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今古奇观 [book_author]抱瓮老人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65600 [book_dec]拟话本选集。抱瓮老人编,编者真实姓名不详。四十卷,四十篇,其中二十九篇选自“三言”,十一篇选自“二拍”。所选作品以明代为限,宋、元旧作未收。取材大都为民间传说,内容以描写、歌颂友谊和爱情为主,也有暴露僧侣、地主、官僚、恶霸的凶横与糊涂的篇章,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有所反映。但有的作品也有色情描写和宣扬因果报应、宿命论观念的内容。每篇故事都有头有尾,结构完整严谨,不枝不蔓,语言通俗易懂 。总的来说,选录较精,是当时一部较好的拟话本选集。有清初刊本、清同文堂翻明刊本、清芥子园刊本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 [book_img]Z_13686.jpg [book_title]序 小说者,正史之馀也。《庄》、《列》所载化人、伛偻丈人等事,不列于史。《穆天子》、《四公传》、《吴越春秋》皆小说之类也。《开元遗事》、《红线》、《无双》、《香丸》、《隐娘》诸传,《车癸车》、《夷坚》各志,名为小说,而其文雅驯,闾阎罕能道之。优人黄纟番绰、敬新磨等搬演杂剧,隐讽时事,事属乌有;虽通于俗,其本不传。 至有宋孝皇以天下养太上,命侍从访民间奇事,日进一回,谓之说话人;而通俗演义一种,乃始盛行。然事多鄙俚,加以忌讳,读之嚼蜡,殊不足观。元施、罗二公,大畅斯道;《水浒》、《三国》,奇奇正正,河汉无极。论者以二集配《伯喈》、《西厢》传奇,号四大书,厥观传矣! 迄于皇明,文治聿新,作者竞爽。勿论廓庙鸿编,即稗官野史,卓然夐绝千古。说书一家,亦有专门。然《金瓶》书丽,贻讥于诲淫;《西游》、《西洋》,逞臆于画鬼。无关风化,奚取连篇?墨憨斋增补《平妖》,穷工极变,不失本末,其技在《水浒》、《三国》之间。至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洞心马戒目;而曲终奏雅,归于厚俗。即空观主人壶矢代兴,爰有《拍案惊奇》两刻,颇费搜获,足供谈麈。合之共二百种。卷帙浩繁,观览难周;且罗辑取盈,安得事事皆奇?譬如印累累,绶若若,虽公选之世,宁无一二具臣充位。余拟拔其尤百回,重加授梓,以成巨览;而抱瓮老人先得我心,选刻四十种,名为《今古奇观》。 夫蜃楼海市,焰山火并,观非不奇;然非耳目经见之事,未免为疑冰之虫。故夫天下之真奇才,未有不出于庸常者也。仁义礼智,谓之常心;忠孝节烈,谓之常行;善恶果报,谓之常理;圣贤豪杰,谓之常人。然常心不多葆,常行不多修,常理不多显,常人不多见,则相与惊而道之。闻者或悲或叹,或喜或愕。其善者知劝,而不善者亦有所渐恧悚惕,以其成风化之美。则夫动人以至奇者,乃训人以至常者也。吾安知闾阎之务不通于廊庙,稗秕之语不符于正史?若作吞刀吞火、冬雷夏冰例观,是引人云雾,全无是处。吾以望之善读小说者。 姑苏笑花主人漫题 [book_title]第一卷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紫荆枝下还家日,花萼楼中合被时。 同气从来兄与弟,千秋羞咏《豆萁诗》。 这首诗为劝人兄弟和顺而作,用着三个故事。看官听在下一一分剖。 第一句说:“紫荆枝下还家日。”昔时有田氏兄弟三人,从小同居合爨。长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和睦,并无闲言。惟第三的年小,随着哥嫂过日。后来长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三嫂为人不贤,恃着自己有些妆奁,看见夫家一锅里煮饭,一桌上吃食,不用私钱,不动私秤,便私房要吃些东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公堂钱库田产,都是伯伯们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里,你是暗里。用一说十,用十说百,那里晓得?目今虽说同居,到底有个散场。若还家道消乏下来,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说,不如早早分析,将财产三分拨开,各人自去营运,不好么?”田三一时被妻言所惑,认为有理,央亲戚对哥哥说,要分析而居。田大、田二初时不肯,被田三夫妇外内连连催逼,只得依允。将所有房产钱谷之类三分拨开,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棵大紫荆树,积祖传下,极其茂盛,既要析居,这树归着那一个?可惜正在开花之际,也说不得了。田大至公无私,议将此树砍倒,将粗本分为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馀零枝碎叶,论秤分开。商议已妥,只待来日动手。次日天明,田大唤了两个兄弟,同去砍树。到得树边看时,枝枯叶萎,全无生气。田大把手一推,其树应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树大哭。两个兄弟道:“此树值得甚么?兄长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树也。思我兄弟三人,产于一姓,同父合母,比这树枝枝叶叶,连根而生,分开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叶,所以荣盛。昨日议将此树分为三截,那树不忍活活分离,一夜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离了,亦如此树枯死,岂有荣盛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田三闻哥哥所言,至情感动:“可以人而不如树乎?”遂相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愿依旧同居合爨。三房妻子听得堂前哭声,也来看时,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欢喜。惟三嫂不愿,口出怨言。田三要将妻逐出,两个哥哥再三劝住。三嫂羞惭,还房自缢而死,此乃自作孽不可活。这话阁过不题。再说田大可惜那棵紫荆树,再来看时,其树无人整理,自然端正,枝枯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烂熳。田大唤两个兄弟来看了,各人嗟讶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诗为证: 紫荆花下说三田,人合人离花亦然。 同气连枝原不解,家中莫听妇人言。 第二句说:“花萼楼中合被时。”那花萼楼,在陕西长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为韦氏乱政,武三思专权,明皇起兵诛之,遂即帝位。有五个兄弟,皆封王爵,时号“五王”。明皇友爱甚笃,起一座大楼,取《诗经·棠棣》之义,名曰“花萼”。时时召五王登楼欢宴。又制成大幔,名为“五王帐”。帐中长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时常同寝其中。有诗为证: 羯鼓频敲玉笛催,朱楼宴罢夕阳微。 宫人秉烛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归。 第四句说:“千秋羞咏《豆萁诗》。”后汉魏王曹操长子曹丕,篡汉称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聪明绝世,操生时最所宠爱,几遍欲立为嗣而不果。曹丕衔其旧恨,欲寻事而杀之。一日,召子建问曰:“先帝每夸汝诗才敏捷,朕未曾面试。今限汝七步之内,成诗一首。如若不成,当坐汝欺诳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诗已成。中寓规讽之意。诗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见诗感泣,遂释前恨。后人有诗为证: 从来宠贵起猜疑,七步诗成亦可危。 堪叹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尽诛夷。 说话的,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只为自家要说那“三孝廉让产立高名”。这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没子建风流,胜如紫荆花下三田,花萼楼中诸李。随你不和顺的弟兄,听着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正是: 要知天下事,须读古人书。 这故事出在东汉光武年间。那时天下又安,万民乐业,朝有梧凤之鸣,野无谷驹之叹。原来汉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时。他不以科目取士,惟凭州郡选举。虽则有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为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洁。孝则忠君,廉则爱民。但是举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的事势,州县考个童生,还有几十封荐书。若是举孝廉时,不知多少分上钻刺,依旧是富贵子弟钻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参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扬名显姓。只是汉时法度甚妙,但是举过某人孝廉,其人若果然有才有德,不拘资格,骤然升擢,连举主俱纪录受赏;若所举不得其人,后日或贪财坏法,轻则罪黜,重则抄没,连举主一同受罪。那荐人的与所荐之人休戚相关,不敢胡乱。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肃。不在话下。 且说会稽郡阳羡县,有一人姓许,名武,字长文。十五岁上,父母双亡。虽然遗下些田产童仆,奈门户单微,无人帮助。更兼有两个兄弟,一名许晏,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则幼小无知,终日赶着哥哥啼哭。那许武日则躯率童仆耕田种圃,夜则挑灯读书。但是耕种时,二弟虽未胜耰锄,必使从旁观看。但是读书时,把两个小兄弟坐于案旁,将句读亲口传授,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自督责,说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涕泣不已。直待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并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室中只用铺陈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成,家事亦渐丰盛。有人劝许武娶妻。许武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也。”繇是昼则同耕,夜则同读,食必同器,宿必同床。乡里传出个大名,都称为“孝弟许武”。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阳羡许季长,耕读昼夜忙。教诲二弟俱成行,不是长兄是父娘。” 时州牧郡守俱闻其名,交章荐举,朝廷征为议郎,下诏会稽郡。太守奉旨,檄下县令,刻日劝驾。许武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分付两个兄弟:“在家躬耕力学,一如我在家之时,不可懈惰废业,有负先人遗训。”又嘱咐奴仆:“俱要小心安分,听两个家主役使,早起夜眠,共扶家业。”嘱咐已毕,收拾行装。不用官府车辆,自己雇了脚力登车,只带一个童儿,望长安进发。 不一日,到京朝见受职。长安城中,闻得孝弟许武之名,争来拜访识荆,此时望重朝班,名闻四野。朝中大臣探听得许武尚未婚娶,多欲以女妻之者。许武心下想道:“我兄弟三人,年皆强壮,皆未有妻。我若先娶,殊非为兄之道。况我家世耕读,侥幸备员朝署,便与缙绅大家为婚,那女子自恃家门,未免骄贵之气。不惟坏了我儒素门风,异日我两个兄弟娶了贫贱人家女子,妯娌之间,怎生相处?从来兄弟不睦,多因妇人而起,我不可不防其渐也。”腹中虽如此踌论,却是说不出的话。只得权辞以对,说家中已定下糟糠之妇,不敢停妻再娶,恐被宋弘所笑。众人闻之,愈加敬重。况许武精于经术,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决,往往来请教他。他引古证今,议论悉中窾要。但是许武所议,众人皆以为确不可易,公卿倚之为重。不数年间,累迁至御史大夫之职。 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怠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遂上疏,其略云:“臣以菲才,遭逢圣代,致位通显,未谋报称,敢图暇逸?但古人云:‘人生百行,孝弟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父母早背,域兆未修;臣弟二人,学业未立;臣三十未娶。五伦之中,乃缺其三。愿赐臣假,暂归乡里。倘念臣犬马之力,尚可鞭苔,奔驰有日。”天子览奏,准给假暂归,命乘传衣锦还乡,复赐黄金二十斤为婚礼之费。许武谢恩辞朝,百官俱于郊外送行。正是: 报道锦衣归故里,争夸白屋出公卿。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乃纳还官诰,只推有病,不愿为官。过了些时,从容召二弟至前,询其学业之进退。许晏、许普应答如流,理明词畅。许武心中大喜。再稽查田宅之前,比前恢廓数倍,皆二弟勤俭之所积也。武于是遍访里中良家女子,先与两个兄弟定亲,自己方才娶妻,续又与二弟婚配。约莫数月,忽然对二弟说道:“吾闻兄弟有析居之义。今吾与汝皆已娶妇,田产不薄,理宜各立门户。” 二弟唯唯惟命。乃择日治酒,遍召里中父老。三爵已过,乃告以析居之事。因悉召僮仆至前,将所有家财,一一分剖。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位为贵臣,门宜棨戟,体面不可不肃。汝辈力田耕作,得竹庐茅舍足矣。”又阅田地之籍,凡良田悉归之已,将硗薄者量给二弟。说道:“我宾客众盛,交游日广,非此不足以供吾用。汝辈数口之家,但能力作,只此可无冻馁,吾不欲汝多财以损德也。”又悉取奴仆之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使令。汝辈合力耕作,正须此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众父老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不想他般般件件自占便宜。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众人心中甚是不平。有几个刚直老人气忿不过,竟自去了。有个心直口快的,便想要开口说公道话,与两个小兄弟做乔主张。其中又有个老成的,背地里捏手捏脚,教他莫说,以此罢了。那教他莫说的,也有些见识。他道:“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常言道:疏不间亲。你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劝,料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到挑拨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呕这闲气则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正是: 莫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原来许晏、许普自从蒙哥哥教诲,知书达礼,全以孝弟为重。见哥哥如此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许武分拨已定,众人皆散。许武居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房,许晏、许普各住一边。每日率领家奴,下田耕种,暇则读书,时时将疑义叩问哥哥,以此为常。妯娌之间,也学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顺。从此里中父老,人人薄许武之所为,都可怜他两个兄弟。私下议论道:“许武是个假孝廉,许晏、许普才是个真孝廉。他思念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其教诲,唯唯诺诺,并不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任分多分少,全不争论,岂不是廉。”起初里中传个好名,叫做“孝弟许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弟许家”。把许晏、许普弄出一个大名来。那汉朝清议极重,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假孝廉,做官员;真孝廉,出口钱。假孝廉,据高轩;真孝廉,守茅檐。假孝廉,做田园;真孝廉,执锄镰。真为玉,假为瓦;瓦为厦,玉抛野。不宜真,只宜假。” 那时明帝即位,下诏求贤,令有司访问笃行有学之士,登门礼聘,传驿至京。诏书到会稽郡,郡守分谕各县。县令平昔已知许晏、许普让产不争之事,又使父老公举他真孝真廉,行过其兄,就把二人申报本郡。郡守和州牧皆素闻其名,一同举荐。县令亲到其门,下车投谒,手捧玄幺熏束帛,备陈天子求贤之意。许晏、许普谦让不已。许武道:“幼学壮行,君子本分之事。吾弟不可固辞。”二人只得应诏,别了哥嫂,乘传到于长安,朝见天子。拜舞已毕,天子金口玉言,问道:“卿是许武之弟乎?”晏、普叩头应诏。天子又道:“闻卿家有孝弟之名。卿之廉让,有过于兄,朕心嘉悦。”晏、普叩头道:“圣运龙兴,辟门访落,此乃帝王盛典。郡县不以臣晏、臣普为不肖,有溷圣聪。臣幼失怙恃,承兄武教训,兢兢自守,耕耘诵读之外,别无他长。臣等何能及兄武之万一。”天子闻对,嘉其廉德,即日俱拜为内史。不五年间,皆至九卿之位,居官虽不如乃兄赫之名,然满朝称为廉让。 忽一日,许武致家书于二弟。二弟拆开看之,书曰:“匹夫而膺辟召,仕宦而至九卿,此亦人生之极荣也。二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既无出类拔萃之才,宜急流勇退,以避贤路。”晏、普得书,即日同上疏辞官,天子不许。疏三上,天子问宰相宋均,道:“许晏、许普壮年入仕,备位九卿,朕待之不薄,而屡屡求退,何也?”宋均奏道:“晏、普兄弟二人,天性孝友。今许武久居林下,而晏、普并驾天衢,其心或有未安。”天子道:“朕并召许武,使兄弟三人同朝辅政何如?”宋均道:臣察晏、普之意,出于至诚。陛下不若姑从所请,以遂其高。异日更下诏征之,或先朝故事,就近与一大郡,以展其未尽之才,因使便道归省,则陛下好贤之诚,与晏、普友爱之义,两得之矣。”天子准奏,即拜许晏为丹阳郡太守,许普为吴郡太守,各赐黄金二十斤,宽假三月,以尽兄弟之情。许晏、许普谢恩辞朝,公卿俱出郭,到十里长亭,相饯而别。 晏、普二人星夜回到阳羡,拜见了哥哥,将朝廷所赐黄金,尽数献出。许武道:“这是圣上恩赐,吾何敢当!”教二弟各自收去。次日,许武备下三牲祭礼,率领二弟到父母坟茔,拜奠了毕,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许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虽然他不以富贵骄人,自然声势赫奕。闻他呼唤,尚不敢不来,况且加个请字。那时众父老来得愈加整齐。许武手捧酒卮,亲自劝酒。众人都道:“长文公与二哥、三哥接风之酒,老汉辈安敢僭先!”比时风俗淳厚,乡党序齿,许武出仕已久,还叫一句“长文公”。那两个兄弟,又下一辈子,虽是九卿之贵,乡尊故旧,依旧称“哥”。许武道:“下官此席,专屈请乡亲下降,有句肺腑之言奉告。必须满饮三杯,方敢奉闻。”众人被劝,只得吃了。许武教两个兄弟次第把盏,各敬一杯。众人饮罢,齐声道:“老汉辈承贤昆玉厚爱,借花献佛,也要奉敬。”许武等三人,亦各饮讫。众人道:“适才长文公所论金玉之言,老汉辈拱听已久,愿得示下。”许武叠两个指头,说将出来。言无数句,使听者毛骨耸然。正是:斥鷃不知大鹏,河伯不知海若。圣贤一段苦心,庸夫岂能测度。 许武当时未曾开谈,先流下泪来。吓得众人惊惶无措,两个兄弟慌忙跪下,问道:“哥哥何故悲伤?”许武道:“我的心事,藏之数年,今日不得不言。”指着宴、普道:“只因为你两个名誉未成,使我作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有玷于祖宗,贻笑于乡里,所以流泪。”遂取出一卷册籍,把与众人观看。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收敛米粟布帛之数。众人还未晓其意。许武又道:“我当初教育两个兄弟,原要他立身修道,扬名显亲。不想我虚名早著,遂先显达。二弟在家,躬耕力学,不得州郡征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亲,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说他因兄而得官,误了终身名节。我故倡为析居之议,将大宅良田,强奴巧婢,悉据为已有。度吾弟素敦爱敬,决不争竞。吾暂冒贪饕之迹,吾弟方有廉让之名。果蒙乡里公评,荣膺征聘。今位列公卿,官常无玷,吾志已遂矣。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吾岂可一人独享?这几年以来所收米谷布帛,分毫不敢妄用,尽数工载在那册籍上。今日交付二弟,表为兄的向来心迹,也教众乡尊得知。” 众父老到此,方知许武先年析产一片苦心,自愧见识低微,不能窥测,齐声称叹不已。只有许晏、许普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侥幸得有今日。谁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辈不肖,不能自致青云之上,有累兄长。今日若非兄长自说,弟辈都在梦中。兄长盛德,从古未有。只是弟辈不肖之罪,万分难赎。这些小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合该兄长管业。弟辈衣食自足,不消兄长挂念。”许武道:“做哥的力田有年,颇知生殖。况且宦情已淡,便当老于耰锄,以终天年。二弟年富力强,方司民社,宜资庄产,以终廉节。”晏、普又道:“哥哥为弟而自污。弟辈既得名,又俗得利,是天下第一等贪夫了。不惟玷辱了祖宗,亦且玷辱了哥哥。万望哥哥收回册籍,聊减弟辈万一之罪!” 众父老见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让,你不收,我不受,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所言,都则一般道理。长文公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得向来成全两位这一段苦心。两位若径受了,又负了令兄长文公这一段美意。依老汉辈愚见,宜作三股均分,无厚无薄,这才见兄友弟恭,各尽其道。”他三个兀自你推我让。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几个刚直的,挺身向前,厉声说道:“吾等适才分处,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逊,便是矫情沽誉了。把这册籍来,待老汉与你分剖!”许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只得凭他主张。当时将田产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中间大宅,仍旧许武居住。左右屋宇窄狭,以所在栗帛之数补偿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僮婢亦皆分派。众父老都称为公平,许武等三人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许武心中终以前番析产之事为歉,欲将所得良田之半,立为义庄,以赡乡里。许晏、许普闻知,亦各出已产相助。里中人人叹服。又传出几句口号来,道是:“真孝廉,惟许武;谁继之?晏与普。弟不争,兄不取。作义庄,赡乡里。呜呼孝廉谁可比!”晏、普感兄之义,又将朝廷所赐黄金大市牛酒,日日邀里中父老与哥哥会饮。如此三月,假期已满,晏、普不忍与哥哥分别,各要纳还官诰。许武再三劝谕,责以大义,二人只得听从,各携妻小赴任。 却说里中父老,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备细申闻郡县,郡县为之奏闻。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称其里为孝弟里。后来三公九卿,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不宜逸之田野,累诏起用,许武只不奉诏。有人问其缘故。许武道:“两弟在朝居位之时,吾曾讽以知足知止。我若今日复出应诏,是自食其言了。况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势利相倾,恐非缙绅之福,不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人皆服其高见。 再说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清节自励,大有政声。后闻其兄高致,不肯出山。弟兄相约,各将印绶纳还,奔回田里,目奉其兄为山水之游,尽老百年而终。许氏子孙昌茂,累代衣冠不绝,至今称为“孝弟许家”云。后人作歌叹道:“今人兄弟多分产,古人兄弟亦分产。古人分产成弟名,今人分产但器争。古人自污为孝义,今人自污争微利。孝义名高身并荣,微利相争家共倾。安得尽居孝弟里,却把阋墙人愧死。” [book_title]第二卷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风水人间不可无,也须阴驾两相扶。 时人不解苍天意,枉使身心着意图。 话说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弟兄各生一女,王春的女儿名唤琼英,王奉的叫做琼真。琼英许配本郡一个富家潘百万之子潘华,琼真许配本郡萧别驾之子萧雅,都是自小聘定的。琼英年方十岁,母亲先丧,父亲继殁。那王春临终之时,将女儿琼英托与其弟,嘱付道:“我并无子嗣,只有此女,你把做嫡女看成。待其长成,好好嫁去潘家。你嫂嫂所遗房奁衣饰之类,尽数与之。有潘家原聘财礼置下庄田,就把与他做脂粉之费。莫负吾言!”嘱罢气绝。殡葬事毕,王奉将侄女琼英接回家中,与女儿琼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到王奉家来拜年。那潘华生得粉脸朱唇,如美女一般,人都称玉孩童。萧雅一脸麻子,眼眍齿露,好似飞天夜叉模样。一美一丑,相形起来,那标致的越觉美玉增辉,那丑陋的越觉泥涂无色。况且潘华衣服炫丽,有心卖富,脱一通换一通。那萧雅是老实人家,不以穿着为事。常言道:“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王家若男若女,若大若小,那一个不欣羡潘小官人美貌,如潘安再出,暗暗地颠唇簸嘴,批点那飞天夜叉之丑。王奉自己也看不过,心上好不快活。 不一日,萧别驾卒于任所,萧雅奔丧,扶柩而回。他虽是个世家,累代清官,家无馀积,自别驾死后,日渐消索。潘百万是个暴富,家事日盛一日。王奉忽起一个不良之心,想道:“萧家甚穷,女婿又丑。潘家又富,女婿又标致。何不把琼英、琼真暗地兑转,谁人知道?也不教亲生女儿在穷汉家受苦。”主意已定,到临嫁之时,将琼真充做侄女,嫁与潘家,哥哥所遗衣饰庄田之类,都把他去。却将琼英反为己女,嫁与那飞天夜叉为配,自己薄薄备些妆奁嫁送。琼英但凭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谁知嫁后,那潘华自恃家富,不习诗书,不务生理,专一嫖赌为事。父亲累训不从,气愤而亡。潘华益无顾忌,日逐与无赖小人酒食游戏。不上十年,把百万家资败得罄尽,寸土俱无。丈人屡次周给他,如炭中添雪,全然不济。结末迫于冻馁,瞒着丈人,要引浑家去投靠人家为奴。王奉闻知此信,将女儿琼真接回家中养老,不许女婿上门。潘华流落他乡,不知下落。那萧雅勤苦攻书,后来一举成名,直做到尚书地位,琼英封一品夫人。有诗为证: 目前贫富非为准,久后穷通未可知。 颠倒任君瞒昧做,鬼神昭鉴定无私。 看官,你道为何说这王奉嫁女这一事?只为世人便顾眼前,不思日后,只要损人利己,岂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条路,天未必随你走哩!还是平日行善为高。今日说一段话本,正与王奉相反,唤做“两县令竞义婚孤女”。这桩故事,出在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季。其时,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广顺。虽居正统之尊,未就混一之势。四方割据称雄者,还有几处,共是五国、三镇。那五国?周郭威、南汉刘晟、北汉刘旻、南唐李升、蜀孟知祥。那三镇?吴越钱旻、湖南周行逢、荆南高季昌。 单说南唐李氏有国,辖下江州地方。内中单表江州德化县一个知县,姓石,名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丧了夫人,又无儿子,止有八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那官人为官清正,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又且听讼明决,雪冤理滞,果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他识字。又或叫养娘和他下棋、蹴足匊,百般顽耍,他从旁教导。只为无娘之女,十分爱惜。一日,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儿为戏。养娘一脚踢起,去得势重了些,那球击地而起,连跳几跳的溜溜滚去,滚入一个地穴里。那地穴约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贮水的所在。养娘手短搅他不着,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儿。石壁道:“且住。”问女儿月香道:“你有甚计较,使球儿自走出来么?”月香想了一想,便道:“有计了。”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石壁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见其取水出球,智意过人,不胜之喜。 闲话休叙。那官人在任不上三年,谁知命里官星不现,飞祸相侵。忽一夜仓中失火,急去救时,已烧报官粮千馀石。那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乱离之际,军粮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只为石壁是个清官,又且火灾无数,非关本官私弊,上官教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犹未息,将本官削职,要他赔偿。估价共该一千五百馀两,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石壁被本府软监,追逼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着落牙婆官卖,取价偿官。这等苦楚,分明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昔年被人诬陷,坐假人命事,问成死罪在狱。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释放。贾昌衔保家活命之恩,无从报效。一向在外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县身死,即往抚尸恸哭,备办衣衾棺木与他殡殓。合家挂孝,买地营葬。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欲待替他赔补几分,怕钱粮干系,不敢开端惹祸。见说小姐和养娘都着落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子,到李牙婆家,问要多少身价。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到判了五十两。却是为何?月香虽然年小,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粗使之婢,故此判价不等,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八十两纹银交付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即时领取二人回家。李牙婆把两个身价交纳官库。地方呈明石知县家财人口变卖都尽,上官只得在别项那移赔补,不在话下。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死后,没一刻不啼啼哭哭。今日又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买他归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养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月香听说愈觉悲伤。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老婆相见,对老婆说:“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个就是伏侍小娘的养娘。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缧绁。今日见他小姐,如见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教他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他,不可怠慢。后来倘有亲族来访,那时送还,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应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那个养娘依旧得他伏侍小姐,等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应。”月香生成伶俐,见贾昌如此分付老婆,慌忙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之当然。蒙恩人抬举,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下跪。贾昌那里肯要他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况小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又分付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那小姐称贾昌夫妇,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贤慧。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女,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初时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奈何依着丈夫言语,勉强奉承。后来贾昌在外为商,每得好绸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问石小姐安否。老婆心下渐渐不平。又过些时,把马脚露出来了。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光景了。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空闲。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针指还他。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干净。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养娘受气不过,禀知小姐,欲待等贾公回家,告诉他一番。月香断然不肯,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指望他抬举。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无干。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为上。”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着养娘在外汲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着水桶,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感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贾公心中甚疑。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老婆回言:“没有。”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阁过一边。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到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寻他说话。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老婆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着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见放着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回来,见他们着实黑瘦了。”老婆道:“别人家丫头,那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贾公道:“放屁!说的是什么话?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当直的每日另买一分肉菜供给他两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帐,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喜。”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从此贾公分付当直的,每日肉菜分做两分。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这几时好不齐整。正是: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老婆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生理。这也是贾昌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晓得老婆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若是凑巧时,赔些妆奁嫁出去了,可不干净。何期姻缘不偶。内中也有缘故:但是出身低微的,贾公又怕辱莫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那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以好事难成。贾公见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阁生意,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又请石小姐出来,再三抚慰,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又分付老婆道:“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夫妻了!”又唤当直的和厨下丫头都分付遍了,方才出门。临岐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德深。 却说贾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石小姐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没奈何只得由他,受了一肚子的腌人昏闷之气。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之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寻个茶迟饭晏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却不用心伏侍我?家长在家日,纵容了你。如今他出去了,少不得要还老娘的规矩。除却老娘外,那个该伏侍的?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要你们献勤。却担误老娘的差使。”骂了一回,就乘着热闹中,唤过当直的,分付将贾公派下另一分肉菜钱干折进来,不要买了。当直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养娘不合哼了一句,那婆娘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着汤,你便胡乱用些罢!当初在牙婆家,那个烧汤与你洗脸?”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下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当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外边做身做分,哭与家长知道,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今日老娘要讨个帐儿,你既说会担水,会烧火,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缺乏。是火,都是你烧。若是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 月香在房中,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慌忙移步上前,万福谢罪,招称许多不是,叫贾婆莫怪。养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计较。”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么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来了。我是个百姓人家,不晓得小姐是什么品级,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今日要说个明白,就是小姐,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听得话不投机,含着眼泪,自进房去了。那婆娘分付厨中,不许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分付养娘,只在厨下专管担水,烧火,不许进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饭吃时,得他自到厨房来取。其夜,又叫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到自己房中去。月香坐个更深,不见养娘进来,只得自己闭门而睡。又过几日,那婆娘唤月香出房,却教丫头把他的房门锁了。月香没了房,只得在外面盘旋,夜间就同养娘一铺睡。睡起时,就叫他拿东拿西,役使他起来。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月香无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见月香随顺了,心中暗喜,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把他房中搬得一空。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绸好缎,曾做不曾做得,都迁入自己箱笼,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则声。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书中嘱咐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来。”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勾了,丈夫回来,必然厮闹。难道我惧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那老亡八把这两个瘦马养着,不知作何结束!他临行之时,说道:‘若不依他言语,就不与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脸,年已长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见得。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拚得厮闹一场罢了,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好计,好计!”正是: 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当下,那婆娘分付当直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不一时,当直的将张婆引到。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却发付他开去。对张婆说道:“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都要卖他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儿。”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了。张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个好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贾婆道:“有甚不肯?”张婆道:“就是本县大尹老爷复姓钟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本县嫁装都已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分付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只是异乡之人,怕大娘不舍得与他。”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况且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便道:“做官府家的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舍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张婆道:“原价许多?”贾婆道:“下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算一主在身上了。”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帐。这五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他两个是一伙儿来的,去了一个,那一个也养不住了。况且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时候,留他甚么!”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这到是雌雄一对儿。”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张婆道:“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贾婆道:“也不为大事,你且说合起来。”张婆道:“老媳妇如今先去回复知县相公。若讲得成时,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的。”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张婆道:“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早来回话,多分两个都要成的。”说罢别去。不在话下。 却说大尹钟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马公升任去后,钟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钟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高大尹生下二子,长曰高登,年十八岁;次曰高升,年十六岁。这高登便是钟离公的女婿。原来钟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岁,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钟离公分付张婆,急切要寻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复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过门的。”张婆道:“领相公钧旨。”当晚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要与他完婚,赵二先欢喜了一夜。次早,赵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备做新郎。张婆在家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贾婆都收下了。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月香正不知教他那里去,和养娘两个,叫天叫地,放声大哭。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掇,掇他出了大门。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其间,哭也无益!”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轿夫抬进后堂,月香见了钟离公,还只万福。张婆在旁道:“这就是老爷了,须下个大礼。”月香只得磕头,立起身来,不觉泪珠满面。张婆教他拭干了泪眼,引入私衙,见了夫人和瑞枝小姐。问其小名,对以“月香”。夫人道:“好个‘月香’二字!不必更改,就发他伏侍小姐。”钟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可怜宦室娇香女,权作闺中使令人。 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在厨下痛哭。贾婆对他说道:“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月香到胜几分,莫要悲伤了!”张婆也劝慰了一番。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灯笼前来接亲。张婆就教养娘拜别了贾婆,那养娘原是个大脚,张婆扶着步行到家,与外甥成亲。 话休絮烦。再说月香小姐,自那日进了钟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分付新来婢子,将中堂打扫。月香领命,携帚而去。钟离公梳洗已毕,打点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着一把扫帚,立于庭中。钟离公暗暗称怪,悄地上前看时,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月香对了那穴,汪汪流泪。钟离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唤月香上来,问其缘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称不敢。钟离公再三诘问,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贱妾幼时,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误落球于此穴。父亲问妾道:‘你可有计较,使球自出于穴,不须拾耳?’贱妾答云:‘有计。’即遣养娘取水灌之,水满球浮,自出穴外。父亲谓妾聪明,不胜之喜。今虽年久,尚然记忆。睹物伤情,不觉哀泣。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钟离公大惊道:“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须细细说与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县尹。只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倍偿,父亲病郁而死,有司将妾和养娘官卖到本县贾公家。贾公向被冤系,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将贱妾甚相看待,抚养至今。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卖于此。只此实情,并无欺隐。”今朝诉出衷肠事,铁石人知也泪垂。 钟离公听罢,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壁一般是个县尹,他只为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践。我若不闻不见,到也罢了。天教他到我衙里,我若不扶持他,同官体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为何如人!”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夫人道:“似这等说,他也是个县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相公何以处之?”钟离公道:“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有处置。”即时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宽嫁娶之期。书上写道:“婚男嫁女,虽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阁,预置媵婢月香。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细访来历,乃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石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转展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犹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为此女择婿,将以小女薄奁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恳,伏惟请谅。钟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来如此!此长者之事,吾奈何使钟离公独擅其美!”即时回书云:“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三复示言,令人悲恻。此女廉吏血胤,无惭阀阅。愿亲家即赐为儿妇,以践始期。令爱别选高门,庶几两便。昔蘧伯玉耻独为君子,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高原顿首。” 使者将回书呈与钟离公看了。钟离公道:“高亲家愿娶孤女,虽然义举。但吾女他儿久已聘定,岂可更改?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另备妆奁,以完吾女之事。”当下又写书一封,差人再达高亲家。高公开书读道:“娶无依之女,虽属高情;更已定之婚,终乖正道。小女与令郎,久谐风卜,准拟鸾鸣。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违古礼,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难免人非。请君三思,必从前议。义惶恐再拜。” 高公读毕,叹道:“我一时思之不熟。今闻钟离公之言,惭愧无地。我如今有个两尽之道,使钟离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万世而下,以为美谈。”即时复书云:“以女易女,仆之慕谊虽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礼甚正。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缔姻。令爱归我长儿,石女属我次子。佳儿佳妇,两对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谊。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伏冀俯从,不须改卜。原惶恐再拜。”钟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处分,方为双美。高公义气,真不愧古人,吾当拜其下风矣。” 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分,衣服首饰,稍稍增添。二女一般,并无厚薄。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细轿,笙箫鼓吹,迎接两位新人。钟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随唤出瑞枝、月香两个女儿,教夫人分付他为妇之道。二女拜别而行。月香感念钟离公夫妇恩德,十分难舍,号哭上轿。一路趱行,自不必说。到了县中,恰好凑着吉日良时,两对小夫妻,如花如锦,拜堂合卺。高公夫妇欢喜无限。正是: 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 再说钟离公,嫁女三日之后,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一位官人,幞头象简,立于面前,说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为此县大尹,因仓粮失火,赔偿无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悯其无罪,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月香吾之爱女,蒙君高谊,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阴德之事。吾已奏闻上帝。君命中本无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赐公一子,昌大其门。君当致身高位,安享遐龄。邻县高公与君同心,愿娶孤女,上帝嘉悦,亦赐二子高官厚禄,以酬其德。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天道昭昭,纤毫洞察!”说罢,再拜。钟离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惊醒,乃是一梦。即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等天明,钟离公打轿到城隍庙中焚香作礼,捐出俸资百两,命道士重新庙宇,将此事勒碑,广谕众人。又将此梦备细写书报与高公知道。高公把书与两个儿子看了,各各惊讶。钟离夫人年过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赐。后来钟离义归宋,仕至龙图阁大学士,寿享九旬。子天赐,为大宋状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后话。 且说贾昌在客中,不久回来,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询知其故,与婆娘大闹几场。后来知得钟离相公将月香为女,一同小姐嫁与高门。贾昌无处用情,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分拆,情愿做一对投靠,张婆也禁他不住。贾昌领了赵二夫妻,直到德安县。禀知大尹高公,高公问了备细,进衙又问媳妇月香,所言相同。遂将赵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贾昌,贾昌不受而归。从此贾昌恼恨老婆无义,立誓不与他相处。另招一婢,生下两男。此亦作善之报也!后人有诗叹云: 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 试看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 [book_title]第三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 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 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 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道教有《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扎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比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的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 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共穿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有几分姿色: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活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真个是: 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了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 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到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已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待,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只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恕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 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撵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馀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质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复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 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正是: 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如此数日,只是不解。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环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年方周岁,急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以授继。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 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月,日,花押。 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占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党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 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 今日将银买三党,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说法。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么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门子喝声:“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众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起身,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没见什么倪爷。”滕大尹道“有些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唬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舌,个个惊心。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 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如何?”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作五坛,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与善继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已! 闲话休题。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 [book_title]第四卷 裴晋公义还原配 官居极品富千金,享用无多白发侵。 惟有存仁并积善,千秋不朽在人心。 当初,汉文帝朝中,有个宠臣,叫做邓通。出则随辇,寝则同榻,恩幸无比。其时,有神相许负相那邓通之面,有纵理纹入口,必当穷饿而死。文帝闻之,怒曰:“富贵由我!谁人穷得邓通?”遂将蜀道铜山赐之,使得自铸钱。当时,邓氏之钱,布满天下,其富敌国。一日,文帝偶然生下个痈疽,脓血迸流,疼痛难忍,邓通跪而吮之;文帝觉得爽快。便问道:“天下至爱者,何人?”邓通答道:“莫如父子。”恰好皇太子入宫问疾,文帝也教他吮那痈疽。太子推辞道:“臣方食鲜脍,恐不宜近圣恙。”太子出宫去了。文帝叹道:“至爱莫如父子,尚且不肯为我吮疽,邓通爱我胜如吾子。”由是恩宠俱加。皇太子闻知此语,深恨邓通吮疽之事。后来文帝驾崩,太子即位,是为景帝。遂治邓通之罪,说他吮疽献媚,坏乱钱法。籍其家产,闭于空室之中,绝其饮食,邓通果然饿死。又汉景帝时,丞相周亚夫也有纵理纹在口。景帝忌他威名,寻他罪过,下之于廷尉狱中。亚夫怨恨,不食而死。这两个极富极贵,犯了饿死之相,果然不得善终。然虽如此,又有一说,道是面相不如心相。假如上等贵相之人,也有做下亏心事,损了阴德,反不得好结果。又有犯着恶相的,却因心地端正,肯积阴功,反祸为福。此是人定胜天,非相法之不灵也。 如今说唐朝有个裴度,少年时,贫落未遇。有人相他纵理入口,法当饿死。后游香山寺中,于井亭栏干上拾得三条宝带。裴度自思:“此乃他人遗失之物,我岂可损人利己,坏了心术?”乃坐而守之。少顷间,只见有个妇人啼哭而来,说道:“老父陷狱,借得三条宝带,要去赎罪。偶到寺中盥手烧香,遗失在此。如有人拾取,可怜见还,全了老父之命。”裴度将三条宝带,即时交付与妇人,妇人拜谢而去。他日,又遇了那相士。相士大惊道:“足下骨法全改,非复向日饿莩之相,得非有阴德乎?”裴度辞以没有。相士云:“足下试自思之,必有拯溺救焚之事。”裴度乃言还带一节。相士曰:“此乃大阴功,他日富贵两全,可预贺也。”后来裴度果然进身及第,位至宰相,寿登耄耋。正是: 面相不如心相准,为人须是积阴功。 假饶方寸难移相,饿莩焉能享万钟? 说话的,你只道裴晋公是阴德上积来的富贵,谁知他富贵以后,阴德更多。则今听我说“义还原配”这节故事,却也十分难得。 话说唐宪宗皇帝元和十三年,裴度领兵削平了淮西反贼吴元济,还朝拜为首相,进爵晋国公。又有两处积久负固的藩镇,都惧怕裴度威名,上表献地赎罪:恒冀节度使王承宗愿献德、隶二州;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愿献沂、密、海三州。宪宗皇帝看见外寇渐平,天下无事,乃修龙德殿,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大兴土木。又听山人柳泌,合长生之药。裴度屡次切谏,都不听。佞臣皇甫鎛判度支,程异掌盐铁,专一刻剥百姓财物,名为羡馀,以供无事之费。由是投了宪宗皇帝之意,两个佞臣并同平章事。裴度羞与同列,上表求退。宪宗皇帝不许,反说裴度好立朋党,渐有疑忌之心。裴度自念功名太盛,惟恐得罪。乃口不谈朝事,终日纵情酒色,以乐余年。四方郡牧,往往访觅歌儿舞女,献于相府,不一而足。论起裴晋公,那里要人来献。只是这班阿谀诌媚的,要博相国欢喜,自然重价购求。也有用强逼取的,鲜衣美饰,或假作家妓,或伪称侍儿,遣人殷殷勤勤的送来。裴晋公来者不拒,也只得纳了。 再说晋州万泉县,有一人,姓唐名璧,字国宝,曾举孝廉科,初任括州龙宗县尉,再任越州会稽丞。先在乡时,聘定同乡黄太学之女小娥为妻。因小娥尚在稚龄,待年未嫁。比及长成,唐璧两任游宦,都在南方,以此两个磋跎,不曾婚配。那小娥年方二九,生得脸似堆花,体如琢玉。又且通于音律,凡萧管、琵琶之类,无所不工。晋州刺史只奉承裴晋公,要在所属地方选取美貌歌姬一队进奉。已有了五人,还少一个出色掌班的。闻得黄小娥之名,又道太学之女,不可轻得,乃捐钱三十万,嘱托万泉县令求之。 那县令又奉承刺史,遣人到黄太学家致意。黄太学回道:“已经受聘,不敢从命。”县令再三强求,黄太学只是不允。时值清明,黄太学举家扫墓,独留小娥在家。县令打听的实,乃亲到黄家,搜出小娥,用肩舆抬去。着两个稳婆相伴,立刻送到晋州刺史处交割。硬将三十万钱,撇在他家,以为身价。比及黄太学回来,晓得女儿被县令劫去,急往县中,已知送去州里。再到晋州,将情哀求刺史。刺史道:“你女儿才色过人,一入相府,必然擅宠。岂不胜作他人箕帚乎?况已受我聘财六十万钱,何不赠与汝婿,别图配偶?”黄太学道:“县主乘某扫墓,将钱委置,某未尝面受,况止三十万,今悉持在此。某只愿领女,不愿领钱也。”刺史拍案大怒道:“你得财卖女,却又瞒过三十万,强来絮聒,是何道理?汝女已送至晋国公府中矣,汝自往相府取索,在此无益。”黄太守看见刺史发怒,出言图赖,再不敢开口,两眼含泪而出。在晋州守了数日,欲得女儿一见,寂然无信。叹了口气,只得回县去了。 却说刺史将千金置买异样服饰、宝珠璎珞,妆扮那六个人,如天仙相似。全副乐器,整日在衙中操演。直待晋国公生日将近,遣人送去,以作贺礼。那刺史费了许多心机,破了许多钱钞,要博相国一个大欢喜。谁知相国府中,歌舞成行,各镇所献美女,也不计其数。这六个人,只凑得闹热,相国那里便看在眼里,留在心里?从来奉承,尽有折本的,都似此类。有诗为证: 割肉剜肤买上欢,千金不吝备吹弹。 相公见惯浑闲事,羞杀州官与县官! 话分两头。再说唐璧在会稽任满,该得升迁。想黄小娥今已长成,且回家毕姻,然后赴京末迟。当下收拾宦囊,望万泉县进发。到家次日,就去谒见岳丈黄太学。黄太学已知为着姻事,不等开口,便将女儿被夺情节,一五一十,备细的告诉了。唐璧听罢,呆了半晌,咬牙切齿恨道:“大丈夫浮沉薄宦,至一妻之不能保,何以生为?”黄太学劝道:“贤婿英年才望,自有好姻缘相凑,吾女儿自没福相从,遭此强暴,休得过伤怀抱,有误前程。”唐璧怒气不息,要到州官、县官处与他争议。黄太学又劝道:“人已去矣,争论何益?况干碍裴相国。方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失其欢心,恐于贤婿前程不便。”乃将县令所留三十万钱抬出,交付唐璧道:“以此为图婚之费。当初宅上有碧玉玲珑为聘,在小女身边,不得奉还矣。贤婿须念前程为重,休为小挫以误大事。”唐璧两泪交流,答道:“某年近三旬,又失此良偶,琴瑟之事,终身已矣。蜗名微利,误人之本,从此亦不复思进取也!”言讫,不觉大恸。黄太学也还痛起来。大家哭了一场方罢。唐璧那里肯收这钱去,径自空身回了。 次日,黄太学亲到唐璧家,再三解劝,撺掇他早往京师听调,得了官职,然后徐议良烟。唐璧初时不肯,被丈人一连数日强逼不过,思量:“在家气闷,且到长安走遭,也好排遣。”勉强择吉,买舟起程。丈人将三十万钱暗地放在舟中,私下嘱付从人道:“开船两日后,方可禀知主人,拿去京中好做使用,讨个美缺。”唐璧见了这钱,又感伤了一场,分付苍头:“此是黄家卖女之物,一文不可动用!” 在路不一日,来到长安。雇人挑了行李,就裴相国府中左近处,下个店房。早晚府前行走,好打探小娥信息。过了一夜,次早,到吏部报名,送历任文簿,查验过了。回寓吃了饭,就到相府门前守候。一日最少也踅过十来遍。住了月余,那里通得半个字?这些官吏们一出一入,如马蚁相似,谁敢上前把这没头脑的事问他一声!正是: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日,吏部挂榜,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这湖州,又在南方,是熟游之地,唐璧也到欢喜。等有了告敕,收拾行李,雇唤船只出京。行到潼津地方,遇了一伙强人。自古道慢藏诲盗,只为这三十万钱,带来带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贪心,就结伙做出这事来。这伙强人从京城外直跟至潼津,背地通同了船家,等待夜静,一齐下手。也是唐璧命不该绝,正在船头上登东,看见声势不好,急忙跳水,上岸逃命。只听得这伙强人乱了一回,连船都撑去。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活。舟中一应行李,尽被劫去,光光剩个身子。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那三十万钱和行囊还是小事。却有历任文簿和那告敕,是赴任的执照,也失去了,连官也做不成。 唐璧那一时真个是控天无路,诉地无门,思量:“我直恁时乖运蹇,一事无成!欲待回乡,有何面目?欲待再往京师,向吏部衙门投拆,奈身畔并无分文盘费,怎生是好?这里又无相识借贷,难道求乞不成?”欲待投河而死,又想:“堂堂一躯,终不然如此结果?”坐在路傍,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无计可施,从半夜直哭到天明。 喜得绝处逢生,遇着一个老者,携杖而来,问道:“官人为何哀泣?”唐璧将赴任被劫之事,告诉了一遍。老者道:“原来是一位大人,失敬了。舍下不远,请那步则个。”老者引唐璧约行一里,到于家中,重复叙礼。老者道:“老汉姓苏,儿子唤做苏凤华,见做湖州武源县尉,正是大人属下。大人往京,老汉愿少助资斧。”即忙备酒饭管待,取出新衣一套,与唐璧换了。捧出白金二十两,权充路费。唐璧再三称谢,别了苏老,独自一个上路,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店主人听说路上吃亏,好生凄惨。唐璧到吏部门下,将情由哀禀。那吏部官道是告敕、文簿尽空,毫无巴鼻,难辨真伪。一连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使费去了。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只见外面一人,约莫半老年纪,头带软翅纱帽,身穿紫裤衫,挺带皂靴,好似押牙官模样。踱进店来。见了唐璧,作了揖,对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说未绝声,扑籁籁掉下泪来。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商量也。”唐璧道:“某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至潼津,忽遇盗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簿和告敕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中途被劫,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有何妨碍?”唐璧道:“几次哀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侧隐,极肯周旋落难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听说,愈加悲泣道:“官人休题起‘裴晋公’三字,使某心肠如割。”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因屡任南方,未成婚配。却被知州和县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女乐,献与晋公,使某壮年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公受人谄媚,以致府、县争先献纳,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我今日何忍复往见之?”紫衫人问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珑,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出入内室,当为足下访之。”唐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人为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心事,死亦瞑目。”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 唐璧转展思想,懊悔起来:“那紫衫押牙,必是晋公亲信之人,遣他出外探事的。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颇有怨望之词,倘或述与晋公知道,激怒了他,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不曾合眼。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虽然如此,仍有许多文书来往,内外奔走不绝,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许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饭,又来守候,绝无动静。看看天晚,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嗟叹了数声,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方欲点灯,忽见外面两个人,似令史妆扮,慌慌忙忙的走入店来,问道:“那一位是唐璧参军?”唬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答应。店主人走来问道:“二位何人?”那两个人答曰:“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到府讲话。”店主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了,说道:“某与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亵服,岂敢唐突!”堂吏道:“令公立等,参军休得推阻。”两个左右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两个堂吏进去了。不多时,只听得飞奔出来,复道:“令公给假在内,请进去相见。”一路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如白日一般。两个堂吏前后引路,到一个小小厅事中,只见两行纱灯排列,令公角巾便服,拱立而待。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浃背,不敢仰视。令公传命扶起道:“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侧旁,偷眼看着令公,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愈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敢出来。 原来裴令公闲时常在外面私行耍子,昨日偶到店中,遇了唐璧。回府去,就查“黄小娥”名字,唤来相见,果然十分颜色。令公问其来历,与唐璧说话相同;又讨他碧玉玲珑看时,只见他紧紧的带在臂上。令公甚是怜悯,问道:“你丈夫在此,愿一见乎?”小娥流泪道:“红颜薄命,自分永绝。见与不见,权在令公,贱妾安敢自专。”令公点头,教他且去。密地吩咐堂候官,备下资装千贯;又将空头告敕一道,填写唐璧名字,差人到吏部去,查他前任履历及新受湖州参军文凭,要得重新补给。件件完备,才请唐璧到府。唐璧满肚慌张,那知令公一团美意? 当日令公开谈道:“昨见所话,诚心恻然。老夫不能杜绝馈遗,以致足下久旷琴瑟之乐,老夫之罪也。”唐璧离席下拜,道:“鄙人身遭颠沛,心神颠倒。昨日语言冒犯,自知死罪,伏惟相公海涵!”令公请起道:“今日颇吉,老夫权为主婚,便与足下完婚。薄有行资千贯奉助,聊表赎罪之意。成亲之后,便可于飞赴任。”唐璧只是拜谢,也不敢再问赴任之事。只听得宅内一派乐声嘹亮,红灯数对,女乐一队前导,几个押班老嬷和养娘辈,簇拥出如花如玉的黄小娥来。唐璧慌欲躲避。老嬷道:“请二位新人,就此见礼。”养娘铺下红毡,黄小娥和唐璧做一对儿立了,朝上拜了四拜,令公在傍答揖。早有肩舆在厅事外,伺候小娥登舆,一径抬到店房中去了。令公分付唐璧:“速归逆旅,勿误良期。”唐璧跑回店中,只听得人言鼎沸。举眼看时,摆列得绢帛盈箱,金钱满箧。就是起初那两个堂吏看守着,专等唐璧到来,亲自交割。又有个小小箧儿,令公亲判封的。拆开看时,乃官诰在内,复除湖州司户参军。唐璧喜不自胜,当夜与黄小娥就在店中,权作洞房花烛。这一夜欢情,比着寻常毕烟的,更自得意。正是: 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 今朝婚宦两称心,不似从前情绪恶。 唐璧此时有婚有宦,又有了千贵资装,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的苦鬼,直升到三十三天去了。若非裴令公仁心慷慨,怎肯周旋得人十分满足? 次日,唐璧又到裴府谒谢。令公预先分付门吏辞回:“不劳再见。”唐璧回寓,重理冠带,再整行装,在京中买了几个童仆跟随。两口儿回到家乡,见了岳丈黄太学。好似枯木逢春,断弦再续,欢喜无限。过了几日,夫妇双双往湖州赴任。感激裴令公之恩,将沉香雕成小像,朝夕拜祷,愿其福寿绵延,后来裴令公寿过八旬,子孙蕃衍,人皆以为阴德所致。诗云: 无室无官苦莫论,周旋好事赖洪恩。 人能步步存明德,福禄绵绵及子孙。 [book_title]第五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口孛承恩,播州杨应龙。平秀吉侵犯朝鲜,口孛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交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饱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挨。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柔,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起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借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睑,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 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院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 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 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在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至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 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篓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 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旁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清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咙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蝉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赍,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沓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卿,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 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 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愿。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 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王当,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萧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起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沓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book_title]第六卷 李谪仙醉草吓蛮书 堪羡当年李谪仙,吟诗斗酒有连篇。 蟠胸锦绣欺时彦,落笔风云迈古贤。 书草和番威远塞,词歌倾国媚新弦。 莫言才子风流尽,明月长悬采石边。 话说唐玄宗皇帝朝,有个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乃西梁武昭兴圣皇帝李暠九世孙,四川锦州人也。其母梦长庚入怀而生。那长庚星又名太白星,所以名字俱用之。那李白,生得姿容美秀,骨格清奇,有飘然出世之表。十岁时,便精通书史,出口成章,人都夸他锦心绣口,又说他是神仙降生,以此又呼为李谪仙。有杜工部赠诗为证: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李白又自称青莲居士。一生好酒,不求仕进,志欲遨游四海,看尽天下名山,尝遍天下美酒。先登峨眉,次居云梦,复隐于徂徕山竹溪,与孔巢父等六人,日夕酣饮,号为竹溪六逸。有人说湖州乌程酒甚佳,白不远千里而往。而酒肆中开怀畅饮,旁若无人。时有迦叶司马经过,闻白狂歌之声,遣从者问其何人。白随口答诗四句:“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迦叶司马大惊,问道:“莫非蜀中李谪仙么?闻名久矣!”遂请相见,留饮十日,厚有所赠。临别问道:“以青莲高才,取青紫如拾芥,何不游长安应举?”李白道:“目今朝政紊乱,公道全无,请托者登高第,纳贿者获科名。非此二者,虽有孔孟之贤、晁董之才,无由自达。白所以流连酒,免受盲试官之气耳。”迦叶司马道:“虽则如此,足下谁人不知?一到长安,必有人荐拔。” 李白从其言,乃游长安。一日,到紫极宫游玩,遇了翰林学士贺知章,通姓道名,彼此相慕。知章遂邀李白于酒肆中,解下金貂,当酒同饮。至夜不舍,遂留李白于家中下榻,结为兄弟。次日,李白将行李搬至贺内翰宅,每日谈诗饮酒,宾主甚是相得。 时光茬苒,不觉试期已迫。贺内翰道:“今春南省试官,正是杨贵妃兄杨国忠太师,监视官乃太尉高力士,二人都是爱财之人。贤弟却无金银买嘱他,便有冲天学问,见不得圣天子。此二人与下官皆有相识,下官写一封札子去,预先嘱托,或者看薄面一二。”李白虽则才大气高,遇了这等时势,况且内翰高情,不好违阻。贺内翰写了柬帖,投与杨太师、高力士。二人接开看了,冷笑道:“贺内翰受了李白金银,却写封空书,在我这里讨白人情,到那日专记,如有李白名字卷子,不问好歹,即时批落。” 时值三月三日,大开南省,会天下才子,尽呈卷子。李白才思有馀,一笔挥就,第一个交卷。杨国忠见卷子上有李白名字,也不看文字,乱笔涂抹,道:“这样书生,只好与我磨墨。”高力士道:“磨墨也不中,只好与我着袜脱靴。”喝令将李白推抢出去。正是: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李白被试官屈批卷子,急气冲天,回至内翰宅中,立誓:“久后吾若得志,定教杨国忠磨墨,高力士与我脱靴,方才满意。”贺内翰劝白:“且休烦恼,权在舍下安歇。待三年,再开试场,别换试场,别换试官,必然登第。”终日共李白饮酒赋诗。 日往月来,不觉一载。忽一日,有番使赍国书到。朝廷差使命急宣贺内翰陪接番使,在馆驿安下。次日,阁门会人接得番使国书一道。玄宗敕宣翰林学士,拆开番书,全然不识一字,拜伏金阶启奏:“此书皆是鸟兽之迹,臣等学识浅短,不识一字。”天子闻奏,将与南省试官杨国忠开读。杨国忠开看,双目如盲,亦不晓得。天子宣问满朝文武,并无一人晓得,不知书上有何吉凶言语。龙颜大怒,喝骂朝臣:“枉有许多文武,并无一个饱学之士与朕分忧。此书识不得,将何回答发落番使?却被番邦笑耻,欺侮南朝,必动干戈,来侵边界,如之奈何!敕限三日,若无人识此番书,一概停俸;六日无人,一概停职;九日无人,一概问罪。别选贤良,共扶社稷。”圣旨一出,诸官默默无言,再无一人敢奏。天子转添烦恼。 贺内翰朝散回家,将此事述于李白。白微微冷笑:“可惜我李某去年不曾及第为官,不得与天子分忧。”贺内翰大惊道:“想贤弟博学多能,辨识番书,下官当于驾前保奏。”次日贺知章入朝,越班奏道:“臣启陛下,臣家有一秀才,姓李名白,博学多能,要辨番书非此人不可。”天子准奏,即遣使命,赍诏前去内翰宅中,宣取李白。李白告天使道:“臣乃远方布衣,无才无识。今朝中有许多官僚,都是饱学之儒,何必问及草莽?臣不敢奉诏,恐得罪于朝贵。”说这句“恐得罪于朝贵”隐隐刺着杨、高二人,使命回奏。天子初问贺知章:“李白不肯奉诏,其意云何?”知章奏道:“臣知李白文章盖世,学问惊人。只为去年试场中被试官屈批了卷子,羞抢出门,今日教他白衣入朝,有愧于心。乞陛下赐以恩典,遣一位大臣再往,必然奉诏。”玄宗道:“依卿所奏。钦赐李白进士及第,着紫袍金带,纱帽象简见驾。就烦卿自往迎取,卿不可辞。” 贺知章领旨回家,请李白开读,备述天子拳拳求贤之意。李白穿了御赐袍服,望阙拜谢。遂骑马随贺内翰入朝,玄宗于御座专待李白。李白至金阶拜舞,山呼谢恩,躬身而立。天子一见李白,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云。开金口、动玉音,道:“今有番国赍书无人能晓,特宣卿至,为朕分忧。”白躬身奏道:“臣因学浅,被太师批卷不中,高太尉将臣谁抢出门。今有番书,何不令试官回答,却乃久滞番官在此?臣是批黜秀才,不能称试官之意,怎能称皇上之意?”天子道:“联自知卿,卿其勿辞。”遂命侍臣捧番书赐李白观看。李白看了一遍,微微冷笑,对御座前将唐音译出,宣读如流。番书云: 渤海国大可毒书达唐朝官家。自你占了高丽,与俺国逼近,边兵屡屡侵犯吾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如今不可耐者,差官来讲和,可将高丽一百七十六城让与俺国,俺有好物事相送。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鼓,扶馀之鹿,鄚颉之豕,率宾之马,沃州之绵,湄沱河之鲫,九都之李,乐游之梨,你官家都有分。若还不肯,俺起兵来厮杀,且看那家胜败! 众官听得读罢番书,不觉失惊,面面相觑,尽称难得。天子听了番书,龙情不悦。沉吟良久,方问两班文武:“今被番家要兴兵抢占高丽,有何策可以应敌?”两班文武如泥塑木雕,无人敢应。贺知章启奏道:“自太宗皇帝三征高丽,不知杀了多少生灵,不以取胜,府库为之虚耗。天幸盖苏文死了,其子男生兄弟争权,为我乡导。高宗皇帝遣老将李勣、薛仁贵,统百万雄兵,大小百战,方才殄灭。今承平日久,无将无兵,倘干戈复动,难保必胜。兵连祸结,不知何时而止?愿吾皇圣鉴!”天子道:“似此如何回答他?”知章道:“陛下试问李白,必然善于辞命。”天子乃召白问之。李白奏道:“臣启陛下,此事不劳圣虑。来日宣番使入朝,臣当面回答番书,与他一般字迹,书中言语,羞辱番家,须要番国可毒拱手来降。”天子问:“可毒何人也?”李白奏道:“渤海风俗,称其王曰可毒。犹回纥称可汗,吐番称赞普,六诏称诏,诃陵称悉莫威,各从其俗。”子见其应对不穷,圣心大悦,即日拜为翰林学士。遂设宴于金銮殿,宫商迭奏,琴瑟喧阗,嫔妃进酒,彩女传杯。御音传示:“李卿,可开怀畅饮,休拘礼法。”李白尽量而饮,不觉酒浓身软。天子令内官扶于殿侧安寝。 次日五鼓,天子升殿。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李白宿醒犹未醒,内官催促进朝。百官朝见已毕。天子召李白上殿,见其面尚带酒容,两眼兀自有朦胧之意。天子分付内侍,教御厨中造三分醒酒酸鱼羹来。须臾,内传将金盘捧到鱼羹一碗。天子见羹气太热,御手取牙箸调之良久,赐与李学士。李白跪而食之,顿觉爽快。是时,百官见天子恩幸李白,且惊且喜。惊者怪其破格,喜者喜其得人。惟杨国忠、高力士愀然有不乐之色。圣旨宣番使入朝,番使山呼见圣已毕。李白紫衣纱帽,飘飘然有神仙凌云之态,手捧番书立于左侧柱下,朗声而读,一字无差,番使大骇!李白道:“小邦失礼,圣上洪度如天,置而不较。有诏答,汝宜静听!”番官战战兢兢,跪于阶下。天子命设七宝床于御座之傍,取于阗白玉砚,象管兔毫笔,独草龙香墨,五色金花笺,排列停当。赐李白近御榻前,坐锦墩草诏。李白奏道:“臣靴不净,有污前席,望皇上宽恩,赐臣脱靴结袜而登。”天子准奏,命一小内侍:“与李学士脱靴。”李白又奏道:“臣有一言,乞陛下赦臣狂妄,臣方敢奏。”天子道:“任卿失言,朕亦不罪。”李白奏道:“臣前入试春闱,被杨太师批落,高太尉赶逐,今日见二人押班,臣之神气不旺。乞玉音分付杨国忠与臣捧砚磨墨,高力士与臣脱靴结袜,臣意气始得自豪。举笔草诏,口代天言,方可不辱君命。”天子用人之际,恐拂其意,只得传旨,教杨国忠捧砚,高力士脱靴。二人心里暗暗自揣,前日科场中轻薄了他,“这样书生,只好与我磨墨脱靴”。今日恃了天子一时宠幸,就来还话,报复前仇。出于无奈,不敢违背圣旨,正是敢怒而不敢言。常言道: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侮人还自侮,说了还自说。李白此时昂昂得意,足丽同袜登褥,坐于锦墩。杨国忠磨得墨浓,捧砚侍立。论来爵位不同,怎么李学士坐了,杨太师到侍立?因李白口代天言,天子宠以殊礼。杨太师奉旨磨墨,不曾赐坐,只得侍立。李白左手将须一拂,右手举起中山兔颖,向五花笺上,手不停挥。须臾,草就吓蛮书。字画齐整,并无差落,献于龙案之上。天子看了大惊,都是照样番书,一字不识。传与百官看了,各各骇然。天子命李白诵之。李白就御座前朗诵一遍: 大唐开元皇帝,诏谕渤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