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长途
[book_author]张资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9869
[book_dec]在岭南的重山叠嶂中,有一农村,叫做归来乡。在村的南端雁飞峰下,有一列人家。其中外观上比较宏大的,要算是涂震南的一家了。快近正午时分,村中家家屋屋都起了炊烟,只有涂家还是冷森森的。进了初夏了,太阳烈烈地把这山中的一块洼地晒得十分郁热。只有涂家给山麓的参天的松杉拥抱着,虽在太阳晒得最烈的时分,住在这屋里的人穿着夹衫也不觉热。一个少女,约莫有十六七岁,系着围裙,穿着木屐由屋里走出来。她手中捧着一个黑色的瓦钵,里面盛的是糠粉和稀饭混成的喂鸡的食料。一群鸡儿叽叽格格地跟着她由里面出来。她把瓦钵搁在门首的一株大树脚下,群鸡便围着黑瓦钵抢啄糠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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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在岭南的重山叠嶂中,有一农村,叫做归来乡。在村的南端雁飞峰下,有一列人家。其中外观上比较宏大的,要算是涂震南的一家了。
快近正午时分,村中家家屋屋都起了炊烟,只有涂家还是冷森森的。进了初夏了,太阳烈烈地把这山中的一块洼地晒得十分郁热。只有涂家给山麓的参天的松杉拥抱着,虽在太阳晒得最烈的时分,住在这屋里的人穿着夹衫也不觉热。
一个少女,约莫有十六七岁,系着围裙,穿着木屐由屋里走出来。她手中捧着一个黑色的瓦钵,里面盛的是糠粉和稀饭混成的喂鸡的食料。一群鸡儿叽叽格格地跟着她由里面出来。她把瓦钵搁在门首的一株大树脚下,群鸡便围着黑瓦钵抢啄糠饭。
这家屋在村中虽算是顶宏大的,但也旧污不堪了,墙壁也剥蚀了好几处。
荆棘的篱笆在这屋面前作弓形围着一块草地,——但是正靠门段下有一块地面是敷过了三合土的,——这就是这家屋的庭园了。这篱笆朝南有一个出口。
她走出路口来了,抬起左掌,翳在额上,不让太阳光线妨害了她的视力。这条满敷着鹅卵石儿的宽约一丈的道路,算是村中第一条坦道。这条石路指向东南,蜿蜒而上,直达村口的山凹。又站在山坳左侧的茶亭面前,再眺望山坳的那一边,那条石路在烈日之下就像一条小河般弯弯曲曲地流向山南麓的农村里去了。
她在路口站了一会,看不见有人由山坳那边来,于是她向山坳走来,木屐底和石头相碰格格地作响,使她自己听见都觉得有些讨厌。
她跑了一会喘起气来,因为道路的倾斜转急了,于是她放缓脚步走。
她一面走一面担心病中的父亲。她想他睡醒起来时,看见没有人在面前,又要生气的。
——父亲的病难得好了吧,她这样想。
她终走上山坳上来了,看见茶亭里有几个村中的少年,有不良性的青年,在聚着喝茶谈笑。他们看见她便一齐高呼起来。
“啊哟!来了,来了!”
她不睬他们,但也不免脸红起来。她站在一块岩石上望山坳的那一边。她看见有三四个女人挑着箩担由山腰慢慢向山坳上来。里面一个正是她在焦望着的母亲。
“阿碧!”
她听见有人在后面叫她,忙翻身看,原来是卖茶的欧伯姆。她脸红红的只向欧伯姆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阿碧,听说你的姊丈升了旅长了。近来你的阿姊寄有钱回来没有?”
阿碧只摇摇头,仍然不开口。她想哥哥尚且靠不住,何况姊姊呢。
“你哥哥那边也有钱寄来?”
归来乡中的青年十中八九离开了农村,流到都会里去谋活,或兵,或工,或商,却没有一定,大概都是一去不复返的。这是因为村里太穷了,他们终年劳苦,还不能换得一个温饱。尤其是青年更挨不住村居的穷苦及寂寞。
由村里出外面去谋活的青年既多,每百人中在事业上有成功的也有个把人,寄很多钱回来给他的父母。这样的人便变为村人羡慕之的。其次在外面谋得了相当的生活而肯爱顾老家的青年也不少。他们多则十元八元,少亦三块两块寄回来。这也可以为村人们在茶亭里喝茶时的谈话的资料。欧伯姆就是采访这种消息的一人。
“上月底寄了三块钱回来,他说生意不好,挣来的不够盘缴。”
“我不相信你的姊姊没有钱寄给你的姆妈。现在的军官那个没有钱!他们说,驻县城的王连长,——小小的一个连长,都有两位姨太太,每天晚上打五十元的麻雀。当了旅长,比连长高五六级,只怕钱没有地方用了。何以你妈这样傻,不写信去向你的姊姊要。”
“……”阿碧低下头去不做声。她想到姊姊前几天寄来的信的内容了。
因为父亲病重了。母亲叫自己写了一封信去向阿姊讨钱。阿姊回信来说,前两个月才寄了十元,现在没有钱了。丈夫虽然有钱,但不到她的手中,实在是有心无力。如果父母能来H埠,吃饭倒不成问题。至若每月要特别提出一笔钱寄回来,实在不好意思向丈夫要求。阿碧和母亲看见了阿姊这封信。当时都气得脸上发黄。明知父亲有病不能到H埠去,阿姊却故意写了这封信来,也未免太寡情了。
“你比你姊姊还长得漂亮,将来要做师长太太呢。的确,现在时候女儿最好是嫁军官——做军官的姨太太也比嫁给穷人做老婆好些。”欧伯姆说了后在嘻嘻地笑。
她想,这位欧老伯姆总是这样讨厌的,没有一天不讲钱的事,每次看见自己的母亲,便要问自己的婚事。她低着头在痴想,不答那个老妇人。
由茶亭里走出一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青年来。
“涂碧云!”
她吓了一跳,略抬首看,她想,这个人何以这样鲁莽。
“你还认得我么?”那个青年笑着问她。
她脸红红地看了看他,觉得自己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是那一个来。
“我是吴兴国。我的样子虽然变了,但是你总记得我的名字吧。”
当他最初叫她的那瞬间,觉得他很讨厌。但过了一会,他那样微笑着的态度竟会引她不时抬起眼睛来偷望他。
“你还不认识我么?”
但她还是脸红红的不答话。他在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男性的真率的态度在她有几分讨厌,又有几分可爱。
“我的名字你想起来了么?”
她点了点头。
“欧伯姆,我小的时候和她跳舞过来。”
“跳舞?在什么时候和她跳舞过来?”
“在城里县立第一小学的幼稚园时代。”
她和他同时回忆起小的时候同在幼稚园里的情况来了。
幼稚园的小朋友,共有四十多个,每天都是手挽手地作成一个圈儿,和着先生的风琴在唱歌。
“请你小朋友,
来同我跳舞。
请大家一齐拍手!”
每当先生叫她去请一位她所喜欢的小朋友一同跳舞时,她定走到他面前来鞠一鞠躬。最初,教师以为是偶然的,但到后来看见他俩总不肯请第三个人来和他们跳舞,才知道他们是有几分意识的。
那时候碧云的父亲震南还在县城里开一家杂货店,不像现在这样穷。他们姊妹三人都在县城里分进了小学及幼稚园。
她比兴国小几岁,他比她先进了小学。他们同学只一年间,他是进幼稚园的最后一年,而她却是最初的一年。
母亲挑着箩担喘着气和几个同伴走到山坳上来了,额前挂着不少的汗珠。
“啊呀!阿碧儿你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玩!你不在家里看着爹爹?爹爹睡着了么?”母亲一看见女儿,就这样说。
“爹睡着了。我刚到这里来的。这样晏了,还不见妈回来,才走这里等你。”她说了后很不好意思般的,望了望母亲后又翻过头去看吴兴国。
她望望母亲的竹箩里,一边是装着一小麻布袋米,一边是装着两颗大石头和几样食物,如猪肉,干豆腐,食盐包等等。
“快回去,快回去!”母亲不肯放下箩担休息一刻,赶着女儿回家去。
“不歇歇凉就下坳么?”欧伯姆在后面说。
“不早了,要赶回去烧昼饭了。”母亲一面下坳一面说。
碧云下坳时,还翻转身望了望兴国。再走两步。转了弯,坳上的茶亭给树林遮住了,只看得见亭顶。
母亲在后面唠唠叨叨地责备她,不该走出来,要在家里看守东西,服侍父亲。
碧云想,父亲的脾气太坏了,动不动就骂人。儿女固然是该尽孝道的,但是对从来就不爱自己的父亲,实在不高兴看护。
母女回到篱笆门首来了。群鸡像吃饱了,这里一只那里一只的散开着在啄草花。一只雄鸡走出篱笆门首,伸长颈在喔喔地啼起来。
[book_title]二
涂震南是个半通不通的老童,读书不成功,才学做生意的。革命之后,做官不如从前那样要限定什么资格了。只要有钱运动,或有亲戚朋友提拔,就不难平地升天。有一次,因为县长是他的旧友,他便极力去运动谋得了一个警区署长。最初他的朋友知道他是个笨得难挨的人,便劝他做生意好,这样的官瘾过得没有什么意思。但他无论如何非干一下不可。这位县长从前用过了他的钱,却情不下,只得把他委出来,委他到一个事务比较清闲的警区去做区长。他还说县长小看了他的才能,不甚满意的上任去了。他在县署里看见县长有一颗小印,刻“××经眼”四个字,他得到了某警区长的委任状后,就赶快刻了一颗“震南经眼”的小印,也星夜写了两对 形的灯笼,一面红黑相间的写“××区区署长”六个字,一面朱书一个大“涂”字带到任上去。
他的做县长的朋友深知道他笨,特荐了一个文牍员给他,帮他办公文。但他常常要自逞聪明,用他的不通的文字去涂改那文牍员所拟的文稿。譬如文牍员拟的公事里面有“殊堪痛恨”一句,他便在前面加上“实属”两个字。
——“实属殊堪痛恨,”不成文章了。文牍员驳他。
——你不知道此中奥味,要加“实属”两个字上去,才像官的口吻。
诸如此类,不问大小公事,他总是要亲自动笔把文牍员的文章改得一塌糊涂。因为名声太坏了,不满三个月就被撤差了。恰好在他被撤差的前几天,碧云就生下来。这就是涂震南不爱他的小女儿的一个大原因。
区署长卸任之后,他把那个“震南经眼”的小印和有衔头的灯笼都搬回店里来。因为他的官瘾没有过足,回来店中后继续着大做他的官样文章,“切切此示”,“切切此批”的纸条贴满了店壁,弄得满店的店员莫明其妙。
生意年见年不好,把村里所有的几亩田卖完了,仍然无济于事。到了不能维持下去的时候,只得把生意收盘,回到村里来过零落的生活了。
生意收盘了后的震南,就像失掉了指南针的轮船,对于生活的前途十分焦急。尤其是每想着半生来流了不少的血汗才积蓄起来的资产,就这样地消散了,更十二分的痛心。他每天夜里没有事做,只管在翻看旧日的帐簿,一面看一面在打空算盘。碧云在隔壁房里听见算盘子音弹得非常之响亮。随后又听见父亲在喃喃地骂某某该杀,某某没良心,欠他的账,不还半个铜钱。
对于生活的焦虑和苦恼,就是他的病源,他终于咯血了。
震南的病一天天地厉害,每日除置骂妻女之外,便像死人般的贪睡。脾气好点的时候就盘腿痴坐在床上,像参禅般,大概是在回嚼从前生意繁盛时期的滋味。有时更深夜静了,碧云还听见父亲房里的算盘子音。
——总共丢掉三千六百八十四元五角七分二厘一毫正。碧云常听见父亲反复念这个数目。她想这三千多块钱便把父亲激病了么。
涂震南的长女晴云,是在生意尚盛时由他作主嫁了一个小军官,——当时只是个连长,姓容名超凡。晴云出嫁那年才二十岁。晴云嫁后,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并不如父母所说那样可信赖的人。在他的故乡有他的正室,在省城他也还有一位姨太太。只有他有相当的财产一项,父母算没有欺骗她。
容超凡颇喜欢这位第二姨太太晴云,对于她的要求莫不徇从。她固然不愿意单一个人回他的乡下去,又在省城因有第一姨太太,她也不肯住。结果容超凡在南国最繁华的都市H埠,买了一座小小的洋房子去安顿她。至他在一年中,有二分之一以上的时日是在各地方流离转徙,回到H埠来的日子实在很少。
晴云原来就不喜欢超凡的,因为她的结婚不是由她的意志而是由父母作主。幸得结婚后超凡能十分徇从她的种种要求,物质的享受终屈伏了她。
第二个是男儿,名叫秉东,在中学仅读完了一年书,因为学资不继,便退了学,前年出省城去了,开了一间小烟仔店兼找换银钱。在前年他姘上了一个省城女人,去年冬还生了一个女儿。父母常常写信去要他寄回点钱来帮家。但哥哥一封信来说生意不好,两封信来说,每天挣来的微利实在不够开销。
第三个就是碧云了。姊妹三人中,碧云的性情最好,也长得最标致。但她不能得到父亲的爱,这连她自己都觉得奇异而常常叹息的。她很想在父亲未死之前尽点孝养,不过父亲总是骂她的时候多,骂到她不敢靠近他。
父亲的病一天重一天,但他还常常爱打空算盘,就在不打算盘的时候也喃喃不休地在念“三千六百八十四元五角七分二厘一毫正。到后来母亲看见父亲的精神太衰弱了,把他的算盘藏起来。但他还是勉强由床上爬下来,拚命地找算盘。找不着时,便高声大骂,骂至母亲拿出来给他,他接到算盘便向母亲劈头打来。
碧云到现在才知道父亲完全是因为没有钱激病了的。于是他不能不恨她的姊姊了。据由H埠回来的人说,姊姊在H埠的生活十分奢侈,挥金如土。但父亲写了几封信去告苦,她连信都不复。
父亲到近来更瘦得厉害,差不多只是皮和骨了。南国的暮春,气候十分和暖,苍蝇和蚊子很猖獗。父亲在夜里常常睡不着,在白天里反垂着帐睡在床里。碧云隔着蚊帐看得见父亲满生着细毛的苍白的胫部和眼睛深陷入眶里了的苍灰色的脸。在他的枕畔有几本旧日做生意时的账簿和一个算盘。
过了谷雨,村中的农民都把秧种下去了,专等六月到来。母亲由隔村的地主佃了几亩田来耕,满望收获好时,可以多赚几粒谷。当农忙的时候,家里的父亲更要烦碧云的手了,因是她更发见了父亲有许多不好的脾气。总之患痰火病的人最易发怒。他有时候竟提起扫帚来赶着女儿殴打。
过了立夏,父亲的血呕尽了,断了气息。
[book_title]三
因为父亲死了,晴云寄了一百元,秉东也寄了五十元回来,作父亲身后的费用。
那年的收获并不好,母亲辛苦了半年,所得的除缴给地主的地租外,实在不够他们母女半年的粮。涂妈想到母女生活的前途,就觉得有件大祸迟早快要临头没有躲避的地方般的。到了这样恐慌的境地,她只得再写信去向H埠的晴云和省城的秉东告急,因为在这世上没有比他们姊弟和这母女两人更关切的人了。在涂妈的意思,只要他们姊弟每年合共寄二百元回来,她情愿毕生住在这归来乡里,她实在舍不得这样山清水秀的家园。
过了三个多星期,晴云和秉东的回信都来了,不约而同地都说没有钱。他们说,如果真的在家里耕来不够吃,那就出来外面,每餐多煮半升米饭也未尝不可以,想要拿白白的银寄回去,那是千难万难的。晴云信里还有使涂妈听见伤心的,就是晴云希望涂妈或碧云随便那一个可以到H埠她家里去住,但只允一个人住在她家里,还有一个人的生活该归秉东负担,要这样才公道,认真说来,这个责任该全归秉东负担的。她信里还说,母亲该由弟弟奉养,最好叫妹妹到H埠来,这明明是晴云表示嫌厌她的老母亲。
秉东的信虽然没有说出不欢迎母亲的话,但他信里这样说,母亲来省城过H埠时,试到姊姊家里去看看,姊姊很有钱,看她能不能替妹妹想个方法,因为妹妹还该继续求学,他这样穷,年轻的妹妹尽住在哥哥家里也不是个办法。他信里还说,像姊姊这样有钱,就全担母亲和妹妹的生活,在她也是一点不费力的。
涂妈听碧云把哥哥姊姊的来信念完了后,才知道人类是最丑恶的动物,她又想,人类何以比其他种动物特别丑恶呢,这完全是人类会使用金钱使然。她到这时候,不能不尽力去咒诅金钱了。但是咒诅尽归咒诅。到了生活受着极度的威吓时,只好在丑恶的动物之前降服。
涂妈把剩下来的两三担谷卖了,饲养至中途的一群鸡鸭也以贱价卖了,再变卖了一部分的首饰和手钏共有三十多块钱了,一路如乘三等的船车,也够她们母女到H埠的川资了。
涂妈母女从来没有出过门的,她们把行装整理好后,涂妈想出县城来打听有没有人出H埠的,打算跟他一路去,沿途可以托他照料照料。她们母女要离开归来乡的消息早传播了全村,——否,小小的县城里的人们都称赞晴云孝顺。涂妈母女赴H埠的消息也早传播全县了。
山坳茶亭的欧伯姆听见涂妈找同赴H埠的旅伴,便替她们介绍了吴兴国。她说吴因为有病请假回村里来,住了两个多月,现在假期满了,就要回省城的军官学校去的。
碧云听见吴兴国的名,不知道什么缘故,胸口会跳动起来。她觉得他实在是一个讨厌的人。约两个月前,在山坳茶亭前,他对自己的态度实在有点轻薄。不过看见母亲决意跟这个人一路到H埠去,她也就不表示反对了。她总觉得吴是有意的毛遂自荐,至于他的用意何在,她也有点不好意思去想象。
由县城搭火车至K海口,一天可到。再由K海口搭火轮船,过一夜可到H埠。由H埠再乘半天的火车就到省城了。前后只需三天工夫。但在从未出过门的涂妈母女看来,是极遥远的旅途了。
到了吴兴国和她们母女约定了的日期,天还没有亮,她们就起了床。行李是昨夜里就整理好了的,几个村中的健妇替她们分挑出城里来。
涂妈走到车站来时,看见车站里满挤了人。她第一步感到出门的辛苦了。她想挤着这样多人,自己要怎样才能够上火车呢。她只望快点找着吴兴国,请他想个方法出来。
“阿碧,我们走到那一头上车去呢?”她翻过头来问她的女儿。
“车票还没有买,怎么可以上车呢?”碧云倒很镇静地回答她的母亲。
“车票?车票向哪个买?”
“前面挤着这多人就是争买车票的。”碧云觉得母亲还是个古代人,不知道怎的搭火车。于是她把他们争先恐后买车票的理由告诉了母亲。
“那你快点买车票去。”母亲这样吩咐她的女儿。
“吴先生还没有来,晓得他是不是搭这班的火车。”
车站上的人们的挤拥和叫号真把她们吓昏了。她有点后悔不该出门了,她想旅途中有这样的烦苦,就不如坐在家里饿死还快活些。她和女儿望着堆在车站的一隅的自己的行李发痴。有两三个搬运夫围着她们,问她们买了车票没有。涂妈只当这些人是强盗是歹人,一句话都不敢回答他们。运搬夫看见她们母女的样子奇怪,更像看古董般地围着看,不肯走开。碧云给他们看得十分不好意思,只低下头去。
“涂伯姆!”
碧云听见有人叫她的母亲,忙抬起头来看。她的视官和听官同时感知叫她的母亲的人是吴兴国了。
“啊!吴先生!你怎么这样时候才来?”涂妈看见吴兴国像得了救星般地叫起来。
“那里,我早来了的,尽等尽等,不见你们来,真把我急死了。你们买好了车票没有?”
“没有买。你的呢?”碧云这时候壮起胆儿,虽然有些脸红,向吴兴国。
“我的早买了。你们没有买,我替你去买好了。只差五分钟就要发车了。你们的行李怎么样?过磅了没有?不,不。车票没有买,当然还没有过磅。问你,你们的行李件数多不多?”
“不很多,只有这些。”涂妈指着给吴兴国看。
碧云知道行李件数带多了。昨天她还规劝过母亲,不要把无聊的东西带多了。但是母亲执死不肯听。只两个人出门,大小行李——共有十八件,真太累赘。碧云觉得最讨厌最难处置的就是五个又重又大的网篮。
“嘿!这些是你们的行李?堆起来像个小岌岗了。搬也要好些时候,五分钟磅不了。涂伯姆,你到底带些什么东西来!”吴兴国说了后在苦笑。
“那怎么样才好呢?行李虽然多了些,还好不带去么,吴先生?”
“日车无论如何赶不及了,只好搭晚车了。——六点半的晚车,要在火车上熬一夜,顶辛苦的。涂伯姆,告诉我你带些什么东西,行李这样多。”
“有什么东西,还不是穿的吃的。”她的掉了一颗门牙的嘴,笑得合拢不起来。
“那个顶大的网篮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吴兴国笑指着那件行李问她们。
“里头有一袋米——一斗多米。”碧云的口气像在埋怨母亲,不该带这样不必要的重赘的行李来。
“一斗多米!带米到H埠去做什么?到H埠去还怕买不出米来么?H埠的米贵是贵一点,但比这里的好得多了。”
“我不是有意带米来的。吃剩的米丢了可惜。”
“送给你同屋人不好么?”
“我劝她便宜些卖给人还不肯呢,值到块把钱的。”
“还有些什么东西?”
“不过是家常用的东西。”
“妈妈把锅子,碗筷都带来了。”碧云望了望兴国,又望母亲,以埋怨的口调说。
“还有呢?”
“那大网篮里的是山芋。”
兴国听见涂妈带了这些累赘的东西,唯有苦笑。她们母女也同时笑起来了。
“我们只好搭晚车去了。先把车票买好,行李托交过磅房里,下午早些好了。涂伯姆,你要买那一等的车票?”
“三等便宜些,买三等票好了。”
“三等挤得很,怕碧云姑娘坐不惯。”兴国说着望望碧云。
“我不要紧的。吴先生如买二等票,请便。”碧云这时候倒一点不羞怯,很爽利的回答了兴国。
“不,我也买三等票,我去买吧。”
涂妈伸手进衣袋里去,摸索了半天,才搜出一个小皮匣来。她很不好意思般,再打开小皮匣,捡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来。
“那对不起你了。”她把钞票交给兴国。
兴国在这时候,不免要注意她手中的荷包,看她的荷包内容,并不十分充实。
涂妈拿着荷包,望了望周围的人,才塞回衣袋里去。她像担心有扒手站在她的旁边。兴国看见她那样战战兢兢的样子,起了种怜悯的同情。
[book_title]四
到了K海口,涂妈托兴国打了一个电报到H埠去,告诉晴云,自己和碧云坐那一只轮船来,约莫什么时候可以到了,要她派人来接。
“妈妈不要打电报去好些。到了H埠,住一天半天旅馆,不花什么钱,然后叫旅馆的人送我们到姊姊家里去不好么?”碧云有几分知道姊姊的脾气,怕打了电报不发生效力,给吴兴国看见难为情。
“不要紧,你的姊姊住在H埠阔得很,家里有不少的底下人闲着没事做,整天打瞌睡。她接到了电报会派人来招呼你们的。”吴兴国这样说,因为他是按常情判断的。
涂妈也觉得女儿无论怎样寡情,听见母亲和妹妹出来了,那有不派个人来招呼的道理呢,又不是要她自己出来,所以也赞同吴兴国的提议,终把电报发了。
在海口等船等了三天三夜,涂妈母女在客栈里住得非常心焦。她们住惯了乡间的,忽然走到这样喧嚣的都会上来,精神总不得安静。其次是在旅途中起居饮食都是十分不惯。最感痛苦的就是水的供给太不方便。他们母女都有点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就走出来。现在没有办法了,她们只望快点赶到目的地,看看前途有什么幸福在候着她们没有。
为节省旅费,他们三人同住一间有两张床的大房子。涂妈和碧云同睡一床,吴兴国睡一床,这在碧云是十分不愿意的,虽然不算是一种侮辱,但她总当吴兴国是有恶意的。她曾向母亲力争要分开房间来住,不要图省那一点点的小钱。
“你晓得那一天才有船,一天省七角钱,两天就省一元四角,够二十多天的米钱了,好容易来这一块几角钱!”母亲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以米价做用费的标准。
到了第三天,客栈的账房来说,下午有船开向H埠的。船虽然小些但过了这只恐怕又要等三四天才有船了。她们母女是没有海行的经验的,只希望快点赶到H埠去,但吴兴国从前搭过这只M号,知道它摆动得非常厉害,他再看看风色,气压低下来了,晓得今夜里在海上定有一番风浪,决不是从无海行经验的涂妈母女捱得住的。他想说再在K海门停留几天,过了这次的低气压再走。但涂妈的旅费像不能再支持了,执意要就走。他只好决意徇从她们了。他想风浪无论怎样厉害,总不至于打沉船吧。
吃过了中饭,客栈的伙计就来催落船。问他们什么时候开船,说是三点钟。在海口住了三天,有些行李解开了的,要重新打叠。涂妈母女又忙得流了不少的汗。
行李尽运出去了后,一个行丁招呼着他们同出码头上来。涂妈和碧云站在码头上,看见了从前尽想象也想象不出是如何样子的火轮船了。在乡里时曾听见人说,海上的洋船大得赛过三堂大屋,她们总有些不相信,她们想如果洋船有这样大,就不沉没也不会浮动的。她们站在码头上远远的望海面上的几只洋船,比县城外江里的篷船实在大得有限,这证实了从前村里人说的话是玄虚了。
“我们搭的洋船是哪一只?”涂妈偷偷的问兴国。她以为靠码头的二三只洋船里面,定有他们搭的M号了。
“那边顶小的一只就是了。”兴国指着泊在海湾中心的一只小轮船给她看。
“不靠码头,怎么样过去呢?”她老人家着急起来了。
“要坐驳艇,搭划子到那轮船上去。”兴国回答她。
不出她的所料,他们还要搭像一片木叶般的海面一起一伏的划子,她有点害怕了。
她再留心看客栈的伙伴们在落行李,落到一只大划子里去。那划子舱里堆满了行李。她再细心去查认自己的行李,只看见一只网篮,一只皮箱,一只圆箩,以外的都看不见。
“行李都来了么?”她再问吴兴国。
“不要担心。掉了他们要赔偿的。”
“真的掉了,不是走不动了。”
“不会掉的,决不会掉的。”兴国嘻嘻地笑了。
她们坐在划子里望周围一起一伏的海浪,着实害怕起来。看看一个巨浪快要向自己划子上面打来,但只一会,自己像给人抛向云端上来了般的吓得涂妈头晕眼眩,忙闭了眼晴,伏在碧云的背上,不敢再看海面了。
划子在海面一掀一落的走了半个多时辰,才驶近轮船旁边来了。同住一家旅馆,同赴H埠都搭这只大划子来上洋船的,共有二十余人。洋船两边的方形的进货舱口打开着,划子上的客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进去。他们都像以有这种特权——只有支那搭客才有出进这个货舱口的特权——为荣。其他强国人是决不敢进来的。
涂母和碧云最后给旅馆的伙伴拉着手才爬进货舱里来了。一走进来,她们便想呕了,因为闻了一股从未闻过的臭气。涂妈想洋船原来就这个样子么,有什么好呢。她又看见地板上有许多像干燥了的鸡粪屑般的东西,她想,自己乡下的粗窖板也比这舱板干净。但听旅馆的伙伴们说,今夜里大家都要在这舱板上睡觉。她想,这样脏如何睡得下去。
碧云失了神般的痴站在一边,望着旅馆的伙伴们搬行李进来。她的胸口也一样的作恶,真想呕了,但不好意思,几次都是极力忍下去。
约过了半个时辰,划子里的行李都搬上来了。在舱板上堆成一个小岌岗。涂妈很留心的去细认,但数来数去,自己的行李总是缺少两三件。
“我少了两个网篮,碧儿的被包也没有看见。”她对兴国说。
“不会掉的,在里面堆着看不见。”一个伙伴笑着对她说。
兴国在这时候只是走过来问碧云在划子里好过不好过。又问她看见海,看见洋船的感想如何。最后又问她思念乡里不思念。
“是的,我觉得还是不出来好。”她微笑着说。
“只一夜的工夫,明天上午就可以到H埠。对不住你们了,要在这舱里委屈一晚上。”
“怎么外国人的船也这样恶浊?”碧云在县城里看见过外国人住的房子,都是很讲究洁净的。她想,何以外国人管理的洋船便这样肮脏不堪。
“这是货舱,只有我们中国人省钱,——其实是中国人穷,买不起头等船票,——才住在这货舱里。西洋人他们又不搭货舱,管得它恶浊不恶浊呢。”兴国忙解释给她听。
“头等船票要多少钱?”
“十五元。”
“只一晚上要十五元?”碧云吐了一吐舌头,向兴国微笑。
旅馆的伙伴把他们的行李都清理好了。涂妈伸出一根食指在数点她的行李。一二三四……的数了一次又数一次,还是不错,一共十二件,一件都没有掉。
“行李都齐了吧。”旅馆的伙伴笑着问她。
“多谢你们了,费你们的心。”涂妈笑嘻嘻地回答他们。一阵海风由圆窗口吹进来,她又闻着一种奇怪的臭味了,胸口作恶起来,她忙敛起笑容,只掌按着胸口,张开口,像要呕的样子。
“涂伯姆,赏点酒钱给我们。”
她听见了旅馆的伙伴这样对她说,但她不会回答,只听见自己喉咙里“喔”“喔”的响了几响,她极力忍住。
“要呕,拿脸盆过来。”兴国忙这样叫起来。
“脸盆呢?”一个年轻的伙伴故意翻过头来问碧云;她马上直觉着他的歹意。
“在那个网篮里。”碧云指着一个小网篮告诉兴国;不睬那个伙计。但是那个伙计忙走过去解开网篮的绳网,取出脸盆来送到涂妈面前。
涂妈看见有脸盆搁在自己面前,真的呕出来了。正午吃进去的饭菜通呕出来了。碧云看见母亲挣红双颊,在张开口喔喔的吐,连眼泪都呕出来了,样子怪难看的,她忙背过脸去,胸口也作恶起来,海风又送了一阵腥臭的气吹进她的鼻孔里来,她的喉咙里也作起响来了,胸口一紧,她的嘴自然而然地张开来,鼻孔一酸,双行清泪就由眼眶里压榨出来了。那个年轻伙计很聪明,又从网篮里取出一个洋磁漱口盅来,送到碧云面前。她这时候无暇计论他讨厌不讨厌了,不一会她呕吐出来的东西装满了漱口盅。
端面盆和漱口盅到舱面上去洗干净的还是那个年轻伙计。她看见他对自己母女那样殷勤,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了,刚才自己不该这样讨厌他怀疑他。
那个年轻伙计倒了一面盆冷水下来,给她们揩了面,漱过口,她们觉得松快了许多,胸口也不像未呕之前那样紧了。
“涂伯姆,顺风!给点酒钱给我们。”另一个伙伴说。
涂妈从衣袋里搜出荷包来,再扭开荷包口,捡出小洋四角。送到那个讨钱的伙计手里。
“涂伯姆,顺风,高升一点!”那个伙记笑嘻嘻地说。
“我们饭都没有得吃了,高升什么!”涂妈半笑半恼的说。
“涂伯姆太客气了,行李有这样多了,无论如何,要高升一点。”
那个年轻的伙计,站在一边微笑着。他看见碧云很难为情的样子,便对那个讨酒钱的伙计说,
“算了吧,连他们的也有好几块钱了。”
“真的是你的丈人婆吗。”另一个伙计在笑骂那个年轻伙计。他的声音虽然低小,但碧云还是听见了,不免脸红起来,低下头去。她听见兴国在对自己的母亲说,
“多给他们几角钱吧。”
碧云想,在这样时候,兴国该拿出几角钱来给旅馆的伙计的。于是她想到一路出来,每到计算钱的时候,兴国对于自己母女都是彼此分得十二分清楚的。有时候,还有些地方使碧云怀疑他有意想揩自己母亲的油。她想何以男人一谈到金钱,态度就是这样认真的,她真有点不解。
“吴先生你不是也有两件行李么?你的酒钱给了没有?”涂妈这时候很不客气的向兴国这样说。
“我也打算给他们两角钱。”兴国脸红红地伸手插入他的衣袋里去了。
碧云想,母亲的话虽然很痛快,但她又怕它伤了他的感情,到H埠上岸时,他不帮忙招呼,如何得了呢?
结局涂妈加给了两角小洋给伙计们,他们就搭舢板回岸上去了。
碧云和他的母亲在海上簸荡了一夜,第二天九点多钟,轮船停泊在H埠的湾港里了。
在船中一晚上她们都像死人般的睡着,动弹不得,也吐呕了好几次。这时候要脸盆,要水喝,当然要劳兴国动手了。碧云本不想惊动兴国,很想挣扎起来自己做。但是风浪太厉害了,才坐起来又昏倒下去,到后来只好发出哀怨的声音去求兴国了。兴国也很尽心的服侍了她们一夜。于是碧云对兴国又感着一种亲热了。
[book_title]五
船停轮了。一群短衣阔裤筒的壮汉蜂拥进又臭又黑的舱里来。他们对于臭气像没有感觉般的。
“有到××栈的么?”
“有到××旅馆的么?”
碧云母女和兴国正在收拾行李,捆被窝。
“吴先生,行李检好了,请你到码头上去看看我的大女儿那边打发有人来接我们么?我们先打了电报给她的。”
“我们要坐驳艇上去,这个船不靠拢码头的。”
“那末,请你问那些人里面有没有由容家派来接我们的。”
碧云听见有点厌烦了。
“姊姊那边怎么会派人来接我们呢?她晓得我们的船什么时候到来?我们该先进客栈去的。”
“不错,碧云的话不错。我们先进旅馆,然后打发人去通知容公馆。”
“进旅馆不是又要多花钱?”涂妈也把她的理由说了出来。
“姆妈,你还不知道姊姊的脾气么?我们到她公馆里去,她不会拒绝我们进去就算好了,还希望她派人来接!”
“姊姊那会就这样刻,虽然说……”
“……”碧云的神气似恨她的母亲太无理解了,低下头去不说话。她的样子像是在说“你看吧!”
“××栈的伙计!”兴国在叫一个手里拿有红招帖的壮汉。
“真的落客栈么?再等一下看看,我的女儿那边有人来没有。”
“再等一会,客栈的伙记们走完了。你的行李又多,不好上岸呢。”兴国也有点厌烦涂妈啰嗦了,声音很急速的说。
涂妈怕自己的钱不够,不愿意进客栈。但到了这时候,只好不说什么话了。
他们终进了客栈,由客栈的伙伴领到栈房楼上一间房子里。她们在硬铺板上坐了两个多钟头,才见行李搬了来,点齐了行李已经是中饭的时分了。她们都觉饿了,茶房一送饭来,他们一气的各吃了三碗。吃完了饭,碧云说要洗澡,涂妈却主张到晴云家中去后再洗澡。母女争执了一会,到后来只有碧云一个人在客栈洗澡。因为她的见解和她的母亲的不同,涂妈以为一到大女儿家里去就可以享福了。但碧云深知道姊姊的性格,预料到住在容家有许多不便,寄人篱下,好容易使唤他人家的底下人烧水洗澡么?
当碧云洗澡去了的时候,涂妈便催兴国赶快到容公馆那边去报信。兴国把容公馆的住址抄下来就出去了。
碧云母女在客栈里枯坐着等了大半天,等到上了灯火时分,才看见兴国额角上流着汗跑回来。
“对不住,对不住,有劳你们久等了。”他一看见她们,便这样说。“因为去看一个朋友,就给他拉住了,一同上馆子去。我说有事要走,他死拉住不放,花了两三个钟头。刚才到容公馆那边去,但那边看门的人说,太太四点多钟坐汽车出去了,——这是她的惯例,——他们作不得什么主,要等她回来。但她回来总是在十二点以后的,要等到明天才可以去告诉她了。他们说,只好请你们在旅馆里歇一宵,明天定有人来接你们。”
涂妈听见兴国的话,当时感情就像夹在筷子上的一块好肉,忽然滑掉在地面,给狗抢了去般的,异常扫兴,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她呆了半晌,不会说话。碧云的态度倒很镇静,好像这是在她的意料中般的,不过脸上仍不免表示几分寂寞的表情,走向骑楼那边去望H埠湾内的风光了。
“我的女儿没有接到我的电报么,在海口打给她的?”过了好一会,涂妈才颤声地问兴国。
“我没有问他们接到了电报没有,不过电报没有不到的道理,如果住址没有错的说话。那电报是我经手打的,是××街十六号呀!”
涂妈很想当着兴国的面发几句牢骚,但一瞬间又觉得不妥当,因为一路来向兴国说了不少晴云的好话,此时若对晴云发牢骚,那岂不是前后矛盾。于是终默杀下去了。
“你们吃过了饭没有?”
“才吃过,茶房很早就开了饭来,因为等你,等了个多钟头,茶房来催了几次,我们才先吃了。”
几年没有会面的母亲老远的由乡里跑出来,并且预先打了电报来,涂妈意想中的晴云一定是在收拾房间,准备茶饭,多买些酒菜,欢迎母亲和妹妹。作算晴云自己不便出来接她们,——因为她是位旅长太太,有身分了——也定派一个人送汽车来。但是现在听兴国的话,晴云对于母亲和妹妹之来H埠,好像没有感觉般。——或许竟把昨天的电报忘记了。——明知她们今天可以到H埠,但她竟一个人出去,不在家里等她们,她这态度是何等的冷漠啊。
“这也不能怪她,只能怪吴先生。吴先生不早点到晴云那边去报信,只顾和朋友喝酒,喝醉了,耽搁了时候是真的。晴云接到了自己电报时,定是很热心的在等着的,不过等到下半天还不见有消息来,她定以为自己搭的轮船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没有到埠,所以不再等,就出去了。”涂妈又这样的向自己解释。
“你问了他们。我的女儿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
“那我没有问。大概不是出去看戏,就是打牌去了。总之一切都要等到明天去了。”兴国说着打了一个呵欠。
这时候碧云由骑楼外走进来了。兴国看了看碧云,心里像想着了一件什么事。
“你们去看电影么?碧云,我们出去看电影好不好?”
“……”碧云看了看兴国脸红起来,低下头去不做声,她觉得兴国的行动和说话确有几分讨厌。但他是个小白脸,外表的确有足以使她动心的地方,自己实在有几分想和他接近,不过不好意思。
“怎么样,尽坐在客栈里不闷吗?”兴国不等她们回答,重复问了一句。
碧云看了看母亲的神气。
“夜里出去不方便吧。”涂妈微笑着说。
“这里不比我们乡下县城里,在H埠夜里比白天闹热,街上的人也比白天多。不看电影,就到N园去喝喝茶听听唱书也好。一场到这地方来,也得去看看。”
“以后长住在这里,还怕没有时候去看吗?”涂妈很有自信般的说。
碧云想母亲太不自量了。她在尽想姊姊会如何孝顺她,如何陪她到各处有趣的地方去玩,以后如何可以在H埠享福,这完全是她的梦想。住在姊姊家里决没有这样自由这样舒服的。
“你老人家是长住在这里。碧云不是说就要到省城去吗?那该让她在这地方看看闹热。”
“不一定哟。或者我到省城去,留她在她的姊姊家里也难说。这是她的哥哥的意思。……”
“那你老人家喜欢住在这里。还是愿意到省城去呢?”
“我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H埠繁华,晴儿家里也比阿东儿家里过得去些,让她住在这里。过一两星期,我还是到省城阿东的家里去吧。”涂妈说了后,望着碧云笑了笑。
碧云想,何以母亲也这样不诚实,这样可鄙。她自己明明不愿到哥哥那里去,她怕不能和嫂嫂相安同住,心里只担心姊姊不答应她住在H埠,而要自己向姊姊说自愿到省城去。至于自己,对两方面都不能满意的,不过比较起来,住哥哥家里或者比姊姊家里不拘束。但一想到母亲劝自己住到哥哥家里去的话,又有点不愿意表示自己的意思了。
[book_title]六
第二天早晨九点多钟,兴国又向容公馆走了一趟。门房说,太太昨夜没有回来,大概今天十二点钟才得回来。总之一点钟前后定会有人来接她们。
兴国回到客栈,把这些话告诉了涂妈母女。涂妈满肚子不乐意,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丈夫不在家,年轻的女人怎好在外面歇夜呢!”涂妈很想这样说一句,但想了想觉得不妥,这句话对碧云说还可以,兴国在面前是万万说不得的。但一想着晴云的冷漠,又不免有几分愤慨,十分想找个适当的对手,发几句牢骚,说她几句歹话。
最漂亮最宽敞的正楼房,有完全的陈设,有弹弓床,沙发椅,梳妆台等等的洋房子给自己做寝室。新被褥,新毛毡也怕早购置好了,专等自己到来受用。自己到来后,晴云定整天的忙着替自己添制新衣裳,——在H埠流行的时装。零用钱一个月至少也有三五十块。每天三餐两点心是定了的,正餐大家一同吃,点心恐怕是由丫头送到自己老人家房里来,——或者由晴云亲自送进来。容公馆里的一切用事人都老太太前,老太太后地奉承自己吧。这是涂妈由乡下动身时直到昨天到这客栈时止的想象。但到了现在觉得这种想象有些靠不住了。
吃过了中饭,又等了两个多钟头。茶房来说,××街十六号容公馆派一辆汽车来了,要接涂老太太和小姐过去。
“你们不是和容旅长的家里有亲?”茶房笑嘻嘻的问涂妈。
“是的,容旅长就是我的女婿!”涂妈这时候又得意起来,笑着回答茶房。只有碧云听见心里有点难过,脸红起来。她想,听人家说,容旅长的姨太太不只一个,他一个人就有好几个在他不值钱的岳母,这有什么稀奇,也值得这样得意么?
涂妈的衣服鞋袜早穿好了,只有碧云还没有准备换衣裳穿鞋袜。涂妈于是埋怨碧云,不该这样不作紧,要挨到汽车来了后才这样着急。
“忙什么?一会儿就穿好了的。催着这样急做什么?迟了一刻半刻,姊姊就不许我们进她的门了么?这有什么好着急的!”碧云看见母亲催促她换穿衣服,心里感着一种不满。
“汽车来了,不好叫他久等在这里吧。迟早要到姊姊家里去的,早一点去不好么?”涂妈心里还是不舒服,在为自己辩解。
“那末,妈妈自己先坐汽车去,我随后坐黄包车来吧。我记得住址的,××街十六号。”
“那不行!我们不一路去,面子不好看。”涂妈觉得这个小女儿的性情在乡里时绝不是这样乖僻的。
“要投靠姊姊,面子已经不好看了。”这句话才跃上了她的喉头,又给她抑住了。她想,真不凑巧,恰恰这时候兴国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她真想听从兴国昨天告诉她的话,不再到姊姊家里去,就和他一路搭车到省城哥哥家里去。假定哥哥家里也不能住,再听从兴国教给自己的方法,自己去找职业去。兴国说,现在是革命的时代,女人和男人一样很容易找职业了。
她昨天晚上,因为要买牙刷,毛巾,肥皂等零星用品,跟兴国出去在街路上转了一会。最后兴国邀她到一家吃茶店里喝咖啡。她对兴国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倾慕,但是她觉得她自身现在的状况——来到H埠后的状况,实在有些像失了磁针的轮船,前途渺渺茫茫。兴国虽然不是个一定可靠的人,但在目下和自己最关切的,只有他一个男性了。他在昨夜里对自己的态度也十分真挚而庄重。他说了许多话,只是对自己表示同情,并没有露出半点可疑为对自己怀有什么野心的话来。起初以为他是在悬想自己,这完全是自己过于自负了,完全是自己的误察。碧云想到这里,不禁脸热起来。
兴国昨晚上也曾对她略谈到关于选择配偶的话。她才知道他对她完全没有意思。他的理想非常之高,好像在说,像她那样的女子,他是不置眼中的。碧云当时听见感着羞耻同时也起了反感。这样一来,她对他的态度反为自然起来,不像以前那样的忸怩了。
碧云主张要等兴国回来后走?涂妈却不以为然,她主张快到晴云家里去,一切事情才能够弄得定着。
她们正在争执,恰好兴国回来了。
“吴先生,我们要走了。容公馆已经打发人来接了,汽车也来了。”涂妈一接着吴兴国,便满面堆着笑容说。
“吴先生,客栈的用费劳你叫账房算一算好么?”碧云很通达世情般的,向兴国说了后就看看她的母亲。
“啊呀,我把栈房的账都忘记了。是的,要劳吴先生费心向账房算一算。不过此刻来不及了吧。今天夜里或明天请先生到容家来一趟好么?”
“那不要紧,我会叫他算清楚。你有钱,留下来也可以,明天我到容公馆去拿也可以。”
“我这里不够钱了。只好向我的大女儿借了。”涂妈说了后,在嘻嘻地笑。
“要不了很多钱吧。只住了一天,我想要不到五六块钱。妈妈,你那边不是还有钱么?”
“不够了。我说不够了就不够了。我有钱还要你多嘴!”
碧云低了头,不做声了。
“我送你们到容公馆去好么?有汽车坐,我也揩揩油。”兴国笑着说。
“那很好的。”涂妈又笑起来了。
由容家来接涂妈母女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得很朴素,大概是容家的家丁了。
他们都走出客栈门首来了。涂妈母女及兴国三人坐在汽车里,那个家丁在前头和汽车夫并坐着。
“行李怎么样?”涂妈又在担心她的行李。
“不要紧,等一下会送到来。”兴国接着说。
涂妈也不便再说什么话了。
兴国对着她们,坐在一个方形的挂椅上。汽车呜呜地在堤岸马路上走得很快。她们都忙于看沿途的景象不说话。兴国也贪看着碧云,怕扰乱了自己的心情,不想说什么话。当碧云望汽车外的街店时,他便不转睛地注意着碧云。她有时略一翻首,看见他在贪看自己的痴态,不免双颊绯红,再忙翻首过去看车外的街道。
——这个人真讨厌,昨夜说起话来君子般的。但是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碧云近二三天来也觉得自己奇怪,何以一想到兴国,心头便重赘起来。说是自己在思恋他,这决没有的事。但是何以自己时时刻刻又在留意他的事呢?
不一会,汽车在××街第十六号前停住了。未到以前,涂妈的想象以为容公馆定是一家十分闳壮的高楼大厦,门首也定有宽大的庭园。但是由汽车走出来看时,不过是一间和商店差不多,只比较整洁一点的三层楼洋房子。外面有一重矮矮的围墙,一边有一道铁栅门。这条街道看去像都是住家,没有做生意的店面。街路上走的人也很稀少,冷静静的。
那个家丁走前去,按了按外门上的电铃。不一会,有一个年轻人打开里面的一扇玻璃门出来,再把铁栅门打开。碧云看见他满脸的不高兴,心里就感着不快。
——他也知道我们不过是一种食客吧。主人不欢迎我们,他们才敢这样傲慢。
碧云真想立刻回旅馆去,然后和兴国一同赴省城。他想,投靠别人总不是个长局。现代的女子该自己去求个独立的职业才对。
“请进去坐吗。”那个家丁伸出只腕招呼他们三位进里面去。
涂妈想,怎么晴云不见出来呢?听见母亲妹妹来了,该赶快跑出来迎接才是个道理。她的刚才展开了些的笑容又黯灭了。
兴国在前面走,涂妈跟着他,碧云最后,走进里面来了。门侧摆着一个衣架。抬头一看,右侧是一道扶梯,通到楼上。才从外面进来,涂妈觉得屋里十分幽暗。
“请到客堂里坐坐,我去请太太下来。”那个年轻的人向兴国说,说了后向碧云溜了一眼。碧云想他是在看轻自己的衣服太不时派了吧。
和衣架斜对面有一道门,给那个家丁打开了。里面是很宽敞的会客所,陈设美丽。涂妈想,这样精致的房间,真是仙洞了,有生以来,算是初次看见的。
那个家丁倒了三杯茶进来,分送给这三位客。涂妈喉干,早就想喝茶了,茶杯一接到手,一口气喝干了。她喝了后,才感着一种香气。
“这茶真香!”她惊异起来。
碧云看见母亲那个样子,很替她难为情。
“茶叶里面混有茉莉花吧。”兴国笑着说。
“好好的茶叶加入这些东西做什么,他妈的!”涂妈在乡里说惯了许多粗鄙的口头话,这回在旅途中谨慎了几天,此刻喝着了这种香茶,高兴起来,失口又说了“他妈的”出来。
兴国笑了。碧云脸红红地低了头。
[book_title]七
三人在客厅里坐了半晌,看见刚才那个年轻侍仆走进来,笑嘻嘻的说,
“请各位稍等一刻。太太说,她的手风正好,一时不能放手,打完了这圈就下来。”那个青年说了后,又在注视碧云了。
“什么?什么?”涂妈像没有听清白什么话向着兴国问。
“啊,他说容太太打麻将,正在赢钱的时候,放手不得,等一会才下来。”
碧云看了看兴国,她的心里真是难过。虽然她深知道姊姊就早点下来见面,也不会有什么特好处,不过尽坐在这里等,更像待决的死囚,异常痛苦。
“她在楼上打牌?”涂妈脸上表示出十分的不高兴。“要等多少时候,让我上去看看她。”她看那个侍仆好像看不起她们,所以她这样说着向他表示自己是老太太。
“上去不得,很多客在高头。”那个仆人忙阻着她说。
“什么客人?是邻近的太太们么?”兴国问那个人。
“不,也有男客,都是在省城有职分的。”
丈夫不在家,晴云每天夜里出去不回来,白天又招了许多的男女客在家中聚赌。在涂妈,这是破天荒的奇闻。她差不多忍耐不住,要哭了。她恨不得见着晴云发作几句。但是今后要向女儿讨饭吃了,怎么能够像从前一样向晴云主张母权呢。
又过了好一会,才听见扶梯上有脚步声和笑声。
“不要紧,你们尽管打牌吧。她们都是乡下人。用不着客气,我一会就来啊。”
涂妈想,这是晴云的声音么。骤然听来,又有些不像。她的胸口正在突突地跳动,一个艳装美人走进客厅里来了。
“啊,妈妈!你的电报来说,昨天就会到来。害我等了一天,等到四点多钟。因为……”晴云说到这里,才看见兴国坐在客厅的一隅。“啊,这位先生还没有请教。妈妈和这位先生一路来的?”
“是容太太么?敝姓吴,……”兴国也忙从椅子上立起来,笑容可掬。
“不要拘礼,请坐。”果然晴云一点不客气,还没有等到兴国坐回去,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了。
兴国细细的观察晴云的一身,觉得她是徒有其名。从小有美人之称的晴云就只是这个样子吗。体格比妹妹瘦小,肌色比妹妹苍瘦,刚才一接眼所受的美艳的印象,完全是由于她的服饰。她的脸上虽涂着多量的白粉和胭脂,但是潜伏在粉薄膜下面的苍黑,终给他的细密的观察发见出来了。碧云虽然是粗裙布衫,但他的体质是健康的,肌色也比她的姊姊白皙,她的双颊上常有的红味就是健康美的象征。兴国当时更深信美人的第一条件是在健康了。
“妹妹也长大了。——”晴云过了一会注意到碧云来了。给姊姊这么一说,碧云便脸红起来。
“十七岁?十八岁?”晴云又笑着问。
“十七岁。”涂妈忙替她答应。“你自己几岁了?你比她大八岁的。”
“我比妹妹大八岁?妈记错了吧。我今年廿五岁了?我不相信我就这样老了。”晴云斜睨了兴国一眼,狂笑起来。“吴先生你今年多少岁数?”
“我?”兴国很敏感的也回给她一个微笑。“我忘记我的岁数了。”他们谈笑了一会,碧云觉察出姊姊在谈话间,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吴兴国。于是她也不免望望兴国对于姊姊的注视,表示如何的态度。碧云所惊异的就是他们像旧交般说了许多有趣的话。晴云也时时向兴国作有意义的微笑。
“吴先生就要回省城去么?”
“不。在H埠有几位朋友,——毕了业的先辈,——留我在H埠多耍几天。省城不比这里好玩。回到学校里去更拘束了。所以我也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吴先生不是说明后天就要赶回省城去么?”碧云想当场这样质问他,但怕引起他们的反感,终又默杀下去了。
“吴先生不是说假期满了么?”涂妈问兴国。
“不要紧。假期虽然满了,迟十天八天也不要紧的。”
“你又说你的军官学校不比一般的学校,规则很严。”
“规则是很严的。不过我和校长感情好,我们又死心塌地拥护他,就犯点规则,也不至于除名的。”兴国接着又歌功颂德地说了一大篇话,称赞他的校长如何好,如何有德望,如何本事大。……她想兴国这样极口称赞校长,当然他也是校长的私人了。
兴国坐了一会,打算回客栈去了,忽然想起涂妈母女的馆账还没有清算。
“涂伯姆,客栈的账我回去叫他们结算。账单明天我送来。”
涂妈给兴国提醒了,便笑着向晴云说:
“阿晴,你有钱请代我交十元给吴先生带回去。客栈的账还没有付呢。”
“怎么?你们不把旅费筹足,就动身来这里么?还要……”晴云说到这里,看了看兴国,勉强笑了笑,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荷包,再打开荷包,捡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兴国。“那末,费吴先生的心了。吴先生如果嫌客栈里不方便,就搬来我家里暂住几天也使得。”
“不客气,不客气。”兴国一面走一面笑着这样说。“明天我准定来。”他翻过头来向晴云作个有意思的微笑,然后又望了望碧云就走了。
[book_title]八
兴国走了后,晴云的脸色又阴暗起来,说话也不像刚才那样高兴了。她叫一个婆妈来,把涂妈母女的行李一件一件的搬上楼上去。
“三楼后楼房收拾好了没有?”晴云问那个妈子。
“刚才收拾好。”那个妈子一面提行李,一面回答她的女主人。
“妈妈,H埠的人多了,房子不容易找,房钱又贵。像我这个房子,每月租金就要八十五两银子。多用了两个人,就挤不下来了。只有三楼的后楼房在空着,只好请妈妈和妹妹在那间房子暂时委曲下。二楼后楼房讲究些,但给超凡的一位朋友占住了,他再过两星期就要回省城去的,等他走了后,你们就搬进去住。三楼后楼房,白天里天气热些,你们可以到楼下来坐,客厅里顶凉快。”晴云说了一大篇话,但涂妈母女只听见她翻来覆去说三楼,二楼,前楼房,后楼房,那里好,那里坏。至于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们一些也没有听懂。
过了一会,涂妈母女走到三楼的后楼房里来了。涂妈看这间房子也不能说比乡里的房间不干净,不过实在太狭窄,要容两个人,实在太窄了。一进房间,靠左的壁边有一张木床。涂妈想,晴云是叫我们母女两个同睡一张床上的。床位正面向着窗口,由窗口外望,看不见什么,只有人家晒台上晒着的衣服,太阳光从窗口流进来,晒满了地面,看它的斜射方向,知道那窗口是朝西偏北。碧云想,姊姊的住间是二楼的前楼房,它的前窗和这个窗口的方位恰相反,是向东偏南了。窗儿要朝东南才是好房子,冬暖夏凉。快要热天了,这个窗子朝西北,并且又在三楼上,如果要在这间房子里过一个夏天,那就要收拾母亲的老命了,因为母亲是十二分怕热的。
那个婆妈很不高兴地把涂妈的两三件小行李和被包等拿上来了后,头也不回顾,就走下去了。她们初以为那个妈子会顺手把被包解开,把寝床铺好。今看见那妈子这样骄傲,碧云向母亲苦笑了一阵,只好自己来动手了。她们在乡里做惯了的,不觉得有什么难,也不觉得是受了侮辱。
碧云伸手在床板上和床柱上摸了一摸,五根指头就染成黑色了。她伸了伸舌头,把弄脏了的指头给母亲看。
“妈,下去拿脸盆打一盆水上来。这张床像没揩过,还满堆着黑尘灰呢。”
“你的姊姊太把我们不当人了。”涂妈气得一双眼眶红起来了。
“这怪不得姊姊,姊姊定吩咐了婆妈们去收拾,婆妈们躲懒没有来收拾是真的。你看,地下不是没有扫么?”
“整天的顾着赌博,自己不做也算了,但来看着婆妈们收拾不是应该的么?”
“我看姊姊决不会到这间房里来的。你看婆妈们不是住在隔壁房里么?姊姊有了身分了,怎么还会走到底下人住的地方来呢?”
“有了身分便不认识母亲了么?也该想想自己的身子是从那里来的!”
“妈妈你总是这样不明白道理。这些老古代的话拿到现代来说是不对了的。现代的人哪一个不是先图自己的生活舒服。想靠子女过活是很难的。”
“那你日后嫁了人也和姊姊一样薄待母亲么?”
“我不嫁人的。我发誓不嫁人。我看男子没有一个不是自私自利的。嫁了这类男人,结局是自己吃亏。”碧云若有所感般的,说了后微微地叹口气。
“像这个样子,我们在这里怎么住得长久。”
“我想,还是到哥哥那边去好些。哥哥比姊姊穷得多,但是穷的对穷的,比较容易相安。穷的和富的,生活完全不同,好像住在各个世界里,迟早要冲突的。”
“不过你的嫂嫂不知是怎么样的人,不是我作主娶的,恐怕不听我的话吧。”
“妈妈,你的话又说错了。不管住在哥哥家里或姊姊家里,吃闲饭不管事是定了的。你要多问他们的事,那就是自己讨苦吃了。到哥哥家里去,你只替嫂嫂抱抱小孩子就好了,什么事你不要管。”
“你做什么呢?”
“……”碧云低头不做声。她想起兴国对她说的话来了。
她决意到省城去自寻职业了。她本来想将这意思告诉母亲,但重新一想,找职业要靠兴国帮忙,但看兴国刚才的态度,她又有点丧胆了,所以不敢告诉母亲了。
涂妈母女忙了半天,才把地下扫好,把木床台椅揩干净。两个婆妈望着她们劳苦,也不过来帮帮手,只站在一边笑。
“穷人志气低。你看底下人都在笑我们呢。”涂妈气得不能再忍耐了,对碧云说了这句话。碧云只微微笑着不回答。
她们劳动了两三个钟头,觉着有些饿了。但电灯亮了,还不见有人来招呼她们去吃饭。涂妈饿到不能挨了,从网篮里取出些在途中吃剩的饼干来吃。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见那个老妈子走了来,请她们下去吃晚饭。
涂妈母女走到楼下客厅后面的餐房里来了。一张圆桌上只排着两个人的碗筷,正中有四盘两中碗的菜色。涂妈想,怎么只备自己两人的碗筷,晴云到哪里去了呢?她想这样实在和客栈里的招待差不多了。
“太太因为约了朋友到外边吃饭去了。她走时吩咐请你们不要等她。”那个妈子看见涂妈的疑惑的样子,才这样地解释给她们听。
涂妈饿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忙坐下去,妈子便盛了半碗白饭来。涂妈想,为什么只盛半碗,装满碗来不好么。她再望望桌上的四盘两碗,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一盘腊味,一盘牛肉萝菔,一盘炒肉丝,一盘咸鱼,两碗豆腐清汤,她想,这样菜色是比客栈里的稍为好一点。伸筷子去夹来一尝,都是冷了的。尤其是那豆腐清汤和冷水一样,一滴不能喝。涂妈问碧云,可不可以叫妈子再拿回火厨里去热一热,碧云说不要再去惹人讨厌了,麻麻胡胡吃了算了。
涂妈母女在H埠住了五六天了。她才略略知道晴云的习惯。她每天睡到十一二点钟才起床。起了床后有时候陪她们吃饭,有时候又一个人在她房里吃饭。到了下午一两点钟,就有男男女女的客来会她,或在她房里抹牌,或约她一路同去。至于晚饭是从没有在家里吃过的。作算在家中和客人们打牌到了五六点钟,也要和客人们同乘汽车出去。在她为有空闲的时间,只是吃过中饭后,客人们没有来以前的一个半个钟头。涂妈自到H埠来,像还有许多话没有向晴云说。她到后来,知道了这些情形,一天吃过了午饭略休息片刻,就到晴云的房里来。
“大姊今天不出去么?”涂妈走进晴云房里来,看见她坐在梳妆台前涂口红。她从镜里看见了她的母亲,就蹙起眉头来。
“迟下要出去也说不定。有什么事?”晴云翻过身来请她的母亲坐。
“妹妹呢?”晴云接着又问碧云,因为她在这时候才意识到碧云自来H埠后没有到过她的房里来。
“她在三楼……”
“怎么不下来谈谈呢?”晴云觉得近几天来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淡了,心里虽觉得老母亲讨厌,但也勉强装出和蔼的样子来招呼。
“她想早点到省城去,所以叫我来和你商量一下。晴儿,我也老了,……”
“她要到省城去?在先不是说妈妈到弟弟那边去住,妹妹留在这里么?”
“我也想到省城去看看你的弟媳妇,顺便送碧儿去,在那儿住一二个礼拜,再回来你这里住。”
“那由得你们!本来房子是窄了一点,但也没有办法。三楼那个房子住两个人,实在太挤了点。碧妹如果不情愿在这里住,我也不勉强去留她。她要到弟弟那边去,就让她去好了。你老人家如愿意在我这里住,就替我招呼招呼厨房的事也好。到省城去虽然不远,但一上一落,也够麻烦。到秋凉时候,我要到省城去一趟,那时候一同去吧。现在让妹妹先去好了。”
“年轻的姑娘好叫她一个人走么?”
“怕什么!先给一个信给弟弟,叫他按时到车站来接就好了。就一个人又怕什么,行李莫带多了。火车到了后,叫一辆黄包车,把弟弟的住址告知车夫拉到去就好了。”
“她也是这样说,不过要向你商量的,……”
“还有什么事呢?”晴云打了一个呵欠。
“就是到省城去的旅费。”涂妈预先装起笑容来说。
“那要不了许多钱,三等车票只要三元四角钱。妈妈你身边真的一个钱都没有了?”
“有是有几块钱,不过我要留来作零用。”
“住在我家里要什么零用钱?要也要不了许多。你把你的钱通给妹妹吧。以后要点钱用,向我要好了。妈妈你一天用得了一角钱么!”晴云笑着问她的母亲。
“……”涂妈想自己在乡里是吃三顿饭的。到这里来减为两顿饭了。自己在乡里,天还没有亮就起床。到这里来,每天睡醒后,还要睁着眼睛在床上过几个钟头,肚里就像雷鸣般地作响。到了九点十点才听见老妈子们起床。有时候她也早起过床来,但是全房的门窗还是紧闭着,异常黑暗,只好再回去睡,睡到听见老妈子们起来了才起来。这时候她们真饿得不能挨了,听见有卖早点的,便忍不住要买几件回来充饥。她真梦想不到H埠的点心这样贵。近三四天买早点的钱已经去了块多钱了。涂妈想长在这里住下去,自己的十余元不消一个月就会因买早点而用完了。若给五元给碧云到省城去,那更难了。晴云因为垫了十元的馆账,说了许多闲话,所以近来不敢向她提钱的事。以后想向她要钱,也怕很难的,她想。
“怎么样?一天用不了一角钱吧。”
“买早点的钱就不少。”
“买早点?家里煮有稀饭,买有油条,你没有吃么?我们起来得迟,不吃早餐,吃了早餐,正餐吃不下。”
“你们家里早晨烧有稀饭么?”
“有的。八点多钟吃早餐,爱吃的都到火厨里向大司务要。”
“哪里?八点多钟,门窗还没有开呢。”
“楼上是这样。你要到下面厨房里去。”
涂妈听见,后悔起来了。晓得每早有油条送稀饭,就不该花钱买早点的。恨只恨自己醒来太早,再睡回去起来时,又过了早餐的时刻了。她又想,这屋里的婆妈就奇怪,有许多事情要她们做都差遣不灵,只有叫她们买早点,就争先恐后地跑了来。
涂妈正在思索,晴云忽然问她。
“那末,碧妹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到省城去呢?”
“原来吴先生约好了她,前三两天就该动身的。不晓得怎么样,这两天不见他来了。”
“吴先生?他接到他学校的电报,搭昨夜的快车到省去了。”
“真的么?也不来说一声,太没人情了!”
“他临走时托了我问候你们。我回来时,你们又睡着了,过后就忘记了。人家有急事,来不及通知你们,怎好怪他呢?”
“不是怪他。碧儿早要动身的,因为他来说可以一路走,所以搁了一天又一天。碧儿等得不耐烦,才打算一个人先走,不等他了。”
“……”晴云的鼻孔里哼了哼,像在冷笑。
“他既然走了,不必去说他了。现在只想向你借点钱。她要旅费,就到了省城后,也要钱用。你比东弟,手头上总松一点,望你帮助她一下。”
“我家里的有两个多月没有寄钱来了。自三月初寄了一千元来后,用了三个多月,早用光了。现在还是借人的钱过活。我刚才不是说你身边有钱先借出来给她,以后你要钱用,由我这里把你好了。”晴云说了脸色有点不高兴起来。
涂妈想要再说话,那个年轻的家人走上来了,——不问晴云房里有人没有人,就公然地打开房门走进来。看见涂妈也在房里,脸上才露出一点羞愧的神气。
“太太,郑家的太太和小姐来了。
“为什么不请她们上来?”
“她们的汽车在等着,要你一路出去。郑太太说,就请你下去。”
欢乐的微笑登时在晴云的脸上展开来。她不顾她的母亲,走出房外,一直跑向楼下去了。
涂妈看见女儿的这样的态度,着实有点气愤。她痴坐在一张椅子上,一时不会立起来。
“涂老太太!”
涂妈骇了一跳,忙抬起头来。她看见老妈子站在房门首。
“什么事呀?”涂妈问她。
“太太叫我来锁好房门的。”老妈子说了后,站在门首像专等涂妈出去。
涂妈气得满脸发黄了,她机械地站了起来走出她的女儿的房门。她想,不单女儿,连女儿用的婆妈也看不起自己来赶自己了。
她垂头丧气地走上三楼后楼房里来。
[book_title]九
碧云听见母亲报告了和阿姊商量的结果后,决意于当晚动身,搭九点三十分的夜车到省城去。
碧云的行李很简单,只带了一个手提藤箱,和一个被包。母女两人由容公馆出来时,晴云还没有回来。她们各乘一辆黄包车,抱着行李,赶到车站来时,距发车时刻还有二十分钟。
车站里挤着不少的人,她们看见有点害怕,胸口自然地悸动起来。
“碧儿,你买车票去,我在这里看着行李。”
碧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买车票,又看见满车站都是男人,想问都不敢问。但是自己不去买,难道要母亲去买么?于是她感到在旅途中,还是少不得男人照料。
——只差二十分钟了,不能再担搁了,赶快买票去吧。
她正在困惑中,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涂伯姆,涂伯姆!”她和涂妈同时跟着声浪来处望去,看见一个年轻人穿着一件很朴素的竹布大褂,手里拿着一顶毡帽,向这边来。碧云只觉得这个人很面熟,但想不起是哪一个。
“啊!不是萧四哥么!怎么你也在这个地方呢?”
碧云听见母亲的话,才忆起这位是从前父亲做生意时在邻店卖汤圆的萧昺伯儿子萧作人,他的排行第四,所以县城里认得他的人都叫他做萧阿四。他从小就出门,走了几年了。碧云真佩服母亲的记忆力好。
“涂伯姆,我真想不到能够在这个地方碰见你们。你们几时出来的?”
“出来不久。她要到省城她哥哥那边去。
“我也是回省城去的,就搭这个火车。在省城,我也常常看见秉东哥。”
“那你买了车票没有?”碧云这时候很心急,忙问了这一句。
“买了。”萧从衣袋里取出车票来给她们看。
“那请阿四哥替她去买张车票好么?”
“好的,好的。”
涂妈交五元钞票给萧,他接了钱,就匆匆地向那边人丛里去了。
“时候不早了,买好了票到月台上去再谈吧。”他临去时,笑着向涂妈点了点头后,再向碧云溜了一眼。碧云想,何以一般男性总是这样讨厌的。
不一刻,萧作人回来了。把买来的车票交给碧云后,从衣袋里抽出一条手巾来揩额上的汗珠,一面揩一面说话。
“快点去,还差九分钟就要开车了。”
他说了后,伸过只手来提着碧云的被包就走。碧云想,这个人真是奇怪,何如这样冒失,这样一点不客气。但她在这时候,只好提起手提藤箱跟着他来。涂妈也跟在后头走进月台上来了。
涂妈也担心这位萧四哥莫非变成了歹人了。他那样亲切的态度有些和人家不同。晴云不是说,三等车票只要三元四角么,何以剩下来的一元六角不见交回给自己呢。莫非他要等下才交回给碧云?碧云已经先拿了二元去了,再加上这一元六角,那太多了,还是向他要回那一元六角来吧。
“你进里面去接行李。”萧把被包高高的抬起到车窗口来了。
碧云脸红红地只好先走进车厢里,把捆得紧紧的小被包和手提藤箱接了进来。
“萧四哥,你没有带行李么?”碧云听见母亲在问萧。
“我今早才搭车由省城来的。我一星期要来H埠二三趟。有时候来不及搭车就在H市开旅馆,用不着带行李。”
碧云看了看车里的设备,和自己由县城到K海口时坐的火车大相悬殊,也整洁得多。两个座椅中间都夹有一张桌子。她想到自己要和萧就这样地隔一张小桌对坐到天亮,不免脸热起来。她再摸了那张车票出来,在电光下一看,才知道萧替她买的是二等车票,她的胸口再悸动起来,对萧有点感激,但又有几分怀疑。他特为自己买二等票,到底是好意还是歹意呢?
她正在痴想,又听见母亲在外面问他,
“你在省城什么地方做事情?”
“在总指挥部的庶务股。”
“那很好出息?”
碧云这时候靠着窗沿,伸头出来望月台上。但她没有漏听了母亲和萧的会话。
“没有什么好处,一个月只八十元薪水。”
“八十元!八十元还不算好出息么?”
“省城什么东西都贵了,只八十元有时还不够用呢。”
“你来H埠做什么事呢?”
“那不好说,这是说不得的。”萧说了后哈哈大笑起来。
“那有什么要紧。难道你有什么秘密不便告诉人的么?”
涂妈也笑着说。
“因为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替人家做的事情,所以不便告诉你们。至说秘密,算不得是秘密的事吧。”
“替人家做事,那不是更用不着秘密了么?”
“告诉你一点点吧。我是替大人物带钱来H埠的。”
“带钱来H埠?什么人的?”
“那不能说。”萧这时候敛起笑容说,好像是在警告涂妈,不要多追问。
“带多少钱来呢?”
“这次不算多,但说出数目来,也会把你吓倒。”萧这时候伸出五根指头来。
“五百元?”涂妈睁着惊异的眼睛问。“如果我有五百元,够我一生的吃穿了。我在今生今世,恐怕没有福分得五百元的大款了吧。我以后真要多多修心吃素,看来生能不能得到五百元。我们耕田人毕生劳苦,长年流汗,也怕挣不到五百元的大款吧。大人物到底是大人物,说一句话,举一举手,可以马上得几百元。萧四哥你也算不错,你每月清清闲闲也可以拿八十元。你们这些大人物,这些××要人,有这许多钱,真不知从哪里来的。莫非大人物有穿底眼,挖中了金银矿么?”
“五百元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么?我这次带来H埠的不是五百,还要加一个万字,这次的数目还算是小的。
“五万!那得了!那得了!五万块钱不装满了一房子么?萧四哥,你莫骗我老人家了。我虽然是乡下人,但也知道洋钱是很重的东西,五万块钱你怎么带得动呢?”
“不是五万,是五百万!”萧再笑着说。
碧云骤然听见五百万,一时也想象不出这个数目之多,多到什么程度。于是她无意识地伸出一根指头在那张小桌上写了一个5字,以后又在5字后面续加了几个圈儿,——5000000——五百万元!大人物的生活当然比我们奢侈得多,就比阿姐也怕阔得多吧。作算他每年用一万元,也要五百年才用得了。她在这样想。
“五百万?五百万比五万多几倍?”涂妈不住问萧,因为她从来就没有5000000的观念,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多洋钱,她只当萧四哥是说空话。
预报开车的铃声响了,打断了他们的会话。
“涂伯妈,那我上车了。碧姑娘的事我会替她照料,请你放心。”
“那要拜托你了。”她老人家想到要一个回容公馆去,不禁凄惨起来,眼眶一红,快要掉下泪来了。但她忽然又想到刚才那一元六角钱,萧四哥还没有把回她,于是向碧云招了一招手,碧云便伸出头来,涂妈凑近她的耳朵,低声的说。
“车票只要三元四角,萧四哥那边还有一元六角。等下你可以向他要回来。”
“妈,你错了哟。这是二等车,车票要五元八角。他还替我垫出八角钱去了。还要还他八角钱哟。”
“二等车?为什么要买二等车票?”
萧四哥看见她们母女在低声细语的说话,知道是为买二等票发生问题,忙走前来。
“第一因为我买了二等票,碧姑娘坐在三等车里不好招呼。第二是三等车挤得吓人,碧姑娘是女人,怕挤不惯,并且怕有歹人。第三因为搭的是夜车在三等车里更不方便。”萧说了后,还申明他今早上由省城来时,因为带有重要的支票,是搭头等车来的。
旅客听见会黯然魂消的汽笛终吹起来了,碧云看见站在月台上的人们忽然动乱起来。她想到阿姊的无情,母亲住在H埠的孤独,也不免伤感起来,此刻又看见母亲在对自己揩眼泪,自己的眼泪也就再忍抑不住,扑扑簌簌地滴下来了。她想,母亲虽然是个吝啬鬼,但这完全是为穷所迫,至她爱女儿之心,还是始终没有变的。自己何以要在这样烦苦的旅途上受罪,何以要和母亲分离,她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
“妈妈你早点回去吧。”
“我真不想回阿姊那边去了!……”
碧云看母亲好像也想跟了自己来到哥哥那边去般的。她这时候,已经认不清楚母亲的脸了,她忙伸手进衣袋里去搜手巾。
第二次的汽笛又吹起来了,火车也跟着展轮了。
月台上的人们渐渐看不清楚了,火车的速力也渐次增加。由火车头烟筒里吐出来的黑烟,在碧云眼前掠过去,她忙闭眼睛,闻着一阵煤臭,像有一细片的煤屑飞进她的眼睛里。一时睁不开来。
火车的震动愈烈,她有些站不住足了,忙坐下来,用手巾揉眼睛,揉了好一会,才睁开来,看见萧四哥坐在她的正对面,向着她微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想再翻向窗外,但因刚才给煤屑打了眼睛,不敢了,只是翻过这一边来望同车厢的客人,二等到底是二等,还有些座位空着的。
火车像在轨道上转弯,她奇心再引她伸出头到窗外来。她看见列车像长蛇般正在铁轨上画一个大曲线。
她还不好意思和萧说话,也很担心萧向她有唐突的质问,所以她尽凭着窗沿,望车外的夜景,她望见H埠的灯火也渐渐地暗灭了。她这时候,只感着寂寞。她想,自己真像一只孤舟,此刻驶到港口外来了,今后或浮或沉,只有一任这人世的浪波了。于是她忽然又凄恻起来。但她并不是思念母亲,也不是想会着哥哥,更不是思念阿姊。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是悬在空中,无所凭依。她又觉得坐在那一边坐席上的不是萧作人,而是吴兴国。最后,她又觉得偌大的世界中,也没有她站足的地点般的。总之她是从没有过像今晚上这样悲楚难过的。
“自己纵令不算是这世界中最可怜的人,但也定是一个最不幸的人了。”
“来吃茶啊,碧云姑娘!”
她听见萧阿四在叫她,只得翻过头来向他略作微笑,表示谢意。
“你请。”
“坐下来吧。尽站在那边,站得不腿酸么?”
她原有点喉干了,想喝茶,给他这末一说,就坐下来了。桌上摆着两盅茶,是车上的仆欧送过来的。不一会,仆欧又端了两碟点心来,萧四哥又劝碧云吃。
碧云听萧四哥谈了一个多钟头的话,觉得他并不是一个歹人,也不像个浮浪少年。看他的性质很痛快,什么话都肯说,他把这次来H埠的任务,——否,是他近半年来的专门职务,——也告诉她了。她听见惊异得吐出舌头来缩不回去。
萧作人在省城总指挥部当庶务股员,股长是他的姊夫区家骐。军需科长和区家骐是十分要好的同学,所以很信赖区,这完全是因为区能够替他营私舞弊。军需科长孙绍先是哪一个呢?他是邬总指挥的舅子,也是邬的聚敛之臣。
孙绍先当总指挥部的军需科长不满三年,替他的姊夫汇了三四千万美金到纽约去,存在纽约的银行里,打算终身不使用,——因为邬总指挥在国内决不怕没有饭吃的人,当然用不到存在美帝国主义银行里的钱,——至今还续续地汇过去。萧作人这次来H埠,又汇了五百万元。据萧说,邬老总还在南洋买了许多地皮,准备下台后出国去当犹太人。
“省城没有银行么?”碧云听见大人物的钱偏要送到H埠的外国银行来存贮,就有点惊异。
“有的,有国家银行。”
“那么为什么不存进国家银行里去呢?”
“现在的当局要人都喜欢闹洋派,有钱也要存进外国人的银行里。他们的职务只是把国家银行搬空,去充填帝国主义的银行。”
“你扯谎!我不相信中国的当局要人会这样没见识。他们口口声声打倒帝国主义,将来真的把帝国主义打倒了时,不是一并把自己的存款打倒了?”
“这确是根本的矛盾,所以我不相信中国人有打倒帝国主义的能力,因为他们的钱还是向帝国主义银行里送。他们说×年之后就可以打倒帝国主义,但他们有这样多的洋钱,在这三年之内用不完,取出来又没有存贮的地方,所以他们决不肯打倒帝国主义。我想,以中国人之力是不难打倒帝国主义的,不过需要帝国主义的银行存贮洋钱,所以暂时不把它打倒吧。”
“那,你又为什么替他送款到帝国主义的银行里去呢?”
“吃饭问题。我不替他送,也有人会替他送的。我就不替他送,他们还是一样爱惜帝国主义,不肯马上就打倒它。”
“那末看起来,有钱的人,——有钱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人,都不愿意打倒帝国主义了?”
“那何待说!”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不是随便那一个人可以呼得的!只有贫民才有资格呼这个口号!你看衮衮诸公,那一个没有几百万几千万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要一班可怜虫,舐他们的排泄物过活的人才相信他们有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的能力。”
“那,你不是在骂你自己了!”
“是的,过去的我是该骂的。不过,我现在觉悟了,所以我准备辞职了。”
碧云听萧说了许多话,但不十分了解。她想,那些大人物何以这样有本事弄得到这许多钱,这是她颇惊疑的。在这民穷财尽的中国,又在北洋军阀治下被搜刮了数十年的细民间,何以还有这样多量的膏血,这是她更惊疑的。她忽然又思念到对她失信的吴兴国来了,她想,兴国将来也是个会刮民膏民脂的大人物吧。
[book_title]十
天色微明的时分,火车到了省城了。天还没有亮,车站里的电灯也还没有熄。萧作人帮她把行李搬到车站出口来时,看见外面正在下丝雨。碧云身上感着有点冷。
“你的哥哥的住址,你知道吧?”
“第三大街忠孝里,是不是?”
“是的。替你叫个黄包车,连行李载到去好了。”
“你到哪里去?……”碧云想说下一句,没有勇气说出口。但萧已经觉着她是在希望他送她去。
“本来我可以送你去,不过我有公事。到你哥哥那边去,又不顺路,怕耽搁了时候。……”
“……”碧云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表示一种为难的样子,萧知道她是怕车夫不可靠。
“不要紧,地址告诉了车夫,拉得到的。省城的车子都编了号码,你记着那辆车的号码就好了。”
这时候,早有两三名车夫拉着车子走前来包围着他们,问要到什么地方去。
碧云到了这个人地生疏的省垣,望着站外泥泞的道路,无端地又添上了许多烦愁和寂寞。看看同火车来的人都渐渐地走完了,——有的叫黄包车,有的坐汽车,有的是车站上有亲戚朋友出来接,一同走,有的跟着旅馆的伙伴走了。——车站上的人影渐稀,她自然悲感起来。若不是萧还立在她身旁,她真要流眼泪了。并且在昨夜里,除打了几次瞌睡外,只是眼睁睁地到天亮,现在觉得头晕眼眩,喉头又干燥燥的不好过,于是想到在乡里家居时的舒适和愉快了。她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走出来奔波。归结一句话,是在乡里没有饭吃。为什么没有饭吃,难道是自己母女的能力不如人么,自己母女不勤俭么?但这都不是。自己和母亲虽然没有多大的本事,但是身体健全,天天操作,和村人比较起来,决不至于落后的,尤其是母亲,从早晨天还没亮起,就在田里做,一直做到太阳下山。回来屋里,又有许多琐事,再做到三更半夜。但仍然不能维持自己的温饱,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去问学校的先生们,他们就责备自己和母亲少念了书,少认识几个字,所以会这样穷。但看小学校的先生们的家计也是一天挨不过一天。去问地舆先生,他又说是自己的屋和先人的坟墓风水不好,要改造或改葬一下才好。去问村里的几个时髦学生们,他们又说是,自己和母亲思想顽固,落伍了,迟早要受淘汰的。最后去问××宣传部里的先生们,他们的责备更离题,他们骂自己和母亲是少呼了几句口号。不错,现在有些人在进学读书,还有些人在当教育家,有些人在带兵,也有些人在做部长。有些人在论地舆讲风水,卜卦算命,也有些人在当执行委员或宣传部长。但是他们都是在图个人的生活。至像自己母女一类的穷苦无告,流离转徙的人们,运命上是该为革命牺牲的。穷苦的人们死干净了,北伐兵士也杀干净了,剩下来的只有少数坐享其成的人过他们的奢侈的生活,有人在骂矫揉造作的军阀,穿破头鞋子去沽名钓誉,但到后来竟有许多钱在南洋买地皮,这军阀的确该杀。但是不穿破头鞋子,专握笔杆子的先生,也叫出兄弟妻子亲戚故旧来在这里包办什么捐,在那里又包办什么税去苛征暴敛,这又与穿破头鞋子作伪的军阀何异!?
碧云胡思乱想了一会,觉得再没有办法,只好托萧叫了一辆黄包车,讲好了价钱,把行李装上,自己坐到里头,然后向萧鞠了鞠躬,就一任车夫拉进街里来。
时候还早,街上的店门还多没有开的,只有一间门首摆着一张肉桌的肉店和一间豆腐店开了店门。街路凹凸不平,车子过时就左一歪右一摆的摇动。碧云坐在车上,只筹思到了哥哥家里,初和嫂嫂见面时,要如何地说话。她又在描想哥哥家中的情况。但所想象尽是坏的现象,总想不出一点好的来。
车子转弯抹角,走了有个把钟头,车夫才说现在走到第三大街上来了。
“快到了么?”碧云的胸口突突地跳动着问车夫。
“在哪一头?忠孝南里还是北里?”
碧云想,这不得了,忠孝里也有南北之分么?给车夫这末一问,一时答不出话来。她记得从前写给哥哥的信,只写忠孝里涂东记就可以寄到。
“南里在这一边。北里就要走过大街。到那一头去。”
“我没有到过来,不知道是南里还是北里。”
“是人家还是店子?”
“是家小店子,——涂东记。”
“做什么生意的?”
碧云也不十分明白哥哥在省城做什么生意,但听见人说过,哥哥是做毛发生意。
“做毛发的。”
“我从来就没听见过有这样的买卖。……涂东记,……涂东记,……不会记错吗?”车夫拉着车子慢慢的走着念了几次涂东记。他们走入南里来了。
一个巡警站在弄堂口打呵欠,大概是起床太早了,没有困足觉。车夫走到他面前,问他知道涂东记这家店号么。巡警揉了揉眼睛,望着车夫,脸上登时表示出一种可怕而讨厌的神色。但等到抬起头来看见车上坐的是位年轻的姑娘,脸上又转和平了些。
“涂东记是在忠孝北里!”
车夫只好把车子拉转头,口里不住地咭哩咭噜。碧云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话,推度他的意思,是要他多拉了一些路,不耐烦起来,就埋怨坐车的人没有把地址说清楚。碧云真担心他会把自己拉下车来,那就真不得了。
车夫拉着车子走过了大街,走进北里来了,他慢慢的走着望两边的门牌号数。
“第几号,记得不?”
“第壹百零二号。”碧云在车子上很恭谨的回答,像怕开罪了车夫。
有几个肩膀上架着竹杠子像码头苦力的,由弄堂里走出来,车夫便抓着他们问涂东记是哪一家。
“做毛发的是不是?”一个身体高壮的工人向坐在车上的碧云问。碧云给他这样大声气一问,吓得不能开口了。还是车夫代她回答了。
“在永盛栈里面。”又一个工人说了。
车夫听见永盛栈,像知道了它的所在般,拉着车子一直向前跑,也不向那个工人说个谢字。
车子在一家大屋门首停住了。碧云一看见,心里想这并不像一间店铺,这倒像自己乡里的小祠堂。门额高处挂着一块木匾,是白底黑字的,好像年数久了,双方都转成枯黄色了。三个大字是“永盛栈”。碧云走下车来尽望,望了一会,也发见不出涂东记三个字来。只有蓝底白字的洋铁门牌上有“第五区忠孝里102号”几个字,一抬头就看见了。
车夫流了不少的汗了。只手拿条布帕向额和颈部揩汗,只手替她敲门。
一个年约二十三四的男子揉着眼睛把大门打开了。
“是哪个啊?”他很不高兴地问碧云,看见他那个样子,心里就有些不愉快。她到这时候才知道哥哥一家在省城并非独立的住一家屋,还是向别人分租房子住。这样看来,哥哥家里恐怕也没有空闲的房子留给自己住的了吧。
“涂东记,涂东记。”车夫一面叫着,一面走到车子前把碧云的行李搬下车来。
站在门里的青年现在看见了碧云,态度转和缓了些。
“涂东记在里面?”
车夫不管他在说什么,替碧云把行李送进大门廊里后,就向碧云要钱。
“涂东记一家人住在后层。你也得替她把行李送进去吧。”那个青年像替碧云抱不平。
“我管不得!我不要做生意了!”
碧云给了他讲定了的车资四角小洋,车夫不舒服,说要加钱,理由是他走多了路。
碧云只红着脸看了看车夫,又看那个年轻人,像希望那年轻人来调解。
“多给他几个铜板吧。”那个青年笑着对碧云说。
“要几个?”她问。
“多给一百钱给他吧。”
“不是一百钱两百钱的话。……谁要你的一百钱!加四只角子吧?”
碧云看见车夫的口气这样大,真有些担心这个争议不容易了结。
还是那个年轻人聪明,他替碧云提起被包。
“你等一会啊,”他对车夫说,“进去吧,跟着我来。”那年轻人叫碧云提起那个小藤箱子跟他进去。
转过屏风,是一口大天井。在天井里沿斜角线向左弯转,是个大客堂。满客堂里堆着许多几桌板凳,地面敷着寸多厚的黑泥,还混有些痰濞和鸡粪鸭粪。一股奇特的臭气把碧云催得要作呕了。
由客堂侧一扉小门进去,是一块空地。到这里来空气像清爽些,但也十分不洁。这边有猪栏,那边有鸡窠,空地中间有条石路。沿石路一直进去,又是一个大厅。进了大厅,右面有一扇门。进了这套门,那个青年把被包搁在地面。碧云想,哥哥大概是住在这儿了。她竟没有料想到这家屋里面还这样宽。宽敞固然好,但是墙壁门窗件件都是又朽又黑,实在不能够使碧云开怀。
“他们住在楼上,”那个青年对碧云说了后,又向楼上高声叫。“涂东哥,有客啊!”
碧云听见楼上有不清晰的声音回答。哥哥等人像还没有起床,这是可由他们的声气听得出来的。
碧云等了一会,才见哥哥穿着睡衣由楼上走下来。
“碧妹么?”他笑着说,“上来,上来!”
碧云初接着哥哥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一红,这时候秉东已经下来了。
“这些东西呢?”
“我的行李。”碧云苦笑着说。
那个年轻人告诉秉东,车夫还在外面等着。秉东想要出去,但忽又翻转首来问碧云。
“车钱付了没有?”
“把了四角钱了。”
“由火车站来的?”
碧云点了点头。
“你给我一二百钱。”
碧云把装铜板的小袋儿交给了哥哥,望着他出去了。那个年轻人也像爱看热闹,跟着秉东出去。
碧云自己把行李一件件地搬上楼来。她一进楼口就是一个宽大的厅堂,冷静静地不见一个人。厅中心有四五个小矮板凳,东倒西歪。靠壁是这里一堆头发,那边一堆头发。旁边还有几口木箱子。一股头发和油垢的混合臭气,直向碧云鼻孔冲来。她的喉头又“喔”地一声差不多要呕出来了。她想,怪不得萧不愿意来这里。她想象这样脏臭的地方,那里像是人住的。乡里牛间羊栏也比这里干净些。难怪哥哥写信来说,不要自己到他家里去,最多也只能让母亲来。她知道秉东的苦衷了,自然向哥哥抱了同情。
她把自己的行李暂时堆放在一边后,就有一阵疲倦袭来。她坐着打了一阵呵欠,又痴想了一会,还不见哥哥回来,也不见嫂嫂起来。她很想看看嫂嫂是怎样的人。自己来帮她抱小侄儿,她一定欢迎自己吧。
又过了一会,哥哥青着脸走上来,完全失掉了他刚才的笑容。她这时候借由窗口进来的光认清楚了哥哥的面相。哥哥的样子完全变了,从前的丰满的颊肉瘦陷落去了,头发也不如从前浓黑了,但还疏疏地蓄着长发,碧云想,不如剃成和尚头还好看些。他比姊姊少两岁,——实在只小一岁半,——但是样子比姊姊苍老得多了。哥哥的青春大概是给生活苦剥蚀了吧。
“和车夫吵了一仗!”秉东苦笑着说了这一句便问妹妹,“饿了么?”
“不,一点不饿。”其实碧云饿得难挨了,不过极力忍耐着。
“不要客气,到这里来用不着客气的啊。如果饿了我去买碗粥和油炸烩给你吃。”
“不,一点不饿。”
“那就等他们起来时一齐吃吧。省城的习惯要到九点十点才有人起床。”秉东说着走去掀左厢房的竹布帘,“那请你坐一刻,我去叫他们醒来。”他进去了。碧云坐在一张小矮板凳上,又回复了刚才的孤独状态。她想每天都要这样子坐着过日子,那真是要自己的老命了。自己的运命是早被决定了的,无论如何流转,也不能转移自己的孤苦运命吧。
哥哥像在房里和嫂嫂说话,后来听见女的声音很高的。
“来了,来了!谁不知道她来了。迟点起来见她,就会得罪了她么?阿惠儿还没有睡醒就尽嘈。”
碧云听见嫂嫂这样的向哥哥发脾气,心里头更加不愉快。她想,自己在这偌大的世界中简直没有立足的余地了。到什么地方去好呢?于是她回忆到萧阿四和吴兴国来了。
[book_title]十一
在哥哥家里住了半个多月了,她略知道哥哥家庭的状况了。总之,一句话,是完全在她想象之外。
靠火厨的一间小而黑的房子虽然有一口小窗,但窗前的廊下用木板栅了一小部分来做浴堂兼便所,所以那口小窗是永久不能打开的。在白天里这个小房间都有些像一个黑洞,果真是洞窟还凉快些,但这小房间却十分郁热。差强人意的就是有一盏电灯。虽然是五烛光,但比乡里的小洋油灯就亮得多了。当碧云初到那一天,吃过了早饭后,她看见哥哥叫一个学徒把一只马桶从那间小房里提出来,提到廊下的浴室里去了。
“对不住你,碧妹,你是个女人,不能不要一间房子。但是这里地方太小了,只好委曲你住楼下的那间小房子。”
碧云不做声,她想,那间房子明明是这家里的公共便所呢,自己宁可睡在楼上的前厅,真不愿意搬进那小房间里去。但是到了夜里,看见一个老妈子和四个学徒的寝室就是楼上的前厅,没奈何只好搬进小房子去睡了。
第一晚,她不知吐了几十次或百次的涎沫,因为粪尿之香一阵阵地扑向她的鼻孔里来。她还闻到一种霉臭,借电灯光望了望四面的黑壁上,一处处地生着许多白色或青色的霉,它的轮廓有点像北冰洋附近西伯利亚一带的地图。再看地面,黑泥有寸多厚,但也不平均,有凸有凹。她想,像这厚的地皮该请一般军阀和贪官污吏来,才铲得干净吧。她想到这里,也不免独自笑起来。
最使她感痛苦的就是大小便。前廊下木栅的小房子的门是闩不住的,有时候她才进去,那些顽皮的学徒就像故意般的跑来把门打开。其次就是坐的马桶十分不洁,臭气难闻。乡下的粗窖虽然不很清洁,但空气流通不会那样臭,尤其是夏天似觉特别臭。于是她又觉得姊姊家里比哥哥这里好多了,住的房间虽然小了些,热了些,但是大小便就比这里舒畅得多,也不会这样臭。因为姊姊家里的便所是洋磁桶的。
其次一天三餐的饭她也没有一次舒畅地吃过。菜色不好固然不要说,最使她难过的就是天气这样热,楼上前厅里还蒙着一阵由毛发里发散出来的尘埃,饭菜就端出来摆在一张小桌上了。望着那些尘埃,像撒胡椒般地落在菜饭碗里去了。哥哥,嫂嫂,学徒们和自己一共七个人,挤起来吃热汤热饭,挤得流了一阵汗水又流一阵。那些学徒们都打着赤膊,露出纯黑的上胴,每一盘好一点的菜,——油水多点的菜蔬端出来时,他们的筷子都在预备放,只等哥哥的筷子伸过去,他们的就像牛津和剑桥两大学的学生竞赛端艇时的桨般,一齐落。碧云只看着他们抢,实在不愿意伸筷子过去了。有时候,嫂嫂没有夹到来吃,便会骂他们。
“你们太不客气了,就不让点别人吃。”
这时候老妈子抱着小侄儿站在旁边,嘴里也不住的咭哩咕噜。
有一次,她听见哥哥和嫂嫂在争论,虽然没有听清楚,但大概是还用不用婆妈的问题。哥哥的意思以为妹妹出来了,可以帮洗衣服及抱小侄儿,嫂嫂可以分出点时间出来做火厨里的事。但是嫂嫂不赞成,她的意思是,碧云做不了什么事,辞退了妈子,结局只是她一个人受苦。
碧云听见了,真有点失望了。但是哥哥这样穷,有什么办法呢?想再回到姊姊家里去么,万万无面目。自己又没有地方可去了,现在唯有听从哥哥和嫂嫂的话,拚命地替他们劳动了。
碧云渐渐知道嫂嫂是怎样一个女人了。她原是一个小军官的女儿,当她年轻时也分享过父亲的福来。到了十五岁那年,父亲死了,家计一落千丈,从来养尊处优惯了的,到了当孤儿寡妇的境遇时,不知道如何地生活下去,于是母女两个都堕落了。在这省城流落了几年,才在秉东的友人开设的花柳病院中认识了秉东。由那个友人的治疗和介绍,就成功了他们的婚约。
碧云想,难怪小侄儿这样瘦弱,满身疽疖。
她知道了嫂嫂的来历后,十分对她抱同情。嫂嫂的脾气这样乖僻,原来是有原因的。生活的窘迫会转变人的性质的,嫂嫂像久经了风尘,受尽了人生的痛苦,她的性质无日不是阴郁郁的。但她稍为受点刺激,神经又会锐敏起来。她看见秉东样子有点冷淡,便会喃喃地说许多闲话。有时竟大半天都在啜泣,一句话不说。碧云想,这完全是受了生活的压迫的结果吧。自己将来的运命怎么样呢?碧云一念到自己的将来,便心惊胆战地不敢想下去。
——你可怜嫂嫂么?你自己呢?
到后来她又知道哥哥还不是贩卖毛发的小财主,他不过是个贩卖毛发的大公司所雇用的一个技手。他每星期有三四天要替公司到乡里去收买毛发。买回来后就大部分承领下来替公司整理,装箱。那三四名学徒就是哥哥用的工人了。想到这里,碧云又自惭起来,每餐吃饭时,看见那三四个学徒抢菜,自己还敢讨厌他们么?其实哥哥一家人和自己还是吃这三四个学徒的劳力的结果呢。
四名学徒里面有一个是哑巴。这个哑巴看去只有十四五岁,皮肤比其他三个苍白,也很瘦弱,但他比其他三个勤劳,很少休息。碧云常常看见他在低着头,一面梳理毛发,一面咳嗽,她注意了他之后,就记得他的名字了,他姓张名阿铿。
有一次碧云看见他手掌上托着一个双毫,尽追着一个姓邓的学徒,——在他们中最狡猾的学徒,——哑哑地叫。最初碧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想,那个哑子想托姓邓的买什么东西么?但看情形不像。张阿铿明明像要哭的样子。
“谁掉换了你的毫子,这是你自己的!”
“哑!哑!哑!……”阿铿指手划脚像跳舞般地在叫。两行眼泪一直流到嘴角上来了。
“你再岂有此理,看老子捶你!”
“哑!哑!哑!”阿铿哭起来了,一面哭,一面望了望碧云,像乞援般的。
“什么事?”碧云笑着走前来,想替他们调解。
邓看见碧云来了,便伸出手来向阿铿的左腮上狠狠地掴了一掌,——这是恶人所常用的,示威的,先告状的手段。阿铿的苍白的颊上登时起了一大块红痕。
“你不该打他!他不会说话够可怜了,又比你年纪小。”碧云忙过来拉着阿铿的臂膀。那个姓邓的当碧云是在放屁,又向打着赤膊的阿铿的肩背上送了一掌。阿铿手里的双毫仔掉在地面上了。碧云忙拾起来看,原来是个铜货。她一切都明白了。
到了傍晚时分,秉东回来了,碧云忙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她以为他定会对阿铿表同情,或者会把那个狡猾的家伙开除出去也说不定。
“没有办法哟,自己不留心。他可怜是可怜的,他有一个白痴的哥哥和老母,全靠这个哑巴养活呢。……”
“姓邓的太可恶了,这样的逞凶。”
“没有办法哟,他做头发做得顶好,现在他是一把手呢。”
“他没有父亲了么?”碧云问他的哥哥。
“你问哑巴么?”
“……”她点了点头。
“听说他不满两岁,他的父亲就死了。他的父亲是个酒鬼,喝多了酒,发酒热死了的。医生说,他会变成哑巴,完全是他的父亲喝多了酒的结果。”
“又是一个可怜人!”她没有回答哥哥,只默默地想。
她在哥哥房里坐了一会出来,看见阿铿还坐在那里啜泣。她想叫哥哥垫一个银角子给他,但一反想,不妥,因为她深知道哥哥的性情,纵令这样向哥哥说了,也是无效的,不单无效,反会惹哥哥讨厌。她又想自己不是还有一两元么,做一回慈善事业吧。她想偷偷地给一块钱给阿铿。她原想把这些钱拿来剪点布做件内衣的,给了他后不是内衣做不成功了么?她的两种矛盾的意思交战了好一会,才决定送半块钱给他。
吃过了晚饭,阿铿打算回家去,四个学徒中只他一个人是早来暮去的。碧云因为有心事,也忙放下筷子跟他出来。
出到永盛栈门外的街角上,她把阿铿叫住了。她向他一招手,他就跟了来。碧云在一家两替店的窗口,取出一块袁世凯换了六个双毫仔。阿铿最初不敢要,经她强迫地塞进他的衣袋里去后,他才向她连鞠了几鞠躬。碧云想和他说几句话,但一想到他是个哑巴,就问他什么事,他也决不会回答的。
她别了阿铿,刚回到门首,听见有人在街路那一头叫“碧云姑娘”。她忙翻转头来一看,原来是萧四哥。他穿着一件灰哔叽长衫,笑嘻嘻地走向这边来,样子比在H埠车站时好看得多了。
“你辞了职么?”碧云笑着问他。
“军部的么?辞了一星期之久了。谁愿替一个私人当家奴!我要照我自己的意思去为社会做事了。我进了党了,要在党部里才有自由意志。因为党权高于一切,高于政权和军权。在军界和政界做事,要仰上司的鼻息,看见上司作恶,——贪赃枉法,存大款入帝国主义银行及投降帝国主义,——也不敢本良心说一两句正当话。换句话说,就是在军政界里做事言论不得自由。只有党是高于一切的,在党里头做事,才有言论自由,看见军政界的当局作恶,就可以以党员的资格出来说话,出来弹劾,所以我要办党了。现在政治比从前北洋军阀时代的好,就是因为有党在上面。不过也还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即是党和政分不清爽,同时党和军也分得不十分明了。因为现在以一身兼党,军,政三要职的人太多。至少也以一身兼党政两方的要职。结果军政界的错处就没有铁面无私的党员去指摘弹劾了。现在是五权分立的时代,陈腐的三权分立制当然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是过去的三权分立制,也有点好处,就是从没有听见过那一个文明的国家里的内阁总理或大总统兼国会的议长及最高司法院院长的。”
“这个现象是暂时的吧。人材缺乏的时代,只好让他们兼职。横竖是兼差不兼薪的。”
“但是伕马费就支得差不多了。”
“这些是小事,算得什么。”
“总之办党的人要专心党务,不要兼政才好。如是个清正的党员,一定辞绝一切兼职的。一般人的心理都是,第一想握军权,其次想得政权;在军政界里都不能插足,才退到党部里来。这个现象确令人寒心。你试捉着一个人问他,你喜欢当中央执行委员呢,抑或喜欢做铁道部长?他一定说,要做铁道部长。我想,所谓五权的五院院长位置虽然高,名誉虽然好,但是一般人还是想做财政部长铁道部长而不愿做什么院长吧。”
碧云不十分明了萧的话,她只知道他是在发牢骚。她陪他走进永盛栈,在秉东的堂屋里坐了一会,得了哥哥的许可,就跟着萧出来,到海堤乘凉。
[book_title]十二
海堤马路两侧铺道上的行人十分拥挤。无数的汽车在马路中心驰来驰去。萧四想,由海面虽然不时有阵阵的凉风吹上来,但挤在人丛里走,还是大汗披身。他便邀碧云到一家大酒店的天楼上去喝茶乘凉。她无所谓,就跟了他来。
他们走上一江楼的露台上来了,俯瞰省垣的全景,真是万家灯光,十分繁华。但在碧云却感到一种孤寂。她只觉得这些地方不是她该到的,尤其是天楼上到处电光辉煌,照出许多衣服华丽的男男女女,碧云越发自惭形秽。恰好这时候露天电影正在开演了。萧四在最后列拣了一张小方形大理石面的桌子两人相对坐下来。碧云从家里出来一直到此刻,态度都不自然的,也时时感着脸上在发热。电影开演了好一会了,无头无绪,她固然无心看,就连萧四为她叫来的冰淇淋她也无心吃。她想回去,但是一想到永盛栈后进楼下的小房子,她又宁可在这里坐到天亮。
“你也认识吴兴国么?”过了一会她忽然想起吴兴国来了。
“在省垣的同乡我没有不认识的。他们会找到来,因为我住在总指挥部里。”
萧四的话刚说完,有一个穿军装的人从后面伸手过来拍他的肩膀。他骇了一跳,忙翻转身看,原来是总指挥部参谋处的一个少校参谋,姓何名奎文,他原籍是湖南,但在C城混了七八年之久,差不多像个C城人了。看他的样子约三十七八岁。
“请坐,请坐。”萧看见这个人,很恭敬的站起来招呼。
“这位女同志没有请教。”何参谋才在一张藤椅子上坐下来,便笑嘻嘻的向着碧云问。这时候碧云真想逃了,她脸红了一阵又一阵,低着头不做声。
“是我的一个朋友的妹妹。才由乡里来的。”萧忙代他们介绍,碧云略企一企身向何参谋点了点头,又翻向那一边去看电影戏了。其实她对于电影的情节一点不懂,她只看见一个大客堂里,有许多西洋人,男抱女,女抱男的在跳舞。所有女人差不多都是半裸体的。还有些不客气的场面,就是男女互相紧搂着亲嘴。碧云想,西洋人何以这样无廉耻,这样野蛮。她有点不好意思再看,只沉低头。
“涂同志出来省垣寻工作做么?”何参谋又笑着问她。看他的意思是很想和她攀谈。看见她没有回答,有点不好意思,笑着翻过来看萧。他像在推测萧和她的关系的深浅。
碧云听见何参谋称她为同志,身上便起了一阵寒栗。她想革命时代真奇怪,只要认识要人,奉承要人,就可以很快变为一个同志。自己什么都不懂,每天只会吃饭,排泄,困觉,党义固然一点不懂,三民主义从未念过,没有进党,也不曾参加过什么革命工作。对革命真尽了力的人当然是在由长沙至郑州一带的战场上惨死了的,湖南广东乡下的,受了生活的压迫想谋一条出路的无告的穷民。只有这些人才算有功于革命。你们算什么东西呢?你们只会取巧,坐享他人以血肉换来的成果吧了。但是,自己今夜里认识了要人何参谋,只一刻工夫,就变为同志了。
“有适当的工作给她做,她也可以为革命前途尽点力的,”萧笑着说,“何参谋交游广众,认识的要人又多,并且现在是讲情面不讲人材的时代,何先生,你就去利用利用情面,找一个工作给她做吧。”
“有是有的,不过要附加条件。”何笑着说。
“什么条件呢?”
“以后我和她要做最亲密的同志,做最亲密的朋友。”他说了呵呵大笑起来。碧云想,现代的军官何以都这样无廉耻。
“什么工作?要适合于她的才好。”
“要什么紧!慢说女同志,就连现代在军政界里做事的男同志,真的适材而用的也万无一二,还不是马马糊糊互相牵引,做个顺水人情吧了。女同志更可以敷衍。因为要求的薪额不多,并且是人人欢迎的。”
“那你想荐他到什么机关上去工作?”萧忙着问。
“不忙,总之我自有方法。”何还在笑着说,“涂同志像是初出来社会的,最初恐怕不惯交际。不过等过些时候就好了。横竖是挂挂名,领干薪吧了。”
萧因为刚才出来的时候,碧云曾向他诉苦,她说,和吝啬的哥哥,患歇斯底里症的嫂嫂同住,在她是再难挨下去的了。有时候,要和学徒们一同工作,帮他们清理毛发,更是痛苦中的痛苦。所以她希望萧能够为她找一个职业。因为她在乡里就听见过有人说,省城的妇女协会办了不少的女子协作社,收容有志图经济独立的女子。她想,萧果能为她介绍,定不难在那些地方占一个位置。她又对萧说,假定不能在女子协作社里谋职业,就到有钱人的公馆里去当女仆,替有钱的人看小孩子也好。
“我只听见很多要人是挂名领干薪的。但他们都是男同志。你真说得奇怪。女同志也有挂名领干薪的权利么?”
“你说话才奇怪。其实女同志比男同志还容易领干薪呢。涂同志如果愿意去,只要天天到去坐坐,可以不做什么事,过了钟点,就回来,满了月就领薪水,——上尉级。”
“Miss涂,那真要去干一下。真的,女子解放了,可以和男同志享平等的领干薪的权利了。妇女解放果然跟着国民革命成功而成功了。”萧望着碧云笑了笑后,又问何参谋,“到底是什么职务?”
“×军的后方办事处?不是老夏做主任么?他做了主任,忽然骨头轻起来,想聘请两三名女秘书。……”
碧云听到这里,真的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她想,这位参谋怕是疯了。他在军部里不知如何地参他的谋。他说要荐自己去×军后方办事处当秘书!她真不相信人材会缺乏到这个样子,要用女同志在军部里当秘书。大概秘书就是私馈的别名吧。
“在后方办事处当秘书,每天做些什么事情呢?”
“到主任办公室里去办公就好了。或许要填写张把公事,翻翻电文也说不定。主任没有来的时候,就打打瞌睡也不要紧。坐在主任办公厅里,门首的卫兵是看不见的。其实站在门首的卫兵也在打瞌睡呢。总之,现代的事情都是马马糊糊,大家都打瞌睡过去就完了。”
何参谋说了后还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说快到十点了,要赶快回部里去。他临走还说,关于碧云的事他会努力进行。碧云当然是当他说疯话,就连萧也当他是说笑的。
过了十点钟萧才送碧云回永盛栈来。
[book_title]十三
碧云进了永盛栈,回到后进哥哥住的房子楼下来了。她因为回迟了,怕哥哥责备,胸口有点跳动。她想,看见哥哥时如何说话呢。她才踏进扶梯下的门廊里,就听见哥哥和嫂嫂高声地在楼上吵嘴。
“我真不知道你的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少把点钱给你,就说相信你不过。多把些钱给你,就要用得精光,好像钱在身上就会咬人般的。”哥哥的声音有几分辣辣的,过后就听见算盘珠的音响。
过了一会,又是哥哥的,像得了势般的声音。
“你看,就照你自己记的帐来算,也差七八块钱。这七八元是怎么样用了的?”
“那,你是说我报虚了数目么?我要留开这些钱来给哪一个?”
“那我晓得你!你近来用钱太厉害了,也不想想钱是怎样挣来的!”
“我总不会白花了那几块钱!漏记了帐也难说!总之,是用在你的家里了的。”
“你看,家用一个月一个月加多了。这个月比上个月多用了十四元,上个月比再上个月也多用了八块钱。像这样亏空下去,不怕没有饿死的一天!我一天到晚像牛马一样的流汗,你只坐着乱花钱!还整天说不够钱用不够钱用!”
“你的妹妹出来了,不要饭吃的么?”嫂嫂的声音也有些辣辣的了。
“她来了多久?她出来还不满一个月,至多也只每天加放半升米……”
碧云听到这里,有些感激哥哥了。她想自己在哥哥家里还住不满一个月,但看嫂嫂的态度,已经讨厌自己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自己和嫂嫂总是讲话不来,自己说甲,她定说癸,自己说天,她定说地。像这样的嫂嫂,自己本来就不愿意和她相处,不过处了这样的境遇,走到这家里来了,只好暂时忍耐。自己朝夕劳苦替嫂嫂做事,——烧饭,烧菜,洗衣服,抱小侄儿,——自己从来真没有做过这样辛苦的事。幸得身体颇健,吃得苦,耐得寒,自到省城来,没有害过病,也服水土。自己虽然想在哥哥家里多住一二个月,替他们工作。但是嫂嫂的态度好像容不得自己了,一天一天的变坏了。譬如最初要自己替她抱小孩子时,她说,
“碧云姑,劳你抱抱小侄儿。”
看见自己在为他们洗衣服,也很客气地说:
“真对不起碧云姑娘了,要你帮忙洗衣服。”
过了两星期,她的态度就不像从前那样客气了。譬如说:
“碧云姑,时候不早了,妈子还没有回来,你快到火厨里去生火烧饭啊。”或遇着没有水的时候,便说,
“没有水了,快到井头去提桶水来。”又要自己替他们洗衣服时便说,
“如果没有事做,把衣服洗起来吧。”
再过了两星期,她更不客气了。譬如有时候看见自己在房里看书或写信,她便说,
“你这个人真没有办法,还在文绉绉写什么字读什么书!你也不想想人家家里如何忙不过。水缸里一滴水都没有了,快去提几桶水回来吧。十一点钟了,又快要烧昼饭了啊!”或又更进一步说,
“你这个人真不留心。昨天做了的事,今天就忘记了。要人家画一个圈子跳一趟。你看还有许多事堆在那边。尽空着手,也不去寻些事体来做做。”
像这样的,到后来,嫂嫂简直当自己是新买来的一个婢女了。
“你想想看,那七八元是怎样用了的?”又是哥哥的声音。
停了好一会没有声息。
“我想着了,小孩子做衫的布钱没有记帐,还买了一双小皮鞋,共去了三块二角。”
“那也还差三四块钱。”
“听阿邓说,她今夜里给了好些钱给哑巴呢。她的钱从哪里来的?”
“她给钱给哑巴……”
“阿邓亲眼看见的。”
这时候,哥哥和嫂嫂的声音都低小了,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又听见嫂嫂的声音。
“没有箱没有笼,还不是装在那个抽斗里。”
“我不信她会偷人的东西。”
“人心难测水难量。你看她胆子满大呢,在夜里跟一个男人出去。”
“那倒不要紧。她自己能够寻相当的人物嫁出去,也是好的。”
碧云听到这里,不免伤心起来了。她想世间的人心,何以这样卑鄙。不问做什么事体,论什么事体,都是以个人主义为出发点。到了利害相冲突时,什么母子之爱,兄弟之情,朋友之义,一切都剥得干干净净。在平时这些都是一种假面吧了。听见他们今夜里的会话,她看透了卑鄙的人心的内面了。嫂嫂和自己虽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但是哥哥呢?对于同胞的妹妹也是这样怀疑,取这样无关心的态度。人类本来有热烈的情感的,但是现代的人何以都是这样冷漠,这样自私。他们的先天的热烈的心肠到底给什么东西麻痹了呢?他们天天流着汗拚死命去力争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呢?碧云想到这里,胸部像给什么东西压住了,呼吸不来,鼻孔一酸,双行清泪便流出来了。
她想还是回乡里耕田去好些。和母亲俩多努力一点,作算长年吃稀饭也甘心愿意。人类不过是为图生存吧了。到处都是受苦,那就不如回到乡里去,免得看他人的刻薄的脸孔。
有一次她又看见哥哥和嫂嫂在演夫妻间的最丑恶的一幕。当然,它的发因也是为金钱。楼上的前厅变为西班牙的斗牛场了。嫂嫂是牛,而哥哥是个斗牛壮士。嫂嫂的头向哥哥腹部撞过来,哥哥便伸出双腕推她回去。到后来嫂嫂倒在脏臭的毛发堆中了。
据学徒们说,哥哥昨夜里没有回来,今早六点前后才回家来的。昨天才由公司领下来的五十多块钱也用得干干净净了。学徒们也个个怀着不平,因为他们这次的工资没得领了。
哥哥最初辩说钱是给公司里的人借回去了,三两天内可以把回来。但嫂嫂责问他,为什么昨夜里不回来?他说,看戏去了。后来又承认到赌场去过一趟。但嫂嫂还不相信哥哥单是为赌花了那笔大款,一定还到不正当的女人家里住夜过来。到后来,哥哥经不住嫂嫂的唠叨,他俩就决裂了。终于打起架来了。
碧云再不能住下去了,她看不惯哥哥和嫂嫂的家庭生活,她决意走了。
[book_title]十四
碧云由哥哥家里出来,只好到党部去拜访萧四。萧看见她来了,马上向她道喜。她摸不着头绪,只脸红红的呆望着他。到后来,萧才告诉她,何参谋真的替她在×军后方办事处弄到了一个秘书的位置。
“那才是笑话。我替人家当娘姨的资格还不够,当什么秘书!那真是开玩笑了。”
“不要紧,不要紧。现在的时代是马马糊糊的。从前吴大帅,张大帅部下的豪绅官吏,现在也一样可以占有重要的位置。难道当娘姨的就不可以当秘书么?马马糊糊去干一下就好了。从前赞美北洋军阀治下的好人政府的博士们,现在不都是接了革命政府的委任状做大学校长了么?何以不见党部提出来弹劾过呢?所以你去当个把秘书决不会过分的。如果有人说闲话时,你来告诉我好了。我在党部里……”
“你在党部里做些什么事?”
“无聊,无聊,检查书报。还不是马马糊糊。大家太空闲了,所以拿这些无聊的事来做。其实这些事在其他文明国家都是归警察厅去办。他们的言论出版都能自由,假如有一部书中,当局有认为不妥的地方,只命令出版者把那几行那几页取消,用××××××××的符号代下去,决没有禁全部书的。如果全部书中犯禁的地方太多,也只禁止那一部书,决没有封闭全书店的。要在半开化的国家才有这样的现象。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必多作孽呢。”
“你从前说你满喜欢到党部里去工作,怎么忽然又消极起来?”
“进去了后,我又觉得无聊了。我不该辞掉了军需科庶务股的职务的。我宁可替要人送款到帝国主义的银行里去,奔走于省城H埠之间,才不至变为一个“坐食者”。中国之所以糟,所以穷,虚设机关安插“不劳而食”的人太多,也是一个原因。替要人送款到帝国主义的银行里去,好像有意思些。”
“当秘书怎么样呢?”
“当然好些,当然好些,上尉级,当然好些。”
“我支上尉级的薪水?”
“是的,你进去后怕要穿军服呢。”
“那我不去!”碧云歪了歪嘴唇,表示不愿意。
“胸上挂个徽章也使得,马马糊糊,马马糊糊。听说那个主任性情很随便,一定可以马糊的。”萧说了后叹了口气。
“你叹气做什么?”
“恨我没有进军官学校,不然我定跟你进去一同工作了。”
碧云到此刻才听见萧吐出本音来。心里觉得获着了什么东西般的,感着几分欢喜,同时又有几分惊悸。论人材萧比吴兴国差一筹,但是吴赶不及萧,对自己的诚恳恋爱是不能以面貌为标准的。吴兴国太对不住自己了,在H埠约了自己,后来又一个人偷偷地走了,这算是什么道理呢。真个关怀自己的,在这世界中还只是萧四哥一人吧。
碧云终于进了×军后方办事处当秘书了。她进去后半个星期,略知道办事处的内容组织了。
秘书处附设在主任办公厅里,秘书长还没有物色到。现在只有三名秘书。第一个是少校秘书,姓张名荫华,约莫有五十几岁了。第二个是个女性,约二十五六岁,姓陈名仪贞,骤然看来,是个极艳丽的美人,但坐近面前仔细看看,才知道她是快要凋萎的花了。第三是新进的涂碧云,她和陈仪贞同是支上尉二级薪,整天的无事可做。秘书处最得力的还是张秘书,一切文件都归他一个人包办。陈仪贞有时也拿一管笔在写字,但不知道她写些什么。至于碧云只呆坐在公事桌前,连提笔的勇气都没有。她在办公厅内坐了三天,便想辞职,因为她想与其日后给他们开除,不如自己先行辞职妥当些。自己哪里会当什么秘书呢?
过了一星期,她才会悟出主任对她的意思来了。她知道自己就不办什么公,主任也不会开除自己了。主任每天到来,也没有什么事可办,只翻看点公事,过后就尽和碧云谈笑。主任每向着她谈话时,坐在在那一头的陈仪贞就表示出一种不快的颜色。
碧云觉得主任并不算是个坏蛋,不过时常向着自己傻笑的样子,实在有点讨厌。有时候不回答他,他还是笑,一点不恼,也不会不好意思。他又常常和那个张少校秘书谈许多男女间的卑亵的话,叫碧云听见难为情。但陈仪贞不单不感耻羞,并且还参加进去讨论。
陈仪贞和主任有什么因缘,碧云还没有探悉。据张秘书说,有时候有洋文的公事要她翻译,因为她在教会学校从英国人学过英文。但碧云看她的英文也不见得很行,因为有一封简短的西文信到来,她还是拿着一本英华字典翻个半天。
每天只是张荫华一个人跑来跑去。主任来后,他常走到书记室里去办公,让主任和两个女性畅谈。碧云,到后来,知道他完全是对主任的一种逢迎。
×主任是北方人,身体高大,说起话来是“这儿那儿”的,腔板吊得非常之高,碧云听见觉得很刺耳。但是主任十分的温柔,对她们有时候会使到碧云觉得对他过意不去,因为主任对她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但她对他,和仪贞比较起来,未免太严冷了。她又更进一步,想到掉了这个上尉二级薪的位置后,到什么地方去好呢?过于使主任失望了,结局于自己是不利的。只要最后一重防线不会给他攻破,就通融一点,对他表示点亲爱,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碧云对主任有了相当的反应的表示后,果然大奏奇功,主任对陈仪贞的态度就好像冷漠了些,于是仪贞对她便有冷言冷语,有时候对碧云竟取一种Malicious的态度。本来碧云对主任完全是非有意的,不过是一种敷衍。但看见仪贞这样地妒忌自己,便也故意多和主任接近去激怒她。碧云的这样的态度完全是出于好胜的性质,其实她对主任完全没有打半点主意。但到后来,碧云也莫明其妙,看见主任和仪贞有些过分的亲昵的态度时,也会发生一种不满了。
“太无聊了!为这样无聊的男子,和这样无聊的女子嗑醋么!”碧云想到这点,又不免唾弃自己的卑鄙。
[book_title]十五
一年之后。
黄昏时分大佛寺马路上的人影渐稀,比白天也冷静得多了。只有电柱上的街灯辐射出银色的光,把街树的影儿投射到地面上。有一瞬间真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一二名车夫懒洋洋的拉着黄包车在马路上踯躅。虽然有几家小作店还没有闩门,有些人在做他们的工作和杂谈,但也不够力去挽回马路的沉寂。碧云刚从纪纲街踏到这马路上,略停脚步,踌躇一会,她真不知道去看吴兴国好呢还是不去好。
“啊!今天是沙基惨案一周年的纪念日,也是萧四的周年的忌辰!”碧云想到这里心里十分悲楚。“政府把你忘了,社会把你忘了,那是无法可想的。连我都把你忘了,你在地下有知,会何等的伤心啊!你是为党为国去反抗帝国主义而牺牲的。但仅满一年,H埠总督居然驾临此地,受着当局的热烈的欢迎。这个帝国主义的代表者竟和什么主席握手联欢了。”碧云一个人站在马路旁,感叹了一会,便回忆起萧四去年和她最后一面时的情况来了。
去年六月中旬,自己住在×军后方办事处的女职员宿舍里。一天晚上,约八点钟时分,有三个多星期没有会面的萧四,忽然走来看她。
萧到她们的宿舍来过了几趟的,所以一直进来,号房认识了他,只望着他笑笑,并不加以拦阻。若遇碧云不在时,号房会对他说涂先生出去了,若号房笑着让他进去,他就知道碧云是在家了。
只要他佯咳嗽一下,碧云便会从楼上伸首到栏干外来看他,若咳嗽一声不够力时,他就作第二次的咳嗽,那末碧云一定会从楼上跑下来的。
他走进客堂里,不待咳嗽,碧云就看见他了,忙由楼上迎下来。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笑着说。
“什么道理?”萧也笑着问。
“你说什么道理,你不是有个多月没有来看我了么?”碧云说时表示出点恨意。她在这瞬间,虽然认这个恨意的发生有相当的根据,但是回想下自己近来的行动,不单对不住萧,也实在对不住吴兴国。吴近来也很频繁地来看她,向她有了相当的表示,于是她便想到近日读的莫泊桑著的Passien的译本来了,她想萧和吴都是该握着手说。
“我们都是不幸的啊。”她虽然这样想,但仍然不能否定自己对萧的爱,于是她感着一种矛盾。
“没有吧,顶多不过三个礼拜。”
“党部里的事很忙么?”
“不。我早不在党部服务了,在那里面的工作,我不是早向你说过了么,太没有意思了,我不愿意做。我辞了党部的职务后,就去当小学教员,教了半个多月书,知道教育界更腐败。欲从教育去救中国,那真是等黄河清了。我当过店员,做过股员,在党部做过事,在小学教过书,但都觉得这些职务不是我能够安心做下去的。想在那些职务里面找条出路,——打倒帝国主义及救中国的出路,——是不可能的。他们今天在说努力,明天也在说努力,今年在说努力,明年也在说努力,十年后仍然说努力,百年后也是一样的在说努力。但只是说啊!他们不知道打倒帝国主义及救中国单靠几个人努力是不成功的,要得大多数民众的努力才能成功。所以我决意去做民众运动的工作了。单坐在办公室里,空写宣传大纲是无用的。要真的得到绝对大多数的民众,才能彻底的完成国民革命。”
“你不要尽说许多空话了。你笑别人空写宣传大纲,但你也得批判批判自己。你做了些什么有益于革命的工作?你只分了点公款来耗消了吧了!你还在说你有光荣的过去,有光荣的历史。那你毕竟是个无聊的petit Bourgeois吧了。要无聊的Petit Bourgeois才会把这样空无一物的东西来自夸,自慰。”
萧四听见碧云这个论调,着实有点惊讶。他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格言,真是一点不错了。
“你何以忽然会发生这样的高论来?佩服,佩服!”
“笑话,笑话!这算得什么高论。不过是刚才在书上看见来的,我就把它抄下来应用一下,至于应用得妥当不妥当,我是不管的。老实说吧,Petit Bourgeois是什么意思,我还不十分懂。大概是‘反革命者吧’,我推度。”碧云说了后笑着便向萧连连点头。
但萧只痴视着她,像在凝思什么事情。给他这样不转睛地凝视着,碧云知道了他是在为自己苦闷。
“不要作无谓的争论了。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不常到我这里来坐?你近来好像有意和我疏远。”碧云说后,也有几分伤感。她想萧是千真万确的在恋着自己,不过不像吴兴国何参谋及夏主任等人不要脸,无忌惮地向她要求爱。她心里是十二分对萧同情,也很想向他表示点意思,但是有一种奇怪的力支配着她,不使她和萧接近。
她在从前受了许多物质上的痛苦,自进×军后方办事处后又知道了金钱有这末大的魔力,在未和金钱结识之前,尚不觉没有金钱的痛苦,一经与金钱结识以后,就很难离开金钱了。从前想一元两元都难如意的,现在居然每月领百多块钱的薪水。不单如此,夏主任常常还有津贴给她买化妆品或添制衣服。她按月的进款用不完,于是她想租一家小房屋接母亲来省城同住。她把这计划告诉了夏主任,主任当然赞同,并且答应做她的经济上的后援。她的母亲的回信也到来了,说二三日后就起身来省城。有了这些经过,碧云对萧虽然有十二分的同情和好意,但她未能承认这就是恋爱。处在这样畸形的社会里,她不能不否定恋爱了。学生时代,读过几本恋爱小说,同学间也常谈关于爱欲的话。在那时候,确希望自己将来能得个理想的恋爱之侣,超脱一切物质支配的恋爱之侣。到了今日,经过了二三年的生活苦劳,才知道往日自己的盲从,世间人说恋爱,自己便信为真有恋爱,世间人说救国,自己便信为真可救,世间人说革命成功后大家都有饭吃,自己也便深信不疑。其实哪里有什么恋爱,只是情欲吧了,金钱吧了。世间的人们都盲目地为这些欲念所驱使,疲于奔命,哪里还有闲心思为国,为社会,为民众,为恋爱啊!
同时还有一种力,——在青春期中燃烧着的力,值得唾弃的一种丑恶之力,在迫着她不能不从速解决它。认识夏主任以来满二个月了,觉得夏的性情虽然浪漫一点,但并不算一个顶坏的人。他对别的女性怎么样虽不知道,但对自己像满有诚意般的。最能使碧云动心的就是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和资格。他在本省军官速成学校毕了业后,又到保定军校住了三年,后又到德国研究,像这样的资格在军界上是数一数二的,论资格是无话可说的了。其实他的资格尚不止此,他在德国住了两年后,又曾渡大西洋到美洲大陆,在美国再研究了政治经济一年零九个月又十二天,也居然得了学位,——Doctor!由美国回来恰好碰着他的老同学当×军军长,他就赢得了这个后方主任的位置。
文武全材!位尊而多金!这两条件已经够使碧云醉心了。其次论他的面貌年龄,也在水准以上。还有一件是她十分佩服的就是他的滔滔不绝的辩才。他常常向她们演讲。他主张救中国不效法美国,也该效法日本。他骂民众运动过火。他主张遵重国际公法,以礼让的手段取消不平等条约。他主张欲达成革命,可以不必唤起民众。他说,那一国的舆论何尝是根据大多数的民意,只有少数的政治家军人捏造而成的。他说的话,在对于政治没有多大兴味的碧云,觉得句句都合道理,不能辩驳一句。她只有微笑着向他点首。
再听萧四的说话又完全和夏主任的相反,不过她仍然是点首承认,不敢拿夏主任的话去和萧辩驳,因为萧的话也是句句合理。
归纳夏主任的讲演,他日后定可以莫大的Speed升官发财,最后他定能身居要职。
“到那时候,我每月至少有$15000的收入,加上外水,不难达到$30000的数目。以年计,
$360000!$360000!!$360000!!!
他又还向碧云说了许多他的将来的计划——存款于帝国主义银行里,——在租界内买地皮并建筑洋房子,——开银行,——为防备绑匪起见,雇用四名北方拳术家跟随自己出入,——买装铁甲的汽车,——买人寿保险,——聘请租界内最有名之中外律师为法律顾问,——雇用中西厨房各数名,要有妥当商店担保,——一切食物须加检验,——将来有了妻子,出入要和自己一样的严密防备,——小孩子要铁甲汽车送上学,——长大了后送往美国留学,也习政治经济,——毕业回来……
夏主任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因为他不敢断定他的儿子是个肖子,他担心自己一生辛辛苦苦积下来的钱会由这个儿子一手耗费得干干净净。他还有一件计划没有向碧云发表,就是他要多接几位姨太太,而碧云正是他物色中的一个。
夏主任的将来的计划是多么有趣,碧云听得眉飞色舞起来。她翻听萧的计划是;——效法总理终身革命,——不怕死,不要钱,——唤起民众,——扶助农工,——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的民族共同奋斗,——革命成功,中华民族才得解放。大多数要人的款还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就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铁证!——革命不成功大家就同归于尽,有大款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少数人和穷无一文的大多数民众同归于尽。有铜山的邓通的子孙现在如何了!最近的袁世凯的后裔又如何了!
萧所说的都是奋斗,革命,牺牲,痛苦,最后是死!碧云最初听见还不觉得什么,但到后来愈听愈害怕,她想萧说话何以常常都是这样艰苦,没有半句可以叫人开怀的。这就是碧云的心渐渐离开萧的原因。
[book_title]十六
碧云陷入夏的诱惑网中,是在六月廿三日以前,所以萧的死耗传来时,也不见什么感动。
母亲来了,在西关租了一家月租四十元的洋房子,度她们的近似幸福的生活了。她每天下半天只形式的到后方办事处坐一二十分钟后,便跟夏主任出来,同乘汽车入大公司,进戏院,上酒楼,开旅馆,差不多每天夜里都是过了十二点才回来。她在家的时候只是睡觉,醒来便数数钞票。
“我的生活快赶得上姊姊的了。”她想到这里,自然地微笑起来。
过了中秋节,×军第三师的师长出缺,夏调升第三师师长了。这个消息传来时,夏本人虽然欢喜,但还赶不上碧云。
“姊姊还是旅长夫人,我呢?……”
在亚洲大酒楼三楼第24号特等房里,碧云以不平的语气诘问夏师长。
“你怎么此刻时候才来?”
“军部里有重要会议,开完了会议,他们又提议要在我宣誓就职的那一天晚上,替我开一个祝贺会,——在S大旅舍龙凤厅开跳舞大会。”夏说到这里,张开双手,下面的双脚彼一伸此一缩的装出跳舞的姿势来给她看。随后又翻一翻身,便乘势走过来搂着碧云的颈项。
“你会跳舞么?”
听见夏说到跳舞,她就觉得有块重石压在胸头般。近来夏的态度不如从前热烈了,有时候好几晚看不见他。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便不客气地说到跳舞场去了。责他不该常常跑到那个无聊的地方去,他便说,“我们做官的人,社交是很要紧的。军长,部长们要你陪他们去,你敢不去么?”
“……”碧云很不乐意的摇了摇头。
“可惜你不会跳舞,不然开祝贺会的那晚上,我要和你一同跳。”他又一翻身起来,歪着头,做Chaplin的姿势给她看。
从前夏装Chaplin的样子给她看时她定笑得流出眼泪来。今晚上无论如何无气力去笑了。她只低着头吁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高兴?我回来迟了,不高兴么?”他又忙走过来从她的背上搂着她。
过了好一会。
“你下星期就要到B海口去了么?”
“当然啊。要去接事,第三师在那块地方驻防。”
“我们的结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
“结婚礼?”他略迟疑一会,“那是很容易的问题,什么时候不可以?等我由B海口回来商量吧。”
“商量?”她黯然地说。因为想详细地说明白自己的痛苦去引起对手的怜爱,她极忍耐着一切,不然她真想哭起来,痛骂他的那样无关心的态度了。
“不商量怎么办呢?”
“那你还是主张不行结婚礼么?”
“是的,我觉得这是形式,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全赖爱的结合。”
“但是我们决定共同生活后,也该有一次向社会宣布。”
“我们间的爱要藉他人的力量来维持的么?”
“不是要藉他人的力量来维持我们间的爱。你整天地说爱,爱,爱,但你不知道我俩间还有比爱更重要的。……”
“比爱更重要的?在男女间有比爱更重要的么?”他又歪了歪头,伸出一根指头去尽擦他的人中上的日本式短须。
碧云看见他那样冷漠的态度,真想从他的肩膀上咬下一块肉来。
“当然有啊!”
“那你说出来看看。”他擦着短须,频频点头。
“并不是别的,就是我的身体……”
“那是你的,不是我俩间的,常看见你肚子痛,我固然为你难过,但是这种痛苦我是没有方法替你代的。一般说夫妻同体,但这是精神上的话。实在的身体是各为各……”
“你不要尽说那些浅薄无聊的话了!你听我说来吗!”她的声音有点高辣了。
“我说的那些话浅近或有之,无聊则未必。好啊,你说呀,你说出来看。……你是不是身体有病?”
“不。……我像有小孩子了。”
夏骇了一跳,但只一瞬间,他就恢复了他的平静的状态。因为他是师长,同时又是博士,觉得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该喜欢吧。你往后要在花旗银行多存些款留给你这个小孩子,最好送到纽约去存贮,在香港上海银行还不算十分靠得住,因为我们不久就要收回万恶的租界了!我们预先替这个小东西取个名吧。以后送款到帝国主义银行存,就用他的名字好了。我想‘阿美’这个名字很不错,男女都可通用,你是美国毕业回来的博士,他或她将来也定要到美国去留学,我们的款又存在美帝国主义的银行里……”
“你在说傻话!……真的你有身孕?”
“不是真的,我好意思说我有了小孩子么?快满四个月了,你还会看错么?”碧云说到这里,快要流眼泪了。
“你怎么这样快就怀了孕?”夏的指头不擦人中上的短须,伸到头上去搔剪成陆军装的短发了。
“你才是在说傻话呢!”她恨恨地注视他。
“但是我们不该这样早就有小孩子。”
“有了小孩子会妨碍你么?”
“妨碍倒没有什么妨碍,不过有了小孩子后,我俩的恋爱生活就告终了。”
“接着我们有和暖的家庭生活。”
“但是我还没有钱送存帝国主义银行啊。”
“贫苦民众的小孩子们怎样养长大的呢?”
“那我不能管。怎么可以拿他们来和我们比呢?他们是天生天养,像一般的动植物。我们是超等动物,人生人养的。”
“那些空话都不要说了。我只问你,我俩在什么时候举行结婚礼?肚子大了不行结婚礼,我那有面目见人呢?”
“……”夏一刻没有话说。他胸里只在盘算,自己到海口去后,军需科的人员要如何调动,对于部下的团长,营长们要如何敷衍,对军长总指挥等上司要如何逢迎。
“我的母亲说,在你赴B市以前,要确切的给她一个答复,什么时候和我举行结婚礼?”碧云啜泣着说。
“……”他像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话。他只看见几个阿拉伯数字在他眼前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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