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铁道游击队
[book_author]刘知侠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62427
[book_dec]长篇小说。刘知侠著。写于1952年至1953年,1954年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出版后被改编成电影、连环画、电视连续剧等,并被译成多种外国文字。作品描述了抗日战争时期,鲁南枣庄的一批煤矿工人和铁路工人,不堪忍受日军的屠杀和蹂躏,在共产党领导下,以政委李正、队长刘洪、王强为首,组织了一支铁道游击队,同敌人进行勇敢斗争的故事,展示了游击队的产生、成长和壮大的过程。游击队员在枣庄、临城、津浦线上,捣洋行,打票车,扒铁路,拆炮楼,采取灵活多变、神速机密的行动,分化、瓦解、打击日军和伪军。同时,与当地农民武装相配合,充分依靠广大群众,建立了微山湖游击队根据地。他们活跃在山东、华中地区的交通线上,英勇顽强地多次粉碎日军汉奸的疯狂”“扫荡”和“围剿”,从战略上配合了正规军的战斗,坚持到最后胜利,迫使日军铁甲列车部队投降。日军投降后,铁道游击队又投入到与蒋伪军斗争的行列中去。作品忠于生活,没有回避游击队内部两种思想的激烈冲突,而是从他们在与错误思想、与动摇叛变的斗争中,从历史的发展出发,歌颂了他们英勇机智、坚毅顽强的革命精神。小说情节曲折,富有传奇色彩,将党的领导和工人的自发斗争结合起来,塑造了一个阶级觉悟不断提高的工人阶级战斗集体,谱写了一曲抗战的凯歌。作品采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中国传统说书手法,写得质朴自然,线索分明,故事有头有尾,许多章节都有其相对独立的故事与情节高潮,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地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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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王强夜谈敌情
到过枣庄的人,都会感到这里的煤烟气味很重,煤矿上那几柱大烟囱,不分昼夜的“咕吐、咕吐”喷吐着黑烟,棉絮似的烟雾,在山样的煤堆上空团团乱转。附近人家的烧焦池也到处冒着烟。还有矿上的运煤车和临枣铁路的火车,不住的向天空喷着一团团的白云。这四下升起的浓烟密雾,把枣庄笼罩起来,人们很难看到晴朗的蓝天,吸到清新的空气,走到哪儿都是雾气腾腾。风从山样的煤堆上吹来,带着煤沙到处飞舞,煤沙细得打到人的脸上都不觉得。人们从街上走一遭回来,用手巾往脸上一抹,会看到白毛巾上一片黑灰。白衣服两天不洗,就成灰的了。下窑的和装卸煤车的工人,在露天劳动的脚夫,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整天在煤里滚来滚去,不仅手脸染黑了,连吐出的痰都是黑的。他们也不习惯时常去擦身和洗衣,因为很难洗得清爽。就这样,他们一年到头手脸黑,穿的黑,有钱人就叫他们“煤黑”。
旧社会有多少不平事!正是这些“煤黑”创造了枣庄的财富。那山样高的煤堆,是他们从深黑的炭坑里挖出来的。又是他们把煤炭装上火车,运往四方,供给工业的需要,和万家住户的烧用。可是这些财富都被老财们掠夺去了,被卑视和受苦的却是这些“煤黑”。日本鬼子占领枣庄以后,夺去了煤矿,许多有钱的先生们,在鬼子的刺刀下为敌人服务。又正是这些“煤黑”们,扛起了枪杆,成立了游击队,打击敌人。我这部小说就是写这些“煤黑”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怎样对敌人展开轰轰烈烈的英勇斗争,他们在敌占区的枣庄、临城,津浦干线和临枣支线铁路两侧,把鬼子闹得天翻地覆,创造了很多英雄事迹。这是后话,现在暂且从头谈起:
鬼子来了以后,中央军跑了,共产党组织了一批煤矿工人,拉到北山里,和八路军游击队汇合,坚持鲁南山区的抗日战争。为了配合山里的斗争,和掌握枣庄及临枣支线敌人的情况,司令部派了两个精悍的游击队员回枣庄活动。这两个队员一个叫刘洪,一个叫王强。刘洪坚决勇敢,王强机动灵活。他们都是枣庄人,过去在煤矿上干活,由于自小生长在这里,他们对矿上和铁路上都很熟悉,还练出扒车的本领。他俩被派回枣庄后,山里的斗争就残酷起来,刚成立的八路军游击队,不仅时常遭到敌伪的袭击扫荡,而且还受到当地封建地主武装和国民党残余部队的排挤。在敌伪顽的夹击下,这支年轻的游击队经常吃不上,住不下,不得不四下分散活动。因此,有半年的时间和刘洪、王强他俩失掉联系。以后西边开来八路军一一五师两个主力团,打开了山里的局面,山里游击队才站住脚,司令部才又派人到枣庄和刘洪、王强联络。
这天傍晚,枣庄的烟雾显得更大,天黑得仿佛比别处早些。煤矿上和街上的电灯亮了。四下的烧焦池的气眼都在呼呼的窜着火苗。远远望去,枣庄像刚开锅的蒸笼。煤矿公司大楼上和车站票房上的太阳旗,像经不起这里的烟熏火燎似的,在迎着晚风飘抖。西车站上守卫的日本鬼子的刺刀,在电灯下闪闪发光。
西车站下沿,就是枣庄的西郊了,这里有一个陈庄,百多户人家,大都是下窑的工人,和车站上的脚夫,还有几家炭厂。这庄除了炭厂烧焦卖,各个住家也在烧,因为烧焦是死利钱,一百斤煤能烧七十斤焦,一斤焦能卖二斤煤钱。七十斤焦就能买一百四十斤煤,所以烧一百斤煤的焦,净赚四十斤煤。男人们下窑去了,女人们虽然忙着家务,但也会抽空在小屋旁边挖个坑,填上煤烧起来。天黑下来,这个小庄子,到处都冒着烟,地上到处都喷着火苗。因为这里和车站只隔一道小沟,车站上有鬼子,所以天一黑,街道上就没有人了。
天完全黑下来以后,从庄西进来一个人影,绕过两个焦池,来到一家大门前,他把门推开,走进院子里。
“老王哥在家吗?”
“谁呀?”一个浓眉方脸的人,从有着灯光的西屋里走出来,他约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眨着黑黑的小眼,向院子里的来人望着。在黑影里,他看到是一个穿着农村服装的人。“我!从南乡来的!”客人走过来,一把抓住主人的手说,“老王!你不认识我了么?”
王强嘴里咕哝着:“是谁呀!”把头伸到对方的面前,仔细打量着,又把他拉到灯亮处再一看:“咦!”他扬着浓浓的眉毛,咧着嘴巴狠狠的咦了一声,双手抱住了对方的臂膀,把客人拉到屋里。
“啊呀!原来是你呀!老周!你怎不早说呢?真想不到呀!……”
显然王强对老周的到来,感到说不出的惊喜。忙从袋子里掏出香烟,自己用火点了两支,把一支递到老周的嘴上,看看家人正在吃饭,他便拉着老周的手说:
“走!到那边炭厂小屋里去!咱们好好拉拉,回头找到老洪,咱们痛快的喝一气!”
两人出了门,摸黑向右走了十多步,在一个栅栏门边停下。老周往里一望,这是一个四周围着短墙的小炭厂。中间有个炭堆,旁边有些筐筛铁铲等工具。院子四周靠近短墙的地方,有几个焦池在熊熊的烧着。所以这里显得烟气特别大。老王开了栅栏门,他们走进一间矮小的黑茅屋里。
王强点上了灯,说:“这里还僻静些,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找老洪去,马上就回来!”
老周知道这老洪就是刘洪,因为在一块时候长了,叫顺嘴了,就把刘洪叫成老洪了。虽然刘洪和王强的年纪差不多,可是都叫他老洪,这里边也包含着尊重的意思。他俩被派到枣庄来以后,原是由刘洪负责,因为老洪没有家,所以将联络点设在王强家里。
老周问:“老洪住在哪儿?”
“就在这里。”王强指着东边那个地铺说,“我们两个,都住在这里。有时我也到家去住。”说着就出去了。
老周看看这小黑屋,确有两个地铺,临门一张小桌,两条粗板凳,屋子当中砌着一个火炉,窗台上有些锅碗盆罐一类的东西,显然他俩也是在这里做饭吃的。他和老洪、王强过去在山里,曾在一个连队里作过战。他看到这些摆设,想到刚才王强乌黑的面孔和满身的煤灰,他感到对方真成了一个道地的枣庄人了。老周不由得回想起在山里一道打游击的时节,初进山时,老洪、王强他们的脸也是黑的,以后用山沟的水渐渐的洗干净了,由于常睡草铺,衣服上的煤灰味换上枯草味了,只是在密密的布纹里,还有着些看不出的煤灰,直到换上了军装,身上才完全看不到煤的痕迹了。唯一的就是眉毛黑,只有在那眉毛中间还隐藏着些微微的煤污。现在为了执行党的任务,他们又生活在这煤灰里了。
外边的夜没有山里宁静,火车在轰隆隆的响着,远处还隐隐的听到矿上机器的嗡嗡声,老周想到过去他们在一块的生活,他很想马上看到老洪。记得队伍一拉进山里,老洪就是连里出色的班长,以后被提拔为排长。他有着倔强的性格,个子虽然不高,可是浑身是劲,只要见到他发亮的眼睛一瞪,牙齿一咬,就知道他下了决心,任何困难都会被他粉碎。有一次他们被敌人包围,他用一挺机枪掩护了整连的撤退。他趴倒在坟头上,打倒了十多个敌人,最后灵活地避开敌人的火网,安全的追上队伍。老周想到这里,他真想马上见到老洪,心里才感到松快。
不一会,王强回来了。一手提着瓶烧酒和一大荷包熟牛肉,另一手提了一手巾烧饼,放在桌上。
“找不到老洪!一到天黑,你别想摸着他的脚迹!”王强斟了两杯酒说。“咱不等他吧!你也许早饿了,一边吃着一边拉吧!”
“外边……”老周警惕的向门外望了一眼。
“没有什么!我进来时,把栅栏门扣上了,老洪回来会叫门的。”王强说着把门掩了,并笑着问老周:
“你啥时回来的?山里怎么样?”
“我回来四五天了,”老周把声音放低些说。“咱们山里的队伍已经整编,义勇军改为苏鲁支队,从枣庄拉出来的煤矿工人支队,编为三营,还是我哥周震当营长。因为鬼子常到山里扫荡,国民党地方顽固派的部队,又常给我们摩擦,所以部队流动性很大,一方面防鬼子,一方面还得防这些反共的龟孙。你知道咱这个部队刚成立不久,武器还不齐全,活动的地区又小,因此司令部就派我回来,通过我哥哥的关系,在家乡活动。因为他在这一带威信很高,咱们三营又都是这一带的人,地方群众关系也好,我们计划在南山一带秘密的建立起一小块抗日根据地,以备咱们部队遇到紧张情况时,可以跳过来隐蔽的休整一下,再投入战斗。要知道敌人在山里扫荡的越残酷,插到这敌据点附近,就越安全呀!”
“对!”王强连连点头说,“应该在南山一带开辟一下。以后咱们的三营过来,老洪和我也可以在火车上搞些东西,接济接济部队。说实话,屯在敌据点里也真想咱们的部队……”
听到王强说要搞火车接济部队,老周正嚼着一块牛肉,他笑着说:“那再好也没有了。山里的部队的确很困难呀!部队派你和老洪回来,好几个月没有音讯,司令部很担心,生怕你们遭到危险。……”
王强摇了摇头说:“没啥危险。只怪我们没有和上级联系上。可是,我们有啥法子呢?我和老洪都不识字,又不好找人写信,我们去吧,又不知道部队住在什么地方。”
“我这次出山,司令部特别叮咛我找你们联系,看看你们活动的情况怎样,还嘱咐如果你们和山里直接联系有困难,就到西南山边小屯去联系,我家就在那里,离这七八里路。我那里经常有交通①和山里联络。我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和你们接上头,了解下你们活动的情况,好向山里作汇报。”“这太好了。过去我们和山里断了信,可把人憋死了呀!像两个没有娘的孩子似的,我和老洪老蹲在一起喝闷酒。这一下可好了。今后有啥事,就到小屯去找你们和山里联系吧!”说到这里,王强兴奋起来了,他举起杯子说:“干一杯!”两人就一饮而尽。
①抗日时期称联络员为“交通”。
他们一边喝,一边谈。老周的脸色已有些红红的了,可是王强的脸色没有变,只是一双黑眼里有点水漉漉的。老战友分别大半年了,乍一见面有说不出的高兴,尤其是在这敌人的据点里会见更不容易,再加上王强和山里失掉联系,现在接上关系的兴奋心情,所以两人就越喝越有劲。老周的酒量比不上王强,可是也喝的不少。接着他就吃烧饼。饭后,两人点上了烟,隔着小窗,望到外边,天已阴起来,老周转过头来说:
“老洪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可没个准,常常到半夜才回来。”
“那么,你就先谈谈吧,你们到枣庄后,这几个月来的活动情况怎样?”
“还是等老洪回来谈吧,啥事都是他领着干的,我又说不好。”
“你先就知道的谈谈,老洪回来再补充一下就行了。老王,就我个人说,也很愿意早听听你们在这里的情形,老王,开始吧!”
“怎么个说法呢?又从哪谈起呢?”王强愁得抓着头皮说。“咱这些老粗,叫干点什么还可以,要是叫用嘴说,那就难了。”“随便谈谈吧!想到哪就说到哪。先说,你们从山里回到枣庄,怎样安下了身,还有敌人的情况,你们进行了哪些活动。”老周笑着说。
“好!”王强咳嗽了一下接下去,“先说怎样安下身么?那还不容易,我俩都是枣庄生的人,自小在这里长大,老洪虽然没有家,可是早年咱在一块下窑,他常住在我家,像我家的一口人一样,这事村里人谁都知道。所以没几天,我们都弄来了‘良民证’。
“住下以后,找个什么营生来干呢?年轻人没有正当职业掩护,是会惹起怀疑的。过去我俩下窑,现在鬼子又开了工,正用人,一去就行。可是老洪和我商量了一下,我们都不愿意去干,要说往年下窑苦,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现在鬼子可更狠,他只要你多挖煤,可不管你的死活,一不小心,轻则皮鞭抽,重则刺刀捅。鬼子在公司四下设着岗,谁敢动一动,就机关枪嘟嘟。说到工钱,少得顾不上吃。过去一些老下窑的都不去干了。逼得鬼子没办法,从山里和河北抓来成千的俘虏,到矿上作苦工,四下安上铁丝网,每天只给几个黑窝窝头。老洪那个烈火般的脾气,他哪能受那个气呢?同时我们到这里的任务,还是偏重干军事方面的。下窑被困在里边,什么都不能做。左思右想危险多,好处少。所以我俩决定不去搞那老营生了。
“干什么呢?老洪说:‘吃两条线!’白天在这小炭厂名义上当伙计。晚上,他就去约合一班子人,扒鬼子的火车。说起吃两条线,你恐怕有些不懂。你知道火车道的铁轨不是两条么?两条线就是铁路的意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铁路就吃这两条线呀!往年下窑出苦力,顾不上生活,挖的煤像山样高,一列列火车日夜不停的往外路运,大肚子赚的钱数不完,福享不尽,难道我们瞪着眼望着用自己的双手挖出来的煤炭,像流不尽的水样的运出去,而我们就老实的饿着肚皮么?我们饿极了,就扒上火车,弄下几麻包烧烧,或者去卖几个钱维持生活!难道这不应该么?说起这班扒车的人,都很有种,飞快的火车一抓就上。老洪扒的最好。有时在火车上遇到押车的车警,就得拼命。有次老洪被车警用炭块打破了头,直到现在脸上还留下一块黑疤。他急了,以后上车就带着刀子,他说刀子有两个用处,可以割断麻包上的绳子,又可以捅车警。这一来押车的车警软了,因为这些家伙都怕死的。经过车上一些人说合,以后这班子扒车的,送几个钱给他们,他们也就睁一个眼闭一个眼,打马虎算了。这班穷兄弟都很服帖老洪。因为他勇敢、讲义气,扒车又扒得好,能为穷兄弟们撑腰。遇事,老洪一叱呼,说干啥就干啥,像一群小老虎似的。这次回来,他又想起搞火车了,他说:‘搞鬼子的更应该!’老洪的意思是想领着这一班子人打鬼子。老洪就这样住下来了。
“我呢?开始和他们一道搞车,可是想想,这也不是个长远办法。以后我就利用我父亲的关系,到车站上去干了脚行,推小车运货出苦力。因为我父亲过去在车站上下大力干脚行,以后当过脚行头,现在老了,不能干了,经他一说我很容易的就上去了。开始老洪不同意我干,他说:‘你干那个有啥意思呢?出力受气,还是扒车来得痛快,你没钱我给你。’可是以后他就同意了。因为我在车站上干活消息灵通,不但能了解鬼子的动静,而且车站上装卸货时,货物都经我的手,每一趟火车装的什么东西,我都知道。遇到机会我就告诉他们,他们去搞车,一搞一个准。……”说到这里,老周打断了王强的话,连声叫道:“好!好!”他听到他们搞车的情形,听得很入神。过去他们在山里打游击,有时闲下来,也谈谈在枣庄时的情况,也听说他们会扒火车,可不知道里边还有这些详情。老周望着王强接上一支烟,听他说下文。
“以后脚行的活就更多了,鬼子在站台对过,开了一个国际洋行。就像中国的转运公司一样,可是又不大像,因为它的权力很大。枣庄煤矿所有运出去的煤,从外边运进来的东洋货,和四乡收买来的粮食,都得经过这个洋行。商人往外发货,都得向他们要车皮。
“洋行里有三个日本鬼子当掌柜的。他们都是在侵华战场上打伤的军官,不能随军队杀中国人了,就下来做买卖,吸中国人的血。听说大掌柜是一个大尉。我亲眼看到,亲手摸到,鬼子是怎样将中国的财富,煤、粮食,不分昼夜的往外运,像淌水似的。多心痛呀!接着又把些熊东洋货源源不断的运进来。这一切都是经过我们手装卸的。三个杀够中国人的日本掌柜的,养的胖胖的。他们有薪水,从奸商手里大把捞钱,还克扣我们脚行。照例,外来的货到站一落地,每件就是落地税一毛;脚行运到货栈定价一毛,洋行抽两分;从货栈出站交给商人,也是一毛,洋行还得抽两分。就这样一件货到站,他们要抽一毛四分,这些都是鬼子掌柜的额外收入。每天运下那么多货,他们还不发财!洋行成立不久,由于货太多,他们从站上脚行,抽出五十辆常备小车,每天到洋行听候使用。我被抽上了,编队的时候,选二头,因为大头是鬼子担任,由于我父亲过去是老脚行头,大家都推我作了二头。每天领着小车队给鬼子装卸货!”
说到这里,王强皱着眉头,对老周说:
“老周!你说,我过去在山里咱队伍上当班长,现在竟给鬼子脚行当起二头来了。这不是笑话么?”
王强说着,又从瓶里倒了一大杯酒,狠狠地灌下去。老周发觉他的脸色很难看,知道他心里不舒坦,便安慰他道:“为了工作才这样。”
王强点点头,大声的说:“要不是为了工作,谁干这个!”老周说:“你们不但干得对,而且把自己安置得很好。老洪那一伙能扒车的,将来组织起来,在火车上很有用;你在车站上,和鬼子打交道,了解敌人的情况,这也是很要紧的。那么,现在谈谈敌人在枣庄的情况吧!”
“说到鬼子么?”王强骂了一声“奶奶”,又说下去:“大部分住在公司里,车站上。洋街住着鬼子的宪兵队。现在又正在南马道一片空地上修大兵房,看样子还有大批的鬼子要来。枣庄街也成立了维持会。汉奸每天办保甲,十家连环保,一家出事九家受累。居民都领良民证。鬼子整天出来,在街上抓人。夜里冷不防就查户口。大队的鬼子,三天两头出发,到山里扫荡,一回来就绑着一串一串的老百姓。起初送到宪兵队审问,一进去很少能活着出来的。以后捉的人干脆送到南马道大兵营了,那里四下用电网铁丝网围着,光见用汽车往里边拉,就没见出来的,枪毙了,也得有个响声呀!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在夜里经常听到凄惨的叫声。以后从一个翻译官口里漏出来:这些运进去的中国人,都叫洋狗咬死,刺刀穿死。鬼子在夜间把捉去的中国人绑在木桩上,给鬼子新兵练刺刀,训练洋狗。那里有几十根木桩,挖了好几亩大的土坑,穿死,咬死就扔进去,撒上一层土,再扔进一批,又添上一层土,你说鬼子多残忍!……”
王强说到这里,他的眼红了,里边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愤愤的提起酒瓶又倒了一杯,像喝白水一样喝下去。他干咳了两下,又接着说:
“还有,煤矿上有个医院,鬼子占了改作军用医院,给负伤的鬼子治疗。原来在这医院的中国大夫大部分被撵走了,都换上日本医生。中国人也留用了几个,不过都驱逐到外边住。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睡觉。开头这些中国大夫还没觉得什么,可是以后渐渐注意一件事,就是早上一去上班,总见手术室地板刚用水洗过,可是墙角,手术台脚,没擦洗的地方还残留着血迹。天长日久都是这样,中国大夫感到很奇怪,难道鬼子每天晚上都开刀动手术么?可是病房的鬼子开刀的并不多呀!没过多久,这个谜就被附近的老百姓揭开了。每天夜里都有汽车到医院来,天快亮的时候,汽车又开走了。有一个老百姓偷偷的隔着窗户往外看,只见开来的汽车,装的都是绑着的中国人。他心里想,鬼子难道还有好心肠连夜的给中国人看病么?可是天快亮,汽车开走时,车上却不见人影了,只见那么多麻袋包,血顺着麻包往下流,里边装的什么呢?原来鬼子把捕来的中国老百姓,供鬼子大夫作活的解剖。你说日本鬼子狠不狠,毒不毒!……”
王强砰的一声,捶了下桌面,酒杯子被震得跳起来,他被怒火烧红的眼睛里泛着泪水,望着老周。老周的脸色铁样的严肃,沉重,他的心被王强所讲的鬼子的残暴所激怒。他想到鬼子在山里扫荡时抓来的根据地的老百姓,原来都是这样悲惨的死在这里。小黑屋里沉静下来,只听到外边矿上的机器的嗡嗡声。就在这沉静的夜里,也许鬼子又在大兵营、宪兵队、医院里残暴地屠杀着中国人。王强沉默了一会,又说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是个中国人,能平心静气么?老洪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鬼子这样屠杀中国人,他还受得了?我们出山时节,带回了一棵十子连的手枪。我们人少枪少就小干,一有机会,我俩夜里带着它,去摸鬼子的岗哨,混过去,打倒就跑。鬼子戒严、查户口,他能查出个屁?我们都是本地人,又在夜里人熟地熟,他有什么办法,就这样,我们也干了几回,消消肚里这股闷气。白天我还是照常到站上,领着小车队在洋行值班,和那三个鬼子掌柜的打交道。可是自从我知道那些黑夜里的屠杀以后,我见了鬼子掌柜的心里就冒火,心里说:‘我啥时候杀了你们这些龟孙,心里才解恨!’一天,老洪对我说:‘老王,咱们干了他们吧!’我说:‘行!’老洪叫我侦察一下,在一天夜里,老洪约了人就把这三个鬼子军官杀了!”
“啊!杀了么!”老周沉闷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当然杀了!老洪干事从不拖泥带水,他说杀哪个,还跑得了么?”
“好,好,杀得痛快!”老周听了王强说半天鬼子屠杀中国人的残暴,心里一阵阵发沉,像坠了上千斤的石头,这一听杀了三个敌人,才出了一口气。
“说杀了三个是假的,”王强笑着说,“杀了两个半,有一个没杀死,第二天又活了,这只怪我,惹起以后不少麻烦来。”“你说说,你们怎么去杀的!”老周想听个详细。
“是这样。”王强慢慢的说下去:“我不是小车队的二头么?每天晚上九、十点钟左右,站上的货车都装卸完了,大伙都换班回家了。可是我还得去跟鬼子三掌柜金三结帐。当天装多少件,卸多少件,工友该分多少钱,我领了再发给他们。就这样我和三掌柜金三混得很熟。有时晚上结完帐,他也留我坐一会,给我一支烟,递我一杯茶,拍着我的肩头笑着说:‘王的,你的好好的干,以后我提拔你大大的!’我知道这是他拉拢我,好让我俯首贴耳的为他们效劳。我就应付着说:‘谢谢,太君以后升官大大的!’他听了也高兴的哈哈大笑。平时我也帮他扫扫地,倒倒茶,把他的屋子收拾一下。日子长了,到各个屋子里出出进进,鬼子也不避讳。有天晚上,是个机会,我和鬼子三掌柜结帐结得晚了,大约有十点多钟,大掌柜、二掌柜都睡下了,这个矮胖子的金三打着呵欠也想睡,我装着收拾东西推延着时间。等三掌柜也睡下了,我把电话机偷偷的搬到离床远些的地方,就把大门倒挂上走了。
“当晚我找到老洪,把情况一谈,他说:‘干!’我说:‘行!可是枪呢?’有三个鬼子,我们两个人一棵枪是够搞的。搞不利索,洋行对过就是站台,站台上驻着鬼子,并有流动的哨兵,是容易出危险的。老洪说:‘枪不够,用刀砍!再找个帮手就行了。’我俩商量着去约彭亮。他平时也和我们一道扒车,很勇敢,他一口答应了,愿意和我们一道去。三个人一棵短枪。三把大刀对付三个鬼子,一个人打一个正好。可是又一想,洋行离站很近,枪一响,站台上的鬼子听见,用机枪堵住门怎么办?商量了一下,进去都用刀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放枪。我头里领路,夜十二点以后,我们就到洋行去了。
“他们在一个拐角黑影里等着,我悄悄的摸到门口,把大门弄开,让他俩偷偷溜进去,我用手指着南屋,南屋的门是往两边拉的,他们不知道怎样开法,我上去,把门用力往两边一拉,拉开了,屋里的电灯还雪亮。我一愣,老洪带着彭亮早跃进去了。只听得其哩格叉,鬼子一阵乱叫,等我跳进去时,两个鬼子已被他们砍翻了。另一个鬼子用被子裹着头,滚到地上乱叫。我急了,夜深入静,声音传得很远,不能让他叫下去。我跑上去,对着裹被子的鬼子照头照胸打了两枪。枪一响,我们就溜走了。我们汗流满面的跑回家里,听听车站上,并没什么动静。原来,在屋里打两下手枪,外边听不清楚。所以车站上的鬼子并没有发觉。事办得倒还利索,很痛快。这三个不知杀了多少中国人的日本鬼子军官,总算没逃出中国人民的手掌。
“可是,我躺在床上,又一寻思,一个心事缠得我一夜睡不着觉,第二天怎么办?去上班还是不去呢?不去吧!准惹起怀疑,平时都是一早按时到车站上值班,怎么就偏偏这夜出了事就不来了呢?不用说,不等吃早饭,就要被抓去了。反过来一想:去吧!杀了鬼子,心里总是一个事,一露出不自然,就出毛病。最好的办法是晚上逃出去。可是这一跑可就证实了,家里人准受连累。连夜和家人一道跑出去吧?鬼子四下有岗,不好出去,天已快亮,也来不及了。我翻来复去睡不着,就去找老洪,要他给拿个主意。我就是有这个毛病,啥事也能干,就是拿不定主意,要是灾祸真临到头上了,我也能对付过去,就是在事前事后多犯寻思,老洪说我太犹豫。可是我一见老洪的眼睛一瞪,也就有信心了。所以我一有磨不开的事,就找他商量。一见到他,老洪说:‘这点小事,你嘀咕什么呢?他又没有抓住你的手,怕什么?’我说是呀!他说:‘这三个鬼子还不该杀么?’我说该杀呀!他就说:‘那你明天就理直气壮的上站去,啥事不要怕,越怕越有鬼上门!’老洪的话也对呀!他这一说我心里踏实了。第二天一早,我像没事人一样到车站上去。
“在站上,我点了点人数,小车队的人都来齐了。我说:‘走!到洋行去看看,今天运啥货!’小车吱吱呀呀的都到洋行来了。一看,大门半开着,我心里有数呀!平时都是小车在外边等着,我一个人进去找三掌柜。这次我约了几个人一道进去。我先带他们到帐房。这里没有一个人,我坐下来,叫他们:‘到南屋里去看看三掌柜的起床了没有!’他们都到南屋去了。只听一阵啊呀声跑回来:‘二头!鬼子叫人杀了!’我故意装着不懂,问:‘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说:‘鬼子掌柜的不知叫谁杀了。’我急忙站起来说:‘真的么?哪有这种事!跟我去看看!’他们都要跑,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被我喝住了:‘事到跟前,你们跑还行么?一个都不准跑。’我就往南屋走去。其实不看,我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一进门,却使我大吃一惊。大掌柜、二掌柜都死了,可是鬼子三掌柜却满头是血的坐在炕上。原来夜间我进去打他时,他早吓得蒙着头,裹着被子在地下滚,使我的枪没打准。头上那一枪,只在头皮上穿了一道沟,胸部的那一枪,由于他一滚,子弹从肋骨间穿过,却没打中要害,当时他是昏过去了,天亮时苏醒过来。由于他蒙着头,我没能打死他。可是也正因为这样,他也不晓得是我干的。所以我一眼看到他坐在炕上,虽然心里吃惊,可没敢流露出来,就假装惊慌的急忙跑上前去,叫着:‘太君!怎么了呀……’三鬼子说:‘夜里来了土八路,王的!你打电话!’我马上打电话给宪兵队,报告洋行出了事,又打电话给医院,叫派人来。不一会大队鬼子开来了,机关枪四下支着,鬼子端着刺刀围住院子,宪兵队进南屋检查,这时有些脚夫都偷偷的溜跑了,可是我硬拉几个人,在院里院外忙着,医院的汽车来了,我帮着把鬼子三掌柜抬上汽车,他临上汽车,看到我累得满头大汗,拍着我的肩说:‘你的好好的,我医院的出来,干活大大的……’我说:‘好好的,干活大大的!’送他进院了。……”
老周完全被王强谈的杀鬼子的故事所吸引住了,一听到鬼子送进了医院,他才松了一口气,说:
“真危险呀!以后没有什么事了吧?”
“没有什么事?”王强眨着小眼笑着说,“危险的事还在后边呢?你往下听吧!”他又接下去说:
“我在回来的路上,狠狠的吐了两口唾沫,心里说:‘奶奶个孙,鬼子才真是为钱不要命哩!’当我开始看着他满头是血,坐在炕上的时候,他样子很泰然,好像眼前的两具尸首,和他自己身上的伤,并不算什么似的,一点也看不到难过的样子。当时我就奇怪,也许是这些鬼子军官,打咱中国,杀人杀得太多了,手上的血也沾多了,看见血不算回事。可是等我送他上汽车,听他说干活大大的,我心里才明白了。原来洋行里大掌柜和二掌柜的权力很大,赚钱很多,三掌柜的官最小,常作杂活,不被重视。所以这一次他没被打死,满脑子金票的飞舞,代替了伤口的疼痛。他完全被一个欲望所占有,大掌柜、二掌柜的死,不但没使他难过,相反的却感到幸运,因为他的伤好了,就有希望作洋行的大掌柜了,今后可以大把的抓金票,发财。要当大掌柜,就离不开这班脚夫替他出力。他临上车要我好好干,就是拉拢我,要我今后为他出力。
“这个事情发生以后,我想鬼子总不会甘休的。准要开始捕人了。我也特别警惕。因为平时打一次岗,第二天就戒严,查户口,逮捕人,闹那么大动静。这一次白白丧失了两个军官,就会拉倒了么?不会的。可是一天,二天,三天都过去了,没有一点动静。车站上的鬼子像没事似的,每天还要我们装卸货。开头几天,有些胆小的,从那天见到鬼子的尸体后,就吓得不敢来了,怕受到连累,因为是我们一早发现的,容易惹起鬼子的疑惑。可是后来,看看没有什么事,就都又推着小车上站了。第四天人到齐了。我们一早正在车站上搬运货物,突然鬼子的骑兵包围了车站,四下架起了机关枪,我们所有的脚行,都被赶上了汽车,一直拉到宪兵队去了。“我在汽车上,看看所有被逮捕的人,只有我一个是参加这次事件的。我心想这次可完了。到了鬼子的宪兵队,不死也得剥一层皮。人们一提到宪兵队,头皮都会发麻。一进去,我们都被关进一个大院子里,地上铺着煤渣,鬼子端着刺刀,逼着大家脱下衣服,跪在煤渣上听候审问。每个人的膝盖都被尖利的煤渣刺得血呼呼的流。我是二头,还没等脱衣服,就被第一个喊去审问。鬼子宪兵队长亲自问案,旁边站着中国人的翻译官。宪兵队长问我:‘你的二头的?”我没鞠躬,只点了点头,回答说:‘是!’惹怒了旁边的翻译官,他想对鬼子讨好,给我一个下马威,只见他飞起一脚向我后腿踢来,并用手向我前胸一推,想把我甩个倒栽葱。可是我眼快,急用手向上一架,右腿猛力往后一蹬,只听扑通一声,翻译官仰面朝天甩到地上。我愤愤的低声骂他:‘你是不是中国人?’翻译官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去抽东洋刀劈我,被鬼子宪兵队长拦住:‘你的不好,滚的!’骂了翻译官一句,就拉我到屋里去了。他很客气的把我让到椅子上坐下,说:‘刚才翻译官的不好,你的不要见怪;洋行的事,你的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宪兵队长翻了一下白眼,不相信的摇了摇头:‘你的二头的,洋行常常的在,这事你一定的知道。’他的眼睛狼样的盯住我的脸。我用眼睛迎着他说:‘我真的不知道。’鬼子的脸马上沉下来,在屋里走了一遭,然后站在窗前,指着玻璃窗外边一群跪着的人,对我说:‘他们里边谁的干活的,你的知道?说了没有你的事。’我摇摇头说:‘太君!那天晚上,我住在家里,没在车站上,我哪里能知道是谁干的呢?我不知道。”我这第三个不知道,使这个宪兵队长暴跳起来,拍的一声,捶着桌子,茶杯被震翻了。他刷的从腰里抽出洋刀,把刀放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心一凉,耳边听到他叫着:‘你的二头,不知道,要杀了杀了你的。’我心里说:‘反正完了,’就又摇了摇头。可是,他的刀并没有砍下去,因为他问不出什么,是不会轻易杀了你的。
“这时,外边又进来一个鬼子,宪兵队长就怒冲冲的出去了。这新进来的鬼子满脸笑容,在我旁边坐下,从桌上茶盘子里,拿了两块茶点,送到我的面前。我说:‘我不吃!’他说:‘你要好好的说,皇军对你好处大大的。不然,你要吃苦的有!’我说:‘我不知道,能硬说知道么!’鬼子冷笑着说:‘你愿意吃苦头,那么,好!’他向外边咕噜了一声,两个武装着的鬼子进来了,手里拿着绳子,站在我的两边。眼看就要动刑了,鬼子发怒的问我:‘你说不说?’我说什么呢?看看马上就要吃苦了,这时,我突然想起鬼子三掌柜的,我要用这个没被我打死的对头,来为我挡一阵了,行不行就这一着了,我就理直气壮的对鬼子说:‘太君,就这样吧!我再说你也是不相信的,我请求太君打电话问问三掌柜金三就明白了。我是好人是歹人,他很清楚。出事的那天早上,我到洋行里去,还是我发现了这事情,又是我给宪兵队打电话报告的,我又打电话给医院叫来汽车,汽车来了,还是我把三掌柜抬上汽车,送到医院里。这一些事是真是假,可以调查。这事要是我干的,我还敢大清早到洋行去么?我说这话如有一点假,可以打电话到医院去问问,三掌柜会告诉你底细的。’不知怎的,也许是急了,当时我很能说话,一气说下去。鬼子听了以后,顿了一下,仿佛认为我说的有些道理,果然,立刻从桌上拿起电话听筒,打起电话来了。我听出电话里有三掌柜的回声了,我的心在跳着。他们叽咕了一阵,鬼子把听筒放下以后,脸上有了笑容,很快的走到我的跟前来,握着我的手说:‘你的好人大大的,三掌柜的说你很好,好,你回去,没有你的事!’
“就这样,我就出来了。我一边抹脸上的冷汗,一边心里说:‘被抓的那些脚行,他能问出个什么呢?杀人的已放走了,他们这些人才真是不知道哩!’还不是空折腾一阵子,又都放出来。这些人虽然受了点罪,可是那两个鬼子军官,终究是埋葬在中国的土地上了。杀鬼子的事,就是这样。”
老周一气听完王强和老洪杀鬼子的故事。当他抬起头来,才感到天很晚了,听到外边呼呼的风声,风里夹着雨点,打着窗纸,远远的传来了隆隆的春雷声。他刚才完全沉浸到故事里去了,一阵紧张,一阵高兴。最后他对王强说:
“老王!你真行!机动灵活,随机应变!”
“不!”王强说:“行的不是我,而是老洪,枣庄哪次杀鬼子的事都少不了他,都是他领着干的。……”
王强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到街上“拍拍”响了几枪。王强急忙站起来,低低的说:“出什么事了么?”接着又听到外边轻轻的扑通一声,一阵急遽的马蹄声,从小屋后的短墙外响过去。王强赶紧吹熄了灯,小屋顿时变得漆黑。王强低声对老周说:
“鬼子的骑兵过去了,约莫又是在追捕人!”
他的话刚出口,小炭屋门吱吜一声开了,闪进一条黑影,王强问:
“谁?”
“我!”火柴擦的一声油灯点亮了。他俩看到灯光下,站着一个人,正是老洪。他比王强个子稍矮些,可是浑身都是劲,两只眼睛亮得逼人,他袖子上有片鲜血,手里提着矮枪,胸部不住的起伏着,王强问他:
“老洪!你怎么了?”
老洪点上一支烟,狠狠的抽了一口说:“刚才我打了鬼子一个门岗,叫鬼子的骑兵追来了。”
当老洪看到老周时,惊喜的上前,紧握着手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傍晚就来啦,已等你半天了。”
王强把老周来的情况,谈了谈,老洪连连点头:
“这太好了!”
[book_title]第二章 老洪飞车搞机枪
王强和老周谈洋行杀鬼子的故事后,不久鬼子三掌柜就从医院里出来了。他养伤一个多月,仿佛并没有减轻体重,还是那样胖胖的。扫帚眉下边那一对凶恶的眼睛,时常眯缝着,嘴角拉得长长的,露出金牙咯咯的笑,他比过去更痛快了。因为最近他已被提升为大掌柜,又新调来两个鬼子听他调遣。每天大捆大捆的金票子都经过他的手,除了上缴,他个人的保险柜里,一迭迭的金票在增高着。
每逢他看到王强时,总是把王强拉到身边的椅子上,递给他最好的烟,向玻璃杯里倒满啤酒,像招待上等客人似的,拍着王强的肩膀:
“你我朋友好好的!”
“好好的!”王强笑着点点头,可是心却在扑通扑通的跳着。他心想:我没有杀死你倒“朋友好好的”了!
的确,三掌柜升任大掌柜以后,对他比过去更客气了。这一点使王强心里常犯嘀咕。他当了大掌柜能捞钱,会更高兴了,可是为什么偏偏对我特别好呢?他难道从我身上看出什么破绽么?他知道是我领人杀了两个大掌柜而感激我么?不会的。我打他两枪他还认为满意么?也许是他怀疑我,怕我再收拾他这大掌柜而拉拢我么?还是他借着亲近进一步侦察我呢?每次和这新任大掌柜见面,王强脑子里都在思索这些问题。总之,鬼子对王强越客气,越引起他的警惕。
从洋行出事以后,鬼子在洋行四周的高墙上都扯上电网。铁大门也上了锁,从旁边另辟一个小门进出,天一黑就关得紧紧的。洋行里鬼子的床头上都添上短枪,新大掌柜的床头上还多一把锋利的东洋刀。
王强听别人讲,新大掌柜过去在军队里,很会使东洋刀。捉住游击队,都由他来砍头。他砍的干净利索,而且一气能砍很多。王强咬牙切齿地想:这个眯着眼、咧着嘴,对他十分客气的家伙,实际上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所以每当鬼子掌柜的把他拉到椅子上,递烟献茶的时候,王强从吸着的纸烟的烟雾里,仿佛看到了血淋淋的,被东洋刀砍下的中国人的脑袋在滚。他虽然脸上笑着说:“好好的!”心里却在骂道:“我×你奶奶!我没杀了你,咱总是死对头!”
晚上王强对老洪说:
“我不想在洋行了!”
“怎么回事?”
“我两枪没有打死他,他现在却对我格外亲热了,这倒使我犯寻思,是不是他在怀疑我?他越想拉拢我,我越犯疑心,×他奶奶!只恨我一时心慌,没有打准。打死了倒省事。谁知道他肚里卖的什么药?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在那里的好!”王强望着老洪的脸,等着他的回答,因为从山里出来,上级指定老洪负责。同时,他俩自小在一起,从个人感情上,也是以老洪的意见为意见。老洪的性格刚强果断,他只要认准要作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就是刀山他也要攀上去。王强比较犹豫,遇事有时拿不定主意。
“你暂时在那里再待一个时期!”老洪说,“现在我们已经和山里取得了联系,我们最近要加紧干出点成绩来。你在洋行车站多注意着点,遇有军火武器,我们要搞一点。这些天,扒车也困难了,鬼子发现货车常丢东西,火车上有鬼子伪军押车,前天晚上我们扒上去,被一阵乱枪打下来了。……”“怎么?没有伤着人么?”
“彭亮的裤裆给打穿了两个窟窿,还算没伤着人。昨天他们哭丧着脸对我说:‘看样子鬼子不叫咱吃这两条线了!’我狠狠的对他们说:‘鬼子什么时候也没说过叫你吃两条线呀!要吃就得干,以枪对枪,就是你空手,叫他逮住,也别想活,咱有枪,揍倒一个正好,揍倒两个,就赚一个。’他们才点了点头说:‘对,过去我们也曾用煤炭跟炭警拼过的,有枪就干!’现在是组织起来,武装起来的时候了,你在车站上要多注意一下武器的问题。什么时候搞到了枪,你就什么时候离开洋行,还没搞到你就出来,搞枪就困难了。”
王强点头说:“对!我再待一个时期。”
一天,站上甩下一节铁闷子①货车,王强领着脚行来卸货,打开车门一看,是从外路运来的日本商品,东洋花布、糖、化妆品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小车队一车一车的往洋行推。王强推的满头大汗,刚卸完货,洋行鬼子叫把这节空车推到月台边,另外装货,跟晚上×次票车运走。
①上边有盖子的货车。
王强有些累了,他领着工友们把卸空的铁闷子车推到站台边。当他问车站站务人员装什么货时,货物司事对他说:“军用。马上就运到。”
一会,车站外开来了两辆军用卡车,车上满装着军用品,成捆的军装、皮盒子、子弹箱,还有一些稻草包扎的捆子。在押车鬼子的刺刀下,他们一捆捆的从汽车上背下来,王强背上一个稻草捆子,觉得很沉重,足有三四十斤。用手一摸,摸着一个枪栓,他知道这是步枪。虽然十分累了,汗水直顺着脖颈流,可是突然一股劲来了,放下一捆,就去背第二捆,当鬼子威吓着吃累的工人,骂着“八格亚鲁”的时候,王强一挥手臂,叱呼着:
“用劲呐!快点!”
他是那么有劲的来回搬着,鬼子看了,拍着他的肩膀称赞着:“你的大大的好好的!”王强抹着脸上的汗,一边搬一边说:“我的二头的!”
“好好的!”
不一会两卡车军用品都搬到站台上了。洋行和车站的鬼子点清了件数,到票房里去写军运货单,一个中国的货物司事,把厚厚的一打填好的发货签,交给王强,王强把发货签一一拴到各个单件上。当他往两个较小些的稻草捆上拴发货签的时候,注意到有两个铁腿叉出来,支在地上,他知道这是两挺机枪。他偷偷的数了数其他的稻草捆,一共十六捆,他估计一捆足有五六支步枪,那么,总共约有七八十支步枪,加上两挺机枪,正是一个鬼子警备队的武装。
站上的手续办妥以后,接着在鬼子的监视下,一件件装车,王强首先扛了一大件军装装在车角里,工友们有的扛大件,有的扛小件。王强叱呼道:
“先扛大的,扛小件装孬种么?”
经他一喊,想去搬稻草捆的,都去扛军装包了,因为比起来稻草捆小些。军装、皮盒子、子弹箱数量最大,都装到车里边了,直到装枪时,车里已经满满的了,稻草捆只好装到车门两边,当王强扛着机枪往车上装时,只能放在车门口了。
装完以后,鬼子叫把车门拉上,王强和另一个工友,从两边哗啦啦把带滑轮的铁门拉拢来,又把两个铁鼻合住。鬼子站长用粗铁丝穿过两个铁鼻,缠牢,又砸上了铅弹①货车,王强领,然后叫脚行把车推到二股叉道,等九点客车挂走。把装好的闷子车推到二股叉道后,工友们喘着粗气对王强说:
①铅弹有个小孔,把铁丝两个头交叉插进去,用带符号的钳子用力把铅弹一压,铅弹和铁丝就打在一片了,压扁的铅饼上出现了发货站的符号,收货站见到铅饼的符号动了就不收货。
“二头,咱可该歇歇了吧!”
“好吧,到洋行门口歇歇吧,我也累了,这一会大概没啥活。”
工友们都在洋行门口,蹲在自己的小车旁边,抽着烟,有的去找水喝,王强拉着一个工友说:
“老张,你在这里替我照顾一下,我到对面去买包仁丹吃,我肚子有点痛。一会就回来。”
“你去吧!”
王强顺着车站向西去了。
当他一离开车站,脚步就加快了,满头大汗的奔到陈庄,找到老洪,一把把老洪拉到炭厂小屋里,低声的对老洪说:“有武器了!”
“在哪里?”老洪眼睛发亮了,着急的问。
王强把刚才装军用车的情形谈了,最后兴奋的说:“两挺机枪,八十多棵步枪,都用稻草包着。还有不少箱子弹。跟九点西开的客车挂走。”
“搞!”老洪摇了摇膀子,握紧拳头,斩钉截铁的说,“咱们部队太需要武器了。”
老洪想到山里自己的游击队,大多数队员背的土枪土炮,有的还扛着矛子,就用这样些低劣的武器,抗击着装备优良的鬼子。有一次和扫荡的鬼子遭遇,老洪那个班被鬼子的机枪压在一个小坟头下,坟头的草都被打光了,好容易才把一个班撤下来,一个战士被打伤。想到这里,他狠狠的对王强说:“搞!现在也该我们使使机枪了。”
老洪一说能搞,那是他准能办到的,可是一想到怎样搞的问题,王强有些皱眉头了,他沉思了一下,抬起头对老洪说:
“可是军火装在铁闷子车里呀!车门都用粗铁丝缠着。他奶奶,铁闷子车上没有脚蹬,又没有把手,车开着怎么上呢?”“困难是有的,不过搞还是得搞。错过这个机会,就不容易搞了。”说到这里,老洪更果断的说,“我一定要搞到手的!你放心就是!”
“我想和你一道去,可是晚上还得接客车,装卸货没有我,恐怕会惹起鬼子的怀疑:怎么正是丢枪的那天你不在站上呢?”
“你马上回站去吧!我一个人搞!”
“不!老洪!”王强很担心老洪出什么危险,亲切的说,“你还是多约几个人搞的好!”
老洪摇摇头说:“人多了没有用,又不比敞货车四个角都有把手、脚蹬,四下一齐都能上去。这闷子车连一个人的把手、脚蹬都没有,怎么容那么多人呢?而且他们也扒不上去。人多了倒碍事。顶多找一个可靠的,在下边捡枪就是了。”说到这里,他对王强说,“你快回去吧!时候久了,会惹起怀疑的!”
王强临走时告诉老洪,这节车一般都挂在最后,如有变化,他会来告诉,如不来就是在最后了。为了防备万一,王强在铁闷子车上,用粉笔画个圆圈作为记号。
王强走后,老洪坐在乌黑的小炭屋子里,兴奋地搓着手,反复的叨念着:我一定给咱们的游击队搞一些武器送去。想到部队,他马上记起,临离部队时,张司令用洪亮的嗓音对他说的话:“同志!你年轻,勇敢,会扒车,到铁路上要搞出一些名堂来呀!在铁道线上拉起一支游击队是很了不起的啊!在鬼子心窝里和大血管上插一把钢刀,也叫鬼子知道咱八路军的厉害!”这些声音仿佛又在老洪的耳朵边响着。如果搞到手,张司令接到这批武器,他会指挥队伍,用机枪把鬼子打得头皮发麻的,到那时候,他会对所有战士和指挥员说:“这是老洪送给我们的好礼物呀!让我们更好地教训鬼子吧!”想到这里,老洪欣慰地笑了。他对自己说:“他会这样说的。我一定要搞到!要把游击队最需要最宝贵的礼物送给他。”想到怎样搞法,老洪站起来,抽了支烟,在小屋里来回走着。王强的话是对的,铁闷子车是不好上的。手抓住什么呢?只要抓住个东西,根据自己扒车的技术,他是能上去的,可是脚踏在什么地方呢?站不住脚如何拧铁丝呢?这些问题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他不住口的抽着烟,在揣摸着铁闷子车的每块铁板,每个角棱,甚至每个螺丝钉,考虑来,考虑去。因为他对车身的每个地方都很熟悉,正像骑兵熟悉他的马,渔夫熟悉他的渔船一样。
老洪自小生长在矿坑和铁道边上,父亲是木匠,可是四五岁的时候,就死了父母,成为一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靠他姐姐抚养。他姐姐嫁给铁路上一个老实的搬闸工人。姐夫很喜欢他,经常带着他到铁道旁边的闸屋子里去值班。姐夫只准许他在屋子里玩,却不让他靠近铁道,怕出危险。他在闸屋子里隔着小窗,望着外边轰轰隆隆的火车来回奔驰,飞跑的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响,震得窗棂哗哗地响动,小屋的地都在颤动。开始他有些害怕,以后他慢慢习惯并且喜欢这轧轧的音乐了。他甚至能在这震天动地的声音里,躺在小屋的床上睡去,一觉醒来,他会听出,窗外跑过的火车是货车还是客车,货车是载重的还是空车皮。他从车轮的轧轧的声响上,能判断出火车飞跑的速度。有时他呆呆的站在姐夫身旁,看着客车上车窗里的旅客,心里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坐在上边,让火车带着自己飞跑,该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呀!十来岁的时候,老洪已经像一个大孩子一样,提着饭盒,给值班的姐夫送饭了,没事他也会提着篮子跟着铁道边的一群穷孩子,在铁道两侧和矿坑周围,捡焦核子了。有一次送饭后,他看到从站里开出一趟货加车,到闸屋边走得很慢,他避开姐夫的眼睛,偷偷的抓住把手,跳在一节车的脚蹬上,让火车带了他半里路,因为车一离站速度就加快了,他心慌想跳下来,可是当他一离脚蹬板,便像一个棉球似的被抛出去,沿着路基的斜坡滚了好远。当他吃力的站起来,膀子在痛,头和手都被斜坡的石块擦伤了!他绕路走回闸屋子拿空饭盒回家,他姐夫看到他的模样,问他:
“小本,你又和谁打架了么?”
“嗯!”他像承认的样子。
“怎么这次吃亏了!有谁欺侮你了么?”姐夫知道他是孤苦的孩子,由于没有父母兄弟,常会受到有钱孩子的欺侮,但是姐夫也知道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是三个孩子打他,他也不会示弱,胜利总是他的。这次是怎么回事呢?姐夫关心的问道:“谁欺侮你,你告诉我,我下班去找他,咱不要欺侮人,可是也不能受别人的气!”
“没啥!”他笑着回答,提着饭盒就走了。
以后,他还是偷偷的扒车,慢慢摸着车的脾气了,他已练到能在半里路外上下车不翻筋斗了。有一次被姐夫看见,把他拉到身边,很严厉的嘱咐他:
“你可不能和这怪物开玩笑呀!不小心,它碰你一下会要你的命!以后再不能傍火车边哪,你没看到火车压死的人吗!”他是见过被火车压死的人的,车轮能把肉和骨头压成酱,轧的比刀切的还齐,可是有铁轨宽的那段骨肉不见了,它像酱一样被列车上的铁轮带走了。
当姐姐知道苦命的弟弟好扒车玩以后,便把他叫到跟前,含着眼泪责怪他:
“你要作死么?火车能作稀糖玩么?它碰一下就筋断骨头折呀!爹妈死的早,把你交给我,我能叫你作孽么?你要听姐姐的话呀!”
姐姐是心疼他的,为了怕姐姐难过,他说:
“姐姐,我不去扒火车了!不过,你也别把火车说得太厉害了。”
“不厉害,也不许去!”姐姐命令他。
怕姐姐难过,有几天他不扒火车了。可是一听到火车的轰隆声,心里就痒痒的,尤其在刚练会又不太熟练的当口,愈更难抑制这种兴头。他又和捡焦核的一伙穷孩子偷偷扒车了。这群在铁路沿上生长的穷孩子,一看见火车就没命啦,正像靠近河边的孩子热爱河水一样,他们爱热着火车。河边海边能练出游泳的能手,铁道沿上也能练出扒车的英雄来。开始他能在出站五里路外上下,以后他能在两站之间,火车走到正常的最快的速度上,像燕子一样上下。他是这群孩子中间扒车最出色的一个。
一天,一个脸上有疤的捡焦核的孩子,想在扒车技术上露一手给同伙看,他扒上正跑着的火车,故意把帽子掷下,又跳下来,捡起帽子戴上,再一伸手扒上最后的那节车上去了。别人都想学他的样,可是,帽子掷下,跳下去捡帽子,还没戴上,火车早就轧轧的过去了。
小本很不服气,他扒上一列跑着的火车,跳下,急跑近铁路边的瓜地,摘了一颗西瓜,一只胳膊挟着,一手又抓着车把手上到列车最后的守车①。当守车上的打旗工人,看见从下边的脚蹬上爬上来个孩子,很吃惊的问:
①守车,就是货车的办公车,往往挂在列车最后。
“你是干啥呀!”
他笑着把西瓜递上说:“大爷,天很热,我来给你送个西瓜吃!”
那个打旗老工人笑着接过了西瓜:“你这孩子真行,再别这样上车呀!火车跑的这么快,容易出危险,到车站再下去吧。”就把西瓜放回车里,可是回头看时,小孩早不见了。当老工人望着车后像紧往后抽似的两道铁轨,送西瓜的小孩已站在很远的道旁,在向他挥手了。
同伙的小孩们,都为他扒车的神速咋舌。
童年时代在铁路旁度过了,到十六岁那年,为了生活,老洪提着矿石灯到矿坑里去作挖煤工人。他和王强在一个井洞里干活,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王强家有空屋子,他就搬到王强家住。因为他性情直爽,个性倔强,好打抱不平,在矿井里常和领工把头打仗,没干二年就被开除。后来王强父亲托人说情,他才上了班,可是不久,他又用挖煤的镐头打破把头的头,又被开除了。他现在已经是十八九岁的人了,还能再去吃姐姐么?他不去。白吃王强么?也不甘心。在饥困到极点时,他看到一列一列的煤车往外运,心里说:“这里边也有我的血汗。”便爬上火车,扒一麻袋掷下,自己扛到街上卖掉,换烧饼吃。饿急了,他就这样干,去吃这两条线了。
在枣庄煤矿附近,吃两条线的人很多,一些穷困的工人,由于工资很少,不能养家糊口,下窑回来,也经常爬上煤车,向下掷煤炭。他们说:“这是我们用血汗挖出来的,弄两块下来烧烧,算什么呢!”
一次,老洪爬上煤车,正遇到一个押炭警,用木棒把一个叫小坡的扒车少年打倒在炭车上,头上的血流在炭渣上。老洪用炭块砸倒了炭警,把小坡挟着,救下车来。由于他的义气、勇敢、豪爽,这一伙吃两条线的,都很佩服他。
鬼子占领枣庄以后,煤矿一度停工。那些过去为工人撑腰,为工人说话,向资本家斗争的工人头领,号召工人武装起来打鬼子,他们拉出一批工人成立抗日游击队。老洪也去了,在队伍上,他才知道领头的几个工人是共产党。在斗争生活里,他眼睛明亮了,知道了共产党是自己的党,是受苦人民的救星。他更了解到工人阶级的地位,自己的前途和斗争方向。所以他在游击队里作战很勇敢,很得到指挥员张司令的喜爱。上级为了要开辟枣庄的工作,掌握铁路线的情况,便把他和王强派回枣庄来了。
现在,老洪在小煤屋子里,来回绕着圈子,想着怎样搞到武器。由于铁闷子车不好上,他在苦苦的思索着。当他联想到这铁闷子车是挂在票车上时,他的眼睛突然发亮了:“从连着它那节客车的脚踏板上去,再过渡过去不行么?”因为刚才他把思想都集中到铁闷子车上,没有想出好门道,现在竟从另外一节车上把问题解决了。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直到这时,才发觉屋里完全黑下来了。
已经将近七点了,他忙点上灯,从床底下,摸出一个虎头钳子,插在皮套里,挂在自己的裤带上。用一根宽布带紧紧的扎了腰,因为这样行动更利索些。他又掖了手枪,吹熄了灯,就出去了。
他想了一下,就一直到西头小坡家里。这是一个很破的小院子,几间草房,像经不起风吹雨淋,斜歪着要塌下去的样子。屋门口在冒着火光,显然他家晚饭吃晚了。
“小坡!”老洪喊了一声。
“谁呀!”一个十六七岁的细长个子的青年,从屋里走出。看着他那敏捷的动作,简直是窜出来的,显然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
一见老洪,小坡便扑上来,握着老洪的手说:
“洪哥,你找我么?”
“你还没吃饭么?”
“又要断顿了,今晚只能给妈妈煮点稀粥吃,妈妈病刚好,日子真难过!”
“有病没啥吃能行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老洪从腰里掏出两块五毛钱,“去,两块钱给妈妈治病,零钱给你兄弟和妹妹买点煎饼!我腰里只有这些了!”
“这哪能行呢!洪哥!”小坡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老是花你的钱,上次妈有病,亏你付了药钱,没吃的时候,你总买煎饼送来!洪哥,我怎么报答你啊……”
“你快别啰嗦这些了!”老洪把小坡的话截住,“难道我很喜欢听你这些话么?快把钱放下,走!我找你有点事商量。”小坡大大的眼睛里冒着感激的泪花,把钱送回屋里,就出来拉着老洪的手走了。老洪把他拉回炭厂小屋,把灯点上。“今晚有炭车么?也该弄两包炭了!”小坡问老洪。
“一会我去搞车,你跟我去好么?”
“好!太好啦!你一定带我去啊!”小坡平时是个快乐的青年,嘴很巧,小戏他听一遍,就会唱了,只是生活的困难,常使他皱着眉头。现在听到老洪要带他去搞车,他脸上又浮上笑容了。
“你有胆量么?”老洪郑重的问小坡,两眼像两道电光样瞪着小坡。胆小的人都会在他这眼光下耷拉下眼皮。
“有!”小坡没有躲避老洪的眼光,肯定的回答,“我只要和洪哥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
“行!”老洪点头说,“我叫你办点事,你能办到么?”“能!就是上刀山我也能去!”小坡说,“你救过我的命,你对我好!洪哥,这些话你不爱听,一句话,你相信我吧!”“好!我相信你!”老洪从桌上拿过两个馒头,一段咸鱼,“你快吃饱,我再告诉你要作的事!现在已快八点,时间快要到了。”
小坡吃着馒头,老洪慢慢的对他说:
“事情很简单,你拿一把小铁锹,偷偷的穿过车站西边那个桥洞,到铁道南沿,找一个小坑趴下。等九点客车往西开过去以后,你就沿着铁路南沿往西走,看到从车上掷下的东西,你就捡起来,掷什么捡什么。把它捡到稍远的掩蔽的地方。我到王沟站东三空桥就下来,回来找你,击掌为号,记住了么?”
“记着了!”小坡笑着说:“原来就这么点事呀!”“要紧的是任何人都不叫知道!”
“好!任何人都不叫知道!你放心就是!”小坡再度表示决心。
“时间到了,八点了,还有一个钟头,那么,咱们走吧!”他们从庄西头,向野外走去。天很黑,风很凉,远远的车站和煤矿上一片雪白的灯光。
在漆黑的路上,小坡提着铁锹,低低的对老洪说:
“洪哥,听说你要拉队伍打鬼子,我要跟着你干呀!上次敌人来时,你们走了,你嫌我小,没带我,我在家哭了一整天!”
“今后,有你干的就是。”
在桥洞那里,他们分手了,远远的车站上当当的在打点,这说明火车从峄县车站开过来了。老洪向东靠近车站西头;小坡往西走出一里多路,在路基下沿,一块洼地的稀草里趴下了。
在枣庄车站西半里路,扬旗①外边,老洪在路基斜坡上,一丛黑黑的小树棵子里蹲下,耳朵听到远处一阵汽笛响,车站上一片嘈杂声,机车上的探照灯射过来,灰黑的路基上像披上一层薄薄的白霜。他知道是客车进站了,客车在枣庄站停五分钟,然后就开过来了。
①是车站外边的号志,上边装有红绿灯,如果扬旗不发绿灯,火车就不能
他不自觉的摸摸怀里揣着的上了膛的手枪,由于紧张,心里一阵跳动,平时他扒车都是以一种轻松的心情跳上去的,那进站。
是搞粮食、煤炭,搞到搞不到跳下就算了。这一次扒车和过去完全不同,要搞敌人的武器。他是以一种完成军事任务的严肃心情,来看待这次扒车的。他像小老虎一样蹲在那树棵子里,好像等待着一声令下,就冲出去和敌人搏斗。
“呜……”一声沉长的汽笛吼叫,车站上开动的机车嘶嘶喳喳的喘着气。接着老洪听到铁轨发出低低的轧轧的声响,那是远处的列车开动,车轮与铁轨摩擦传过来的声音。路基上的白霜,越变越白,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地面也开始抖动。当老洪抬头看时,火车带着一阵巨大的轰隆声风驰电掣地冲过来,机车喷出的一团白雾,罩住了小树丛,接着是震耳的机器摩擦声。从车底卷出的激风,吹得树丛在旋转,像要被拔起来似的。老洪挺挺的象铁人一样蹲在那里,眼睛直盯着驰过的车皮,一辆,两辆,三辆……当他往后看一下,看到后边只有三四节车的时候,他拨开树丛,窜上路基,迎着激风,靠近铁轨下边的石子。只剩两节车了,他闪过第二节客车的首部,眼盯着过来的尾部的上车把子。当这弓形黄铜把子刚要到他身边,他抢上一把抓住,紧跟着几步,身子像一只瓶子样挂上去。当飞动的车身和激风迫使他的身子向后飘起的时候,他急迈右腿,往前一踏,右脚落在脚踏板上,身子才算恢复了平衡。
老洪蹲在脚蹬上,从怀里掏出手枪,朝客车尾部走廊上望去,看看是否有乘客和鬼子。什么都没有,也许是夜深风凉吧!车窗都放下布帘,车门都紧紧关着。微黄的电灯光,向车外照着,照着最后一节铁闷子车的平平的铁板。铁闷子车的车门不像客车开在两头,而是开在车身中部两侧的。老洪看到没有人,把枪重新塞进怀里,迈上去,一手握住客车尾部走廊的铁栏杆,一只脚踏着客车的车角,用另一条腿迈往铁闷子车的车角;左脚踏在车角一寸多的横棱上,用左手扒住铁闷子车的三棱车角。当那边站踏实之后,他迅速的把右手和右脚贴过去,像要抱住这宽大冰冷的铁车似的。他右手紧紧的抓住平伸出去的一个铁板衔接处上下立着的角棱,就这样,他四肢像个“大”字形紧紧的贴在车身上,他感到车身的颤抖。
由于脚下的横棱只有寸把宽,说踏上倒不如说脚尖踮在上边,顶多使他滑不下去,可是要支持他全身的重量却不可能了。所以他把全部力气都使在两只手上,可是抓住的棱角又是那么窄,说抓住倒不如说钳住一点点,全身的重量不是集中到手部,而几乎是集中到十个手指头上。十个指头紧紧的钳住窄窄的铁棱,手指所用的力气,要是抓在土墙上,足可抓进去,穿上十个窟窿。但是,这是铁板,铁板坚硬的顶住他的指头,他的指甲像被顶进肉里去,痛得他心跳,但是他不能松手。急风又像铁扫帚一样扫着他像是要用力把他扯下去似的,下边是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刺耳的声音,只要他一松手,风会立刻把他卷进车底,压成肉泥——甩到车外也会甩成肉饼。他拼命扒着,头上的汗在哗哗的流,他咬紧了牙根支持着。
当他的十指痛得发麻的时候,他向后转过头,看到右手再伸一臂远的地方,有着拉车门的把手。他拼全力,再抓紧右手的铁棱,把左手移过一个螺丝钉上,再把身子向右手那边靠拢,猛力把左手移过来,也抓住右手抓住的同一角棱。这个角棱本来是“大”字身形的最右边,现在老洪已经在这条角棱上,把身形变为“1”字了,像挺立着勒一匹劣马的口缰。这时他腾出右手,向右边伸去,猛力一跃,抓住了把手,全身霎时感到一阵轻松,十指上聚集的血,顺着膀臂又周流到全身,他全身的重量,已从十指尖移到一个紧握把手的拳头和膀臂上了。这样,他就很容易的移过左手,也握住这个长长的把手,于是两只手支持身体,才感到轻快些了。他迅速的摸到关车门的铁鼻,用右手从腰里掏出老虎钳,钳住缠在上边的粗铁丝。由于手痛,第一下没有钳断,他一急,拼全力一钳,铁丝卡喳断了。打开了铁鼻,他双手抓紧车门的把手,用右脚蹬住车门梆,往后一拉,嘶拉一声,车门裂开两尺宽的黑缝,他一转身,就钻进去了。只听扑通一声,他跌在车门里边,原来王强把机枪有意的放在门口,把老洪绊倒了。
老洪一摸是机枪,顺手抓起,就从车门掷出去,又摸到一个稻草捆,也丢出去。当他抱起第二捆,突然听到车头上汽笛的呜呜声,他知道快到王沟车站了,急忙掷下第二捆,再掷第三捆。车的速度已显得放慢,他脚又绊着一个子弹箱,一脚踢下去。车快到王沟车站扬旗了,车进站就麻烦了。他携住王强告诉他后边车门的那挺机枪,右手抓住车门,一个旋风似的跳下。在平时,这样跳下他可以很稳的落在地上站住,但这时由于天黑,又挟着一挺机关枪,脚落在路基斜坡上,竟使他翻了个筋斗。当他爬起来抬头看时,火车已离开他很远,车头轰轰的驶过扬旗开进王沟车站了。
老洪扛着机枪离开铁道线二三十步,往回走。走出半里路,从漆黑的远处,传来轻微的击掌声,他“拍拍”还了两声。小坡从一个洼地窜过来,他紧紧的握着老洪的手,兴奋的说:
“洪哥,都是枪!……”
“小声些!”
小坡压住自己的兴奋,低低的说:“一挺机关枪,三捆步枪,一箱子弹,对么?”
“对!”老洪说,“这里离铁路太近,搬得远些。”老洪扛起一挺机枪,又提了一箱子弹;小坡背了三捆步枪足有百十斤,但是他连腰都没弯,跟着老洪,往回走了三四里,在离铁路南边一里多路,一块地瓜地边的小沟里停下。老洪直到坐在沟里的时候,他才感到浑身的疲劳。小坡充满疼爱的眼睛,在夜色里望着老洪一起一伏的胸膛。
“给我点支烟,遮住火光。”
小坡趴在沟底擦着火柴,用两手罩住给老洪点着了烟,老洪弯下腰,一气就吸了半截,小坡才知道老洪真疲乏到极点了。
突然从枣庄方向,顺铁路传来一阵微微的哐哐声,接着一道白光射过来,老洪急忙抹灭了烟,呼的坐起来,他身上的疲劳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拖过一挺去了稻草的机枪,架在沟沿上,低声叫道:
“小坡,快从子弹箱里取出子弹,快!”
小坡从跌裂了口的子弹箱里,掏出一包子弹,递给老洪。老洪把子弹按在弹巢上,拉一下栓,顶上膛,对着铁路瞄准了。一辆鬼子的铁道摩托小电车,飞样过来了。这是鬼子巡路的小卡车,上边有五个鬼子,两挺机枪,一个探照灯,在夜间铁道旁,照到人就开枪打。当摩托卡驶近老洪的枪口的时候,老洪是多么想搂扳机呀!但是,他没有这样作,当鬼子没有发现他们以前,他不能开枪,因为打一下倒痛快,可是惊动大队鬼子出来,枪支可能保不住,那样会前功尽弃。鬼子巡路摩托卡,只向他们这边闪了一下探照灯,没有发现他俩,就哐哐的开过去了。
他俩把枪埋在地瓜沟里,在上边盖上地瓜蔓,隐蔽好,便绕过鬼子的岗哨,回到枣庄。老洪到了炭屋子里,已经是下半夜了。
天一亮,王强依旧到站上去。老洪叫来小坡,交代他天亮以后带点干粮,背个粪箕子,到埋枪的附近守望着,他就直奔向南山边的小屯,去找老周了。
当老周听到他们搞到了枪,一把抓住老洪的手,摇晃着,欢喜的叫着:
“咦!老洪!你真行!”
“这算得了什么?”老洪微笑着回答,“你快送信到山里,叫咱们的队伍来取枪,时候长了怕会丢失。在土里埋得太久了,也容易损坏武器。因为枪都是新的。”
“好!现在马上派交通去……”老周正要出屋门,被老洪一把拖过来。
“老周,你给山里司令部捎个信,能不能给我们捎两棵短枪来,因为我们最近就要组织起来啦。”
老周连声喊着:“行!行!”就匆匆的出去,派交通去了。回屋后,约定天黑以后把武器取出来,山里会派人来接。这天晚上,老洪和王强、小坡,三人到地瓜地里,取出了武器,到小屯去了。快要进庄时,突然一个岗哨向他们叱呼:“谁!干什么的?”老洪知道是自己的队伍过来了,他是多么熟悉这个声音啊!
他答了话,随着他的话音,老周和另两个人影,向他跑来。老洪在黑影里一看,看到老周身后,是他们的张连长,另一个是指导员,一见面他们紧握着手,兴奋得要拥抱起来。回到屋里,他们把武器放下,老洪才在灯光下更仔细的端详他过去的连长和指导员的面孔。那黑瘦的面孔,说明他们为革命多么辛苦,但从他们眼睛里却看出愉快和力量。半年没见面了,老洪和王强,在连长和指导员面前,有点久别重见亲人的、带苦味的狂乐的感觉。小坡在旁边拆除枪上的稻草。
当连长看到摆在屋里的、一排排崭新的、发青蓝色亮光的武器,郑重的对老洪和王强说:
“临来时,张司令和政委委托我向你们传达:由于你们为革命的英勇行为,要我代表部队,向你们致以谢意!”
老洪为上级的奖励感动得眼睛里泛着泪水。他立正挺站着,严肃的回答道:“请你转告上级,我们要为党的事业更好的战斗。”
连长和指导员从身上摘下了两支匣枪,交给老洪和王强,说这是上级要他转交给他们的。老洪把短枪从匣子里取出,把两只木制的匣子又交回连长:“在敌人身边作战用不着这个。”老洪和王强把光光的枪身子别在腰里,王强把自己的那支手枪交给了小坡。
因为这庄离枣庄铁路线很近,敌人最近有“扫荡”山里模样,部队不便久待,当夜就匆匆进山了。临行时,连长对他们说:
“我们夜里来回过铁路,路边的碉堡,常对我们打冷枪,这次过铁路,我们要用这挺新机枪,对准敌人的碉堡眼,扫他一梭子试试怎样?”
当老洪、王强、小坡和部队分手后,在走回枣庄的路上,听到西南铁路边有几阵“达……达……”的机枪叫唤,老洪猜着是连长带部队过铁路时,在打鬼子碉堡。他听到这清脆的音响,高兴地笑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合伙开炭厂
半个月以后,一个下雪天的上午,老洪到小屯去。当他拍着身上的雪,要进庄的时候,看到庄头上的一家门楼底下,站着一个扛枪的庄稼汉,在打量着他。不一会儿,那庄稼汉朝他走过来,问道:
“你从哪里来?到这里干什么的?”显然是个放岗哨人的口气。
“枣庄。”老洪简短的回答,“来找老周的。”他指了指西边那个门。
一听说是从枣庄敌人据点来的,放哨人的眼睛就放尖了,又不住的上下打量着老洪,冷冷的问:
“你找他干啥?”
“我和他是老朋友呀!”说到这里,老洪哈哈的笑起来,“半个月前我还来过的。”
这时从街那边又过来一个扛枪的人,他看了看老洪,仿佛认识似的,很和蔼的说:
“你来找区长么?他在家,我领你去!”
“不用,我知道。”老洪说着就大步走进老周的门里。等老洪进去后,扛枪人低低的对放哨的人说:“你不认识他么?那天夜里他来送枪的。”
“他就是在鬼子火车上搞枪的人吗?”放哨人瞪着眼睛问。“是呀,那天他来时,我见过他。听说他过去和区长,在一块打过游击。”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呀!”放哨人说,“他出来,我得好好看看他!”
老洪一见老周,就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当区长了呀!我被你们的哨兵盘查了一阵,这儿真有些根据地的味道了。”老周弄了些柴火,给老洪烤着,笑着回答:
“因为我在这一带地方关系比较熟,咱们的峄县办事处就确定我在这里当区长,开展这一带的地方工作。现在我已初步把南山沿这一片庄子的抗日民主政权组织起来了。部分的庄子已成立了农民自卫队。刚才村边问你的那个岗哨,就是本庄的农民自卫队员。”
接着,这年轻的区长把老洪拉到一间僻静的屋子里,从腰里掏出一封信,对老洪说:
“山里司令部来信了。上级表扬了你们搞武器的勇敢行动,希望你们再接再励。根据你们现在的情况,上级认为组织起来已有条件,要注意发展基本队员,逐渐扩大。同时也应马上着手职业掩护,作为分散、集中的立脚点,掌握和教育队员,在可能情况下,迅速武装起来!……”
“是的!”老洪连连点头,领会了上级指示的重要性,说,“上级的指示很对,很及时。这样分散的、无组织的活动,是有危险性的。的确应该马上着手职业掩护,可是搞什么职业呢?……”老洪在寻思着。
“就在上次我去找你们的那个地方,搞一个炭厂不很好么?”老周建议说。
“对!”老洪说,“我也正这样想,回去我和王强商量一下。”回到枣庄后,这天晚上,王强从车站上下班回来,在小炭屋子里,老洪向王强传达了上级的指示,他们立刻研究如何来执行。在搞职业掩护这个问题上,老洪已考虑成熟,对王强说:
“我看咱就在你这里开炭厂,集股扩大搞,新发展的队员就当伙计,这个买卖也不大用学,谁都会!”
“对!”王强眨着眼同意说,“是个好办法。这庄有几个炭厂,再添个也不刺眼。我又会烧焦,咱庄烧焦的不少,可是能比上我这把手的,也没有几个。我烧出的焦,不会出孬货色,都是白皑皑的,敲着当当响。一百斤煤,包出七十斤焦……我也真不愿再在洋行里替鬼子推小车子啦,明明肚子气得鼓鼓的,可是面上却得装着笑脸,真把我憋死了。”
听到王强兴奋的谈着烧焦,老洪说:“开炭厂是好主意,可是本钱呢?”
“是呀!本钱呢?”王强的脸也沉下来。遇到决定问题的时候,他就望着老洪的脸孔,要他下决心,只要老洪说一声干,他就决心干下去了。在干的过程里遇到天大的困难,他都能用机智来克服,可是要叫他对急待解决的问题拿主意,那就难了。现在他照例望着老洪沉思的富有毅力的面孔问:“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反正从咱这穷腰包里拿不出本钱来,”老洪肯定的说,“只有搞车。如果多组织几个人,不要搞煤,搞值钱的东西,狠狠的搞它一下,本钱就有了。”
王强点头说:“只有这个办法。”不过,他又接着说下去:“最近敌人对铁路很注意,货车上也加强了警戒,一趟车过去后,紧跟着又开出巡路摩托卡,见人就打枪。上次彭亮不是被打穿了裤裆吗?这样搞,困难是有的。”
“困难?有咱们的王强,还怕没办法么?”老洪哈哈的笑起来了。王强望着老洪眼睛在放着光,知道老洪已经有了办法,下了决心了。于是他说:
“你说怎么搞吧!你说怎么搞,咱就干。”
“现在就得委屈你在车站上,再待一个短时间,多注意来往的货车,遇机会大大的搞它一下,我们的炭厂就有本钱了。搞车的人,我负责组织,一定要选那能干的,搞完车,他就是股东,也就是我们可以发展的队员。你在车站上很熟,在搞车前,你设法把那值班巡路的鬼子拢住,不叫他们紧跟车后边出发,那一切就都成功了。关于车上的鬼子,守车上也不会有几个,我们有枪好对付。如果炭厂开起来了,你回来烧焦就是!”
王强说:“行!就这样干,车站上由我对付,你光管车上好了。”
关于搞职业掩护问题,他们研究到这里,告一段落。接着研究如何发展队员。他俩在脑子电翻腾着那些自小和自己在一起捡焦核、一块扒车的穷工友们,考虑到一个面影,就分析这人是否爱国抗日,是否和穷兄弟一个心眼,他的性情,扒车的技术,最重要的是胆量。当老洪想到一个黑脸上有块紫疤的,经常瞪着眼珠子好跟人吵架,但心地却很善良的彭亮时,毫不犹豫的说:
“彭亮算一个。”
“是个好家伙!”王强赞成说,“我也正想到他,又是个扒车的能手,当年不是他甩帽子引起你的抱西瓜么?他又会开车,这是咱们拉队伍不能少的人才。上次搞机关枪和步枪,刚掷下三捆,就到站了,要是我们能掌握住火车头,让他开得慢些,十五捆不全搞下来了么?说到彭亮,我又想到林忠,林忠也该约一下,鬼子占枣庄前,他是火车上的打旗、挂钩工人,又在车头上烧过火,鬼子来了,几次动员要他上工,他不愿干。林忠这家伙,也不熊,有他们两个,整个火车前前后后的一些机器就都掌握了。你说对吧,老洪?”
“是的,我们既然在铁道线上打鬼子,那么我们主要的任务就是对付敌人的火车。骑马的人不摸马的脾性,是会吃亏的,我们很需要这种人。应该约林忠!”
最后他俩又研究发展小坡和鲁汉。提到鲁汉,老洪说:“他勇敢,但是好喝酒,耍酒疯。”
“这我们好好教育他。”
他俩决定初步先约这四个人,由他俩分头去谈,老洪找彭亮、小坡。王强去找林忠、鲁汉。
彭亮是个黑黑脸膛、身体魁梧的汉子。
在战前,他父亲在陈庄南头靠铁路的一个洼地上烧砖,他们就住在窑边两间矮矮的小草屋子里。因为家离铁路太近了,自小他在睡梦里都听到火车叫,不分昼夜过往的火车震得草屋乱动,可是却挡不住他睡觉。彭亮小时和老洪、王强在一起捡焦核,扒车学的也最快。离他家那个窑西边不远,就是车站东头铁路职工宿舍,到车上值班的司机、烧火、挂钩、打旗的工人上下班时,都在这里休息,彭亮小时常在这里打浑,工人们看他还伶俐,都很喜欢他,他也很殷勤的替工人们烧茶倒水,出去买东西,像个小使唤人一样。他父亲常对他说:“你和他们在一起是好事呀!学点本事,将来托他们为你在铁路上找个事,能当上个工人,全家都托福呀!”父亲又对他说:“铁路上的事很牢靠,简直是铁饭碗,一辈子也打不破的!”
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很能做些重活了。有时他提着饭盒,给司机工人送到车头上,还帮工人们干些杂活。往炉里送煤的铁铲,像小簸箕一样大,他也可以端动,往炉里送炭了。他又会用沾油的棉纱擦机器,提着油壶为机器上油。他学什么都很用心,一学就会,而且做起来,简直和车头上的熟练工人一样。他跟着工人跑车出一趟班,能为大家作一大半事情。吃饭时,工人们约他一块吃。到什么地方要买东西,或是到站上去提水,都是他去。彭亮像车头工人不可少的膀臂一样,有时见不到他,他们就很惦念。
一个老司机工人,开车二十年了,人家都叫他张大车,车开得又快又稳。他开车,旅客不觉察就站住了,在不知不觉中,车就开走了。他开车时,经常是眯着眼睛,沉睡了似的坐在司机位置上,像一块雕刻的石像,可是车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从来不出一点毛病。张大车最喜欢彭亮,他经常把彭亮拉到司机座位跟前站着,手握手的教彭亮开车:“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好司机的!”就这样,彭亮很快就学会开车了。虽然,他已是一个熟练工人,工人们为他的事,向机务处请求过,但是却不能为他在铁路上补上名字,原因是没有钱给那个肥胖的机务段长送礼。在旧社会里没有“门子”和钱,是很难找到事情的。没有办法,每当他从火车上下来,工人们从机车的煤柜里,给他偷偷的装一麻袋炭,扛回去换点钱维持生活。
日本鬼子占了枣庄,铁路一时停顿,虽然不久又通了,可是彭亮却死了干铁路工人这条心。因为他家的砖瓦窑,靠铁路太近,鬼子为了保护铁路安全,怕这里藏游击队,用刺刀逼着从站上抓来的人,把窑和草房拆掉。父亲一辈子吃这个窑啊!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强忍住悲愤向鬼子说理,被鬼子一刺刀穿倒了,血染红了窑边的枯草。这天彭亮不在家,等他回来后,看看窑和矮草房,都被平成了一堆土岗了,亲友已把他父亲和家人都安置在庄里的一座小破屋子里。在一片哭声里,他看到将要断气的父亲,父亲只翻了一下白眼,就死去了。
鬼子修复临枣铁路,正式通车以后,需要铁路工作人员,勒令过去在铁路上的工人上班,不上班就以通游击队判罪。有好多工人就迫上工了,为了生活,只得去。
和彭亮一条街上,有个和他很熟的伪人员,看到彭亮生活很困难就来劝他:
“你会开火车,到铁路上去报个名吧,你不是好久以来都盼着干铁路么?……”
“去你奶奶的。……”彭亮没等他讲完,就红着眼睛把这伪人员轰出门去了。
虽然他自小渴望作个铁路工人,也就是父亲所说的找个打不破的铁饭碗;虽然他听到机车的轧轧声,心都在欢乐的跳动,但是现在他不想干了,因为他不愿去替鬼子作事。怎样生活下去呢?他和自小一块捡焦核的那一班子穷兄弟,偷偷的扒鬼子的火车,从车上弄点炭和粮食来糊口。可是前些时鬼子警觉了,子弹打穿了他的裤裆,这些日子他没有再去扒车,眼看就要饿肚子了。
这一天,彭亮坐在街边的墙角下,低着头晒太阳。父亲的仇,家里的贫困,绞痛着小伙子的心。一个有力、能干,肩上扛上两百斤的麻袋,跑几里路都不会喘粗气的人,现在却像掉在枯井里的牛犊一样,有力无处使。苦闷中突然想起了老洪。这人浑身都是劲,短短的个子,眼睛不大,可特别亮,当它瞪着他的仇人的时候,会使对方胆怯;看到受委屈的穷兄弟的时候,会给你以力量。遇到不平事,牙咬得咯咯响。他勇敢、义气,容易使穷兄弟们在遭到困难的时候想到他。现在彭亮就想到他了。鬼子来时,他参加了据说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几个月前又突然回来了。这次回来,彭亮看着他好像和过去有些不同,他依然勇敢、义气,但是像更沉着,肚里有学问了。前天他还对彭亮说:“兄弟,有困难,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的。”彭亮是个不愿向人告帮的人,只笑着回答,“没有什么。”可是自己已经是一天没吃饭了。彭亮又想到老洪近日常和王强在一块嘀咕,他们中间一定有事商量,是想拉队伍么?可是为什么背着我呢?我一定要跟着他们干。可是反过来一想:家庭呢,母亲和一群弟弟妹妹靠谁养活呢?难道都饿死么?
彭亮抬起头来,从门口望着院子里母亲最喜爱的两只老母鸡,头一伸一缩的在四下觅食,它们很久才在地上啄一下,显然地上找不到任何米粒,人们都几天不见粮食只吃菜梗了,哪里会把米粒落到地上呢?瘦弱的妹妹坐在屋门口的石磨旁,在摘着地瓜叶,用水把草和土块淘掉,揉成黑团蒸着吃,作为午饭。小破屋里传出孩子们的哭声,在向母亲要东西吃。突然一阵咯咯的钉子皮靴声,街上来了群鬼子,端着发亮的刺刀乱叫,喝醉了酒的发红的眼睛在四下巡视。鬼子的皮靴声,吓退了正要走出门的老母鸡,折回向院子里跑去了,吓住了屋里叫饿的孩子的哭声。一个喝醉的鬼子,看到跑进院里的鸡,就晃着身子端着枪追进去。鸡噗噗的飞上墙了,母亲急着跑出来说:“天老爷,我只有两只鸡了!”“砰”的一声,一只白鸡随着枪声从墙上掉下来了。鬼子去提鸡,看到被枪声吓倒在磨道里的妹妹,鬼子发狂地嚎叫着:“花姑娘的!”彭亮红涨的脸上青筋在跳着,他紧握着拳头,站起来要向鬼子冲去,突然被身后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彭亮回头一看,见是老洪。“先不要动!”他把彭亮拉到一个拐角处,从短墙上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切。老洪发亮的眼睛盯住院子,另一只手插在腰里。
母亲木鸡似的呆在那里,鬼子看着妹妹正要弯下腰去,一声哨子响,鬼子提着死鸡跑出来了。老洪看看集合起来的一队鬼子出街以后,就把彭亮拉到炭屋子里坐下。
“我不抓住你,你空手冲上去,不白送死么?”老洪瞪着彭亮说。他顺手递给彭亮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
彭亮握紧了拳头,纸烟被揉碎了,他气愤的捶了一下桌子:
“我难道眼看着我妹妹被糟蹋么?我是个人呀!”
“难道我忍心看么?”说到这里,老洪把上衣襟一掀,“你看这是什么?”
彭亮看到一支黑亮的驳壳枪别在那里。老洪眼里冒着火,斩钉截铁的说:
“只要他敢动你妹妹一手指头,我就打碎他的脑袋。撤到拐角,是为了打完便于走呀!”接着老洪惋惜的说,“是哨音救了他的狗命。他们要集合了,你再放枪,就显得咱太笨了。因为他们一队鬼子听了枪响,包围过来,咱们不易脱身,反正他没动咱的人,就饶他这次算了。”
彭亮的眼睛里冒着感激的泪水,紧握着老洪的手:
“老洪,我看到你的枪了,你也给我一支吧!我跟着你干。”“好,我们接受你的请求。我们最近要在这铁路线上拉起一支武装队伍,和鬼子战斗。”
“干!我心里像火烧似的,总算盼到了我报仇的日子啦。”彭亮说到这里,突然想到母亲。自父亲死后,他更爱受尽苦难的母亲了,现在他仿佛听到破屋里一群孩子要吃的哭声。
“家里是困难的!可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家了!”彭亮咽了一口唾沫,显然他下了决心。他对老洪说:“老洪,前些天,你问我,‘兄弟!有困难么?’我对你说‘没有’,实际上我家已吃了几天地瓜叶了。我没有好意思告诉你……”
“眼下我们还不拉出去,最近我们要开个炭厂,也算你一份股东,买卖一做起来,家里就都有吃的了!”
“开炭厂么?本钱呢?我哪有钱入股呀?”
“会有的!”老洪满怀信心的说,接着他把和王强计划搞的事情告诉彭亮,最后说:“这不就有本钱了么?”
彭亮听了一阵阵的高兴,连声说:“这太好了,这太好了。”他积压在胸中的愁苦,一扫而光。老洪停了一会,两只发亮的眼睛严肃的盯住彭亮:
“你真有决心么?”
“有!”彭亮坚决的回答。
“不怕牺牲么?”
“不怕!”
“好!”老洪的声音转得温和些说,“我现在代表铁道游击队吸收你作为队员。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有人民支持,能克服任何困难,战胜敌人……”
彭亮临走时,老洪笑着对他说:“现在我们是同志了,有困难要说出来呀;明天我从王强家弄点粮食,派人送到你家里。炭厂一开门,就不困难了。”
在紧紧的握手中,彭亮第一次感到“同志”的亲切。有“同志”在一块战斗,他不再感到孤独了,身上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他们约定了会面联系的办法,彭亮才回去。
第二天,小坡背了一口袋粮食,流着汗送到彭亮的家里。彭亮的母亲看到这竖在屋当门的粮食,抚着口袋,喜的说不出话来。她望着彭亮的脸说:“是你借的么?”
彭亮笑着说:“这是老洪哥送给咱吃的。”
“啊!”母亲的脸上,出现了好久不见的笑容。“你老洪哥是个好人呀!”
小坡把彭亮拉到一边,握着他的手,低低的说:“咱们现在是同志了。”彭亮紧紧的回握了一下回答:“对,我们是同志了。”
母亲叫妹妹把粮食倒进缸里,小坡看了她一眼,便对彭亮说:“临来时,洪哥叫我告诉你,说昨天鬼子看到了妹妹,也许还要来找麻烦的,叫她到别处躲几天才好。”
他接着很正经的说:“咱都是自己人,还用得着到别家去么?到我家去吧!我也只有一个母亲和妹妹,我今晚就搬到炭屋子里,和洪哥一起住了。你看怎样?大娘!”
“唉!你看你洪哥操心的多周到呀!”母亲很感动地说:“也对呀!梅妮!得去躲几天,到你小坡哥家去也好,都不是外人。”
当晚,小坡搬到炭屋子里,梅妮就到小坡家去了。
这天,王强领着小车队,在洋行门口运货。洋行正在从四乡收买粮食,运货厂的粮食堆积得像一座小山。当王强运了一阵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看到粮食堆那边一片嘈杂声,他急忙赶过去一看,站岗的鬼子正揪住一个清瘦的二十多岁的中国人,鬼子一边骂着“叭格”,一边要用刺刀穿他,一刺刀穿过去,那中国青年一闪,把裤子刺了一个大窟窿。王强认出来那被刺的人正是林忠,原来刚才鬼子丢了两包粮食,林忠从这经过,鬼子认为是他偷的。
王强赶上去,拦住鬼子。因为他在车站上来往很熟,这个鬼子他也认得,便掏出一包大金华香烟递给鬼子,笑着对鬼子说:
“太君的不要生气,”他指着林忠说,“他的,好好的!我的朋友大大的!”
鬼子这才息了怒,瞪了林忠两眼走去了。
这时鲁汉也赶来了,他和林忠很要好,看看林忠惨白的脸色,不知出什么事,便叫道:“他奶奶,谁惹咱哥们生气啦!”他一动气就骂街,如果喝了两杯,他会拍着紫色的胸膛大声叫骂。
王强把小车交代给别人照管,便拉着林忠和鲁汉到附近一个饭馆子来了。王强和这家馆子很熟,他们被让到一个僻静的小屋里坐下。叫了几个菜,打了一斤酒,三个人喝起来。林忠瘦黄的脸上,还没恢复平静,他平时是个喜爱安静的人,现在却滔滔不绝的对王强说:
“我自小生在铁道上,父亲一辈子,我也好多年,在车站上、火车上作事,车站上谁不认得我!现在我却不能在铁道边走走了,这地方算没咱姓林的吃的了。”他气得胸脯还在起伏着。
“和鬼子你还有讲得清的理么?”王强说。
听说是和鬼子闹事,鲁汉狠狠的喝了一杯,摔得盅子丁当响,他骂道:“奶奶的!在这个年头,好人算没有活路了。前天我到北乡去看我姐姐,走到路上碰上国民党的游击队,他们盘查我,说我从枣庄出来是汉奸,我说谁是汉奸,就揍死他!你有劲和鬼子使呀,鬼子来了你们就跑,现在抓住穷人寻开心。他说我嘴硬,便把我绑起来吊了一夜,还是我姐托人花了二十元钱才放出来。”
当谈到扒车也不好搞时,林忠和鲁汉都望着王强的脸说:“你常和老洪在一块,你得叫他给咱这穷兄弟出个主意呀!”“是的,老洪和我最近也在盘算着怎样斗鬼子,怎样活下去。”王强低沉的说,“咱们这样各顾各的搞,日久终会吃亏的,偷鬼子和杀鬼子差不多,他捉住你,就别想活。鬼子对中国人,还不是杀一个少一个。穷兄弟能在一起抱得紧紧的才行,有个穷兄弟吃了亏,大家都来帮呀!现在车又搞不成了,大家四散零吊着,也会惹起鬼子的疑心的。我们也该全伙搞一个职业,必要时,咱也准备点家伙,不行,咱就裂,裂倒一个够本,裂倒两个,赚一个。没事,咱还吃这两条线,有事,咱就合伙干。要紧的是咱穷兄弟心眼得抱齐。”
“对!”鲁汉沉不住气了,叫道。“你都说到我心眼里了,真得这么办呀!林哥你说呢?”
“对,应该这样!”林忠冷静的点头说。
“那么,你就叫老洪领着咱们干吧;自小在一块,谁还不知道谁的心眼!”
到这时候,王强郑重的看了看林忠、鲁汉的脸色和眼睛,然后说:
“你俩真愿齐心合伙干么?”
“谁不齐心,没好死!”鲁汉喷着唾沫星子,赌了咒。“相信我们吧!不会有含糊的!”
“好,咱们干一杯齐心酒!”王强举起了怀,三人一齐饮了一杯。他接着说:
“今晚找老洪去。”
晚上,在炭屋子里小油灯下,老洪谈了谈计划。林忠和鲁汉入了伙。
洋行门前,堆得像小山样的粮食,装了一整列车。天黑以后,鬼子要把这从四乡征收来的麦子运出去。王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领着脚行工人们坐下来休息。当他把大部分人都打发回家吃饭后,就叫一个率领推小车的小头目留下,告诉他天黑后,把小车的车轴用肥皂打好准备着,这个小头目欣然地笑着回答:
“一定准备好就是!”
说擦肥皂,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事,因为过去老洪、王强他们扒车扒的多了,都是要他们来推。为了怕在黑夜里车轴有响声,在车轴上抹上些肥皂,就没啥动静了。他们所以高兴去的,是因为平时洋行里推两包一角钱,抹肥皂推时一包就给两角钱。
王强安排好,并约定了地点以后,便一直到站上去了。他去找打旗的工人老张,他俩是常在一起喝酒的老朋友,王强一把把他拉到旁边,老张说:“老弟,不行呀!回头咱再喝吧,站上还有一趟车是我值班,这趟车开出去我才有工夫呀。”他认为王强要拖他去喝酒。王强说:
“行!就等那时再喝。不过老张哥,这次我请客,可是得请另外人来陪你了,我没工夫。”
“不行!不行!只有咱兄弟们在一块喝,我心里才痛快,我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在一块喝酒!”老张是矮小的上了年纪的老工人,他摇着他紫红的脑袋。
“这个人你是认识的,不过不太对脾气就是了。可是老张哥,这个忙你可得帮帮呀!”
“你说谁吧!”
“小林小队长。”
“呸!和鬼子一块喝酒?!你不是拿我开玩笑?”老张把袖子一甩,要走,“我虽然好喝酒吧,可是和鬼子对盅,我可还没那个闲心呢!我干工,是被逼的,为了生活没办法,要有一点办法,谁愿意在鬼子下边干事,是婊子养的!……”王强笑着把老张拉住说:“老张哥,我知道你的心,我也不是叫你真心和鬼子喝酒,主要是当这趟车开过后,你能把小林哄到酒馆里应付两个钟头,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老洪你不信服么?这事是他叫我来托你的,昨天他还对我说:‘你找好心的老张,他会帮助我们的……’”
“是老洪这样说的么?”提到老洪,老张的态度缓和下来了。他是最信服老洪的。过去老张受工头的气时,老洪曾为他出过气,只要是老洪说的话,他都听的,因为他知道老洪和穷工人是一个心眼。
“是老洪叫我来的!”王强认真的说。
“你们想搞车么?”老张低低地问。
王强说:“是呀!我们想扒两袋粮食吃呀,这些日子困难极了。你只要哄着小林,使他不随车后出发沿路巡逻,就行了。这次你是假喝,改天老洪和你到一块,咱们兄弟们再真心的喝一气。”
“好吧!”老张点头说。
王强见他答应了,交给他十块钱,八块钱就能办一桌好酒席,另外买些纸烟和零食。临走,王强握着老张的手说:“这事过后,我们得好好谢谢你!”
老张笑着说:“只要我和老洪在一块喝两杯谈谈,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从山里回来后,我是多么想见见他呀,他真是个好汉子!”
王强告别了老张就回炭厂找老洪去了。
晚九点钟的客车过去以后,粮食车就开出了。阴暗的天空,随着一阵呼呼的西北风,飘落下大块块的雪片。打旗工人老张送走了这列车,提着红绿灯,回到下处,从篮里取出一瓶兰陵美酒,挟着一包点心和上等纸烟,就匆匆的出去了。在站台的灯光下,他正好碰上身材短粗的小林小队长。小林正准备到警备队去命令值班的鬼子扛机枪,准备摩托卡要出发巡路。老张一见到他,就迎上去,亲热的打着哈哈。“啊呀!太君!”他从怀里掏出酒瓶一晃,说,“我正想请你去痛喝一顿美酒……”
“不的!”小林摆了摆手,他在车站上常碰到老张的。他说,“我的巡路的公事的有。”
“你得赏我这老脸呀!太君,天冷大大的!”老张指着在寒风里飞舞的大雪说,“喝一点暖和,喝完酒再去,走吧!”“那边土八路的有?”小林看了看天,对出发也有点犹豫。“没有的!土八路的没有的!走!”老张说着就把他拖到车站下沿的一个酒馆子里来了。
小林小队长,平时是巡逻作警备的,不是捕人、就是打枪,所以在他眼睛下的中国人,应该是躲闪、逃避和发抖,他很少看到中国人的笑脸,因此,他认为中国老百姓不领会日本的中日亲善,更恨中国人。现在张老头在他面前是另外一种景象,他仿佛感到皇军东亚共荣圈在放光彩了。当他坐在摆满酒菜的桌子前,竟狂笑着,拍着老张的肩说:
“你的大大的好!”
“好好的,太君喝一杯。”
就在这时候,粮食车已开到枣庄正西,突然有几条黑影窜上车去。在这风雪交加的黑夜里,火车上的粮食包,纷纷向下抛着。彭亮在火车上,一边掀着,一边踏着脚下的粮食包向列车前边跑着。他翻上了车头后边的煤柜,爬到司机的地方,在车头上的小电灯下边,他看到了像一尊石像样沉静的张大车,他就是那个曾教会他开车的老司机。他叫着:“开慢些,开慢!”
张大车转回头来,看见彭亮说:“你干什么呀?”
彭亮急急的说:“弄几包粮食,开慢些!”说完又翻过到粮食车上去了。张大车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把车的速度渐渐放慢了。
老洪端着枪,趴在靠近守车那辆粮食车上,隐蔽在一个粮食包后边,像一个机警的岗哨一样,观察着守车的动静。守车的玻璃窗,在风雪中只露着昏昏的灯光,只要有人头露出来。老洪就要开枪打过去,可是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四下只是漆黑的夜,飞驰的车身在颤抖着,夜风在呼呼的吹,车轮和铁轨摩擦发出轧轧声。大概守车里的鬼子,惧怕车外的风寒,都守在火炉旁取暖了。
老洪身后的粮食包还在纷纷向下抛着。一直到王沟站外,火车加快了速度,他才跃了下来。
在老洪回来时,看到沿路都是粮食包。王强领来了小车队,彭亮、小坡、林忠、鲁汉,还有王强的一个本家哥王友都来了。王友是昨天才应约参加的。他们都帮着推小车的工友,把粮食包装上小车。几十辆重载的小车,被王强领着绕道推到附近的小庄边,他们把粮食藏在破窑洞里,藏到被鬼子烧坏的黑屋框里,再用草盖上。又推了两趟,才把铁道边的粮食包推完。
当他们回去时,雪还在纷纷的下着,一直下了一夜。他们在铁道旁运粮食包的痕迹,和掩盖粮食包的草上,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被了。
第二天,彭亮、小坡、林忠、鲁汉分头到四乡,雇人把粮食推到齐村集上卖了,一共卖到四百元钱,回来交给老洪。老洪和王强再分头去办营业登记,并到煤矿公司的煤务处去缴款定煤。
小坡弄石灰,把炭厂栅栏门两旁的土墙,粉刷了一下。彭亮他们去购置筐、秤、铁铲之类的用具。
王强到洋行去请了长假,总算离开了可诅咒的洋行。炭厂在积极筹备着。由于他们和各家炭厂同业很熟,就去请炭厂里的先生写对联,在粉墙上题字号。有些炭厂来送礼,照例得筹划几桌菜。择吉开张,是大喜,又买了一串鞭炮。
炭厂开张的那天,栅栏门两旁粉白的墙上已题上斗大的黑字:
“义合炭厂”
门旁贴上鲜红的喜对联,上下两联是:
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
一阵辟辟拍拍的鞭炮声过后,老洪、王强迎着来祝贺的同业,让到炭屋的酒桌上,接着是酒令三五的喝起来了。小坡忙里忙外的端着酒菜,彭亮他们在忙着由煤务处运煤。炭厂里的煤炭堆像小山一样高,四周围已开辟了几个大的焦池,在喷着滚滚的白雾,夜里能看到通气孔的火舌,窜出尺多高。
[book_title]第四章 来了管帐先生
炭厂开张不久,栅栏门外,经常停满了从四乡来买炭的小车。厂里整天是人声嘈杂,烟雾腾腾的。彭亮掌着过煤大秤,林忠、鲁汉上煤抬筐,小坡筛炭渣,王强操着他的拿手老行,在烧着几个焦池。老洪拿着香烟,在让着常来买煤的老主顾,像一般炭厂的掌柜一样,请大伙到屋里:
“吸烟吧,喝茶呀!”
显然,炭厂的生意是很兴隆的。每当晚上,他们洗过脸,吃着咸鱼燉豆腐和麦子煎饼,脸上都露出欢喜的神情,穷困暂时离他们远些了。过去和他们同一命运的人们也来要求参加了。
一天晚上,老洪叫小坡把栅栏门关好,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在豆油灯下,他低低的,但却很有力的说:
“兄弟们,不,同志们!以后当我们在一起开会时,我们就要以‘同志’相称了。”
“是呀!”小坡高兴的说,“半月前我就偷偷叫彭亮同志了!这是个多么亲热的称呼呀!”
“是的,应该称同志,这称呼够味!”
“静一下,听老洪讲下去!”王强知道这是开会,截住了大家,小屋里又静下来。
“同志们!我们的炭厂最近的生意很不错,这样做下去,我们会赚很多钱的。……”
“是呀!天一亮,小车就拥上门呀!……”
“我抬了一天炭筐,汗都来不及擦,”这是鲁汉粗哑的声音。
接着老洪把含笑的眼睛,变得严肃些,对大家说:
“可是,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咱们这买卖是什么人开的,是怎样开起来的。要是忘记这一点,像一般商人那样糊里糊涂过日子,那我们就会在高兴当中脑袋搬家。”
随着他最后的语音,人们脸上都换上了严肃的表情,眼睛都望着老洪坚毅的面孔,炭店里霎时变得非常沉静。虽然大家都不响,但是从人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好像大家都在表示:“老洪,你说吧!我们听着。”
“同志们,我们不是商人!”老洪坚定的说。”我们从来也没打算坐在柜台上去赚别人的钱。我们从小都是在炭渣里长大,捡炭核,下窑挖炭,扒火车,哪一天不是和把头、炭警、坏蛋翻筋斗,挨饿受气的过穷苦日子!现在鬼子又来了,过去抓着咱头皮的有钱人跑了,有的趴在东洋皮靴上叩头当了汉奸。压在我们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和穷困斗争,还得和鬼子干。看看日本鬼子在咱枣庄怎样杀人,把我们的煤和粮食,一列车一列车的抢走,多么痛心呀!只有我们穷苦的工人,才知道祖国财富的可爱,也只有咱们工人,受尽了困苦,才真正懂得仇恨。”老洪的眼睛在发着愤怒的火焰。他继续说:“同志们,难道凶恶的敌人,会让咱们笑着脸皮,平安的每天吃麦子煎饼和咸鱼燉豆腐么?不会的,谁要这样想、谁就错了。……”
“对!”
“对!一点也不假!”
人们都点着头。彭亮想起父亲死在刺刀下,妈妈吃着黑地瓜菜团,他的眼皮发红了。他继续听着老洪讲:
“我们过去靠斗争过日子,今后还得斗争,而且斗争要更坚决勇敢。我们现在开炭厂,做买卖,只是和敌人打马虎就是了,难道咱们还真做买卖人么?大家来参加时,你们都表示过决心。我从山里来,也为了和大家一起组织起一支武装,在这两条线上干一场。共产党教育了我,使我的眼睛亮了,能够站在穷兄弟面前讲了上边那一席话。以后咱们人多了,山里还会派人来的,到那时大家的眼睛都会放亮了,朝着一个光明大道前进。可是现在怎么斗争呢?”
老洪停了一下,望着大家。
“老洪,你说吧!要怎么干,咱就怎么干,谁也不会给穷兄弟丢脸!”彭亮领头说。
“上次我们搞了敌人一部分枪,交给山里。上级奖励了我们两支短枪,加上原来一支,共是三支短枪。现在我们是七个人,以后还要发展,枪是不够的。现在我们不是用炭块和车警搏斗了,我们对付的是全副武装的鬼子,没有枪怎么能行呢?要是每人腰里都能有一支短枪,有事就好应付,不行咱就裂。如果现在不打算到,以后遇事就干瞪眼。说要搞枪,就马上搞。枪从哪里来呢?当然向敌人那里搞。最近我们要想办法搞一下。不过不能白着眼等机会呀!眼前也有个救急办法。咱们的炭厂最近不是很赚钱么?以后还会赚的,遇机会还要搞车弄钱的,钱就是救急办法。我提议这钱的用处有两个:一个是分一半给家属,使家里日子能过得去,多的可在家里存起来,以防万一。另一半买枪,鬼子来时,中央军跑了,从一些逃兵手里,可以买到枪,大家认为怎么样?”“同意!”
“同意!”
“因为这是大家的事,那么咱们表决一下吧!”
七个人的右手一齐举起来,老洪从大家乌黑的、握的紧紧的拳头上,看到了力量。他脸上浮起了笑容,亲切的说:“同志们,放下吧!”第一次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会后,彭亮和小坡、林忠在议论着:
“咱们的老洪,真和往日不一样了呀!过去咱们穷兄弟谁会讲句话呢?穷兄弟到一起,一看脸色就知道是受气了,还是饿着肚子,还用嘴去说么?真是受不住了就骂一声‘奶奶’,握着拳头拼了。就说老洪吧,他过去老是蹲在墙角上,半天不说话,可是你看现在,他讲起话来多有劲呀!每一句都像小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他不仅会讲话了,”小坡也点头说。“他干事也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呀!那次从铁闷子车上搞枪,这个事只有老洪能办到。可是,一搞下来,我和他正收拾着枪,鬼子的小摩托卡嘟嘟的开来了。探照灯直往我们照,老洪把机枪架起来,他要我压子弹,他在瞄准了。当鬼子摩托卡开到跟前了,我趴在那里光等着机关枪响,可是没有响,老洪并没有开枪,如果开枪,我们在暗处,鬼子在明处,还不是一打一个准。可是老洪并没有那样作,事后我问他为啥不打?他对我说,打是能打个痛快的,可是机枪一响,大兵营的鬼子开过来,我们人倒好跑,可是枪呢?三四捆步枪,还有机枪、子弹,我们两个人是背不动的,要是丢了枪,那么,我们忙了这一夜,为了什么呢?就为痛快的打两梭子机关枪么?小兄弟,你再想想。看咱们的老洪想得多周到哩。要是过去的老洪,看到鬼子的摩托卡,机关枪在他手里,早嘟嘟起来了。老洪是和过去不同了。”
“对!”沉静的林忠点头说,“从山里回来后,他是比过去更能干了。”
他们找到老洪,紧握着他的手,嘴里不住称赞着:“老洪,你比过去能干多了!”
“我能干什么呀!”老洪笑着说,“如果有点进步的话,这是党的功劳,党对我教育了呀!我们在党的教育下,大家都会成为能干的人!以后山里有人来,你们就会知道我的话是对的了。”
“山里几时有人来呀?”小坡着急的问。
“会来,只要我们组织好,马上就会来的。”
“党!”这个字眼在他们脑子里转着,他们急切的盼望着山里有人来。
为了更快的武装起来,老洪和王强在夜里又搞了几次车。不过扒车更困难了,鬼子对铁路的控制,一天天加紧了。在铁路两侧,每隔几里路修一个碉堡,里边住着鬼子和伪军。在碉堡之间,指定铁路两侧各村的伪自卫队站岗,他们在铁道边的土坎上挖一个洞,铺上草为鬼子看路。鬼子要他们在洞口扎上一人高的草把,遇有情况,就用火柴点着,鬼子看见火光,就坐着摩托卡、铁甲车出来。
老洪和王强他们经常到铁路两侧的土洞里,去看这些被逼迫来看路的人。他们在钱路线上常和这些人碰面,都是熟人。这些庄稼人,成夜的蹲在地洞里烤火取暖,来避洞外的风寒,等到他们看到铁道上照着白光,才抱着膀子出来,扛着红缨枪,站在草把信号的旁边,向鬼子显示他们很尽职责。他们对老洪说:“我们不会坏你的事的。”
可是有好多次当他们一跳下车,在搬运东西时,就被碉堡上和巡路摩托卡上边的鬼子发现,在一阵激烈的射击声中,他们不得不丢下东西匆匆跑掉。
敌人常出发到山里扫荡,为了后方的安全,对枣庄街内也加强了控制,夜里经常查户口、捕人。白天把捕来的中国人,戴上只留着两个眼睛的黑色面罩,装在汽车上,每逢有这样的汽车过街时,人们都躲藏着。有时一队鬼子正走在一条热闹的街上,突然一声哨音,鬼子四下散开,端着刺刀嗷嗷乱叫,像冲锋一样在街上乱窜着。这时,走在街上的人谁若沉不住气,惊慌的跑了,就认为不是良民而被抓走。鬼子就用这样鬼办法,抓了不少中国人送到宪兵队,有的被刺刀刺死,侥幸放出来的,也被狼狗咬得遍身稀烂。
没有正当职业的穷人,也被注意了,一些过去和老洪一块吃过两条线的穷兄弟,有的也被捕了。
在一个晚上,王强以很沉痛的声调告诉老洪说:
“李九被鬼子杀了。”
“怎么?”老洪睁大了眼睛问。
“李九叫鬼子杀了,死的很惨!”
这李九是老洪和王强要约的队员,过去他们都在一起扒车、捡煤核。鬼子来后,他也出去参加过游击队,可是他参加的不是共产党领导的,而是顽固派的游击队。这些队伍不打鬼子,光糟蹋老百姓,他待不下去,就带了一棵短枪,跑回了枣庄。他勇敢、能干,枪打得准。在一天夜里他偷偷摸进鬼子的兵营,打死了七个鬼子。他虽勇敢但有一个毛病,就是光靠他的枪法,不相信别人。老洪和王强曾经把他请到炭屋里,一块喝着酒,劝他参加炭厂,一块打鬼子。他却不干。他说:
“做买卖有啥意思呢,有这棵枪,吃遍天下。”
听到这话,老洪知道李九已走到另一条路上了。凭着他这蛮干法,他的枪能打鬼子,也可能做出坏事。不过老洪很爱他的能干勇敢,便以穷兄弟同心合力,团结抗战的道理说服他,可是李九总是摇着头说:
“打鬼子我不熊,可是要我入伙,我不干。自己光杆干多痛快,人多了也嫌累赘呀。为了打鬼子,你们要我帮助,我不帮忙不够朋友,可是要我参加干,对不起!”
老洪和王强没能把他劝过来。老洪知道他的脾气,他只相信自己的勇敢和枪法,不相信群众力量。他所说的“嫌累赘”,实际上是怕别人坏了他的事情,平时他的行动从来不叫别人知道,老洪又和他谈了两次,看看没有效果,就暂时没再约他。不过老洪每想起来总感到是个心事。现在听王强说他死了,不觉吃了一惊。他问:
“他是怎样叫杀了的!”
“是这样:他从来都是晚上活动,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夜里经常在公司东门外一个相好的寡妇那里落脚。这一点人家早知道了。朋友劝他,他老不听。这天晚上,他喝了酒打了鬼子一个门岗,就住到那个孤零零的小屋里。一个特务叫魏秃子的,向宪兵队去告密。天刚亮时,五十多个鬼子包围了那个屋子,李九平时认为自己枪法好,身轻如燕,可是这里偏偏四下不靠人家,没地方隐蔽,逃不出去。鬼子冲进去,虽然被他打倒了两个,可是他自己也被刺刀穿倒了。他死了鬼子还不解恨,又把他刀砍八段,抬着游街,现在街上还高挂着他的头颅。”
听王强谈后,老洪叹惜着说:“他是能干的,可是不相信大家的力量,落了一个个人蛮干的悲惨下场。”然后,又严肃地对王强说:
“同志,我们要记住这个教训,我们一定要有组织有领导的干。要加强教育,提高队员的政治觉悟。要相信集体和依靠群众。用在山里党经常教育我们的话来说:李九是犯了个人英雄主义。
根据这一事实,老洪专门和队员们作了一次较长的谈话。由于敌人对无固定职业的人的注意和逮捕,使有些过去一道下窑扒车的穷兄弟也来炭厂,要求参加。一个叫赵六的中年人,和一个结实的年轻人小山来找老洪。
“老洪,你现在当大掌柜了,买卖怪发财呀,你没有忘掉咱在一块下过窑的穷兄弟吧!”
“有什么困难么?”老洪以为他们是来借钱,就去掏腰包。在穷朋友面前他是慷慨的,哪怕腰包里只剩一顿饭的钱了,他也会全部拿出。
“我们不是来借钱,你炭厂不再使唤人了么?俺俩想到你这里帮个忙。……”赵六说。
老洪很知道他,他是个平时不紧不慢、满脸笑容、善于忍耐的人,可是遇有啥事使他忍无可忍,他红红的脸色变白的时候,他也是个什么都不怕,要怎么干就怎么干的人。前些时王强去约他时,他还有些犹豫。最近敌人常搜捕无职业的人,他才下了决心。鬼子一杀李九,他的脸发白了,因为他和李九很好,就约着小山来找老洪了。平时老洪吸收队员时,照例要问:“你有胆量么?”因为他明白赵六一旦下定决心后,他是拼命的,这就不用问了。可是一想起李九的事件,他在吸收队员时又多加了一个问话,就是:
“我们这炭厂可是有管教的呀,行么?”
“这还用问么?我也没把你当成外人,才来找你。”赵六像生气似的回答。就这样,炭厂里又多了赵六和小山。
不久炭厂又买了两支短枪,连原来的三支,洪、王、彭、林、鲁,各一支,人数已经发展到十二个人了。老洪到小屯去找老周,向山里汇报了情况,并请求山里派一个党的工作人员来,从政治上培育这支小部队的成长。
一个晴朗的上午,炭厂里的生意忙得很,一批批买到炭的庄稼人,推着沉重的小车或挑着筐篓,还没走散,栅栏门又有一批挑担推空车的买炭人拥进来。人声嚷嚷,煤灰在阳光里飞扬。
小坡和小山在筛炭渣,累得满头大汗,汗水从他们乌黑的脸上冲下一道道的黑水。彭亮在扶秤,一刻也停不下来,脸上的紫疤在发亮了,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在喊着:
“一百五十斤……”
“二百斤……”
在彭亮的喊声里,一个买炭的小伙子,背着筐篓走进小炭屋里,这时老洪正坐在那里喝茶。青年人看到屋里没有外人,把嘴凑到老洪的耳朵上叽咕了几句,就又出去买煤了。老洪本来坐在那里沉思什么,现在突然雄赳赳的走出炭屋,别人看到他发亮的眼睛眯缝着,惯于紧绷着的嘴唇,咧成向上翘着的月牙形。他是被一种巨大的高兴所鼓舞着。他向煤堆周围的人群瞅了一阵,看到王强正指挥着赵六,往一个已经烧熟的焦池上泼水,焦池上白烟滚滚。刘洪喊:
“老王!来一下!”
王强过来,老洪吩咐他:“我到齐村集上有事,你在这里照顾着柜房!”
“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你记着叫人去割几斤肉,多打点酒,晚饭准备得好一点……”
“有什么事么?”因为最近老洪宣布要大家少喝酒,怕耽误事,出毛病。现在他又叫打酒,王强奇怪的眨着小眼问老洪。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保证你会高兴得小眼喝得通红。”老洪走后,王强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叫人去办酒菜,鲁汉高兴的对大家说:
“今天买卖不错呀!看样咱们老洪要犒劳犒劳大家了,几天没喝酒,我真憋坏了。”
“酒还是不能多喝呀!”小坡说。
“今天喝酒,一定有事。老洪平常不主张喝酒,他说一句算一句,从不改口的。可是今天又亲自安排人去打酒,准有事。”王强揣摸着。
“有事,就一定是喜事,咱就得痛快的喝一气。”鲁汉一提到酒他就有劲了。
老洪离开陈庄,到齐村去。齐村是枣庄西边八里路的一个大镇子,今天逢大集,四乡的庄稼人都到这里赶集,现在快到年跟前了,今天的集一定很热闹。可是他的脑子却没有在这集上打圈子,而是在想山里自己的队伍。熟悉的人影在他脑子里翻腾着。心里的喜欢使他的嘴老合不上,在不住盘算着:“是谁呢?”步子一阵阵的加快,不觉就到齐村了。老洪走进集上的一个小杂货店里,有位瘦瘦的但却很温和的老大娘,向他亲热的打着招呼,老洪坐下来喝茶。这老人是小屯老周的姑母,枣庄鬼子加紧统治以后,他们就常约会在这里联系。老洪看着街上来往赶集的人群,里面有时也间杂几个伪军。他知道这齐村驻的敌人大部分是伪军,只有一小队鬼子住在村东部的一所大宅院的碉堡上,平时不常出来。
不一会,从来往的人群里闪出两条人影,向小店走来。一个清亮的嗓音:“掌柜的,脚带子怎么买呀?”老周装着买货人走进门来,他宽大的肩上还搭着钱褡子。
“老主顾了,进来看看货吧,价钱还不好说么?”
老洪望着老周身后那个人,但老周的肩膀正挡住后边人的面孔,老洪只看到这人戴一顶带耳的破毡帽,穿一件非常不合身的臃肿的大棉袍,腰里扎了一条碎成条条的腰带,操着手,像一个老人一样随着老周走进来。
老大娘掀开一个冬天用的厚门帘,把他们让到暗暗的里间屋去了。在一阵紧紧的握手中,老洪才清楚的看到这人不是老人,而是青年,一双微向上挑的细长眼睛,在亲热的望着他,微黄的脸上浮着一种富有毅力的表情,这是老洪过去在山里部队上,常看到的政治工作人员脸上所惯有的那种表情,亲热而严肃。这张面孔,对老洪很熟悉,但是他记不起对方的名字。
“好吧?……”对方向老洪问好。
“好,好,山里咱们的人都好吧。”
“都好!”
“老洪,”老周指着细长眼睛的客人对刘洪说:“认识么?”“认识!认识!”老洪肯定的笑着回答,“自己的同志这哪能不认识呢!在山里时常见面。”虽然他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但是已经认出这是自己的同志。
“是的,这是李正同志,”老周说,“在山里咱们是三营,那时李正同志是二营的副教导员。”
听到李正这个名字,老洪也记起来了,脑子里马上映出了一个年轻的教导员,在队前作战斗动员时的严肃而热情的形象。他记得李正同志在行军休息时,常喜欢拿一根小短烟袋吸烟。想到这里,他忙从腰里掏出大金华的烟卷,递给李正和老周,划着火柴为他们点着,自己也抽了一支。
“这里不兴用小烟袋了,吸纸烟了。”
“是的,在山里游击队里最盛行小烟袋,买一根竹烟管,可以截三根,行军打仗携带方便。”李正说,“可是我这次来,没有带它,因为只有游击队才有那种东西,到这里就有些不合适了。”
一阵久别乍见面的亲热过后,老周把笑容收敛了,声调变得严肃起来,低低地说:
“山里现在派李正同志到这里来,司令部已正式命名你们为‘鲁南军区铁道游击队’。李正同志随身带来了司令部的命令,任命刘洪同志为铁道游击队的大队长,李正同志为政治委员,王强为副大队长。游击队的任务是配合山里抗日根据地的军事斗争,掌握与破坏敌人交通,从内部打击敌人。配合山里粉碎敌人的经济封锁,夺取敌人的物资,援助主力部队。展开政治攻势,瓦解敌伪,搜集敌人内部及交通线上的军事和政治情报。李正同志到达后,迅速加强政治组织训练,马上在敌人铁路线上,展开武装活动。”老周谈到这里,老洪站起来,兴奋的又握住李正的手,说道:
“你到这里来,我们斗争的信心就更加强了。”
“好!上级既然派我到这里来,咱们就共同努力,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炭厂的情况怎样?”李正问。老洪把队员发展的情况和炭厂成立前后活动的情况谈了一下。李正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
“关于党的关系,过去老洪是和我联系,”老周对李正说,“现在你的关系转来了,你、老洪和王强三个人正好成立个党支部。”说到这里,他又转脸对老洪说,“政委是支部书记了。”“对!”老洪说。
“根据我们这里的情况,”李正说,“最近还得一个时间进行些组织训练工作,才能开始行动。‘政委’、‘大队长’还只是以后拉出来公开战斗时的称呼。目前在炭厂隐蔽时期,我看对内对外还是改个称呼好些,你们看怎样。”
“炭厂里正缺一个管帐先生,政委对外就叫管帐先生吧!李正同志又会写会算,前些时我对外谈过准备请个管帐先生哩!”老洪说。老周和李正都点头,认为很好。老周笑着说:“晚上结帐,也正是进行教育的好时候!”谈到这里,店里的老大娘,忽然掀开门帘,探头进来说:“街上敌人在清查户口了!”
“这里不能久待!”老洪说,“就这样吧,李正跟我一道去陈庄炭厂,老周你回去吧!”
老周已为李正准备好一张良民证,老洪和李正出了店门往东门走去,给站岗的伪军检验了良民证,两人就一直向陈庄走去了。
他俩到陈庄炭厂时,天已灰苍苍了,炭屋里已经点上灯,昏黄的灯光照着厂里乌黑的炭堆。这里炭堆旁边人们正在收拾着工具,大家看到老洪回来了,都慢慢的围上来。当老洪把李正让到屋里椅子上坐下后,一些人的眼睛不约而同的都望着这个穿破棉袍的陌生年轻人。小坡看到老洪很愉快,对客人又很尊敬,就很机灵的递上烟,擦着了火柴。
“吸烟吧。……”
屋里准备好了的酒,燉好的肉菜,放在窗台上。小屋里弥漫着酒味和肉香。鲁汉在小屋门外拉着林忠偷偷的说:“老洪从哪里请来个放羊的呀?”从李正的服装上看,他真像山上的放羊人。李正这次从山里出来,脱下军装,换上的确实是向一个放羊老人借的一套衣服。在穷僻的山村里,只能借到这样的衣服,到这矿山的枣庄,就显得有些刺眼。“别从衣裳上看人呀!”林忠看看屋里,老洪正把李正让到正座上,低低地说,“看咱老洪还很尊敬他呢!”
王强和彭亮最后进到屋里来,当王强一眼看到李正,不由得一楞,脸上马上现出惊异和欢乐的表情,一切都明白了,他匆匆的跑上去,拉住李正的手叫道:
“你刚来么?你好呀。……”
“你也好呀!王强……”李正恳切的回答着,在王强名字下边加上非常亲热的“同志”两个字,声音低得只有他两人才听见。
桌上摆上了酒菜,大家都进来坐下了,老洪站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站起来静静的望着刘洪,听他说:
“这位是山里的李先生,到我们炭厂来了,我们今后要常在一块了,他给我们管着帐,我们炭厂要比过去搞得更好了。现在是吃饭,要说的话饭后再细谈,我觉得我们应该痛快的喝一气!……”
听到从“山里来”,许多人心里都明白了,都被一种欢乐和兴奋所占据了。当老洪一说到痛快的喝一气的时候,大伙都一致站起来,向李正举起了盛酒的茶杯。
李正站起来,望着四下向着他的乌黑的工人面孔,那一双双严肃而热情的眼睛,以及四下向他伸过来的酒杯,他低沉而有力的说:
“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们的心早就在连在一起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中间的一个,我们将永远在一起,一块生活,一块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大伙一起干一杯吧!”大家都一饮而尽。
在喝酒的过程里,彭亮和小坡时常用眼睛瞅着李正的一举一动,像李正的一举一动都在吸引着他俩,因为他们想到老洪第一天称“同志”的谈话,曾经讲到山里要派人来,会使大家的眼睛发亮。同时他们又想到老洪说的话,是党教育了他,是党给他以力量。因此他们看到李正的一切都感到不平凡。彭亮由于兴奋,喝得脸红红的,端起了满满一杯酒,走到李正的面前:
“李先生,我敬你这一杯,我们都是老粗,你要好好开导开导我们,使我们的眼睛能看得远。……”
“好,我们碰一杯,我们互相帮助。”
由彭亮开头,大家都先后接着给李正敬酒,小屋里不断的发出欢腾的笑声。晚饭是在一种非常欢快的气氛中进行。猜拳行令声起了,他们在三三五五的吆喊着,鲁汉猜拳有不少花招,在行令前都带着一串酒歌,鲁汉赤红着脸和林忠对战,嗓音是一粗一细在叫着:
“高高山上一条牛,
两支角,一个头,
四个蹄子分八半,
尾巴长在腚后头!”
紧接着酒歌的末梢,粗细的嗓子同时有力的喊出:
“五敬魁首腚后头!……”
“八仙上寿腚后头!”
“八仙寿!”尖嗓子的林忠把手指伸到鲁汉的鼻子上,“这会可拿住你了,喝一杯!”
“喝一杯,就喝一杯,奶奶个熊,不能装孬!”鲁汉说着就干了一杯。
王强越喝脸越白,赵六越喝脸越红,两人叉着腰,把拳头伸得高高的,像斗鸡似的,在猜着拳令:
“一个蛤蟆会浮水,
两个眼睛一张嘴,
…………”
李正笑着看大家行酒令。老洪叫王强对大家说:“酒要少喝。”王强站起来说:
“兄弟们,酒喝够了,快吃饭吧!吃过饭还有事呀!”他卷了一张煎饼,在空中挥着,大家都吃饭了。
冬夜的寒风,吹过车站上的电线,带着悠悠的呼啸,鬼子哨兵在微弱的电灯光下,缩着脖子在来往踱着,四周是冷清的漆黑的夜。一列火车过后,月台上显得非常寂静,只有远远传来煤矿公司里机器的嗡嗡声,不时有呜呜的汽车从远处的街道向大兵营和宪兵队驰去。
月台西北不远处,就是陈庄。在这夜静的小庄上边,有着较别处更浓的烟雾,蒸气似的在夜空流动,焦池的气孔在四处冒着青色的、红色的光柱,像地面上在生长着熊熊的火焰。
就在这沉静的夜里,炭厂的一间宽敞的屋子里挤满了人,豆油灯照着老洪刚毅的脸,他宣布了山里的命令后,人们由兴奋到紧张,压制不住跳动的心,在望着站起来的李政委。“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将是一支战斗队伍,像钢刀一样插在敌人的心脏和血管上,使疯狂的鬼子坐卧不宁,知道中国人民是不可征服的。上级派我到这里来,和大家一起在铁路线上展开斗争,我感到很兴奋。临来时,山里队伍上已传遍你们杀鬼子、夺武器的英勇故事了,这给部队以很大鼓舞。是的,我们工人的斗争力量是惊人的,今后我们要以更大的胜利,来回答上级对我们的希望。”说到这里,他细长的眼睛有力的扫了一下蹲着的人群,“今后铁道上的斗争,毫无疑问是艰苦的,但是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下的部队,有党的领导,我们就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最后我们一定能胜利,……”彭亮对“党的领导”这句话听得特别入耳,是的,老洪也常说到党的领导。他从李正和刘洪的嘴里听出,党给人以力量。
在临睡前,他把王强拉到一个黑影里问:
“老王,你是明白人,你知道政委是个什么官衔呀!”“政委就是政治委员,他是党的代表,你没听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么?政委就代表党来领导我们。”
彭亮在黑影里点着头笑了。
[book_title]第五章 政委和他的部下
李正过去是山里游击部队第二营的政治教导员。当老洪在火车上搞了机枪、步枪,交给三营带到山里去的时候,李正正带着一个连在敌占区活动。
他虽是战士们所敬重的政治工作干部,可是指挥小部队活动的经验也很丰富,这是人所共知的。他不但熟读了毛主席有关游击战略战术的著作,而且在指挥作战时能够熟练的运用。他们在敌占区进行分散的隐蔽活动的时候,他把一个连化整为零分成班、排,甚至化成战斗小组。部队虽然四分五散,可是都在他紧紧掌握之中。如同渔人打鱼一样,掌住了网的绳头,散得开,又收得拢。他善于利用敌人的空隙,在林立的敌据点之间,穿来穿去,打击敌人。由于他的机动灵活的指挥,使好多紧急的情况都转危为安。所以战士们一到敌占区作游击活动,一听说有李教导员跟着,都很有信心。而每次出发,也确实都完成任务胜利回来,照例会得到上级的表扬。
李正这次回来,看到三营新添的日本武器,一挺歪把机枪,乌黑发亮,机枪射手扛着它显得多么神气啊!不时用手巾拭着亮得发蓝的枪身,不让一点尘土沾在上边。机枪一支在地上,就有好多战士围着看,脸上露出欢欣的神情。因为在刚成立的山区游击队里,有这样崭新的机枪是很稀罕的;把它从敌人手里夺过来,要经过一场相当激烈的战斗,付出不少伤亡的代价,才能到手的。而有了这一挺好机枪,当钢枪很少的游击队和敌人作战时,它能发挥多么大的威力呀!它能压住敌人的火力,掩护部队冲锋,减少战士们的伤亡。团部从三营调了两支新日本马黑盖子,送给二营。营长留一支给自己的通讯员,一支给李正的通讯员。李正衔着短烟袋,眯缝着细长的眼睛,在欣赏着三营送来的礼物。这支日本马步枪确是新的,枪身上的烤蓝还没有动。他拉着枪栓,机件发出清脆铿锵的音响。他高兴的说:“好枪!”心想着有这支枪在身边,战斗时确是很管用的。
就在他称赞这支武器的同时,部队里四下传说着这些枪支的来路,和老洪他们在枣庄扒火车杀鬼子的故事。这一切,当然都是带着几分神奇的意味传诵着。李正是个实际而又肯用脑筋的人,他不相信什么神奇,他觉得在党的领导下,智慧加勇敢,就是一切胜利的来源。因为敌人虽然暂时的强大,但由于侵略战争的本质,决定了他们的野蛮和愚蠢,所以必然失败。枣庄和铁道上有我们的游击队扒火车杀鬼子,就是那里存在着他们活动的条件。虽然他是这样想,可是他还是被这些生动的事迹所感动。他对着自己的老战友二营长说:“《游击队之歌》上只说到:‘在密密的树林里,在高高的山岗上’打游击。可是我们的游击战争已经打出游击队歌的范围了,在广阔的平原上开展了;现在我们又发展到在敌人的火车上打游击了。”
营长是个在山区打仗很勇敢而指挥有办法的人。听说有人在火车上打游击、夺敌人武器,联想到火车上活动的情况,他不禁摇了摇头,觉得是困难的。可是夺来的武器,却明明送来了,而且他的通讯员也有了一支,他就对教导员说:“是的,他们是一批了不起的游击队员!”
在这次谈话后不久,李正被团部召去,团政治处主任对他说:张司令来电话,要他马上到司令部去,估计是调动他的工作。
李正回到营部时,营长听说教导员要离开二营,很难过的握住李正的手,好久没有放开。二营长是个作战勇敢而性情有些暴躁的人,由于他的这种性格,过去常常和政治工作干部合不来。可是李正一到这营里,过去的情况就全变了。经过一个短时间的相处,营长对这个细长眼睛、常衔着短烟袋的新教导员,却很尊重了。开始营长发火,李正在非原则问题上是一向让步的,但他在让步的同时,却主动的对营长不冷静的处理问题可能引起的恶果,都从侧面加以预防补救,使其免受损失或少受损失,直到营长冷静以后,李正才带探讨的语气和营长谈话。那些补漏洞的工作,加重了李正谈话的重量,是那么富有说服力的使营长频频点头,感动的接受。在批评说服的过程中,李正不发火,始终保持着冷静、耐心,同时又很尊重的态度。实际上这种冷静、耐心,又能展开批评,又很尊重的态度,就是一股持久不息的,能熔化一切的烈火。经过几个问题的处理,营长那宁折不弯的性格,在李正面前,就变成了能伸能缩的钢条。他不但取得营长的尊重,同时和营里的干部也都团结的很好,和他一同工作,大家都感到很痛快,优点都能发挥,缺点都能逐渐避免或克服。他虽然在批评人了,可是对方却不感到难堪和灰心。在全营政治工作的开展上,他是有魄力、深入而有预见性的。他紧紧掌握住全营战士的思想情况,像医生按脉一样,能洞悉全营整个脉搏的跳动,他知道什么环节上已发生了或将要发生问题,他就会及时的去加以解决,或采取预防的措施。某一连队最近有些疲塌,他便马上到那个连队,找指导员汇报情况,开支部会听取意见,和干部战士个别谈话。他能很快的从复杂情况中,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加以适当处理。当他在军人大会上讲话,战士们听到他清脆的嗓音,情绪就像浪潮一样高涨起来了。
二营长临到和教导员分开了,就越想到教导员过去在营里的作用,很希望他留下来。可是这是命令,是留不住的。他只得紧紧的握着李正的手,表示难舍的情意。营长是个刚强的人,现在也这么温情了。李正最后说:
“我大概不会离开鲁南军区,在一个地区作战,总还可以常见到面,再见吧!我希望咱们二营今后在你的领导下始终保持饱满的战斗情绪,多打漂亮仗!”
他到司令部的当天,军区王政委就找他谈话:
“李正同志,为了党的工作的需要,组织上决定调动你的工作。”
“是!”李正细长的眼睛服从的望着王政委温和的面孔,严肃的答应着。
“要调你到一个新成立起来的游击队里去作政委,代表党领导这个部队。”
“政委?……”
这新的工作职务的分配,李正是万万也意料不到的。当他重述了一下这个称号以后,便沉默下来了。他接受党所分配的任务时,一向都很愉快坚决,并能克服一切困难去完成,可是现在对这新的职务,他却感到有些不安。这不是在党的任务面前表示畏怯,而是在接受新任务之前,他首先在考虑自己的能力能否胜任,决心下了以后,他再想怎样去完成。他也深切的知道“政委”这职务的分量,这是团的编制上才有的称号,是上级党派到团,领导全团党组织的代表。他想到自己刚提拔到营里工作不久,一切还缺乏锻炼,所以对这更重大的新的任务,他能否担当起来的问题,在作着反复的考虑。他一向对工作是不讲价钱的,可是现在他却望着王政委说:
“我还很年轻,在营里工作不久,一切还很幼稚,党交给我这么重大的任务,我担心不能很好完成……”
“能完成的。”
王政委打断了李正的话,眼睛充满着信任,微笑地望着李正,接着又说下去:
“这个我们早考虑过了!你能够胜任的。”
听王政委的口气,组织上已经下决心了。他能否完成任务的问题已经不能提了,因为一旦组织确定,就是再困难,自己也应该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现在该想到怎样去完成任务这个问题了。到这时,他却急于想了解一下他未来的部下的情况了。
“有多少部队?”
“眼下还很少,才发动起来,不过以后会渐渐扩大的。”“他们在哪里驻防?”
“在枣庄!”
“啊!那不是敌人的屯兵基地么?”李正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惊异的神情。
“是呀!王政委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呢?他们就驻扎在敌人的心脏,在那里和鬼子展开战斗。难道你的部下能驻下,你就不能驻下么?”
“能!”李正肯定的回答,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又点了点头。他看到王政委抽烟,也从皮带上去解自己的短烟袋,王政委递给他一支纸烟,他抽着烟,听王政委说下去:
“你没看到三营的机枪么?那就是他们从火车上搞下来的。他们刚发动人还少,可是都是工人组织起来的,是一些了不起的人,就是还缺乏政治领导。我们给他们的番号叫‘铁道游击队’,直属司令部领导。你就是派到‘铁道游击队’的政治委员,代表党来领导这支游击队。”
说到这里,王政委严肃的望着李正的眼睛,问:
“有决心么?”
李正站起来,细长的眼睛睁大了,回望着政委的视线,庄严而有力的回答:
“有决心!一定完成党交给我的光荣任务。”
“好!我完全相信。”
政委走到李正的身边,像慈祥的长者似的打量着李正,又说道:“我完全相信。”接着扭转身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走到李正的身边说:
“那里是有困难的,但是要想尽办法克服。希望你到那里后,迅速的把他们的组织巩固、扩大,并武装起来,从内部打击敌人。枣庄呆不住,就拉到铁道两侧,截断和打乱敌人的交通线。像一把钢刀插在鬼子的血管上,随时配合山里主力作战,在那里展开战斗。”
最后,政委把李正送到门口,告诉他到敌工部去取介绍信,由他们派人把李正送到枣庄。关于铁道游击队的具体情况,政委写一封信交给李正,叫他到三营找周营长去:
“三营长很熟悉他们的情况,你到他那里去了解就是了。铁道游击队的正副队长都是他们三营的干部。他会告诉你一切的!记着到那里以后,不要断了和司令部的联系。”
李正就这样被派往枣庄去。
李正化了装,跟着一个侦察员,一天走了九十里山路,在将近黄昏的时候,到了小屯,找到老周。老周过去在连队上作过政治指导员,他们很熟悉,当李正过铁道的时候,他站在路基旁边,特别留神的看了一阵铁道周围以及远处枣庄的情景,因为今后他将带着游击队员在这里展开战斗了。一见到老周,他就急切的问铁道游击队的详细情况。
当他听到老周对老洪那一伙人的介绍以后,他才知道自己未来的部下刚刚进行组织,人数比他在来的路上所估计的最低数还要少得多,可是他却被老周所讲的他们在枣庄的杀敌故事所吸引住了。王强如何进出洋行杀鬼子,老洪怎样单身飞上火车搞机关枪,他们又如何巧妙的打鬼子的岗哨,勇敢的夺取敌人的物资。听到这些动人的故事,李正才感觉到刚才认为队员人数少是错误的了,这些会扒车、勇敢杀敌的队员是不能单从人数上来估量的。事实上一个营不能完成的,要完成也许要经过整天的战斗才取得的,他们也许会不鸣一枪就轻轻的取得了。他想到这些队员,如果好好加强政治教育,他们会以一当百的。想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
老周最后对李正说:“你去领导他们吧!他们战斗起来简直是一群小老虎呀!”
当老周领着李正,到齐村集上去和老洪会见的时候,要从铁路桥边的碉堡下边经过,再往前走还要通过敌伪的岗楼和哨兵,李正走在老周的后边,心里不由得一阵阵的跳动。他是第一次像这样单身空手的到敌区来,过去从没离开过部队,当他带着部队的时候,像这样看到敌人的碉堡,机枪早已掩护着他领导战士冲锋跃进了。象这样近的和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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