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锦绣山河
[book_author]杨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5301
[book_dec]中篇小说,杨朔著。建国初,杨朔调任中华全国总工会文艺部长,先后到东北和华南采访,创作反映解放军战士、铁路工人抢修铁路事迹的中篇小说《锦绣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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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上 篇 “解放军打到哪里,铁路修到哪里!”
[book_title]一
中国的经济遗产是落后的,但是中国人民是勇敢而勤劳的,中国人民革命的胜利和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中国^**的领导权,加上世界各国无产阶级的援助,其中主要的是苏联的援助,中国经济建设的速度将不是很慢而可能是相当快的,中国的兴盛是可以计日成功的。
——毛泽东
这一天,正是三伏,铁道兵团的大队长李湘带着人,跟在战斗部队紧后尾,从汉口过了长江。
江心热气腾腾的,好像一锅开水,李湘的心更滚热。想想早年自己在湖
南老家挑青菜、打短工,后首跟上红军闹革命,一晃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他走了大半个中国,从头到脚,前前后后挂了十四次花,眼时将近四十了,流血流得太多,瘦是瘦,筋肉可还像生铁铸的一样,两个腮洼下去很深,眼眉又粗又黑,那副顽强神气,好像枪炮也打不倒他。就在他身上,清清楚楚留下了中国革命的脚印。
且看他左手当中那根指头,老弯着,伸不直。说起来要倒退十五年,那时红军已经开始了两万五千里长征,一九三五年大年三十晚上来到贵州乌江南岸。敌人有好几个团,堵在对岸。红军要渡江,当场组织了突击队,李湘便是当中的一个。他们有的浮水,有的坐着小竹排,连夜偷着过江。天空飘飘扬扬下着大雪,水深,黑浪一滚一滚的,有人半路被浪卷走了。赶到爬上对岸,全冻得牙齿磕磕地响,大家成堆挤在山脚下,背靠着背,胸贴着胸,互相拿热气暖和着。山上就是敌人的排哨,不到一百米。李湘自告奋勇,领着三个人去摸排哨。可笑哨兵抱着枪睡了,剩下的敌人挤在间草房子里,都脱着睡呢。枪一响,统统捉住。敌人的连部不明白情况,吓跑了,跑到团去,团更慌,哗地退下去,旁的团也乱了营,红军的大队便趁机渡过乌江。李湘却在混乱里挂了花,手指头打断一根筋。……
再看他眉心当间,不是有块小指甲大的疤么?那是在大渡河受的伤。当时情况更紧。敌人前头堵,后头追,两翼侧击,一步也不放松。红军一天一夜走了二百四十里地,到了泸定桥,河对面便是泸县城。正下大雨,大渡河又深又急,风浪翻腾,河上原本有座铁索桥,搭着板子,可以走人,这时叫敌人把板子都掀掉了,堆在那边桥头上,河上光剩几根大铁链子,风一吹,钢鎯钢鎯碰得乱响。可是红军非过不行!要是不过去,敌人说话就要追上来,毛泽东同志带着党中央的机关就在河边上,哪有退路?说声成立突击队,连长、支部书记纷纷报名,李湘当时是连长,脾气又火爆,自然不落后。一共是十八个人,天一冒亮,吃了现买的鸡酒,前后分成三组,一律横背着枪,骑上铁链子往对岸突。铁链子摇摇晃晃的,离江面一丈多高,敌人紧打枪,这边也用迫击炮掩护。一个同志中了子弹,掉下江去不见影了。那十七个人顶着大雨,冒着子弹,生死早扔到天外,只顾掳着铁链子往前爬。敌人慌了手脚,把桥头堆的板子倒上两桶洋油,点起一把大火,封锁住桥口。李湘等一踏上岸,手榴弹撇过去,冒着火焰朝前直突。这时,下游另一处红军也突过河。敌人乱了,跑了。李湘等赶紧找板子铺好桥,毛泽东同志便安安稳稳过了大渡河。不大工夫,尾追的敌人追到南岸,铁索桥早叫红军炸断了。
李湘的衣服烧了,身上的燎泡有铃铛大,眉毛全都烧光,眉心当间不知怎么受了伤,直到今天留下个疤,成了大渡河十八勇士的记号。
后来,在抗日战争初期,平型关一仗打坏了他的胳膊;创造冀东根据地时,有一回袭击倒流水金矿,跟日本鬼子拚刺刀,叫敌人一枪把子打掉两个门牙,后首才镶上假牙。
……解放战争爆发了。国民党进攻东北,李湘带着团守山海关,守了一个月零二十天,不想一颗子弹从他背后穿进去,夹在肋巴骨里。人昏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活过来了。要取子弹,得先起去一根肋巴骨,就没取。伤养好后,平常也不怎么的,有时出汗,咳嗽就痛。为了这个,他不得不脱离前方,转到铁道兵团去。乍一转,心里真不是滋味,活像个掉队的战士,睡觉睡不稳,吃饭也不香,老是想旧日的部队,想那些烈火一样的战斗。想到极处,背着人还掉过泪呢。
但他明白铁路对战争和建设的重要,就把全身的精力投到工作里去。从东北抢修到华北,华北又转到江南,第一脚踩到长江南岸上,踩到二十年前他闹革命的老地方,浑身轻飘飘的,好像变成朵云彩,心都飞了。别看他那么个硬汉子,一欢喜,可像小孩一样,无缘无故会咧着嘴笑。
这当儿,卫生队的女护士柳光扛着一大袋面,汗顺着鬓角往下流,走下船来。李湘兴冲冲地叫道:“柳光,怎么总是你跟伙房?”
柳光放下面,也不说什么,垂着眼皮轻轻地笑,一会回道:“大队长离家不远了吧?是不是要回去看看?”
李湘摆着头笑道:“顾不上 ,顾不上,任务紧着呢!”便离开码头,奔着车站走去。
说他根本忘了家,也是假的。他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个兄弟。搬着指头一算计,父母都有六十岁了,兄弟当时还是个孩子,眼下说不定变成孩子的爸爸了。这些年来,生里死里,滚来滚去,滚到革命胜利,重新回到本乡本土,谁不盼着见见家乡的亲人!
党的任务却是第一。你想,一九四九年八月五号长沙刚解放,沿线的桥梁都叫敌人炸坏了,“四野”命令把铁路首先修到岳阳,李湘那么个血性人,还会不急?恨不能一下子赶到现场去。费事的是些大大小小的铁船,三千来斤重的,一千来斤重的,你要修桥、打桩、搭浮桥,非用不行,带起来可真费手脚。铁路还能通到汀泗桥,武昌站上,战士们正忙着往火车上装铁船。
就在李湘走进站台那一刻,一群战士顶着底立起只小铁船,船的平头在上,尖头朝下,打算借着劲把船翻到火车上。刚一立起,尖头站不稳,直吱扭,吓得战士们嚷道:“哎呀,船要倒啦!”手一慌,船吱扭得更凶。
只听见一个顶着船底的战士叫道:“你们快躲,有我顶着!”
那些战士唰的两边跑了,才一躲开,船倒了,那个顶船的战士压到底下去。
李湘惊得两手一张,三步两步跑上去,帮着大伙挪开船,亲手扶起那个战士,不觉呀了一声道:“这不是孟志林么!”
孟志林早压个半昏,人事不省,也就是一口气。不一会,柳光弄来副担架,把他抬到卫生队去。
[book_title]二
李湘认识孟志林,不只因为孟志林是抢修淮河大桥的出色功臣,当中还另有一段缘分。原来在东北解放本溪时,有一天,一个矿工找到大队部,要求参军。那人很年轻,长得细条条的,脸像黑锅底,衣服破成烂布绺了。问他来历,知道他是关里人,闹日本那时候,爷儿两个叫鬼子抓到矿山当劳工。老的年纪大,经不起折磨,病倒了,没等咽气,叫工头拿柳条裹着丢到野地去。他说,忍饥受气,总算熬到今天。李湘见他挺爽脆,留到大队当通讯员。衣服一换,脸一洗,还是个满秀气的青年——饱鼓脸,饱鼓眼,心眼也灵,做事十分精细,就是有点小毛病,譬方说初首上操,口令不熟,动作一错,脸忽的就红了。李湘心想:“怎么一个工人还像小资产阶级一样爱面子?”后首留神一看,看错人了。这个青年是又自觉又自强,无论什么事,不等人说,总是抢先做了。你要给他个任务,豁出命去也要完成。有一回送信,他认字有限,送错地方,难过得一顿饭没吃,从此永远揣着根半截铅笔,一有空找张碎纸便写起来。这正是强烈的革命自尊心。这种自尊心发挥起来,你看他在淮河桥上那个泼呀,抬道铁砸掉脚指甲,按上点土缠一缠,响都不响又干去了。修完桥他立了大功,提到连队当班长,还入了党。
那一晚上,乐得他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先前的日子,挨打挨骂,谁拿你当人待?眼前这样的光明社会,到哪儿去找呢?想着想着,好像对不起谁似的,又懊悔起来:“为什么我没更多做点事呢?下次更得卖力气了!”
不曾想一过江便砸伤了。
孟志林苏醒过来后,脊梁痛得要命,一点不能动。柳光给他打了一针,医生细细检查一遍,还好,脊梁骨没断,受点内伤也不太重。大队先一脚搭火车到了汀泗桥,又起早赶到湖南边境去,隔两天,卫生队也就从后边追上了大队。
孟志林像个瘫子,从早到晚躺在床上,要翻过,小肚子像刀绞一样。吃饭、喝水、吃药,不用说,都是柳光亲手照顾,就是拉屎撒尿,也下不了床。偏偏又赶上跑肚,半夜跑了一床。柳光没有半句怨言,慢腾腾地替他收拾干净,早晨又拿着脏裤子去洗。有人一扭脸说:“你也不怕臭?”柳光垂着眼皮,搓着衣裳说道:“臭什么,都是同志!在家靠父母,出外靠互助,谁断得了有个三灾两难的。”那人却起了疑心,背后乱吹风说:“柳光是不是和孟志林有关系了?怎么对他那样好?”
柳光听见风声,塑在那儿像个泥胎子,半天不动,委屈得直想哭。她言语迟,心地善,样子很怕事,像缺个心眼,免不了有那尖嘴嚼舌的人笑她道:“我看你真应了那句俗话——茶壶里煮饺子,一肚子东西掏不出来!”她笑一笑,也不还言,成天价替战士端汤送药,缝缝补补,十宿八宿不脱衣服睡觉,多会也不发牢骚。一看见病人掉泪,自己也掉泪,有时死了同志,一定亲自送到坟地去埋,难过得哭,一连几天吃不下饭。你说她脆弱吧,吃苦耐劳,可又不次于男人。胆量也大,死了人,黑夜总是她看死尸,一闹特务,还拿着枪站岗。
自从听见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后,她对孟志林倒不大自然了,出出进进,眼睛老躲着他。一遭两遭,孟志林也多了心。有一回,柳光来量体温,孟志林盯着她道:“柳光同志,你给我提意见吧,我知道自己是不好!”
柳光愣了愣,没回过味来。孟志林接着说道:“我真恨我自己,年轻轻的,倒像是七老八十的棺材瓤子!人家同志们都在现场上,忙得透不过气来,我可好,躺在这等人伺候!”
柳光忍不住笑了,慢静静地说道:“别胡思乱想了,你是不对劲啊!躺倒的也不光你自己,咱们一个大队就病了七百多。”
孟志林瞪大眼问道:“什么病?是瘟疫么?”
柳光轻轻叹了口气道:“水土不服呗!”
乍一过江,北方的战士真不惯。天道热,人带三分病。一走道胳膊腿发酸,见了凉水就喝,不是拉痢,就是泻肚。闹得正凶,疟子来了,蚊子又多,一闹更没个完。闹到最后,一个连只有几十个人上现场,东倒西歪的,吹几遍哨子也不动。干活时,搬石头也好,扛道木也好,都没有劲。就爱下河泡着,可也泡不久。一会上来啦,跑肚;一会儿又上来啦,又是跑肚。疟子猛一下就缠上了人,冷得人抱膀直打哆嗦,过一阵又烧,烧得人滴溜嘟噜说胡话。现场的人越来越少,卫生队的人却一天多似一天了。
柳光分的病号多,格外忙。起早领黑,跑前跑后,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刚端起碗扒拉两口饭,便有人叫:“小大姐!”一个人这样叫,都跟着叫,不久,小大姐就变成柳光的称呼了。
孟志林见她累瘦了,心里过意不去,对她说道:“我已经能坐了,往后不用你多分心啦。”
柳光往耳朵后掠掠头道:“没什么,累不着。”照顾得更勤。
有一天正晌午头,晒得了不的,柳光给一个病人打完针,到孟志林屋里收拾吃饭家私。进屋一看,被单踢到旁边,床上空了。哎呀,人哪去啦?这个人近几天变得有点躁,老急着要回现场去,别是任性走了。心里一急,嘴里叫道:“孟志林同志!孟志林同志!”一面叫一面到外边去,围着房子找了一圈,却见他躺在往厕所去的道上,扳着肩膀摇了摇,眼也不睁。想背他回去,高低拉不动,招呼人帮一手吧,正睡午觉,也不愿惊动人。柳光便扒下去,用力拱到孟志林身底下,拱几步歇一歇,拱几步歇一歇,一点一点把孟志林拱回屋去,好歹拖上床,灌了几口水,又使湿手巾按在他的脑袋上。
孟志林乍一醒,左右望了望道:“糟糕,我怎么昏倒啦!”
柳光眼泪汪汪地说:“还说呢,可急死人啦!你怎么有事也不喊人家一声?”
孟志林难为情地笑道:“我寻思快好了,不愿多麻烦你,想走两步试试,谁知道这两条腿就不是我的了,脑袋里忽地一转,就晕过去啦!”
柳光垂着眼皮轻轻说道:“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糟坏身子,还不是革命的损失!我就是心太软,看见别人遭点罪,不由自己就……”说着掉下泪来,拿手背擦了擦,又道:“也许是我自己受的苦楚太多……不瞒你说,我从小卖给牡丹江一家人当童养媳,挨骂、罚跪,一天不定打多少遍,生生把我揉搓成这个窝攮样子!我寻了几回死,也没死成,末尾一回解放军来了,自己心眼笨,也不懂解放不解放,又投了江,幸亏一位同志捞出我来,把我送到部队的医院去。我见生病的同志为了革命受多大罪,一心一意只想留下照顾病号,也尽尽我一分心事,就留下了。……”
她还待往下说,只听见指导员在院里叫道:“柳光,柳光,又有病号来啦。”
柳光答应一声,扭身走了,不大歇提着背包,领着个人走进来。那人长得五大黑粗,挂着个脸,好像跟谁赌气似的。柳光把背包搁到一张空床上,帮他解着绳子,一面问着:“你吃饭没有?没吃我给你弄去。”
那人正没好气,也不答腔,一屁股坐到床上,嘴噘得挺高,高得能拴个大毛驴。
[book_title]三
那人也真有点驴脾气,非顺着毛摸不行。整天价总是丧着个黑脸,好像老阴天。谁要不小心碰他一下,惹他一句,张口净说不好听的话。有那嘴强的冷笑道:“哼,我看你疟子没来,先发起烧来啦!”这一刺,那人烟熏火燎的,蹦着高叫道:“烧你娘个屁!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俺曹老虎坚持过徂徕山的游击战,凭什么干这种下三滥活!”
孟志林是个精细人,先以为他在家里叫爹妈惯的,不服说,一听这话,看透他有点心病,气不顺,无非是借着引子煞气。两个人躺在对面床上,等他气消了,孟志林有意问道:“你打过仗么?”
一提起打仗,曹老虎的眉眼都飞起来,用蒲扇大的巴掌拍着胸脯说:“你问俺?俺没打过仗谁打过?你反正国民党占了泰安后,俺们翻身大队一步也没离开。一黑夜爬一次山,一个星期没有鞋头,大冷天光着脚过大汶河,腿叫冰凌碴子碰得净血口子,儿孙子才叫了苦!你反正大大小小,俺也不知打了多少仗,直顶野战军打回来才解放。……”
孟志林听出了神道:“不了得,你真是好样的!咱们大队添了你,也算光彩。”
曹老虎的黑脸冷丁又变了,骂起来道:“光彩个屁!这回升级改编,俺只当是到前方去揍蒋介石那个小舅子,谁知是来抡大锤!你反正说吧,这个熊地方,话又不好懂,简直是出使外洋了!人家说越往前走越热,墙上贴饼子,墙头上贴鸡蛋,都能给晒熟了!”
孟志林笑出声道:“别听那些没根的谣言了。头进关前,造谣还不造得更凶,说是山海关有个大闸,雁过拔毛,一过来大闸一关,永远别想再回去。我还当是真的呢,在山海关看了半头晌,哪见大闸的影!”
话头引到这,同屋几个病号的肚子里都窝着股邪火,掺汤使水地插起嘴来。一个道:“墙上要真能贴饼子,那倒好,省得挨饿!自打过江,粮食敛不上来,一天两顿稀饭,我看哪,冻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这回也危险啦!”
另一个叫马蹄壳的战士就说:“这种臭地方,八辈子不来我也不想它!你听那些花舌子,先前把南方说的好上了天,说的跟画上一模一样,存心叫你来受压迫!”
孟志林问道:“谁压迫你啦?”马蹄壳哼了一声道:“我也不知道谁!道木那么重,谁也不愿扛,不扛又不行,不是压迫是什么?”
曹老虎把床猛一拍,说话像打闷棍,兜头就是一杠子:“俺看落后思想在你脑袋上长了毛,非整到茅厕里熏你不老实!人家革命闹翻身,你倒说革命压迫你,这叫人话!”
马蹄壳哪肯让人,也叫道:“你好,你好,就你好!自己脖子后的灰看不见,有脸说人!”
曹老虎抻着脖子嚷道:“俺怎么样?俺姓曹的要上前方,死了也光荣,谁敢说俺二五眼!”
孟志林转了转眼珠笑道:“老曹,你说打仗光荣,修铁路就不光荣么?”
曹老虎道:“你光荣你的!俺也没犯错误,罚俺当苦力,要俺的命也不干!”
孟志林翻个身,对着他的脸说道:“你这可错啦!毛主席不是说嘛,打完仗,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搞建设比什么都重要……”
曹老虎烦得叫道:“你不用胡诌八扯,谁听你那一套!”把被单一扫,蒙住了头。
孟志林一面笑一面说道:“照你这样说,人家大队长一个老革命,更不该干这个啦。”
曹老虎忽地又掀开被,瞪着牛眼说:“大队长是往家门口走,敢情高兴!”胳膊一抡,打翻了床头放的半碗水,小磁碗滴溜嗄拉,滚出去多远,气得他嚷道:“小大姐,再给俺倒碗水来!”
柳光跨进门坎,往旁边一闪,一个人点着头走进来,却是李湘。他晒黑了,头发也没理,鬓角露出星星点点的白头发,先问了问曹老虎几个人的病,然后转过脸对孟志林笑道:“你是怎回事?听说闹自由主义,差点没把柳光同志急死啦!”
说得柳光噗哧笑了。孟志林笑得挺不自然,把右手的一根指头塞到左手的拳头里,不停地转,一会说道:“大队长,你累瘦了!”
李湘用那只残废手摸自己的脸颊,反问道:“瘦了么?”接着说道:“瘦就瘦他的去吧!任务总算完成了,火车已经通到岳阳,一半天咱们就要到我们湖南了。”
柳光端着碗水递过去,顺着话头插问道:“大队长回家了没有?”
李湘接过碗去,手一颤,水撒出来,赶紧把碗搁到张小桌上。柳光也没留心,又问道:“家里总该有信了吧,都好么?”
这一问,李湘顿了顿,苦笑两声说:“嗯,都好——都死干净啦!”
满屋的人一齐半信半疑地望着他。柳光望着望着,眼眶里簌地装满了泪。李湘却低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也是头十天才听到信……”
说也奇怪,自从过江后,每逢想到家,李湘心里甜丝丝的,另有一种滋味,总想有空回去看看,又苦于任务太紧,虽说离家已经不到一百里路,可是老脱不开身。他往家里写过信,没有回音,就起了疑心,一转念又责备自己道:“去吧,你别老驴破车疙瘩套,净往坏处里找!”便不再想。正赶上战士们接二连三地闹病,情绪也像发疟子一样,嫌南方苦,南方累,波动很大,各中队都组织了访苦小组,三五人一伙,四下访听江南人民的生活,好让战士明白南方的真实情况。一件新鲜事沸沸扬扬传开了,说是有个小组访到了李大队长的家里。
李湘听到信,想打听打听家里情形,中队长先来了电话,口气挺小心,婉婉转转说道:“大队长知道不知道,你家里毁得没有什么了……房子早叫地主拆光,材料有的盖了他的房子,有的给国民党反动派修了炮台。房基都掏了一米多深,眼时变成一片乱草坪了。”
李湘发急道:“人呢?”
对方说:“人没见着……听说当年你跟红军一走,国民党把你父亲抓去,跟他要儿子,没有就枪毙了!你母亲叫地主绑去,分的地都夺回去不算,连打带吊,把个老人家也活活给治死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兄弟?也叫抓壮丁的抓走了,十来年没有音信。”
这正是李湘隐隐约约担忧的事,乍一听,耳朵边还是像响了个焦雷,脑袋嗡嗡的,差一点昏倒(他流血流得太多,脑子本来容易发昏)。警卫员招呼他吃饭,他一甩头,叫警卫员出去,足足在屋里关了一点多钟,饭也没吃。大队的刘政委怕他闷出病来,要去劝他,他却先开了门出来,脸色绷紧,望着刘政委说道:“走,上现场去!”
刘政委劝道:“你的精神不大好,歇歇吧。”
李湘却道:“歇什么,我也没病!”还是去了。这天,他在现场上东跑西跑,见了工作就不要命,有时插在战士中间,亲自下手,火杂杂的好像有点发狂,简直忘了自己,可是一点不笑,叫人见了有点害怕。一天两天,他把全身都钻到工作里去,直到那一天,岳阳通车了,他才从心眼里又笑出来。他心上那些痛楚,早在雷风暴雨的工作当中磨得又淡又木了,现在当着孟志林他们的面谈起来,倒像谈着陈年远代的旧事。
柳光可难受透子,一边听一边掉泪,擦都擦不迭。李湘批评她说:“你哭什么?个人的事,比起南方广大人民所受的罪,算得了什么!”就转过脸对满屋的人说:“你们光埋怨南方苦,南方原本可不是这样。俗话说:湖广熟,天下足,——粮食不多,怎么能够天下吃的?这些年可叫国民党祸害透啦!不等割稻子,捐款条子就派给老百姓,三咕咚,两咕咚,骨头缝的油都咕咚干了!访苦组说有家姓胡的,老婆孩子一家五口,粮食叫敌人抢光了,连锅里正煮的稀粥也给倒出水去,把米搜括了去。姓胡的这一气,上山砍了些黄藤根,扫起地上的撒的米,煮了锅粥,全家老少统统毒死了!像这类人命案子,你要多少有多少!哭是不顶用的,只有赶修铁路,支援大军解放江南,好让受苦的老百姓早一天脱离苦海!”
曹老虎好像发了高烧,忽隆地坐起来,瞪着眼叫道:“俺操他祖奶奶,老子算跟他拚定啦!”
孟志林一摆头笑道:“又是上前方去!”
曹老虎叫道:“上前方做什么?俺上现场去!”
李湘道:“对,现场就是战场,咱们是该紧起来啦!”
[book_title]四
说话早到了十月前,凉风一下来,樟树叶飒飒的,透出秋天的滋味。访过苦,战士不骂南方了,粮食供应的也接上气,吃的壮实,病号陆陆续续都归了队。孟志林也回到本班去,一看,原本曹老虎就是他那个班过江后新补充的人。这当儿,铁道兵团奉到四野司令部的紧急命令,接连不断地往南开,要在十月底把铁路从岳阳修到长沙。当腰大小八座桥,敌人逃跑时,都炸了。李湘这个大队分做两拨,他自己带着一多半人去抢修长沙以北的一座大桥。
部队背着米,挑着锅,带着饽饽,刚上路,天阴了,高高低低的稻田上掠过的风,湿漉漉的,十分凉快。爱闹的人笑道:“嘻,老天爷也换了脑筋,知道为人民服务啦——这不是怕咱晒,撑起伞来啦!”
走的横有三四十里地,谁知雨来了,哗哗的,一路不停。南方的道也怪,净红泥,叫雨一浇,亚赛烂麦酱,好不好刺溜一下,蹾了屁股。起首还有人取笑道:“哎呀,蘸糖葫芦啦!”到后首,一个个淋得粘头粘脑的,光听见骂天了。
李湘背着条毛毯,一袋子米,滚得也是浑身净泥,走前走后鼓动大家道:“你们怕不怕淋”战士见大队长都能挺着脖淋,就叫:“下刀子也不怕!”李湘道:“不怕就好,往后拿出精神跟雨作斗争吧!南方秋雨一来,别指望晴啦!”
可不是,天真像漏了一样,沥沥拉拉的,永没个头。部队顶着雨走了两三天,奔到指定的地点,临江的小街道上家家都冒着烟,正烧晚饭。战士们又饿,又冷,乏得了不的,一个挨一个蹲到两边的房檐底下。
李湘淋透了,像只水鸡,一到就对刘政委说:“你招呼部队进房子吧,我到桥上看看去。”拖着两条乏腿走了。
雨还是濛濛星星地飘洒着,大江上白茫茫的,像是罩着层雾。李湘走到江岸,有人从一座帐篷里钻出来迎他,原来是大队的工务员,早两天派来看工程的,那个工务员没谈上两句话就摇头叹气说道:“唉,这回的事可有点棘手!桥炸的不像样子,复旧不赶趟,要修便桥吧,也不容易!”
李湘不耐烦道:“先看看桥再说吧。”
工务员就领他走下江岸来,跳上只小船,一个小孩拿篙一点,船离了岸。船尾站的老板娘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轻巧地摇着橹,顺着破桥往对岸摇去。
敌人也真歹毒,把条三百八十公尺长的大铁桥炸得五股分尸,惨透了。李湘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拿着铅笔,手指头仿佛不会打弯,望望桥,笨笨拉拉画几笔,再望望桥,再画几笔。工务员伸着脖子一看,憋不住想笑。只见满纸画得横七竖八,里溜外斜的,实在不中看。李湘却一点也不在意,看看旧桥一时确实不容易修好,拿铅笔敲着他画的那张破坏示意图问道:“你说修便桥有什么难处?”
工务员道:“就是缺材料!大队长想想,这么宽的河面,顶少得九十副排架,还得桩木、方木、圆木,现有的木头差得远了。”
李湘一面听,一面皱眉头,听完了,眉心那块疤都皱到黑糊糊的眉毛里去。他斩钉截铁地说:“再难也得修!军队正要往大西南进兵,月底一定得修到长沙——这是上级的战斗任务。明天就动手打桩,十六号前非打完不可。木头不够,我想办法,不用你操心。”
说是说,李湘心里火燎燎的,比谁都焦急。一过江,各处叫材料,支队已经派人到常德一带去买木头,掐算掐算往返的日子,该快到了。他看完桥回到大队部,早掌上灯,一边吃饭一边跟刘政委研究了一下工作,决定当晚再写信向支队催材料(电话还没架起来),又把中队长都找来,布置了明天打桩的任务,然后洗洗手脚,脱巴脱巴先躺下了。
刘政委挪过灯来,拧亮灯苗,动笔写信,灯影里,好几回看见李湘翻着身,拿手按着肋巴,知道他肋巴里那颗子弹又有点痛,问他也不响,原来他又乏又困,一沾床就睡着了。这两个人共事共了四五年,一个是粗爽、火暴,另一个却是又稳重,又细致,配在一起,恰好是一对儿。刘政委写完信发出去,一眼望见李湘搭在椅子上的那套湿衣服,便摇摇头,悄悄吩咐警卫员给他拿去烤烤,随后吹灭灯,轻手轻脚爬上床去。街上的更梆子正敲三下,李湘睡梦里又哼哼着翻了个身,刘政委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唉,你这个人啊,明天又该累病啦!”
[book_title]五
明天一醒,李湘的床早空了,刘政委揉揉眼坐起身,警卫员告诉他道:“大队长天一亮就到现场去啦。”
刘政委用冷水擦了两把脸,也往现场赶,老远便听见叮叮噹噹,砰砰磅磅的,全是家伙响。江面江岸上,密密麻麻的,又是船,又是人,风里来,雨里去,泥一把,水一把的,忙个不停。许多战士上坡下岭的,正依着炸毁的铁桥搭浮桥,准备来往走人。打桩的汽锤支起来了,一共四个,架在船上,铁锤一起一落,有板有眼的打着桩木。
人还没辨别出在哪儿,先听见李湘的声音了:“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桩木运不上啦?快呀!”
刘政委顺着声音一找,只见李湘跑来跑去,正指挥着往汽锤那边运桩木。桩木都堆在泥洼地里,泞的不行,战士们卷起裤脚,从泥里拖,连泥带水,没到脚脖子上,浑身滚成个泥菩萨。布鞋不经拔插,底烂了,便光着脚跑。刘政委往前一走,李湘扬着手叫道:“老刘,不错呀!已经打了十三棵桩了。”忽然不知怎的,脚一跺,奔着浮桥跑去。
原来有台汽锤打着打着停了摆。李湘跑上浮桥,两只手拢在嘴上,朝着江里吆呼道:“赶紧打呀!你们磨蹭什么?”
船上应道:“汽锤不灵,不大受使……”
李湘发火道:“不灵怎么不早修?这是哪个班?”
一个战士挺着胸脯站到船头上:“是我们,大队长!”
李湘一看是孟志林,奇怪道:“孟志林,今天你怎么松劲啦!”
说得孟志林心里的火呜呜的,全身都烧起来。他做事几时用人催?半路上全班还开过会,鼓着劲要当模范班,谁知道一出手就不顺。当时孟志林急不溜地催大伙道:“快给油吧,准是油的毛病。”
可是给油谁敢上手。分量多少,是个技术。曹老虎见大家缩手缩脚的,挂着个黑脸骂道:“俺看你们吃了伸腿瞪眼丸,死挺着等什么!”伸手抓过汽锤的给油绳便拉,嘴里咕哝道:“再叫你不灵!”
汽锤又动起来了,六百斤重的铁锤刚刚一落,猛然蹦起来多高,赶再蹦下来,桩木挫偏了,铁锤直落下去,忽隆地带倒架子,一根滑杆尽贴锤根底座歪了。
满船的人都吓白了脸,有人望着曹老虎嚷道:“你耍什么二虎!煮洒熬糖,充不得老行,都是给油给大了,才出这大乱子!”
李湘急得探着身子问是怎么回事,船上乱哄哄地吵道:“打桩机坏了!”
李湘一跺脚叫道:“坏了给我人力打桩!反正十六号前,得给我打完!”
人力怎么能打完呢?赶黑才打了三棵桩。
李湘更急:“不完打夜班!”
大江面上挂起了几盏汽灯,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又细又密的雨丝围着灯影直闪光。黑夜江上风大,又下秋雨,战士们一个人披一条毯子,挡风,又挡雨,冷极了,便在船上拢起堆火烤。有些累得像死人一样,一歇下来,不管舱里有水没水,咕咚地倒下去,呼呼地睡着了。
孟志林眼都熬红了,一面烤火一面想心事。人家大伙拿着咱是个人,选咱当功臣,过江以后可倒好,事情没干出个头尾来,净闹乱子。今天的事能怪谁呢?怪曹老虎么?他就是那么个虎辣人,卖力气数第一,拉大锤,一个顶三个,号子叫得嚎嚎的,半点没说词。
一个人影从邻船跳过来,蹲到火堆跟前,拿起块柴火点着纸烟,咕咕哝哝埋怨道:“唉,我这把骨头非扔到江南不可了!不病死也得热死,不热死也得累死,有命不怕家乡远,到江南要死了可怎么办?”
火堆后面有人嘟噜骂道:“你死了又是谁的儿子!”
两个人对面一看:一个是曹老虎,另一个正是马蹄壳。
马蹄壳笑着骂道:“他妈的,冤家路窄,又碰上你这块料啦!”
曹老虎伸出大手说道:“这也是缘分,有烟给俺枝抽。”
马蹄壳就给曹老虎和孟志林一个人一枝烟。曹老虎嗞嗞地抽着烟道:你怎么净说车轱轳话,光会叫苦!俺坚持徂徕山那工夫,你反正一黑夜爬一回山,大冷天光着脚过大汶河,比这个苦不苦!”
马蹄壳摆着手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用又搬你那套光荣史啦。”
孟志林道:“讲眼前,老曹那个干劲,也不是不光荣。”
曹老虎把黑脸一扭,捂着耳朵说:“你讲这个俺就不干了!不是要解放江南么?再贱的活俺也没二话。要说光荣,屁,俺不知道几个钱一两!”
正争辩着,汽灯下边有人大声招呼道:“孟志林,轮到你们换班啦。”
孟志林站起来,喊他本班的人去接班。谁知大半都淋着雨睡了,喊几声也不醒,急得曹老虎使脚蹬。你想,大伙一连几天行军,浇得湿淋淋的,夜来黑间分房子,又挤到间破庙里,也没有床,铺着草就地睡,顶上漏,草底下泥汤带水的,一跺咕哧咕哧响,闹腾半夜不能合眼,今天又打夜班,还能不困?孟志林费了半天劲把大家叫醒,一个个迷离模糊的,半睡半醒,打着打着桩又闭上了眼。冷丁扑通一声,有个战士把拉大锤的手一松,一个筋头翻到江里去了。……
刘政委找到李湘说:“唉,歇了吧!照这样下去,战士受不了,工作效率也不会高。”
李湘绷着脸道:“这也是战斗嘛,不顽强不行!”
刘政委笑道:“顽强可不能蛮干,一蛮就坏了!”
李湘背过身去,半晌说道:“你明天不是要到支队开会去吗?可记着催材料。材料再不来,不停工了也得停工。”
说着走开,一跳跳到另一只船上,隐到黑影里不见了,黑影里可又听见他咋咋唬唬的声音。
[book_title]六
二一天,刘政委到支队去汇报这一时期的访苦教育,傍晚回来一看,怪呀,桥上黑漆漆的,不见灯火,也听不见什么动静。李湘做事向来是老婆掐死架,死不撒手,怎么肯轻轻易易就收兵?该不是出了错吧?他心里一犯疑,紧了紧脚步奔回屋子,却见李湘趴在灯前,皱着眉头,专心专意地划拉着什么,见了他高兴得不得了说:“嗳,老刘,这回我可懂得了科学分工啦!”
刘政委摸不着头脑,也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李湘接着说:“我光吵着打桩打桩,桩就是都打上,连排架还没有,还是立不起来呀!”说着拿指头一点他面前的纸道:“要照这样做,不用人力打桩,也不用打夜班,保险到时候能修好桥。”
那是张施工计划表,笔道挺粗,七歪八扭的,指明要打桩,削桩木,做排架等几样工作,同时并进。人力的配备,每样工作完成的日期,都掐得挺准。
刘政委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觉仰起脸细细端量着李湘道:“我说,老兄,你是不是吃了比干心,怎么一天不见,心眼就变玲珑啦!”
李湘像个小孩子一样乐道:“你奇怪什么?这手本领是我跟人新学的。”
刘政委还是带着新奇的神情望着他。李湘这才笑道:“不瞒你说,吉洪诺夫今天下午来啦,”
刘政委一听,喜得抓住李湘的胳膊说:“噢,他来啦!你怎么不早说?我看看他去。”
吉洪诺夫已经不是第一回来了。一九四八年修吉林松花江大桥时,就来过。他是苏联的桥梁专家,得过斯大林奖金。人有四十岁,长着一部好看的大胡子,眼睛特别清朗,常常眯缝着,总像在笑。当时李湘对修铁路的事,一点不摸门,反正你要几百人,给你几百人,你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事小事,都靠吉洪诺夫出主意。久了,吉洪诺夫批评他道:“你这样不对呀!我到中国来是帮助你们做事,这样倒像你给我们做事了。”
李湘道:“我是赶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不靠你靠谁?”
吉洪诺夫眯缝着眼笑道:“不会就该研究。列宁说过,‘自己既然不会,就得从头学习,那时我们就会获得胜利。’我们在这儿是暂时的,你不能精通业务,掌握技术,将来自己怎么进行长期建设呢?”说得李湘心服口服,以后也用心学了。吉洪诺夫对人又耐心,又和气,随时随地指点你。李湘慢慢地也能摆开队伍,单独布置工作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难题。李湘写不好字,更不会画图。有时正写着字,旁人来看,怕人笑话,想着方法拿手盖住,就不写了。三番两次,个人心里跟个人吵架,气得骂自己道:“你这叫什么作风!也不是大姑娘小媳妇,怎么忸忸怩怩的,不敢见人!”以后当着旁人的面偏写,有时不管好坏,还写点稿子呢。不会画图,吉洪诺夫告诉他不管会不会,也要画。他就东抹西抹,抹得黑糊糊的一片,难看透了,也不理,都贴到墙上去。学嘛!吉洪诺夫见了说道:“你画的还行。”更鼓起他的勇气。
从松花江一分手多久,不想在粤汉路上又跟吉洪诺夫碰头了。吉洪诺夫也像回到自己的老部队似的,对谁都亲热得不行。当晚一见刘政委,自然又要抱住,高兴得拿手直拍对方的后脊梁。刘政委见他住的也是间又潮又矮的小屋,摆着张棕绳床,几样竹器,觉得太委曲他了,想请他搬到不远的一座县城去,吃住都舒服些。
吉洪诺夫一本正经说道:“不行,我得和爱人住在一起。”
刘政委拿眼四下找了找说:“你的爱人来了么?这样更该搬啦,住在这儿实在不方便。”
吉洪诺夫说:“我的受人搬不动,我也舍不得撇开她。”
刘政委奇怪道:“她有病么?请出来见见好不好?”
吉洪诺夫挤了挤眼笑道:“你早见过了,桥就是我的爱人。”
说的刘政委和李湘都笑起来。笑完了,吉洪诺夫问刘政委道:“听说你催材料去了,催来了没有?”
刘政委说:“买倒是都买齐全,有一百五十根桩木的大木排,正从洞庭湖往这边运,不过湖里风浪大,还没运来。”
李湘追问道:“明天能不能来?”
刘政委摇摇头说:“怕不得三五天。”
李湘急得把大腿一拍说:“三五天怎么能等得及?再有两天不来,整个现场都得停工!”说着拿起电话就要给支队挂电话,可是一想,刘政委刚回来,挂也不顶用,便把耳机子哐地一放,朝着吉洪诺夫摊开两手说:“你看这不是闹着玩么!”
吉洪诺夫也不言声,拿指头轻轻敲着桌子。一时间满屋静悄悄的,足有五分钟,光听见他敲得桌子响。敲着敲着,他忽然站起身说:“不要紧!材料不来,我们也得想办法。”一面穿上雨衣,把头朝门口一侧棱说:“走,我们到现场去查一查,凡是能凑合的材料都用上。”
警卫员点起两盏马灯,吉洪诺夫几个人冒着小雨赶到桥上去。桥上仿佛扣着口黑锅,黑得不透一点缝,光听见江水哗哗的,夜静当中显得很瘆人。
李湘回头对警卫说:“到前面去一个人!你们怎么这样大意,不记得在京汉路上,特务往苏联同志住的地方埋炸弹!”一个警卫员拿着电筒,提着二把盒子朝前走了。
黑路滑溜溜的,像抹了油,拐弯上坡,深一脚浅一脚的,难走的厉害。吉洪诺夫穿着双大皮鞋,一脚迈错地方,刺溜地摔了个筋头。警卫员赶紧扶他起来,他却从身子底下检起点什么东西,就着马灯一看,原来是根钉排架用的钯锯子,立时像谁骂了他似的,红着脸说:“谁把这个都扔啦!这样不爱惜材料,太可惜了!”便把钯锯子塞到口袋里,又从警卫员手里接过马灯,亲自擎着,东照照,西照照,到处看得更细。现场上差不多空空的,上哪找材料?只有江对岸还堆着点木头,下半晌已经动手做排架。
吉洪诺夫提着灯要到对江去,一上浮桥,忽然叫道:“唉呀,这不是材料么!”用手一指搭浮桥的道木说:“这就可用!”又用灯一照水面上露出的旧桩楂子(那是早年国民党修桥立排架时,丢下的桩木方木等)说:“这也可用!”
李湘疑疑惑惑说道:“这不够标准吧?”
吉洪诺夫笑道:“不够怕什么?做的时候加强就行了。我们在苏德战争后抢修铁路,就是要利用一切的东西。”
李湘乐得一拍巴掌说:“嗐,我们真是骑着驴找驴,大瞪两眼看不见!”
他们一面走,一面照来照去,走到桥当腰,李湘眼快,早望见桥尽头木板缝下面闪着点火光,这时前面走的警卫员也就喝道:“哪一个?”不听见搭腔,噹地就是一枪。
桥下有人气愤愤地骂道:“他奶奶的,乱打枪!你别拍打桌子吓唬猫,唬什么洋气!”
警卫员也还嘴道:“谁叫你不应声!”两边吵起来。
李湘一听桥下的声口挺熟,大声说道:“吵什么!”走上去从警卫员要过电筒来,朝下一照,果然是曹老虎,眼睛叫电光晃得紧眯到一块去。李湘问道:“你怎么这时候还不回去?”
孟志林在桥下接嘴道:“我们拾掇汽锤的滑杆呢,明天又能开锤打了。”
原来昨天弄歪了汽锤,孟志林日夜不安。生怕万一桥到时候修不好,误了前方的军事。他拿道木锤,找地方蹩,也弄不直,猛然灵机一动:搞钢梁底下照量照量也许有门?就带着曹老虎几个人摸着黑来到干桥洞底下,烧起堆柴火照着亮,把滑杆搁到炸坏的钢梁下边,再使千斤顶从下边顶滑杆上那个弓弯,搞了一点多钟,李湘跑下去看时,刚巧压直了。
曹老虎抱着胳膊站在黑地里,望见吉洪诺夫在桥上擎着马灯往水里乱照,早忘了跟人吵嘴的事,找上那个警卫员问道:“那个大胡子同志照什么?照鱼么?”
警卫员冷冷地说:“哼,吃鱼先拿头,你倒懂眼!人家是找材料。”
曹老虎道:“找材料怎么不下水?”
警卫员说:“这凉的天气,你敢下呀?”
曹老虎被人一激,叫劲道:“俺不信比大汶河的水还凉!”卷起裤脚下了水,哗啦哗啦迎着吉洪诺夫蹚去,仰着脸叫道:“苏联同志,你找什么俺替你找。”
吉洪诺夫举起灯一照,看见个五大黑粗的战士站在齐大腿深的冷水里,不觉略微一惊,随即说道:“你看看水里有没有旧桩木?”
曹老虎拿脚摸索着,一面叫道:“有,有!怎么没有?”
吉洪诺夫喜欢得笑起来,对刘政委翘着大拇指头赞叹道:“唉,你们的战士真是金子,难怪打胜仗!”这当儿,曹老虎早弯下腰,两只胳膊也伸到水里摸索起来啦。
[book_title]七
捞啊,拆呀,桥上桥下,先前看不入眼的旧木头,一时都变成好宝贝,你争我夺。谁找到点什么东西,马上举得高高的,又笑又嚷,乐得不行。别看东西不成材,只要不过性,经吉洪诺夫轻轻一点化,接的接,拚的拚,加固的加固,没有一样不圆满。桩木有的接了三接,排架的上梁木,下梁木,也是接的。五金材料不是也缺么?便叫战士从坏洋灰墩子上剁铁筋,改造钯锯子,又把铁线剁得一骨节一骨节的,当穿心钉子用。……
一些工务员见了伸一伸舌头说:“好家伙,要按英美的旧技术标准,谁敢这样做?看人家想得多妙,又省材料又不误工!”曹老虎啧啧着舌头道:“这才叫老虎嘴里拔牙,有点本领!要叫俺哪……”便有人笑道:“要叫你呀,还不是活人叫尿憋死,材料不来干瞪眼!”
吉洪诺夫却一点也不松心。光靠这样拚接,材料还是不够。他一边指挥找材料,一边白天黑夜打电话催,就怕洞庭湖那个大木排来晚了,误了修桥。误了还行?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后,衡阳广州前脚后脚都解放了,大军正在追赶往西南逃跑的敌人,一分一秒的时间也要争取的。你看这些天,三天两头,哪断得了过队伍,一过就是整团整师的人,黑鸦鸦的,淋得像些水鸭子,还是说说笑笑,又闹又唱。浮桥越拆越窄,最后拆成独木杆,一走上去,叫人眼晕。过桥的部队挤在江边上,一个夹一个过,就有那胆小的,擎着胳膊,不敢迈步。后面的人叫道:“走啊,走啊,还拍扭了你的小金莲!”过桥的部队笑,修桥的部队也跟着笑。桥上有人一挑头,只听见一片音拉起来道:“你们赶快修好桥啊,我们好坐火车走啊!”桥下立时轰地应道:“你们赶快解放大西南啊,我们修路修着撵哪!”一拉一叫,桥上桥下飘扬起一片欢笑。笑音没停,江心里又飘起立排架的号子!
咱们同起来哟,
大家使把力呀,
铁路桥梁修得好啊,
解放战争才彻底啰!
过桥的部队听了,又拍巴掌又叫好,接着砰拉拍拉一阵,一齐把带的馒头、纸烟、饼干等等东西朝下扔。孟志林他们正修桥头上的便线,曹老虎挑着土篮一颤一颤地飞跑,冷不防迎头撇来个东西:张着手去接,担子一滑肩,把他带了个大筋头。捡起那个东西一看,是个雪梨,就抹抹皮上的泥,大口大口往下吞,吞着吞着,不知怎么心不正,黑脸呱嗒地放下来了。
马蹄壳逗他道:“我看你是冲了丧门神,怎么猪嘴又噘得三尺高!”
曹老虎没好声道:“就冲了你这个丧门神,给俺滚远点!”
孟志林挑着土篮从旁边过,问道:“怎么,谁又诺你啦?”
曹老虎跟自己赌气道:“谁也没惹俺!谁叫俺没志气,不配当战斗部队!看人家吃的什么,咱们光配啃硬干饭!”挑起篮子,使力踩着地走了。
孟志林憋不住笑,也不多说。大伙又干了老半天,曹老虎一直无精打采的,不大起劲。趁休息的当儿,孟志林有意坐到曹老虎身边,却对旁人说:“以前光讲修铁路怎么怎么重要,刚才要不是亲眼看见,说死我也不信同志们会这样拥护咱。”
听话的人便接上腔:“可不是!过去打仗,你没见得动员多少驴呀、担架的,现时就靠铁路了。”
旁边又有人接嘴说:“就是南来北往的,要靠步行肩挑,也不便当。”
孟志林道:“你们说的都是正理,可见咱们苦也苦的有点意思。”
曹老虎粗声粗气道:“还用你说?要没意思,谁干这个?”
孟志林笑道:“不过干也得干出个样子,不能像应景应节一样,过去了事。”
曹老虎斜着眼道:“你还想叫俺干一辈子?”
孟志林爽爽朗朗笑道:“不干一辈子,也得有个长远打算。做什么,说什么,卖什么,吆呼什么,头回汽锤坏了,就怪咱们不懂技术……”
曹老虎把脸一扭,对旁人伸着两只大手说:“你瞧俺这个粪叉子手,还配学技术?反正修完路,俺就回家种那二亩地去。”
孟志林道:“指导员不是常说,建设是长期的……”
马蹄壳从一边捵着脖子问道:“长期得长到几时去呀?”
孟志林说:“你问我我也闹不清,横竖是要到共产主义。”
马蹄壳把后脑瓜子一拍,脖子一缩道:“我的妈呀,这还有个头!我现在三十多岁,连个老婆还没有,再过几年也老毬啦,这一辈子算绝户了!”
孟志林想说服他道:“别净想邪的了,上级还能叫咱当一辈子和尚兵?”
马蹄壳扮了个鬼脸说:“对,咱想邪的!咱要像人家一样挑好了对象,也会说说漂亮话。”
这几句话明明带刺,孟志林红着脸道:“你不用见了老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找话说!”拿起腿走了。
马蹄壳在他后边笑起来,冷丁肘了旁边的人几下,朝岸上一呶嘴说:“喴,喴,那不是他的对象来啦!”
大伙一看是柳光,背后还有两三个护士。只听见四下里叫起来道:“小大姐!小大姐!”弄得柳光怪不好意思,脸有点红,带着点笑,把身上挎的药包往后推了推,轻轻走下江岸来。好几个战士迎上去,亲亲热热招呼道:“小大姐,你怎么也下现场啦?”
柳光扫了大伙一眼,慢静静地笑道:“卫生队病员号不多,人手也空,我们分出几个人来,同志们有个小病小灾,随时好照顾。再说现场上一些零七八碎的活,我们也能动手,就怕你们嫌碍事。”
一个战士乐得跳着脚说:“嫌碍事?巴望都巴望不到呢!不信你问问大家,哪个病号回到队上,不念叨你的好处。”这时又围上许多战士,异口同音说:“谁说不是?我们永远忘不了你,我们做梦也记得你的话,在现场上也记得你,吃饭也忘不了你!”
柳光抬起眼皮一望,净是些年轻轻的脸,黑里透红,喜眉笑眼的,像是群没有心眼的大孩子。她叫不上每个人的名字,可记得每个人。这些人在病痛当中,她有时通宿通夜守在床前,送汤送药,冷啊热的照应他们。她欢喜得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人堆里一条又脆又嫩的嗓子问道:“柳光同志,难道你忘了我们么?”
柳光的眼眶里簌地涌满泪,带着泪笑道:“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旁的再说不出了。……
孟志林一眼看见她,也是亲的不行,想去打招呼,挪挪脚又停下。马蹄壳那个刻薄嘴正找茬,别让他添油添醋地乱加材料。马蹄壳早看在眼里,大声咳嗽两下,敲敲打打笑道:“有什么臊的?哪个猫不吃腥,别装大瓣蒜啦!”
孟志林呜地来了火,脸红得像猪肝。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拿着这类事嘲笑一个要强心盛的年轻人,比骂他祖宗还厉害。当时孟志林抢过去问道:“你说谁?”
马蹄壳见他恼了,也挂不住劲道:“我爱说谁就说谁,管你什么事!”
孟志林道:“就管我事!”
马蹄壳说:“就不用你管!”
孟志林道:“我就要管!”
马蹄壳叫起来道:“唉呀,你还要压迫人么?”
有人轻轻问道:“谁又压迫你啦?原来是柳光从人背后闪出来,张着两只大眼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孟志林明白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动脾气,又急又羞,背过脸去不出声。马蹄壳不尴不尬地笑道:“谁知道老孟今天怎么气不顺,无缘无故找寻起我来啦!”
柳光垂下眼皮笑道:“你们真是孩子脾气,闹着闹着就翻了脸。不是说桥要提前完成么?还有闲空斗嘴磨牙的!”
不错,自从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消息传来后,在现场吃饭,或是点名以后,各连指导员经常给讲这个事,讲的战士们心眼都开了花,就有人提议要提前把桥修好,权当献给新中国的贺礼。这不是已经着手动员啦。大队政治处那个外号“活报”的宣传员又露了头。这个人天天背着块黑板,带着五颜六色的粉笔,不是画,就是编些顺口溜,把现场上一些好事情都表扬了出来。这回黑板上写的却是李大队长的号召,号召提前三天在十月二十八号完工,表示对新中国的拥护。“活报”背着牌子到处乱串,一面拿喇叭筒子广播,走到哪儿,那儿就嗷嗷地响应这个号召。
曹老虎是个大爆仗,一点就响,笑呵呵地给了“活报”一老拳,夺过喇叭筒子对到大嘴上叫道:“俺曹老虎现在跟大伙挑战,挑土篮一个敌你们俩,孬了不是俺娘养的!”
四面八方吼起来,该歇也不歇,都豁出命干。别看柳光素常不紧不慢的,好像没有火候,就地抓起副担子,把头发往耳朵后一掠,望着曹老虎笑道:“来,老曹,我也跟你赛!”
曹老虎哈哈大笑道:“俺的小大姐,你做点轻松活得了,卖力气不是你们老娘们的事!”
柳光只是笑,也不言语,夹在大伙当中挑起土篮来,一趟一趟,略略偏着点头,忽扇忽扇走得飞快。曹老虎叫道:“嘿,还不赖歹呢!”
孟志林说:“你别看扁她,她是从小压出来的。讲觉悟程度,谁也比不了。”忽然觉得有点碍口,脸一热,掉头走了。
柳光个头不高,叫战士们一比,显得格外小,挑起土篮撒腿走,滴溜滴溜乱转,净钻人空子。一个人说:“你怎么像个小火车头?”马上传开了,一见她迎面过来,大家就喊:“小火车头来了,快躲道!”
孟志林拿手一指道:“你们看老曹!”
了不得,曹老虎挑起双担来啦。一根扁担挂四个土篮,还撒欢呢。挑第二趟时,别人说:“我也试试。”拿起他的担子试了一下,地皮都没离。曹老虎一上肩,颤悠颤悠的,上几个坡,下几个岗,像玩一样。孟志林喜得叫道:“老曹,我看你这只老虎变成老牛啦!”四下里嘻嘻哈哈嚷道:“还是只没有尾巴的黑牛!”
一时里,水里岸上,打桩的、立排架的、修便线的……笑的笑,唱的唱,来来往往,闹成一片。风吹着秋雨,飘飘洒洒的,从颈弯里流进去,跟汗水搅混一起,个个人里里外外都湿透了。雨再大点又怎么样呢?雨越大,精神越足,傍晚收工,样样成绩都出色,最出色的是四台汽锤当中有一台竟打
了七十三根桩,造成了新记录。
雨大得像泼水一样,孟志林打浮桥跟前走时,发觉水位涨得挺高,浪头围着桩子直打滚,弄得人发晕,觉得浮桥也晃晃悠悠的不大稳当。
[book_title]八
李湘也是浇了一整天,心里可说不出的高兴。只有一件牵肠挂肚的事,自然是洞庭湖那个大木排。吉洪诺夫又去挂电话催,该有点头绪,李湘便一直去打听信。吉洪诺夫见了他,好像多年不见似的,双手抓住他的两肩,使力摇晃着,笑得眼都眯成一条缝。不用开口,李湘早猜透他要说的喜信。原来那个大木排业已冲破洞庭湖的风浪,进了江口,说话就要到了。今天的事情也怪,一顺百顺,李湘很高兴,拖着吉洪诺夫去一块吃晚饭,还打了点酒,也算庆贺新中国的降生。桌面上,吉洪诺夫常讲些满有风趣的话,逗旁人笑。他说:“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为什么中苏两大民族这样亲爱?”
刘政委说:“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李湘笑道:“不必我说,你的爱人就是驳不倒的回答。”
吉洪诺夫耸一耸肩膀笑道:“不过我的爱人不属于我了。”便托着大胡子道:“我的年纪这样大,你们又爱她爱得那样厉害,为了你们的幸福,我情愿牺牲我的爱情。”
刘政委明白又指的是桥,也凑趣道:“你愁什么?前边有许多爱人正等着你去救她们呢!”
李湘道:“可真是,广州一解放,又发现不少坏桥。”便走到挂的地图前面,拿那只残废手点画着广州,上边早画成红的。
吉洪诺夫擎起灯亮,指着四川问道:“这儿解放没有?”
李湘说:“这个也快了。”
吉洪诺夫往上挪一挪指头问道:“甘肃不是解放了,怎么不画红的?”
李湘摇着头笑道:“唉,画都画不及了!今天画,明天又有地方解放!”
吉洪诺夫郑重其事地说:“我有个意见,你们干脆都画成红的算了。”李湘没辨过话味来,吉洪诺夫挤了挤眼微笑道:“横竖要解放,这不省得费事。”
几个人正在谈笑着,街上咚咚咚的,有人颠着脚跟乱跑,隐隐约约的还听见人吵。李湘转身推开窗户,呜的一下,人声和雨声像股大水似的涌进屋子。他探出头去一望,只见黑黢黢的江边上乱摇着几点火光,无数黑影都往江上跑。李湘回过脸说:“准是木排来啦。”
早有人在门口叫道:“报告!”也不等回话,一头闯进来,活像条鱼泼剌地跳出水面,浑身上下直滴嗒水,张着嘴喘道:“江里发了大水,浮桥也冲垮啦!”
来的是孟志林。这个人处处精细,看见水涨了,不大放心,吃过夜饭独自个淋着大雨又去看水,不想果真山洪暴发,浮桥搭得不大牢靠,喀嚓喀嚓几声,冲走了好几截。谁也没料到秋末会有这大的水势,沙滩上的工具器材重的淹了,轻的漂走了。哨兵点起几枝火把,能捞的先捞,孟志林却一头跑,一头喊人,一直跑到大队部。
李湘几个人赶到江边时,到处点起火把、柴火、电石灯,照得明晃晃的。雨差不多停了,耳朵旁光听见忽忽忽忽,一派水声。战士们挽起裤子,扑通扑通跳进水去,七手八脚地往高处搬东西。无数只光溜溜的腿杆子插在水里,冰得通红,有的叫风吹裂了口子,不住地淌血。
李湘最焦急的是江那沿摆的六个大排架,隔着江一听,已经隆隆地浮起来,你碰我,我碰你,吱咯吱咯紧响。再迟一刻,准得叫水冲走。他的脸崩得顶紧,眉毛耸起来,一个劲叫:“怎么没人过江去?”
怎么过得去呢?浮桥断了,浪头乱翻乱滚,小船一放下去,滴溜溜转,差点儿翻了。
吉洪诺夫扳住李湘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快拉过条卷扬机的铁绳子,船就容易顺过去了!”
这就得水性强的人先拉着绳子浮过水去。李湘站在高头一吆呼,一个满脸粉刺的战士蹦出来,脱巴脱巴衣裳,捽着绳子跳进江去,迎头扑上个大浪花,把他打了多远。他从急流里挣出头来,紧拍着水,越靠里浮,浪头越猛,半路又叫水打下去,眼看要打到坏桥的洋灰墩子上。岸上吓得叫道:“快撒手吧!”绳子撒开,那人游上岸来,浑身净是米粒大的鸡皮疙瘩,牙齿卡卡地响,赶紧跑到火堆跟前去烤火。
有个连长急冒了烟,要亲自下去。旁人拦住他道:“你的水量不行。”他一把推开旁人,浮了不远,绳子挂到水底去,怎么拉也拉不动。第三个人又下去,带到半路绳子又挂着了。好些水量低的抢着要下,都叫中队长挡住。这时上游的水头还是滚滚而来,流子更硬,河那岸的排架空隆空隆的,闹得更凶。
孟志林叫道:“我看这事非曹老虎不可!”
曹老虎自小玩水,夏天发河水,下河捞木渣,晒干了好烧,水量练得最大。可惜他冻着了,孟志林熬了碗姜汤,逼着他喝了睡下去。该不该喊他来呢?李湘还没决定,只听曹老虎在人堆后面叫道:“你们吵翻了天,俺还能躺得住啦!”扒拉开众人挤到前面,马上脱衣服,嘴里还说:“这个事交给俺吧!你反正一回完成不了,二十回也得完成!”
李湘不放心说:“你有病怎么能行?”
曹老虎道:“什么屁大的病,早好啦。俺也不是发面馍馍,没那么娇嫩的!”说着从上到下脱得精光,一身黑肉就像生铁铸的。
黑夜风硬,江面透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气。曹老虎一脚探进水去,打了个冷颤,抱着肩膀叫道:“哎哟,他娘的!好凉啊!哈着腰往胸膛上撩了几把水,乒啦乓啦把胸脯拍了一气,拿起铁绳子,全身扑到江里去。
李湘夺过枝火把,举到头上,照见他叫浪一卷,就没了影。江岸上站满了人,急得大气不出,不转睛地盯着江面。一分、两分,波浪映着几十枝火把,黑油油地闪着亮尖,可是一点不见曹老虎的动静。孟志林冷丁叫道:“那不是他!”只见曹老虎一憋气窜出两三丈远,咕嘟地探出头来,摇着头,喷着嘴,顶着水朝前浮。浮一段,侧过脸来摆一摆绳子,又浮一段,又摆一摆。……猛然间卷起个大浪,压顶直盖下来。曹老虎耸一耸身子,爬上浪头,浪一过,人也钻进黑影里去。
岸上的火把集拢一堆,拿火把的人竖着脚尖,擎得高高的,可是那半边江墨黑墨黑的,什么也瞧不真。先远看见绳子动,后首也停了。前后足有一顿饭工夫,等啊等的,还是没信。李湘朝那沿叫道:“曹老虎!”许多人也跟着叫。急得正没有咒念,铁绳子哗啦啦一阵响,离开了水面,两岸的交通便架妥当。
四五只小划子立时顺下去。李湘再也耐不住性子,噔地蹦上船,立在船头上摇着火把,一迭声催促孟志林所属那个排赶紧上船。马蹄壳不大情愿地迈着脚步,李湘叫道:“这是谁?怎么这样不知紧慢!”人一上齐,战士们拉着铁绳子,小划子就像几片干树叶,飘悠飘悠溜过江去。
水势真够猛的,那六个大排架已经离了岸,看看要漂走了。火把影里,李湘望见排架上有个粗大的黑影,手忙脚乱地紧晃摇。又是曹老虎,这汉子真有血性!
孟志林手脚灵便,不等小划子靠岸,首先跳下船去,手里拿着吕宋绳和钢丝绳,扑腾扑腾踩着水,奔着排架跑去。水没到腿腕子,没到大腿,想脱衣服,可是排架眼瞅着就要漂洋了,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往前一赶,水就齐到胸口,抓住排架爬到高头去。
曹老虎从一边直着嗓门叫道:“快把排架绑到一块,别叫跑啦!”孟志林抖一抖身上的水,赶紧动手绑起来。后边又上来一大群人,打着火把,一齐上了手。有个排架漂出七八尺远,离了群,大伙急得干吵。孟志林向后略退了退,一耸身子窜过去,使一头绳子绑住那个排架,另一头扔过来,这边的人就用力拖。不想浪一颠,有人一不小心,跌下水去。谁?谁?火把一晃,只见马蹄壳在水面露了露头,灌得翻着白眼,乱拍着水,转眼又不见影了。
水不是才齐胸口?不过马蹄壳不会水,也够受的。孟志林这样一想,急忙跳进水去。可是怎么够不着底?坏了,排架不知不觉已经漂到深水来了。孟气林着了急,分着波浪朝马蹄壳露面那地方游去,围着那块直打转,但是浪太急,早把马蹄壳卷得无影无踪。这个人,怕苦、怕累,净盘算着自个的小事,不肯朝前走,终于卷到时代的洪流底下,淹没下去了。孟志林用尽方法,也没能救出他来,觉得自己好像也做错了事,难过得只是想哭。……
这当口,排架都拴结实,几条大钢丝绳由曹老虎等人带到浅处,成群大伙的战士捽着绳子,慢慢靠里拉,一气拉到岸旁边,绑到高处现钉的木桩子上,这才歇手。
曹老虎光溜溜的,冷极了,抱着一对大拳头,绕着圈子忽忽跑。李湘赶紧脱下他披的短皮袄,亲自给曹老虎穿上,帮他扣着扣子。曹老虎乐得咧着嘴,把大手伸给李湘说:“大队长,你摸摸俺冷不冷?”
李湘摸着他的手问道:“你冷不冷?”
曹老虎道:“你摸摸俺的手心,还发热呢!——你看俺的脸?”
李湘借着火亮一看,他的黑脸有点发青,嘴唇都冻白了,就说:“曹老虎同志,真把你冻坏啦!”
曹老虎哈哈笑道:“俺还出汗呢!——舌头底下出汗!”
黑糊影里,不知谁嘟嘟囔囔埋怨自己的鞋叫泥拔掉了底,曹老虎把光脚丫子一翘笑道:“瞧俺这只鞋,一辈子没有个坏!”
就有人笑道:“老曹,我看你是阎王殿上骂大街,死不服软!”
曹老虎道:“为什么要服软呢?你反正咱们穷汉,经过封建地主千锤百炼,连骨头都变成铁棒子了!”
正说着,对岸又乱了营,麻麻点点的火把一齐往上游飞。李湘朝上游一望,模模糊糊望见大江流里漂下根什么东西,接着是两根、三根。……先还闹不明白,随跟着就猜出是木头。是不是那个木排叫大水打翻了?心里一想,立时凉了半截子。战士们早已听说木排要到,一见漂的木头,也就明白是出了事,唧唧哇哇叫起来:“完啦,完啦,这可完啦!”跺脚的,拍大腿的,有的眼里含着泪,急得要哭。
李湘紧绷着脸,决心一下,马上吆呼道:“别发乱!赶紧准备打捞木头!”一面跳上小划子,就要溜过江去,掌握队伍。
这时轰轰隆隆的大江心里漂下更多的木头,黑糊糊的一大片,膘在一块。不等战士们下水捞,那一大片木头却靠了岸,上边闪着几点火光,有人抻着嗓子呕呕地喊,跟岸上打招呼。
这正是大伙日夜盼望的那个大木排,冲散了几根零碎木头原排却平平安安准时赶到了。
[book_title]九
修桥的工程这就像下水船,又快又稳。桩打完了,排架立起来了,铁扣上去了。……临到后尾,李湘不知接到什么紧急命令,限得更紧,临时加了夜班,白天黑夜在桥上滚。吉洪诺夫的脸冒着油光,好看的大胡子揉搓乱了,也在那滚,不下去。李湘劝他道:“没什么问题了,你回去休息吧。”吉洪诺夫却说:“不,车不通,我不回去!”最后在十月二十七号,比李湘的号召
还早一天,桥到底修好,光剩排架上一些螺丝没拧上。这时岳阳长沙当间别的桥梁,也由其他兄弟部队提前完成任务。
就在十月二十七号那天早晨,空中悬着水淋林的湿云彩,江上冒着白雾,一列绿色的专车从北开来,停到桥头上,等着过桥。战士们欢呼起来!
李湘上了车,不大工夫,满脸喜色走下来,亲自动手上起螺丝来。
人多手快,不到晌午前,桥就钉好。火车喴喴叫了几声,缓缓地驶过了便桥,钢噔钢噔地开走了。随后就有许多军用列车开过桥去,奔向前方。
就在战士、坦克、大炮、粮食一列车连一列车涌过桥去的当儿,支队转来第四野战军首长的奖状,上面写道:
你们的成绩与努力,对于支援人民解放军的前进,起了重要的作用。对于恢复全国交通,发展全国经济建设,畅通客运与货运,在不久的将来,也会产生巨大的作用的。
曹老虎听指导员念完信,觉得好像一百条牛下腿,乱了套了。支援战争是不含糊的,怎么又搅上什么经济建设的。指导员借着引子给大家解释了一遍战后经济建设的重要,曹老虎听了,一连噢了几声说道:“想不到还真有个讲究呢!这么看起来,咱们的活一时半时是完不了的啦?”
孟志林道:“难道你还想回家种你那二亩地去?”
曹老虎急得瞪着眼道:“屁!俺也不想回家抱孩子!讲建设,姓曹的也不弱示你,不信挑着个跟你们赛赛!”
孟志林笑着抱住他的脖颈子,一手翘起大拇指头说:“老曹,你真是这样的!不过光要力气头可不行,咱们也得学点技术。”
曹老虎道:“学就学呗!”一边扒开孟志林的胳膊腕子,整一整帽子装出不耐烦的神气道:“别发腻啦,俺又不是个女护士!”说得孟志林红了脸,两个人嘻嘻哈哈满地滚起来。
指导员憋着笑说道:“别只顾着闹,吃了饭又要出发啦!光说前方打到哪,咱们修到哪,怎么到老也没撵上前方!”
撵不上更要撵。于是就随着解放大军的后尾,铁道兵团成千成万的战士冒着风霜雨雪,和铁路工人配合一起,不断得到当地群众的帮助,修完一座桥又一座桥,最后奉到铁道部长滕代远的命令,要在一九四九年年底把粤汉铁路全线修复通车。十二月初,李湘这个大队开进广东,参加抢修广东境内最大的一座桥。于是他们的任务就从支援战争逐步转到建设新中国的事业去了。
[book_chapter]下篇 元旦
[book_title]一
在这座桥上,李湘带着人到来之前,已经有个桥梁队先动了工。
队长叫范子美,是位工程师。人长得挺魁梧,高颧骨、大眼睛,穿着件皮夹克,帽子戴的总歪着点,嘴里经常含着个大烟斗,走起路来挺胸阔步,派头十足。不用说,这是个吃过几年洋面包的人,抗战初期从美国回来,老干铁路了。本事是有些本事,就是太傲气,跟人不大合得来,混来混去,自然不会十分得意。他恨死了国民党那些贪污霉烂的罪恶,对^**,可又从根起没看在眼里,谁知道他们闹的什么花样?解放军一过江,国民党的机关好像叫尿泚了窝的蚂蚁,慌慌张张往南跑,范子美当时正在衡阳铁路局当工程师,也慌了神。可巧有个旧同事带着家眷从郑州跑来,彼此一见面,范子美先探听北方的情形。那人没开口,他女人先擦眼抹泪地哭起来。范子美这才留心到他换了个老婆,便问道:“你先前那位夫人故去了么?”那人叹口气道:“嗐!别提啦!”跟着谈起自己的故事。他说郑州解放后,自己没走,^**看他是个技术人才,特别重用,派他到外站去抢修铁路,过几天回家一看,太太不知哪去了,问左右邻居,躲躲闪闪地都说不知道。他难受得要死,也没心思上班,一位^**的官长对他笑道:“你怎么这样古板,改一天赔你个好了。”第二天半夜,有人来打门,门一开,果然推进个女人来,还听见外面说道:“这就是你的老婆!”故事说到这,那女人遮着脸呜呜地哭道:“我本来是有丈夫的,家里还撇下个吃奶的孩子,生生叫那些土匪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那男人也就咬牙切齿地骂道:“^**真他妈的是群禽兽!到后日我才听说把我那位太太拉去送给了个臭苦力!”
这故事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全铁路局,职员的太太姑娘都吓掉了魂:要是拉去给个工人当老婆,那多丢人!范子美的女人吓得一宿净做恶梦,天不亮就收拾收拾值钱的东西,夫妇两个费死力挤上火车,匆匆忙忙往广州跑。
车上的人塞不透,快把人挤破肚子。有的是吓破胆的大小官僚,带着老婆孩子,金银财宝,恨不能一步迈到香港,藏到英国人的胯裆里喝几杯宽心洒。前线跑下来的残兵败将更数不过数,人人添了个大包袱,里边塞得花花绿绿的,鬼知道打哪儿弄来的。范子美的对面坐着个国民党军官,塌鼻子溜眼的,不住嘴地骂大街,两只贼溜溜的三角眼却往范太太大腿夹当那只皮箱上紧转,吓得范太太直扯衣角,就怕露出大腿的肉。
火车走一走停一停,走一走停一停,直挨到后半夜,才进了广东地面。范子美夫妇熬不住,膀靠膀睡过去,迷迷糊糊当中听见一阵吵闹,睁开眼睛一看,车又停了,门口上来一大群兵,见插不下脚,吵吵着说:“这不是军用车么?怎么还有老百姓?”范子美对面那个军官就应道:“谁说不是!不叫他们上偏上,赶他们下去!”
说声赶,那群兵就往车下硬推门口站的几个买卖人。军官也动了手,抓住范子美的脖领子便朝外推。范子美的力气足,一把掀开军官的手叫道:“你怎么欺负人?军官喝道:“欺负你又怎样?你有本事告御状去!”回手拔出枪来。范太太的脸变得像是张白纸,推着丈夫说:“走,走,我们下去!”弯下腰去提皮箱,军官却拿大皮靴子一脚踩住,瞪着眼道:“你拿什么?”范太太说:“这是我们的箱子嘛!”军官喝道:“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不答应!”拿枪口就戳范太太的肋巴骨,哄她下去。车上早乱成一团,拿枪的一齐起了哄,许多人都被他们连推带踢赶下车去。
范子美夫妇夹在人缝里,跌跌撞撞的,不知怎么就被弄到站台上去,气得范子美嘴唇都青了,颤着音嚷道:“Shameful(可耻呀)!这不简直是行抢么!世界上哪个文明国家有这样事,一点不说理!”
一个卖茶蛋的老头望了他半天,认出他来,走过来说道:“范先生,是你么?什么事犯的着生这大的气?”
范子美一看那老头,紫棠色的脸,头发胡子像霜雪一样白,怪面熟的,可就记不起是谁。老头笑道:“怎么?你把我老叶头忘到脑袋后去了吧?”
经这一提,范子美想起来了。原来这是个老铁工,叫叶永禄,上七十岁了,日本投降那年,粤汉路破得不像样子,范子美负责修这个站上那座大桥,老叶头管红炉班,做人讲义气,爱说爱道的,生来就有北方人那股慷慨劲,挺得人缘。可是怎么卖起茶蛋来了?范子美懊懊躁躁的,正在气头上,也没心思多问,一五一十光顾说自己的事,要人给他评评理。
老叶头听完话,摇摇头叹道:“唉!于今这个世道,脑盖顶长疮脚心烂,坏到底了,有什么理好讲!依我看,你今黑间压根也坐不上车,要是不嫌脏,不如先上我家歇歇,到明天再说。”
范子美弄得前不够村,后不够店,一时走投无路,只好伸出胳膊架着范太太,垂头丧气地跟着老叶头走。
[book_title]二
老叶头的家就在车站后身,一间小板屋,盖着杉树皮,里边用竹篾子隔成里外屋。老伴早去世了,丢下个儿子,小名长满,在本地工务段做工,这晚上不在家,说是值夜班去了。老叶头把范子美夫妇领到家里,点亮小油灯,生起地炉子的炭火,坐上壶水,又把茶蛋拾了一碗,让他们吃。夫妇两个早气饱了,哪有心情吃东西。老叶头拿破芭蕉扇子扇着火,一面劝道:“气什么?气坏了身子,还不是自己遭罪!我要是好生气,早翘辫子啦!不瞒你们说,我十八岁那年,八国联军闹得凶,就进了唐山铁路工厂当学徒,学了一手好本事,前后整整在铁路上干了五十二年,可是怎么着,人年纪一大,春景天闹了场病,人家嫌咱误工,把咱辞啦!钱是给了几个,砍下脑袋贴膏药,顶什么用?我呕着口气,又不肯干吃儿子挣的,就倒腾个小生意,赚点吃穿,糊弄到死算啦!”
范子美两手插在西服裤兜里,走来走去。也没听清老叶头絮叨些什么,满肚子火没处发,气愤愤地叫道:“强盗,强盗,都是些强盗!”
老叶头从白眼眉底下瞟了他一眼,悄悄说道:“你说都是强盗么?人家说那边可挺不错呢。原先我心里也是没底,慌着要搬家,前日一早晨拾了些传单,才透亮了。”
范子美一听站住脚,不大明白他说的什么,可急着想看看那些传单。老叶头叮咛他不许张扬,才关紧门,插上闩,从米缸里掏出几张纸,原来是第四野战军撒的约法八章,还有解放之声等等。范子美看了一遍又一遍,范太太也扒在他的肩头上念,末了范子美冷笑道:“别信这一套,都是宣传。”便讲了讲衡阳那个故事。老叶头听了,理着白胡子笑起来道:“范先生,你是个念书人,怎么也划不过个帐来?你前后好好想想这桩事。含着葫芦露着把的,明摆着是特务玩花样。要真是分老婆,^**那些首领也有家口,难道也分么?”
这一针,正扎到范子美的病根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自己也不是国民党,张张慌慌跑什么?再说被人一抢,钱剩得也不多,还能跟人跑到台湾去?两个党就是打破头,左不过是吵家务,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管我范子美什么事?归根到底我守中立,技术就是我的立场,谁来了也是一样。范子美想到这,念头一转,回过脸对他女人说:“Darling(亲爱的)!我们不走了,留下看看风色也好。”
老叶头笑呵呵地点着头说:“到底是明白人,一点就破。要不嫌窝囊,先挤在我这儿住两天,横竖不长远了。多个人,多瓢水,多个香炉多个鬼,走到哪儿不是吃饭。”
鸡叫了三遍,纸窗上透出点青色。街上脚步响,有人吱咯吱咯推门。范子美慌了,把传单一下子撂到炭火上。老叶头摆着手道:“不怕,是长满。”拨开门闩,叶长满便闪进屋来。小伙子有二十七八岁,又矮又壮,两只眼睛黑溜溜的,一看屋里有生人,冷冷地直盯着范子美,好像要看穿对方皮里包着把什么骨头。老叶头对他说清楚范子美的来历,年轻人点点头,也不多说,蹲到地炉子前想倒水喝,水不开,就捅一捅火,一面恨恨地说:“爹,那群王八糕子要炸桥啦!”
老叶头吃惊地问道:“谁?”
叶长满说:“还不是白崇禧派的那个工兵营!后半晌装炸药,想叫工友往桥墩子上钻眼,都躲得不见影了。大伙正合计着该怎么办呢?”
范子美一听,头顶冒出火来。这座桥是他领人修的,哪个工程师不爱自己的桥,忍不住骂道:“这些王八蛋,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你们两边打仗,有本领打呀,桥又不是你的仇人,拿着桥出的什么气!——不行,我们不能坐着不管。”
叶长满冷冷地说:“刀把握在人家手里,你能怎么的?”
范子美说:“拿钱买!有钱使得鬼推磨,谁不贪财!”
叶长满一听这主意不错,天亮后立刻出去敛钱。铁路就是饭碗,是命根子,工友听说要炸桥,哪个不急?你两块,他三块,七拼八凑,都把小家底抖搂出来。老叶头从枕头底下的猪溲泡里捣出四块白洋;范太太架不住她丈夫好劝歹劝,也噘着小嘴拿出卷钞票,却把手上戴的金镏子悄悄藏好。敛完钱,大伙推举老叶头爷俩和范子美出面去找那个工兵营长。
营长是个麻子,左腮上有条刀伤,嘴歪到一边去,正在桥上连叫带骂的督促下炸药。老叶头等人请他到背静地方,婉婉转转说明来意,那家伙听到半路,把眼一瞪说:“你们想收买我么?”
范子美陪着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这座桥说不定将来你们还用得着,只要你稍微松一松手,大家都过去了。”
那营长一掉脸说:“别他妈吞吞吐吐的,像拉不出屎来一样!敲门叫响,你出多大价钱?”
老叶头从怀里摸出个小包袱,想要打开,那营长劈手夺过去,掂了掂说:“就这么几个钱!”
老叶头道:“也有二百块白洋了。”
营长冷笑一声,歪着个脖道:“笑话,还不够我嫖一宿窑子的!要做买卖,就讲价钱,这座大桥一共八孔,给我四千现洋。有五百,我留一孔,有一千,我留两孔。这笔零头我先拿着,记在帐上好了。”随手把钱塞进口袋去。
老叶头说好话道:“你看上司都跑光了,就是这点钱,也是穷哥们……”
那营长扭身就走,嘴里说道:“别啰嗦了!我的行市,言不二价!”走几步又停下说:“买卖是讲定了,限你们天黑以前交款,到时候不交,可别怨我不讲情面。”
老叶头等人气得白瞪眼,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话。气是白气,回去再敛钱吧,可是谁有呢?真给难住了。东张罗,西张罗,现卖老婆孩子都不济事。上灯以后,叶长满空着手走回家去,气色阴沉沉的,一进门就骂;“我们算叫那个王八糕子凶透了!钱白丢,桥上的炸药都装满了,光等着炸啦!”
范太太正烧晚饭,怯生生地问道:“这就炸?”
叶长满说:“那要看人家的高兴啦!”
老叶头叹了几口气,拿拳头捶着腰说:“唉,果真就没有旁的法想?”
范子美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膀道:“有什么法子?除非是那边快点来。”不知怎的,他忽然那么盼望起自己害怕的解放军了。
叶长满一屁股坐在临时搭的地铺上,抱着两腿,嘴巴搁到脖罗盖上,不再吭声,黑溜溜的眼睛映着灯亮,骨碌骨碌乱转。……
这黑夜,天阴得挺厚,刮起今年头一场北风来,满市冷清清的,家家户户天不黑就关上门,早早灭了灯。说话都不敢大声,不知要闹什么大乱子。市外的大铁桥上立着个国民党的哨兵,挟着枪,抄着手,冻得抗不住,缩着肩膀蹓来蹓去。半夜,市里飘来敲梆子敲锣的更声,一个黑影从南岸闪下来,弯着腰像猴子一样灵,轻手轻脚溜到尽南头的干桥沿子底下,鼓捣了一会桥墩上装的炸药,又蹚着水溜到下一个桥墩子旁边,又摸索了一阵……到当腰的一孔时,水深了,没到脖颈子,那个黑影悄悄浮过去,可是够不着上面装的药,用手扒着下药时钻的废眼,想朝上爬,一失手滑下来,扑通一声,桥上立时喝道:“谁?”叭叭叭一连放了三枪,水溅起来,那个黑影头一扎,沉到水底不见了。……
天刚扑明,人们正在好睡,爆炸响了,全市震得乱颤,窗门的玻璃都震碎了。等到大天实亮,胆壮的打开门缝,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才知道国民党的乱兵炸了桥,早夹着尾巴跑得精光。
范子美跟叶长满等一大帮工人跑着去看桥,心想不定毁成个什么鬼样子。谁知炸得并不厉害,只有从北数第二孔六十米的大花梁较比重些,北头的支点还在原位上,南半截炸弯了,斜着掉到江里去。桥当腰架的都是平常的钣梁,虽说炸倒了两个桥墩子,修起来也不费事。靠南岸的几孔桥,竟都好端端地立在那儿。往前一看,原来炸药没响,引线有的换成皮线,暗处的干脆都剪断了。
工友们叫起来道:“这可是个邪门!谁干的?”
范子美一抬眼碰到叶长满的眼光,发觉这一对黑溜溜的眼睛特别活,透出点狡猾的喜色,忽然想起夜来黑间睡醒一觉,听见他蹑手蹑脚推开门进来,早晨一看,窗台上净是他晾的湿衣裳。范子美当时明白了,笑着朝叶长满点点指头。叶长满一个高蹦过来,抱着范子美的腰,咯咯地笑个不停。
范子美猜透了引线的鬼,可绝猜不透叶长满爷俩都是地下职工会的会员,撒传单,保护铁路,正是他们的事。谁去留心那些无聊的勾当呢?范子美向来自认为是超阶级的,只知道爱惜桥。他爱惜桥倒是不假。解放军往南一推,广州解放后,亲眼看见^**对技术多么瞧得起,他就格外出力,后来由广州路局委派他当桥梁队长,动手抢修这座大桥。清理工作做的差不多,施工计划也草好了,只愁人手不足。这还用愁?李湘带着大队赶来了。
可是怎么还来了个外国人?
[book_title]三
吉洪诺夫乍一到,许多工友都从眼梢打量他,嘁嘁喳喳瞎议论一气。又是外国人!小日本跑了,接着是老美,个顶个活像天神下界似的,凡人不理,说声不高兴,张口就骂,动手就打,拿着人还当个人?这一个,不定又是从哪里请来的老祖宗。……可是不对,怎么神气一点不一样?你看他飘着大胡子,两眼笑眯眯的,一来就同范子美等人去看桥,上上下下看得细到家了,碰见工友,问长问短的,毫不摆款。
瞧热闹的人转眼围上一大帮,老叶头站在最前排,挺着腰板,理着白胡子,显得年轻了二十岁,对他左右说道:“我看这准是咱们一道上的人。”
吉洪诺夫听见他的话,笑了,伸着手走过来。老叶头连忙伸出左手牵住对方,笑得满脸的皱纹堆成了堆。
吉洪诺夫挤了挤眼,故意问道:“你说我是不是一道上的人?”
老叶头端量着他笑道:“我看哪,不是考问我,没错!别瞧也是蓝眼珠,凡是毛主席派来的人,不会二五眼。”
刘政委补充道:“这也是斯大林同志让来帮助我们的。”
老叶头道;“噢,噢!我说呀,更不会错!人上点年纪,说话到底丢三漏四的。”
一个又干又瘦的工友打趣他道:“你不是不认老么?这回可不打自招了。”
老人家瞪着眼道:“用你多嘴!告诉你,郭虾仔,我年轻那时候,像你这个虾米干,十个八个也不是我的对手!”转过脸对刘政委他们说:“你看这些后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笑我不中用!我卖了一辈子力气,轮到给自己打天下了,就不信不如旁人!出水再见两腿泥,咱们到时候瞧。”
四下里嘻嘻哈哈笑起来,一齐叫他老黄忠,也有人道:“谁说你老?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吉洪诺夫朝李湘点点头,笑着问老叶头道:“你看年底通车有没有把握?”
老叶头道:“不是还有二十几天么?慌什么?不通砍我的脑袋!”
老人说起刺话道:“你几个脑袋?”“好,等通了车,过年咱们到广州买鞭炮放!”郭虾仔冷笑道:“不通还不是拖下去!横竖我吃你一顿饭,干一点活,也不指望犒劳大块肉啦。”
这些话味里明明透露着没信心。看完桥,大家回到宿营车上,刘政委从皮包里抽出张大队的油印报,递给范子美,上头印着铁道部滕部长的指示信:
我们务必争取年在底前粤汉路全线通车,及时供应解放西南大军。……全国父老兄弟姊妹及全党全军,尤其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非常盼望非常重视粤汉路的早日修复通车。
范子美看完报,轻轻搁下,眼睛望着自己嘴里喷出的白烟,一肚子不自在。这是动技术的玩意,工程又大,怎么能动动嘴就完事?国民党好发空命令,^**原来也是这样。刘政委一眼看透范子美的心事,反复说这是从人民的利益着眼,还有个国际影响,就凭铁道兵团从东北到华南抢修的经验和热情,加上工人的力量,地方上的协助,对了,还有苏联同志的帮助,什么难关也能冲破。范子美用大拇指头按按烟斗,冷淡淡地笑道:“Well(好啦),我们尽人事而听天命。”便着手研究施工计划。
范子美的计划是把当腰炸毁的桥墩子改建钢塔,坏钣梁撤下来,换上日本军用梁。这一点,吉洪诺夫连连点头。那架六十米大花梁呢,先不动,光把挡害的花栏打开,在上边另架新梁。可是花梁是偏着落下去的,依着原来的花梁另架桥,自然有个弯,早晚是个害。吉洪诺夫指出这毛病,又提了个新方案,建议把大花梁的南半截用氧气烧断,北头那三十米还能利用,使吊架吊起来,接上三十米日本军用梁,接榫处支上排架。
吉洪诺夫说得很谦虚,范子美听得却烦透了,心想我的技术是美国学来的,难道敌不过你?轻轻易易就推翻我的计划,未免太蔑视人!便故意站起身,挺着胸脯来回走,想抓个漏洞,拿话驳倒对方,可是吉洪诺夫说得头头是道,从技术上讲,简直挑不出错。范子美也忘了自己的立场是技术,愤愤地想:“中国也不是没有人才!为什么偏偏相信苏联人?骂国民党靠美国,^**还不是靠苏联?”等吉洪诺夫说完话,他使力压下口火,勉强装出笑脸道:“你这计划是不是省工?”
吉洪诺夫心平气和地说:“不省工,可也不见得太费工。最主要的是中国经济还很困难,材料缺乏,能利用的不利用,就要多耗费东西。我们到中国来,许多地方不懂,要向中国工程师学习,说的不一定对,请你们拿主意。
”范子美听了,火头稍微缓和一点,过了好半天,望着李湘说道:“大队长,这办法凑和着也能行,可是年底通车……唉!……”便苦笑着摇摇头。
李湘一扬脸说:“这不这有什么思虑的?苏联同志的意见,我认为一百个对。”
范子美心想,好,都懂得技术了,要是谁都懂,技术也太不值钱了。
[book_title]四
不懂还不会学?现在李湘明明白白看清一件事:解放战争已经取得基本的胜利,中国革命开始从战争转到建设。要想完成这个建设的任务,掌握技术就成了重要的问题。李湘那个顽强劲,一头钻进去,做梦也想,真像打追击战抓住了敌人,死不放手。这一程子在各桥上,他老带着根米度尺,从天亮忙到断黑,到处听见他的声音,到处看见他的影子,不是量铁轨,就是检查排架是不是够标准……工人铆钢梁,他就把那只残废手放在铆钉底下,上边拿铆钉敲,一敲要是震动,知道铆得松,便提出意见。工人说:“你还懂呢。”他笑一笑道:“我懂是不懂,跟着大家学呗!”
他的脾气也好得多了,有时难免发急,刘政委一点破他,他还笑,嘲笑自己道:“我这是老太太咳剌,旧病!干焦急也没有用!”曹老虎嘴快,对他说道:“大队长,你这回也不乱咋唬了。”他就笑道:“你看这回我可好了?”曹老虎说:“可不是!都说你打了响炮!他乐得闭不死嘴,竟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
不过技术这一门,学起来也真没头,一路净当新兵,现在到了这座大桥,要立钢塔,又是新鲜玩意,战士和工友分了分工:工友专管烧梁、吊架、起重、架桥面等;其他立排架钢塔等活都归战士动手。两边还展开了竞赛。李湘对全大队的战士说道:“毛主席告诉我们,凡是不懂的东西,要拜内行当师傅,恭恭敬敬地学,老老实实地学。工友都有技术,我们一定得好好团结他们,拜师膊,学技术,谁要是跟人闹唧嘎,有理没理,都是你的错。”
李湘本人就是学技术的好榜样。工人有时打夜班,熬到深夜,也常见他站在旁边,皱着粗眉毛,专心专意地看,看不明白,也不怕羞,瞅空子拉着人问。有一回问范子美,范子美用英文说了几个技术名词,又改口道:“你看,这是科学,三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正赶上有人找他,昂着头走了。到第二天,李湘招呼战士上第一层排架的顺梁木,范子美叼着大烟斗走过来一看,不是一个排架挨着一个排架上的,却是两个排架算一个桥墩,上一根顺梁,桥墩和桥墩当间,不再用顺梁接了。
范子美看了问道:“这是谁想的法?真会省工减料!”
李湘说:“是吉洪诺夫的主意。”
范子美冷笑着:“可是并不科学,这是危险的!”
李湘压下口气道:“我们北边修的几个桥,都是这样修的。我是外行,横竖人家是根据科学算出来的。”
范子美红着脸说:“我也不是没有根据,不信明天拿书你看。”
这件事一传出去,不少人嗤嗤笑道:“骡子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范队长也该回回头了。”老叶头心地厚道,叹口气说:“到底年轻,不知道天外还有天,人上还有人!于今是世道大翻过,净新鲜事,卖老可吃不开!”老人家也真不善,不光不卖老,极好的小伙子还不及他洒脱。他亲自带着八个铁匠,你说要用铲铆钉的铲子吧,他不慌不忙抱出一百多把,都是预先带着灯打好的。从早到晚,他那个红炉班叮叮当当的,抬进去的是坏桥墩上的烂铁废钢筋,拿出来的贷色却是螺丝、道钉。
有一回,李湘打红炉前过,看见老叶头不管天多冷,把上衣一脱,拿起锤,叉开腿,把个锤抡得忽忽的,带起阵风。李湘看得手痒,也想试着打几下,走过去说:“老师傅,你领我这个徒弟吧。”拿起锤,铿地一抡,虎口震得厉害,锤一撂,痛得直搓手。老叶头急忙问道:“震坏了没有?便去摸他的手,发现那个受伤的手指头,又望着他眉心当间那个疤,慢慢点着白头说:“也不用我相面,看你这个样子,准有点来历。”一个拨在红炉班学技术的战士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大队长是有名的大渡河十八勇士的一个。”老叶头瞪着眼说:“噢,可真想不到!过去国民党一个班长,就耀武扬威的,连理也不理我们。你看现时,不论多大的职位,一点不摆架子,谁不说你个好。”
李湘笑道:“什么架子?黄瓜架子,葫芦架子,还拧的过咱们的两只手,不好拆了它!”
老叶头笑呵呵地道:“说得对!说得对!光这七十年,我亲眼见的就不知拆了多少座破架了。……你们都年轻,不知道八国联军打北京那时候,老百姓受的灾害,石头人见了也要掉泪!……我只说咱们命里招的,赶走这个,来了那个,高鼻子的,小鼻子的,拖尾巴的,扁脑瓜的,还有姓这姓那的,真是鸦鹊窠抱猫头鹰,一窠不如一窠,说来说去还不是抓着老百姓垫腰!可是老百姓也不是好惹的,偏不吃这个哑巴亏,跟你斗吧!到老怎么着?毛主席坐北京,好比那丹凤朝阳,这才是老百姓的真头领!……”
老人家说到这住了嘴,眼神空洞洞的,不知想到了什么很远很远的旧事。不错,他是想起了一些难受事,这些事藏在他的心里,成年百辈,从来不敢跟人说,像块病一样,常在深半夜咬得他心痛。他忽然抓住李湘的手,胳膊有点哆嗦,颤着音说:“你还记得一九二七年的事么?那工夫我在汉口,也参加了罢工运动……许多同志都牺牲了,叫反革命砍了头,暴尸三天,不准人收!我们的人死的死,跑的跑……我常反反复复地想:他们会不会再回来呢?不会来了!也许还能来吧?我盼你们盼了二十多年,做梦也想不到还有今天……”
老叶头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哗地流下来,嘴却咧开笑了,笑得白胡子乱颤。李湘牵着他的两手,亲亲热热说道:“你说得对!今天的胜利,都是拿命换来的,所以也该拿命去保卫它!”
老叶头用磨得起茧的巴掌擦擦泪,笑道:“你看我这个丢人劲,怎么像个小孩一样!可也是,别光顾瞎聊,误了正事。”便挽起袖子,又动手做活,一面说道:“我就常对那些人说,解放军跟工人是豆芽炒豆腐,一姓各户,亲热都亲热不过来,有什么可怕的?”
李湘皱起眉头问道:“还有怕我们的么?”
老叶头道:“怎么没有?那个人就是头一份,”便朝江心一指。
李湘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孟志林等一伙人已经清理完坏桥墩子,正着手打洋灰底脚,好立钢塔。几个工友被请去指点技术,老叶头指的那个工人又干又瘦,一眼就认出是郭虾仔。
[book_title]五
一开首,郭虾仔见了战士,总像猫逼鼠一样,缩头缩脑的不敢靠前,休息时专凑到工人一起,要不就孤零零地呆在战士旁边,说话也插不上言。叶长满黑溜溜的眼珠不用三转,早明白一半,对他说道:“你是怎么回事?解放军也不是吃人的妖精,还会吞了你!”郭虾仔说:“吞是吞不了,惹翻脸揍你一顿,还不是白揍!国民党也派队伍配合修桥,都成了监工的,这个呀,我看都是一把传手,也好不到哪去!”叶长满冷冷地说:“你真是死心眼,到老转不过弯来!人家解放军当兵打仗,还帮我们做工,吃饭吃的苦,做活一个人做两三个人的,国民党那点比得上!就连李大队长本人,你不见也动手,挑土篮旁人给他多装土,像闹笑话一样。……你怕他们,他们还怕你呢——怕你不肯用心教徒弟!”就俏皮地添上句道:“这才叫麻秸杆打狼——两头怕!”
孟志林是真怕团结不好工友。他处处要强,下决心想带动本班拜师傅,学技术,团结工友就是个要紧关口。他在班里提出这事,大家讨论了些办法,便趁休息时有意给工友多讲解放军的故事,个个人手脚又勤快,听说听道的,拿着师傅挺当回事,一来二去,郭虾仔果真不怕了。
到后来,孟志林等要用开山机往原来的旧桥上钻眼,准备立道铁,打洋灰底脚。头一遭摆弄开山机,摸不着奥妙,自然得请教师傅。郭虾仔连忙把旁的工友挡到一边,亲自出头教。不晓得是他技术不高,还是怎么的,讲来讲去讲不出个来龙去脉,反倒把人弄迷糊了。他就亲手使开山机,领着大伙干,使的并不错呀!
曹老虎心里懊躁,丧着个黑脸骂道:“真他娘的怪!也不是八卦阵,俺就不信摸不到门!”旁的同志提醒他说:“这是技术,不服气可不行!”
一上手学技术,曹老虎仗着股蛮力气,实在不大服气,哇啦哇啦说道:“俺当是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那一套!”并不十分上心。在衡阳一座桥上用拔杆吊梁,他心想:左右不过是靠力气罢了!谁知一起吊,浪梢力量不够(拔杆扯出来的绳子),拔杆倒了,压坏了人,才信服道:“这可不是简单玩意呀,真得有技术!”
不过就是再难,还能玄虚到摸不着边?曹老虎那个脾气,偏不认帐,等郭虾仔一离眼,毛不愣愣的搬起开山机,亲手试着钻眼,左钻右钻也钻不进去,好歹钻进去,又拿不出来,累得满头大汗。
可巧叶长满顺着浮桥走过来,看了看说:“你是没挑好位置呀!”一迈腿跨到桥墩上,拿脚点着一处说:“非得选这样硬石头才行,不信你试试看。”
曹老虎一试,当真顺顺溜溜地打成个眼,喜得咧开大嘴笑道:“就是这点诀窍啊!难的不会,会的不难——郭虾仔那家伙八成是故意卖关子!”
郭虾仔听说这事,找上叶长满说:“我们跑腿在外,为了挣几个钱养家糊口,你是不是想砸我们的饭碗?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把他们都教会了,还用我们做什么?”
叶长满直盯着他的瘦脸问道:“你敢情是怪我?”
郭虾仔说:“谁敢怪你?我也是好心好意提醒你。你没听人讲那个故事:有只老虎拜猫做师傅,什么本领都学去了,回过头要吃猫。猫一看不好,飕飕爬上树去。老虎蹲在下边哀求说:师傅,你怎么不教我上树?猫说:我要不留这一手,还不吃你的亏啦?”
听的工人都笑了。叶长满驳他道:“你这是旧脑筋……”可又找不出十足的理由说倒他。
这话传到孟志林耳朵里,有空就跟郭虾仔说闲话,对他破解道:“你们懂技术的同志,将来可有个发达。我们大队长说的,中国要修到二十万公里铁路,技术人员缺的多啦,你们能教出些徒弟来,也算一功。老古语说什么:有状元的徒弟,没有状元的师傅——也不对。你看老叶头教人那个耐心烦,准立功,不像中状元一样?”
架不住三番五次这样说,几个旁的工人都辨过向来,再不听郭虾仔的坏道,赶到洋灰底脚打好,立钢塔,上螺丝,什么都肯告诉,一点不漏。郭虾仔半信半疑,碰到技术上事,照旧吞吞吐吐的不大肯说,扯起乱谈来,可就嘎嘎的,比谁都欢,时常拿些荒唐无稽的谣言来问孟志林等人:“说是打台湾了,打了十几次没打下来,死了十几万人!蒋介石的飞机遮天蔽地的,保不准要往回攻呢!”要不就问,“到你们那块,娶了媳妇还是国家的,三个月一换,是不是?”
曹老虎气又不是,笑又不是,拿指头点划着他道:“你呀,拿着说话当放屁,臭死人了!你反正就你们这块好,四五十的老太婆梳着个大辫子,赤着脚拍哒拍哒跑!”
郭虾仔瞪着眼辩白说:“红嘴白舌,难道是我空口讲瞎话,岸上那个女同志,你敢说不是陪你们大伙睡觉的?”
他指的是柳光等几个女护士。她们不但参加劳动,又在滩上临时盘了个泥灶,安上口锅,就近割些枯草,一天到晚锅里不断开水,专供战士跟工友喝。节气已交大雪,广东地面不像湖南那么多雨,冬景天也是三日两头阴糊糊的,两岸山腰遮着云彩,山沟冒着白气,风一吹,雨星飘飘洒洒的,黄叶乱飞。战士们都穿上新棉衣,一歇手,不少人惯喜欢围着柳光蹲下,喝水,烤火,烘衣服,哪儿破了,柳光给缝缝,从来没怨言。曹老虎怎么能让郭虾仔随着嘴糟蹋这样一个女同志,当时黑着脸道:“你怎么满嘴喷粪?俺看你是欠揍了!”
郭虾仔说:“解放军还兴打人?”
曹老虎大声说:“解放军不打好人,像你这个坏蛋,拧掉脑袋也不冤!”张牙舞爪地便掳袖子,吓得郭虾仔脸都白了,跳上浮桥,一溜烟跑上岸去。
孟志林撂下手里的活,急得喝道:“老曹,你发疯了么?”
曹老虎哈哈笑道:“俺是吓唬吓唬他!这小子原来是个蜡枪头,经不起大阵仗。”
孟志林的饱鼓脸变得很严厉道:“闹着玩也得有个分寸!指导员不是屡次说,这是新地面,常有坏人从中造谣生非,工友的脑筋不敢保都对,我们应当跟他们学技术,帮助他们进步……你可好,来这么一下子,叫坏人看见了,还不猪八戒倒打一钉耙!……”
曹老虎是个直性人,一醒过来,光光打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骂道:“俺真浑!这个毛包脾气几时才能改?”
引得大伙笑起来。孟志林也笑道:“别耍活宝啦!说正经的,你把师傅撵跑了,还得去把他找回来,给他陪个不是。”
曹老虎说:“行,行!你反正是俺错了,叫俺给他磕头也是自做自受!”闪着粗身量,奔着江岸大步赶去。老远望见柳光的水灶前蹲着一大堆工人,正在喝水,可是不知怎的,忽然乱了群,呜地都站起来,挤成个大疙瘩。柳光的身影在圈外闪了闪,一下子卷进人涡去。曹老虎发了急,也不管浮桥下雨下得滑不滑,刺溜刺溜跑上岸,一头钻进人堆里去,肩膀扛,屁股挤,一路钻到人圈正当中,这才看见地上滚着两个人:一个四脚朝天压在底下,乱蹬着腿,另一个背影又粗又矮的小伙子骑在上头,拳头抡得像锤一样欢。几个人想拉开他们,也拉不动。曹老虎力气大,抱住小伙子的后腰拖起来,才看清楚挨打的那人正是敦虾仔。小伙子还不雪气地用脚踢,满嘴喷着唾沫星子骂道:“像你这种人,揍死一个少一个!解放军哪点对不住你,挑唆大家不要教技术,专往坏处说人家!”
曹才虎认出这是叶长满,笑着叫道:“伙计,你怎么跟俺老曹像一个娘养的?对落后分子,不动文的动武的,太过火啦,也该受批评了!”
柳光已经扶着郭虾仔坐起来。你看他滚得满身净黄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窝也打青了,活像只乌眼鸡。柳光轻轻叹着气,给他把受伤的地方消了毒,涂上红药水,瞟了曹老虎一眼说:“你看这些同志,打仗往死打,你喊破嗓子也劝不住!”
曹老虎蹲下去,拿大手抹抹脸,不知该怎么给郭虾仔陪错,呜噜半天说道:“你反正这个祸根都在俺身上……俺要不吓唬着你玩,也不会送上门来叫人揍一顿!你也别记恨,权当揍了俺!”
柳光噗哧笑了。郭虾仔望望他们两人,又羞又臊,回身扑到湿地上,脸藏在胳膊腕里,喴喴地哭起来,哭得曹老虎发毛道:“俺又把话说坏啦?”郭虾仔一听人家净说好话,更觉没脸见人,哭得就更凶。
这边闹的正没有个完,江心里忽然噪翻了天。曹老虎跳起来一望:有个中队立排架,立好两层,桥有二十米高,正要立第三层,可是排架吊到半空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吊不上去,急得一个个战士干嚷。
曹老虎丢开郭虾仔,甩着两只粗胳膊跑了。
[book_title]六
孟志林正坐在钢塔上拧螺丝,听见嚷,仰着脸端量端量卡在半空那个排架,唔,毛病出在这。原来是要吊排架,江这岸到那岸先拉根通天绳,上边有个滑车,系下条绳子,拦腰绑住排架,又在排架上半拉缆着道钢丝,跟绳子缆紧,这样吊时,排架不是平着却是竖着上去。谁知就是这道钢丝顶住通天绳,排架还有一大截子拖在二层排架上,不解开钢丝,拉不上去。
只听见李湘的嗓门叫道:“谁敢抱奋勇?”
当时有个瓜子脸的战士爬上排架。牛毛细雨把排架都淋湿了,泥脚一踩,乱滑。那人上到一小半,又退下来,摆着头说:“不行啊!你一解钢丝,排架不要一张歪?还不把你张歪下去啦!”
一张歪下去,三层排架足有六丈高,人就踢蹬了。孟志林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活也停了手,肚子里正在捉摸这件事,又一个战士上了排架。这是曹老虎,跑得喘唬唬的,也不歇歇气。孟志林忍不住嚷道:“老曹,可不要愣头愣脑的呀!”一面跳下钢塔,朝着排架奔去。
无数脑袋都仰起来,大气不出,紧盯着曹老虎,曹老虎像只壁虎,脚蹬,手攀,有时又用两条腿盘着柱子往上揉,转眼爬完一层排架,上了二层。他用手扳住横梁木,脚跐着旁边,往上再一爬,脚刺溜地落了空,一闪手,人滚下来,半路抓到一根绳子,手滑,又没抓住,叭嚓地摔到船上去。
孟志林分开大伙抢到船上,看见曹老虎仰在那儿,闭着眼,张着嘴,已经死过去。李湘扑上去摸摸他的胸口,皱着眉说:“他是跌闭气了!”朝孟志林一招手,两个人赶紧动手窝他的胳膊腿,窝了一会,曹老虎睁开眼,挣扎着要坐起身,忽然哎呀了一声,痛得紧咬着牙。好几个人齐声叫道:“小大姐呢?”
柳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到曹老虎旁边,浑身检查一遍,对李湘悄悄说道:“腿折了!”就挽起曹老虎左腿的棉裤,拿纱布扎伤,一头说道:“快预备担架,送到卫生队去!”
曹老虎听说要送他走,发急道:“俺不去!俺不去!”柳光怎么好心好意劝也是白搭。
李湘握住他的大手,微微笑道:“曹老虎同志,你是好个战士——你知道好战士应当怎样么?”
曹老虎挣着力气一挺胸脯说:“应当服从命令,坚决定成任务!”
李湘严肃地说道:“不错!你已经在现场上完成了任务,现在晚命令你到后方休养!你的新任务就是把身体养好,准备继续为人民服务!”
曹老虎咽了口唾沫想说什么,可是一望见大队长的严厉神色,就耷拉下眼睛,不出声了。李湘握紧他的手笑道:“这就对了!”又嘱咐柳光道:“你陪他去吧。好好照顾他,不必再回现场了。”便亲自把曹老虎抬上担架,给他盖上块雨布,由柳光招呼着走了。
排架呢?还是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李湘扬起声音说道:“怎么?再没有抱奋勇的么?“
话音未落,孟志林拾起把斧子掖到腰里,爬上排架。他在每只鞋上绑了几道稻草绳子,爬起来不滑。一上去,汗就急出来了。这是儿戏的事么?一失手,还不送了命!他记起了党。自从入党以来,下晚熄灯,旁人睡觉,指导员常给上党课,什么事都叫英勇坚强,这点任务完成不了,还配称什么^**员?这样关口党员不带头,党还起什么作用?他的胆子壮了,手脚也灵了。下边的人都提着颗心,不住地叫:“注意啊!把李湘急的,嗓子都急哑了,也喊道:“小心点,别慌啊!”
说话工夫就爬到三层排架的盖顶上。孟志林冷丁朝下一瞅,人都变得又扁又小,只是些黑点。他的头忽忽的,眼发晕,心也扑腾扑腾乱跳,黄豆粒大的汗珠子又渗出来。怎么解那道钢丝呢?就用一只胳膊抱紧排架,一手从腰里掏出斧子,拿斧子砍那钢丝。砍得胳膊都酸了,砍断几股后,把斧子插到后腰皮带上,慢慢使手解。钢丝一开,孟志林只觉得嗡地一下,身子飘飘游游的,好像摔到半天空去。赶定地神来一看,自己两手抱着排架,怎么也没怎么的。原来排架只微许一张,立刻稳住。这是大队长在下边软着声叫道:“孟志林同志,你下来吧!”
孟志林下来,排架就吊上去。赶吊第二个,旁人也敢上去了。当天接二连三立起好几个。……
到明天早晨,工友上桥一看,三层排架插上面红旗,迎着风一团火似的飘荡。战士的吼叫像是波浪,一阵一阵洋过大江面来:“我们保证早早立好钢塔,立好排架,不耽误工友架梁!”工人原先不大在意跟战士的竞赛,这下子迸出火星来。叶长满叫道:“别落后啊,丢人多少钱一两!”老叶头也掠着白胡子说:“人家要是把钢塔排架都立起来,咱们年前架不好桥,误了通车,这个罪过你们谁担?”
可是,事情要不顺心,喝凉水也塞牙缝。工友们装好吊架,正准备用氧气烧那第二孔大花梁,不巧落了场暴雨,发了水,花梁一大半淹到水里去,不能割了。
[book_title]七
大家都犯了愁。先说等水消,等了一天,水势倒更大。范子美又叫使钢锯在水里锯,从黑早紧忙乎到傍晚,只锯了两寸,哪天才能锯断呢?李湘背着手,瞪着滔滔江水,发气道:“我们几时得罪了龙王爷,怎么专跟我们作死对头!”
吉洪诺夫耸肩膀说:“建设呀,也不容易!也要战胜各色各样的敌人,首先得和自然界做斗争,还有思想敌人,特务的造谣破坏……”
李湘转过身来,脸色像雨过天晴,很豁朗,笑道:“你说得对,我什么都得跟你学。”
吉洪诺夫眯着眼说:“你是大渡河十八勇士之一,你勇敢,建设也勇敢,我要向你学呢!”两个人便笑着握起手来。吉洪诺夫又道:“说来说去还得商量个办法呀!”回头找范子美,先一脚走了,当时找到桥梁队去。
范子美就住在桥上,屋子的窗门都透风,也没生火,又阴又冷。白松木桌上点着盏带玻璃罩的洋油灯,照见屋里摆着七八张板床,一些技术人员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你一舌头我一嘴,正议论割梁的事。
范子美含着烟斗坐在灯前,那身美国大衣弄得挺湿。今天锯梁,他嫌慢,亲自跳到脚手板上动手锯,溅了一身水。要论做事,他真能下辛苦,起早贪黑,老钉在现场上,碰见棘手活,把工人往旁边一推,多高的桥爬上爬下,滚得浑身净泥,从来不肯马虎了事。吃也跟工友吃的一模一样,丝毫不叫苦。李湘见他这样,对他说道:“老范,你的粗神太难得了!”他只淡淡地一笑说:“也没什么!”心里可委屈得不得了,常想:“我把Wife(妻子)丢在一边,累得要死,营养又不够,实在不该受这个罪!我受过什么教育,工人受的什么教育,怎么能一律看待?”
李湘和吉洪诺夫一走进去,范子美立起身,含蓄地一笑,伸出拿烟斗的手让他们围着灯坐下。李湘爽爽脆脆说道:“我听见你们正讨论割梁的问题,继续下去吧——我们就为这个来的。”
那些技术人员讲得正热闹,话头停了停,又拾起来。这个说:“我忘记在哪本书上看见有个水里切梁的方法,可惜书不在了。”那个道:“我记得有种机器,上面还有个玻璃罩子……”第三道:“要能发明个办法叫氧气不怕水就妙了!”
急病乱投药,每人都有一套。
范子美回过脸说:“还是请苏联同志拿主意吧。”
吉洪诺夫明知是将他的军,从从容容笑道:“我到中国是来学习的,现在正是学习的机会。”
范子美笑了笑,把烟斗在桌面上卡卡敲净烟灰,往桌子上一撂,站起来说:“水底是有烧钢梁的设备的,我知道Hongkong(香港)皇家船墺有。我们应该马上给广州电话,设法去买。”
李湘的粗眉毛又皱起来:“到那去买?远水救不了近火,赶买回来,水退了,年底能车也耽搁啦!”
范子美冷笑道:“这可是个难题,你说该怎么办?”
李湘道:“我看还是多问问人吧……”
门推开来,有人探进半截身子。一阵冷风吹到屋里,吹得灯苗乱颤。范子美急忙用手挡住灯口,瞅着门问道:“谁?要进来就进来,探头探脑做什么?”
门口慢声慢气说道:“我是怕搅扰你们开会。”
李湘一听是老叶头,扭回脸说:“来吧!来吧!你有什么事?”
老叶头进来关好门,挺着腰板走到灯前。范子美打趣他道:“瞅你这匹老马,越来越壮了!”
老叶头抹抹雪白的胡子笑道:“千里马还得有千里人,于今我算碰见识主了!——你们怎么都不大高兴?是不是为了那孔梁的事?”
李湘苦笑道:“那孔梁也真把人愁坏了!”
老叶头道:“愁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总不会绝人的。”
李湘问道:“你能给指条路么?”
老叶头道:“我?我自己是没经过,不过多吃了两年饭,多见了点世面,好管点闲事。”
李湘急得笑道:“我的老祖宗,有话快说吧,再转弯子,就要急出人命来啦!”
老叶头掠着胡子哈哈笑道:“大队长真是个火暴人!我不是说嘛,自己是没经过,只是早年在汉口江沿上看见人家修船底用过个法子……”
吉洪诺夫听他说着办法,追问了几句,轻轻一拍桌子说:“是有道理!”范子美却想:“现成的西药不吃,服起偏方来啦!”嘴里可说:“也好,试试看吧!”当场由范子美动笔画了个图,连夜交给木匠。
第二天傍明,范子美惦着烧梁的事,早早赶到桥上,却见李湘和吉洪诺夫先在那儿,脸色都是油光光的,眼窝也塌下去。李湘迎着他亲亲热热叫道:“老范,我们忙了一宿,什么都装起来了。”只见那孔花梁上装起个大木箱,已经合上缝,水面露着一半,有一帮工友正用抽水机从箱子里紧抽水。赶半头晌,水抽干了,叶长满拿着喷氧气的电嘴跳进箱子,不上半天,那孔大花梁便从当腰烧断了。
范子美又惊又喜,不住嘴地说:“这真是个发明!”心也有点不敢自大了。紧接着便用吊架吊那三十米好梁。吊架一绞动,一下子起来两公尺。一点钟两公尺,桥只有二十米高,明天前半晌准备能到顶。范子美敞开美大衣,两手叉着腰,望着李湘笑道:“老李,这回有把握了!……”活没说完,忽然听见吊架嘎嘎响,工友们破着嗓子喊道:“救命啊!吊架倒啦!”拿斧子砍断吊架旁的船榄,慌慌张张划着船都跑了。范子美顺着浮桥跳到岸上,回头一看,吊架歪了,江水有一丈多深,又急,冲得吊架的桩木一个劲摇晃。他的脸变得死白,跺着脚叫道:“吊架害人!吊架害人!等着后年去通车吧!”
[book_title]八
几个技术人员气急败坏的冲过来,乱嚷嚷道:“快想个法吧,范队长!再过一会吊架就倒了!”“完啦!完啦!没死人还算万幸!”范子美一屁股坐到地上,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我修这么多桥,也没出过这么多事!我的脑子失常,再也没法想了!”
那几个人一齐七十三八十四地埋怨起来:“吊架的设法根本欠考虑,从前谁用过这个?”“又是烧梁,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啰啰嗦嗦添了多少麻烦!假定用范队长的计划,早修成了。”“千错万错,都怪苏联大胡子一个人!还说是专家呢——我看是聋子耳朵,摆设!”就有人说反话道:“可别乱放炮!人家是先进的技术,你懂什么?”先前说话那人吐着唾沫道:呸!他也无非是个老铁匠出身,唬谁?——你瞅他自己也抹不开脸,围着吊架紧转呢!”
范子美抬起头,看见吉洪诺夫和李湘驾着条小船,正在检查吊架。吉洪诺夫沉着脸,看这看那的,后来又跳到吊架上,拿划船的竹篙探河,又量了了好半天桩木,脸色忽然开朗起来,跟李湘说了几句什么,李湘便朝岸上叫道:“老范,你来!”
范子美站起身,拍拍后屁股,软绵绵地顺着浮桥走到吊架旁边,那几个技术人员也跟过去,都不说话。
吉洪诺夫思索着问道:“这江底是泥的还是沙的?”
有人懒洋洋地答着:“沙的。”一面悄悄咕哝道:“不用肚子痛埋怨灶王爷,瞎找理由!”
吉洪诺夫好像从梦里醒过来说:“怪不得呀!桩子打得本来不弱,一场大水把浮沙都淘空了,根基冲得很浅,一起吊,吊架自然要歪。”
范子美装出笑脸道:“这样一说,不是吊架的毛病了?”
那几个人酸溜溜地笑道:“不是吊架的毛病怎么歪啦!”
吉洪诺夫耐着性子说:“吊架的设计没有问题,毛病是立吊架的时候考虑不周密,没想到是个沙底。”
范子美道:“这倒怪我们马虎了!谁错谁对,现在也没时间争辩。反正吊架完了,我认为根本不能再用。”
吉洪诺夫问道:“那么范队长你有什么好办法?”
范子美给问住了,半晌说道:“想想看吧。”
吉洪诺夫平心静气地说道:“我的意思还是用吊架——现在只有拿片石往江里填,填出水面,片石夹住吊架,就牢靠了。”
范子美一算,水这样深,总是六七百方石头才能围住吊架。桥上存的不到二百方,现开来不及,到四外桥上借吧,近也是百十里地,不等运到,吊架也倒了。上边催的又紧,一天几个电话,立等着年底通车,我看你们怎么应付!他的心里真像搬倒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咸,说不清什么滋味。桥不能顺顺利利完成,他觉都睡不好,苦自然苦,可是眼见吉洪诺夫的计划尽出错,又有点高兴。这种心情搅得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好像倒吊在半空打秋千,苦得不行。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号,年底通车明明是个梦想,既然你们胡出主意要填片石,就填吧!
再一看李湘,也怪,那股精神谁也不能比,风是风,火是火,跳到工人当中就把大家点起来了。战士呢,经刘政委三言两语一动员,马上转过两个连来。他们不是正跟工友比赛?谁还去计较输赢,光想拿出全力弄好吊架,别误了通车。
范子美心里想道:“这有什么用处?你们缺乏科学头脑,不会计算工程,累死也得推到明年初才能完工。
战士和工人却铁了心,拿出猛劲来。岸上靠着十几条船,从石头堆到船头,直线似的站着多少列人,石头一手转一手,飞似的送到船上去。装满一船,战士们立时架走了。吊架前扑腾扑腾响起来,水花四处乱溅,澎的战士满身满脸都是水,也不管,扔完一船又一船……可是糟糕,扔来扔去,石头在滚滚的大江流里怎么堆得起来?
吉洪诺夫拿手绢擦着脸上的汗,从木匠班跑来,后边跟着些工友。抬着像大栅栏一类的东西……再过一刻,围着吊架就装起个大木笼。岸上船上,活蹦乱跳的,又笑又叫,常响着几句话:“干哪!铁杆磨成针,功到自然成!”
范子美望着热火朝天的人们,不明白他们是叫什么咒催的,显得这样有把握?你看李湘,刘政委,都夹在运石头的行列里,一点不摆指挥员的架子。老叶头也动了手,热了,破春秋帽塞到怀里,脸色闪着红光,映着霜雪一样白的头发胡子。那是谁?像个乌眼鸡一样,闷着头也不言声。唔,是郭虾仔。这家伙平时尖嘴嚼舌的,顶调皮,怎么像做了对不住人的事,正眼都不敢看人,干活可又紧又乖了。范子美顶奇怪的是吉洪诺夫,一个外国人,拿着事情却比范子美还上心,站在船上指指划划的,还动手扔石头,那部好看的大胡子澎的净水珠——人家图的什么呢?
天色一黑,排架上挂起了汽灯,灯火映着水面激起的浪花,直闪金光。这帮人累了,那帮人接,轮流着干,谁也不肯离开现场。
熬到后半夜,李湘推着吉洪诺夫说:“你还是回去睡吧,这儿有我!”
吉洪诺夫挣开对方的手说:“我在这歇歇不是一样?”找个背风的地方躺下去,拳起腿,盖着大衣,觉得才睡一会儿,就叫人吵醒。
许多条嗓子嚷道:“石头快扔完啦,怎么办?”不是派火车到外站装去了么,怎么也没信?”
范子美点醒大家道:“拿飞机运也不会这样快呀!来往二百里,不到明天午后赶不回来。”
大家嚷得更凶:“那不断了气!”“我说是瞎子点灯,干耗油!忙乎到归期,年前还是没指望通车!”
正乱着,叶长满忽然蹦到高处,紧摆着手叫道:“别吵!你们听……”
听什么?还不是大江面上风浪响,别弄玄虚了。可是不对,是有点动静。叶长满把耳朵贴到地面上,地面明明震得乱动。这工夫,前面黑糊糊的山影后飘过来几声汽笛,两团灯光紧跟着转出山嘴,直扑着桥上奔来。乱哄哄里,不知谁叫了一声,迎着火车跑去,一个战士追上他,两个人手拉着手一齐跑。火车的海灯雪亮,扫到两个人身上,照见一个是孟志林,一个正是叶长满。火车没站稳,他们就扳着扶手往上爬,嘴里紧嚷。谁也听不清他们嚷些什么,谁也明白他们是嚷:“石头来啦!石头来啦!”
范子美像中了魔,定在黑影里不会动弹。天真变了样,人也不再是原来的人!他的见地、学问、技术,都给打破了,简直带上柳木眼镜,什么也看不透。
李湘从背后赶过来,拍拍他的脊梁笑道:“老范,卸石头去!”大步走了。
范子美仿佛大梦刚醒,抖落抖落身子,脱下美国大衣往地上一摔,跟着李湘跑进人堆里去。……
三天三夜连轴转,片石填好了,重新起吊。有人还怕不大稳当,吉洪诺夫坐到花梁上,笑眯眯地说:“怕什么?要出漏子先摔我!”大家都壮了胆。李湘、范子美等人也爬上去。吉洪诺夫的眼熬得通红,用经纬仪望着吊架上去的钉子道:“其实我们在这最保险,吊架一晃,就看出来了。”
吊架又绞动起来,花梁慢慢地往上升。范子美的心情特别舒服,对李湘说道:“工程的材料和设计倒容易用数字计算出来,工友战士的热情,我们真无法估计!”
李湘扬起粗眉毛笑道:“老范,你算看到群众的力量了!”
范子美说:“我也看到苏联同志的精神了!开始我认为苏联帮助^**,还不像美国帮助国民党一样?那些美国人到中国来,简直都是太上皇,口头说的漂亮,一件好事也不做。苏联可不同了,人家虽然是外人……”
吉洪诺夫听见谈论到他,眼睛不离开经纬仪,微笑说:“怎么,范队长,你不把我当本家人看么?我是以兄弟的情分,希望帮助新中国建设成功!”
范子美的脸一红,笑着说道:“是的!是的!”又望着李湘说:“这一阵和苏联同志共事,不知怎么回事,我自己越来越没有标准了!”
李湘用那只残废手拍拍范子美的大腿,爽爽快快笑道:“你是什么标准?美国标准?我的嘴直,说了你别见怪。你常讲自已的立场是技术,实际呢,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地地道道受了美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不过眼时可有点转过来啦。”
花梁正往上起,范子美没留心,身子朝后一张,李湘急忙抓住他道:“要坐稳哪!”
范子美正一正身子笑道:“是得坐稳才行!”
这当儿,岸上好多人都捏着把汗,眼睁睁地望着花梁,生怕再出错。两岸田野里的农民也忘了耕地,站着呆看。年轻人干脆丢下大水牛,跑到眼前来凑热闹,你一句我一句议论开了。一个说:“国民党修这桥的时候,穿西装夹皮包的官们,还有一些女摩登,不知耗费了多少钱才修完!你们起初说年底修好,我们只当是梦话,谁知真有点门,怪不得^**得天下!”
又一个指着孟志林道:“那个俊人可在半天心的钢丝绳上翻筋头呢!”
第三个抢着说道:“你没见还有个山东黑大汉,能扛五百斤的铁在半山壁上飞跑!”
旁的农民笑他道:“你胡说!别是朵乌云吧?”
那第三个人发急道:“我又不瞎,不信指给你看!”
可是到处也找不见黑大汉的影子。老叶头仰着脸哈哈笑道:“黑大汉飞了!”逗得在场的人都笑起来。笑得正欢,吉洪诺夫冷丁伸出右手叫道:“慢着!”吊架停下,调整调整钢丝,才又慢慢地动起来了。
[book_title]九
这天清早晨,曹老虎睡醒,觉得屋里发亮,朝窗外一望,天放晴了,满院的竹子、棕榈、芭蕉、碧绿碧绿的,还开着一树叫不上名的紫花。
柳光端着稀饭轻轻走进来,把碗搁到竹子桌上,慢静静地笑道:“今儿的天气可真难得。你看这一冬季,不下雨,也是阴天,恨的同志们都骂太阳是官僚主义,从根不下现场!”
曹老虎倚着枕头坐起来,弄得床咯吱咯吱响,一面笑道:“这地方也真邪,冬天还开花,要到俺山东老家里,不定下多厚的大雪呢!”
柳光照顾他擦了脸,喝了稀饭,又欣开被子给他换药。曹老虎紧瞪着自己的左腿问道:“你看俺会不会变成个瘸拐李?”
柳光安慰他说:“不会的,骨头已经捏好,你放心吧。”又着重加上几句道:“可是你千万别学孟志林同志的样,瞒着人往外跑,弄坏骨节后悔就晚啦!”
曹老虎忽然笑起来。柳光瞟了他一眼问道:“你笑什么?”
曹老虎拿大手一抹黑脸笑道:“俺说出来你可别骂俺!人家说你喜欢老孟呢,是不是?”
柳光的脸一下子红到头发根,眼皮也不抬,一边绑伤一边慢慢地说:“嗯,我是喜欢他!我不是也喜欢你么!都是同志,我对谁不是一样?”她的眼睛潮了,含着笑继续说:“我的心意只想好好照顾大家,叫你们少受点苦,早早复元,能多做点革命工作,就算尽了我的心了!”
门打开,一个年轻人闪进来:长条身材,饱鼓脸,饱鼓眼,不用说是孟志林。曹老虎乐得叫道:“乖乖,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孟志林两手抓着皮带,先问他的伤。柳光结好绷带,垂着眼皮说了说,孟志林舒口气道:“老兄,我原先真怕你闹个残废呢!大队长更放不下心,想来看你又抽不出工夫,今天还叫我带好给你。”
曹老虎指着自己的胸口道:“不瞒你说,俺的心也没离开你们,老想着桥,到底修得怎么样啦?”
孟志林笑着反问道:“你猜呢?”
曹老虎说:“那还不是手捏把拿!”
孟志林道:“修是修好了,旁的桥也都完了工,夜来接的轨……不过也真不容易呀!要不是苏联同志技术高,准得坐蜡!怪不得大队长跟政委老叫咱们学着去掌握技术。”
曹老虎望着自己的大巴掌说:“你反正俺这个粪叉子手,打仗对付,学技术可有点差劲。”
柳光轻轻笑道:“谁说的?你打仗是好手,建设也是好手!”
孟志林道:“对了,连里评功,把你评做大功呢。咱们这个班……八成是模范。”
曹老虎一乐,想跳起来,不小心触了伤腿,痛得吡牙咧嘴的,半天不能出声。三个人又说了一会闲话,曹老虎冷丁想起件事,问道:“可是呀,光说支援解放大西南,怎么没有下文?”
孟志林笑道:“是你不知道,人家广西早解放啦。”
柳光从旁问道:“往后那不就剩和平建设啦?”
孟志林眼睛瞪着地面说:“还有点鸡零狗碎的地界要解放……不过听指导员说,美国正炸刺呢,老想挑拨着打个仗!”
曹老虎的黑脸一下子变了,气虎虎的骂道:“俺看他是吹牛皮,钻牛眼,大牛下了小牛崽!你反正谁要敢惹到俺头上,俺就拿起枪揍他个死!”
是的,他们有决心建设人类的和平生活,也有决心保卫和平。
远处喴喴叫了几声,孟志林睁大眼道:“火车!”扑到窗前推开窗,只见一列客车沿着对山的山脚朝北紧奔,越奔越远,慢慢爬上他们千辛万苦才修成的大铁桥,那桥横跨在发白的大江上,离得这么远,还是显得又高又长。太阳射到火车的玻璃窗上,一闪一闪的,耀眼锃光。山哪水的,映着阳光,一时都放出光彩,简直是锦绣一样。有朝一日,这千千万万的人们定能把全中国都建设得像锦绣一样。
曹老虎乐得两手乱拍着床叫道:“这是不是头一趟粤汉通车?”
孟志林应道:“就是!”头也不回,光顾着看火车。
曹老虎又叫道:“今天是几啊?”
孟志林转过身高声笑道:“今天过年嘛!你不知道?”
不错,这天正是一九五?年的元旦。新的年代开始了,新中国的建设事业也光辉灿烂地开始了。
一九五?年七月五日,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