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锻炼
[book_author]茅盾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78842
[book_dec]长篇小说。全书27章。小说从1948年9月9日至12月29日在香港《文汇报》连载。1979年作者修改时,将发表于1934年《文艺先锋》的《走上岗位》第5、6章修改后,移作《锻炼》的第14、15章。1980年12月和1981年5月分别由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单行本。现收入《茅盾全集》第7卷。小说以 “八·一三”战争开始到结束为背景,广泛地展现了抗日战争初期上海各阶层的社会动态。抗战爆发后,上海及其郊区人民同仇敌忾,以各种行动参加、支持战争。国华机器制造厂总工程师周为新、助理技师唐济成、总务蔡永良以及工人群众冒着敌机轰炸,紧张地进行迁厂活动并与妥协动摇的资方开展尖锐的斗争。爱国知识分子陈克明教授、苏子培医生及爱国青年苏辛佳、严洁修积极地投入各种抗日救亡斗争。作品还描写了国华机器厂经理严仲平在迁厂过程中的动摇; 大学教授崔道生和青年罗求知在国民党反动政策压力下的屈服; 国民党当局在推行片面抗战路线中卖国投敌、迫害学生的反动政策,以及国民党内部的腐朽堕落。全篇采用开放型的结构形式,将多条情节线索交错进行,庞大繁杂而又井然有序,从而展现了特定阶段的时代风云,描绘了众多人物的思想和性格,笔触摇曳多姿,色彩缤纷,在艺术构思上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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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三叉路口突然挤住了。八成新的一辆“奥斯汀”,困在人力车和塌车的一群内,司机先生拚命揿喇叭,歪戴着鸭舌帽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睁圆了的一对眼睛望着后面,嘴里嚷着:“喂,喂,你这赤老……眼睛瞎了么?”“奥斯汀”本来自南而北,现在它想“打倒车”,折而向西。紧挨着“奥斯汀”的屁股的,是两架人力车,苏子培坐着左首的一架,罗求知在他的右边。一架塌车满堆着衣包、箱笼、不成套的家具,锅子、水桶、瓦罐,甚至旧式的蓝花瓷便壶,——堆的那么高,显然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财产,像一座小山;这“小山”的尖顶是一只网篮,摇摇欲坠,威胁着那高贵的“奥斯汀”。司机先生的大发脾气,一半为了他的“奥斯汀”竟也不能不和人力车之类同样受挤,一半也是为了那网篮。但是,他的喝骂,在这纷乱嚣闹的场合,发挥不出预想的威力。满头满脸油汗的两个塌车夫不慌不忙地揩着汗,他们差不多就站在司机先生的鼻子跟前,可是连正眼也没朝他看一眼。
塌车遮断了视线,苏子培看不见他的朋友陈克明教授。他望一下旁边的罗求知,随口问道:“看见陈先生么?”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端坐在车上,两眼瞅着天空的白云,正在出神,猛听得苏子培的声音,就很有礼貌的把他那可爱的红得发亮的嘴唇微微扭动一下。苏子培当然听不清他的回答是什么,事实上罗求知不但没有听清他这位姨丈的问话,他根本就没有作答。
抓住了罗求知整个心神的,还是他那姨妹从昨天下午起所遭遇到的“不愉快事件”。这一句表面上颇为“得体”,但实在使得受者啼笑皆非的外交词令,一小时前从某某司令部某某处的王科长嘴里出来以后,就给罗求知一个很不寻常的印象。去年学生爱国运动中他得到的经验:官方的词令愈好听,行动就愈恶毒。他很同意陈克明教授的看法:这五个大字,“不愉快事件”,暗示着苏小姐辛佳的案件内容复杂,也许凶多吉少。
苏小姐昨晚没有回家。今天早上,苏子培从伤兵医院回来,接到苏小姐的同学严洁修的电话来找她,这才着了慌。上海战争爆发后,公共租界每晚十一点就戒严;苏小姐赶不及回来实用主义者刘易斯所提出的理论。接受了康德的先验论,把,而在严公馆借宿的事,也有过不止一次了。昨晚她既不在严公馆,到哪儿去了呢?苏夫人担心的,是女儿屡次说起要和什么慰劳队上前线去看看,也许昨晚上她竟偷偷地这么做了,而且遇到了危险。但苏子培却联想到别的一些可怕的事。他安慰了夫人几句,便找到了陈克明研究对付的办法。他们两个,后来又加上罗求知,奔波了大半天,到一打以上的机关都问过了,终于是某某司令部的“优待室”承认有这个人。
三十多分钟的不得要领的谈话中,他们却听到王科长称之为“不愉快事件”至少有七八次。
罗求知从第一次听到这五个字起,就在研究那可能的最好与最坏的涵义。现在,他端坐在车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还在吟味这五个字。
苏子培却不把这五个字看得怎样神秘而重要。不得要领的三十多分钟引起的忿懑之心,现在也渐渐平下去了。甚至他要求和女儿见一面而也被“有礼貌”地拒绝,现在他也无暇计较了。此时他唯一的愿望是立刻到家,立刻把苏小姐的衣服、被窝、牙刷、牙膏、面巾等等,送去“优待室”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编入《毛泽东选集》第3卷。,——
这是三十多分钟谈话后所得的唯一结果。
然而,真不凑巧,偏偏在这三叉路口挤住了。
纷乱和嚷骂的潮头此时略见低落。反正大家都不能动,吵也没有用啊。“奥斯汀”的那位司机先生也不再狂揿他那只喇叭。刹那间,这挤住了的三叉路口几乎可以说是异常肃静。远处来的炮声也隐隐然听得清了。白云悠然浮动。路角高楼上有一面“星条旗”死洋洋地缩成一堆。三叉路的行人道上站着许多人,都望着路北,一边望而为恶。情以适“中”为要。收入《昌黎先生集》。,一边在交头接耳谈论。一个巡捕来了,他帮同原有的巡捕,拦住了从西面来的一群难民,这都是些挑担子,背包裹,扶老携幼的乡下人,他们来自上海附近的乡村,昨夜敌人的炮火把他们的家毁了。另外一个巡捕挥着棍子,催促那北面来的车辆赶快走。这是卡车、人力车,乃至牛头车,混合的破破烂烂的一群。当这一群过来的时候,人丛中突然又起来了嘈杂的惊呼声。“血啊!”这二字像一支尖针,直刺入苏子培的神经。这时一架人力车正从那“奥斯汀”旁边缓缓而过,像一束枯萎的花覆在车上的,是看不见面部的一个绯红旗袍的少妇,旗袍上一大滩血渍,还没有干。苏子培正在惊骇,又看见紧跟在那架人力车后面的,却是一部卡车,车上横七竖八,男、女、老、小,长袍短褂的、赤脚草鞋的,约莫有十来个;苏子培那有经验的医生的眼睛仅那么一瞥,就知道这一车的都已经断了气了。
这时候,“奥斯汀”动了,“奥斯汀”旁边的那座小山似的塌车也动了,苏子培坐的人力车自然也跟着在动了;可是苏子培都不觉得。他的眼望住了那继续鱼贯而来的载着受伤者的各式车子;他屏息默数受伤者的数目,然而使他惊骇万分的,却不是伤者数目之多而是其中妇女和小孩子特别多,并且他们十分之八九显然都是受人践踏而致伤,也有被车轮辗伤的。
苏子培惘然望着,心头沉甸甸地越来越难过;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终于成为漆黑一团。他下意识地举手向眼上一按,扑索索地随手掉下了几滴眼泪。
“子培,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子培定神一看,陈克明教授的车子已经在他旁边,后面是罗求知。原来他们离开那纷乱可怖的三叉路口已经相当远了。
苏子培摇了摇头,随口答一句“谁知道呢”,眉头便皱起来了。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会儿以后,那挂在春明里口的“苏子培医寓”的搪瓷牌子已经望得见了。苏子培扭转身,对后面车上的罗求知说道:“阿求,回头姨妈问起辛佳的情形,还是拣她喜欢的话骗骗她罢。”
“嗯,可是我们要给辛妹送衣服去呢,姨妈见了问这是干什么,可怎么回答?”
“不要让她看见啊。我叫阿金悄悄地收拾,不让她看见。”
苏子培说着又朝陈克明看了一眼。陈克明点着头微笑。他知道苏太太疼爱这女儿,并且苏太太也受不得刺激,她的心脏不太健康。
他们在一对黑油的铁门前下了车,罗求知抢前一步,去按电铃。开门的正是女仆阿金,老当差根宝却躲躲闪闪缩在后边。
阿金满脸惊慌,劈面就叫道:“啊哟,老爷,大小姐没回来么?太太又打坏了,打伤了……”她觉得老根宝在后面拉她的衣襟,就把话头缩住,侧着身子让苏子培他们进去。
苏子培他们三人都呆住了。
老根宝吞吞吐吐说:“严仲平严老爷来的电话。……太太是开了午饭出去的。严老爷说,已经送太太进了医院……”
“哎!”苏子培只喊了这一声,就跑进大门去了。
进了大门是一个小院子,正面两间,一间是苏子培的诊病室,一间是客厅(也作为病人候诊室用的),这两间的向着院子的门儿通常都关闭,另走右首的通客厅的侧门。今天不知为什么,客厅的向着院子的半截玻璃门开得直挺挺的,然而苏子培好像没有看见,依然绕道走侧门;在侧门前的台阶上,他还绊了一跤。
陈克明和罗求知进了客厅,便听得苏子培在后面楼梯头打电话,“喂,喂,”的呼声有些发抖。这不幸的袭击太突然了,陈克明也觉得心里乱糟糟。罗求知一会儿走出客厅去听苏子培打电话,一会儿又走回来,站在窗前仰头遥望。
端进茶来的时候,阿金便成了质询的对象。
阿金不像刚才那样慌慌张张了,但她也不知道这不幸事件的前因后果。她只说:“严老爷自己也差一点儿吃着了炸弹。
太太运气好,刚刚碰到了严老爷。”
罗求知松了一口气,似乎放了心了,他很有把握似的对陈克明说:“苏太太呢,大概没事,”语气一顿,忽然转换了话题,而且两眼灼灼带有试探的意思,“可是,辛佳,有点儿麻烦罢。”
“哦。”陈克明漫应着,不置可否。半天来,他对于这位年轻人的太热心于苏辛佳小姐的事,早已感到不耐了;这位漂亮的年轻人在两小时中出了十几个主意,都叫人听了作呕。
然而罗求知不因陈克明之冷淡而失却勇气,他郑重地凑近陈克明身边,低声又说:“不过,也许很快就可以解决,关键在辛佳的态度。那个王科长私下里跟我说……”
“哦!”陈克明突然扬声,便把罗求知的话打断了。陈克明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自顾自走向窗前,心里却又想起刚才他们在那边跟王科长办交涉的时候,罗求知的表现简直有点卑鄙。
罗求知也觉得没趣,还想替自己辩白,可是这当儿,苏子培进来了。他颓丧地在沙发里一坐,不发一言,整个客厅只有苏子培喘息的声音。
“怎样?”陈克明打破了沉寂,转过身来打量着苏子培的神色。
“仲平不在家。问过几家医院,都说没有。”苏子培苦着脸,有气没力地回答。歇了一口气,忽然兴奋起来。“大世界门前马路上掉下了两颗炸弹,死伤可不少。还是自己的飞机呢,出了毛病,闯下这场大祸。荒谬绝伦!”
“啊,出了毛病!”罗求知抢着说,“什么毛病?炸了自己地方,真是笑话。可到底是什么毛病呢?人出了毛病还是飞机?”
苏子培无心议论这件“笑话”,他转眼看着陈克明,叹了口气道:
“现在只有等候仲平再来电话了。倒是辛儿的衣服被盖,得早点儿送去。”
一听这话,罗求知马上自告奋勇,他站起来就一连声唤“阿金”,却又自言自语道:“不,她不知道需要些什么,还得我去收拾。”说着他就离开了客厅。
苏子培又对陈克明说:
“严伯谦今天上午从南京来了。刚才我找仲平,是他接的电话,辛佳的事,我想托他去设法。”
陈克明沉吟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他也无能为力么?”
“不是无能为力,怕的是他不肯!”
“为什么他不肯呢,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
“可是伯谦这人就把这些事情看得比什么都严重!他的三弟季真,去年在北平出了那件事,别人都出来说话营救,他却一声不哼。”
“现在比去年该不同了罢?”
“啊,不同?”陈克明淡淡一笑,亲热地拍着苏子培的肩膀,“你看有哪些不同?要是当真不同了,辛佳为什么要住优待室,而且你要见一面也不许可?”
“可是我以为伯谦本人或许有点不同。”
“未必。”陈克明又沉吟半晌然后说了这两个字,但是也许为了不忍叫苏子培太失望,他又转口道:“不妨托他,且看他怎样表示。”
苏子培又叹口气,焦灼地绕着室内的小圆桌走。边走,边说:“刚才那一会儿,克明,我真有家破人亡之感。当然,这年头儿,家破人亡的多了,加上我苏子培,算得什么?不过,万一太太有了不测,到底为什么呢?辛儿要是不能出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他站定了冷冷地笑了笑,“克明,我们今天还要去奔走营救,看人家的嘴脸,趣想越不服气!克明,我真想置之不理,看他们敢把辛儿怎样?看他们坏到怎样一步田地!”
陈克明凝神听着,知道苏子培今天受的刺激实在太多又太重了,应该让他安静;他不和苏子培多说,只点着头道:“对,置之不理。”笑了一笑又加着说:“你不理,我来理。我还你一个辛佳就是。”
他这话还没说完,苏子培突然想起罗求知和阿金收拾苏小姐的衣物不知道收拾得怎样了,便转身走到客厅门前,可巧罗求知开门进来了,阿金跟在后边,捧着一个小小的衣包。
苏子培从阿金手里取过衣包来打开一看,就生气地问道:
“怎么只带了一床毛毯?绒线衣也只有一件!该把她的驼绒袍子也带去呀!”
“罗少爷说天气也还暖和,这也就够了。”阿金回答。“不够!”苏子培又把那几件衣服翻了一遍,“西北风一起,这怎么够?”
“姨夫是想得悲观一点,”罗求知赶忙陪笑解释,“不会拖得那么久吧。”
苏子培摇着头,把衣服往阿金身上一推。
罗求知踌躇了一下,然后走近苏子培身边,小声说:“本来,辛妹今天就可以出来的,可是她不肯写……”
“写什么?”苏子培诧异地睁大了眼。
“刚才在那边,王科长私下里对我说过,”罗求知的声音更低了,还偷偷地朝那边坐在窗前的陈克明望了一眼,“只要辛妹写一张悔过书……”
“什么!”苏子培突然大声喝着,脸也青了。“悔什么过?辛佳有什么过要悔啊?去年今天,爱国有罪,现在平津也丢了,敌机遍炸全国各大城市,上海也打了几天了,政府明令全国抗战,还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为什么辛佳干一点抗战工作就犯了罪呢?那么,我在伤兵医院看病也算是犯了罪了!”
苏子培生这样大的气,是从来没有的。阿金和罗求知都望着他发怔。陈克明也觉得意外,他走过来挽住了苏子培的手,拉他去沙发坐下。苏子培怒气未消,嘴唇有点发抖。“悔过?”他大声斥骂,“有过该悔的,是他们,不是辛佳!侵犯了人身自由,还想侮辱人的灵魂,野兽也没有这样凶恶下作的!”
“他们该悔的过,才多得很呢!”苏子培继续说,“祸国殃民,过去的暂且不该,光谈现在,光谈我亲眼目睹的:他们办的是什么伤兵医院……”
苏子培突然顿住,同时站了起来。他听得院子里有人连声叫着“苏老伯,苏老伯,”这声音是耳熟的。接着就进来一位皮肤晒成健美色的女郎,身材不高不低,一对大眼睛,机警中带点天真,使人感到可亲而又使人觉得不可侮。
她一进门就觉出了客厅里的严重气氛,脸上的笑容马上一敛,但立即又笑了笑说道:“我来给苏老伯报个好消息,苏伯母没事,不过小腿上有一点擦伤。”
这位女郎就是严仲平的大女儿洁修,苏小姐的同学;苏小姐近来在严公馆借宿就是和洁修共榻的。
当下严洁修就被包围了。各人都抢着问她,连阿金也不例外。陈克明拍着洁修的肩膀说:“你来得刚好。”罗求知平时有点怕她,也恨她,但现在也亲热地叫她。罗求知心里高兴的,与其说是洁修带来的好消息,倒不如说因为洁修这一来,给他解了围了。
苏子培抓住了洁修的手,激动得声音有点发抖,好像洁修就是辛佳。苏子培一连串问了好些话,最后的一问是:苏太太进的医院是哪一家?
“那我也不知道,”严洁修笑着回答,眼光却溜着阿金抱着的那一包衣物。“反正苏伯母就要回家来了。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苏伯母不愿意住医院,她想家。可不是,家就是医院,再好的医生也赶不上苏老伯。你们这儿的电话也许是坏了,父亲打了两次都没接上。”她一边说,一边钉住了阿金手里的东西看,终于忍不住走过去翻开那包袱,发现了是苏小姐的衣服,就着急的问道:“这是干么?”
苏子培正要回答,严小姐却又望住了陈克明说:“辛佳姊还没出来么?陈先生,你说这是不是‘误会’?季真叔下午打电话找党部质问,好,他们赖得精光!那不是又来耍一套‘自行失踪’了!”
“现在算是有一个地方承认了,”苏子培叹口气说。
“也准许送东西进去了。”罗求知接着说。
“好!就是这一包罢?我给你们送去!”严洁修一边说,一边便伸手去拿阿金怀里的东西。“苏老伯,让我送去,包您妥当!您告诉我地方。”
苏子培还在犹豫,陈克明却已把地址告诉了严洁修。罗求知不以为然,可是也不好说什么。严洁修抢过了那小小的包袱,说声“再会”,就一溜烟走了。
这一切,都来的那么快,苏子培想拦也拦不及。他埋怨陈克明道:
“洁修虽然能干,到底是个女孩子;那些地方,不去为宜。”
陈克明不答,只是微笑。
忽然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直叫到大门外戛然而止。
陈克明拍着苏子培的肩膀说:“子培,太太回来了。这是仲平的车子!我听得出它那喇叭的声音。”
接着便又听见了严洁修的朗朗的笑声。
苏子培和陈克明刚走下客厅的台阶,看见严洁修已经跳到院子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高声唤着:“阿金!阿金!
来扶太太。我们两个人就行!”
然而,已到了发“福”年代的苏太太,况又伤足,两个人是扶她不动的,加上了子培和罗求知,这才把她抬到客厅里来了。
苏太太的脸色灰白,精神倒还不差。靠在长沙发上,她惨然微笑道:“差一点儿就不能和你们见面了!”转脸又看看背窗而坐的严仲平,“这一回,全仗严先生!”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眼光向四面搜索,提高了嗓子叫:“辛儿呢?”
苏子培一怔,还没开口,不料站在旁边的严小姐拍着她手里的衣包说:“我正要去看她。”
苏太太的眼睛异样地一睁,一伸手就拉住了洁修。陈克明忙说:“辛佳还在严公馆。”但是苏太太已经猜到一些什么,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声音颤抖,怒喊道:“不要骗我!”忽然她身子一歪,就倒在沙发上了,脸色更灰白,眼睛也闭上了。这一下,大家都着了慌。严小姐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急得要哭。苏子培却很镇静,他抓住了太太的手,按了一会脉息,慢慢抬头对大家说: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
严小姐看见没有出乱子,便悄悄地走了。
[book_title]二
“优待室”是狭长的一小间,有一对窗;窗外是不满方丈的小院子,——这在苏辛佳的家乡是称为“天井”的,辛佳刚进来时看见这“斗方”院子四面都是几丈高的风火墙,活像一口“井”,便悟到“天井”二字状物之妙,曾经有好半晌回忆着暑期前的学校生活,那时候,她还是一位不问外事,埋头读书的“好学生”。
如果说苏小姐还有这样悠闲的心情,那是因为“事件”纵然“不愉快”,她却有“新奇”之感,特别因为她自问光明磊落,理直自然气壮。苏小姐是在天快黑的时候被“请”进此间的,到现在,也快满二十四小时了。
时间对于人们心情所起的作用,苏小姐这一回算是得到了体验。自从失去自由约莫三十小时之间,苏小姐的情绪有过三次的变换。最初的五六小时,她像一头激怒的狮子。在一个什么“长”的办公室内,她曾经被反复盘问,那时她的回答,就没有一句不是带刺的。后来被移到会客室模样的一间房,人家对待她的方式也有了改变。轮流来和她“说话”的人总有七八个之多,似乎唯恐冷落了她似的。然而苏小姐的反感更甚,对于每一个走近她而且企图从她身上刺探些什么的家伙,她都一律报以恶声。这样忿忿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被“请”进这“优待室”。那时候,她的心境突然恬静了。理解到自己这“事件”不可能迅速解决,而必须作“长期抵抗”的准备,她对于这“狭长的笼”说不出有什么反感。心理上的坚毅和镇定,反使她对这掮着好听名义的囚室发生了兴趣。她对于那一榻一椅的简陋设备,感到整齐和朴素,对于那小得出奇的“天井”觉得好玩,甚至推敲到“天井”两字命名之确切与典雅,而最后,对于那显然是新装不久的窗上的木栅也认为并不难堪。只有当临睡的时候,她的手指,后来是肌肤,碰到那条薄棉被,颇有潮而且腻的感觉,又且总还有些不惯的异样气味,这才使她的“兴趣”受一挫折;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没用过别人的被窝,而况也许是任何人都用过的被窝。但一会儿以后,她又泰然处之,而且马上睡着了。
情绪转换的第三阶段是从上午开始的。更确切地说,发端于所谓早餐。那时候大约有九点钟了,她正靠在那腻得很的薄棉被上回忆夜来所得的梦,忽然端进来了早餐。她觉得她是被打扰了,就不高兴。早餐也是“优待”餐充满矛盾,而矛盾是背理的,因而非实在。实在是一个知觉,没有可供指摘之处。最初她不愿吃,昨晚上她是拒绝了他们特地弄来的鸡丝面的,可是后来终于吃了一点。这以后,她就坐立不安起来,好像那早餐里下得有一种毒药,其名为“不安”。她一会儿站在窗前,把脸嵌进窗上那木栅,朝那“斗方”天井发呆;一会儿她在这“狭长的笼”中走来走去,刚坐上那唯一的接过腿的木椅,便又霍地站了起来,想到那三尺宽的床上(这是病院里摆在三等病房那一类的货色)横一横,可是身体刚接触那所谓床,她又宁愿把脸嵌进窗上的木栅,看一看那小“天井”墙脚的绿苔。
她想:能够睡一觉也好。可是那薄棉被的腻得得的程度以及它那附带的怪气味,好像跟着时间的积累而增加了强度。她把这薄棉被远远抛在屋角,然而腻得得和那怪气味早已留在床上了,说不定床本身也具备这两个特点。
她想:能够有一本书,——即使最无聊的书,有一张报纸——即使是陈年旧报纸,那也好罢。然而这种不可能的想望只有加深她的焦躁。
她也企图让自己沉入往事的回忆。可是刚起了个头,便又中断,好像回忆这东西,根本就不曾带进这“优待室”。
她试试哼几支歌曲,然而一支还没有哼完,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怪不自然,越听越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想骂,没有对手。想笑,笑不出。想哭,不甘。最后,猛然发现:这是由于“寂寞”之故。她忽起忽坐,这也不好,那也不对,都是在和“寂寞”斗争。
然而既经发见以后,她倒停止斗争了。苏小姐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一向过的是花团锦簇的生活。虽然也曾在亲人的病榻前流过眼泪,也曾在女伴中受过委屈,在母亲怀里撒过娇,也曾为了一门功课的没有考上甲等而闭门赌气,而最近一年来又曾为了追逐她的男性太多而感到困惑与厌烦,但生活的“全席”中还有“寂寞”这一色,她确是不知道的。和“寂寞”斗争,她没有一点经验。
现在,有如发见了新的敌人而尚未摸清它的性格因而不可冒昧挑战,苏小姐略为能够安静下来了。她能够冷静地思索了。她比较昨天和今天,发现一个基本的不同。昨天她在那个什么“长”的办公室时固然被反复盘问,后来在那会客室模样的房里整整五小时也不断有人来“纠缠”,用恐吓,用哄骗,攀同乡,讲世谊,红面孔,黑面孔,鼻尖上搽一撮白粉的小丑面孔,色色俱全,周而不绝,简直是“车轮战”,然而今天则不同。今天送过早餐与午餐,但送饭的与其说他是活人,毋宁说他是一个影子。今天是光光的四壁和一榻一椅在和苏小姐打“哑仗”。
昨天苏小姐讨厌那些周而不绝在她跟前出现的各式面孔;昨天她感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好像她是火星里掉下来的一个怪物,而他们这些负有使命的“专家”轮流来加以“赏识”或“鉴定”。现在,苏小姐倒盼望他们来了。他们如果来了,苏小姐准备把他们当作地狱最下层的恶鬼,也来一次“赏识”或“鉴定”,——至少,她要骂时也有个对象。
有所“期待”,是消除“寂寞”的一种武器,即使还不是最有效的武器。苏小姐从午后三时左右就应用了这一武器。她期待着,她留心着门上的可能最轻微的响声。……
小“天井”里的天渐渐暗下去了,房里渐渐不辨皂白了。横坐在接过腿的木椅上的苏小姐,曲着左臂靠在椅背,把半个脸埋在肘弯里,心里空荡荡地,若有思虑,若无思虑。忽然,头顶上那盏电灯亮了,苏小姐身子微微一震,而和电灯发亮差不多同时,房门上来了嚓的一声。苏小姐霍地跳起身来,转脸急看,房门开了,一个人影一闪;苏小姐全身都抖起来了,脚步不自觉地往后一挫,然后,蓦地她叫了一声,就飞也似的扑向那进来的人。
“哎,——是你!”
不给那人开口的机会,苏小姐两臂一落,就把那电烫过的飞机头压在自己胸口,一连串地叫着:“洁修,洁修,我的洁修!”一边叫,一边不自觉地淌着眼泪。
待到严洁修从苏小姐的拥抱中挣出头来,她俩半走半拖地已经到了床的那一边。苏小姐立刻把那张接过腿的木椅子贡献给她的朋友,按她坐下了,自己却跨开双腿骑立在洁修膝前,两手捧住了她的面孔,眼里还在掉泪,嘴里却吃吃地笑个不休。
两个人对笑着,对看着,许久许久。
终于是严洁修先开口:“辛佳,你吓了我一跳,你好像在做戏。”
苏小姐一连在洁修的脸上额上吻着,然后说:
“你不知道这一天我憋的多么难受啊!”
“他们打你?”
“没有。”
“骂你?”
“也没有。倒是我痛痛快快骂了他们一顿呢!”
洁修笑了:“刚才我也给了他们一顿骂。”
“你骂的是哪一个?猫儿脸的?”
“好像不是。”
“是头目呢,还是蟹脚?”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不让我进来,又要讨名片,又要我的地址;我就骂他们了。”
“他们也要我开姓名、履历、地址;我都不开。我骂他们是根据哪一条法律?我又不是犯人!”
洁修又笑了:“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我骂他们不生眼睛,连我严小姐也不认识,还当什么差!”
“啊!”苏小姐忍不住笑了。“洁修,你有一手。”
“还有呢!我骂开了门,就要人。”
苏小姐睁大了眼睛,一时解不来这句话。
“就是要人。要保释苏辛佳!我问他们:简任官成么?要是不成,找个把特任官也很便当。”
苏小姐换了站立的姿势,把半个屁股挨在严洁修的膝头,左臂挽住了洁修的腰。
“他们望住我半天,这才说,科长走了,他们不能作主。我要他们找科长,有一个家伙抢出来说,即使科长来了,他也不能做主。”
“对啦,”苏小姐轻轻叹口气,“有一个猫儿脸的,也许他能作主。”
“我可不管猫儿狗儿的,我一股劲儿逼着闹。”
“可是,洁修,如果他们当真向你要简任官呢?”“当然我有准备啊,”洁修顽皮地笑了,“我的大伯今天刚到来了,他就是个简任官儿。”
“你和大伯说了没有呢?”
“还没有。可是我有办法。我会拉祖母出来,用祖母的大帽子去压他的。”
“要是简任官不成呢?你有特任官没有?”
“现在还谈不到。辛——你别忙,听我说呀。我闹了一阵,看看那些家伙真是作不来主,我就改变方针,我要看人。好,那些家伙又该挨骂了。我骂他们:你们这班饭桶!刚才严中委——辛,你看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大伯封了一个‘中委’——刚才严中委给你们科长打过电话了,难道科长没有交代给你们?好,科长公馆的电话呢?我亲自跟他讲去。”
“电话终于没有打罢?”苏小姐赶紧插嘴问。
“没有。”洁修笑了笑,“可是,我这一顿骂,又把你的门也骂开了。”说着,她就在苏小姐脸上亲了一口。
“啊,好洁修!”苏小姐突然跳起来,又抱住了洁修,“真有一手!我的妹妹!”
“辛——别忙!”严小姐脱出了苏小姐的拥抱,却反手去勾住了苏小姐的颈子,“你看!这是什么?”
苏小姐一看,这才发见严小姐脚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袱。她伸手就去拾。可是洁修一把抢了去,一跳到了床前,解开包袱的一角把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一边掏,一边唱:“这是穿的,这是盖的,这是换洗的,这又是穿的,这是用的!”
洁修唱一声,苏小姐就笑一阵。突然她抢过那羊毛毯来,向自己胸前一抱,叹口气道:“啊哟,我的好毯子,你来的真好啊!”
苏小姐又去检看那些用的,一面检,一面问道:“洁修,有没有带一面镜子来呢?”
“恐怕没有。”
苏小姐有点失望,转身面对着洁修说:“修——你给我看看,我脸上有没有什么疤疤斑斑的?”
“啊哟,糟糕!”洁修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这是怎么的?
可惜!”
苏小姐着急起来,拉住了洁修一叠声追问:“到底有些什么?红的呢还是紫的?——昨晚上半睡半醒的,老觉得有什么小东西在满身爬,今儿早上,两边脸儿老觉得紧绷绷痒些些,哎,果然……修,到底有些什么?你怎么不作声啊?”
洁修忍住了笑,手摸着苏小姐的面颊,老是啧啧地说道:“可惜,可惜,”却不回答。忽然又吃惊地叫道:“辛——呀,脱下衣服,让我看看。”
“不用看。身上没有。”苏小姐还是很着急。“赶快告诉我,脸上有些什么?”
“不,”洁修有点忍不住要笑了,“让我看看你的胸脯。”说着就强制地要解苏小姐的钮扣了。苏小姐这时也有点觉得洁修又来淘气了,挣脱了身,满面生嗔道:“人家着急,你开玩笑,不要你看!”
“那么,要不要我告诉你脸上是怎样的呢?”洁修终于喷出笑来了。
“随你的便!”苏小姐说着就别转了脸。
看见苏小姐当真生气了,洁修这才说真话道:“没有。辛——脸上光光的,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苏小姐背着脸不作声。
“你不信么?”洁修把苏小姐的面孔扳过来对着自己,“好,明儿给你带一面镜子来,要是有什么不对,我赔还你一张俊俏的瓜子脸。”
苏小姐勉强笑了一笑,仍旧不作声。
洁修放开手,转身到床前又去掏那包袱,突然双手一举,捧着一个牛皮纸包在空中挥着,高兴地叫道:“辛——你猜,这是什么?”看见苏小姐还是爱理不爱理的,就只好把纸包塞在苏小姐的手里,同时又用了歌唱的调子说:“这是——这是吃的!”
苏小姐打开那纸包,就快活地笑出声来。这里有糖果、牛肉干、陈皮梅,全是她喜欢的零食。她拣取一颗巧克力,剥去锡纸,伸手就向洁修嘴里一塞,一面又自言自语道:“啊,妈妈真想得周到啊!”
“这不是伯母给你准备的。”洁修一面嚼着巧克力,一面说,“这是我买来慰劳你的。”她把“慰劳”两字特别说的用力。
苏小姐望着洁修做了个鬼脸,似乎说:别吹,你又来哄人了。
“你不信么?”洁修认真地说,“伯母今天在大世界受了伤,我们还没敢告诉她你被捕了呢!”
“什么?”苏小姐吃惊地跳起来,糖果撒了一地。“修,你这话是真的?妈妈到大世界干么?大世界收容了难民了,难道妈妈去做慰劳工作?而且怎么会受了伤啊,没有的事!”
“说来话长,总而言之,不相干,腿上擦伤了一点。”
洁修说时,态度非常正经,苏小姐不能不相信了,但她一面拾糖果,一面还想问详情。这当儿,房门一响,又开了,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昂然而入,这人的脸正是一张猫儿脸。
苏小姐看得清楚,就扯了洁修一把,自己却板起面孔,把背脊朝着那猫脸人的方向。
猫脸人在两位小姐跟前站住了,微微的笑着。
洁修挨着苏小姐也在床上坐了,却指着那张接过腿的木椅子对猫脸人说:“请!有什么事呢?坐下来好说啊!”
猫脸人却不坐。洁修那种老练而又大模大样的口气,似乎很出他的意外。他一双眼骨碌碌地钉住了洁修看,好半晌,这才淡淡地一笑问道:“你是严小姐罢?”
洁修点了一下头。
“令尊就是国华机器制造厂的总经理仲平先生?”
洁修又点了一下头。
“苏小姐是您的同学?”
洁修第三次点头,心里想道:这可转到题上来了,看他有些什么说的。
“而且你们两位又都是加入了‘民先’①的?”——
①“民先”是一九三五年北平学生“一二九”运动后组织起来的,全名为“民族解放先锋队”。——作者原注。
洁修猛不防猫脸人有这一句,微微一怔,可是,苏小姐已经抢着回答道:“昨天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民先’或者国先!”
“陈克明教授呢?”猫脸人又问,眼光钉住了两位小姐。
“不认识罢?”
“不!”苏小姐刚吐出这一字,洁修就偷偷地捏了她一把,苏小姐便把下面两个字缩住了。洁修却接着高声说:
“怎么不认识!陈教授是家严的朋友,也是家伯父的朋友。”
猫脸人笑了笑:“哦,严小姐,令尊我也相识。我们是老世交了,可以无话不谈。”
洁修不答理,却反问道:“你尊姓?”
“我姓胡。我是胡秘书。”
“那么,胡秘书,苏小姐做错了什么,你们逮捕她?”
“这不是逮捕,”猫脸人一笑,这笑叫人看了像看见毒蛇吐信一样,“逮捕了会有这样的‘自由’么?这是请苏小姐来谈谈,可惜她始终不了解。”
“可是,胡秘书,请您注意,苏小姐在这儿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如果她不把话说清楚,恐怕还得多委屈她几天。”猫脸人冷冷地回答。
“我没有话可说,随你们的便罢!”苏小姐毫不示弱。“政府天天叫人民守法,可是,无缘无故把人家扣留起来,这就是政府的守法么?”洁修抢着说。
“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猫脸人突然把脸色一沉。“不用我说,苏小姐自己心里就明白。政府为的是爱护青年,不忍就拿法律来制裁,所以请苏小姐来谈谈。可惜苏小姐昨天一进来就没有说过一句坦白的话。”
“怎么叫做不坦白?”苏小姐锐声叫。“你们说我做抗战工作有背景,有作用,你们可又拿不出证据来。嘿!我这才知道:谁要是不肯胡乱承认你们所说的话,你们就加他一个罪名:不坦白!”
“胡秘书,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洁修又抢着说,而且顽皮地笑着,“我们做抗战工作,是有背景的,也有作用……”“哈哈!”猫脸人似乎猜到洁修下边的话一定是挖苦他的,就高声一笑赶快把它打断,“喂,严小姐,你是聪明人,会说话,不过今天我不是来和你们开辩论会,——”
“是来审问我们的?”严小姐又顽皮地插一句。
“倒也不是。”猫脸人笑了笑,态度突然变得温和可亲起来,“今天我以私人资格和你们谈谈。严小姐,我和令尊,令伯父,都相识。苏小姐,你是苏医生子培先生的令媛,我们也知道。你们两位,聪明,能干,热心,纯洁,政府爱护之唯恐不及。你们自愿抛弃了安逸享乐的生活,来做抗战工作,政府正是求之不得。政府领导抗战,青年干部只嫌太少,不嫌其多。在政府领导之下,你们要做什么工作就可以做什么工作;你们的前程远大。”
猫脸人把“前程”二字说的特别响,然后,话头一转,态度也转而为严厉:
“政府决心抗战,也有决心领导一切抗战工作;服从政府领导,才是真心拥护抗战。不服从政府领导,别有企图的团体,政府一定要加以制裁。苏小姐,你热心做抗战工作,可是你参加的那个团体,就是别有企图的!”
猫脸人这套官腔,两位小姐听得正不耐烦,不料他最后一句又钉到老题目上来了,两位都微微一怔,还没开口,猫脸人却又接着说:
“政府爱护青年不遗余力,可是对于误入歧途的青年们,政府也不能不负纠正之责!政府的苦心,你们也得了解。好了,你们考虑考虑罢!”
说完,猫脸人转身就走了。
好像被逼着看完一个丑角的表演,两位小姐都松了一口气。严洁修突然抱住了苏小姐,放声狂笑。苏小姐也笑着,拣一颗糖果放在嘴里,自言自语道:“什么领导,领导就是包而不办!”
严小姐还在笑,直到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郑重地把两张纸交给了苏小姐,很有礼貌地说道:“请两位小姐填一填这份表格,这是胡秘书交下来的。”
严洁修抢过那表格来一看,抬头要唤那人,可是那人已经走了。严洁修生气地把那表格撕得粉碎。
“撕它干么?”苏小姐说,拾起那些碎片,“到底也看一看又是什么玩意儿呀!”
“用不着!这是一个官办的团体,要我们进去受领导的。可是这团体的领导人一双手上,却涂满了血!一二九运动的同学们的血!”
严洁修说着就站了起来,定睛朝苏小姐看了一会儿,突然说:“辛——我该回去了,明天再来!”
苏小姐沉默地送严小姐到房门口,又沉默地走回床前,惘然看着严小姐带来的衣服、羊毛毯、糖果,温柔地抚摩着每一件东西,然后又拾起那撕碎的表格来。刚把那碎片拼起了一半,猛听得房门外有人争吵,声音像是洁修。接着,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进来的果然是洁修,脸上怒气还没有消散。
“怎么?”苏小姐小步跑到洁修身边,就拉住了她的手。
洁修不作声,半晌,这才笑了起来,抱住了苏小姐道:
“想想,舍不得你,又回来了。”
“还开玩笑呢!——你也被扣留了,是么?”
“这不是扣留,”洁修忽然学着猫脸人的口音,“扣留了会有这样的‘自由’么?”蓦地她大笑一声,然后用自己的口音很快地接着说:“守卫不让我走。说,进来了这里的人没有字条就不能出去,我找猫儿脸,可是他躲起来了。又是给我来耍老法门:没有人作主。好,不能走我就不走!想想你一个人冷清清的,我也舍不得走!”
“不能这样就甘休,”苏小姐异常忿激,“凭什么又扣留了你呢?我们俩一同去闹去!”
“何必呢!”洁修笑嘻嘻劝住了苏小姐,“我俩谈谈笑笑不好么?值得生气!”她拉着苏小姐在床上坐下,又说:“我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是妈妈接的。一会儿,爸爸会自己来接我们出去。”
不大敢相信,却又不得不姑且这样相信,苏小姐点了一下头,温柔地偎在洁修的身上。好半晌,两个都没有开口,房里静得很,苏小姐听得两颗心的跳动,一起一落,和谐而又匀整。房外似乎有人走动,悉悉索索,像是老鼠在商量偷东西。远远的传来了呻吟的声音,渐渐转为惨呼,忽然又低沉下去了,接着是一片阴森彻骨的寂静。
“啊,忘记了给你看一封信,”洁修忽然小声说:“赵克久你记得么?——一二九运动,上海各大学同学上南京请愿救国的时候,同学们自己开火车的那一组中就有他的一份,那时候他也‘失’过‘踪’。你看他现在做的多么美满的梦!”
苏小姐看过了信,默然半晌,这才叹口气道:“乡下消息太不灵通。赵克久光看报纸,还以为我们这里当真是一声抗战,就万象更新,人人有了救国的自由,巴不得立刻赶来和我们一起工作。他如果来了,也许可以和我们一起;可不是工作,而是又到监牢里重温他的旧梦罢哩!”
远处那呻吟的声音又隐约听得见了。这一次是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好像是一个受尽折磨的生命,虽已仅存一息,还不肯向暴力低头,而呻吟就是他的反抗。
“真不知道昨晚上你怎样挨过来的,”洁修自言自语低声说,“现在我和你是两个,可是我已经觉得难受。”
苏小姐却不说话,她轻轻地抱住了洁修,把自己的面颊温柔地贴着洁修的面颊。两颗心都跳得急促些了,浑然成为一个声音。
[book_title]三
苏太太从楼下客厅移到楼上卧室的时候,便有点昏昏欲睡的神态。
两三分钟以前,她还是像一个健康人似的“闹”着要去探视她的女儿辛佳。
严洁修那句不小心的话,曾经给苏子培他们招来了不小的麻烦。那时候,苏太太因为骤然一惊,刺激太强,昏了过去,但是一会儿她的意识回复过来了,便追问着辛佳的下落。她的神经异常紧张,额角暴起了青筋,睁大着眼睛,一叠声叫道:“你们不用骗我,不用骗我!……还骗我干么?我早已知道,辛佳是——”她的呼吸急促,说不下去了,而且眼泪也到了眼眶边。
究竟苏太太猜想辛佳是怎样了呢?她猜想辛佳是瞒着他们到前线去慰劳而中了流弹——或者炸弹。她这猜想,自从早上发现了昨夜辛佳并没有在严公馆过宿,就在她脑子里生了根了。她之所以等不及苏子培回来就独自出去,也就是要到什么慰劳总会去探听确实的消息,却不料消息没有探到级专政的性质及其任务;批判和继承的关系;群众、阶级、政,她自己却差一点儿送了性命。
明白了苏太太焦急的原因了,苏子培他们就极力否认辛佳曾到前线。但也说不出辛佳这整整一天在干些什么。他们随口编造些故事,编的也不大高明,当然骗不了苏太太。甚至严仲平也觉得子培和克明的话闪闪烁烁,十分可疑;严仲平也还不知道辛佳的“不愉快事件”。
僵持了两三分钟,陈克明觉得还是老实告诉她好些,就直捷了当说:“大嫂,信不信由你,辛佳是被捕了,我和子培去看了她刚回来。”
陈克明的话还没完,苏太太就两眼发直,口角抽搐,似乎想说话而又说不出。苏子培心里抱怨着陈克明不该再给苏太太这样一个刺激,严仲平也吃惊地拉了陈克明一把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分析了中国近代历史和世界历史的根,想问他详细情形,可是苏太太开口了,她颤声叫道:“还是骗我!辛佳为什么会被捕?谁捕了她?……我知道她已经死了,连尸首也找不到了……你们捏造她被——捕,想叫我断了念……”
“当真是被捕了,”苏子培拉住太太的手,低声说;音调之诚恳而凄凉,叫人听了落泪。“可是在里边也还受优待。不然,严小姐怎么能送衣服去?”
苏太太不作声,睁大着眼睛,钉住了苏子培看。似乎她已经相信了,陈克明和严仲平都松了口气。但是苏太太忽然又要求马上去“探监”。显然她还是不大相信,特别不信所谓“也还受优待”。她说的话不多,声音也越来越低了,可是坚持她的要求,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马上去看看!”有时只说着两个字——“去呀!”弄得苏子培束手无策。
陈克明却估量着苏太太已经理智些了,便引述了自己的亲身经验以及他的许多学生的经验,反复证明被捕而又受“优待”确是事实。他并且大胆预言:严伯谦明天去一保,辛佳一定就出来。
苏太太似信非信的看着陈克明,又看看严仲平,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她终于不再坚持她的要求了。也许是陈克明已经说服了她,但事实上,受了伤流过血的她在极度兴奋以后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她此时最大的需要是休息。苏子培趁这机会,就把她移到楼上。
然而,到了卧室,躺在床上了,她仍然不能安息。小腿上的弹片伤正在作痛,半条腿的肌肉都像在抽搐。她合上眼,一些可怖的幻象便纷至沓来。一会儿是在旷野上看见那么大一颗炸弹从天而降,无数的人应声倒地,其中就有她的女儿辛佳,而她自己则抱住了自己的伤腿一跳一跳想把辛佳从死人堆中拉出来;一会儿又看见辛佳躺在阴暗的监牢里,糟踏得不像个人样,而一条狼狗还在咬她……
她辗转呻吟,不时念着两个字,——听来似乎就是“辛佳”。
苏子培看这情形,便决定首先应使太太获得数小时的安眠。他留下罗求知和阿金看护着病人,自己便到医室里忙着准备针药。
这时候,楼下客厅内,陈克明和严仲平正在柔和的灯光下轻轻谈着苏小姐的“不愉快事件”。但在短短十来分钟内,严公馆来了两次电话,催促仲平回去。第二次的电话是总工程师周为新亲自出马,这位颇有点儿脾气的“专家”的电话里只说了这么三句话:“伯谦有饭局,我也不能久候,赶快来!”
仲平料想又是厂里的事待他去作决定,答应了陈克明苏小姐的事情他一定设法帮忙,连向主人告辞也来不及,就匆匆走了。
到了家,仲平便进自己的书房。伯谦却不在,总工程师周为新臂弯里挂着大衣,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皮垫的长沙发前面看墙头的字画;显然他是等的很不耐烦了。
“伯谦呢?”
“换衣服去了,”周为新说着,就用他那捏着帽子的手朝楼上指一下;接着他把臂弯里的大衣往沙发上一扔,三言两语就像他所使唤的机器一样快速而准确,说明了那立待严仲平解决的问题。
事情是这样的:国华机器制造厂的拆卸工作,已经进行了三天了,幸赖周为新和其他员工们的努力,这三天的工作抵得人家的七天;性急而又好胜心颇强的周为新便要趁早弄好了迁移这些机件往内地去的交通工具。然而姓周的在火里,人家却在水里。不但交通工具茫无头绪,甚至起运机器的一应必要手续,例如逢关过卡免验的特许证,沿途通过各部队防区所必不可少的通行证,也都连影子也望不见呢!厂里的总庶务蔡永良两天内跑遍了办理这些手续的有关机关十多个,可是甲推乙,乙推丙,丙又推丁,……这样一直推下去,最后一个圈子打回来,还是推到了甲,那时候,甲又说最近命令有变更,他那里根本不管了。
“今天听说伯谦来了,”周为新结束了他的报告,“我特地来找他想办法,可是他不置可否,说要和你谈了再作决定。”
严仲平点点头。两人又随便说了几句工厂拆卸的情形,严伯谦也进来了。这位“心广体胖”的简任官不慌不忙点着了一枝雪茄,仰脸喷出一口烟,这才开口道:
“周工程师迫不及待的要找好交通工具,要办妥一切起运的手续,其实是何必那么急呢!周工程师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雪茄又叼在嘴角了,严仲平和周为新都望着这位简任官,等待他说下去,可是严伯谦双手挽在背后,挺出一个大肚子,眼望着壁炉架上一轴仇十洲的仕女画,忽然伸手拿下雪茄,带喷烟带说:“嗳,仲平,这一轴仇十洲,看来看去到底是假的。”
这一句“冷门”,爆的真正叫人啼笑皆非。周为新本来已经被那接连两下官派十足的“周工程师”的称呼引起了不小的反感,这时候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便是深知乃兄为人的仲平也觉得这样的“好整以暇”未免过了点分。他先轻轻咳了一声,用意显在提醒伯谦,接着就问:
“那么,依你看,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趁早转让出去啊!”伯谦说着踱了一步,但随即如有所悟,淡淡一笑,又说,“哦!你问的是那一桩么?哦——”他在仲平和周为新面前站定,胖胖的脸上的长眉毛挺了一下,拉长了调子说:“目今当务之急,倒是要在安全地带找定一所房子。”
“先要找房子?”仲平随口顺一句,却又对周为新看了一眼,似乎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可不是!厂在南市,敌机天天去轰炸,南市不安全,所以厂得搬走;然而,搬出的机器,总不能老搁在露天,总得有房子来安顿,而且这所房子最好是可以改作厂房,将来必要时就可以开工。”
“这不是今天能够解决的问题,”周为新说,“在迁厂程序中,这是第三步。现在我们连第二步还没有眉目呢,先得解决第二步。”
“第三步当然也得事先筹划,”严仲平觉得周为新的语气太尖锐了,便来作一个缓和。“找厂址,找房子,我已经托了淑芬妹,妹夫在汉口有工厂,人头地面都熟。我还托了大华的总经理罗任甫,他五天前到汉口去了,前天志新妹夫来过一个电报,说的是:各事都有门路,不日定见分晓。”
“什么?汉口?”伯谦那胖脸上的细鼻子一皱,双手拍了一下。“仲平,我不是讲汉口!到汉口去准备厂址,可说是迂阔不通时务。”
“那么,重庆怎样?”周为新似乎也熬出一点耐性来了,他把手里的帽子放在沙发的背脊上。
“当然也不是重庆!”现在倒是严伯谦表示着不耐烦起来。“就在上海两租界。”又用力重复一句:“两租界的安全地带。”
周为新皱着眉头,又把帽子拿在手里了。
严伯谦的意思现在仲平和周为新都已经弄明白了。严伯谦这主张,倒也未见“新奇”。三四天前,“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议决了迁移各厂到内地的具体办法,当时大家并无异议,但后来人言藉藉,都说有些意存观望的厂家想出了一条“将计就计”的对策:先向政府领了津贴,把他们在南市、闸北、杨树浦各该危险地带的机器、原料,乃至成品、半成品,都迁到两租界,找房子保藏起来,然后再“看风行船”。那时候,严仲平也和其他工业界进步人士指责过这种意图,认为这是破坏了政府的“工业动员计划”。
“那是不妥的,”仲平说,“我不能以今日之我反对昨日之我。”
“什么今日昨日,”伯谦看了仲平一眼,冷冷地回驳,“也得看看明日。也得估量事实。啊,周工程师,拆卸工作能够如期完成么?”
“这个,我有把握,我负责!”
“对,你负责,你有把握。”严伯谦又淡淡地一笑,踱了一步,仰起他那胖脸,又问道:“然而,周工程师,你有没有把握说,在你自定的限期以前,苏州河这条水路不会发生阻碍?”
周为新的忍耐差不多到了顶点了,特别是严伯谦的官僚态度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也傲慢地回答道:
“苏州河如果不通了,那就改变路线。”
“哦,改变路线!”严伯谦沉吟一下,态度倒客气些了。“但是,交通工具永远是不够的,何时可有,谁也不敢担保。如果交通工具还没弄好,第二条路线可又断了,那时候又怎么办?”
“因此我们不能浪费时间。”周为新捺住了火性回答。“交通工具无论如何是得赶快设法。现在交通工具已经归政府统制了,政府不能不负责。”
严伯谦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却不作声。
“可是,”仲平突然问,“上海的战事究竟能支持多久呢?”“这又是谁也不敢负责回答的!”伯谦大声说,两手一摊。“然而,外交上有个消息,——”他机密地把眼睛一睒,“也许急转直下,来个惊人的变化。那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今天的一些计划自然都成了陈迹。”
“是不是英美法三国要联合采取强硬的措置了?”仲平急忙追问。
伯谦笑而不答,踱了一步,看一看手里的雪茄,擦一根火柴再把它点着,慢慢喷出一口青烟,然后把他那肥大的屁股埋进了壁炉前的沙发里,一板三眼地发起议论来了:
“抗战抗战,人人会喊,然而喊是喊了,却不想想这样一件大事,头绪纷繁。我们自己只顾喊的高兴,外国人却替我们捏一把冷汗。现代战争是立体战争,现代战争是比赛工业,比赛技术;我们有什么跟人家比赛?……”猛吸了一口雪茄,肥脑袋一晃,语气便一转,“不过,既然打开了,事成骑虎,只有干!然而,知彼知己,也应当明白蛮打决不是办法。一句话,军事所以济外交之穷,然而大炮炸弹的声音也未始不能掩护外交,偷渡陈仓,开一瓶新新鲜鲜东亚酿造的香槟啊!”
这一番微妙的话,可难为了周为新的“工程”头脑,然而严仲平频频颔首,显然是多少领略了其中的奥妙的。
“尽说一些废话,我可不能奉陪了。”周为新肚子里这样想,拿起大衣便又搭在臂弯里了。
然而严伯谦又把话头转到本题上:
“所以,仲平,迁厂云云,亦复如此。我们自己喊得高兴,外国人也在替我们捏一把冷汗。路远迢迢几千里,敌机到处轰炸,沿途如何能保安全?”
仲平不作声,却点着头。
“即使幸而运到了,是一个厂呀,总不能随便往那里一塞。水陆交通,原料供应,是不是都方便?动力够不够?哪一样不能不先盘算盘算?”
仲平连连点头,看了周为新一眼。
“再说,现代战争消耗之大,中国这一点工业生产够打几天?我说一句老实话,没有外援,这仗是打不下去的,然而有了外援时,我们这点破碎支离的工业真不值一笑!”
仲平叹了口气,但是仍然点头。
“要是打不下去了,那时你把你搁浅在崎岖蜀道的厂怎么办?要是有了外援了,那时你这厂恐怕也没有人来领教了。”
仲平默然,手摸着下巴,又轻轻叹了口气。
周为新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
“那么,政府明令迁移工业,岂不是失策了么?”“这又不然!”伯谦立即回答,态度异常庄严。“政府迁移工业,自有通盘的筹划。而我们现在是就事论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如果是国防上确有需要的工业,那么,政府花了津贴,而我们冒险出力,两面都有交代。如果不然的话,还不如为国库节省一点公帑,而我们相机应变,岂不依然公私两全?”
“嗯,公私两全,……”仲平点头,又向周为新看了一眼。“得了,得了,”周为新忽然笑起来,但脸色很难看。“那么,从今天起,拆卸的工作就搁起来罢?工人们在轰炸之下冒险工作,也不是好玩的!”
仲平沉吟未答,伯谦却冷冷地笑道:
“拆卸工作还得继续。先保全了机器,而后可以相机应变。”
“要是不打算迁到内地去呢,何必……”
“迁不迁还得看那时的情形,”仲平赶快抢着来解释,“此刻不能就决定啊!也许那时路都断了,也许交通工具依然成问题,也许大局有了变化。为新兄,你就负责拆卸好了,以后如何,我们再从长计议罢。”
周为新睁大了眼朝仲平和伯谦看了好一会,然后点一下头,只说了声“好罢”,就大踏步走了。
仲平照例送周为新到书房外的走廊上,就转身回来。伯谦绕着那书房正中的红木方桌,在踱方步,忽然笑了笑说:
“周为新这人,亏你容忍到现在。不听使唤。”
仲平也苦笑一下,却问道:
“你所谓柳暗花明,偷渡陈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事出有因,然而还没有到明朗化的阶段。”伯谦微笑着回答,仍在踱步。
“是不是三国出面调停呢?”
“这也是其中之一端,在这方面,拉拢策动者,也大有人在。”
“其中之一端?”仲平有点惊异了。“难道还不止一端么?”
“当然还有呀!”伯谦站定了,神秘地睒着眼,声音低一些了。“一面在打,一面仍有往来。”
“哦!”仲平忍不住叫了声,脸色颇不自然。
伯谦却面不改色,慢吞吞地又说道:“直接的固然有,可是值得注意的,不在直接,而在直接之外还有间接。”
“有人牵线么?那又是谁呢?”
伯谦笑而不答。
“是不是‘茄门’①方面的?”——
①“茄门”上海土白,指德国人,英语German的译音。——作者原注。
“有此一说。”伯谦依然闪烁其词,又踱了一步,忽然把嗓子提高了,“所以,你们嚷着迁厂迁厂,而且见诸事实,那就未免性急了一点。”
仲平点头。两兄弟都绕着那红木方桌踱起方步来了。半晌的沉默。然后是仲平自言自语地说:
“周为新,脾气是倔强一点,可是有经验,有能力,诚实,刻苦,负责。”
“尽管他有经验,有能力,诚实,刻苦,负责,然而不听使唤总是最大的缺点!”
伯谦这样下了断语,抬头看墙上那一架古色古香的大挂钟,忽然记起他还有一个饭局,时间早已到了。他走到壁炉架前,向沙发里一坐,伸手按着电铃,正想唤当差的备车,仲平夫人却悄悄地进来了。这位夫人,论年纪已近中年,论姿容性情则尚属少艾,一向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现在竟悄然掩入,而且眉尖微蹙,似乎有几分忿怒,也有几分忧悒,她小步跑到仲平身旁。低低说了几句,仲平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岂有此理!”仲平转脸向着伯谦说,“洁修去探望苏子培的小姐,给她送衣服去,可就被他们扣留了。”
“什么?谁扣留了洁修?苏子培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伯谦说着就站了起来。
“苏小姐是昨天下午,”仲平夫人回答,“在伤兵医院演说,就被带了去的,今天下午,季真弟还在到处打听,总没打听到苏小姐的下落,可不知道洁修怎么会打听到了,一个人就给送东西去。”
仲平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那纯钢的写字台边,奋然拿起了电话筒,但是另一只手刚放到键盘上,突然又缩了回去,同时拍的一声电话筒也放下了,他转身去拉着伯谦道:“我们马上走一趟,保她们出来!”
“何必那么着急呢,”伯谦不慌不忙,胖脸上毫无表情,一边劝着仲平,一边吩咐那站在书房门外等候命令的当差高福准备车子,回过头去,又皮笑肉不笑地对仲平夫人说:“洁修这孩子也太爱管闲事了。可是不用着急。今晚上那饭局,席间大概也有党部方面的人,问明白了情形,总不会没有办法的。”
十多分钟以后,严伯谦在“今天天气——哈哈”的笑声中,和一群高贵的人士周旋着;这一群中,党、政、军、买办、金融、实业、“社会名流”,各色俱全。入席之前,严伯谦和党政军各有关人士,少不得有一番交头接耳;但也许因为人多不便,洁修的事,严伯谦竟一字不提。而在入席以后,觥筹交错之际,酒多话多,从社会琐闻谈到国家大事的当儿,严伯谦带着五分酒意,发表了两次卓见。一次是论到民众运动之不可不有统一的“领导”,归结到“上海是民气最为蓬勃的地方,然而民众团体的成分也最为庞杂,因而统一领导,尤宜加强”。又一次他竟沉痛地呼吁工业界人士应当牺牲小我,拥护政府的“工业总动员计划”,他毫不客气地指责那些意存观望、“将计就计”的厂家为破坏政府的工业“迁建”国策,因而也就破坏了抗战大业,论罪应与汉奸同科。
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议论,配合他那道貌岸然的尊容,确实赢得了几下掌声。接着是干杯,宾主尽欢,雍容而退。
[book_title]四
工场里所有的窗上都加钉了防止光线外露的厚木板。临时装置的汽油灯都戴着圆锥形的马口铁大帽子,五盏汽油灯的强光落在地面就这样成为五个光圈,远看去像一朵其大无比的梅花,——这是曾经被高贵的绅士们所选中而称之为上海的市花的。
“市花”形的光圈下,工作紧张到差不多要爆裂的程度。油污的脸,布满着红丝但炯炯有光的眼,栗子肉鼓起得高高的臂膊,铁爪似的大手,滴在冰冷的钢铁上的热汗。马达的声音没有了,纵横交错的皮带也早已卷起,做一堆儿缩在“市花”形的光圈以外。这里轰轰地响成一片的,是锤子、锥子、锯子的合奏;而车床、刨床,以及其他的复合的工作母机,正在受着肢解。
靠近工场大门那光圈的边缘,出现了瘦长的周为新的身形,帽子戴在头上,臂弯里依然搭着他那件大衣。今晚上他破例迟到了二十分钟,而且戴着帽子的头低低垂着,看样子十分疲倦。他站在那光圈的边缘大约有一二分钟,沉默地不发一言,也不像往常似的举目扫视工场的全景,看见哪里的工作最紧张就往哪里走;他像一个影子似的站在那里一会儿,却沿着光圈的边缘慢慢地走。
他走过木工装箱组。赤裸着上身的木匠们砰砰地钉着板箱的声音,使他的脚步更加趑趄不前,他觉得木匠的锤子一下一下都像敲在他心头似的。木工装箱组的毗邻就是标记编号组。年轻的助理技师唐济成,穿一件翻领衬衫,衣袖卷到肘弯上张直觉冥想,绝圣弃智;抨击时政,主张无为而治,知足不,正在聚精会神对付着一堆堆的零件。往常,周为新望见这位满身是劲,眉目间英气勃勃的青年技师,即使并没什么事情,也总是要走过去和他招呼一两句的;可是今晚上周为新却别转了头,赶快就想逃开。今晚上他像做了一件亏心事,怕见人,也怕被人家发见。
可是他已经被发见了。“周先生——”一个清脆的呼声从左边送来。
周为新一惊,突然站住了。光圈之下,靠近那标记编号组,整整齐齐排列着若干药品、绷带、纱布、脱脂棉的粗木长桌旁边,一位白衣的女护士轻盈地站了起来,微笑地在对周为新看。这是卫生急救组的张巧玲,唐济成的小同乡,刚进来担任临时急救工作,才不过几天。
“周先生,”张巧玲袅着细腰,小步跑到周为新跟前,轻声说。“止痛止血的针药,昨天就跟总庶务蔡永良说过真正的实在,具体事物只是“理念”的摹本;辩证法就是从,可是今天他还没有办来。”
“哦。”周为新只这么应了一声,然后又带着苦笑,点一下头,就走开了。
张巧玲失望地目送着周为新的慢慢踱去的背影,心里在纳罕:怎么总工程师今天这样没精打采?
现在周为新索性退出了光圈的边缘,而是沿着光圈的外围在走了。他的脚步也加快,似乎生怕有人拦住他,或者从后面拉住他。
工作最紧张的中心在那“市花”的左侧两瓣,恰当两个光圈交错的地点。全厂有名的大个子萧长林缩成一团,仰面躺在一架复合式工作母机的钢架下,两手忙着在扭旋一个什么零件,可是他的右手昨天工作时受了伤还绑着绷带,运用不大灵活;短小精悍的周阿梅却爬伏在机器上边,对着下面的萧长林高声在嚷,一边嚷,一边他那拿着工具的手频频做着手势。另外两三个工人,手里是锤子和老虎钳,站在那机器周围,指手划脚在说话。
很显然,他们在解决一个难题;萧长林和周阿梅都是头挑的技工,向来是哪里的工作最困难,他们就在哪里出现。
站在光圈以外的周为新望着这紧张的场面忽然打了一个冷噤,两种力在他心里交战。一种是习惯力,催促他立即跑到那紧张工作的中心,把臂弯的大衣一扔,就投入那“难题”,帮助萧长林和周阿梅将它解决。另一种力可叫不出名目了,而且也是周为新身上向来没有的;这一种古怪力,却正在那里恶意地压迫周为新离开那紧张热烈的光圈愈远愈好,正在那里压迫他屈服于一个他向来不知道的东西,——这东西名为“心灰意懒”。
周为新这样惘然站在那里,足有两三分钟之久。满工场的轰轰烈烈的声音,震撼他的心,使之怒胀;可是严伯谦的自私而卑鄙的主张,还有自己的忿懑而正义的抗辩,却是一起一落,老在他耳朵里回旋。满工场的兴奋、勇敢、坚决而发光的面孔,像一些小太阳,燃烧了他的血液;可是严仲平的动摇而暧昧的嘴脸,却也清晰地挂在他眼前。而在严仲平这脸的背后,他还看到了另一张脸,——这是他自己的脸,但又不是他向来所有的脸,这脸上消失了倔强昂藏的气概,却换上了懦怯和迟疑,没有决心反对严伯谦的鬼计,也没有勇气对满工场拚命流汗的工人们宣布:你们被出卖了!严氏兄弟出卖了你们了!
周为新忽然独自狞笑起来。他自己这狞笑声将他从幻象带回到了现实。
光圈下的情形也有了变动。成为“难题”的工作母机周围的两三个工人回到他们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萧长林现在爬伏在机器上边了,而周阿梅却靠在机器旁,一面抹着脸上的汗,一面伸长了脖子望着那“市花”的中心——五个光圈的汇合点。在那边,拆卸了一半的两部车床一部刨床的四周,聚拢了一大堆工人,众口嘈杂,似乎发生了争执。一会儿,这人堆里钻出个满脸麻花的矮胖子,他一边走,一边频频回过头去,还是骂不绝口。这是工头李金才。这是一位自称“最肯负责”,因而也最热心于打人骂人的大人物。
当下李金才离开了那人堆,犹自怒气未消,恰好一眼就瞥见了靠在机器旁边的周阿梅。他三脚两步跳到周阿梅跟前,虎起脸,冷冷地讥诮道:
“啊,辛苦了罢?怎么不躺下来歇一歇?”
周阿梅不理睬,噗的一声,却吐了口唾沫。
这可把李金才气的满脸的麻粒都通红了。他正要发作,周为新却突然到了面前,臂弯里依然搭着他那件大衣,帽子却已经拿在手里。
周为新伸手招着机器上的萧长林,和善地说了两个字:
“下来。”
萧长林一跳就下来了,叉着手,等候总工程师的吩咐。他想:总工程师又该亲自动手了。他用着亲热而敬重的眼光望着周为新。
但是出乎意外,周为新却摆着手,苦笑一下,清清楚楚一字一字地说道:
“歇一下罢,不忙,回头再拆。”
“怎么?”李金才惊讶地叫起来,“照规定,这架机器明晚上就要装箱的!”
周为新不答,只对李金才淡淡地笑了笑,好像在说:你既然那么热心,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这当儿,突然有人急迫地大声喊道:“敌机来了!”
喊声是从工场左后方的楼梯上来的,同时有两个人滚瓜似的下了楼梯,奔进了工场;前面的一个就是总庶务蔡永良,后面那一个却是官方派来办工会而在厂里挂名为事务员拿着干薪的姚绍光。这两位每晚都来厂里应个景儿,躲在楼上的办公室内,安逸地喝茶、嗑西瓜子、抽香烟,约莫半小时就回家去了。他们这样的“工作”,美其名曰:“防空瞭望”;可是敌人的飞机真也不给他们做脸,前几夜都在两位回家以后才来,今晚上是第一次让这两位的“工作”开了记录。
“敌机来了!”这呼声惊动了紧张地工作的人们。工场内突然肃静。耳朵尖的已经听到了敌机的吼声,而且愈来愈近。蔡永良和姚绍光证实了敌机确已来到,而且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便像已经立了大功,昂起头向四面看看,大模大样喊道:“各人负责的零件都得留心啊,不要忙中有错弄丢了!”说着,又示威地朝周为新瞥了一眼,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工场,准备钻进本厂特设的防空洞去了。
看见蔡永良和姚绍光那种自大而又胆小的情形,工人们一边冷笑,一边又照旧继续各人的工作。敌机来了也不过照例盲目投弹,工人们照例是不睬它的。然而“最肯负责”的李金才却忽然也不见了。
周为新站在那里,木然不动。往常,敌机的声音发现以后,他一定要巡视全场,让工人们都看见,“总工程师他还没进防空洞呢,大家可以安心工作”;但今天,矛盾的心理使他痛苦而颓唐,他只是站在那里毫无动作。然后,他咬一下嘴唇,下了决心,大步走到那五个光圈的中心点,一手挥着手里的帽子,大声宣告道:
“大家都歇一歇罢!防空洞里闷一点,堆放材料的地下库房宽敞一点,论保险可差不多,大家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过,翻砂部可不要去,那边不保险!”
这样的宣告,也是照例的,但今晚上这宣告,是不必要的提早了,那例是例外。唐济成抬头遥望着周为新,觉得今晚上的周为新很有点异样,他那冷冷的脸上有几分憎恨的意味,也有几分颓唐的色彩。
现在敌机的吼声到了头顶了。而且是在头顶盘旋了。工人们三三两两都疏散出去了。刹那间,工场里一片肃静,汽油灯嗤嗤的叫声也可以听见。整个工场只剩下三个人。“市花”形的光圈下,周为新斜倚着一架拆到一半的车床,低头看着地下。唐济成若无其事地仍在标记那些零件。张巧玲手托着下巴,安静地坐在她那些急救用的药品和工具的旁边。
工场右后壁,黑暗的墙角,蹲着萧长林,在他身旁,一字儿排着那五盏汽油灯的油箱。
“长林,小鬼的飞机今天来的早了。”
说话的是翻砂工人歪面孔石全生,现在却编入装箱组。装箱是重活。一二百斤重的木箱,压在背上,弯着腰,一步一杭育,要走百多步,才到卡车边,把木箱弄上车。他又是名副其实的“防空瞭望哨”,每逢敌机到了头上,他就自动的在工场后身右边的小角门外,很留心地观察敌机的动向。
“来了几架?”
这是萧长林的声音了,他挪动他那高大的躯干,也到了小角门上。
“也不过一架二架,”歪面孔的声音,“看不清楚。……啊,怎么,东南方有一片红光!……啊,什么地方失火了!”
萧长林小心地低着头,把上半身探出那小角门,朝四面一看,果然,东南方有一片红光,而且渐渐在扩大。红光前面,两三枝大烟囱和一簇厂房的轮廓也逐渐显现出来了。萧长林认识这就是罗任甫的大华制造厂,相距着二三里之远,中间还隔着一个小浜。除这以外,满天是阴沉沉的,星月无光。
敌机的吼声还是不离头顶,但吼声的确是渐渐小了。
工场内,周为新依然斜靠着那拆了一半的车床。敌机在头顶盘旋,他听到;敌机似乎远了,他也听到。跟着敌机的声音,他的思潮也忽起忽落。一些从来没有来过的胡思乱想,忽然来纠缠他了。向来是责任心极强的他,现在对于“责任”的界限竟越想越糊涂。“保全这些机器,”他苦恼地想,“当然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是总工程师;可是,帮着严仲平欺骗工人,却不是我的责任。然而现在要保全机器,就不能不鼓励工人们冒险在敌机轰炸之下工作,要鼓励工人就不得不帮着严仲平撒谎,搬弄一番为抗战而抢救工业的大道理。那么,我的责任的范围就连不属于工程的事也都包括进去了;那么,我的职务不仅是总工程师,而且还兼做了蔡永良和姚绍光的事,可是这两个,一个属于官方,一个属于资方,工人们说他们同样是走狗!”
想到这里,周为新的自尊心大受损伤。周为新志愿远大,尚不甘终身以“技术人员”自居;如果做了资本家,被骂为吸血鬼,他听了也许要生气,但未必觉得这就辱没了自己;可是,降而为资本家的走狗,那他就觉得太对不起自己。
他叹一口气,抬头看看工场的四周。光圈之下,拆了一半的,开始在拆的,以及还没动手拆卸的各式机器,都好像是些歪咧的大嘴巴,在对他冷笑。他的目光移到了装箱组的地位,这里是木箱、木板、稻草、麻丝,堆得满满的,有些木板染有血迹,周为新记得这是前天晚上运木板来的卡车在半途遭到敌机扫射,重伤了一个工人的血。从那些血污的木板,周为新的目光就扫到了唐济成和张巧玲。唐济成仍旧在埋头工作。张巧玲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架起的一条腿却在轻轻摇摆。
周为新突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女郎可爱而又可怜。张巧玲本来在法租界的一个私立医院当护士,可是唐济成却把她鼓动起来,她丢了那安稳的职务,情愿到这里来冒险,这一份精神,多么可爱!“她在那边一个月拿二十块钱,”周为新惘然想,“这里也是二十块,她不是为了钱才来的,她以为这里是当真为了抗战而抢救工业设备,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值得。可怜,她是受了骗了!”
这样想着,周为新忍不住脱口叫到:
“密司张,你应该到防空洞去!”
张巧玲一惊,抬起头来,望着周为新,不明白这位总工程师为什么要下这样吓人的警告。埋头在工作中的唐济成也停了笔。
敌机的声音,很清楚地可以听到,然而并不近。
“我以为你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周为新加以说明。“那么,”张巧玲不以为然地反问,“周先生,你呢?你有这必要罢?”
“我么?我是负有——”
周为新突然一顿,就把下面的“责任”二字缩回去了。他苦笑着摇一摇头,心里却在对自己说:我也没有这必要了!什么责任?拚一条命却替严氏兄弟保全财产?
敌机的声音忽然又愈来愈近,萧长林急忙地跑进来了,远远地就向周为新报告:
“外边有人放火箭!”
“离本厂近呢,还是远的?周为新问,态度依然很镇静。
萧长林还没回答,那位自愿的“防空瞭望哨”歪面孔也到了跟前,他紧张地叫道:
“汉奸,有汉奸!放火箭。就在那边!”
唐济成这时也站起来了。张巧玲有点慌,随手拿起一个药包,想往外跑,唐济成却唤住她。
敌机的声音已在头顶。一片惨厉而尖锐的啸声破空而下,愈近愈响。这声音是非常可怕,叫人听了血都发冷。这是敌机在俯冲!这是敌机已经看中了目标。
“快走!牺牲了真不值得啊!”
周为新出人意外地下了这样的命令,自己也就转身向外跑,唐济成拦他不及,却拦住了张巧玲。
“不要动!外边不如这里!”
唐济成这话刚出口,轰轰的两下接连着来了。整个厂房似乎一跳,那五盏汽油灯流星似的飞向同一方向,发着刺目的强光,却突然一齐熄灭了。有什么笨重的东西碰着了唐济成的脑袋,唐济成忍不住喊一声“糟了!”就感到一阵晕眩,可是还能听到豁琅琅的一片响声(后来才知道这是楼上办公室窗上的玻璃全部震碎了,中间又夹着张巧玲的惊惶的呼喊,接着他又看见一道白光在工场里扫来扫去,终于这白光落在自己脸上,又听得一个声音问道:
“怎样了,唐先生?”
这是萧长林,这当儿,第三下的轰炸又来了,威力比前两下更大,唐济成觉得好像有人在他耳朵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当他又听得见的时候,首先是嗡嗡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空中盘旋的敌机呢,还是自己的耳鸣。离他不远,在翻倒的木箱和杂乱的木板旁边,一小圈的白光下,蹲着白衣的张巧玲和另一个人。唐济成听得一个声音忿恨地说:
“都是汉奸干的!”
这又是萧长林的声音。唐济成走到跟前,看见歪面孔躺在地上,张巧玲忙着给他敷药。伤在腰部,大概也是厂房被震得那么一跳时受到什么硬家伙的碰撞。萧长林把手电筒的光移到唐济成脸上,吃惊地叫道:
“唐先生,您的头上,一大块青肿!”
唐济成只苦笑一下,便又走开,摸索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摸着椅子便坐下了。这时候,他开始感得左额角发痛,热辣辣地像针刺一般。
[book_title]五
汽油灯又点亮了。梅花形的光圈下,三三两两一堆一堆的工人们都在议论刚才的轰炸,都在咒骂放火箭的汉奸。
张巧玲在给周阿梅包扎腿部,这是今晚上她所治疗的第十一位负伤者。淫淫大汗湿透了她的护士衫,挂在眉边的一绺秀发也被汗水粘住了,脸也涨红,腰也酸了,然而她的两手的动作还是又敏捷又准确。
最后从防空洞出来的两位是姚绍光和蔡永良。这两位,一路辩论着走进了工场。
“不成,不成!”姚绍光汹汹然嚷着,故意想让满场的工人们都听到。“我代表工会,代表工友们的利益,反对今晚上再继续工作!你看——”他举臂向空中一挥论马克思主义历史发展中的几个特点列宁著。1910年发,画一个半圆,“你看——一个,两个,三个,……吓,十多个。喂,总庶务先生,受伤的工友们有十多个呢!怎么能工作?你站在资方,不顾工友们的利益,可是,我代表工会,代表劳方,不容许的!再说,拆卸工厂,政府还给了津贴,老板自己又没有掏腰包!”
“算了,算了,少说几句漂亮话罢!”蔡永良只是冷冷地反攻。“昨天老板加了你十块钱已经花光了罢?再通融你五块,我作主。怎样?”
“你这,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姚绍光恶狠狠地叫着,脖子也都涨粗了。
“那么,八块钱如何?这不算侮辱了罢?”蔡永良轻蔑地笑着说。他是看准了这一个“肉馒头”即使还没见实物也会把对方的狺狺然的嘴巴一下就塞住的。
果然,姚绍光不作声了。
蔡永良冷冷地笑了一声,撇开姚绍光,就向周为新走去。
周为新坐在标记编号组的办公桌旁,低着头,正在纳闷。他觉得今晚上意外地伤了十来个人,应该由他负责。地下库房那些材料,堆叠不得其法,因而会被震塌,打伤了人,——为什么他先没有注意到呢?而且,这些材料也早该运出去了,为什么他竟忘了呢?诚然,“出事”的时候,他自己也在地下库房,而且他也挨到了轻伤的,可是他良心上总觉得不安。
姚绍光装出很坦然的神气,悠闲地移动着脚步,一只眼睁大着,遥遥“监视”蔡永良的行动,另一只眼半闭着,笑眯眯地“欣赏”那忙得团团转的张巧玲。这位年轻的女护士第一天出现在工场的时候,就给姚绍光一个不寻常的印象;可是今晚上,因为兴奋,又因为紧张的工作,她那圆脸儿红得放光,她那苗条的身段更显得轻盈婀娜,——这都叫姚绍光吃惊不小。
蔡永良这时站在周为新的面前了。姚绍光远远望见,心里便想:“这老乌龟又要在姓周的跟前捣鬼了,哼,我倒要看看,他捣谁的鬼。”然而真不凑巧,或许竟是有意,蔡永良是背向着姚绍光的,而不断地来往走动的人们又时时遮断了姚绍光的视线。
姚绍光还是装出坦然的神气,脚步慢慢往前移,然而有意无意地挨着张巧玲这一边。
第十三个负伤者刚巧治疗完毕。这是最后的一个。张巧玲挺直腰松一口气,撩起衣襟当作扇子搧着,露出了粉红色的短裤的一角。
“呀,密司张,辛苦了!”
姚绍光挨到张巧玲身边,笑眯眯地说,眼睛瞅着那粉红色的一角。
张巧玲也回答了微微的一笑,却没有开口。
“呀!绷带快用完了么?红药水,碘酒,也都不够?喂,密司张,我说,这些都是蔡永良应当负责的!”姚绍光用了夸张的音调说,脸上甚至于显出一股不胜义愤的神气;同时他的耳朵却在注意蔡永良和周为新的谈话。
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还有……装箱组也太浪费,……麻丝,稻草……怎么一下子又不够了呢?……”“哦,戏文来了!”姚绍光一面听着一面在想,“且看姓蔡的怎样唱下去。”同时他的眼光却又瞥到了工场的另一角,——在那边,工人们三三两两的正围拢在那架复合式工作母机旁边,一场争论也正在那里爆发,中心人物似乎就是那“最肯负责”的李金才。
但是张巧玲开口了,这使得姚绍光的注意又集中起来。
“昨天总工程师已经答应了,该配的药都得配。”
“呀,总工程师么——”姚绍光笑了笑说,他的态度几乎是近于诚恳的,“他答应了也未必中用罢!工会一定要出面。工会代您争。这是和工友们的福利有关系……工会一定要争的!密司张,……我代表工会,嗳,密司张,……一定要给您工作上的一切便利。……”
那边蔡永良的声音忽然提高一点了,而且又加入了唐济成。唐济成反攻蔡永良,说他采办来的东西质量太差,而且又不足数。
“哦,哦——哦,你呀,唐先生,”蔡永良奸猾地冷笑着回答,“你说说倒容易;又是质量差了,又是数量儿也不够。嘿!这年头,当总庶务才不是人干的。兵荒马乱,买得到一点就算你运气,你光晓得麻丝稻草是不值钱的东西,哼,你才不知道现在的行市呢!一块钱一斤稻草,还买不到手呢!”
唐济成有点脸红了。他虽然明知道蔡永良买东西向来有弊,可实在不知道战事发生以后麻丝或者稻草的行市。他吃了蔡永良一顿抢白,竟找不到话来对付。
蔡永良看准这机会,马上就逼进一步:“所以,不要浪费!
用完了又买不到,可怎么办呢?……”
周为新听得不耐烦了,别转脸,用铅笔轻轻敲着桌子,但还是容忍蔡永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这时候,姚绍光一边在对张巧玲大吹“工会”如何如何,一边却把蔡永良的话大部都听在耳朵里,他忍不住斜过眼去望一下那发窘的唐济成,心里却在暗笑:“一块多一斤稻草,骗谁?”他很想立刻走过去给蔡永良一点“颜色”看,但刚才那个“肉馒头”虽然不过是一句诺言而已,效力却还没减退,他宁愿保持中立;而况他也不肯放弃在张巧玲面前多吹几句的机会。他装得很正经地说:
“嗳,密司张,蔡永良是什么都要克扣的。您不是听他在攻击人家浪费么?他也会攻击到您身上。不过,您不用理他,工会一定要出面支持你。我代表工会——嗳,密司张,您的工作精神真是了不起,您真是白衣天使。哎,有您在这里,我要是受了伤,这才感到光荣和愉快呢!”
这最后的两句话,太不伦不类了,张巧玲望住了姚绍光只是发怔。姚绍光把头颈一缩,异样地笑了笑,正想到几句更精彩的话,而且还准备着更大胆的试探,不料周为新突然走过来了。
“密司张,您不是说过,止痛止血的针药还没买来么?”
周为新一面走着,一面问。可是,不等张巧玲回答,他突然又转身对蔡永良说:“怎么?也是跟稻草麻丝一样,乡下人不担进上海来么?”
蔡永良微微一笑,抢前一步,正待开口辩解,周为新又板起脸接着说道:
“这里一切都有精密的计算!稻草、麻丝、木板、钉子,该用多少,就是多少,没有什么浪费,也不能节省!买得到买不到,是你的事,你去跟总经理说罢!”
周为新说完,又一转身,便大踏步走回标记编号组去了。
蔡永良望着周为新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冷冷地一笑,自言自语的说:“得啦,我当然要报告总经理呀。”他就匆匆忙忙跑出了工场。
这短促而紧张的一幕,自始至终,姚绍光是以“欣赏”的态度在旁观的。现在看见蔡永良走了,姚绍光这才记起蔡永良许给他的“肉馒头”还没到口,心里一急,便连早已准备好的精彩节目也来不及在张巧玲面前表演了,立刻拔起脚追出了工场的大门,一面叫道:“喂,老蔡,不要逃。开了支票不兑现是不成的!”
当蔡永良讨得一场没趣的时候,在工场的另一端,另一纠纷也在扩大,而且使得“最肯负责”的李金才几乎有不能“负责”之势。纠纷的原因是:伤了腿部的周阿梅要求休息而李金才不允许。其他的工人帮着周阿梅说话,讥笑李金才道:“你开口抗战,闭口爱国,动不动就抬出大帽子来压人;可是为什么你自己不动手?你又没有受伤!总工程师他还爬在机器上边亲自动手呢!你是什么东西?”
“你尽管去休息你的,”萧长林对周阿梅说,转脸又看着李金才,好意劝他道:“和气不蚀本,有话大家好商量。大家都为了打日本鬼子,才拚了命赶工,炸弹也不当它一回事呢!阿梅受了伤,应该让他休息。这架母机,交给我好了。叫阿寿来做我的下手,将就对付着也就成了,担保误不了事。”
阿寿是周阿梅的兄弟,这时也挤在人堆里反对李金才的横暴,听得萧长林这样说,不表示意见,只嘻开了嘴巴傻笑。
萧长林这番好意,李金才依然不接受。现在他所关心的,并不是那架机器的拆卸能否如期完成,而是他个人的威信。他虎起脸,扫视着四周的人们,便摆起“负责”人的架子说道:
“阿寿有阿寿的工作,不能随便由你调来调去!机器你负责,那很好。阿梅旷工,照章程要扣工资!”
想不到李金才这样不讲理,工人们愕然相顾,无话可说。
周阿寿睁圆了眼睛,提起拳头正待上前一步,萧长林连忙把他拉住。萧长林知道同伴们的沉默不是畏怯,而是要用行动来表示意志,萧长林是不赞成在这时期把事情闹得更僵的。
李金才当然也感到事态严重了,有点发慌,但是在这紧张的沉默的刹那间,周阿梅开口了:
“旷工?照章程要扣工资?老子在炸弹下边给姓严的赶工,当真是为了几块钱工资?老子不希罕这点工资!不干就不干!
放明白点儿,走狗的走狗!呸!”
噗的一声,一大口唾沫飞上了李金才的麻脸。李金才踉跄地退后一步,眼睛里闪射着凶光,脸上的横肉都绷紧了,牙齿咬得格格响,可是心里却在发抖。他还没有决定应付的方法,工人们忽然往四下里散开,边走边骂:
“阿梅说的对,不干了!老子们为了几块钱来卖命么?”
“走狗!不要发昏,看清点时势!”
“要不是为了打小鬼,工资再多些看有谁肯干这危险的活儿!”
这一下,李金才当真着慌了,然而他的嘴巴还是很硬;他跳着脚大肆咆哮:“你们敢要挟?国难当头,罢工就是犯法!
你们敢要挟?”
他期待着姚绍光的援助,两道眼光急忙地在满工场找。然而正在这时候姚绍光追踪蔡永良讨索他的“肉馒头”去了。唐济成却来了。唐济成的四周立即围拢了一群工人,萧长林也在内,众口嘈杂地诉说李金才的蛮横无理。一会儿工夫,整个工场骚动起来了,不平的呼声,浪潮似的一阵紧一阵。有人站在高处大声号召:
“滚他妈的走狗!打小鬼,我们牺牲了性命也是情愿的。可不要那些走狗骑在我们头上假公济私,作福作威!滚他妈的那些走狗!李金才是走狗的走狗!”
这呼声惊动了伏案沉思的周为新。他皱着眉头,站起来朝四面看。隔着许多机器和攒动着的人头,他望见了那聚在唐济成四周的一群。可是人声嘈杂,他听不到他们争论的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人堆中还有唐济成。他却听到了从身后来的说话的声音:
“李金才,你认识么?那麻皮。跳来跳去,神气活现,他有份;拍马屁,钻狗洞,他有份;管东管西,呼幺喝六,他有份;小鬼的飞机还没到人就不见了,也有他的份!做事情,单单做事情,那可没有他的份!”
周为新回头一看,原来是受了伤的装箱组的歪面孔在和张巧玲谈话。另外两个伤势较重的工人蹲在一块,都点头微笑。
现在那闹哄哄的人堆忽然分开,周为新看见唐济成了,可是李金才气咻咻地也到了面前了。他慌慌张张对周为新说:
“他们要罢工,要暴过,非请军队来镇压不可!”
周为新忍不住笑了笑,然后板起脸冷冷地说道:
“敌机又该来了,你不如早一点进防空洞去吧!”于是他就大踏步走到一架拆卸了一半的车床跟前,一下就跳了上去,举起双手,大声叫道:
“大家镇静一点!五分钟以后,问题就可以解决;五分钟以后,宣布办法!”
嘈杂的声音渐渐平静了。全场的目光都注射在周为新身上,光圈之下,周为新直挺挺地站着,然而他的脸色很苍白,他的眼光也不如平日那样精神饱满,却有失去了自信的厌倦的神态。
一阵掌声忽然从人丛中起来了,倾刻间全场的每个角落也都有人应和着。周为新似乎全身一震,脸上掠过一个苦笑。他明白这掌声的意义,然而正因为他明白,他心里难受。他轻轻地转动着身体,轻轻点着头,他想对全场的人说,“我感谢大家对于我的信任,”可是突然他又打了个冷噤,就一言不发,悄悄地跳下了那机器。
不到三分钟,唐济成把纠纷的原因和经过都告诉了周为新,并且附加他自己的意见道:“萧长林提出的办法很妥当。
周阿梅的工资当然不能扣。”
周为新不置可否,用铅笔数着受伤者的名单,自言自语道:“哦,十二个。”又数了一遍,抬眼看着唐济成道:“名单上没有你?我瞧你额角那一块青肿也不轻呢!你应当休息!”
唐济成摇摇头,却又说:“可是你也负伤啊,你也没有休息。”
“我么?”周为新忽然叹口气,脸色变得十分黯淡。“可不是今天。”顿了一下,苦笑着又加一句道:“明天或者后天。”
“啊,什么?”唐济成吃惊地问,“明天或者后天——”
“可是五分钟快到了!”周为新立即打断了唐济成的话。“我们要宣布办法。哎,十三位受了伤,真是不幸的意外。但不幸中之大幸,伤势都不严重;照密司张看来,一两天都可以照常工作;那么,受伤的十三位统统休息两天罢!”
唐济成静默地听着,而且睁大了眼看着周为新,好像他的听觉不够灵敏,得用视觉来帮忙。
“当然,”周为新想了想,又说,“自愿继续工作的,也随他的便;他的工资,可以照双工计算。——就这样办罢!济成,你代我宣布一下。”
说完,周为新转身又对悻悻然抱着双臂站在那边的李金才招了招手,冷冷地吩咐他道:
“周阿梅,我给他两天的休息。他的工作,就派你代替!”
“啊!”李金才吃惊地叫了一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派我——”
周为新摇手,不让李金才往下说,又淡淡一笑,反问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本厂向无此例?——不错,向无此例!你是工头,你的职务是动嘴管人,不是动手管机器。这是本厂向来的规章。可是,我要对你说,现在是抗战时期,现在是国难时期,老规章已经不适用了!你天天叫别人抗战,今天我给你一个机会认你也抗两天试试!去罢,回头我还要来检查你的工作的!”
这一番话,唐济成在旁听了,不禁暗暗点头赞美。
李金才脸上的麻粒全部涨得通红,倔强地站在那里,显然并无服从的意思。
周为新突然生气了,怒声喝道:
“去!今晚上我还是这里负总责的呢!”
李金才料想无可挽回了,哭丧着脸,气冲冲地走到工场的一角,指桑骂槐地找工具。
这里,唐济成宣布了刚才决定的办法。从工场的每一角落又送来了表示满意的掌声。
梅花形的光圈下,工作又开始了。一簇一簇的人堆里响出了各种工具碰击着钢铁和水泥的声音。这是清脆的,那是重浊的,错落而又和谐,构成了美妙的旋律。有时,装箱组也来加入它所特有的音乐:大锯和木板的合唱刹拉刹拉像一阵骤雨,轰隆轰隆又像远处的一串闷雷。有时这两组音乐偶然不约而同来了个间歇,那时候,就可以听到此起彼落的另一种神圣伟大的节奏:
——粗重的喘息,
——短促而喜悦的一声:“啊,对了!”
——迸射着生命力的雄壮的吆喝:“顶住,可不能松手!”——多么粗野然而又多么亲切的叫唤:“操你的,傻小子,别动蛮劲!”
半夜餐来了,照例是每人两个咸鸭蛋,一个大饼。可是大家暂时顾不得吃,还在拚命工作。
周为新双手捧着头,双目半闭,好像这一切的神圣、雄壮、美妙的音乐使他沉醉了,又好像他根本不曾听到这一切,他的心灵正徜徉在另一世界。他面前摊着唐济成所起草的“迁移实施计划”,包括了:一、起运以前应准备各事项,二、迁移途中应注意各事项,三、到达目的地后急应办理各事项——这三大类。
周为新睁开眼,无目的地凝神看着地下。近旁有带着血迹的一团麻丝。当这殷红的东西和周为新的眼光接触的时候,周为新突然全身一震。他盯住这东西看了好半天,然后下了决心似的霍地站起来,扬声叫道:“济成!济成!”
从工作中抬起头来的唐济成似乎一惊,但随即用了轻快的步子走过来了,他头上那块青肿更大也更突出,亮晶晶像半只生的苹果。
“好好地收藏起来罢。”周为新轻声说,把那份“迁移实施计划”塞在唐济成手里。接着他叹了口气,诚恳地又说:
“你这计划很切实,可惜这件事越看越远了!”
“哦?”唐济成惊愕地叫了一声,定睛看着周为新,等待他更多的说明。但是周为新的脸色、眼神,乃至一举一动,都比他那句话更能使唐济成发生更大的疑惊,而且直觉到前途的困难一定意外地严重,——多余的说明似乎已经不必要了。
“一切都叫人灰心!”终于又说了这样一句,周为新便颓然坐下。
“可是,一切的困难也早在意料之中,”唐济成打叠起精神,委婉地说。“官方办事之贪污无能,社会组织的不健全,我们也不是不知道。……”
周为新摇手打断了唐济成的话。“现在叫我灰心的,倒不是官方办事的敷衍荒唐,”周为新忽然兴奋地说,“现在的问题在资方!”
“资方怎样?”唐济成急忙问。
周为新的兴奋又消逝了,他苦笑着用了他平常很少见的半游戏半讥讽的腔调说道:“怎样?也并不怎样!你说他不这样了,他又还是这样。你说他要那样了,他可又还没有那样!嘿嘿,济成,你说,碰到这样的人和事,你能把它怎样?”
唐济成一声不出,只是听着。周为新的精神上的变态,却引起了唐济成的错觉:他以为这不过是疲倦过度而又钉子碰得太多的结果,让他尽量发泄一通,也就完了。
然而周为新把脸色一沉,回复到他平常说话的腔调,干脆而简单地只说了五个字:“严仲平变了!”
唐济成惊讶地看了周为新一眼,依然不作声。
现在周为新又兴奋起来了。他简单地把经过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是忿然的这样几句:“我们受了他的欺骗,这且不说;最可恨的,我们还得代他欺骗别人!”
唐济成还是不说话,他的眼光异样地闪动,他的脸色却很平静。唐济成现在明白了周为新今天晚上时而颓唐时而又兴奋的原因了,但还摸不准周为新对严仲平他们的鬼计究竟抱了怎样的态度。
大锯的隆隆声忽然掩盖了工场内各种其他的声音。零件业已全部拆卸,赤裸裸地仅剩整副钢骨的一架机器,正在十多人的合力之下,抬离水泥的座子。杭育杭育的合唱,这时又淹没了大锯的隆隆之声。
这是拆卸工作全部完成的第一架机器!杭育杭育的合唱中包含着血汗的回忆,也放射着胜利的喜悦。这不但是国华厂拆卸过程中首先完成工作的第一架,也许在上海所有的各迁移工厂中这也是第一架呢!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这是全厂员工期待已久的一瞬,而且,正如周为新在前天所说,“这是终点里边的起点,一架机器的拆卸工作大功告成了,这是终点,工业迁建的大计划上打下了第一桩了,这是起点。”周为新曾以极兴奋的情绪期待这历史意义到临的一瞬间。这一瞬间现在毕竟到了!
欢呼声爆发了,代替了杭育的合唱。满头大汗,耀着胜利的喜悦的人们,站在那被征服的阵地——空空如也的水泥座子上,用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宣告自己的劳力的成果,并且鼓励全场的同伴。然而在这纪念性的场合中,周为新却没有出现。他双手捧着头,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唐济成也卷入了这欢呼的浪潮了,虽然他的内心是有点沉重的。他走进人丛中,用手指敲着那架机器的钢骨,在欢笑声中,他说道:“不怕你多么顽强,只怕我们没有决心;工友们,还有更大的顽强,等待我们去克服!”
机座的钢架下立刻衬进了碗口粗的木梢,人们推着它到装箱组的一角。在那边,它将穿上稻草的外衣,然后等待那运它走的卡车。
唐济成回到周为新面前,兴奋地说:
“第一架拆卸完成了,按照预定的期限。可是我们一定不能让它躲进租界的货仓!”
周为新苦闷地用铅笔在桌面胡乱画着,不说话。
唐济成也坐下了,迟疑地问道:
“那么,您打算怎样?”
“怎样?”周为新把手里的铅笔一丢,声调很激动。“我打算不干了!”
这一句话,唐济成早就有几分料到。
“我不能代他撒谎!”周为新忿忿地接着说。“而且我也不是随便可以欺骗的人。不干了,一定不干;这是我对于他的欺骗的答复!”
“可是你不能消极,”唐济成的态度却很冷静,“除了消极,也还有别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周为新颓然摇着头。“没有办法了。他是老板,你拿他怎样?他今天嘴巴上还是说迁厂迁厂,遵奉国策,你拿他怎样?将来机器都拆完了,他那时嘴巴上一定也还是迁厂迁厂,而事实上机器藏在租界里不动,你又拿他怎样?济成,没有办法了。我劝你也不要干了!冒险挨炸弹,犯不着!”
“不然,有办法!”唐济成坚决地说,挥臂指着工场。“办法在他们手上,也在你和我手上!”
这一番话,周为新好像也早就有几分料到。但是他没有信心。他看了唐济成一眼,淡淡一笑。
唐济成也明白周为新的心理,可是他不失望;他的态度突然转为热烈而紧张,他急促地说:
“我们有决心,就有办法。一年前,政府还是不抵抗的,为什么现在又抵抗了?全国人民的力量扭转了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人民的力量能够逼迫政府不得不抗战,难道我们的力量就不能逼迫一个严仲平不得不把厂迁到内地去么?全厂的工友们不容许严仲平自私自利。你不能消极,你要和全厂工友们一致,打消严伯谦的阴谋!”
周为新不作声,低头沉吟,慢慢地拿起那枝铅笔,又慢慢地在桌上划着圆圈。然后,他又慢慢抬起头来,定睛看着唐济成,似乎说,“话是对的,然而……”他突然转脸向着工场中心,眼光从工场的这一角扫到那一角,好像要找出他所需要的东西来。但是他又听得唐济成的坚决的声音这样说:
“我们马上就对工友们宣布,严仲平欺骗了我们了!”
周为新全身一跳,刚说了两个字:“且慢,”唐济成已经站了起来。周为新也站起来了,他的眼光闪动,他的脸孔绷得紧紧地。可是这当儿,两个人突然到了面前,这是萧长林和周阿梅。
“总工程师,”萧长林说,“李金才的工作,我跟他联不起来。我一个人就行了,不要他倒好些。”
周为新怔了一下,还没开口,周阿梅已经接上来说:“我也不要休息了。我们受伤的十三个,他们都没有休息。可是我也不要加双工。打小鬼,我们连命也不要了,刚才我要休息,我是气不过专摆臭架子的李金才!”
“啊!”周为新只喊了这一声,双手一起,就落在周阿梅的肩膀上,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他又说了一句:“好罢,就这么办。”
他突然转身,又抓住了唐济成的手。他的脸色开朗了,他的眼光凝定而坚决了,可是唐济成却觉得他的手微微有点抖。
[book_title]六
罗求知的家,在所谓法新租界,三开间两层的半西式楼房,坐落在一个长颈瓶形的弄堂①的底部。这“颈子”差不多有百米之长,它那水泥的甬道,一向就被小孩子们当作溜冰场用的,但今晚的情形显有不同。罗求知通过这里的时候,昏黄的路灯光下却只看见几个拱肩缩颈的难民——
①弄堂上海的住宅点,类似北京的胡同。——作者原注。
平常时候,罗求知总讨厌这条弄堂既长而且吵闹;今晚上意外地冷清清了,他却又感到阴森可怕。并且他又对于那几个难民起了怀疑。“这里从没来过难民……弄堂口的管门巡捕做事很认真,……怎么今晚上忽然来了,而且像要在弄堂里过夜?”他心里这样猜想,脚下不知不觉增加了速度。等到一堵墙壁挡住了去路,他这才知道奔过了头了。
折回到自己门前的时候,罗求知又看见一个人正在附近张望。这人的下身是一条破旧的西装裤,上身却是中式对襟短衫,一顶铜盆帽遮住了半个脸,身材不高不矮。罗求知记不清刚才看见的难民们中间是不是也有这汉子,但有或没有都不相干,此人之形迹可疑却是确定可信的了。罗求知立刻联想到这几天来街头巷尾谈论的什么汉奸,便偷偷斜眼去看一下。那汉子这时斜倚在相距不远的墙角,侧着头也在偷看罗求知的动作。
罗求知这可着了慌了。他不敢再看那汉子,但又确信那汉子随时会一个箭步扑过来;他巴不得马上就逃进自家的大门,但刚伸手想按电铃立刻又把手缩回,一个新的猜想忽然闯进了他的慌张的脑筋:“那莫不是特务?”
本来,今天下午他和苏子培他们去探视了苏辛佳以后,心里就老是惴惴不安。他老觉得那王科长单独对他说的那些话不但暗示了苏辛佳的事件意外地“麻烦”,而且他自己也在被“注意”之列。而现在他果然已经生了尾巴,这鬼鬼祟祟的汉子果然跟踪他直到家里来了。
这样估量了那汉子的身分,罗求知的第一念是赶快摆脱这可怕的尾巴。他想到如何利用汽车在马路上多兜几个圈子。他待要回身走了,突然福至心灵他又起了第二念:既然已经被这家伙跟到了家了,进不进去还不是一样?而且在王科长那里,不但写下了地址,也告诉了他们,我的父亲就是大华制造厂的罗任甫。躲是躲不掉的,躲也没有意思。
罗求知毅然按了大门上的电铃。他偷眼再看那汉子,那汉子仍在老地方,不过现在是低垂着头了。“这是故意,”罗求知心里想,第二次按电铃,他偷眼再看。啊!那汉子不但又在看他,而且改变了斜倚的姿势为直立,好像马上要有所动作了。罗求知心也跳了,捏着把汗第三次按电铃,他按住了不放,直到大门慢慢地荡开。门还没开得够大,罗求知的身体已经塞了进去。他最后大胆地回头再望一眼,那汉子却不见了。
“证实了这是我的家,自然可以回去了。”罗求知匆匆忙忙走过大门内那走廊的时候,心里又这样想。现在他确定他是被跟踪了,他发现他被“注意”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
这使他陷于绝望的恐怖。
走廊两边是小小的空地,种些花木。罗求知觉得那些黑魆魆的树影下都有一双监视他的眼睛。他知道这样的神经过敏是可笑的,然而他禁不住自己不这样感觉。
他慌慌张张跑进了灯光最明亮,笑语声最热闹的一间房,这才稍稍觉得那恐怖的东西离得远些了。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
“啊哟,大少爷,再不回来,老太太要派人去敲小锣了!”
罗求知定神一看,接住他的眼光的,是一对水汪汪的眼睛,两片涂得血红的薄嘴唇,一张厚搽脂粉,白的地方太白,红的地方太红的蟹壳面孔。他认得这是他母亲的牌友,居孀不久的殷美林。对面就是他的母亲,手里拿着一张牌,欲打未打,正在动脑筋。母亲的上下家是两位盛装的不大认识的中年妇人。
罗求知忸怩地笑了笑,神情恍惚地说道:
“妈等得心焦了罢?哦——我记得打过一个电话。”
罗太太手里的牌终于打出来了,抬头望着她儿子,慢吞吞说:
“电话是来过。那时我们刚入局,现在是八圈也快完了。
怎么,姨妈没事罢?”
“没事。”罗求知回答,就打算走开。
殷美林笑了笑,忽然说:“大少爷,请你代一副。”这时正轮到她摸牌,她起了一张,指尖儿随便在牌面捺了一下,就翘起兰花指头把那张牌送到下家面前。下家那方脸细眼的中年妇人说声“要”,就把牌摊下来了。
殷美林又吃吃地笑着,站起身,对上下家飞了一眼,嘴里说着“对不起”,便用了跳舞的步子走到门边,却又转身向那伺候台面的小大姐招招手,向罗求知飞了个媚眼,然后轻灵的身段一扭,就不见了。
罗求知站在殷美林空出来的椅子边,手扶着椅背,惘然微笑。殷美林找他代牌,这不是第一次;但今天,他毫无兴趣。方脸细眼睛的中年妇人连声催促着,上家那一位也随声附和。这两家的面前,筹码都堆得很多。
现在是轮到殷美林的庄。刚开始了不多一会儿,上下家带吃连碰,都已斐然可观,而且两家都已摆明了都有大牌。罗求知一看自己面前的筹码寥寥可数,又是做庄,又逢到上下两家都来势不小,便感到责任的重大。他打叠起精神,准备过这一关。可是,他的注意力偏偏不能集中。牌声劈劈拍拍响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也劈劈拍拍忽来忽往,对他进行闪击战:一张二筒,便会引起了手铐的联想;不知谁随便说的一声“钉得牢”,又马上使他想起大门外那个汉子,到底真走了呢还是假走;特别是那位方脸细眼睛的下家,不知怎的越来越像那个王科长。罗求知在心里命令自己“不要去看她”,然而他的眼睛偏偏要去看她,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落在她的脸上。
这一副牌,时间特别长(当然是罗求知主观的感觉),结果是上家和,并没像预料那么大。罗求知松一口气,准备交卸,然而殷美林没有来。
罗求知现在比较的镇定些了。他觉得他那位下家到底不像王科长。他时时警惕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又时时劝告自己:代完了这一副,不管她来不来,我一定不再代下去了。
他自己觉得并没有打错牌,而且居然有“听叫”的希望。
一阵香风分散了罗求知的百分之几的注意。接着是热蓬蓬的口气,在他颈后刺拨;他知道殷美林来了,而且坐在他背后。殷美林显然已经重新化过妆了,浓郁的脂粉气勾动了罗求知的烦恼。他是常常要设法逃避这种殷美林的触角的,然而殷美林的头发却又拂着他的耳朵了。殷美林在看罗求知面前的牌。牌是整整齐齐的站成一行,什么都完备了,然而缺少一张。殷美林再看,发见那仅存的三四根筹码旁边还有平覆着的一张,显然这是在“吊头”了。这当儿,正轮到罗求知摸牌,他郑重地起了来,眼睛只一瞥,眉头就皱了,随手撩在桌上。这是曾经使他联想到手铐的“二筒”!对家忙说“来了”,就把牌摊倒。
殷美林伸手把那张平覆着的牌揭起来一看,猛然叫了一声“哦”,就吃吃地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差不多要倒在罗求知怀里,偷偷地又捏了罗求知一把,罗求知惘惘然也把平覆着的那张牌抓起来一看,脸立刻红了,急忙地把它向散牌堆里一搅,推开了殷美林,站起身来就走了。
原来这一张也是“二筒”,一上来就有它。因为是孤张,罗求知又讨厌它那形状,便搁在一边,不料就忘掉了,他始终误记它是一张“二索”。
罗求知逃进自己房里,那“二筒”的形象还在他眼前晃。带一点自暴自弃的心理,他往床上一躺,就任凭那些最怪诞而可怖的幻象不住地来摆布他。
渐渐儿,他在那些杂乱的幻象中间抓住了一个——恐怖性最小的一个,他打算靠这一个来打退其他的恐怖性较大的幻象。带几分恶意,又带几分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的心情,他回想着殷美林的笑、媚眼,一切富于挑逗性的动作,乃至她身上那一股浓郁到使人窒息的混合着特种气味的脂粉香。他脸上浮着鄙夷的神色,想到殷美林屡次的使人作呕的卖弄风骚,乃至大胆的使人害怕的攻势,……然后,好像想得倦了,他脑海里暂时呈现了一片空白。
然而,一片空白内渐渐又浮现出另一幻象。这是苏辛佳,半年前不问外事而且和他相当亲近的苏辛佳。这虽然是相当遥远的了,但时间并不使罗求知的回忆褪色。他一边想着,一边望着对面壁炉架上那一帧苏子培合家欢照片里的苏辛佳。
他凝眸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烧。
可是,回忆中的苏辛佳忽然从半年前一跃而至现在,特别是她被捕的前一天,——这天下午,本来约好,苏辛佳和她母亲一同去看望罗太太,但是,当罗求知特地到苏公馆去接,临时却又来了严季真和洁修,于是辛佳就同严季真他们一块儿走了。那时候,苏辛佳的先踌躇而后决然的神情,现在罗求知还记得清清楚楚;而这记忆,使他痛苦。但更其意外的,骚扰了半天而暂时潜伏的那些恐怖的幻象,这时又卷土重来了,而且其势极猛。
罗求知从床上跳了起来,想道:“那还不如去看她们打牌,或者可以忘掉了这些讨厌的事情。”他侧着耳听,牌声从楼下来,劈劈拍拍的十分紧张,中间夹着殷美林的笑声。这笑声倒是正常的,罗求知记起殷美林对他笑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声音。他恍惚又闻到了殷美林那可怕的浓郁的香气,又看见了那更可怕的水汪汪的眼睛。他当真是怕她,因为他自知他不是怎样有抵抗力的人。
他惘然踱着,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想到他偶然听来的关于这位居孀不久的年轻女人的一些家庭情形。他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对自己说:“哎,你看!走投无路,着急得要命,总以为弄堂里那怪人是来监视你的,却不知道他的目标倒是殷美林!”
他松了一口大气,相信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了。他甚至想跑出大门去看看那怪人到底走了没有。但是猛一转念,又觉得自己的猜度未必完全中肯。“殷美林的公公胡清泉固然有可疑之处,”他想,“但是殷美林本人不过是一个风流寡妇,利用她自己是无拘无束,风骚而又年轻,时时想玩弄她所中意的男人。胡清泉现在的太太,人家讲她是杂种,胡清泉本人是‘日本通’,日本朋友多得很,注意他是应该的,注意他的太太也是应该的,可是何必巴巴地派人钉住殷美林?况且这样一个女人也不是会干那些事的。人家说她虽然爱胡调,却又胆小,所以专看上了像我这样老实的人。”罗求知越想越觉得有理,同时便觉得自己的危险程度越来越加深。
这一次,那恐怖的黑影紧紧地追着他,不让他有躲闪之余地。然而他也能够镇静地想一想了。“王科长那些话,显然给我一个暗示,辛佳有某种关系,而且他们得到了证据。”罗求知像一个第三者似的从头分析起那“事件”来了。“那么,辛佳究竟有没有某种关系呢?”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摸不清楚。半年前,或者更推远些,一年前的辛佳,如果他用最保留的态度也敢说理解她百分之八十,那么,对于现在的辛佳,即使让他大胆说一句,也不敢自信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他走到壁炉架前,钉住了那合家欢中的苏辛佳看了好半天,终于叹口气道:“辛佳近来是一天天变得神秘了!”
他下了这样的断言,立刻又想到前天严季真和洁修把辛佳拉在一边咬了几句耳朵,辛佳就连预定的拜访尊长的约会也就不顾了,——“这不是神秘么?”罗求知简直有点忿慨了,于是他的第三者态度也保不住了,他以“追究”的心情回忆那天的经过。
是在苏太太和辛佳什么都已准备好,正待出门的当儿,严季真和洁修突然来了。他们看见苏太太穿了出门的衣服,而辛佳和罗求知手里都拿着冠生园的纸盒,当然猜得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他们还是把辛佳拉在一边,唧唧哝哝说了好几分钟。辛佳最初低头不语,后来跑到苏太太跟前低声说了一句,苏太太就说:“时光还早呢,等你回来,我们一同再去罢。”那时候,罗求知抓空问辛佳有什么事,辛佳“神秘”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你去不去?你也去罢!去了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罗求知没有去。他和苏太太等了一小时,还不见辛佳回来,也就不等她了。
所有这一切琐屑不足道的情节,现在经过了罗求知的极不正常,害着疟疾似的脑筋回忆起来,都放大了几千倍,而且闪闪地都放射着神秘的光。罗求知一面在“追究”,一面在后悔那时为什么不跟着他们去“看”一看;——那时他之所以不去,固然是为的要对严季真他们来一个无言的抗议,但确实也想乘此机会给辛佳一个暗示:他不喜欢严季真及其侄女,他不愿意辛佳老和严季真在一处,他虽然还不能禁止辛佳这样做,但他为自己保留了不合作的权利,凡是有严季真在内的任何场合,他一定不参与。
现在罗求知断定了苏辛佳是有某种关系的了。他踱到窗前,俯首望着黑魆魆的树木,——仅仅半小时以前,他曾经幻想某棵树背后都有一双监视他的眼睛的,现在他可镇静得多了,他很懊恼地想道:“可不是,如果那天同他们去看看,多么好呢?有什么秘密,是什么关系,不就都可以知道了么?”
他抬头望着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东南方,远远的,有一片红光,而且似乎还有黑黑的浓烟。左边,那是相距很近的了,一座高大的公寓大厦把它那层层叠叠无数窗洞里的闪闪烁烁鬼眼似的灯光,为这阴惨惨的天空更增添了凶险的气氛。一阵不大亦不太小的西风横扫过窗前。风带来了炮声。风过后,窗下那些树木还在惊讶不置,苏苏地絮语。而当然,更其“现实”的,却是楼下的劈劈拍拍的牌声,以及时断时续的笑语,这中间也有殷美林的。
这一切,在罗求知的神经上都没有反应。他的思想,忙于跟踪一些人——严洁修、严季真、陈克明。他和陈克明的相识,地点在苏公馆,时间亦不过在一个月以前,他和陈克明可以说是无恩无怨,——虽然他早就感到他和这位教授合不来。严洁修,这是罗求知所惧怕的一个人,而这惧怕的程度是和苏辛佳对于严洁修的亲密一同进展的。最后,罗求知的思想追踪着严季真了。正确地说来,他和严季真不过是彼此认得,彼此知道姓名而已,殷美林也有资格自傲她和罗求知的“友谊”远过于姓严的。然而罗求知对于这个仅仅认识的人,却抱着恶感,因为第一、严季真是留学过法国的,第二、又是学医的——虽然并未毕业,大概是为了政治关系,第三、又是为了政治关系,半年前从北平到了上海,第四、罗求知有种种理由断定苏辛佳近来的“突变”,严季真应当负责任。
谁在院子里开了一盏电灯了,树枝把灯光摇晃成一闪一闪的。罗求知看着这闪闪的光,他突然暴躁起来,他的思想闪动的幅度也愈快而愈短。
“辛佳是完全着了魔了,”罗求知想,“我可以打赌,她是盲目跟着他们跑,她实在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猛然把双手在窗栏上拍了一下,罗求知又想:“然而,即使她知道了他们是干什么的,她也不会明白他们背后的某种关系。”
“怎么她会明白呢?”罗求知定睛看着那从树叶中间摇晃出来的闪光,好像是对它说,“辛佳本来就完全不懂什么叫做政治,她就是埋头读书,受不得一点委屈,都是姨妈把她娇养惯了的。”
“王科长说的对!辛佳是误入歧途!”罗求知叹口气,觉得严季真更其可恨了,而且相信自己之恨严季真毫无私人方面的不光明的成份。
“然而辛佳的脾气就是不服输。王科长他们逼她说,她就一定不说。”罗求知低着头想。一会儿以后,他又突然自己笑起来,很得意地想道:“要是我知道了严季真的背后关系,找个机会对辛佳拆穿了,那她是会明白过来的。”
于是罗求知的思想绕过一个圈子又回到半晌以前的地点。他以真挚的感情悔恨前天不曾“跟”了辛佳一同去“看看”。
他这悔恨的时间并不长久,牌声和殷美林的笑声把他从惘然自失的状态中惊觉过来。他念头一转,更其“现实”地又想道:“可是,羊肉不吃惹身骚,要是那天我也去看看,那我也成为有了某种关系的了,大概今晚上也不能在家里过宿了。”
轻轻的剥啄声从门上来了,罗求知不曾听到。门慢慢开了,女仆顾妈端着一个茶盘走了进来,茶盘里有两碟点心。“大少爷,”顾妈放下了点心,轻声叫着。“太太说,还有四圈牌,打完了再开饭。大少爷要是肚子饿,先吃些点心罢。”
罗求知转过身来,看见那两碟点心都是油炸的面食。他取了一件,却又看见碟子底下压着几封信,他就放下那点心,先看信。
最上面的一封是土气十足的中式信封。罗求知皱着眉头,心想“这是哪里来的,”拿起来一下撕开了封皮,却不料里头的信笺倒是很漂亮的洋纸,银色的直栏,四角又都印了粉红色花朵。一共是三张。罗求知看了一两句,便翻到最后一张看那署名,又侧着头想道:“赵克久。这是谁呀?”他再回过去看第一张,看到一半,又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哎,哎,废话!又是一个着了魔的!抗战,抗战,你为什么不上前线?”他翻过了第一张,眼光就像跑马似的溜过了第二张,一边看,一边惊讶道:“哦!原来还是严洁修的同学呢?哦,也和辛佳认识?这可怪了,怎么认识我呀!”第三张他看的更快了,忽然伸手拍自己的脑袋,叫道:“哦,哦!是他!怎么叫我记得!才不过一面之识。在那样乱糟糟的场合,而且又是隔开了那么多的日子!”
罗求知把信尾的署名又看了一眼,放下信,便吃点心。他慢慢地回想着他有生以来最紧张热烈也被他父亲骂为“最荒唐”的一幕:当争取爱国自由的各大学学生坚决要到南京去请愿,在布满军警,临时戒严的北火车站到处找寻“司机”的时候,不知是哪个促狭鬼替罗求知代报了名,于是在许多同学的推推拉拉鼓掌喝采声中,罗求知被拥上了那嗤啵嗤啵叹着气的火车头,而且和另外三位不相识的大学生忙了半夜,其中一位就是土头土脑的赵克久——同济工科二年生。
“哎!真是胡闹!”罗求知想着,伸手就拿第二封信。刚看了信封上的字,他就禁不住叫道:“哦,这是弟弟的字呀!”他拆开封皮,抽出小小一张纸,匆匆看了,满脸喜气洋洋,立刻站起身来,又在茶盘中抓了余下的最后一封信,便跑出房去。
原来他的弟弟求实,妹妹求是,从北平出来,终于绕道到了汉口,而且已经会到了正在那里忙于工厂迁建事务的父亲了。
这是一个喜讯,罗求知急于要告诉母亲。他一边走,一边又拆开手里的第三封信。当他展开那印有机关名称颇为堂皇的夹贡信笺时,他正走到了楼梯头,这里光线暗淡,只看到那么大的信笺上只有寥寥两行小字,下面有扁而且阔的宋体字的长形硃印。这时他才注意到那封套上原来也是印得有机关名称的。他一面下楼梯,一面忖量道:“这大概又是什么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给父亲的公事。”楼梯下宽阔的甬道内有衣架,右面那房间内“竹战”正紧张到顶点,除了劈劈拍拍的牌响,连一点笑声都没有。小大姐和顾妈穿梭似的往来,端进去香茗和点心,端出来香烟蒂、瓜子壳和水果皮。罗求知放慢脚步,就灯光下是,那寥寥的两行明明是这样的几个字:
奉王科长面谕苏辛佳涉有某种嫌疑一事望于明日上午十一时来本科谈话特此通知
罗求知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两行字,捏着信笺的手不住地发抖。这样有一分钟之久,然后他转身又上楼梯,到了自己房里,把信一扔,叹口气道:“完了!”
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乱哄哄,一会儿觉得“谈话”亦不过谈话而已,大概不会旁生枝节;一会儿却觉得并不这样简单,“谈话”而不“融洽”,往往要弄到“自行失踪”的。
“有什么话要找我去问呢?”他低着头想,又着急又发愁。“也许要我劝劝辛佳写了悔过书就算了?也许还是那句话,辛佳的背后关系。啊哟,真害死人了!我说不知道罢,他们一定怀疑我是替辛佳包庇,怀疑我也是她的同党;说知道罢,可我又实在不知道,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还是不满意。”
想到这里,他又痛切地懊悔那天没有跟辛佳去“看看”,同时他也恨起辛佳来了。“要做,就不要赖,”他望着壁炉架上的苏子培合家欢照片中的苏辛佳,恨恨地说,“做是做了,承认又不肯,连累别人受罪!”于是,在既已确定了苏辛佳是咎由自取,而他自己是无过被累,罗求知就准备听天由命,逆来顺受,心里倒安定些了。
不幸这安定不能长久。他暴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反复念着一句话:“总得有点准备,总得有点准备。”他觉得“谈话”之命不能不遵,而“谈话”后的吉凶又实在无从揣测,那么,唯一的办法,是准备万一他们“不谅解”时,他如何而不至于太吃亏。
他在桌子边一坐,打算起草一个电报给他的父亲,“虽然父亲远在汉口,可是他会打电报回来托人说情的,”他想得很称心。
电报的内容还没想得妥当,桌子角上那封赵克久的信忽然触动了他的灵感。他把笔放下,拉开抽屉,在旧信和杂纸堆里一阵乱翻,终于找出一本“同学录”来了。他急急忙忙翻着那“同学录”,终于在许多人名中间找着他的目的物了。
这是学校的一个职员的住址。这是一位“有任务”的人物,同学们骂他是“狗”,然而罗求知得过他的“帮忙”。原来就是和赵克久相识那一次,罗求知虽然确是被硬拉进“火车头”的,但事后,“麻烦”也就到了他头上;那时形势之对他不利,有甚于今日,曾在那火车头中忙过半夜的人至少有两位业已“自行失踪”,但那时帮忙罗求知终于获得“谅解”
的,就是这一位“有任务”的分子。
“他可以证明我是安分守己的,”罗求知想,现在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气了,“至少他可以帮忙我想办法。”
罗求知看一看钱包内还有三五十元,就举着轻快的步子走下楼去。在甬道中遇见大司务老张,罗求知吩咐他道:“告诉太太,我有应酬。”
在院子里的走廊上,车夫阿四迎面而来,笑着叫道:“大少爷,上哪儿去?要不要车子?”
罗求知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回答了“不要”。
弄堂里的灯光还是那么昏黄,百米长的那条甬道还是那么冷清清,但现在罗求知并不感觉得什么异样了。当他走过弄堂中段那只很大的水泥垃圾箱的时候,他瞥见那几个难民就蹲在垃圾箱旁边,其中一个仿佛就是那可疑的汉子,铜盆帽依然盖住了半个面孔。
“到底是什么路数呢?”罗求知有恃无恐地回过头去朝那汉子看了一眼,心里这样想;但马上又微微一笑,对自己说:
“随他去!”
[book_title]七
赵克芬看看水面的自己的影子,顽皮地摇一下她那垂在脸旁的两根小辫,嘴里说:“哥哥,怎么又不讲下去了?”
没有回答。一朵白云像一片小白帆徐徐驶过明蓝的天空,仰卧在草地上的赵克久目送那白云,他的心也跟着那白云飞到了他所日夜想望的地方。
白云掠过镜子一样的水面,先吻一下那倒挂的树影,然后又去拥抱了那边像一只元宝似的躺在水心的小石桥。赵克芬望着这水面的白云,忽然也想起暑假前在杭州和同学们游湖的乐事,心里也不免有点怅惘;但是,刚过了十六初度的她,不会让这些感伤的情绪久留在心上,她看着水面的自己的红喷喷的腮巴,做一个鬼脸,就朗爽地笑起来了。
这笑声惊破了赵克久的梦想。他转脸去看他的妹子,恰巧妹子也转脸来望他,嘴唇上还留着笑意。
“笑什么呀?小鬼头!”赵克久说,故意装出“你不用捣鬼,我什么都知道”的神气。
赵克芬把一根小辫子的发梢放进嘴里咬着,乌溜溜的眼睛钉在她哥哥脸上,忽然噗的一声吐掉了发梢,抗议似的说道:
“哥哥,我不赞成你一件事光想着不做,老这样没精打采!”
“呀,小鬼头,你倒教训起我来了!”赵克久知道他妹子抗议的是什么事,使用开玩笑的口吻打算把它岔开。
“要是我呀,想去上海就立刻去了;不像你天天写一封信给朋友,却天天都没有真走的意思。”
“呀,说做就做,真是了不起!”赵克久依然避免和克芬正面谈,他也知道克芬用的是激将法,激他行动起来了就不怕没有她自己的份。然而克芬正也说着了克久的毛病。在这位初中还没毕业“人小鬼大”的妹子面前,克久是要维持他那大学生的气概的。
他搭讪地笑了笑,闭着眼不作声了。不到一分钟,他忽然睁眼惊愕地叫道:
“克芬!听!这轰隆轰隆的,好像是飞机的声音,敌人要来下蛋了罢?”
天空还是那么蓝的透明,刚才那朵白云早已驶到了东北角,停在一簇房屋的上空,混入了那袅袅四起的炊烟,这一簇房屋沿河自东而西,约有一里长,赵克久他们的家也就在那里。差不多和房屋的末梢相衔接,从小小车站背后展开了一大片桑林,“二叶”早已剪净,灰白的枒杈带一点夕阳的残晖。车站前,那两条铁轨亮得出奇。一只野狗躺在月台上,离它不远,一位荷枪的路警走来走去。
一切都是安宁而明朗,但空气中确实隐隐约约有些轰轰隆隆的声音。赵克芬从河边那块大石头上站起身来,仰脸四望,又跳着跑上了右首的小石桥,向东定眼看了一会儿,便高兴地喊道:
“有火车来了,外扬旗已经下去!”
“呀呀,芬小姐,居然是内行了,”赵克久又逗着他妹子,“外羊旗里牛旗的。”
“难道不是么?”
赵克芬得意地说,眼睛却瞧着这小河上游不远之处两个在挖石蟹的小孩子。
这时候,空隆空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赵克久跳了起来,也跑到小石桥上,悄悄地踅到那凝神远眺的克芬背后,双手一伸就掩住了她的眼睛。
赵克芬吓了一跳。“哥哥!”她扭转身投给克久一个白眼,却又打趣他道:“这是到上海去的列车呢,跳上了这班车就去罢?去不去?”
“你去我也去。”赵克久讪讪地笑着回答。
“呸!”赵克芬对她哥哥做个鬼脸,就跳跳蹦蹦下了石桥。
汽笛声破空而来,拖了个长尾巴。接着,这宁静的田野就充满了闹声。列车的头在东方那个大坟园的青森森的松柏旁边冒出来了,转眼间便到了面前,飞快地扑向车站,威风凛凛她一声长鸣,就停下来了。
立刻有几个人下车,在月台上指手划脚和站长说话。赵克久在石桥上远远望去,看见这几个人仿佛都穿的是军装。一会儿隐隐听得哨子响,接着就看见许多人纷纷下车,把那不算太小的月台挤得满满地。现在赵克久看得很明白,这些都是兵。
“哥哥,他们下来干吗?”
赵克芬又跳上桥来了,很兴奋,眼睛睁得很大。
“我哪里知道呢!”
“我想他们下来是做饭。你看,不是挑了几担东西都放在月台上么?”
“也许是做饭。”
赵克久随口回答,依然不转眼地望着。但是那列车啵的叫了一声,忽然又退回来了。退得不多,忽然又停住,恰恰挡住了赵克久他们的视线。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回家去罢。”
赵克久说着,就由桥的那一边走下去了。赵克芬不作声,跟在她哥哥后边,但还是好几次恋恋不舍回头去看,希望那列车又移动了地位。
桥下是一条小路,沿着河滩,一直钻进了一大片桑林,桑林后边就是镇上市街的西端。路左是稻田,绿油油一望无边,偶然有田里的青蛙阁阁地叫一两声。
两兄妹现在是并肩走着。小河上游,那两个挖石蟹的小孩子从后边赶上来了,一边走,一边咒骂着今天的收获不多。
一转眼,这两个孩子又蹲在河滩搜寻他们的目的物了。“这两个都是难民,”赵克芬轻声在她哥哥的耳边说。“就是五六天前来到镇上的那一伙,都住在土地庙的。”
赵克久不作声,低着头只顾走。忽然他站住了,拉了克芬一把,说:“妹妹,还早呢,玩一会儿再回去。”“嗳,好呀!”克芬却不依,“刚才要回去的是你;现在又不回去了,也是你!”
但是赵克久已经坐在河滩的草地上了,背向着河,只是嘻开嘴笑着,却不说话。克芬无奈,也就在克久身边坐下,她却脸对着河。
两个都不作声,似乎都在等候对方先开口。终于是克芬耐不住了,她带点抱怨的腔调说:“真滑稽!每天我们闲得没有事做。”
赵克久两手捧着头,依然不开口。
“哦,想起来了。哥哥,你再把你们那次的运动讲下去。”“从哪儿讲起呢?”赵克久闷闷地说,双手依然捧住了头。
“刚才你讲到你们自己开火车,走的不远,看见前面路轨断了。”
“哦哦,前面路断了。可怎么办呢?这是政府命令路局拆断的,这是不让我们去。怎么办呢?好在我们人多,有办法。
车停了,立刻开一个临时紧急会议……”
“开会?”赵克芬高声笑了起来。“我不相信,开开会就有铁轨开出来的!”
“傻子!开会是要拿出决心来。有了决心就有办法。”
“不开会就没有决心了么?”
“哎,你打诨,我就不讲了!”
“你讲,你讲,我封了口!”克芬连忙讨饶,却把手握着嘴,忍住了笑。
“开过了紧急会议,立刻派出两股纠察队,分头去找去。
……”
“还不是去找么!”克芬忍不住笑了。
克久却不理她,继续说:“一股朝南,一股朝北,都是去找路工的。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一位路工却自己跑到车上来报告我们:铁轨是扔在路旁的小河里,他愿意帮忙去找。我们征求义勇队下水捞铁轨,一下子就有了十多位,全是游泳的好手!那路工带路,十几枝火把多威风!一二三!他们跑步一直跑向那小河。车上的同学们组织啦啦队加油。到了河边,四个人一组的卷高了裤管先下水去。可是,他们四个都一齐大喊糟糕,把岸上的都吓了一大跳!”
“啊哟!”克芬也叫了起来,扭腰看着克久,抢着问道:
“是不是河水深得很?”
“不深!尺把二尺的水!可是结了层薄冰。那四个冒失鬼,裤管卷得高高的,一脚踩下去,冰是破了,他们的腿肚子可也挂了彩了!”
“嗳!”克芬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着那镜子一样的河水。等了一会儿,却不听见克久作声,她就用自己的肩膀碰一碰克久的肩膀,轻声说:“哥哥,讲下去啊!后来怎样呢?”“后来么?”克久惘然看着那两个挖石蟹的孩子愈走愈远,随口回答,“后来把铁轨捞起接好,车又开了。”于是像突然觉醒了,提高嗓子又说:“可是走了不多几里,前面查线的发出警告,路又断了!这一回,路工找不到,铁轨也不知道他们藏到哪里去了!怎么办呢?有办法!我们把车后的铁轨拆下来,填补前面的空档。这样走一段,拆一段,补一段,再走一段,再拆再补再走,挨到昆山站,天快亮了!昆山站上这时就有党、政、军大批人马在那里等候。他们做好做歹,想把我们弄回上海去,可是我们一概不理。我们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又开车了!可奇怪!一路顺利,我们到了苏州下来的一个小站。我们会到了苏州派来的学生代表,救国会代表,各界代表。乡下的老百姓都赶来看。呵呵,这场面真伟大!可是,苏州站上已经有两列车的宪兵,这是南京派来的,这是要用强硬手段对付我们了!”
赵克久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转脸去看克芬。克芬定睛望着天空,脸色异常严肃,呼吸有点急促。
“后来我们到了苏州了,可是南京来的两团宪兵又把我们押回上海,轰轰烈烈一场运动,被枪杆子压下去了!”
几秒钟的沉默。车站那边传来了喈喈的哨子声。克芬扭着腰侧转脸靠到克久的肩上,她觉得她的哥哥受了欺侮了,需要她的慰藉。可是克久忽然冷冷地笑了笑,又大声说:
“我们那时谁也不能相信,国民党政府会用宪兵杀对付爱国的学生!许多女同学都气得哭了,许多男同学都咬牙切齿,磨拳擦掌。我们是一路痛哭,痛骂,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喊口号,悲壮热烈,回到了上海!”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那条小河渐渐变成了白茫茫的一条带子。四周围的青蛙们的鼓噪,越来越起劲。从河边草丛里出来的蚊虫的游骑已经发现了这两兄妹,逐渐地向他们包围。坐在河滩的他俩沉默了半晌以后,终于是克芬跳了起来说:
“哥哥,回去!”
赵克久不作声,但也站了起来,拍一下衣服,挺起胸就走。他们沿河滩走了十来分钟,就转入了那森林。秋夜的星星都三三两两出来了。远远地望见镇上的灯光,像是地藏节晚上人家插在地上的一簇极大的棒香。
“没有那一次全国大规模的学生运动,国民党政府今天也还是不肯抗战的!”
走完了那桑林的时候,赵克久突然又这么说了一句。克芬却不开口,只是更紧地挨在她哥哥身旁。
[book_title]八
赵克久兄妹俩一走进镇街,就吓了一跳,一切都和他们出来的时候不同了。满街闹哄哄地,人来人往,店铺都收了市,只开半扇门。老板和伙计都站在店门前,指手划脚发议论。沿街地上,坐满了难民,男女老小,哭的哭,骂的骂。
原来是:车站上那些兵都开进镇里,占住了国民小学,又把土地庙的难民全部轰出来了。
他们向前又走了几步,就看见了兵。万昌油盐杂货店门口就有两个,枪挂在肩头,随便站在那里,十分疲倦的样子。
赵克芬好奇地打量这两个兵的装束。突然一声吆喝,那两个必恭必敬来一个立正。赵克芬倒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一个矮胖子军官大摇大摆走过去了。后边不远,是十来个老百姓个统一的、进步的、有规律的发展过程,资本主义社会是充,都掮着稻草或木板。最后押着的也是一个兵,手里拿着一根青竹梢,一路舞着,呼呼作声。
再往前走,兵越来越多。几条狗躲在沿街小巷里拚命狂吠。昏暗的路灯光下只见人影憧憧,挑着行李和子弹箱,都是向着国民小学那条路去的。一条黄狗大胆地跳出巷口来,吠了两声,又夹着尾巴逃进巷里。
“哥哥!”赵克芬拉住了克久。他们这时正走到了他们家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赵克久不理,挺起胸仍旧向前走。这镇只有一条直街,国民小学就在直街的东头,而土地庙则离国民小学不过几十步路,可已经不在市街的范围以内。赵克久是想到这两处去看一看。
赵克久这时的情绪很激动。他心里乱纷纷,正和街上的情形差不多。他自己也说不出理由,为什么要到国民小学和土地庙去看看,他只觉得有一个东西热辣辣地在他心头爬抓。他渴望抗战,曾经为此吃过苦上《九畴》(即《尚书·洪范》)。东汉时出现许多制造预言的,而现在,开往前线去的部队驻在他镇上了,他不去看一看,今晚上就会睡不着觉的。
一群小孩子慌慌张张从对面跑来。夹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两条狗,兴奋非凡,在孩子群中钻进钻出,又时时跳到街旁,转身向后站定,昂头吠几声,好像是保护那一群孩子的。
赵克芬眼快,看见那孩子群中有她的小侄儿,就叫道:
“小良,小良!哪里去?”
“看黑尖(汉奸)呀!大兵捉到了黑尖了!姑姑,黑尖也是有眼睛鼻子的!”
小良一边回答,一边仍旧和他的同伴们跳跳蹦蹦向西而去。
孩子群中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回过头来说:
“芬姊,不要去!大兵要打人的!”
赵克芬便站住了。可是克久拉了她仍然往前走,克久一声不出,脚步却愈来愈快。
国民小学那座口字形的房子隐隐约约看得见了。这里街道上更冷静,也更黑暗;店铺和住家都把大门关得紧紧地,只有门缝透出来的一点亮光。赵克芬挽住她哥哥的右臂,跟着急走,有一些好像是瓶瓶罐罐的东西时常绊她的脚。忽然她一个踉跄,“嗳”了一声,身体便向前跌去,赵克久赶快把她抱住,可是他自己的脚也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两个人便同时跌倒了。
一道电光突然在他们身上晃了一晃。借这电光的一晃,赵克久瞥见地下全是些打烂了的瓶瓶罐罐,而绊他们一跤的,却是难民用的半张草荐。两兄妹互相搀扶着跳了起来,突然那电光又射到他们脸上,同时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站住!”
全身武装的一个兵走到了距离他们两兄妹三四尺的地方,又打起手电筒,对准他们身上身下照了一回,就厉声盘问道:
“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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