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阿剌伯海的女神
[book_author]徐訏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0946
[book_dec]短篇小说集。徐訏著。收散文6篇,小说1篇。
[book_img]Z_15130.jpg
[book_title]夜
窗外是一片漆黑,我看不见半个影子、是微风还是轻雾在我屋瓦上走过,散着一种低微的声音,但当我仔细谛听时,觉得宇宙是一片死沉沉的寂静。我两手捧我自己的头,肘落在膝上。
我又听到一点极微的声音,我不知道是微风,还是轻雾;可是当我仔细倾听时,又觉得宇宙是一只死沉沉的寂静。
我想这或者就是所谓寂静了吧。
一个有耳朵的动物,对于寂静的体验,似乎还有赖于耳朵,那末假如什么也没有的话,恐怕不会有寂静的感觉的。在深夜,当一个声音打破寂静的空气,有时就陪衬出先前的寂静的境界;而那种似乎存在似乎空虚的声音,怕才是真正的寂静。
在人世之中,严格地说,我们寻不到真正的空隙;通常我们所谓空隙,也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气体充塞着,那么说寂静只是这样一种声音,我想许多人一定会觉得对的。
假如说夜里藏着什么神秘的话,那么这神秘就藏在寂静与黑暗之中。所以如果要探问这个神秘,那末就应当穿过这寂静与漆黑。
为夜长而秉烛夜游的诗人,只觉得人生的短促,应当尽量享受,是一种在夜里还留恋那白天欢笑的人。一个较伟大的心境,似乎应当是觉得在短促的人世里,对于一切的人生都会自然的尽情的体验与享受,年青时享受青年的幸福,年老时享受老年的幸福。如果年青时忙碌于布置老年的福泽,老年时哀悼青年的消逝,结果在短促一生中,没有过一天真正的人生,过去的既然不复回,将来的也不见得会到。那么依着年龄、环境的现状,我们还是过一点合时的生活,干一点合时的工作,渡—点合时的享受吧。
既然白天时我们享受着光明与热闹,那么为什么我们在夜里不能享受这份漆黑与寂静中所蓄的神秘呢?但是这境界在近代的都市中是难得的,叫卖声、汽车声、赌博声、无线电的声音、以及红绿的灯光都扰乱着这自然的夜。只有在乡村中,山林里,无风无雨无星无月的辰光,更深人静,鸟儿入睡,那时你最好躺下,把灯熄灭,于是灵魂束缚都解除了,与人自然合而为一,这样你就深入到夜的神秘怀里,享受到一个自由而空旷的世界。
这是一种享受,这是一种幸福,能享受这种幸福的人,在这忙碌的世界中是很少的。真正苦行的僧侣或者是一种,在青草上或者蒲团上打坐,从白天的世界跳入夜里,探求一些与世无争的幸福。此外田园诗人们也常有这样的获得,至于每日为名利忙碌的人群,他永远体验不到这一份享受,除非在他失败时候,身败名裂,众叛亲离,那么也许会在夜里投身于这份茫茫的怀中获得了一些彻悟的安慰。
世间有不少的人,把眼睛闭起来求漆黑,把耳朵堵起来求寂静,我觉得这是愚鲁的。因为漆黑的真味是存在视觉中,而静寂的真味则是存在听觉上的。
于是我熄了灯。
思维的自由,在漆黑里最表示得充分;它会把旷野缩成一粟,把斗室扩大到无限。于是心板的杂膜,如照相的胶片浸在定影水里一般,慢慢地淡薄起来,以至于透明。
我的心就这样的透明着。
在这光亮与漆黑的对比之中,象征着生与死的意义的,听觉视觉全在死的一瞬间完全绝灭,且不管灵魂的有无,生命已经融化在漆黑的寂静与寂静的漆黑中了。
看人世是悲剧或者是喜剧似乎都不必,人在生时尽量生活,到死时释然就死,我想是一个最好的态度;但是在生时有几分想到自己是会死的,在死时想到自己是活过的,那就一定会有更好的态度,也更会了解什么是生与什么是死。对于生不会贪求与狂妄,对于死也不会害怕与胆怯;于是在生时不会虑死,在死时也不会恋生,我想世间总有几个高僧与哲人达到了这样的境地吧。
于是我不想再在这神秘的夜里用耳眼享受这寂静与漆黑,我愿将这整个的心身在神秘之中漂流。
这样,我于是解衣就寝。
[book_title]避暑
寒暑表一百零四度,夜,我们谈到了避暑,起头随便谈谈,后来争执起来了。
妻是在山国里长大,现在刚学会游泳,所以不主张再登高山,要去海;我是看惯了海的,不主张去海边。于是我主张庐山,她主张青岛:我主张泰山,她主张烟台,……
我们越争越起劲,争到什么都忘了。我说:
“你是去避暑,还是去跳海?你是去寻快乐,还是去寻死?”她说:
春天叫旅行,秋天叫远足,夏天避暑,其实都是游玩;海滨可浴海水,于康健是有补益的,住在山上,难道这样大热天去逛山么?”
“逛山,自然喽!傍晚与夜间就可以玩,你不知道山上够多风凉。”
“你才不知道海水里够多凉快呢?”
“要是你只想泡在水里乘凉快,那么你整天泡在浴缸就是了,何必去避暑。”
“要是你只想夜间散步;那到马路溜溜,也就可以解闷。”
“你不知道我在白天还想写点东西吗?”
“你不知道你身体够多不好?一到稍凉快的山上,你又要—个人闷着看书。这于你也无益,于我也无聊。”
她这一软,我可没有着。感到很不自然,抽支烟。她又说:
“我倒想到,你去海边多有运动的机会,我可以教你游泳。那末,明年即使留上海,也会有兴趣一同去游泳池。”
这话倒是有理。于是我被她感动。她说完把身子靠拢来,我觉得她今天真是分外美丽了。
结婚五年,每天都有许多大小争执,但每次结果都是这样。而且每次当我被屈服时,她忽然又可怜我而想出折中办法来了:
“我想这样可好:我们先到山耽些日子,再去海滨?”
“啊!你真聪敏。但是,为什么每次要等吵了一场以后才能想出好办法呢?”
这样,我们撇开了这个不谈,现在是静静想地方了。地方是二处,先游山,后游海。
海是哪儿好呢?北戴河是通车了,但有炸之危险。那末青岛还是烟台呢?论理当然是青岛,但是烟台有我好几个朋友的。不过她说,青岛有她的好友苏素在。苏素与妻是当时二朵并头的校花,我自然又屈服了。说到山,更有问题,黄山还是庐山?天目山还是莫干山?普陀也是一个山。
庐山太远,黄山太难上,天目山太冷静,普陀山她不要去,因为她有个同学告诉她过,一天傍晚,她的同学在普陀离了群独自在散步时,小和尚跟在后面老唱情歌,幸巧遇到了人。可是莫干山我嫌它太正式与热闹,而她是极端赞成的,避暑不到莫干山,哪能算避暑?
地址终算定了。出发日期又起了小争执,她说明天,我说大后天。只差一天工夫,什么不好商量,于是就定后天,车票到中国旅行社买还是车站?这难道还要争执?我说你去买就随你,归我买你就不必干涉。她是好胜的,于是她说:
“那么好,我明天就去买。”伸出手来说:“钱……”
这下子我可吃惊了!怎么我们商量了半天就没有商量到钱?没有钱怎么能避暑!
难道这个大半夜工夫就白商量?但为什么我们不先谈到钱,后争执呢?
妻自然大大生气,于是相对而哭。我说:“不要紧,我们既然一切商量妥,自然必需促其实现,我或者还有未领的稿费,或者同编辑先生们商量预支一点可好。”
于是拿起了电话,等了半天:“啊!”
“啊!亢德,《论语》前二期我的稿费还有多少?我明天早晨就要。”
“……”?
说起我同亢德打电话,我就有点生气;他那口苏州蓝青官话,在电话里都变成疙瘩,我只好叫他请太太来翻译,他太太倒是一口好国语。但一说出去我就感到愚笨,半夜里把他太太噪醒,岂非要叫冤?何不叫自己太太去说,妻不是有一日好苏白吗?
一时忘了把话收回,立刻电话交了妻;谁知说了半天,更是莫明其妙。原来亢德已把电话交了夫人,他夫人是听不懂这份苏白的。
换上换下,好容易说通了。亢德说:上几期我的文章没有送去过!说他那天早晨九点来讨稿我都怪他吵醒,半夜三更来要钱倒能干。
“格儿”电话已经挂断,下话自然难提!
于是拿起电话打《申报月刊》。三点钟哪里有人在?快快挂上,打《自由谈》。《自由谈》编者只自己垫出十元钱付我未到期的稿费,报馆里如果个个人要预支,如何可以?决难通融。
左思右想,或者《文学》编者发点慈悲吧?
但是接电话的说他还未回去。于是打到在商务任事的亲眷,问《东方杂志》可有预支稿费的办法?他说,没有先例,不很容易。……
忽然灵机一动,打电话叫张光宇家。我还未开口,光宇先问是不是那篇《万象》的稿已经写好了。这是我早就预支了钱的,我怎么还好说下去呢?我支吾几句,把电话挂上了。
妻忽然说:“有点风了,到这里来避暑吧。”
“那么到马路上去避暑吧,我想这时候该是凉快得很了。”我是有点难下台了。
“我是要到浴缸里避暑去了。”
“到马路去。”
“到浴缸去。”
“我主张马路!”
“我主张浴缸!”
“这不是刚才一样问题吗?我爱陆地,你爱水国;老账可查,照例解决之岂不是好。”
“不过你知道,浴缸是只有一只呢?”
“那末,现在你伴我去马路,明天我伴你到游泳池可好?”
于是我们去马路了,五点钟的风,真是凉快!我说:
“这同莫干山有什么两样?”
“游泳池同青岛也差不多的。”
“那末,你为什么—定叫我去海滨呢?”
“那天,你不是说最讨厌是游泳池,而且永远不陪我去么?”
回来时,大家都已忘了避暑,我有二分想念苏素。
一九三四,七,二三。
[book_title]谈美丽病
那末,为什么不叫病态美?偏要叫美丽病呢?这个,我愿意先告诉你,我是学过医的,没有学过艺术,所以我愿意,而且只能够谈病,谈美可真就外行了。
近来有许多提倡健康美的艺术家,把小姐们半身的,穿着游泳衣的与穿运动衣的照相,介绍给我们,指示我们这是健美的标准,叫人摆脱东方病态美的典型,来模仿他们。
说是东方美的典型就是病态美,这句话假如是从演绎法来的,则根本不能成立;假如是从归纳法来的。那末说他们是从旧才子的书画上美人归纳而来,这是一点也不会冤枉他们,因为,假如他们常常用社会里的女子来归纳,是决不会得这句话结论的呢。而另一方面,在那些文字与照片上可知道,他们的健美人物,也只是在高材生、运动员、与艺员选来的。所以这个标准,还只是他们新才子派的标准,并不适宜于我们这般俗人。
自然,艺术家终是有几分才子气:我们应当谅解他。因为假如“健美”的名称很早就有,我们相信贾宝玉也很会把肺病到第二期的林黛玉捧作健美的标准的吧。
其实,不用说未成名的美人,是有许多在民间生长与消灭,这我们在民歌里还可以找到,她们都是康健而美丽。就是已成名的美人,如西施,她是浣过纱的;文君,她是开过老虎灶的。这些事情都不是太娇弱的人可以做得。此外,妲己,玉环,我终觉得也是健康的女子。
所以把这些美人都说是病态,我终觉得是才子之罪。我看过西施浣纱图,溪流是清澈见底,游鱼可数,柳绿桃花,蝴蝶在周围飞,黄莺在树上唱,西施穿着黄淡色的衣裳在河边像寻诗一样的浣纱,纱像新式手帕样娇小玲珑,使我疑心这是哪一个小姐旅行团在风景绝伦的地方用手帕在水里晃荡时留下的一幅照相了。我也看到过文君当炉图,茶馆在山明水秀之村,生意很好,四周是人,人人都是高等华人,或挥鹰毛扇,或读太上感应篇;相如书生打扮在捧茶,秀美无匹;文君则粉白黛黑面泛桃花,笑容可掬,衣服鲜丽,手握小团扇,如梅兰芳饰着虞姬,手拿网球拍一样。也许我是乱世的惊弓之鸟,见此图后,替她担心者久之,谁敢担保张宗昌部下不会来喝一杯茶呢。
才子们曲解事理,逃避现实,这是古已如此的了。但是在小说里的女子到有二派,一派是私定终身的多愁多病的大家闺秀,一派是武艺超群,飞来飞去的将门千金;前者正如同许多近代小说里的会诗会文的大学生与画报上擅长艺术的小姐,后者是正像一部分小说里所有着的浪漫的热情的,黑傻色的女性与画报里的游泳池畔运动场上跳舞厅里的玉人照相。自然这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二对,可是女子的歪曲这些,把部分的现象当作整个的事实是一样的。
美的标准原是由社会而变的,当初是皇帝的世界,觉得宫殿里需要袅袅的女子,于是女子们都来缠脚了,皇帝要胖太太,于是胖子都是美人,人才们都歌颂丰腴;皇帝要瘦老婆,于是瘦鬼都为美人了,才子们都歌颂苗条。现在社会变了,阔人们不打算造宫殿来藏娇,有时候要走西伯利亚铁路去法国,有时候又坐皇后号去英国,长途跋涉,舟车颠簸自然要康健一点为是,于是才子们来了健美运动。
本来人生无病就是福,谁愿意生病?但健康的要求,原是在做得动,吃得下,固然也有几分为享受,但大部分倒是为工作的。可是现在的口号有些不同,健康的要求倒是为美了!
其实如果你是要健康的人,我们一同到乡下去找,田野间或者是手工作场一定可以有许多,苏州有抬轿的姑娘,江北有种田的女子,固然许多许多现在都饿瘦了,但你给她吃就会复原的。可是才子们一定要穿着高跟鞋或者是游泳衣的人捧为健美,这个道理实使我费解的。
其实青年人之愿意为美丽牺牲的,正像生物在性的追逐时,常常会不顾生命,植物在结果前要开花一样,这到是极其自然的事。
用这个眼光去看现在青年们健康,实在也只是为另外一种牺牲罢了。以前是的,西洋女子有束腰,中国女子有缠脚,不久以前,把好好的牙齿去换一颗金牙齿,不是有的吗?把好好的耳朵钻过窟窿去挂金器不是中西都是一样吗?人人都笑非洲土人的以泥装饰为野蛮,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自己生活中也常有这种相仿的事情呢?金属与土不都是矿物么?现在正有人冒着冬寒裸着手臂为带镯头之用,忍受那手术之痛苦冒着危险去受科学美容术的洗礼你都知道?
由此看来,牺牲着身体去求美,这是一直没有什么变更过;变更的是方法,而这方法则是进步的。
比方说缠脚是为娉婷,但是人当老得不配娉婷时候你不是不能还原么?而以此牺牲的苦之大小与所获得美的代价去比较,高跟鞋之娉婷,自然要自由要好得多。以耳朵钻洞去挂金器,自然没有夹扣法为少痛苦,而其所要修饰之目的不是相同的么?这是进步,可是为美外还是要牺牲身体是事实。
我相信人生有二重目的,一重是自存,一重是种族,前者是求健康以利工作,后者是牺牲健康以利新生命,哪—个人不为自己生存争斗。可是哪一个母亲不是为子女而衰老,哪一个人不为异性而牺牲?
我赞成健康运动,我也赞成修饰要求;但是我反对才子们的健美运动,因为这是把健康当作只为美而把美当作买卖,受这群新才子们的影响,那就反映在女明星的不喂奶主义!
话到这里必需说回来,既然每个人在某个时代终愿意牺牲点身体来求美,可是照常识看来,也许是蛮性的遗留吧:青年人的牺牲常常是盲目到置生死于度外的,穿高跟鞋露臂一类事本不算什么,世间还有为了太胖一点而不吃白脱与牛奶的小姐,有故意作微咳或者小病的太太,世间还有无数的为空想的美(恋爱)而痛苦而呻吟而死的青年男女!
美丽病也不是我所赞成的,但我同情它,因为我相信,以夹扣环代替钻耳朵,以高跟鞋代替束腰与缠脚的程序—样;人类文明的进步是能使得美丽病减轻的。
我反对不喂奶主义的健美买卖,因此我愿意在才子美人面前提倡美丽病。
一九三四·一·二九·十二时
[book_title]我的照相
《论语》的编者叫我交他—张照相,为《论语》两年纪念刊上用。当时我一口答应,以为这只要我回家时候,无论哪儿一找就可以找一张出来的。
我有许多朋友会照相,所以我也常常照相,照好相,他们送来了我一看之后就随便一放:比方我在看书,就夹在书里了;比方我在拿烟,我就放在烟罐里了;有时候我在教外甥女算术,就在反面当做黑板,—涂以后,她们就当做“洋书片”一般去玩了。再或者是放在桌上,一天天的过去,碰巧那一天我写信给朋友,于是就一封而入,在反面写一句两句的打油诗,也是—件常事。
照相虽多,但除了考学校报名以外,没有正式用过,依赖摄影师的本领去谋事我没有谋过,依赖摄影师的本领求婚我也没有求过。我常常怀疑照相会不像我自己的。我没有太太,因此我不备镜子,偶尔在亲友家厕所被碰到,也不会诚心诚意捧出照相与镜子里的我去校对的,所以,我是没有在我自己照相上用过心思。
可是在别人人像上用心思,在我倒有专门研究的。开始是我在大学里听讲康德哲学时,听了二月后还是只有些糊涂的概念,后来忽然在—张康德的相片上悟到了“原来那么回事!”于是我就放弃了一切书本,专诚地搜集哲学家的照相来研究了;此法移用到文学:莎士比亚的精练,我是从照相知道的,拜伦的雄豪,我也是从照相知道的,雪莱的细腻,我也是从照相知道的,雨果的奇伟,李白的漂亮,王尔德的狂放,……我都是从他们造像上知道的。那么现在以这些专门研究的经验来对自己照相用心思,我应当大可从容不迫的了。
一到家,就翻箱倒箧,Watson:Behaviorism里找出了七张,前门牌罐里找出了十一张,康德《纯理性批判》里找出二张,《养鸡学纲》要里找出五张,马克思《资本论》里找出一张,Eddington:The
Natrue of Physical
World里找出三张,老子《道德经》里找出一张,张东荪译的《物质与记忆》里有一张,《论语》、《大学》、《中庸》中各找出一张,托翁小说里共找出十四张,一本《波娃利》英译本里也有三张,Sense
of
Beauty里有二张,一只空肥皂匣里也有一张,字纸堆里翻出了八张半,(半张被爬虫咬去了头)……一共有百来张相片吧,一张一张看下去,觉得都不是现在的我了,左思右想,感触非凡;踌躇不决者凡吸五枝香烟的工夫。乃闭眼抽一张,纳入信封内,自己不看,以免再行动摇。
第二天,会见编者先生,即双手奉他,谁知他一看之下,不但不谢,反而双眼圆睁打出蓝青官话说:
“怎么把我的照相还我啦?”
我这才恍然大悟,这张相正是他送我的,我放在Graven“A”的烟匣里而带回家者;于是赶快谢过,抱头而回。这才泡好茶,摆上烟,细心选择自己照相起来了。
这一张太瘦,我现在难道还这么瘦?当然不好用;这一张眼睛无神,大概是那年痢疾后的照相,也不好;那张太年轻,有点像我妹妹,不好……一想太年轻,这就觉得当挑苍老者为宜,盖我在《论语》—曾三次论女子,不苍老殊有所不该。定了标准,自然易找;于是一找就着,乃欣然就寝。
第二天会编者于语堂先生家,又双手奉上。以为这次终该满意了,不知他哈哈大笑。
“这张相可好极了!”语堂翁—见就高兴。
“是不是像?”我问他们。
“像极啦!”
“像谁呀?”《论语》编者奇怪地问。
“像辜鸿铭呀。”
我这才恍然大悟,盖语堂先生正在征求辜鸿铭遗像,而我是也不知道哪一年收起来夹在书里的,昨夜会只顾“苍老”而忘了“我”!
照相被语堂先生扣留了,可是我还得找。回家又找了四小时之久,勉勉强强找一张,在它嘴唇上用淡毛笔书好了胡子,放到信封里,睡时已经一点多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十点钟,赶快拿去赴约,双手奉上编者,我想这次终可万事如意了。谁知他又用蓝青官话说:“怎么,你又同我开玩笑了。”我拾头一看,见是一张美丽香烟的洋书片,我说:“不是你开我的玩笑吗?”
怎么说也弄不清,回家一查,乃知早晨我未起床时,我的外甥女将她玩厌了的洋书片将我照相换去了,立刻追究,知已与隔壁男孩换了半支石笔;我乃辗转反侧,一夜未睡。一早就问隔壁姓王的男孩,他说已将它送给对门希腊的女孩,问希腊的女孩,知她在弄口一个过路的小孩换了一个玻璃球,过路小孩叫我何处去找?自思此相之好处在胡子,既是画上去的,何不现在去照一张,现在我不有真胡子了么?
忽然想到某处赠送明星照片时,那照相不是好得姐姐们都称赞吗?这个照相馆可真好,幸亏我是记得很清楚的。
到了照相馆,他们正忙着照二个女子,叫我:“请坐。”我乃抽烟以待。
我足足抽了十三支烟。他们才来招呼我,我自然走到镜头前面去了。可是他拉住了我,注视我的面孔,前后左右者就十来次。他又对照着看看他的样本说:
“先生,你先应当将头发梳好。”
“那么我明天来可好?”
“先生,这里是有梳子的。”
“但是,我不会梳我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终要请理发师来理。”
“但是,先生,请坐,我们也可以替你梳。”
一位女子过来了,拿着梳子与油膏。当她在替我梳头发时,摄影师在旁指导: “左旁太多”,“油太少”,“……”“……”
头发梳好了,这位女士喟然而叹:“侬格头发几个月不梳啦?用了一瓶油还不顺服。”
我不响,向着镜头走过去。
“先生,请慢;你不愿在你下颊涂些白油吗?”
他的架子很足,我自然该服从他。乃任他摆布。
“先生,你的应当把眉毛书浓一点的。”
“先生,你睫毛也应当加浓些的。”
“先生……”
我默然。照好相出来,才知道价目是十元,十天后可取件。
十天中,《论语》编者天天催,我天天约。我说,你先将我照相的地位空着,我一定在某日交卷。大器晚成,好相迟交,我是用十元钱去照的。
这样,好容易等到十天,我到那照相馆去取了。
“先生,是不是会弄错呢?这不是已故美国电影明星范伦铁诺吗?”我一看照相里的人不是我,自然有异议了。
“先生,像范伦铁诺还不好吗?”
“先生,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是把我的脑袋让你照的吗?我哪有这样胖,这样……”
“侬看看,该当码子真是猪头三,脱伊拍得格能漂亮法子,还要噜哩噜苏。” 旁边二个摩登女子半明半暗在骂我了,她们大概也来照相的。于是我说:
“先生,我的照相不是为大减价时作赠品的,我要我自己的像呀。”
“先生,你可知道你自己面孔是多么不……”
“先生,我知道,但是我不是明星。我要照像,就是要像自己。”
“先生,那么你为什么要到这里照明星像的地方来呢?你知道不像美国明星是不能算明星的。”
我于是抱着范伦铁诺的照相悄悄地出来。
半夜,《论语》编者又来电话催照相了,我说:
“朋友,原谅我吧!假如你无法处置你替我留的空白的话,那么在那里画上一支猴子去也好。你想想,亲爱的,说我是猴子进化来的我是无法不承认,但是,范伦铁诺不能算是我呀。时期已到,再去照是来不及了,这你终知道。”
“朋友,记念号出了这样大的空白,你替我想想,叫我怎么对得起三万三干七百九十四个读者!”
“那么,让我今夜赶一篇文章来作补白可好?”
“好,要是再失信的话,我可要把你面皮撕下来去制锌板去的了!”
—九三四,八,二九,深夜乃写此。
[book_title]我在英国时的房东
一
情调不过是我个人感到的东西,可靠与否已经不容易讲,至于情调以外的实事,自然是完全虚构的。但是因为西风里文章篇篇在说真话,只有我一个人在撒谎,因而别人也以为我所记的都是实事了。但是我现在谨慎地申明:
“这是虚构的。”
“只要你声明虚构就好了,但是你为什么不肯记一点实事呢?”
“那么我就写一点实事好了。”
于是我就开始记一个房东,但仍旧算作情调。
二
有友人从伦敦来,极力夸赞他的房东太太。
“那末房饭金是多少钱一月呢?”
“二十五先令一星期。”
“饭菜怎么样?”
“不坏,还包括洗衣补袜。”
于是我们就将这个房东的姓名住址记下来。
三
当我同一个朋友去英国前,我们先写了一封信给这个房东太太。回信不久就来了,说她已留下两个房间给我们。如果我们定好了日子,叫我们再写信去,她将同她的儿子到车站来接。
她有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我们早已从友人地方知道。不过她只说偕同儿子来接。
但是我们去信拒绝了。理由有四:
一,日子时间难确定。
二,车站上等生主人没有经验。
三,万一汽车小,坐不下,势必两辆才行。而伦敦的车钱听说很贵。
四,不想惊动这位陌生的异国太太。
四
从车站到她们家实在不近,但是终于到了。于是我们会见了这位房东太太。
她戴着眼镜。年龄大概三十以上四十以下。
这时,我后悔少做一件事情,就是在信上会没有同她说起房饭金。
她说从来没有二十五先令的价钱,谁都是三十先令。
难道再搬不成?自然只好住下。
五
我们房内没有桌子,没有好椅子。我要求她设法,但是她说:
“写字看书,我们都在客厅里的。”
“这不是不方便么?”我的朋友问了。
“这里很静,白天总没有人。”
我想暂时总只好住下,将来或者再搬。
六
房客除我们以外,还有一个中国学生,一个英国人。连我们两个是四个人,每人各据一间,那么她们四个房东住在什么地方呢?这个疑问我好久无从解答。
后来才知道她们住在夹楼上,这夹楼的进出口在浴室的壁上,是一个两平方尺的木门,起初我总以为是一口壁橱,许久以后才知道里面住的是人。
七
她老爷所在何处?干何事?活着还是死去?离婚还是出门?……我们始终不知道。我们只知她大小姐在做店员,少爷在读暑期补习学校,二小姐帮同理家务。
每天早晨,读书的做事的都要早起,太太要在厨房预备早餐;二小姐总是睡得最晚。
等三个房东起来后,这浴室方才轮到我们四个房客,解手,洗脸,有时候还要沐浴,常常弄得很晚。假如这位二小姐不能比我们早起,就要关在里面,一直到我们全用完浴室后,才能出来。
八
有一次,别人用完了浴室出来了,我大概同人说一句话吧,候补进去时,出我不意的看见壁门口正闪着二小姐,她—见我,立刻又缩进小门内了。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她们的卧室,当时我实在有点狼狈:究竟退出门来让她先出来好呢?还是装做不知迳去盥洗呢?
踌躇之下,我决定取一个折衷办法,就是先装做不知去盥洗,再特别加速的退出来。
九
出来以后,我心里固然解除了她们住在何处的疑团,但同时又起了一个疑虑:那么平时我们在浴室解衣洗澡,是不是都是这位二小姐门缝里的西洋镜呢?
最后我想一定是的。裸体本不必怕人看见,但被人壁窥终有点不舒服。不一定我被人看不舒服,就是以前在大世界看人用一个铜元看一出西洋女子裸浴的西洋镜时,也是不舒服的。
从此我绝不在早晨洗澡。
十
时常夸赞中国。
客厅里挂着一个中国人的照相,这是一位前任的房客。
时常夸赞这位前任房客─—慨慷、大方与快乐。
这位二小姐时常披戴中国男子的绸衫之类,这是照相中的中国绅士送的。
二小姐长得不算难看,可惜青青年纪头发有点白。但是怪可爱,好像时常在相信人人都会爱她的。
十一
大小姐,年纪不小了,戴着眼镜,自然更见不美。好像终是相信没有人爱她似的,所以态度反见大方。
有一次,那位房东太太说,大小姐是不预备嫁人的。
又有一次,那位房东太太同我说,大小姐并不是她亲生,但是她很孝,而二小姐,因为人人都喜欢她,所以时常有脾气。
又有一次,她说了:“二小姐本来预备进剑桥读书去的,后来生病了,脑子有点不很健全,时常头痛;所以特别娇养一点,而别人偏偏都宠爱她……”
这样,我知道这位太太也以为人人在爱她的小女儿。
我也只好装着爱她。
十二
约我们游山游水的事情也来了。有时候我们三个中国人,她们三位;有时候,我们二个,她们三位。从来没有那位少爷与那位英国房客参加过。
房东太太好像知道我们都爱同她的二小姐一起走,她不时叫她女儿轮流的靠在我们三人臂旁。她叫作:“Switch”。
比方她二小姐同我在—起,一听母亲说一声,“Switch”,她立刻就快几步或慢几步的到我朋友身边去了。
十三
头一二次我们还需要识途老马,后来自己习惯一点,实在不想带她们了,但是这位房东太太不时提议。并且她还时常说:
“她们两位小姐很希望你们带她出去,但是英国的习惯是要男孩子去约她们的。以后……”
一同去玩,自然我们化钱。中国人终有这份慷慨习惯是可爱的。
但是有一次,房东太太邀我们两个人去看电影了,并且是预先把票子买来的,她说:
“在英国,到外面去男女在一起终是男子付钱的,所以先买回来,省得你们临时抢着去买。”
这意思似乎是说:以后她不预先买,必须我们买的了。但是我的朋友在欧洲资格很老,回来后,将我们应付的两张票价还给她们。
可是她一定不肯取,她说:
“我爱中国的派头,宁使你们明天再请我们。”
十四
隔几天,我们只好请她们一次。但是我实在不爱看小影戏院的电影,大影戏院又贵得同剧院一样,而我是牵念着要看戏的人,在路上我说:
“我们到剧院去吧。”
“不,这样怎么去,我是不喜欢这样去的,在剧院里上等人是必需穿礼服……”
我大概还有话说吧,但是我的朋友同我说:
“是请客,请一次算了,看什么戏!”
十五
因为我同我的朋友是不分什么彼此的,所以后来当他们同我们两个在一起走的时候,不再叫“Switch”了。
“Switch”的来源是起于我们常玩的扑克牌的玩意上,我们常于晚饭后玩牌, “Switch”是玩意的一种。
她们—天到晚实在很少有空,而且很累,三餐饭,一餐茶,七八个人衣服要洗,但是晚饭后终要谈得很晚,或者围着玩牌。而且常常弄好晚餐预备就座以前,终爱换一身晚礼服再出来。
在这个场合上,饭后终是杠开桌椅,开开旧唱机,劝我们一同跳舞到深夜。
十六
她们爱中国,很希望到中国来,很希望嫁给中国人。我想这理由可以在她日常谈话中看出来:
“中国的生活多么便宜呀!”
“要是我这样的收入,在中国可以用好几个佣人了。”
“我最不爱做厨房里的工作,那实在太脏了。”
有一次,我们在外面。回来的时候,碰见她们正在买菜,但是我们没有伴她们,先回家了。后来她们说:
“你们真坏,看见我们穿着随便的衣服,就不爱同我们一起走了。”
十七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个爱说谎话的牧童,常常叫着:“狼来吃我的羊了,狼来吃我的羊了。”
等别人去救他,他哈哈大笑一阵,还说别人上他当。
后来真的狼来吃羊了。他大喊:
“狼来吃我的羊了,狼来吃我的羊了。”
但是再没有人相信他。
那末。我所说的房东怕也没有人相信的了。
[book_title]鲁文之秋
人的心理对于某件事某种行动的解释,有时候不但欺人,而且是欺骗自己的。所以我对于要人的宣言,名人的日记,青年们的情书,以及演说家的演说,我都不全很相信。因此,我对于我自己的心理,有时候也觉得不很可靠了。
离开鲁文以前,有十来个朋友问我去巴黎的原由,到巴黎以后,也有十来个朋友问我离开鲁文的缘故;其中离前到后,我写信给国内的亲友对于这层理由与原因,也说了好些遍,可是这许多遍一列的申述,关于鲁文大学宗教空气的不习惯,关于其学术思想环境的失望,关于多数扁狭头脑的中国同学之不相合,虽然这些都是事实,但,严格说起来,这只是事后寻出来的理由,实际上当时的动机并不在这些地方的。
本来许多大事情的动机,有时候会发生于一个人的直觉,有时候会发生于一个人的幻想,有时候会发生于一个人一时的感觉,更有时候会发生于一个人一种生理的不适,人情的不满,甚于大便的不通。有人说拿破仑征服世界的野心为他肚脐上的癣不能博得他太太的欢心,这有它可能性的,那么欧战的发生是不是为一二个伟人一时心境的不好,或者是为中饭的汤太咸一点,或者为太太误把汗衫当作他要穿的羊毛衫给他而触动呢?所谓触动,这是说,我并不否认历史上必然性的存在,而是说历史的过程中,其呈现的时间与样式,时时可由这些微细的小事而推动而改变。可是这些触发的小处,是谁都不能知道的,甚至连自己在内。一个人骗了世界以后,同时也就骗了自己了。
在昨天以前,我自己也总以为我离鲁文来巴黎的缘故就是那些后寻出的理由,可是在昨夜失眠中,我比较那在鲁文与现的心境,才觉悟到当时的无聊与痛苦以及时时想出逃与自杀的情绪,决不是那后来寻出的理由可以做它的原因的。
这缘故,这原因,现在我可悟到了!─—这只是秋,是鲁文的秋,这个萧杀而阴森的鲁文的秋。
对于秋我有一种特别的敏感,这敏感的养成,细说起源,怕还是起根于九岁十岁时候读欧阳修的《秋声赋》吧。那时我已经离家,到一个乡村小学里寄宿,可是我当时并没有正式入学,只在校长─—是一个老先生─—地方读古文与经书。教我《秋声赋》时候记得正是秋夜,或者也是因为老先生因秋夜而想到《秋声赋》,所以选了那篇教我。那时窗外是芭蕉,墙外是梧桐,蟋蟀不住的叫,秋风吹得纸窗发出萧杀的声音,月光照进我们房中,皎洁得使我们油灯失色。此情此景,与《秋声赋》恰恰相合的。我当时的习惯是先生讲解后总要先读十来遍;我记得那时我读一遍望望月色,听听虫声,读到后来,几乎以为欧阳子就是我自己了。
以前中国教育,与实生活相离太远,所以不容易使学生理解与记忆;现在自然进步不少。我读高等小学与旧制中学时候;读到地理,不注重地图;讲到植物,不注重采标本,其实我们在乡下,大概的草木都可以有,很可以拿实物给我们看;不这样做的缘故,想因为教我们的先生,更在我们以前,他虽然知道植物中有羊齿类,但一到野地上也不能说出什么草是羊齿类了。这些读地理植物还是好几年以后的事。
读经史古文却远在这些以前,书既难懂,观念也更糊涂,事件也更隔膜,所以当时所读的书,在脑筋里都好像照相上没有对准距离与漏光的底片,只是一点模糊的影子,唯有这欧阳修的《秋声赋》,切情切理,切合我当时一切的环境,所以以后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十五六岁到北平,离家更远,“每到佳节倍思亲”。中秋以后,直到重阳,时时背欧阳子《秋声赋》以自遣。为这份对于秋的敏感,使我以后读诗读词的一段生命上,特别地被那些关于秋的情绪之作品所吸引,因此也更互为因果的养成了我的秋的敏感。
北平的秋是极短的,因为其短,所以变化特别明显;当我第一年一个人住在会馆时,院中的一株大桃树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记得头一晚我临睡时还是满树的叶子,一夜秋风,早晨起来一看,所有树叶都被秋掠尽了。秋以后它就以一个枯干过冬,春到时只要有一阵雨,满树都是花,花谢的时候,叶子就慢慢抽齐补足,于是长长的夏天是丰盛的绿叶,又预备那秋到时的秋风来劫掠了。
第二年秋风起时,那一夜我一个人煮了一壶咖啡,吸一罐烟,全夜不睡的守着它,隔一两个钟头我开门到院中去看看,这情景实在太残酷了,像是冥顽的暴力姿意残杀无抵抗的妇孺,像是人间的地震,监狱的火灾,没有幸免,没有逃避,一阵风声一次崩裂,于是满地都是瓦砾了。我看它树干一点一点地光起来,地上的落叶一层一层厚起来,感到真是欧阳修所谓“杀”季了!我没有法子安慰自己。一到天亮,我就搬到朋友家去。其实搬到朋友家有什么用,北平到处都是一样,除了中山公园松树以外,北海中南海早是满地扫不胜扫的落叶了。
我到鲁文的时候也正是秋季,今年的鲁文据说天特别冷得早,天天秋风秋雨,我的衣服没有运到,肉体的寒冷也倍加了心境的凄凉,外加饭馆的饭菜生冷,居处没有开水,以致更显得秋景的萧杀了。
在这样的秋境中,像我这样初出国的人自然都容易起乡思的,更何况对于秋有变态的敏感的人呢?
还有是,秋天是脱发的时节。而我的窗外对街是一座满墙沿着碧藤的洋房,每天早起开窗,看见它一天天薄起来,慢慢露出墙壁,深感是一个凄切的对照。同时从我寓所到我学法文的教员家,又要走五分钟的树林,这段树林的路上,落叶似乎不常扫的,我在那里学法文几天工夫,我每天觉得脚下的落叶一天天厚起来。这情景真令我日日夜夜关念到北平的树木:会馆的碧挑,三海的柳,南长街的槐,什刹海后门的枣树,以及三百株花园的丛林;令人关念到故乡牛车旁的桕树,小学校墙外的梧桐,院中的芭蕉,关念到兆丰公园的灌木;于是所有国内南北的亲友人事与国事都想念起来了!这是秋,是秋天的心,是几万里外秋天的心呀!
说实话,整个鲁文的城市不过北平中南海北海大,其中学校与教堂占去了一半;旅馆咖啡店,寄宿舍到处都是,这个城原是靠大学而生存,学校当时还未开学,所以完全陷于死寂空虚的情境中,以这个死寂空虚的小城来容纳那残暴的秋声与秋色,于是到处都是秋情了。
秋天容易使人感到老,感到人事飘忽,生命的无常,在死寂空虚的情境中,是更容易令人起这些感慨的。深宫里宫女们的许多关于秋的诗词,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所以容易产生吧。
像鲁文这个城,学校开学这样晚,是好像专门为来容纳秋天似的。黄昏在一天之中,原是秋在一年之中地位一样,所以秋天的黄昏,是有两重秋情的,这时候。路灯还没有亮起来,我一个人在死寂的“的而蒙”路树丛里走者,踏着深厚的树叶,望那凄苦的天色,黯淡的月影,我已感到我心灵是载不起这沉重的秋景了。可是还有风来,我打着寒颤,听那教堂阵阵的钟声,感到我已经个是人,而只是一个灵魂,是一个悠悠无归宿的灵魂,要追那钟声消尽处,皈依那上帝的幻影里去了!
钟声,是的,鲁文的钟声是鲁文的文化的表征,是整个鲁文的灵魂。但是我不爱,我甚至厌憎;它几乎是一天到晚闹着。像鲁文这样的小城何必大惊小怪用大钟?但是秋恐怕还不止一个,一刻钟就要闹一次,一个闹完了一个闹,报刻以外还要报时;早晨傍晚,教堂里还要悠深地冗长地敲着骇人的钟声。
秋天已是够使人感到老,感到时光的匆匆了,而这钟声,则更是存着心时时刻刻要报告你人生在空虚中消磨着;它好像是在冥冥之中站在“无限”的地位上扳着手指用简单的个数计算你生命的历程的:“一刻了!”“二刻了!”“三刻了!”“十一点了!”“一刻了!”“二刻了!”“三刻了!“十二点了!”……天天一样,无穷无穷的,不管你在读诗在写文,不管你在用什么思想,不管你在谈什么话,不管你在图书馆中寻什么材料或者在旅馆里同情人幽会,但是它钉着你耳朵说:“一刻了!”“二刻了!”“三刻了!”……这是多么可怕!我一听到它。
写文的时候真会撅断笔,读书的时候真会扯碎书,所有的工作兴趣都将因此没有,甚至当我在注重一个美貌姑娘时,一阵钟声的震响,我骤然会感到这女子是老了一阵似的;在注意圆月时,一阵钟声的震响,我骤然会感月儿也瘦了一晕似的。但是谁有法子禁止它,避开它呢,它是幽灵,也是鬼,跟着你,钉着你,一步不放松你。这实在可怕!或者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钟声,这是第—次,时季又正逢到秋天。
所以我终是把它与秋天看作二位一体的,假如秋是“萧杀之气”的炸弹,那么它就是战鼓。前者是魔形,后者是魔声了。其实钟声不止鲁文有,鲁文也不止秋天有,但巴黎上海同样的钟声则因为人事的烦杂与匆忙,地方又大,又热闹,自然不容其永钉在耳根。我想就是在鲁文,冬季开校以后,学生一多,一热闹也会好一点的。可是这个秋,我过着了这个秋,我胡子因此更长起来,头发因此更脱起来,眼睛因此更加近视起来,背脊因此更加驼起来了。这是秋,是鲁文的秋,这个萧杀而阴森的鲁文的秋!于是我只好逃避,可是,鲁文的秋也已经被我过光而随即消逝了。我现在关念鲁文的冬天。
本来我有一个特别的想法,我以为夏天冬天是住小城或者乡村为好,秋天则最好在都市里消磨,都市里比较没有这些明显的时节变换的痕迹,人可以不太被这种刺激人太深的时令所刺激。然而今年我又过得相反了!
但是掩饰这矛盾与脆弱是有许多理由的,意大利杀了人不还说是以文明给人么,所以我也自然被我后来寻出的理由所糊涂了!
巴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日夜十二时
[book_title]阿剌伯海的女神
天漆黑,海也漆黑,浪并不能算太大,可是水声已经是很响了。我非常谨慎的向甲板中部的帆布椅上走去。这时天忽然起了电闪,这在航海时原是一点没有什么希奇,也不是下雨打雷的警告,所以我并没有为其所动。可是我也的确是被其打动了,这因为当电闪亮时,照出甲板中部已经有一个人躺着。这个人穿着很深色的衣裳,不知是马来人还是印度人,肤色也是比我要黑,没有电闪我是看不见他的。可是我想他在静躺中一定是早已看见我的了,我的衣裳就比较显明,所以他并不害怕,笑着向我打招呼了。
“哈罗,你不晕船么?”原来是女的。
“没有什么;你呢?”
“一点没有,在阿剌伯海上,这点点风浪是算最平静的机会了。”我猜她已经有三十岁了。
“我想是的。您是不是常常走这条航路的?”
“自然,我必需常常走。”那么,她难道是四十岁了。
“……”我正想坐到隔她两把帆布椅的一个位子上去,但是她笑着说:
“为什么不坐到这里来,”她用眼睛指指她隔座的椅子,眼球白得非常出色,有点美,有点怕:“很寂寞的,在深夜,我们不可以谈一回么?…先生,你是不是失眠?”
“是的,卧舱里实在太闷了。”我说着就坐到她隔座去。
“你是到哪一国去的?”
“我想先到比利时。”
“然则你还要到别处。”
“是的,我想一年后到法国,以后再到英国。”
“你是去游历吗?”
“是的。”我说:“那么你呢,你去哪儿?”
“去欧洲。”
“欧洲不是很大么?”
“是的,我想我到了欧洲才能决定我的行址,我是一个流浪的老太婆,流浪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难道她有五十多岁了?我想。
“到过许多地方了?”
“自然。”
“你的祖国呢?”
“我想我终是阿剌伯人,但是你愿意,当我中国人我也可以承认。”
“中国人,你到过中国?”
“这是我忘不了的美丽可爱地方,我去过已经五次,合起来也住了九年。”
“你会说中国话么?”
“自然,我想我比我所有欧洲的言语都说得好。”的确,这句北平话她说得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用北平话谈话了,我感到亲密许多。
“你会许多言语?”
“是的,而且我会许多方言,我想我说上海话会比你好。”
“您真是能干,我想阿剌伯人都是极其聪敏的。”
“有什么能干,我是靠这个流浪,靠这个吃饭,靠这个把我生命消磨了,也靠这个我终算活得很有趣,但是我现在老了。老了,不想再走,我想这次流浪后,可以不再流浪才好。”
“你就到欧洲去休居么?”
“不,决不,我想到欧洲后到美国,再到中国,我想中国的内地有许多地方是极合我住的。那边便宜而有趣,最重要的还是恬静。”
“能不能让我问你,老婆婆,你怎么会是靠方言吃饭的,你是教人家方言么?还是领导人家游历。”
“这些都不是阿剌伯人愿意干的,阿剌伯人有传统数学的头脑,终想过头脑的生活。”
“方言是头脑么?”
“你倒是学什么的,心理学你听说过么?”
“心理学是我用过一点工夫的课程。”
“那么你以为言语是什么?”
“有的说,言语也就是思想。”
“是的,所以一种言语就是一种思想方式。”
“是的,所以你可以从各种方言知道各种人的思想方式了。”
“一点不错,你是聪敏的。”
“但是这终不是吃饭的方式。”
“那么请你先猜猜我是干什么?”
“研究思想方式或者说你是哲学家,但哲学家不见得就可以靠哲学吃饭,或者说你是侦探或者间谍,这是女子最可干的事,最可流浪的事,最有钱的事,最合于你方言的能力与科学头脑。以及所谓观察别人思想方式的作用的事。”我笑着说,说得很快,其实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我想我可以干,但一个人有这样死板的使命,不是太不自由
“那么你叫我怎么猜”?
“不错,这是不容易猜的。老实告诉你,我是一个巫女,我会魔术,我会骨相术,我会看相,我会知道你过去与未来,我会推断你的命运终身,你的环境身世,以及作家属与你的寿数。你相信么?”
“我相信你是的,但我不信仰这些东西。”
“这不是宗教,无所谓信仰与相信;这不过是一种技术,同许多科学的技术一样,它包括几何上定理之证明,逻辑上的推论,生物学上的分类与系列,统计学上的精密统计,以及一切自然现象研究的观察;外加漂亮的言语,用审判心理学上技术,催眠心理的花巧,以侦探的手腕获得人家的秘密而已。”
“那么你愿意现在在我身上施行么?”
“你想这样的环境是合于我上述的条件么?”
“啊!我明白了,你如是一个成功命相家,这成功一定不是偶然。”
“你是聪敏的,我想你一定学过哲学。”
“不错,你已经探得了我的秘密。”
“但是这不是探得的。我告诉你,当我要探你以前,我必需催眠你。比如你在欧洲报上看到我的广告,即使你只是一点好奇罢了,等你到了我的地方,付给我你该出的不算轻的相钱,你已经有三分相信了;因为钱可以买许多东西,可以使鬼推磨,你都知道的。你买过华贵的衣服,珍希的宝石和许多人的生命;你买过飞机与枪械,你买到过成千成万拥护你的军队,你买到过许多美女的心,所以当你付我十镑廿镑的相钱后,你早已相信你一定是买到了你的欲望。于
“是你进来,你看,我的房间阳光是没有的,烛光可以随我支配布置。我燃着极神秘的香,你可以闻到;我有极希奇的衣服,桌子帐幕;我只要让你注意我手上奇怪的宝石戒指,你已经会相信我是有权力知道你的过去未来了。于是我请你坐下,请你静静心,同你寒喧几句,或者请你喝茶,假如我忙——我常常是忙的,请你在一旁等着,听我与别人论相或者看水晶球,这时你已经受了我的暗示,你一定有表情,或者怕我说出你可耻的秘密,堕落的过去;或者相信了我会说出你过去最伤心的事,预先自己回忆,于是我已经知道你两分。
“假如你是属于理智的,我会严肃得神一样以理智折服你;假如你是属于情感的,我会同你至亲一样,同情你,可怜你,比你先替你流泪,引出了你的眼泪我再来安慰你。两句寒喧我可以知道你是哪里人,于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到过你的家乡,我自然是大部分都到过的。我会方言不是么?我的方言可以引起你对于你故乡的情绪,或者你是因赌气而离乡,或者你是困穷而离乡,或者你的乡人都对你不好,或者同你都非常好……
“这些情形,我的方言,只要十来句就可以知道你一个大概。你知道我有数十年之经验,有精密的观察与严格的推理;我会恐吓,安慰……种种手段。假如你被我催眠了一分,我就可以观察出你三分,于是我给你软或硬的审判,我就有五分了;再用我精细的推理,我可以有七八分;依照我过去的统计把你类列进去,你的一切我就都知道了。所以这是技术,而且也是艺术,说说是死的,运用起来可是活的,你知道么?”
“我知道了,一个人出了钱会相信,你于是叫他出钱;到了生疏的环境会楞,你于是把你的环境弄成生疏;未见你前有一点好奇心,你于是将你自己特别弄成神奇。总之,使人迷眩了以后,任你拷问审判,使人招供自己过去的遭遇,而相信你对于他糊涂的未来的,判决而已。这不是命相,这是一种暴力,用暴力的话,一支手枪就可看别人的命相了。”
“近代心理学以人为环境的产物,我的艺术就是以艺术的手腕,从环境去了解人,这艺术是一种力量,但不是暴力。因为这力量不是暴力,所以我的生意,无论在欧洲美洲或者在亚洲,永远可以不错。否则谁肯永远受你暴力的审问?”她笑了,笑得一点不像一个巫女,只是一个饱经世故,炉火纯青的直爽的女子。
“……”我没有说什么,我在想,她该是很有钱的了,前些天没有碰见过她,想来她该是搭在头等舱里的。于是我问:
“你是很有钱的了?”
“我想我可以照我的理想用我钱的。”
“你走了许多地方了?”我羡慕。
“你到了我年龄,你也可以走得不少地方的。”
“你可是很康健?”
“是的,都靠自己的保养。”
“你很用功,读了不少的书了。”
“随自己的兴趣,我看过许多学者教授名人政治家的相,所以必需有合适的话同他们讲,这样就养成了我看书的习惯;不过我想你也读过不少书,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但是我没有好好专门的读书过。”
“你倒是学什么去。”
“我么,说起来真惭愧,我从小跟一位老先生读中国经书不成,读陆军又不成;进了中学,因为当时中国大呼科学救国,所以极重数理,毕业后习理化,仍无出色;改习哲学,又无所得,乃攻心理学;未竟所学,为生活所迫,出外求生,当时因职业之故,临时赶着社会科学基本书籍,但半路出家,到底不易;失业数载,实文为生,欲试写文艺作品,不得不读点文艺书,所以我现在实在不知道是说学什么好。”
“有趣的孩子!”她笑了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海?”
“不是阿剌伯海吗?”
“是的,这里有一个海神你知道吗?”
“海神?”我说,“但是我不很相信神。”
“不过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神话。”
“你愿意讲给我听么?”
“自然。“她指指前面接着说:“有一个极美的阿剌伯姑娘,她是一个纯粹的回教徒,但是后来她怀疑起来,她从一个中国商人家里听到孔子的话,从基督教士手上读到了圣经,又从一个印度的云游僧悟会了佛理,弄得她不知所从,每天苦闷,后来她下了一个决心,自己弄一只船到海外来求真主,但是飘流数年,一无所得,就此跳海自杀了;据说现在还时时出来,凡是经过这里的船只,会常常遇见她的足迹,在清晨或者在深夜,她会走到船上来,逢见聪敏人就要问到底那一个宗教的上帝是真的。”
“你是不是说像我这样的求学也要困苦闷而跳海的。”
“你知道就好了,但是我意思还不只此,我是想问你,假如这个美丽的女神来问你这个问题时,你将怎么回答?”
“我想……?”我说:“假如如你所说的美丽,我会告诉她宗教的要求不过是性欲的升华,我会告诉她恋爱才是青年人的上帝。”我说了有点后悔,我知阿剌伯人多是回教徒,不知这是否会使她不高兴。
“你确是一个聪敏孩子。”她可是并不生气,于是我问她:
“你是回教徒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回教徒。”
“阿剌伯人不都是回教徒么?”
“这是书本上的话。你相信他的‘都’字是这样普遍有效吗?难道连我一个人都没有例外吗?”
“不过我相信你以前一定是回教徒。”
“回教徒有什么特徵呢”?
“回教徒有一种特别的美。”
“你从我这个老太婆的身上能发现回教徒的美吗?”
“我在你身上,不,在你谈话的风度中,感到一种香妃的骨气。”
“香妃的骨气?”
“是的,香妃有一种力的美,是中国任何女子,无论妲已、西施、贵妃都没有过。 ——你都知道这些中国的美人么?”
“自然知道。”她忽然笑了,这个五十几岁老妇人的笑对我还有引诱力,我极不横这个理由。她笑完了又说:“假如我年纪青三十岁,也许我们会发生恋爱了。”
“那末到底你是多少岁呢?”
“这是一个谜了。”她说完,很快就说:“啊,时间不早,我想我们可以回舱了。”她已经站起来,我看她决不是一个上四十岁的人,我猜想她的什么三十年流浪等等的话都是假的!
“明朝会。”她说一句很有风韵的上海话就上扶梯去了。上去是头等舱,我所猜想的的确没有错。
“再会。”我还躺在椅上,看她影子消失了,我向海天望去,我感到黑色的伟大,黑色的美;我心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我静静地躺着,直到天色发白,海色发蓝,看那金黄的阳光掀起了闪耀的金波,像绣金的路毡一样,从天边直到船边,我想像这就是预备阿剌伯海女神降临似的。我沉沉的入睡了。
多半是有好奇的缘故,其他是对于她的健谈与神秘性有点兴味,剩下的理由还是因为船上夜半生活的无聊;别人都入睡了,卧舱的空气不好,书既不能读,事情又不能做,于是我时常关念到这位阿剌伯的巫女,尤其是夜里,在甲板上,或者对着月,或者迎着风,无论我感到人的渺小,苍天的伟大,世界的奇巧,万物的嚣扰,我终觉得这时的人生是需要这阿剌伯巫女来点化似的。
可是从此几天都没有见她,一直到有一夜,月光在海面泻成了一条银练,我伏在船栏上忽然有一个滑稽的想法,疑心这个阿剌伯的巫女或许就是阿剌伯海的女神。那末她不踏着阳光所铺的金毡,也当踏那月光所铺的银毡来了。
“啊!又碰见你。”原来她在我后面,这巫女,要不是她声音,我几乎不认识了,他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边缘着灰红的丝饰,或者这是阿剌伯装束,头上披着同样的纱,风吹得极有风致,我从月光看过去,极其清楚,她眼睛像二颗宝石,睫毛像宝石的光芒,鼻子有锋棱,但并不粗大,眉毛的清秀掩去她上次谈话留我的世故,齿白得发光,那神秘的笑容是充满了机智,这不过三十岁的妇女,怎么上次我在黑夜中就被她骗弄成四十五十岁呢!
“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在栏边,吟诗吗?”
“你看,月光在海上铺成一条银路,我想如果真有阿剌伯海的女神,应当会踏着这条路来的。”
“把她未决定的问题来问你聪敏的孩子吗?”
“怎么,自然是来问你。小……”我奇怪怎么上次我会叫她老婆婆,今天我可想叫她小姐了。
“假如你不怀疑,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是的的确确我身受的故事,我怀疑我自己到现在,我不相信我那次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是确实的,当时的日记还在我枕下,一点不能否认,也决不是梦。”
“你的经验在我终是有兴趣的。”
“这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也不是神话,这只是一个奇遇。”
“奇遇!”
“是的。大概二十年以前吧,那时候我还年青,就从西方由这条航路上到东方去。记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清晨,也好像是这样的甲板上,因为海风把我头发吹乱了,我用镜子在照,刚想用小梳时,忽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人影,我自然转过身子来。她是一个少女,我说不出她的美,这美我想你也是想像不出的,一种沉静而活泼的动作,流云一样的风度,到我的身边来;她问我:
“‘你也是阿剌伯人吗?’这种突然观察的问句,使我有一点惊愕,我说:
“‘难道你也是阿剌伯人吗?’我想阿剌伯人决没有这样美。她说:
“‘我现在是这阿剌伯海的渔神。’
“‘海神?’我笑了,你想当时我也并不相信神怪事情的。
“‘是的,海神。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做神,也不知是谁的主权可以叫我做神,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教所崇奉的上帝。’
“‘这是笑话,你神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
“‘这正是人的问题,人应当晓得这些问题的。至于神别的我不晓得,以我来说,我不过可以在这阿剌伯海区内自由罢了,我只要一想,就可到海底,可到天空,可在水面上走,不会冷,不会热,不会饿。但是出了海洋及水天范围外,我就没有这个自由,我的意志就不发效力。我只可以在这范围自由。’
“‘那么,所有兴风作浪都是你管的。’
“‘不,不,这不是自然律么?我只是自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一切物质的束缚,瞬息可以走遍这海天吧了。风不阻我,雨不湿我,冰雪不冻我,如此而已。’
“‘真的吗?不过这个就算是神么?难道不是鬼。’
“‘鬼。’她笑:‘我见过,在海的底里,有时有我一样的能力,但一切不能随自己的意志。他们想在空中飞,偏沉到了海底去;有时想到海底去,偏偏浮到了水面:有时想看看船只,偏偏只看见月亮;有时望望月亮,又只见到了山。我初来的时候向鬼,鬼告诉我我就是神。’
“‘但是你怎么做神的呢?’
“‘我本来是人,想知道那一个是真帝,所以特地飘到海外坊问,没有结果,苦闷发慌,就跳在这里自杀。一跳下来就变成神了,你说奇怪不?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到底谁是上帝,是谁有这个叫我做神的权力。’
“‘你做了神,这样自由自在,不冻不饿,问这些事情作什么?’
“‘这在我做人时是一件苦闷的事情,现在只是娱乐的事情了。我现在一天不用忧愁,不受物质限制,随便看见好玩的人,谈话这件事,不也是很有趣吗?’
“‘但是我是一个凡人,我知道什么呢?’我眩惑了。
“她拍拍我肩头笑了,笑得极其愉快而天真,于是她说:
“‘那么再会吧,我看你还没有睡醒。’
她陪着阳光所铺的金色之路,飞一般的去了。一瞬间就看不见,但是这奇美的印象则永生永世使我忘不掉。我当时切切实实的记下,的确不是梦,——我也怕这会是梦。一直到现在,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的过去,我年年来来往往在这条路上走,一半的目的全是为她,我只想再见她一次,我永远有这个欲望,但是我没有再见过她,我想,我生平什么都没有缺憾,唯一感到缺憾的就是这个。”
她是巫女,一个老练的巫女。我是意识着她的善说谎的本领的,但是这谎语则是艺术的。平常的谎语要说得像真,越像真越有人爱信,艺术的谎语要说得越假越好,越虚空才越有人爱信;平常的谎语,容易使愚人相信,艺术的谎语则反而容易使聪明人接受的。希腊的神话不是很可爱吗?在许多与其相仿的环境中,比如深谷中听到了ECho,森林里见到碎月,我就会想到神的出现的。安徒生的童话,莎士比亚的剧,都有神话,但是我们都肯当真的来听它。因为这份艺术这时已涂去我的理智,吸住我的精神,于是我不知不觉的再不能在心里有怀疑的余地了。于是带着三分假意三分真情地说:
“我想她会来的,她会来会你的。但是不要忘记,会见时请你告诉她,假如我还能时常经过阿剌伯海,我希望我能够会见她一次,一次够了。”
大家都静寂了,默默地望着天,望着月,好像不约而同是在期待阿剌伯海的神降临似的,夜就这样消失了。
这使我更感到了这巫女的趣味,第二夜,月儿仍圆,我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我想这巫女会下来的,假如她真的是诚意想会到那阿剌伯海的女神的话;银毡不是仍旧铺着海上吗?
可是月儿亮上去,海上的银光短起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藤椅上躺着,大概是我吸一支烟的时间吧,我听到身后有一点微响,或者是我神经作怪,终之我回头过去时,看见一个人在那边船栏立着,我想一定是那个巫女,我就说:
“喂,阿剌伯海神来了么?”
谁知回头来的不是她。是一个一直没有见过的少女,自闪光的眼睛下都蒙着黑纱。我那到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她愕然问:
“阿剌伯海神?”也是中国话,我有点惊奇,于是我说:
“对不住,小姐,我认错人了。”
“阿剌伯海有神么?”她走近来问我,我觉得她这样的身材不过十七岁。美得有点希奇,我想难道阿剌伯女子都是美的么?
“是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据说她因为在宗教上彷徨,于是跳海自杀,就做了神了。”
“宗教上彷徨?我也正在彷徨呢。先生,那么这海神后来到底是相信什么宗教?”
这样的问法,竟然使我感到这是一个刺探的技术之运用,我想,她难道就是阿剌伯的海神么?于是我说:
“到底还不相信什么宗教的神,可是自己到已经成神了。”
“那么你以为什么宗教是上帝所手授的呢?”她的动作,我注意着,是神圣的圆整的吸人的韵律,这问句是反证了我头一个思想的真实,这种刺探技术运用之进展,似乎是她自己一句一句的在承认她就是阿剌伯海的海神了。
“你是阿剌伯人吗?阿剌伯人都是相信回教的。那么有什么怀疑呢?”
“你也是人,那么你也相信回教了。”
“我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宗教是有三个阶段的。”
“宗教有三个阶段?”
“是的,中国人,孩子时代父母是宗教,青年时代爱人是宗教,老年时代子孙是宗教。”
“这怎么可以说是宗教?”她笑了,眼睛飞耀着灵光。
“为什么不是?宗教是爱,是信仰,是牺牲,中国人的爱是这样的,信仰是这样的,牺牲也是这样的。”
“女子也是这样么?”
“自然,女孩子在中国颈上挂着父母赠的项圈;长大了,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项圈取消了,手指上就套上爱人的指环;老了,臂上就戴起儿子送来的手镯。”
“但是我也戴着指环,”她把手伸出来,光一样波动,似乎把我所有的意志都动摇了。她说“不过这是我母亲送我的。”
“……”我正在注意她的面幕。但那前额,那眉毛,那眼睛,是启示我这付整个面孔的美是无限的,是无穷的,是神的,但是蒙着面幕!
“那么你不也戴着指环么?”
“啊,那我想只是同你头上戴着纱一样的是好玩吧了。”
“好玩?”她似乎想看,我于是脱给她看了。
“这是中国的出品么?”
“自然。”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她好像极其爱好似的说。
“这可并不是有什么价值的。说真话,这指环是多年前在北平宵市的旧货摊上用一圆钱买来的,不过是一点小趣味,没有什么价值的。”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
“小姐,那末假如你以为好玩,就收起来好了。”
“送我么?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没有什么道理,这只是同一杯水一枝烟一样,说不上有什么道理。西洋人太认真。人与人间,朋友与朋友间,一个辩士要算得清清楚楚,进一枝烟,请一杯咖啡都看作像一件事情似的,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最难过的——是一种约束,是一种规律,是一种不自由。”
“那么你不喜欢西洋人了。”
“或者是的,我现在感到西洋人是均衡的,其美,其聪敏也互相差不多,东方人则是特出的,聪敏的特出群外,愚笨的跟随不着。中国的学校,同班的程度极为不齐,我想这也是一个道理。中国人性情像海像山,西洋人性情像一张白纸,但是我不知道阿剌伯人是怎么样。”
“阿剌伯人性情是有中国人与西洋人之强处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笑了,她也笑了。
“那么你愿意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么?”她把拿着戒指的手交我,我可有点发抖了。
从这一握起,我有点迷惚,我们的手没有放过。她一点不动,我也默默的忘了自己的存在,海的波动,月光的泛滥,以及世界的一切。
一阵风才把我们打醒,她惊觉似的说:
“怎么……啊啊。”她带着惊惶的笑。“晚了,我去了。”
“那末,……那末,明天晚上也让我在这里等你可好?”我问。
“那末现在我去了,不过你不要看我,看着海的那边。”她说。
“为什么?”
“对我忠实,照我做,不一定要有理由。”我服从着,望着海的尽头想:
“难道真的遇到了海神了么?”
第二夜,我们谈到月落。第三夜,我们谈到天白。以后的生活,大家都反常了,把白天用作睡觉,把夜间用作会叙,风大时我们躲在太平船的旁边,小屋的背阴,坐在地上,靠在墙脚,我们有时就默默的望着天边,手握着手,背靠着背,肩并着肩,日子悄悄的过去了。
好像我问过她的家世——等等不只一次,也问过她的目的地与她旅行的目的,但是她从来都没说别的,总是:“以后你会晓得的。”一句带感慨声调的话。而其来去的踪迹,我终是渺茫,没有一次她允许我看她走的。
好像还不只七八次,我曾经要求她把面幕除下去,她都拒绝了。这拒绝好像有点宗教的保守意味似的,所以我也不再请求了。
可是,我的日子是在地黑幕里消失去了。
有一夜,她比我早到,我去的时候她就把手交给我,在一握之间,我忽然发现她换上了一只很大的指环是银的,上面镶一块象牙,象牙上有很细的雕刻。当我们步到船梢的灯下时,我拿来细看,觉得很古怪,上面刻着一点风景。野外许多人围着一个女子与男子,男子缚在树上,女子一只手拿一本书,一只手拿刀,很痛苦的立着。我问她:
“为什么戒指上刻着这样可怕的事情?这样好的雕刻又为什么要刻这样可怕事情呢?”
“这是一个阿剌伯传说的民间故事。”
“故事?那么请你讲给我听听。你知道这个故事么?”
“在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地方,凡是女子同异教徒发生恋爱的,当地的人士对他们有二种处置:一种是他们把这女子看作叛教的罪恶,将二人同时火毁或水葬;一种是如果女子肯用刀亲自将导教的男子杀死,那么大家可以念经将男子超度;——这样大家将认为这女子是征服了异教徒,在他们是一种光荣,并且大家都认为超度以后,在永生之中,这女的与男的倒可以结合的。这雕刻就是说一个女子在杀她爱人时之内心矛盾与痛苦的。”她讲到这里,忽然换了一种语调说:“我先不讲这整个的故事,我要问你,假如你是这个女子将怎么办?”
“我就同那个男子同逃了。”
“这是不可能的,一定要被他们捉住。”
“假使捉住,就只好让他们处死,至少同逃是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
“可是你要设想你自己一个当地信教的女子,要设想你是一方面相信宗教,一方面你又要爱他的情形。叛教将没有‘永生’,同逃成功只剩一个‘现世’--极短的现世;同逃失败,‘现世’与‘永生’将都没有;但是你杀了他,你虽失了‘现世’,可有了‘永生’。反正一切条件之中,决没有‘现世’与‘永生’并存的可能。而在笃信宗教的人看来,‘永生’自然比‘现世’重要,所以以理智来说,杀这个男子是对的,但是到底是自己爱人,怎么可以下这刀呢。而且男子死了以后,这个深切的可怕的印象会在心里磨灭么?而其剩余的生命的痛苦又是如何呢?”
“这是一个难题,”有趣的难题。”
“是的,但是我们故事中的女子将这个难题决了。”
“怎么样呢?”
“她一刀子杀了这个男子,一刀子就杀了自己。两个受伤的垂死的身体,抱在一起同去见神,你看,这是多么聪明,伟大与光荣。”
“啊!……”我惊奇了,半响才说出话来:“第一她获得了宗教上光荣的胜利,第二她抹去了以后余生的痛苦。真聪明。”
“还有,你知道,她对于男子也尽了爱情上忠实,那异教的男子也会知道她的杀他不是一件残忍而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是的,而且,他们遂即拥抱了,他们也获到了现在,虽然她们缩短了他们的现世。这女子真是聪明伟大而且光荣呀。”
“是的,这样的境情中,你愿意做她的爱人而死么?”
“愿意!这是一个光荣。”我拿出刀子给她:“就在这里试试吗?”
“……”她笑了。“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以后怎样了呢?”
“以后,许多被发现同异教男子恋爱的女子都用了这个方法。所以不久这个可怕的习惯就取消了。”
“这是一个创造,是艺术的创造;是革命,是宗教,也是社会的革命。”
“是的,因为她以前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都糊涂地痛苦地死去,更不知道有多少是心灵负着重创而熬受日月的循环。”
“这是艺术的创造,是一个战士;我想所有的艺术家应该记载她的,以这故事配这指环上精美的雕刻,更显得这个雕刻的美丽,也更显得这指环的价值了。”我一面鉴赏着指环,一面说。
“假如你喜欢它,我可以送你。”她说着就把指环脱下来,接着就套在我的手指上了。
“你送我?”我有点受宠若惊起来。
“你看。”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是我那只蹩脚的中国戒指:“你看中国的艺术与我国的艺术沟通了。”
“这那能算中国的艺术,我行李中有好的中国名画,明天我送你一幅。”
“我要这个就够了。但是你给我看看,我是欢喜的。”
那天以后的第三天,当我们同立在甲板上的时候,风带着浪花飞进来,打湿了我的面部与胸襟,打湿了她整个的面幕。我说:
“假如这面幕也是有这样宗教的意味。”我指在我指上的她送我的指环。“那末你有胆子把它揭去么?你看,已经湿得这样了。”对于面幕的揭除,为怕有宗教的禁忌,我是久久没有提起了。现在我想起前夜有趣的故事,所以无心的重提起来。
“那末你有胆子揭去它么?”
“我?”我笑了,于是我轻轻地从她耳后脱下她的面幕。大家都是立着,面对面,眼对眼,忽然我看她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磁针一般的不瞬不转地注视着我。我不过一块铁,我的确是被动的,我眼睛还没有到那面幕所启示的面孔,就已经同她贴近了,手在她身后,眼在她眼上,嘴在她嘴上,十分钟以后,我们才方觉悟过来,我忘了我手上她的面幕,一阵风,那黑色的面幕已经飞到海里了。
“啊哟!”她失色了。
“怎么?”
“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你怎么让它吹去的?”她伏在船栏上寻无限黑海中的一叶黑纱。
“……”我傻了,我不知怎么安慰她?
“……”她眼睛发着奇光,凝望着茫茫的黑夜,凝望着这茫茫的黑海,在探寻这微小的一片黑纱。
“为什么呢,嗳?事情的重大有超过你给我的戒指上故事的程度吗?”
“不。”她头回过来:“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我怕我们间不是可以有这样的关系。好,我要去了,请你先下去。”
“为什么呢?”
“我怕,我怕。”
“我可以安慰你吗?”
“不,你去。”
“我不能。”
“你去就是安慰我。”
“那么明夜……?”
“好的,再会了,你快去。”
我下来,心痛,头晕,不能入睡。我看看指环,我想我那时的心境正是那故事中的风俗杀了爱人而自己仍活在世上,负着那可怕可怜悲惨的心,像等那渺茫空虚的永生一样。
这一日一夜不知道怎样打发过去的。
好容易等到夜,我跳着心,看看别人散尽了,看看月儿上来了,我的心像是碎,像是要从我嘴里跳出来,又像是一只中了箭的鹿在我胸中发狂,我终于呕吐了。我吐尽了胃里东西以后,才回过头来。那时她正立在后面。可是等我定睛看时,啊,在我面前的竟不是她,而是那位我早已忘去的巫女。
“……”我不知不觉的吃一惊,啊!她的确是四十岁的模样。
“是我。”这“我”字的声音有点怪,还带着一种尖酸的笑。
“……!”我没有说什么,我用手帕揩我呕吐过的嘴。
“好久不见了。”她说。
“是的。”我还在揩嘴。
“不舒服吗?”
“是的,今天吃得不好,会有点晕船,刚刚我呕吐了。”我把我手帕纳到袋里的。
“啊,那末阿剌伯海的女神有等到没有?”
“你说?”我镇静起来了。但我想,可是梦?一切的故事是不是都是这巫女所播弄的魔术?
“我,我永远是失败的,我想海神或者也是跟青年人走的,我是老了。”她似乎知道我这些天的一切。
“我想不,海神是属于你的。属于我的,不过是你魔术的幻觉,艺术的空想而已。”我这时的确相信所有一切都是她在寻我开心,或者说她在玩弄我;所有天天会面的“海神”或者就都是她魔指的点划。我在许多传说的故事中,读到过这种把人催眠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我想这次遇到的就是这个玩意。
“你似乎也知道了你所碰见的是假海神”。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有点美,这美有几分是属于我的“海神”的,使我想到,这几天中的故事或者不是她魔指的摆弄,而是她一个肉体的化装与变幻。我不想示弱,勉强自壮地说:
“我不过是在探听你魔术的能力与权威。”
“但是,我告诉你,你接触的并不是我魔术的幻物,而是一个假海神。”
“是的,但是我愿意,我愿意追求一切艺术上的空想,因为它的美是真实的。”
“很可惜,你获到的刚刚与你期望相反。你知道,你所碰见的偏偏不是创作,不是空想,而是一个实物,而其美则反而是虚伪的。”
“假如你的话是真的,那么,也不过说我将一个实物上虚假的美误当作创作上真实的美吧了。那么这些问题有什么关系呢?把实物上虚假的美当创作上真实的美是宗教的根据,是恋爱的根据,也是世间上最伟大的母爱的根据。要是人不能将实物虚伪的美当作创作上真实的美,谁肯至诚至意去扶育无灵而龌龊的婴孩,谁肯捐巨款造雄大的庙宇与教堂去供奉一个偶像的神,……这是人类的愚蠢,也是人类的聪敏,没有这一点,人类的文化不会进步到现在!”
“……”她发出阴森森的冷笑。这一阵冷笑,这嘴角发硬的笑纹,是藏着多少神秘的世故,五十岁是不差的,五十岁而模样年青的人不是很多的么!何况她是一个巫女。我说:
“请你不要这样,无论我所见的海神是神,或者是凡人;是真,或者是假;是你的魔术,或者甚至是你的化身;在我都没有关系。是神不用说,是凡人我也觉得她有神性;是真不用说,是假我也觉得她有真的美;是你的魔术不用说,是你的化身,我永远希望你有这样的化身。有人在世上求真实的梦,我是在梦中求真实的人生的,我觉得世界上应该有这样不同的两种人。”
“这些都是空话。到底你是不是真爱她?假如她仅是一个平庸的凡人。”
“假如是凡人,我相信她也有些不可及的神性。”
“你错了,我的孩子。爱情是盲目的,她,实在同你说,她只有一个随时可老的肉体,包着一颗极其粗糙的灵魂。”
“这算什么?你算是来侮辱她,还是侮辱我?假如她是你的化身或者是你的魔术,那么你随时可以收回你的幻物,而让我幻灭与失恋;假如她不属于你的,无论是神或者是凡人,这是我的私事,请你不要管就是了。”
“她不是我魔术与化身,她是客观存在的凡人。但这凡人是属于我的。我不能抛掉,也不能收回,这是我的苦!”她说时,锋利的话气消尽了,眉梢与目光显出感伤而衰颓,她的确是衰老了,这时候我深深的感到。她接着说:“好的,你们去,你们去结婚,到目的地就去结婚吧,我永远不愿见你们!”
当一个笑我讽刺我的敌人衰颓时,正如在决断时或冲锋时击倒我的敌人一样,对方的神情使我的心软散了!我说:
“实在说,老婆婆,我一点不懂,到底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一切吧!”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想将所有的衣钵传她的女儿。我教育她,携带她,她已经成熟了,她有我一般的技能,而甚至还有我以上的聪敏,我是希望她承继我的衣钵,这次出来就是想叫她代替我的位子的,我是老了,我只想到东方隐居去。谁知道她灵魂还这样粗糙!结婚,我是经验过的,哼,她不相信我,好,现在你们去结婚吧。我不怪你,我只怪她灵魂的粗糙。现在好,你们去,结婚去,养孩子去,去!去!”她说到末了,感情冲动到极点,于是哭了。
“结婚,这是不会的;我可以不见她,永远不再见她。你老了,只有一个女儿,她是你的宗教,我知道老年人的心的。她将永远属于你,她是你的。”
“不,不,她的心已经被你引诱了,她的心如果一定不许她属于你,不久也是属于别个男子的,她决不会属于我,这个粗糙的灵魂。”
“你不要这样看轻你的女儿,她是有无比的力量与聪敏,她会爱你,照你的理想努力的。”
“这是一句安慰的空话。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样,她也是一样的!现在,我知道,为大家的幸福,只有一条路,你们结婚去好了。”
这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我是有我的故国我的家的,我是有我的妻,与我的孩子的,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把这世界忘了这么久?我说;
“老婆婆,结婚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记起我似乎在中国已经有了妻,而且有三个孩子了。”
“你结过婚。真的?那末你有什么资格揭她的面幕?”她凶厉得厉害。我怕,我像是六七岁时做错了事低着头立在母亲的面前。
“面幕……?”我嗫嚅着说。
“是的,你还装不知道,这是阿剌伯处女纯洁的象征。现在你自己说,你说怎么办?”她眼中有红丝,我不敢正眼看她,她似乎有三分疯了。
“怎么办?那么怎么办呢?什么都可以,听凭你,听凭她,听凭阿剌伯任何的风俗处置就是了。”
大概大家沉默有十分钟的工夫,她才换过气来,平和地说:
“这不是爱,这是罪恶。你等着,我去叫她下来。”说完,她要上去了。
“且慢。”我阻止她说:“那么问题是第一次为什么你让她来甲板上晤我呢?”
“这不是问题。禁止我女儿会见男子决不是对她的造就,要她在无数的有声有色的男子中,而能知道每个男子的嗜好,性情,以及一切的秘密,才是她的学习。”她声音忽然低下来,又说:“但是她的灵魂太粗糙了,太世俗了,我完全失望了。即使不会见你,会见别人也是会有一样的结果。”
“不,决不,她只为爱我,因为我们间有一种灵魂的感应,这所以使她忘了你,使我忘我的家,使我们忘了现实的世界。现在如果我去了,不再见她,她的心一定不会到别处的。不到别处去,那么她的心将永远是你的。为你的幸福,还是我不再见她好了,你不用去叫她,她下次来时,算我失信就是了。”
“这是十九世纪空想的恋爱观!退一步说:如果一切照你的说法,她爱你是有这样神秘的感应,你这样一去,她的心也决不会同我在一起,她将永远向着你,想你想你而至于死的;如果她的爱如我所想的,那么也决不是属于我,不久,在威尼斯,或者在罗马,她就会属于别个男人的。我已经决定了,你等着,我去叫她来。”
他悄悄地拖着人生旅程上走倦的脚步上去了。
月儿挂在天上,黑海上有一条银色的锦路,微风温和地吹来,我一个人伏在栏上。这时候,我像是大病中热度的消退,我像是梦中的清醒,我像是有冷水浇在我醉昏的头顶,我想起我自己的一切,我不是有我的故国,有我的家么?有我的妻与孩子么?我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起,把这些都忘掉了。到底,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一面抽着烟,一面开始在甲板上踱着,十分钟以后,我看见她同她女儿下来了。这神一般的少女,脸上已没有面幕。这就是我揭去的,在昨夜是的。一切还是神奇的美,然而神情太严肃了!我怕,我如最后审判日带着罪会见上帝一样。我低着头,发被在我额前,听凭她们走近来。
“这是罪恶,你知道吗?这是你,是我,是我女儿,是我们整个的生命的污点。你承认吗?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你们自己决定:一个是你死,还有一个是我叫我女儿死。前面就是海。”
“这决不是罪恶,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了。但如果真的只有两个办法时,那就让我死吧。你女儿是美而且聪敏。你老了,老年人的心境我知道的。她是你唯一的宗教。”
“不,这责任是我的。你有你的故国,你的家,你的妻与孩子。”这少女竟有这样坚定的口气来说。
“不,亲爱的,这不是你给我的指环上同样的故事了!我现在知道,阿剌伯人有同中国人一样的心,你母亲已经老了,只有你一个,她需要你。我已经有三个孩子,虽然有妻,但是三个孩子是足够安慰他们的母亲的。只要不是你亲手动刀子杀我,在我在你,同指环上的故事都不同了。来,爱,吻我。”她已经抱住我了,给我深深的吻。我说:“别了,爱,一切都是我的罪,请你原谅我。放弃现世,求永生吧。”
我离开她大概有五步了,我再对她说:“请听我一句话,闭上你的眼。”
“不,我要知道你怎么去。”
“这只是一句我要你服从我的话而已,没有理由的。”
她闭上了眼睛。我禁不住眼泪流在我的颊上,望着石像般的直立着的她,我不禁又过去吻她了。但我随即回身,纵身一跃,我已到了海中,我什么都糊涂起来。糊涂中我感到一个发光的身子也跳下来了。她说:
“爱,现在是我们的现世。”
我们抱住了。我低低的微喟:
“唉!阿剌伯海的女神!”我刚想吻他时,一个浪打在我的头上,一阵黑。……
我醒了,原来是我一个人躺在甲板的帆布椅上,浪泼得我从头到脚都湿了,哪儿有巫女?哪儿有海神?哪儿有少女?朦胧的月儿照在我的头上,似乎有泌人肌骨的笑声挂在光尾。
我一个人在地中海里做梦。
是深夜。
一九三六,八,地中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