两位何妨径到宝鸡去会她,倘若两位意在镖趟子身上,当家虽然不在这儿,我们也能代替她会会好朋友。现在我姓宋的斗胆,请教两位的高见,找我们当家,究竟为什么事,大家讲明了,免得我们得罪道上朋友。” 宋金刚说得不亢不卑,话里有骨,倒有分量。那两个女子并没理他,大的一个向小的一个说了声:“萧三娘果然上宝鸡去了,走了已有好几天,我们得赶一程,上宝鸡找她去。”说罢,就翻身上驴,满没把两位镖师看在眼里。 宋金刚还忍耐得住,心想只要镖趟子没有风险,让这两个古怪女子一走就算。不料田二楞却发了傻劲,大约为了自己白欢喜一场,竟被两个女子作弄,又恨又气,一半也看轻了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没有多大能耐,赶过来大声嚷道:“喂!两位且慢走,昨夜你们在镇北二友店内,不是对伙计说过,希望我们挈带挈带,路上补报我们一番美意么,怎的今天变了腔呢?你们究竟什么路道?我田二爷走南闯北,可不吃这一套。”一面嚷,一面横着锯齿刀砍了上去。 宋金刚嘴上还喊着:“田老二!好男不和女斗,让他们走罢!” 驴上两个女子,一声娇叱,指着田二楞喝道:“唔!原来昨夜派人叫我们去的就是你,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了!”娇音未绝,两个女子已从驴背上,飘身下地。 年纪大的一个,双足微点,身法特快,已经逼到面前,更不答话,剑诀一领,叱剑如虹,便向田二楞肩头刺到。 田二楞手上锯齿砍山刀,刀身加厚加长,分量不轻,平时讲究一力降十会,欺侮女子臂力有限,不封不闪,右臂一抬,一个蹦刀式,猛力往上一撩,一下子想把女子长剑蹦出手去。哪知道女子的剑法,得过高明传授,头一抬,原是虚式,并没用实。田二楞竟撩了个空,使空了劲,反而把自己身子带得往前一冲。 那女子手上剑光,电闪似刷刷两下,一个拦格不及,田二楞大腿上已中了一剑,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创口的血,已渗了一大片。 宋金刚喊声:“不好!”轧把翘尖刀一展,窜到那女子身后,斜肩便砍。 他是个急劲儿,意思是想救一下田二楞,但是已经不及,而且他这一招也没有用上,那女子早已留神,身法一变,一个“反臂刺扎”,剑锋已到宋金刚的右腕上。 宋金刚的功夫不弱,一拧身,横刀一封,顺势一个“进步推刀”。那女子一坐腰,宋金刚腕底一翻,倏变为猿猴献果,点喉挂胁,招疾如风。那女子一个滑步,退出几步去。她身后正立着大腿受伤的田二楞,他两眼通红,忍着痛,一声怪吼,举起锯齿大砍刀,便向女子后背砍去。 刀未近身,那女子一旋身,人似陀螺一般,已到了田二楞身左,一腿飞出,田二楞吭的一声,往斜剌里跌了出去,一个倒仰,像倒了一堵壁似的,躺在地上了。 这时一班趟子手们一看情形不对,手上明白一点,能三招两式的,纷纷拔出趁手刀枪,齐声大喊:“围住这两个女强盗!揍她!”呼啦的往上一围,竟想依仗人多势众,混战胜敌。 不料趟子手们刚一发动,林内树梢上有人大喝道:“不准动!退回去!”接着林上叭!叭!……一阵乱响,从林口树巅上撒出一阵急弹来,弹丸如雨,并不专打一处,而且又准又急,凡是出头上前的趟子手们,不是脸上,便是手臂上,都吃着林内的飞弹,虽然不致动筋动骨,却也够受的,只要一中弹便青肿一大块。 被这阵飞弹一镇,大家便没法上前,趟子手们脚下一停,林内弹弓也停了。 却听得林内有人发话道:“威远镖局听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找的是你们当家萧三娘,没有你们的事,你们谁也不准动,我们要先走一步了!” 林内一停声,两个女子翩若惊鸿地翻身跃上驴背,倏又扭腰,面向深林,娇喊道:“师哥!我们先走一步,前途见!” 林内应了一声:“好!我监视着他们。” 两个女子玉腿一夹,两匹黑驴立时展蹄飞跑,掠着长长的镖趟子飞跑而去。两女手上依然横着长剑,预防镖行的人们阻挡她们。可是镖师和趟子手们眼睁睁看着两女掠队而过,直到瞧不见两女身影,才梦一般醒过来。只苦了色中饿鬼的田二楞,中了一剑,挨了一脚,替他包伤扎腿,兀自气得蛤蟆一般。宋金刚还盯着林内埋伏发弹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大约也悄悄地走了。 宋金刚和趟子手们一计议,竟猜度不出两个女子是何路道,口口声声要找萧三娘,也不知为了何事。最奇的两次警告,究竟是敌是友,林内发弹,始终没露面的又是谁?捡起地上弹丸,和第二次字条包着弹丸警告,是一模一样的弹丸,发弹都在林内,可见是一人所为。忽友忽敌,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恍惚迷离之局,在威远镖局一般人们,骤然碰着这样没头没尾的事,当然猜度不出所以然来的。其实林内发弹的,便是镖师们以为落后迷道的,那个挈带同行的文弱书生。这位文弱书生不是别人,便是老铁的师侄——钟秋涛,故意改扮成书生模样,暗探镖行动静、萧三娘下落的。那两个卖唱女郎,也就是许俪云、许俪雪两姊妹乔装的。 钟秋涛和许氏姊妹怕飞天夜叉萧三娘趁火打劫,赶到宝鸡城内暗下毒手,谋害老铁,破坏了他们劫囚救人的计划,才留南宫弢一人,在宝鸡监视官府动静。他们三人,兼程并进,在长安下来这条路上,先想法阻碍萧三娘镖趟子行程,免得从中扰乱。不料萧三娘已知宝鸡出事,老铁投案的风声,先已离开镖趟子赶往宝鸡。 三人一急,临时又生计,故意警告镖局的人们,前途有人劫镖,速去通知萧三娘回来护镖,希望以此牵掣萧三娘,一时难下毒手。不意两位镖师将信将疑,依仗平时威远镖局的声威,依然起镖前进。于是二次又半途发弹警告,两姊妹现身威喝,假作和萧三娘有过梁子,狭路寻仇的模样,这才从两镖师口内,得知萧三娘已到宝鸡,事实上镖局人们也无法探寻她寄身之所,诱她返回来的主意,等于白费心思,而且这样一耽误,萧三娘到宝鸡已有好几天。 可怕的宝鸡方面,南宫弢一人挡不住萧三娘。老铁束手投案,定已脚镣手铐的关入监牢,如果被萧三娘寻着监禁处所,暗下毒手,性命难保。钟秋涛从林内悄悄出身,慌不及撇下镖趟子,赶上许氏姊妹,急急向宝鸡路上赶回来了。 [book_title]第三章 疑窦 钟秋涛和俪云、俪雪姊妹俩心急如焚,不分昼夜,拼命往宝鸡路上赶,可是从蔡家坪虢山这条路上到宝鸡,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路,拼命的赶,也得费一两天的脚程。 这天三人过了虢山,到宝鸡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山脚下的大道,一条是捷径,却是崎岖的山路,虽然可以近不少路程,却须翻过几重高高的山冈。三人一计议,走大道难免碰上成队的行旅和官面的人物,容易惹人起疑,不如辛苦一点走山道,既可避免耳目,又可缩短一点路程。计议停当,便离开大道,走入了崎岖的山径。 日落时分,正翻上一道土岗子,人马俱乏,便在土岗上暂时休息一忽儿。忽见远远山脚下黄尘疾卷,瞧不清鞍上人是何等脚色,只辨出这人胯下的马,昂头扬尾,神骏异常,向前疾驰,真像活龙一般,觉得这匹马不是千里驹,也是不易多得的骏马,一时也没在意。休息了片时,月轮上升,山道不像白天好走,虽没有像栈道一般的峻险,骑着牲口,毕竟危险,只好下骑牵着步行。走到天快亮时,也走了不少路,而且已经翻过几重高岗,向下坡路走,已经接近到宝鸡的官道了。 三人正预备翻身上骑,驰下坡道,紧赶一程,忽见前面官道上尘头起处,一匹马驮着一人,没命的奔来,霎时已到坡脚下。钟秋涛忽然一声怪喊,来不及知会许氏姊妹,急急骤马下坡,拦头迎住来人,几句话功夫,已和那人并骑走上坡来。 许氏姊妹一瞧,赶情来人是南宫弢,满身黄土,满脸泥汗,看情形也是奔波了一夜了,慌问:“宝鸡情形怎样了?” 南宫弢喘吁吁的说了一句:“完了!我们白废劲了!” 三人大惊,慌问:“铁师叔怎样了,难道已就地处决了么?” 南宫弢摇摇头,一声长叹,跳下鞍来,向三人说着:“还好!碰着了你们,我们且在这儿商量一下,再想办法。” 于是钟秋涛和许氏姊妹都跳下鞍来,牵着牲口,跟着南宫弢又走上坡去,拣下一处林密地僻之所,大家藉地而坐,听南宫弢说出宝鸡出了岔子的经过。 南宫弢一坐下,掏出一块布巾,擦了擦脸上汗泥,俪雪慌从自己驴鞍后拿了一小袋干粮,一个皮制水壶,让南宫弢先解一下饥渴。 南宫弢吃喝了一点,叹口气道:“我真没脸见你们三位了!我太没用了!我想我们铁师叔,已经落在那女魔头萧三娘手上了!” 钟秋涛和许氏姊妹,都惊得变了脸色。 俪云惊喊着:“坏了!我铁师叔落在仇人手上,还有命吗?怎会落在她手上的呢?我们怎么办呢?” 南宫弢说:“这应该怨我无能,而且我们安排的计划,师叔起解长安时,中途劫囚救他出来,偏碰着威远镖局趟子,从这条路上奔来,又想拦住那女魔头,免得狭路逢仇。这一来,我们四个人的一点力量分散了。当钟师弟走后,去和两位师妹进行拦阻萧三娘时,我藏身金台观内,监视城内官军动静,在深更人静时,我也几次越城而进,暗探官府解犯日期,和铁师叔监禁之地。无奈官府把铁师叔视为造反作乱的重要首犯,没收在监牢内,不知把他藏在甚么秘密处所,害得我几次三番踏遍县衙,也没寻着铁师叔藏身之处。 “虽没寻着,却被我探得县官儿等着长安回文,即行起解,而且探出由新任县官儿,率领八十名军健,亲自押解人犯进省。我探准了铁师叔起解准期,心里倒安定了,预备到时暗随押解人马,到前途与你们会合,再行下手,而且料得省城回文到时,还有几天,不妨安心在金台观养养精神。哪知道我一大意,便出了毛病。 “前夜我隐身金台观,一觉醒来,大约二更以后,三更未到,忽听得城内人喊马嘶,乱成一团糟,急慌蹦出金台观一瞧,城内火光冲天而起,金台观下面山脚下,两个营棚里面的官军,狠急骑上马,奔向城内。 “我看城内情形不对,从按出跑下土冈,在僻处跃入城内。只见城中,满街军民乱窜,嚷成一片,都说:‘要犯老铁,越狱逃跑。新任县官儿,一位都司以及几个看守要犯的军弁,都被杀死。还有同党各处放火,打开牢门,放走了不少犯人。有人还瞧见老铁和一个蒙脸女盗,飞奔西门,从城墙上跳出西门逃走,现在已由一队骑兵追赶去了。’ “人们说得活灵活现,不由我不信,而且人们口中的蒙脸女盗,我立时想到飞天夜叉萧三娘。她把我们铁叔劫出城去,是好意还是恶意?实在没法猜想了。 “我越想越急,慌不及翻身出城,到隐僻之处,寻着我隐藏马匹,匆匆跳上马背,算计萧三娘劫走我铁叔,虽说从西门出去的,西门紧贴北门,当然向长安这条路上跑的。我便飞马追赶,路上幸没碰上追赶的官兵,但是我拼命追赶,从前天晚上起,赶了一天两夜,也没追上萧三娘的影子,直追到这段路上,天光发亮,细辨这条官道上沿途蹄印,看出有一样的马蹄印,大约是用东西包着马蹄不使发声,才印下这异样的蹄痕。从长长的一条异样蹄印上,又看出马印匀而浅,稳而速,是一匹不同寻常的骏马,想追上它也是万难。除出从这条道上追寻你们踪迹,合力想法,别无良策。 “还算好,天幸在这儿竟和你们碰上了。难过的是,萧三娘怎会寻着铁师叔监禁所在,我怎会找寻不着呢?她居然敢一人劫走铁叔,我们只在半途上想法,却没想到从城内下手,把铁叔救出来。结果,我铁叔不死在官军手上,也许死在仇人萧三娘手上,这不是怨我无能吗?而且我们四个人都栽在萧三娘手上了,我们怎么还有脸见人。我已打定主意,非找着萧三娘和她一拼不可!铁师叔活着,还我铁师叔;如果被她弄死了,非叫她偿命不可……但是你们三位,又是怎么一回情形呢?” 钟秋涛便把三人和威远镖局一番纠葛说与他听。 南宫弢说:“唉!我不是说,咱们把事办错,满白废心机了……” 南宫弢话还未完,坐在钟秋涛肩下的许俪云忽地“啊呀”一声,跳起身来,向钟秋涛说:“昨天我们在傍晚时分,不是远远瞧见山下大道上,一人一骑,飞马而过,莫不是就是那女魔头吧?” 钟秋涛和她妹子俪雪都喊着:“对!对!一定是她!” 南宫弢慌问:“你们瞧见她仅是一人一骑么?” 钟秋涛急答:“是的。” 南宫弢惊喊道:“坏了!狠心的恶婆娘,定然把我铁师叔劫到手内以后,不知在甚么地方暗暗弄死了。弄死以后,才单身往这条道上赶回去,好近头会合自己镖趟子,充作没事人似的,又护着她镖趟子向这条道上走回来了。好狠的婆娘!走!我们迎上去,不替我铁师叔报仇雪耻,誓不为人!” 许氏姊妹都气愤填膺地说:“对!我们非把这女魔头碎尸万段,才消得此恨!”急便跳起身来,一齐上鞍,仍回头往虢山方向走去。 这次都不走山道捷径,从山下大道驰去,因为要迎头截住萧三娘镖趟子,非得经大道走不可。镖趟子一群骡驮不会上山走捷径的。路上钟秋涛仔细琢磨了一阵,觉得有人既然瞧见老铁跟女盗逃出西门,可见身上已没刑具束缚。既没刑具,手脚便利,萧三娘再想用计杀死他,未必容易得手。 四个人分骑着两马两驴赶到虢山时,却没有迎上威远镖局的镖趟子。大家想得奇怪,算计时间,早应该碰上了,怎会没见这批镖驮的影子呢?难道镖师们在路上被许氏姊妹一闹,害怕得又回转蔡家坪去了?这时四人又整整的跑了一天,天色已黑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拼命的又赶了一程,又回到蔡家坪镇上泰来店来了。 这当口,四人非但马乏,人也乏了,只好进店占了两间房,休息一夜,再作道理。钟秋涛扮作斯文书生,在这店内住宿过,进店时外面又罩上一件长衫,踅到柜上,有意无意的探问威远镖趟子的行踪。 据柜上说:“他们镖头萧三娘从宝鸡探道回来,说是宝鸡乱得很,这些镖驮子是官镖,冒险不得,路上把镖趟子拦回来,在这儿打了午尖以后往回走,改由岔道,从岐山、凤翔那条道上,绕过宝鸡,经汧阳、陇山、马鹿镇到秦州了。” 钟秋涛回到房内一说,大家听得做声不得,心想萧三娘真鬼,大约她在宝鸡劫牢杀人,自知难免有点痕迹落在人们眼内,这样护着镖趟子绕道一走,人家只知道听得宝鸡出事,为慎重起见,才绕道而走,绝不致疑心到她的身上了。他回到房内,和南宫弢等一说,大家又面面厮看,觉得一着错,满盘输,处处都落在萧三娘后面了。 许氏姊妹想起去世父亲和老铁情同手足,在棋盘坡奉母隐居以来,常常蒙老铁殷殷照护,姊妹许多武功,也是经老铁尽心指点,得益不浅,想不到一个铁铮铮的汉子,祸从天降,为了灾民,开城闯祸,奋身投案,偏又阴差阳错,死于情场冤孽,恶妇萧三娘之手。两对秋波,不禁珠泪簌簌而下。 俪云呜咽着说:“两位师兄,泼妇开着镖局,不怕她逃上天去。我姊妹俩立誓要替我铁叔报仇,他们镖趟子不是往岐山、凤翔这条道上去的么?这倒好,我姊妹俩回凤翔去,也许追得上镖趟子。便是追不上,那泼妇不是还得回来么?迟早有一天和她算账!” 南宫弢说:“报仇不是两位师妹独行的事,我们四人同心合力,定能成功。但是一误不能再误,趁这时候,我们好好儿的计划一下。” 四人正悄悄地商量着,柜上伙计忽然送进一封信来,说是:“外面有人把这信交到柜上,托柜上转交骑两匹黑驴的两位女客。这人只说了这句话,便把这封信摆在柜上走了。” 俪云接过信来一瞧,这皮上没写姓名,只写着“内详”两个字。送信来的伙计却向许氏姊妹瞅了又瞅,似乎认识她们,便是镇北二友店内两个卖唱女郎。 南宫弢虎目一瞪,向伙计喝道:“贼头贼脑的干甚么?出去!” 伙计吓了一哆嗦,慌不及喏喏而退。 俪云把信皮拆开,取出信来一瞧,只见上面写着: “小辈!无故拦截镖驮,刺伤镖师,殊属可恨。限三日内,速到凤翔棋盘坡认罪赔礼。否则,休怨老娘手段厉害!” 俪云拆开信封,四人八只眼,都一齐射在这几行字上,四张嘴都一齐张了开来,张着嘴,半晌都没开声,都被这几行字惊呆了。当然,信内自称的“老娘”,除出飞天夜叉萧三娘,没有第二人。奇怪的是,信内写着的“凤翔棋盘坡”,正是许氏姊妹奉母隐居之所。 飞天夜叉萧三娘怎会上棋盘坡去候着许氏姊妹呢?难道已知假扮卖唱女郎,拦截镖驮,刺伤田二楞,是许氏姊妹吗?但是许氏姊妹隐居之所,外人没有几个知道,怎会被萧三娘摸清楚的呢? 大家又想到许家只有年迈的许老太太,像萧三娘这样心狠手辣,难保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这一下,可把俪云、丽雪姊妹俩急坏了,急得粉脸发青,直说:“怎好!怎好!” 南宫弢也急得直搓手,没做理会处,都觉得萧三娘实在太厉害了。无论如何,许老太太已落入萧三娘之手,便是一齐赶去和她拼命,如果她把许老太太的安危来要挟,便制住了四人的手脚,谁也不敢同她硬拼了。这时,唯独钟秋涛却有心计,一声不哼的在房内来回大踱。 俪云看了他一眼,哭丧着脸说:“那泼妇到我家中去了,你看怎么办呢?” 钟秋涛一转身,说道:“这事太奇怪,可惜送信来的人已经走了,一时没地方找去。我看这里面另有说处。虽然威远镖趟子绕道赴天水,是经过凤翔的,但是萧三娘要替手下镖师出气,何必定要找到师妹们府上去,而且约定三天,好像她并没跟镖趟子走,又在凤翔停留下来了。而且棋盘坡在凤翔、宝鸡之间,两位师妹平时不大在外面走动,府上隐居之所,不是自己人,绝不会知道师妹们根底和住处的,我们和镖趟子一点纠纷,并没提名道姓,萧三娘从宝鸡回来,和自己镖师们会面,立时绕道登程,仓卒之间,试问从何处探去两位师妹的姓名、住所呢?再说萧三娘单身匹马,在宝鸡杀人放火,开牢放犯,罪祸可不小,所以连镖趟子都得绕道走,因为她不比别人,有字号,有家业的。她自己明白,别人摸不清在宝鸡杀人放火,但是师妹俩在这当口,指名找她,她也应该有点疑惧。在理她应该远避远躲,现在反而写信来要师妹们赶去赔罪,我认为这里面大有可疑。还有一层,她到宝鸡,是趁火打劫,要我铁师叔性命去的,何致于杀官反牢?最奇怪的,南宫师兄几次探监,铁师叔并没关在监牢内,萧三娘为甚么多此一举,开牢放犯呢?还有,我们老想着萧三娘要杀死铁叔,但是既然有人瞧见铁叔跟她同时逃出西门,便不像存心报仇的模样。我以为其中另有说处,也许我们都想左了。” 大家经钟秋涛一点破,也觉得其中疑窦甚多。照俪云、俪雪姊妹俩的心意,恨不得当夜赶路,直奔家中,无奈人非铁铸,在这条道上,连日连夜来回赶路,实在人困马乏,需要休养精神,才能办事。凤翔棋盘坡路途尚远,也不是一夜赶得到的。 四人仔细一商量,决计明天清早动身,一齐赶往棋盘坡,见着萧三娘,再做了断。怕的是萧三娘故意作弄人,故意使我们白跑一趟,也许这封信是个诡计? 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四人,合力对付飞天夜叉萧三娘,而又怀着不可解的满腹疑窦,于第二天清早,离开蔡家坪泰来客店,改道向路上急驰。 无奈长途跋涉,心急没有用。许氏姊妹骑着家养的心爱黑驴,虽然这两匹黑驴,调教有素,脚程很好,但和南宫弢、钟秋涛两匹长行快马比起脚程来,毕竟要差得多。南宫弢、钟秋涛两人不能尽量疾驰,免得两姊妹落后。 这样一程紧,一程慢的赶了两天光景,好容易踏进凤翔境界,又紧赶了一程,离棋盘坡还有四、五里山路,太阳已快平西。大家正走上一个上山的坡道,只见坡上松树下坐着一个人,在那儿抱膝打盹,听见了上坡的铃声、蹄声,跳了起来,向坡下四人四骑看了看,立时转身就跑,没入松林之内。上坡的许氏姊妹,看出这人不像棋盘坡左右的山农,一身装束,倒像镖局的趟子手。 俪云便说:“两位师兄,坡上这人不是本地人,这样鬼鬼祟祟的跑了,定是泼婆娘的党羽,不知又使着甚么诡计哩!” 南宫弢冷笑道:“不管她甚么诡计,让她三头六臂,我们四个人也不怕她!” 四人上坡以后,又绕了几个山湾子,离棋盘坡只有一里多路了,大家都认得路径,翻过了前面一道峻险的高岗,踱过两岩之间的石梁,便是棋盘坡许家了。岗上一片茂密的松林,围着一座破败古庙,是到许家必由之路。 在那古庙前面一圈黄土空地上,是许氏姊妹从小游玩和练习暗器之所。左右两面紧密的松林,正把这一小块空地,遮得密不透风。藏在松林内这座古庙,已经破败不堪,棋盘坡没有几家住户,也没有人到这庙内烧香还愿。岗那面又隔着一条窄窄的架空石梁,下临深渊,失足便没命,所以到了日落以后,便没在庙前留恋的。 但是四人快走近那座古庙前面,远远瞧见一个俊俏少年站在古庙门口。西面一抹斜阳,和金紫的晚霞,斜照在这人身上,格外显得这人非常特别。 这人头上包着一块崭新的黑绉纱,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青绸长袍,敞着襟,没有扣好,下面是小小的、窄窄的一双青布薄底快靴,远看似乎是个爱俏皮的风流少年,等到一齐走近庙前,仔细向他脸上看时,便不对了。 一张略长的鹅蛋脸,显得那么白嫩细腻,被晚霞一罩,格外显得光彩奕奕,衬上斜飛入鬓的细长眉,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高高的通鼻梁,薄薄的樱红唇,十足是个女相。满脸上似乎隐隐地罩着一层煞气,尤其是眼波如流,射出逼人的精光。 这人逼人的眼光,正像箭也似的,射到许氏姊妹身上,顺带把南宫弢、钟秋涛扫了一下,眼神到处,立时伸手一指,发出又尖脆、又嘹亮的嗓音,喝道:“牵驴的,是许家两个丫头么?过来!老娘有话问你们!” 大家一听,不用说,庙门口不男不女的人,是飞天夜叉萧三娘了。 四人觉察已和萧三娘对面,立时精神大振,把两匹马、两匹黑驴向近处松树上一拴,俪云、俪雪姊妹俩当先走了过去。 俪云杏眼一睁,开口第一句便问:“姓萧的!你把我们铁叔怎么样了?快说!” 萧三娘双手向腰上一叉,丁字步一站,真像一个男人似的。她一听俪云开口便问老铁下落,丹凤眼一细,眉梢一展,好像暗暗地一乐,忽又两眼一睁,精光回射,冷笑道:“你且慢问老铁下落,我得先问问你们,我萧三娘和你们平时无仇,往日少怨,你们为甚么老远赶到蔡家坪截镖伤人,还指名要会会我萧三娘?我飞天夜叉萧三娘的镖趟子,还没有人敢动过,凭你们几个无名小辈,居然吃了豹子胆,想和老娘斗一下,好!老娘特地在此恭候。我先问问你们找我为甚么?快说!快说!” 萧三娘口角锋芒,气焰万丈,简直没把面前两男两女放在眼内。 这时俪云还没答话,南宫弢已气破胸膛,怪眼圆瞪,大步抢了过去,争先张嘴,厉声喝道:“姓萧的,你要明白,你在宝鸡城内干了甚么事?你自己明白,你杀官放犯,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去找你,只向你要一个人,便是我们的铁师叔。你如果动了我们铁师叔一根汗毛,你也休想整着回潼关。百言抄一总,我们只向你要还我们的铁师叔,不必花言巧语,赶快实话实说!” 萧三娘嘴角向下一撇,指着他冷笑道:“你大约就是梅人杰的不成材徒弟南宫弢了!”又向钟秋涛指着说,“那个看看聪明,其实笨得要死的小伙子,大约就是你师弟钟秋涛。” 南宫弢和钟秋涛都吃了一惊,心想她怎的全清楚? 萧三娘立时又发话道:“你们这几个后生小辈,有多大能耐,敢问我要人?你们不是向我要老铁吗?好!活的没有死的有……” 她这个死字一出口不打紧,立时急坏了四个人,南宫弢一声狂吼:“好狠心的泼妇!敢杀死我铁师叔,你偿命吧!”双臂一扬,已把腰上一对判官笔,掣在手内。钟秋涛也解下缠在腰上一条绞筋缠丝龙头棒。俪云、俪雪也各自拔出折铁青钢剑,齐声大骂:“该死的萧三娘,今天非要你偿命不可!” 萧三娘霍地退后一步,双臂向后一摆一抖,褪下了外面罩着的敞襟长袍,露出里面一身青绉短靠劲装,腰上束着一巴掌宽的软皮带,这不是“腰里硬”的皮带,这是刀鞘,是她父传而且江湖成名的利器。刀鞘里面,是一柄不易得到的缅刀,利能截铁,软可束腰。腰下还跨着一个鹿皮镖囊,囊有夹层,分藏着枣核银镖,和十二支追魂穿心钉。 她一露出里面装束,从头到脚一身青,衬着她粉面朱唇,长眉凤眼,虽然隐隐的透出一层煞气,实在是个美人胎子,还看不出是三十几岁的老处女。她脱下外面长衣,单臂一抖,呼地一卷,便把手上长衣绞成紧紧的一条衣棍,向左肩一搭,指着四人喝道:“和你们几个后生小辈斗斗,还懒得用我随身利器,给你们一个便宜,让你们一齐上,看老娘接得住接不住!” 萧三娘故意卖狂,俪云一声娇喊:“师兄们退后!”娇音未绝,一个箭步,已到了萧三娘身侧,剑光一闪,一个“白蛇吐信”,挺腕直刺。萧三娘一吸胸,步法立变,剑招落空。她右手依然握着搭在肩头的衣服,左臂一举,“独劈华山”立掌下劈,掌风飒然。 俪云一拧身,撤招变招,展开家传青萍剑法,剑走轻灵,唰唰几剑,剑剑不留情,满心把萧三娘刺个透心凉。不意萧三娘武功真非常人所及,竟凭赤手空拳,对付三尺青锋,说实了,还只用一条左臂,已应付有余。俪云用尽绝招,也难得手,不禁暗暗惊心。 这当口,萧三娘一变身法,人已绕到俪云身后。俪云一个“苏秦背剑”,想乘机一翻身,变为“翻臂刺孔”,不知怎么一来,自己拿剑的右臂弯,竟被萧三娘钢钩般的左掌勒住,这真危险万分。如果萧三娘一使劲,玉臂立折。不料萧三娘没下毒手,只掌劲向外一领,俪云身不由己的被她领出几步去。 只听萧三娘喝道:“大丫头!剑法是好剑法,还得多练练!” 她正在老气横秋的卖狂,身后“唰”的一剑,直刺过来,萧三娘真厉害,头也不回,斜刺里一塌身,右臂一抖,呼地一声,搭在肩头上的一卷衣棍,乌龙似的扫向身后,借着一扫之势,人已扭腰抬身,却向身后暗袭的人喝道:“二丫头!加上你也不成,不信试试!” 原来俪雪瞧见她姊姊失招,吃了一惊,慌施展一招“玉女投梭”,悄没声的向萧三娘身后刺来,不料刺了个空,几乎被反扫的衣棍束住臂腕。 这种束衣成棍的武功,是名师传授的绝技,没有精纯的内功,不易使到好处,不料萧三娘竟有这样功夫,而且这种衣棍一展开,不易用兵器封格。因为衣棍的力量,柔中寓刚,完全是卷、扫、缠、拿的巧劲,如用兵器拦格,越易上当,非把兵器缠住不可。 俪雪识得这门功夫,萧三娘用衣棍反扫时,她一伏身,“蜉蝣戏水”,人像燕子般,擦着地皮飞出一丈开外。这手功夫也很不易练,萧三娘嘴上虽喝着:“二丫头!你也不成!”心里也暗暗赞美。 这当口,南宫弢眼看许氏姊妹不是萧三娘对手,心里一急,一个穿掌,人已窜了过来,大喝道:“让你全是铁,能揑多少钉?今天是你报应当头,恶贯满盈之日!” 萧三娘大笑道:“唷!好凶!我萧三娘怎么了?今天要报应当头,来,来,我考考你手上一对判官笔,得到你师父几层功夫。”说罢,把手上卷成衣棍的一件长袍,往地上一撂,双掌一扬,笑喝道:“老娘凭两支肉掌,接你几下,如果我拔出随身兵刃,算欺侮你们小辈。” 南宫弢判官笔一分,刚要动手,站在一边的钟秋涛忽然高声喊道:“师兄且慢动手!” 他一声喊罢,把手上龙头软棒一摆,“哧哧”几个箭步赶到南宫弢身侧,向萧三娘问道:“请问你,我们铁师叔究竟怎样了?如果真个死在你手上,你把他尸首藏在甚么地方了?他不是和你同时逃出西城的吗?你既然救了他脱离虎口,为甚么还要弄死他?而且早不寻仇,晚不寻仇,非要等他为民请命,自投牢狱以后才趁火打劫呢?你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做事应该光明磊落,对我们几个小辈,更得坦白的实话实说。如果你说明里面细情,我们铁师叔真有对你不起的事,确有可死之道,我们做后辈的,也不能一味胡来,也得酌情度理,所以我想请你讲明一下。” 他这一番话,南宫弢和许氏姊妹有点不懂,还以为他多此一问。她亲自已经说过,活的没有,死的有,还说甚么? 其实钟秋涛人极聪明,他在路上,早已满腹疑团,不断地暗暗考虑,此刻站在一边,冷眼看萧三娘说话和态度,以及和许氏姊妹交手的情形,虽然狂得可以,情形却有点不对,格外起了疑,故意上前答话,想用话套话,追问出萧三娘的实情来。 他这么上前一迎话,萧三娘向他瞅了又瞅,微笑道:“聪明的孩子,我可不懂你问我的意思,你们不是要替你们铁师叔报仇雪恨么?人如不死,还报甚么仇?”她说到这儿,又向南宫弢一指,恨声说道,“这一位还说我‘恶贯满盈,报应当头’,真把我萧三娘骂苦了。我倒不信,我倒要瞧瞧今天我怎样恶贯满盈,怎样的报应当头!我瞧你身背弹弓,手拿软棒,兵器不弱,人还聪明,大约你比他们还强一点。你也不必自作聪明,疑神疑鬼,老实对你说,你们铁师叔是我这辈子的对头冤家,此番我到宝鸡去,并不是趁火打劫,他已经是自愿一死的人,我如果去晚一步,我这篇冤孽账同谁算去?想不到我和他算清旧账以后,还有你们后一辈的替他出头。也罢,但愿你们后一辈的人物,强爷胜祖。来,来,报仇要紧,闲话少说!我萧三娘今天认命!” 她这么一说,谁也听得出,她嘴上说的“算清旧账”,便是她杀死老铁的代名词,这还有什么可说?本来疑疑惑惑的钟秋涛,也勃然大怒,剑眉直竖,大声喊道:“既然她自己一再承认杀死我铁师叔,已没话可说,也不必再单打独斗,杀人偿命,我们乱刃齐上,替师叔报仇好了!” 钟秋涛这一喊,南宫弢和许氏姊妹立时挥动兵刃,唿啦的一围,把萧三娘围在当中。 萧三娘兀自从容不迫地指着钟秋涛笑道:“一个比一个凶。你这小鬼,更滑更狠,老娘倒要先斗你一下!”语音未绝,她双掌一错,人已到了钟秋涛跟前。 眼看要有一场凶杀狠斗,在剑拔弩张当口,猛听得侧面松径内,有人雷一般的大喊道:“不要动!都是自己人!这是你们师叔母!三娘!你把他们逼急了,这是何苦!” 大家一听,都惊得目瞪口呆,莫名其妙。 萧三娘却格格的笑得柳腰乱扭,转身向那面笑骂道:“叫你慢慢的显魂,你偏急急风的跑来了!我还能要他们的命吗?” 骂声未绝,那面林口,哈哈一笑,大踏步出来一人,正是萧三娘口中算清旧账的对头冤家,也就是四人合力要萧三娘偿命,认为被她杀死的铁师叔。刚才松林小径内,大喊“不要动手”时,喊声一入四人之耳,音熟能详,原已听出是老铁的声音,已是惊诧发愕,这时老铁现身林口,步步走来,四人更是像做梦一般,一颗心迷迷糊糊的,不知怎样才好了。 萧三娘还向他们打趣道:“你们铁师叔显魂了,是不是我杀死他的,快去问个明白,再来报仇吧!” [book_title]第四章 爱的另一种表演 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为了营救这位铁师叔,一片血忱,想尽计谋,吃尽奔波道路之苦,根据萧三娘以前和老铁决裂的仇恨,扬言誓杀老铁的风闻,以及最近冤家路窄,萧三娘奔赴宝鸡的举动,又在四人和她当面之际,直言不讳的种种表示,连聪明机灵的钟秋涛都觉这位铁师叔已落萧三娘之手,确是死定的了,除出当场和萧三娘拼个你死我活以外,已无别法。万不料在这千钧一发当口,死定了的铁师叔,活跳跳的从松林内蹦了出来。 太阳虽已下山,晚霞尚未散尽,清清楚楚地听着老铁的笑声、语声,清清楚楚的瞧见他魁梧的身躯、雄壮的相貌、矫捷的步履,哪里是显魂的阴灵?确确实实是个活老铁。 最奇的,老铁自己直认不讳,大喊着:“这是你们师叔母!” 萧三娘也眉开眼笑的娇声笑骂,显着两口子情爱缠绵,蜜里调油,哪像以前双方决裂,誓欲拼命的神气? 这些,究竟怎么一回事呢?说来话长,还得从老铁本身讲起。 老铁在那晚半夜时分,悄悄的从棋盘坡许家溜走,抱着一腔杀身成仁,舍身救众的侠心义魄,直奔宝鸡,赶到宝鸡城门口时,天色已经大亮,城门却兀自严严的紧闭,城楼上静静的,并没一个人影,只刁斗上一面军旗,被冷峭的西北风,卷得猎猎有声。 老铁毫不踌躇,大步走到城下,抬头向城楼两面雉堞上瞧了瞧,一俯身,捡了脚前一块拳头大的石块,一抖手,把手上石块,向上面城楼箭垛内掷了进去。只听得城上一声惊喊,从箭垛口现出两个持枪顶盔的官军来。 城下老铁虎目圆睁,张嘴大喊:“喂!快开城门,让我进城去见那鸟县官儿!” 老铁长得身躯雄壮,相貌威武,嗓门又大,这一声怪喊,城上两个官军一阵惊疑,喝问:“你是谁?敢这样说话!” 老铁哈哈大笑,指着上面两个官兵喝道:“快去通知县官儿!开城杀人是老铁,领着灾民进城,杀死前任县官儿的,也是老铁——老铁是谁?喂!你们睁开眼睛瞧一瞧!便是我!你们不信的话,去喊北城根铁铺左右邻居,来认一认,验明了正身,放我进城。说实话,我是投案来了!说笑话,我和城内新任县官儿有缘,让他升官加爵来了!” 老铁敞着嗓门,这样一嚷,城头女墙箭垛上,霎时添了不少人,哜哜嘈嘈,乱成一片。 一忽儿,有几个老百姓装束的人惊喊着:“是他!是他!是老铁!他一定是疯了!” 旁边几个军健,大声呼喝着:“既然你们认得他,你们快下去,已经飞报县衙,马上有人来捉他了!” 半天还没开城,老铁在城下等待得不耐烦起来,高声嚷道:“不开城?我要走了!” 城墙上军健们各各张弓搭箭,齐声喝道:“不准动!你想跑,立时乱箭射死你!” 老铁哈哈大笑道:“我是干甚么来的,我还怕你们几张鸟弓箭吗?如果真个想跑的话,凭你们这几支鸟箭,却拦我不住。” 正嚷着,哗啦啦,城门开了,立时像黄蜂出窝般,涌出许多铙钩手、刀斧手,二龙出水式,向老铁身子左右一围,最后一个扬着斩马刀的军官,骑着马飞出城来,用刀一指老铁,喝道:“你是自来投案的匪首老铁吗?” 老铁笑着点点头。 马上军官大喝一声:“绑!” 老铁自己双手一背,立时涌上许多军健,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拥进城内。马上军官,也得意扬扬的押队进城,城门也立时关闭,好像怕老铁背后,有无数党羽要抢城似的。 宝鸡城内小小的一个县衙,上次已被进城灾民烧得不成模样,新任权且占用了县绅的大宅,作为新县衙。这时新衙门口,布满了军健,弓上弦,刀出鞘,从县衙前街上,直到北城根,街道两边,挤满了看老铁的商民。 老铁身上虽然五花大绑,身下两条腿,依然雄纠纠的向街上走去。他前后左右,却夹着许多扬刀的军健。 老铁一面走,一面向两旁民众大声嚷道:“老乡们!我老铁对你们不起!开了城门,教你们无故受了一场惊吓,听说还有不少冤枉遭难的,我因为对不起城内老乡,才自来投案!” 老铁这样一嚷,满街咨嗟之声四起,也有躲在人后暗角上,大喊了一声:“老铁是英雄!”也有暗地竖着大拇指向人们说:“往常看不出这个打铁匠,倒是一条铮铮的铁汉!” 满街骚动当口,突然远远有人大喊道:“老铁!你错了,要你投甚么案?城内遭难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奸绅奸商,都是该死的东西,你替他们偿命,犯得着么?” 这人远远的一嚷,街上立时一阵大乱,军健们立时分出人来,搜查说话的人。人多声杂,谁也指不出嚷这话的是谁,从哪儿搜捕去呢?但是老铁心里明白,说这话的,定是那晚进城灾民队内的一分子,而且是灾民队内有点本领,有点作为的人,故意暗藏城内,侦探官厅举动的。但是经这人一嚷,马上军官,慌不及喝令:“快走!”军健们奉令把老铁架了起来,脚不点地的拥进县衙去了。 宝鸡城内的人民,以为老铁一进县衙,县太爷定必要过热堂了,衙门口人头簇拥,军健们皮鞭乱抽,也没法赶净好奇的人民。 这般人无非想瞧瞧老铁怎样过堂,县官儿怎样发落?哪知老铁一进县衙,如石投大海,失了踪影,既没看见过堂,也没看见收监。因为老监狱火已烧墙,新牢就在隔壁另一所民宅,犯人收监,逃不过看热闹的眼睛。可是空挤出一身臭汗,越看越没下落,只好渐渐散去。一连好几天,都没得着老铁的真实下落。 这当口,飞天夜叉萧三娘押镖到了长安,正值宝鸡知县飞报长安省城,拿到匪首老铁,预备亲身解犯进省。她得知这个消息,单人匹马,便向宝鸡城奔来了。她来时并没向镖师们说明真相,只说宝鸡是必经之路,既然闹事,应该先去探个明白,免得出事。这是走镖常有的举动,不过镖头亲自出马,显得有点郑重罢了。 萧三娘从小混迹江湖,气傲志强,确是个跋扈泼辣的英雌。这些年开设镖局,一帆风顺,加上老处女应有的僻性,更是意气飞扬,目空一切。她自从得到老铁一封决绝信以后,根据“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话,真把老铁恨如切骨。在别个女子,也只大哭一场,抱恨在心罢了,她可不然,照她平时的口风,真个有杀死老铁,才能消恨的心肠,非但露过口风,而且暗地也派人探查过老铁踪迹。无奈老铁隐姓埋名,混迹宝鸡打铁生涯之中,不是怕她才隐迹的,完全是抱亡国隐痛,一半也因为他在边疆抗战,也是员出名的勇将,清廷难免注意他,才在小小的宝鸡城内藏身。 萧三娘的镖局在潼关,离宝鸡甚远,一时找不着他踪迹,心头之恨虽然未消,自己总揽着镖局全权,事情一多,日子一久,也把老铁这档事搁在一边了。万不料搁在一边的旧恨,突然在长安得到消息,而且以老铁投案自首的姿态,突然出现。 照说“老铁”两个字,是他隐迹以后的诨号,在别人听来,未必便认为老铁是从前和萧三娘有白首之约,决绝以后,又是她欲得而甘心的人,但这消息一落萧三娘之耳,她是知道老铁的性情的,她只要一打听老铁体态面貌,便明白老铁便是她认为负心汉的冤家对头了。她突然单身匹马,赶赴宝鸡,是不是旧恨重提,杀心陡起,实在是难以捉摸的。 萧三娘一身本领,轻功又是她父传的绝技。她一到宝鸡,四城还是白天黑夜的关着。开的时候不是没有,进进出出的,都是下乡搜查作乱灾民的军健。城内百姓出入,必需领得出入牌证,才能放行。 在这样局面之下,萧三娘难以进城,她就去在西城一二里外,一处僻静的乡农家里,安顿好自己骑来的一匹宝贵的良驹,她自己却在夜静以后,拣着守卫单薄之处,越城而进。 她先在城内民居商铺的屋上,施展轻功,暗听动静。这班商民没安睡的,倒十有其九,谈着老铁那天叫开城门,投案自首的新闻,都赞扬老铁是铁铮铮的一条好汉。 萧三娘听在耳内,还暗暗的啐了一口:“我知道他是有这股傻劲儿的,这也算不得好汉。你们哪知道他这负心汉,在我萧三娘身上,缺了德哩!” 她肚里暗骂着,直奔县衙所在。她也以为老铁定关在牢狱内。旧衙旧牢,烧得精光,新牢便在新衙间壁,容易寻找。她施展身手,悄悄的进了新牢的园墙,忽而一跃上屋,蛇行窃听,忽而飘身下地,潜踪偷窥,挨着一号号的监牢,排户搜查。前前后后都走了一遍,并没探出老铁的身影,却偷听得有一间屋子,几个看守牢狱的牢头,围着一盏油灯,喝着酒,在那儿高谈阔论。 一个说:“老铁是好样儿的。我就佩服他不怕死的胆量,非但把杀死巡检,开放北门的事,直认不讳,而且直认为乱民的头儿。只要县官儿不再拿无辜小百姓出气,他情愿把所有罪过,一身担当,便是解他到省,到明正典刑,绝不输口,直认自己是乱民为首之人,好替县官儿圆结此案。你想这种侠心义胆的好汉,连我们黑心的牢头,也感动了。” 又有一个人冷笑道:“好汉!好汉当得了甚么?依我看,老铁这股横劲满白废了!老铁以为一身担当,四乡穷百姓,便不致再搜再捉了,哪知道做官儿的这颗心,比我们牢头还黑几分。一面把老铁当作匪首,预备解省报功,一面还是天天派兵下乡,挨户搜查,名目是清乡,骨子里是翻箱倒箧,拆屋掘地的搜劫金银财宝。乡下富一点的庄子,果然难免;穷一点的,连年青的妻女都被糟蹋了。糟蹋犹可,听说金台观前面铁柱上,脑袋挂满了,至于真真进城闯祸的灾民们,虽然在城内搜刮得一点东西,这点东西也都转到如狼似虎的军弁们腰包里去了,你只要留神从乡下一批批回城来的军爷们,哪一批不成群结队,嘻天哈地的狂吃狂喝,得意扬扬呢?” 另一个年老一点的牢头,叹口气说:“话虽如是,我们宝鸡城居然出了这样一个好汉,堂堂丈夫只怕名不在,不怕身不在。不管老铁这桩事干得傻与不傻,他这好汉的英名,是在宝鸡人们口中留传下去了。可惜我们宝鸡城只出了一个老铁,如果多出几位像老铁的好汉,也许要唱一出‘劫法场’的好戏,这可热闹也!” 这人这样一说,刚才冷笑老铁白废横劲那一个,喝道:“你是喝醉了说醉话。这话被典狱老爷听去,你就不要命了——新任的县官儿,真是鬼灵精,他防的就是这一手。老铁投案的这一天,直挨到半夜才在后院暗暗地问了一堂。好在老铁直认不讳,用不着动刑,早已招供画押,并没发牢看守,却密密的把老铁关在县官儿住宅后面暗室里了。这是伺候县官儿的小三子传出来的消息,你想这官儿多精灵,起解进省时,还不知怎样弓上弦、刀出鞘哩!” 牢头们私下里在那儿瞎聊,却被暗地里的萧三娘一一听入耳内。她一面听,一面她脸上两条斜飞入鬓,媚中带煞的细长眉,忽上忽下的在那儿跳动,心里的主意,也时时刻刻在那儿变花样。她从几个牢头嘴上,才又明白老铁不但为了杀巡检、开城门这档事投案,完全是把灾民闹宝鸡城的大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以乱民之首自居,有心想保全许多无辜穷民的性命,才来投案的。这样存心太伟大了,实在够得上称为一个铁铮铮的好汉了。她自己也不由得暗暗赞美了。 她猛又暗地啐了一口,暗暗骂道:“该死的傻东西,拼了这条命,无非成全了县官儿的功劳,对于百姓,依然没甚么好处呀!不是听他们说,如狼似虎的官军们,依然在那儿横行吗?最可恨是这个负心汉,竟这样狠心自投死路,可见他心上,早没我萧三娘这个人了。你不是想死吗?我偏不让你死,我们这篇旧账没算清以前,我这好几年心头之恨没发泄以前,如果让你这样死去,我萧三娘也太无能了。对!我得把他弄出来!再说,人家把这负心汉当作了好汉,还说宝鸡城可惜只出了一个老铁,你们把这负心汉当作了不起的人物,我萧三娘比他还强得多哩!不信?走着瞧!今晚便教你们知道人外有人,我萧三娘露一手你们瞧瞧,定教你们吓个半死!” 可笑萧三娘偷听了几个牢头的瞎聊,心里起了无穷变化,而且她自己和自己较上劲了。 她从牢狱里翻身出来,到了隔壁那所新县衙,在屋上展开轻功绝技,真像燕子一般。她一瞧这屋子有三层院落,知道县官儿定在后面,跃过二层屋脊,只见下面东厢房里灯光闪烁,她正要从黑暗处飘身而下,忽见东厢房下一条黑影,沿着墙基,像猴子一般窜了过去。她一伏身,留神这条黑影闪入暗处,半晌没有动静,忽见从正屋西面夹弄里出来一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一个食盒,进了东厢房。片时,这人出来,手上没了提盒,举着灯笼,回到正屋后面去了。 这人一走,那条黑影又闪了出来,闪到东厢房窗下,似乎在那儿伏身窃听。东厢一阵笑声,窗纸上人影一晃动,窗下的黑影一闪,便闪入了正屋厢檐一支廊柱脚下。却见他猴子一般,利用那条廊柱,手脚并用,升了上去,很矫捷地翻上了屋檐,更不停留,蛇行鹭伏,从正屋一层屋脊上翻了过去,便瞧不见他身影了。 萧三娘看得奇怪,这人是何路道?暗地看他身手,没有多大功夫,完全是江湖黑道上,走千家、偷百户的手脚,仗的是小巧轻捷,起落无声。萧三娘心里一动,暂不理会东厢房内的笑声,从西厢屋顶,翻到正屋前坡,一耸身,跃过屋脊,隐入后坡暗处,定睛向下面细瞧。 只见正屋后身,是块园地,园地上几株高高的梧桐,枯叶落了一地,西面一道墙,连着几间小屋,通着另外一个院落。东西矮矮的三间平屋,中间屋门口,挂着一盏纸风灯。屋门口石墩子上坐着一个带刀军健,正在抱头打盹,另外一个提着一条花枪站在门口,抬着头看东面的月色,嘴上轻轻的哼着小曲儿。靠北一道高墙,墙下关着一扇小门,墙外颇为荒凉,并无余屋,大约这是县衙最后的一道墙了。 留神刚才那条黑影时,一时看不出他所在。她只注意守在东面矮屋门口的两个军健,心想这二块料停在这儿,也许老铁在这屋内了,心里刚一转念,忽见矮屋后坡,探出一个头来,慢慢的全身涌现,由后坡到了前坡,蛇行到檐口,全身平贴在屋上,一动不动。 半晌,才见他从腰上摘下一条绳束来,上半身慢慢的探出了屋檐。只见他右臂一动,一个绳圈向下一抛,倏的往上一收,手法快极。那个立在门口的提枪军健,绳圈一下,已套在军健的脖子上,整个身子已吊上屋檐,竟一声也没哼出,身子往上一吊,脖子上绳束一紧,两臂往下一垂,手上那支花枪,却当的一下,抛在地上了。 枪一掉地,石墩上打盹的军健业已惊醒,猛一抬头,身子一动,还未看清面前景象,忽地在他背后,斜飞过一条黑影,玉臂一舒,已把他咽喉夹住,右手骈指向他血海穴一点,向地上一撂,立时了账。 原来石墩上军健惊醒时,萧三娘早已潜身三间矮屋侧面的梧桐树后,看得屋上人吊起了一个,这一个却没法办了,暗骂一声:“笨贼!”慌不及飞身过来,把石墩上一个弄死。她突然的现身,却把屋上的人吓了一大跳,心里一惊,手上一松,吊上屋檐的军健,带着绳束溜了下来。萧三娘赶过去,提起剑靴向这人心口一踹,便也了结。 她一翻身,向屋上悄喝道:“下来!” 屋上的人,迟迟疑疑的跳了下来,却是个瘦小枯干,猴儿似的一个人。 萧三娘低喝道:“你是谁?你来干甚么?” 那人一对滴溜溜的贼眼,向萧三娘瞅了又瞅,可是她脸上蒙着黑纱,只能看出是个女的罢了。 他说:“我是来救老铁的。女英雄,你如果是同道,且慢审问我,救人要紧,这门口也得布置一下。”说罢,不待萧三娘开口,一转身,便把地上一个带刀军健拖了起来,仍然把他安置在石墩上,下面两腿分开,软软的一个头,伏在膝弯上,好像打盹一般。安排好一个,又蹿到那边脖上套着绳束的一个,解下绳束,从地上扶了起来,支在门口砖墙上,一支花枪当作柱棍,枪头朝下,枪钻顶住了胸口,却好把尸身顶在壁上,一时不致跌倒。黑夜里远看,低着头,柱着枪,懒洋洋的靠在墙上打眯盹一般。 萧三娘看得几乎笑出来,心想这笨贼,倒有这些鬼门道。 那人把两个军健尸首安排好了,呲牙一笑,活像社庙小鬼一般,悄悄说:“女英雄跟我来,老铁便在这屋内,可不在这间屋内,大约屋内还有门,通着隔墙另一间秘室。”说罢,把几圈绳束向腰上一围,首先推开门,闯了进去。萧三娘跟踪而进,把屋门照旧掩好,屋内漆黑,瘦猴似的那人,确是飞贼出身,随身带着火折子,迎风一晃,火光一煽,便瞧清是所空屋,后壁新开的窄窄的一个门框子,当地柱着几根粗木栏子,而且是死的,一时真还无法进去。如果用刀斧来砍,立时可以惊动了人。这一下,把那瘦猴儿的飞贼制住得没法想了。 萧三娘走近木栅,向里一瞧,黑黝黝的甚么也瞧不见,却听得里间屋角鼾声如雷,情知这鼾声是老铁的,心想:“这负心汉到这地步,居然还睡得挺香!”其实萧三娘想错了,老铁视死如归,自然安心大睡了。 萧三娘眉头一皱,慌问那人道:“你知道屋上是泥是瓦?” 那人说:“是瓦盖的,我原想揭瓦进身,因为我轻功太差,进得去,出不来,便不敢揭瓦。” 萧三娘说:“你既然有心救老铁,你只要替我在近处巡风,我有法子救他出来。”说罢,转身出屋,一顿足,便跃上屋檐,从屋顶想法进身。那瘦猴儿便隐在暗处,替她巡风。 其实萧三娘有意把他撇下,她和老铁一见面,难免有一番微妙的口舌,是否把老铁当场杀死解恨,连她自己也没有准主意,当然不愿一个不相干的人,夹在里面。 几叠薄瓦,几根短椽,在萧三娘手上,当然不费吹灰之力,但她从屋上纵身下去时,熟睡的老铁,却惊醒了,镣铐当啷啷一声响,从地下一层草荐上站了起来,喝问:“谁?敢从屋上进来,干甚么?快说!” 屋内原是漆黑一片,屋顶揭去了几片瓦,几支短椽,月光便透射进屋,但也只屋中间一小块地方。萧三娘身法如风,一下去,早已隐入黑暗的屋角。老铁一喝问,萧三娘在暗角里一声冷笑——嘴上虽然出声冷笑,心里不由得一酸,想起从前自己父亲没有死时,自己穿心钉误伤老铁,在华山病榻相对,早晚伏伺他,两情胶结,才有白头之约,想不到人情变幻,老铁误听谣传,把自己当作负心女子,不问皂白,便下决绝之书,哪知自己倒不是负心女子,老铁才是负心情郎! 她一想起这些,情不自禁的在暗中掉下泪来,而且鼻管里抽抽抑抑起来,在一旁冷笑以后,竟发出一点唏嘘之声,虽只一点点的声音,老铁已听在耳内,而且老铁久处暗室,和从外面骤然进室的不同,已约略辨出墙脚的身影。 他也吃了一惊,连声喝问:“你毕竟是谁?老铁一生光明磊落,没有对不起人的事,不要瞧我手脚上有镣铐,一样可以制你死命。” 萧三娘怒气陡发,厉声喝道:“住口!好一个没有对不起人的事,你还记得华山相处,早晚伺候你的萧三娘吗?你这口蜜腹剑,口是心非的负心汉,把外面捕风捉影的谣言,当作真事,连面都不愿见一面,也不容人解释情由,你那封断命决绝书,把我骂得一钱不值,便铁打心肠也没这么狠,你这些年当然把姓萧的忘得干干净净,当然另娶妻室,你这狠心东西,你对得起谁?可怜我这个痴心女子,一直到现在……” 她说到这儿,不由得变了哭音,鼻子里不由得又抽噎起来,老铁听得大惊,做梦也想不到萧三娘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不禁哑声儿喊着:“萧……三娘……你来得正好,不瞒你说,当年的事,到后来我也明白做错了,我也没法对人说,更没法再向你说我后悔。我听人家说,你恨我切骨,要杀死我,我早已存下这条心,我终身不近别个女人,只等你一到,我便闭目受死,补偿我对你负心之罪……但是……” 萧三娘恨得咬着牙,跺着脚骂道:“但是甚么?此刻我是来要你命的,与其把你一条命送在龌龊官府手上,还不如让我亲手杀死你,稍偿我多少年心头之恨。” 老铁长长的叹口气道:“三娘!你要亲手杀死我……我一点不怨,我愿意死在你手上,但是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赶来杀死我。我不疯不傻,为甚么自来投案?我为的是许许多多穷百姓,无辜遭殃,情愿自认乱民首领,好早早了结此案。现在你既已赶到,这是冤孽,谁教我亏你的情呢?甚么话也不用说了,用我的血来补偿我的心,你就下手,把我脑袋拿去罢!” 老铁一面说,一面向着萧三娘立身所在走来,走一步,脚上的镣铐铁链子,便呛啷啷的响。老铁嘴上的语音和脚上铁链子的响声,震碎了萧三娘刚强泼辣的心。老铁刚走到上面揭开瓦椽之处,射下来一地月光所在,萧三娘瞧清了多年不见的他。这时他监禁暗室不少日子,蓬头垢面,已变成揉头狮子一般。 萧三娘在暗中突然一声惊喊:“冤家!”双手一分一耸,全身扑过来,把老铁紧紧抱住,双肩乱耸,芳胸起伏,竟哭得哀哀欲绝。 老铁满以为她这一扑过来,人和刀一块儿上,双目一闭,让她下手,不意变成了这么一个局面。她扑过来时喊的一声“冤家!”不是仇恨交并的切齿之音,竟是又痛又怜,情致绵绵的哀音。 这一下,闹得老铁回肠荡气,心身俱碎,紧闭的双目,格外不敢张开来了。因为他一对虎目内,也是情泪滚滚,一张开来,便要像雨一般下来了,只恨他自己两手被铐着,不能张开来拥抱她,只嘴上咭咭巴巴地喊着:“我好后悔!我太对你不起了!” 老铁和萧三娘在这块月色透射之地,紧紧拥抱着,又痛又怜,又恨又悔,怨恨和情爱,悲哀和欢乐,交织成模糊的一片。浑淘淘,沉昏昏,两人都忘记了身处何地,似乎只要这样拥抱着,便是立刻死去也甘心,可是把一个局外人,却急坏了。 这个局外人,爬在上面透光的破窟窿口,低低急喊着:“你们这是干甚么?女英雄啊!你是存心到这儿叙家常来的么?我的天!你们真把我急坏了!” 萧三娘被屋上人一喊,霍地一撤身,急喊道:“冤家!你不能死,我得救你出去!” 老铁却抬头问道:“屋上是谁?是跟着三娘来的么?” 屋上人答道:“不是!我是社会上最没出息的小偷,可是也有一个‘义贼’的小名声。我不愿一个铁铮铮的好汉,糊里糊涂的死去,想凭我一点小巧之能,救你出去。天幸碰着这位有大本领的女英雄到了,我可放心了。惭愧我本领有限,终算我这份心尽到了,我要告辞!” 老铁喝道:“不要走,我问你,你怎的知我死得糊里糊涂?” 义贼说:“嘿!我的铁爷,你糊里糊涂躲在这黑屋子睡大觉,静等一死,百事俱了。哪知道自从你投案以后,四乡无辜的老百姓,依然被虎狼般的军兵衙役,任意糟蹋,任意劫杀。你不信,出去瞧瞧金台观前铁柱子上,是不是人头越来越多了!” 萧三娘也说:“一点不错,我在街上和牢卒嘴上,也偷听到了,你这桩事确是做错了,快跟我走!” 老铁手上铁链子一响,一跺脚,说道:“好!我得出去瞧瞧!” 屋上破窟窿口义贼急喊了一声:“快!给你这个!” 地上当的一声,上面义贼掷下一件铁器来。萧三娘捡起这件东西,在月光下一照,原来是一柄小钢锉。 老铁笑道:“我要出去,还用得着这个?” 只见他骑马档一蹲,两臂、两腿着力,往外一绷,便听得他手上、脚上连着镣铐的铁链子,格格的响了起来,克嚓一声,上下一齐崩断。 萧三娘说:“这柄钢锉也有用处,我带着它。你脚上、手上的铁镯子,到外面再去掉它,快走!” 老铁两臂一抖,一个“白鹤冲霄”,人已从透光的窟窿,窜上屋顶。萧三娘跟踪而上。 老铁说:“一不做,二不休。可恨的新任狗官,我要替遭殃的乡民报仇。走!先找狗官去!” 义贼从旁说道:“我刚才在签押房窗下偷看,认得那狗官面貌,四十上下年纪,满脸糟疙瘩,两撇鼠须,一口京腔的便是。” 这时,衙前更鼓刚打罢二更。那位新任县太爷,正和带队的一位都司,在前进东厢签押房里,一桌消夜酒刚刚散席,预备各自归寝。万不料门帘一掀,抢进了凶神似的老铁,只喝了一声:“你这害民贼,叫你好死!”一伸手,便把一脸酒糟疙瘩的县太爷抓了过来。 房内那位都司老爷,到底是个武官,拔出随身腰刀,大喊一声:“囚徒竟敢行凶……”一语未毕,门外哧的一钢镖,射了进来,直贯都司胸膛,吭的一声,撒手弃刀,死于就地。 老铁一手抓住县太爷,一手捡起地上腰刀,克嚓一下,满脸糟疙瘩的一颗太爷脑袋,滚得老远。老铁把尸首一掼,刀一丢,掀起门帘,跳了出来。那个义贼却奉了萧三娘之命,把东西厢房的窗棂,都点着了。火势霎时蔓延了开来,眼看这所新衙门,又要烧光。 三人从屋内退了出来,耳听得外面业已人声呐喊,抢奔后面救火。 萧三娘说:“索性把隔壁监牢打开,再闹他个落花流水。” 那个瘦猴似的义贼,喜得跳起来道:“对!监牢内关的,多半是无辜百姓,我再到别处放把火,引得军健都去救火,你们好下手。”说罢,飞也似的走了。 萧三娘同着老铁,从墙上跳进隔壁新牢,先把典狱一刀两段,吓得一群狱卒四散飞逃。萧三娘掣出腰上缅刀,把各监门锁,一齐削落。老铁大声一嚷:“县官儿又被我杀了,你们愿出去的,快逃出去各奔前程。我要放火了!” 这一嚷,立时炸了狱。一、二百监犯喊声如潮,蠭涌而出。带着镣铐的,萧三娘缅刀挥去,脱去了束缚,跌跌滚滚出了狱门,一霎时,走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座空牢,连牢头们都逃得一个不剩。 老铁大笑道:“这倒痛快,火也不必放了,我们走罢!” 两人出了县衙,街上已是乱得一塌糊涂,乘乱奔出西门,因为萧三娘一匹马寄在西门外乡民家中。两人出西门时,却没见那个义贼跟来。 老铁说:“那人虽然是个下五门的偷儿,却是个胸有正义的偷儿,我老铁愿结识这个朋友……” 语刚出口,道旁一株树后,唰的一响,有人喊道:“铁爷!承蒙你夸奖,你们两位前途保重,我特地赶来报告你们,我们虽然杀死了县官和都司,大散关来的一支兵马,尚在城内,此刻正在城内挨户搜查,马上便要出城追缉。你们两位快走罢!咱们后会有期!”喊罢,只听沙沙一阵脚步响,这个猴儿似的小偷,已跑得无影无踪。 老铁跟着萧三娘取回了她的那匹快马,看看天上的月轮儿,大约还没过四更。照萧三娘意思,连夜带着老铁,往长安一条路上走,会着了沿途进行的镖趟子,想法把他送到潼关镖局去。老铁认为不妥,长长的道途,镖局耳目众多,难免不出毛病,而且带累了别人。再说,脚上铁链虽然挣断了,套在脚上的铁箍,还没功夫用钢锉锉下来。照他意思,教萧三娘只管先走,去会合自己的镖趟子,他预备上棋盘坡许家暂避一时。 萧三娘不愿那么办,说是:“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于是决定一马双驮,先到棋盘坡许家再说。萧三娘平时原是男人装束,又是大脚片,把马鞍上捎着的一件男袍,披在身上,和老铁合骑一马,路僻马快,天刚亮已经到了许家,好在是山僻之处,行人稀少,路上还不致招出是非来。 许老太太一见老铁突然回来,而且带了一位男装的异样女子,又喜又惊。经老铁说明是萧三娘,又把一夜经过也说了。 许老太太不断念佛,说着:“这是天缘,从此两位百年好合,大家都放心了。——但是我两个女儿和钟秋涛,为了救铁叔,怕萧姑娘赶来寻仇,她们三人,从长安道上,想法拦截萧姑娘去了。还有一位南宫弢隐身金台观,打听铁叔起解动静,预备暗缀囚车,到前途会合她们,劫囚救人哩。不想萧姑娘已把铁叔救出来,她们年青识浅,路上难免不生枝节,还得赶快想法通知她们才好哩!” 萧三娘说:“伯母放心,我马上赶去,接两位妹妹回来。” 她说这话,却把老铁拉到一边,悄悄嘱咐道:“你好好的在这儿等我,我不回时,你千万不要走出棋盘坡去——” 老铁满口答应,又把许氏姊妹和南宫弢、钟秋涛等关系,说了个大概。 萧三娘临上马时,又拉着老铁,迟疑了半晌,才向他说:“老铁!你究竟有别的女人没有?这时,你可得摸着良心说话!” 急得老铁跺着脚,指天指地的说:“我的天!你怎的还问这个!你不信,问许老太太去!” 萧三娘格的一笑,眉飞色舞的笑道:“好!你在这儿不许动,我马上赶回来!”说罢,人已跳上马背。 老铁却跳了过去,扣住马嚼环,撅着嘴说:“我有句不中听的话,如果我们志同道合的话,你干的这营生,我不大赞成,尤其你替异族官府效劳,走甚么官镖,这是被正人君子耻笑的。” 萧三娘向他瞅了又瞅,点点头说:“我懂得你意思,我依你,把这趟镖驮交到地头以后,马上散伙,或者把潼关威远镖局让给别人办去,我和你拣个隐僻之处一忍,你瞧怎么样?” 老铁哈哈大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妻子!” 萧三娘在马上噗嗤一声,用马鞭向老铁头上轻轻击了一下,笑道:“瞧你这鬼脸儿,还不快进去梳洗梳洗,还要老娘伺候你么?”格格一笑,马鞭一扬,便泼风似的跑走了。 以上是萧三娘破镜重圆,独力救出老铁的经过。她单身匹马,离开棋盘坡,向长安道上一路急赶,到了蔡家坪,凑巧镖趟子因为镖师田二楞受伤,沿途被人拦截,指明要会镖头飞天夜叉萧三娘,镖师宋金刚有点胆寒,再进恐怕出事,镖驮子仍回泰来店,等候萧三娘趟道回来再走。 萧三娘一到,得知此事,便知是许氏姊妹和姓钟的几个后辈干的花样,也没向镖师们说明内中情由,只说宝鸡确是很乱,这条道走不得,改道从凤翔岔道上绕过宝鸡去。路线一定,镖趟子立时改道出发。 她自己推说要访寻这几个捣乱的人,留下一名精细趟子手。因为她料定许氏姊妹志在阻挠,还得回来探听她的消息,特意备了一封信,教他等候路上截镖伤人的女子到来投递,投到以后,还叮嘱速回棋盘坡许家报信。她自己一心惦着老铁,急不可待的先赶回棋盘坡去了。 凑巧许氏姊妹和钟秋涛在路上碰着南宫弢,一同到了泰来店,接到了这封信,惊疑之下,才一齐赶回棋盘坡。在四人未到棋盘坡以前,送信的趟子手,先一步赶回许家。萧三娘又嘱趟子手在进棋盘坡要路口,等候许氏姊妹到来,火速通报。她故意不等许氏姊妹回家,赶到那座古庙前,存心要较量较量这几个后辈的本领,一半也是她好强的素性,认为欺侮了她的镖师们,未免有点失面子,存心要戏耍她们一场。 也许萧三娘破镜重圆,心花大放,才有这样戏耍举动,可是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认以为真,真个要和她一场血拼。万不料中心人物——老铁,活跳跳的出现,经他把前后情节说明,大家才转惊为喜,收起手上兵刃,重新见这位破镜重圆的师叔母了。 萧三娘听着刚才要和她拼命的四个后辈,这时却个个向她躬身下拜,口称:“师叔母!”泼辣老练的萧三娘,也不禁一阵忸怩,而且向老铁狠狠的横了一眼,似乎暗示他:“你教她们喊师叔母,多难为情,我们还没合卺呢!” 但是老铁满不理会,反乐得呵呵傻笑。萧三娘一赌气,翻身捡起那件男长袍,向肩上一搭,一手拉住俪云,一手拉住俪雪,却朝着南宫弢、钟秋涛笑道:“为了他的事,害得你们担惊担忧,还几乎和我拼了命。我真不信,凭他对我那样薄情的负心汉子,竟会有你们几位血性的晚辈。不瞒你们说,你们铁叔,这些年缩着脑袋躲在宝鸡城内,真把我冤苦了。我进宝鸡城,还是怨气冲天,我不昧心,真有一见面,便要和他分个死活的决心。不料听到人们私下谈论他投案自首,完全是想救许多穷苦的农民,这不是负心汉子能做的事。我明白,这是真真的侠义精神,我萧三娘也没比他弱,他能为大众牺牲,我便没法狠心下手了。后来见了他的面,他说出误听人言,早已后悔,我这颗心便整个软下来了……” 俪云、俪雪听得要笑不便笑,不料萧三娘又恨着声说:“大小姐!二小姐!你想多可恨!既然早已后悔了,便该找我去呀!为甚么还缩着脖子躲着我呢?这不是更冤苦了我吗?唉!我和他真是冤孽!” 老铁急得怪喊道:“嗐!有完没完?你瞧天已黑下来了,老盟嫂一个人在家,盼着两位侄女呢!” 萧三娘立时向他狠狠的啐了一口,大声说道:“你倒想得好,你以为我这些年怨气,说完就完了……走!今晚我当着许老盟嫂的面,我得请她评评这个理,我得把这些年的满肚怨恨……抖一抖!这篇旧账还得和你算一算,老实对你说,这辈子和你没有完!” 但是我这篇以悲剧始、喜剧终的故事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