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雅舍谈吃
[book_author]梁实秋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76461
[book_dec]1985年初版。《雅舍谈吃》是梁实秋的一部散文作品集,初版收录文章64篇,每篇都以一种食物的名称为题目,篇篇精致,充满闲情逸趣,读来常常口齿生津,馋涎欲滴。梁实秋先生一生在饮食文化方面才华的集中展示。“馋,则着重在食物的质,最需要满足的是品味。馋,基于生理要求,也可以发展成为近于艺术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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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谈美味以寄兴
这些谈吃的文字,前二十一段刊于《联合报》副刊,以后各段刊于《中华日报》副刊。随便谈谈,既无章法,亦无次序,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不是烹调专家,我只是“天桥的把式──净说不练”。游踪不广,所知有限,所以文字内容自觉十分寒伧。大概天下嘴馋的人不少,文字刊布,随时有人赐教,有一位先生问我:“您为什么对于饮食特有研究?”这一问问得我好生惶恐。我几曾有过研究?我据实回答说:“只因我连续吃了八十多年,没间断。”
人吃,是为了活着;人活着,不是为了吃。所以孟子说:“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专恣口腹之欲,因小而失大,所以被人轻视。但是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这个“小”不是绝对不可以谈的。只是不要仅仅成为“饮食之人”就好。
《朱子语录》:“问:‘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我的想法异于是。我以为要求美味固是人欲,然而何曾有背于天理?如果天理不包括美味的要求在内,上天生人,在舌头上为什么要生那么多的味蕾?
偶因怀乡,谈美味以寄兴:聊为快意,过屠门而大嚼。
梁实秋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一日
甲子中秋在台北
[book_title]西施舌
郁达夫一九三六年有《饮食男女在福州》一文,记西施舌云:
《闽小记》里所说西施舌,不知道是否指蚌肉而言,色白而腴,味脆且鲜,以鸡汤煮得适宜,长圆的蚌肉,实在是色香味形俱佳的神品。
案《闽小记》是清初周亮工宦游闽垣时所作的笔记。西施舌属于贝类,似蛏而小,似蛤而长,并不是蚌。产浅海泥沙中,故一名沙蛤。其壳约长十五公分,作长椭圆形,水管特长而色白,常伸出壳外,其状如舌,故名西施舌。
初到闽省的人,尝到西施舌,莫不惊为美味。其实西施舌并不限于闽省一地。以我所知,自津沽青岛以至闽台,凡浅海中皆产之。
清张焘《津门杂记》录诗一首咏西施舌:
灯火楼台一望开,
放杯那惜倒金罍,
朝来饱嘬西施舌,
不负津门鼓棹来。
诗不见佳,但亦可见他的兴致不浅。
我第一次吃西施舌是在青岛顺兴楼席上,一大碗清汤,浮着一层尖尖的白白的东西,初不知为何物,主人曰是乃西施舌,含在口中有滑嫩柔软的感觉,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但觉未免唐突西施。高汤汆西施舌,盖仅取其舌状之水管部分。若郁达夫所谓“长圆的蚌肉”,显系整个的西施舌之软件全入釜中。现下台湾海鲜店所烹制之西施舌即是整个一块块软肉上桌,较之专取舌部,其精粗之差不可以道里计。郁氏盛誉西施舌之“色香味形”,整个的西施舌则形实不雅,岂不有负其名?
[book_title]火腿
从前北方人不懂吃火腿,嫌火腿有一股陈腐的油腻涩味,也许是不善处理,把“滴油”一部分未加削裁就吃下去了,当然会吃得舌矫不能下,好像舌头要黏住上膛一样。有些北方人见了火腿就发怵,总觉得没有清酱肉爽口。后来许多北方人也能欣赏火腿,不过火腿究竟是南货,在北方不是顶流行的食物。地道的北方餐馆作菜配料,绝无使用火腿,永远是清酱肉。事实上,清酱肉也的确很好,我每次作江南游总是携带几方清酱肉,分馈亲友,无不赞美。只是清酱肉要输火腿特有的一段香。
火腿的历史且不去谈他。也许是宋朝大破金兵的宗泽于无意中所发明。宗泽是义乌人,在金华之东。所以直到如今,凡火腿必曰金华火腿。东阳县亦在金华附近,《东阳县志》云:“熏蹄,俗谓火腿,其实烟熏,非火也。腌晒熏将如法者,果胜常品,以所腌之盐必台盐,所熏之烟必松烟,气香烈而善入,制之及时如法,故久而弥旨。”火腿制作方法亦不必细究,总之手续及材料必定很有考究。东阳上蒋村蒋氏一族大部分以制火腿为业,故“蒋腿”特为著名。金华本地常不能吃到好的火腿,上品均已营销各地。
我在上海时,每经大马路,辄至天福市得熟火腿四角钱,店员以利刃切成薄片,瘦肉鲜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佐酒下饭为无上妙品。至今思之犹有余香。
民国十五年冬,某日吴梅先生宴东南大学同仁于南京北万全,予亦叨陪。席间上清蒸火腿一色,盛以高边大瓷盘,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见方高寸许之小块,二三十块矗立于盘中,纯由醇酿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鲜美无与伦比。先生微酡,击案高歌,盛会难忘,于今已有半个世纪有余。
抗战时,某日张道藩先生召饮于重庆之留春坞。留春坞是云南馆子。云南的食物产品,无论是萝卜或是白菜都异常硕大,猪腿亦不例外。故云腿通常均较金华火腿为壮观,脂多肉厚,虽香味稍逊,但是做叉烧火腿则特别出色。留春坞的叉烧火腿,大厚片烤熟夹面包,丰腴适口,较湖南馆子的蜜汁火腿似乎犹胜一筹。
台湾气候太热,不适于制作火腿,但有不少人仿制,结果不是粗制滥造,便是腌晒不足急于发售,带有死尸味;幸而无尸臭,亦是一味死咸,与“家乡肉”无殊。逢年过节,常收到礼物,火腿是其中一色。即使可以食用,其中那根大骨头很难剔除,运斤猛斫,可能砍得稀巴烂而骨尚未断,我一见火腿便觉束手无策,廉价出售不失为一办法,否则只好央由菁清持往熟识商店请求代为肢解。
有人告诉我,整只火腿煮熟是有诀窍的。法以整只火腿浸泡水中三数日,每日换水一二次,然后刮磨表面油渍,然后用凿子挖出其中的骨头(这层手续不易),然后用麻绳紧紧捆绑,下锅煮沸二十分钟,然后以微火煮两小时,然后再大火煮沸,取出冷却,即可食用。像这样繁复的手续,我们哪得工夫?不如买现成的火腿吃(台北有两家上海店可以买到),如果买不到,干脆不吃。
有一次得到一只真的金华火腿,瘦小坚硬,大概是收藏有年。菁清持往熟识商肆,老板奏刀,砉的一声,劈成两截。他怔住了,鼻孔翕张,好像是嗅到了异味,惊叫:“这是地道的金华火腿,数十年不闻此味矣!”他嗅了又嗅不忍释手,他要求把爪尖送给他,结果连蹄带爪都送给他了。他说回家去要好好炖一锅汤吃。
美国的火腿,所谓ham,不是不好吃,是另一种东西。如果是现烤出来的大块火腿,表皮上烤出菠萝似的斜方格,趁热切大薄片而食之,亦颇可口,惟不可与金华火腿同日而语。“佛琴尼亚火腿”则又是一种货色,色香味均略近似金华火腿,去骨者尤佳,常居海外的游子,得此聊胜于无。
[book_title]醋溜鱼
清梁晋竹《两般秋雨盦随笔》:
西湖醋溜鱼,相传是宋五嫂遗制,近则工料简濇,直不见其佳处。然名留刀匕,四远皆知。番禺方橡枰孝廉恒泰《西湖词》云:
小泊湖边五柳居,
当筵举网得鲜鱼,
味酸最爱银刀鲙,
河鲤河鲂总不如。
梁晋竹是清道光时人,距今不到二百年,他已感叹当时的西湖醋溜鱼之徒有虚名。宋五嫂的手艺,吾固不得而知,但是七十年前侍先君游杭,在楼外楼尝到的醋溜鱼,仍惊叹其鲜美,嗣后每过西湖辄登楼一膏馋脗。楼在湖边,凭窗可见巨篓系小舟,篓中畜鱼待烹,固不必举网得鱼。普通选用青鱼,即草鱼,鱼长不过尺,重不逾半斤,宰割收拾过后沃以沸汤,熟即起锅,勾芡调汁,浇在鱼上,即可上桌。
醋溜鱼当然是汁里加醋,但不宜加多,可以加少许酱油,亦不能多加。汁不要多,也不要浓,更不要油,要清清淡淡,微微透明。上面可以略撒姜末,不可加葱丝,更绝对不可加糖。如此方能保持现杀活鱼之原味。
现时一般餐厅,多标榜西湖醋溜鱼,与原来风味相去甚远。往往是浓汁满溢,大量加糖,无复清淡之致。
[book_title]烤羊肉
北平中秋以后,螃蟹正肥,烤羊肉亦一同上市。口外的羊肥,而少膻味,是北平人主要的食用肉之一。不知何故很多人家根本不吃牛肉,我家里就牛肉不曾进过门。说起烤肉就是烤羊肉。南方人吃的红烧羊肉,是山羊肉,有膻气,肉瘦,连皮吃,北方人觉得是怪事,因为北方的羊皮留着做皮袄,舍不得吃。
北平烤羊肉以前门肉市正阳楼为最有名,主要的是工料细致,无论是上脑、黄瓜条、三叉、大肥片,都切得飞薄,切肉的师傅就在柜台近处表演他的刀法,一块肉用一块布蒙盖着,一手按着肉一手切,刀法利落。肉不是电冰柜里的冻肉(从前没有电冰柜),就是冬寒天冻,肉还是软软的,没有手艺是切不好的。
正阳楼的烤肉支子,比烤肉宛烤肉纪的要小得多,直径不过二尺,放在四张八仙桌子上,都是摆在小院里,四围是四把条凳。三五个一伙围着一个桌子,抬起一条腿踩在条凳上,边烤边饮边吃边说笑,这是标准的吃烤肉的架式。不像烤肉宛那样的大支子,十几条大汉在熊熊烈火周围,一面烤肉一面烤人。女客喜欢到正阳楼吃烤肉,地方比较文静一些,不愿意露天自己烤,伙计们可以烤好送进房里来。烤肉用的不是炭,不是柴,是烧过除烟的松树枝子,所以带有特殊香气。烤肉不需多少佐料,有大葱芫荽酱油就行。
正阳楼的烧饼是一绝,薄薄的两层皮,一面黏芝麻,打开来会冒一股滚烫的热气,中间可以塞进一大箸子烤肉,咬上去,软。普通的芝麻酱烧饼不对劲,中间有芯子,太厚实,夹不了多少肉。
我在青岛住了四年,想起北平烤羊肉馋涎欲滴。可巧厚德福饭庄从北平运来大批冷冻羊肉片,我灵机一动,托人在北平为我定制了一具烤肉支子。支子有一定的规格尺度,不是外行人可以随便制造的。我的支子运来之后,大燕宾客,命儿辈到寓所后山拾松塔盈筐,敷在炭上,松香浓郁。烤肉佐以潍县特产大葱,真如锦上添花,葱白粗如甘蔗,斜切成片,细嫩而甜。吃得皆大欢喜。
提起潍县大葱,又有一事难忘。我的同学张心一是一位畸人,他的夫人是江苏人,家中禁食葱蒜,而心一是甘肃人,极嗜葱蒜。他有一次过青岛,我邀他家中便饭,他要求大葱一盘,别无所欲。我如他所请,特备大葱一盘,家常饼数张。心一以葱卷饼,顷刻而罄,对于其他菜肴竟未下箸,直吃得他满头大汗。他说这是数年来第一次如意的饱餐!
我离开青岛时把支子送给同事赵少侯,此后抗战军兴,友朋星散,这青岛独有的一个支子就不知流落何方了。
[book_title]烧鸭
北平烤鸭,名闻中外。在北平不叫烤鸭,叫烧鸭,或烧鸭子,在口语中加一子字。
《北平风俗杂咏》严辰《忆京都词》十一首,第五首云:
忆京都·填鸭冠寰中
烂煮登盘肥且美,
加之炮烙制尤工。
此间亦有呼名鸭,
骨瘦如柴空打杀。
严辰是浙人,对于北平填鸭之倾倒,可谓情见乎词。
北平苦旱,不是产鸭盛地,惟近在咫尺之通州得运河之便,渠塘交错,特宜畜鸭。佳种皆纯白,野鸭花鸭则非上选。鸭自通州运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续。以高粱及其他饲料揉搓成圆条状,较一般香肠热狗为粗,长约四寸许。通州的鸭子师傅抓过一只鸭来,夹在两条腿间,使不得动,用手掰开鸭嘴,以粗长的一根根的食料蘸着水硬行塞入。鸭子要叫都叫不出声,只有眨巴眼的分儿。塞进口中之后,用手紧紧的往下捋鸭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东西挤送到鸭的胃里。填进几根之后,眼看着再填就要撑破肚皮,这才松手,把鸭关进一间不见天日的小棚子里。几十百只鸭关在一起,像沙丁鱼,绝无活动余地,只是尽量给予水喝。这样关了若干天,天天扯出来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鸭。一来鸭子品种好,二来师傅手艺高,所以填鸭为北平所独有。抗战时期在后方有一家餐馆试行填鸭,三分之一死去,没死的虽非骨瘦如柴,也并不很肥,这是我亲眼看到的。鸭一定要肥,肥才嫩。
北平烧鸭,除了专门卖鸭的餐馆如全聚德之外,是由便宜坊(即酱肘子铺)发售的。在馆子里亦可吃烤鸭,例如在福全馆宴客,就可以叫右边邻近的一家便宜坊送了过来。自从宣外的老便宜坊关张以后,要以东城的金鱼胡同口的宝华春为后起之秀,楼下门市,楼上小楼一角最是吃烧鸭的好地方。在家里,打一个电话,宝华春就会派一个小利巴,用保温的铅铁桶送来一只才出炉的烧鸭,油淋淋的,烫手热的。附带着他还管代蒸荷叶饼葱酱之类。他在席旁小桌上当众片梅鸭,手艺不错,讲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随后一盘瘦肉,最后是鸭头鸭尖,大功告成。主人高兴,赏钱两吊,小利巴欢天喜地称谢而去。
填鸭费工费料,后来一般餐馆几乎都卖烧鸭,叫做叉烧烤鸭,连闷炉的设备也省了,就地一堆炭火一根铁叉就能应市。同时用的是未经填肥的普通鸭子,吹凸了鸭皮晾干一烤,也能烤得焦黄迸脆。但是除了皮就是肉,没有黄油,味道当然差得多。有人到北平吃烤鸭,归来盛道其美,我问他好在哪里,他说:“有皮,有肉,没有油。”我告诉他:“你还没有吃过北平烤鸭。”
所谓一鸭三吃,那是广告噱头。在北平吃烧鸭,照例有一碗滴出来的油,有一副鸭架装。鸭油可以蒸蛋羹,鸭架装可以熬白菜,也可以煮汤打卤。馆子里的鸭架装熬白菜,可能是预先煮好的大锅菜,稀汤洸水,索然寡味。会吃的人要把整个的架装带回家里去煮。这一锅汤,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卤,卤上再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卤面,其味之美无与伦比。
[book_title]狮子头
狮子头,扬州名菜。大概是取其形似,而又相当大,故名。北方饭庄称之为四喜丸子,因为一盘四个。北方做法不及扬州狮子头远甚。
我的同学王化成先生,扬州人,幼失恃,赖姑氏扶养成人,姑善烹调,化成耳濡目染,亦通调和鼎鼐之道。化成官外交部多年,后外放葡萄牙公使历时甚久,终于任上。他公余之暇,常亲操刀俎,以娱嘉宾。狮子头为其拿手杰作之一,曾以制作方法见告。
狮子头人人会做,巧妙各有不同。化成教我的方法是这样的──
首先取材要精。细嫩猪肉一大块,七分瘦三分肥,不可有些须筋络纠结于其间。切割之际最要注意,不可切得七歪八斜,亦不可剁成碎泥,其秘诀是“多切少斩”。挨着刀切成碎丁,越碎越好,然后略微斩剁。
次一步骤也很重要。肉里不羼芡粉,容易碎散;加了芡粉,黏糊糊的不是味道。所以调好芡粉要抹在两个手掌上,然后捏搓肉末成四个丸子,这样丸子外表便自然糊上了一层芡粉,而里面没有。把丸子微微按扁,下油锅炸,以丸子表面紧绷微黄为度。
再下一步是蒸。碗里先放一层转刀块冬笋垫底,再不然就横切黄芽作墩形数个也好。把炸过的丸子轻轻放在碗里,大火蒸一个钟头以上。揭开锅盖一看,浮着满碗的油,用大匙把油撇去,或用大吸管吸去,使碗里不见一滴油。
这样的狮子头,不能用筷子夹,要用羹匙舀,其嫩有如豆腐。肉里要加葱汁、姜汁、盐。愿意加海参、虾仁、荸荠、香蕈,各随其便,不过也要切碎。
狮子头是雅舍食谱中重要的一色。最能欣赏的是当年在北碚的编译馆同仁萧毅武先生,他初学英语,称之为“莱阳海带”,见之辄眉飞色舞。化成客死异乡,墓木早拱矣,思之怃然!
[book_title]两做鱼
常听人说北方人不善食鱼,因为北方河流少,鱼也就不多。我认识一位蒙古贵族,除了糟溜鱼片之外,从不食鱼;清蒸鲥鱼,干烧鲫鱼,他不屑一顾,他生怕骨鲠刺喉。可是亦不尽然。不久以前我请一位广东朋友吃石门鲤鱼,居然谈笑间一根大刺横鲠在喉,喝醋吞馒头都不收效,只好到医院行手术。以后他大概只能吃“滑鱼球”了。我又有一位江西同学,他最会吃鱼,一见鱼脍上桌便不停下箸,来不及剔吐鱼刺,伸出舌头往嘴边一送,便一根根鱼刺贴在嘴角上,积满一把才用手抹去。可见食鱼之巧拙,与省籍无关,不分南北。
《诗经·陈风》:“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河就是黄河。鲂味腴美,《本草纲目》说“鲂鱼处处有之”。汉沔固盛产,黄河里也有。鲤鱼就更不必说。跳龙门的就是鲤鱼。冯谖齐人,弹铗叹食无鱼,孟尝君就给他鱼吃,大概就是黄河鲤了。
提起黄河鲤,实在是大大有名。黄河自古时常泛滥,七次改道,为一大灾害,治黄乃成历朝大事。清代置河道总督管理其事,动员人众,斥付巨资,成为大家艳羡的肥缺。从事河工者乃穷极奢侈,饮食一道自然精益求精。于是豫菜乃能于餐馆业中独树一帜。全国各地皆有鱼产,松花江的白鱼、津沽的银鱼、近海的石首鱼、松江之鲈、长江之鲥、江淮之鲴、远洋之鲳……无不佳美,难分轩轾。黄河鲤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豫菜以开封为中心,洛阳亦差堪颉颃。到豫菜馆吃饭,柜上先敬上一碗开口汤,汤清而味美。点菜则少不得黄河鲤。一尺多长的活鱼,欢蹦乱跳,伙计当着客人面前把鱼猛掷触地,活活摔死。鱼的做法很多,我最欣赏清炸酱汁两做,一鱼两吃,十分经济。
清炸鱼说来简单,实则可以考验厨师使油的手艺。使油要懂得沸油、热油、温油的分别。有时候做一道菜,要转变油的温度。炸鱼要用猪油,炸出来色泽好,用菜油则易焦。鱼剖为两面,取其一面,在表面上斜着纵横细切而不切断。入热油炸之,不须裹面糊,可裹芡粉,炸到微黄,鱼肉一块块的裂开,看样子就引人入胜。洒上花椒盐上桌。常见有些他处的餐馆作清炸鱼,鱼的身分是无可奈何的,只要是活鱼就可以入选了,但是刀法太不讲究,切条切块大小不一,鱼刺亦多横断,最坏的是外面裹了厚厚一层面糊。
两做鱼另一半酱汁,比较简单,整块的鱼嫩熟之后浇上酱汁即可,惟汁宜稠而不黏,咸而不甜。要洒姜末,不须别的佐料。
[book_title]炝青蛤
北人不大吃带壳的软件动物,不是不吃,是不似南人之普遍嗜食。
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四:“如今之北方人喜用麻油煎物,不问何物,皆用油煎。庆历中,群学士会于玉堂,使人置得生蛤蜊一篑,令饔人烹之,久且不至。客讶之,使人检视,则曰:‘煎之已焦黑而尚未烂。’坐客莫不大笑。”沈括,宋时人,当时可能有过这样的一个饔人闹过这样的一个笑话。
北平山东餐馆里,有一道有名的菜“炝青蛤”。所谓青蛤,一寸来长,壳面作淡青色,平滑洁净,肉微呈黄色,在蛤类中比较最具干净相。做法简单,先在沸水中烫过,然后掰开贝壳,一个个的都仰列在盘里,洒上料酒姜末胡椒粉,即可上桌,为上好的佐酒之物。另一吃法是做“芙蓉青蛤”,所谓芙蓉就是蒸蛋羹,蒸到半熟时把剥好的青蛤肉摆在表面上,再蒸片刻即得。也有不剥蛤肉,整个青蛤带壳投在蛋里去蒸的。这种带壳蒸的办法,似嫌粗豪,但是也有人说非如此不过瘾。
青蛤在家里也可以吃,手续简单,不过在北方吃东西多按季节。春夏之交,黄鱼大头鱼上市,也就是吃蛤蜊的旺季。我记得先君在世的时候,照例要到供应水产最为丰富的东单牌楼菜市采购青蛤,一买就是满满一麻袋,足足有好几十斤,几乎一个人都提不动,运回家来供我们大嚼。先是浸蛤于水,过一昼夜而泥沙吐尽。听人说,水里若是滴上一些麻油,则泥沙吐得更快更干净。我没有试过。蛤虽味鲜,不宜多食,但是我的二姊曾有一顿吃下一百二十个青蛤的纪录。大家这样狂吃一顿,一年之内不作再吃想矣。
在台湾我没有吃到过青蛤。著名的食物“蚵仔煎”,蚵仔是台语,实即牡蛎,亦即蚝。这种东西宁波一带盛产。剥出来的肉,名为蛎黄。李时珍《本草》:“南海人,食其肉,谓之蛎黄。”其实蛎黄亦不限于南海。东北人喜欢吃的白肉酸菜火锅,即往往投入一盘蛎黄,使汤味格外鲜美。此地其他贝类,如哈蚂、蚋、海瓜子,大部分都是酱油汤子里泡着,咸滋滋的,失去鲜味不少。蚶子是南方普遍食物,人工培养蚶子的地方名为蚶田。《清一统志》:“莆田县东七十里大海上,有蚶田四百顷。”规模好大!蚶子用开水一烫,掰开加三合油加姜末就可以吃,壳里漾着血水,故名血蚶。我看见那血水,心里不舒服,再想到上海弄堂里每天清早刷马桶的人,用竹帚蚶子壳哗啦哗啦搅得震天响,看着蚶子就更不自在了。至于淡菜,一名壳菜,也是浙闽名产,晒干了之后可用以煨红烧肉,其形状很丑,像是晒干了的蝉,又有人想入非非说是像另外一种东西。总之这些贝类都不是北人所易接受的。
美国西海岸自阿拉斯加起以至南加州,海底出产一种巨大的蛤蜊,名曰geoduck,很奇怪的,当地的人却读如“古异德克”,又名之曰蛤王(king
Clam)。其壳并不太大,大者长不过四五寸许,但是牠的肉体有一条长长的粗粗的肉伸出壳外,略有伸缩性,但不能缩进壳里,像象鼻一般,其状不雅,长可达一尺开外,两片硬壳贴在下面形同虚设。这条长鼻肉味鲜美,可以说是美国西海岸食物中的隽品。我曾为文介绍,可是国人旅游美国西部者,搜奇选胜,却很少人尝过古异德克。知音很难,知味亦不易。我初尝异味是在西雅图高叔哿严倚云伉俪府上,这两位都精易牙之术。高先生告诉我,古异德克虽是珍品,而美国人不善处理,较高级餐馆菜单中偶然也列此一味,但是烹制出来,尽管猛加白兰地,不是韧如皮鞋底,就是味同嚼蜡。皆因西人烹调方法,不外油炸、水煮、热烤,就是缺了我们中国的“炒”。他们根本没有炒菜锅。英文中没有相当于“炒”的字,目前一般翻译都作stir
fry(一面翻腾一面煎)。高先生做古异德克是用炒的方法,先把象鼻形的那根肉割下来,其余部分丢弃,用沸水一浇,外表一层粗皱的松皮就容易脱落下来了,然后切成薄片,越薄越好。旺火,沸油,爆炒,加进葱姜盐,翻动十来下,熟了,略加玉米粉,使汁稠,趁热上桌。吃起来有广东馆子“炒响螺”的味道,美。
美国人不懂这一套。风行美国各地的“蛤羹”(clam
chowder)味道不错,里面的番薯牛奶面粉大概不少,稠糊糊的,很难发现其中有蛤。现在他们动起“蛤王”的脑筋来了,切碎古异德克制作蛤羹,并且装了罐头,想来风味不恶。
七十年五月七日台湾一家报纸刊出一则新闻式的广告,标题是“深海珍品鲍鱼贝──肉质鲜美好口味”。鲍鱼贝的名字起得好,即是古异德克。据说日本在一九七六年引进了鲍鱼贝,而且还生吃。在台湾好像尚未被老饕注意,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美味种类已经太多了。
贝类之中体积最小者,当推江浙产的“黄泥螺”。这种东西我就从未见过。菁清说她从小就喜欢吃,清粥小菜经常少不了它。有一天她居然在台北一家店里瞥见了一瓶瓶的黄泥螺,像是他乡遇故知一般,扫数买了回来。以后再买就买不到了。据告这是海员偶然携来寄售的。黄泥螺小得像绿豆一般,黑不溜秋的,不起眼,里面的那块肉当然是小得可怜,而且咸得很。
[book_title]生炒鳝鱼丝
鳝为我国特产。正写是鳝,鳝为俗字。一名曰(鱼旦)。《山海经·北山经》:“姑灌之山,湖灌之水出焉,其中多(鱼旦)。”鳝鱼各地皆有生产,腹作黄色,故曰黄鳝,浅水泥塘以至稻田,到处都有。
鳝鱼的样子有些可怕,像蛇,像水蛇,遍体无鳞,而又浑身裹着一层黏液,滑溜溜的,因此有人怕吃牠。我小时看厨师宰鳝鱼,印象深刻。鳝鱼是放在院中大水缸里的,鳝鱼一条条在水中直立,探头到水面吸空气,抓牠很容易,手到擒来。因为牠黏,所以要用抹布裹着牠才能抓得牢。用一根大铁钉把鳝鱼头部仰着钉牢在砧板上,然后顺着牠的肚皮用尖刀直划,取出脏腑,再取出脊骨,皮上黏液当然要用盐搓掉。血淋淋的一道杀宰手续,看得人心惊胆战。
《颜氏家训·归心》:“江陵刘氏,以卖鳝囊为业,后生一子,头是鳍,以下方为人耳。”《莲池大师放生文注》:“杭州湖墅于氏者,有邻家被盗,女送鳝鱼十尾,为母问安,畜瓮中,忘之矣。一夕,梦黄衣尖帽者十人,长跪乞命,觉而疑之,卜诸术人,曰:‘当有生求放耳。’遍索室内,则瓮有巨鳝在焉,数之正十,大惊,放之,时万历九年事也。”信有因果之说,遂作放生之论。但是美味所在,放者自放,吃者自吃。
在北方只有河南餐馆卖鳝鱼。山东馆没有这一项。食客到山东馆子点鳝鱼,是外行。河南馆做鳝鱼,我最欣赏的是生炒鳝鱼丝。鳝鱼切丝,一两寸长,猪油旺火爆炒,加进少许芫荽,加盐,不须其他任何配料。这样炒出来的鳝鱼,肉是白的,微有脆意,极可口,不失鳝鱼本味。另一做法是黄焖鳝鱼段,切成四方块,加一大把整的蒜瓣进去,加酱油,焖烂,汁要浓。这样做出来的鳝鱼是酥软的,另有风味。
淮扬馆子也善做鳝鱼,其中“炝虎尾”一色极为佳美。把鳝鱼切成四五寸长的宽条,像老虎尾巴一样,上略宽,下尖细,如果全是截自鳝鱼尾巴,则更妙。以沸汤煮熟之后即捞起,一条条的在碗内排列整齐,浇上预先备好麻油酱油料酒的汤汁,冷却后,再洒上大量的捣碎了的蒜(不是蒜泥)。宜冷食。样子有一点吓人,但是味美。至于炒鳝糊,或加粉丝垫底名之为软兜带粉。那鳝鱼虽名为炒,却不是生炒,是煮熟之后再炒,已经十分油腻。上桌之后侍者还要手持一只又黑又脏的搪瓷碗(希望不是漱口杯),浇上一股子沸开的油,咝啦一声,油直冒泡,然后就有热心人用筷子乱搅拌一阵,还有热心人猛撒胡椒粉。那鳝鱼当中时常羼上大量笋丝茭白丝之类,有喧宾夺主之势。遇到这种场面,就不能不令人怀念生炒鳝鱼丝了。在万华吃海鲜,有一家招牌大书生炒鳝鱼丝,实际上还是熟炒。我曾问过一家北方名馆主人,为什么不试做生炒鳝丝,他说此地没有又粗又壮的巨鳝,切不出丝。也许他说得对。在市场里是很难遇到够尺寸的黄鳝。
江浙的爆鳝过桥面,令我怀想不置。爆鳝是炸过的鳝鱼条,然后用酱油焖,加相当多的糖。这种爆鳝,非常香脆,以半碟下酒,另半碟连汁倒在面上,香极了。
听说某处有所谓全鳝席,我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想来原则上和全鸭席差不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取胜。全鸭席我是见过的,──拌鸭掌、糟鸭片、烩鸭条、糟蒸鸭肝、烩鸭胰、黄烂鸭块、姜芽炒鸭片、烩鸭舌,最后是挂炉烧鸭。全鳝席当然也是类似的做法。这是噱头,知味者恐怕未必以为然,因为吃东西如配方,也要君臣佐使,搭配平衡。
[book_title]酱菜
抗战时我和老向在后方,我调侃他说:“贵地保定府可有什么名产?”他说:“当然有。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酱菜、春不老。”他并且说将来有机会必定向我献宝,让我见识见识。抗战胜利还乡,他果然实践诺言,从保定到北平来看我,携来一对铁球(北方老人喜欢放在手里揉玩的玩意儿),一篓酱菜,春不老因不是季节所以不能带。铁球且不说,那篓酱菜我起初未敢小觑,胜地名产,当有可观。油纸糊的篓子,固然简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开一看,原来是什锦酱菜,萝卜、黄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块放进嘴里,哇,比北平的大腌萝卜“棺材板”还咸!
北平的酱菜,妙在不太咸,同时又不太甜。粮食店的六必居,因为匾额是严嵩写的(三个大字确是写得好),格外的有号召力,多少人跑老远的路去买他的酱菜。我个人的经验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铁门也有一家酱园,名震遐迩,也没有什么特殊。倒是金鱼胡同市场对面的天义顺,离我家近,货色新鲜。
酱菜的花样虽多,要以甜酱萝卜为百吃不厌的正宗。这种萝卜,细长质美,以制酱菜恰到好处。他处的萝卜嫌水分太多,质地不够坚实,酱出来便不够脆,不禁咀嚼。可见一切名产,固有赖于手艺,实则材料更为重要。甘露,作螺蛳状,清脆可口,是别处所没有的。
有两样酱菜,特别宜于作烹调的配料,一个是酱黄瓜炒山鸡丁。过年前后,野味上市,山鸡(即雉)最受欢迎,那彩色的长尾巴就很好看。取山鸡胸肉切丁,加进酱黄瓜块大火爆炒,临起锅时再投入大量的葱块,浇上麻油拌匀。炒出来鸡肉白嫩,羼上酱黄瓜又咸又甜的滋味,是年菜中不可少的一味,要冷食。北地寒,炒一大锅,经久不坏。
另一味是酱白菜炒冬笋。这是一道热炒。北方的白菜又白又嫩。新从酱缸出来的酱白菜,切碎,炒冬笋片,别有风味,和雪里蕻炒笋、荠菜炒笋、冬菇炒笋迥乎不同。
日本的酱菜,太咸太甜,吾所不取。
[book_title]水晶虾饼
虾,种类繁多。《尔雅翼》所记:“闽中五色虾,长尺余,具五色。梅虾,梅雨时有之。芦虾,青色,相传芦苇所变。泥虾,稻花变成,多在泥田中。又虾姑,状如蜈蚣,一名管虾。”芦苇稻花会变虾,当然是神话。
虾不在大,大了反倒不好吃。龙虾一身铠甲,须爪戟张,样子十分威武多姿,可是剥出来的龙虾肉,只合做色拉,其味不过尔尔。大抵咸水虾,其味不如淡水虾。
虾要吃活的,有人还喜活吃。西湖楼外楼的“炝活虾”,是在湖中用竹篓养着的,临时取出,欢蹦乱跳,剪去其须吻足尾,放在盘中,用碗盖之。食客微启碗沿,以箸夹取之,在旁边的小碗酱油麻油醋里一蘸,送到嘴边用上下牙齿一咬,像嗑瓜子一般,吮而食之。吃过把虾壳吐出,犹咕咕嚷嚷的在动。有时候嫌其过分活跃,在盘里泼进半杯烧酒,虾乃颓然醉倒。据闻有人吃活虾不慎,虾一跃而戳到喉咙里,几致丧生。生吃活虾不算稀奇,我还看见过有人生吃活螃蟹呢!
炝活虾,我无福享受。我只能吃油爆虾、盐焗虾、白灼虾。若是嫌剥壳麻烦,就只好吃炒虾仁、烩虾仁了。说起炒虾仁,做得最好的是福建馆子,记得北平西长安街的忠信堂是北平唯一的有规模的闽菜馆,做出来的清炒虾仁不加任何配料,满满一盘虾仁,鲜明透亮,而且软中带脆。闽人善治海鲜当推独步。烩虾仁则是北平饭庄的拿手,馆子做不好。饭庄的酒席上四小碗其中一定有烩虾仁,羼一点荸荠丁,勾芡,一切恰到好处。这一炒一烩,全是靠使油及火候,灶上的手艺一点也含糊不得。
虾仁剁碎了就可以做炸虾球或水晶虾饼了。不要以为剁碎了的虾仁就可以用不新鲜的剩货充数,瞒不了知味的吃客。吃馆子的老主顾,堂倌也不敢怠慢,时常会用他的山东腔说:“二爷!甭起虾夷儿了,虾夷儿不信香。”(不用吃虾仁了,虾仁不新鲜。)堂倌和吃客合作无间。
水晶虾饼是北平锡拉胡同玉华台的杰作。和一般的炸虾球不同。一定要用白虾,通常是青虾比白虾味美,但是做水晶虾饼非白虾不可,为的是做出来颜色纯白。七分虾肉要加三分猪板油,放在一起剁碎,不要碎成泥,加上一点点芡粉、葱汁姜汁,捏成圆球,略按成厚厚的小圆饼状,下油锅炸,要用猪油,用温油。炸出来白如凝脂,温如软玉,入口松而脆。蘸椒盐吃。
自从我知道了水晶虾饼里大量羼猪油,就不敢常去吃它。连带着对一般馆子的炸虾球,我也有戒心了。
[book_title]汤包
说起玉华台,这个馆子来头不小,是东堂子胡同杨家的厨子出来经营掌杓。他的手艺高强,名作很多,所做的汤包,是故都的独门绝活。
包子算得什么,何地无之?但是风味各有不同。上海沈大成、北万馨、五芳斋所供应的早点汤包,是令人难忘的一种。包子小,小到只好一口一个,但是每个都包得俏式,小蒸笼里垫着松针(可惜松针时常是用得太久了一些),有卖相。名为汤包,实际上包子里面并没有多少汤汁,倒是外附一碗清汤,表面上浮着七条八条的蛋皮丝,有人把包子丢在汤里再吃,成为名副其实的汤包了。这种小汤包馅子固然不恶,妙处却在包子皮,半酦半不酦,薄厚适度,制作上颇有技巧。台北也有人仿制上海式的汤包,得其髣髴,已经很难得了。
天津包子也是远近驰名的,尤其是苟不理的字号十分响亮。其实不一定要到苟不理去,搭平津火车一到天津西站就有一群贩卖包子的高举笼屉到车窗前,伸胳膊就可以买几个包子。包子是扁扁的,里面确有比一般为多的汤汁,汤汁中有几块碎肉葱花。有人到铺子里吃包子,才出笼的,包子里的汤汁曾有烫了脊背的故事,因为包子咬破,汤汁外溢,流到手掌上,一举手乃顺着胳膊流到脊背。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不过天津包子确是汤汁多,吃的时候要小心,不烫到自己的脊背,至少可以溅到同桌食客的脸上。相传的一个笑话:两个不相识的人据一张桌子吃包子,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里的一股汤汁直飙过去,把对面客人喷了个满脸花。肇事的这一位并未觉察,低头猛吃。对面那一位很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堂倌在一旁看不下去,赶快拧了一个热手巾把送了过去,客徐曰:“不忙,他还有两个包子没吃完哩。”
玉华台的汤包才是真正的含着一汪子汤。一笼屉里放七八个包子,连笼屉上桌,热气腾腾,包子底下垫着一块蒸笼布,包子扁扁的塌在蒸笼布上。取食的时候要眼捷手快,抓住包子的皱褶处猛然提起,包子皮骤然下坠,像是被婴儿吮瘪了的乳房一样,趁包子没有破裂赶快放进自己的碟中,轻轻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汤汁吸饮下肚,然后再吃包子的空皮。没有经验的人,看着笼里的包子,又怕烫手,又怕弄破包子皮,犹犹豫豫,结果大概是皮破汤流,一塌糊涂。有时候堂倌代为抓取。其实吃这种包子,其乐趣一大部分就在那一抓一吸之间。包子皮是烫面的,比烫面饺的面还要稍硬一点,否则包不住汤。那汤原是肉汁冻子,打进肉皮一起煮成的,所以才能凝结成为包子馅。汤里面可以看得见一些碎肉渣子。这样的汤味道不会太好。我不太懂,要喝汤为什么一定要灌在包子里然后再喝。
[book_title]核桃酪
玉华台的一道甜汤核桃酪也是非常叫好的。
有一年,先君带我们一家人到玉华台午饭。满满的一桌,祖孙三代。所有的拿手菜都吃过了,最后是一大钵核桃酪,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绝。先慈说:“好是好,但是一天要卖出多少钵,需大量生产,所以只能做到这个样子,改天我在家里试用小锅制作,给你们尝尝。”我们听了大为雀跃。回到家里就天天泥着她做。
我母亲做核桃酪,是根据她为我祖母做杏仁茶的经验揣摹着做的。我祖母的早点,除了燕窝、萨其玛、莲子等之外,有时候也要喝杏仁茶。街上卖的杏仁茶不够标准,要我母亲亲自做。虽是只做一碗,材料和手续都不能缺少,久之也就做得熟练了。核桃酪和杏仁茶性质差不多。
核桃来自羌胡,故又名胡桃,是张骞时传到中土的,北方盛产。取现成的核桃仁一大捧,用沸水泡。司马光幼时倩人用沸水泡,以便易于脱去上面的一层皮,而谎告其姊说是自己剥的,这段故事是大家所熟悉的。开水泡过之后要大家帮忙剥皮的,虽然麻烦,数量不多,顷刻而就。在馆子里据说是用硬毛刷去刷的!核桃要捣碎,越碎越好。
取红枣一大捧,也要用水泡,泡到涨大的地步,然后煮,去皮,这是最烦人的一道手续。枣树在黄河两岸无处不有,而以河南灵宝所产为最佳,枣大而甜。北平买到的红枣也相当肥大,不似台湾这里中药店所卖的红枣那样瘦小。可是剥皮取枣泥还是不简单。我们用的是最简单的笨法,用小刀刮,刮出来的枣泥绝对不带碎皮。
白米小半碗,用水泡上一天一夜,然后捞出来放在捣蒜用的那种较大的红钵里,用一根捣蒜用的棒棰(当然都要洗干净使不带蒜味,没捣过蒜的当然更好),尽力的捣,要把米捣得很碎,随捣随加水。碎米渣滓连同汁水倒在一块纱布里,用力拧,拧出来的浓米浆留在碗里待用。
煮核桃酪的器皿最好是小薄铫。铫读如吊。《正字通》:“今釜之小而有柄有流者亦曰铫。”铫足泥沙烧成的,质料像沙锅似的,很原始,很粗陋,黑黝黝的,但是非常灵巧而有用,煮点东西不失原味,远较铜锅铁锅为优,可惜近已淘汰了。
把米浆、核桃屑、枣泥和在一起在小薄铫里煮,要守在一旁看着,防溢出。很快的就煮出了一铫子核桃酪。放进一点糖,不要太多。分盛在三四个小碗(莲子碗)里,每人所得不多,但是看那颜色,微呈紫色,枣香、核桃香扑鼻,喝到嘴里黏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咙里去。
[book_title]铁锅蛋
北平前门外大栅栏中间路北有一个窄窄的小胡同,走进去不远就走到底,迎面是一家军衣庄,靠右手一座小门儿,上面高悬一面扎着红绸的黑底金字招牌“厚德福饭庄”。看起来真是不起眼,局促在一个小巷底,没去过的人还是不易找到。找到了之后看那门口里面黑咕笼咚的,还是有些不敢进去。里面楼上楼下各有两三个雅座,另外三五个散座,那座楼梯又陡又窄,崄巇难攀。可是客人一踏进二门,柜台后门的账房苑先生就会扯着大嗓门儿高呼:“看座儿!”他的嗓门儿之大是有名的,常有客人一进门就先开口:“您别喊,我带着孩子呢,小孩儿害怕。”
厚德福饭庄地方虽然偪仄,名气不小,是当时唯一老牌的河南馆子。本是烟馆,所以一直保存那些短炕,附带着卖些点心之类,后来实行烟禁,就改为饭馆了。掌柜的陈莲堂是开封人,很有一把手艺,能制地道的河南菜。时值袁世凯当国,河南人士弹冠相庆之下,厚德福的声誉因之鹊起。嗣后生意日盛,但是风水关系,老址绝不迁移,而且不换装修,一副古老简陋的样子数十年不变。为了扩充营业,先后在北平的城南游艺园、沈阳、长春、黑龙江、西安、青岛、上海、香港、重庆、北碚等处开设分号。陈掌柜手下高徒,一个个的派赴各地分号掌杓。这是厚德福的简史。
厚德福的拿手菜颇有几样,请先谈谈铁锅蛋。
吃鸡蛋的方法很多,炒鸡蛋最简单。常听人谦虚的说:“我不会做菜,只会炒鸡蛋。”说这句话的人一定不会把一盘鸡蛋炒得像个样子。摊鸡蛋是把打过的蛋煎成一块圆形的饼,“烙饼卷摊鸡蛋”是北方乡下人的美食。蒸蛋羹花样繁多,可以在表面上敷一层干贝丝、虾仁、蛤蜊肉……至不济洒上一把肉松也成。厚德福的铁锅蛋是烧烤的,所以别致。当然先要置备黑铁锅一个,口大底小而相当高,铁要相当厚实。在打好的蛋里加上油盐佐料,羼一些肉末绿豌豆也可以,不可太多,然后倒在锅里放在火上连烧带烤,烤到蛋涨到锅口,作焦黄色,就可以上桌了。这道菜的妙处在于铁锅保温,上了桌还有滋滋响的滚沸声,这道理同于所谓的“铁板烧”,而保温之久犹过之。我的朋友李清悚先生对我说,他们南京人所谓“涨蛋”也是同样的好吃。我到他府上尝试过,确是不错,蛋涨得高高的起蜂窝,切成菱形块上桌,其缺憾是不能保温,稍一冷却蛋就缩塌变硬了。还是要让铁锅蛋独擅胜场。
赵太侔先生在厚德福座中一时兴起,点了铁锅蛋,从怀中掏出一元钱,令伙计出去买干奶酪(cheese),嘱咐切成碎丁羼在蛋里,要美国奶酪,不要瑞士的,因为美国的比较味淡,容易被大家接受。做出来果然气味喷香,不同凡响,从此悬为定例,每吃铁锅蛋必加奶酪。
现在我们有新式的电炉烤箱,不一定用铁锅,禁烧烤的玻璃盆(casserole)照样的可以做这道菜,不过少了铁锅那种原始粗犷的风味。
[book_title]瓦块鱼
严辰《忆京都词》有一首是这样的:
忆京都·陆居罗水族
鲤鱼硕大鲫鱼多,
当客击鲜随所欲。
此间俗手昧烹鲜,
令人空自羡临渊。
严辰是浙江人,在鱼米之乡居然也怀念北人的烹鲜。故都虽然尝不到黄河鲤,但是北平的河南馆子治鱼还是有独到之处。厚德福的瓦块鱼便是一绝。一块块炸黄了的鱼,微微弯卷作瓦片形,故以为名。上面浇着一层稠黏而透明的糖醋汁,微洒姜末,看那形色就令人馋涎欲滴。
我曾请教过厚德福的陈掌柜,他说得轻松,好像做瓦块鱼没什么诀窍。其实不易。首先选材要精,活的鲤鱼鲢鱼都可以用,取其肉厚。但是只能用其中段最精的一部分。刀法也有考究,鱼片厚薄适度,去皮,而且尽可能避免把鱼刺切得过分碎断。裹蛋白芡粉,不可裹面糊。温油,炸黄。做糖醋汁,用上好藕粉,比芡粉好看,显著透明,要用冰糖,乘热加上一杓热油,取其光亮,浇在炸好的鱼片上,最后洒上姜末,就可以上桌了。
一盘瓦块鱼差不多快吃完,伙计就会过来,指着盘中的剩汁说:“给您焙一点面吧?”顾客点点头,他就把盘子端下去,不大的工夫,一盘像是焦炒面似的东西端上来了。酥、脆,微带甜酸,味道十分别致。可是不要误会,那不是面条,面条没有那样细,也没有那样酥脆。那是马铃薯擦丝,然后下油锅炒成的。若不经意,还会以为真是面条呢。
因为瓦块鱼受到普遍欢迎,各地仿制者众,但是很少能达到水平。大凡烹饪之术,各地不尽相同,即以一地而论,某一餐馆专擅某一菜数,亦不容他家效颦。瓦块鱼是河南馆的拿手,而以厚德福为最着;醋溜鱼(即五柳鱼)是南宋宋五嫂五柳居的名菜,流风遗韵一直保存在杭州西湖。《光绪顺天府志》:“五柳鱼,浙江西湖五柳居煮鱼最美,故传名也。今京师食馆仿为之,亦名五柳鱼。”北人仿五柳鱼,犹南人仿瓦块鱼也,不能神似。北人做五柳鱼,肉丝笋丝冬菇丝堆在鱼身上,鱼肉硬,全无五柳风味。樊樊山有一首诗《缕蘅招饮广和居即席有作》:
闲里堂堂白日过,与君对酒复高歌。
都京御气横江尽,金铁秋声出塞多。
未信鱼羹输宋嫂,漫将肉饼问曹婆。
百年掌故城南市,莫学桓伊唤奈何。
所谓“未信鱼羹输宋嫂”,是想象之词。百年老店,摹仿宋五嫂的手艺,恐怕也是不过尔尔。
[book_title]溜黄菜
黄菜指鸡蛋。北平人常避免说蛋字,因为它不雅,我也不知为什么不雅。“木樨”、“芙蓉”、“鸡子儿”都是代用词。更进一步“鸡”字也忌讳,往往称为“牲口”。
溜黄菜不是炒鸡蛋。北方馆子常用为一道外敬的菜。就如同“三不黏”、“炸元宵”之类,作为是奉赠性质。天津馆子最爱外敬,往往客人点四五道菜,馆子就外敬三、四道,这样离谱的外敬,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的菜色,也使顾客觉得不安。
溜黄菜是用猪油做的,要把鸡蛋黄制成糊状,故曰溜。蛋黄糊里加荸荠丁,表面洒一些清酱肉或火腿屑,用调羹舀来吃,色香味俱佳。家里有时宴客,如果做什么芙蓉干贝之类,专用蛋白,蛋黄留着无用,这时候就可以考虑做一盆溜黄菜了。馆子里之所以常外敬溜黄菜,可能也是剩余的蛋黄无处打发,落得外敬做人情了。
我家里试做好几次溜黄菜都失败了,炒出来是一块块的,不成糊状。后来请教一位亲戚,承她指点,方得诀窍。原来蛋黄打过加水,还要再加芡粉(多加则稠少加则稀),入旺油锅中翻搅之即成。凡事皆有一定的程序材料,不是暗中摸索所能轻易成功的。
自从试作成功,便常利用剩余的蛋黄炮制。直到有一天我胆结石症发,入院照爱克司光,医嘱先吞鸡蛋黄一枚,我才知道鸡蛋黄有什么作用。原来蛋黄几乎全是脂肪,生吞下去之后胆囊受到刺激,立刻大量放出胆汁,这时候给胆囊照相便照得最清楚。此后我是无胆之人,见了溜黄菜便敬而远之,由有胆的人去享受了。
[book_title]酸梅汤与糖葫芦
夏天喝酸梅汤,冬天吃糖葫芦,在北平是不分阶级人人都能享受的事。不过东西也有精麤之别。琉璃厂信远斋的酸梅汤与糖葫芦,特别考究,与其他各处或街头小贩所供应者大有不同。
徐凌霄《旧都百话》关于酸梅汤有这样的记载:
暑天之冰,以冰梅汤为最流行,大街小巷,干鲜果铺的门口,都可以看见“冰镇梅汤”四字的木檐横额。有的黄地黑字,甚为工致,迎风招展,好似酒家的帘子一样,使过往的熟人,望梅止渴,富于吸引力。昔年京朝大老,贵客雅流,有闲工夫,常常要到琉璃厂逛逛书铺,品品骨董,考考版本,消磨长昼。天热口干,辄以信远斋梅汤为解渴之需。
信远斋铺面很小,只有两间小小门面,临街是旧式玻璃门窗,拂拭得一尘不染,门楣上一块黑漆金字匾额,铺内清洁简单,地道北平式的装修。进门右手方有黑漆大木桶一,里面有一大白瓷罐,罐外周围全是碎冰,罐里是酸梅汤,所以名为冰镇。北平的冰是从十剎海或护城河挖取藏在窖内的,冰块里可以看见草皮木屑,泥沙秽物更不能免,是不能放在饮料里喝的。十剎海会贤堂的名件“冰碗”,莲蓬桃仁杏仁菱角藕都放在冰块上,食客不嫌其脏,真是不可思议。有人甚至把冰块放在酸梅汤里!信远斋的冰镇就高明多了。因为桶大罐小冰多,喝起来凉沁脾胃。他的酸梅汤的成功秘诀,是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浓而酽。上口冰凉,甜酸适度,含在嘴里如品纯醪,舍不得下咽。很少人能站在那里喝那一小碗而不再喝一碗的。抗战胜利还乡,我带孩子们到信远斋,我准许他们能喝多少碗都可以。他们连尽七碗方始罢休。我每次去喝,不是为解渴,是为解馋。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动脑筋把信远斋的酸梅汤制为罐头营销各地,而一任“可口可乐”到处猖狂。
信远斋也卖酸梅卤、酸梅糕。卤冲水可以制酸梅汤,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像站在那木桶旁边细啜那样有味。我自己在家也曾试做,在药铺买了乌梅,在干果铺买了大块冰糖,不惜工本,仍难如愿。信远斋掌柜姓萧,一团和气,我曾问他何以仿制不成,他回答得很妙:“请您过来喝,别自己费事了。”
信远斋也卖蜜饯、冰糖子儿、糖葫芦。以糖葫芦为最出色。北平糖葫芦分三种。一种用麦芽糖,北平话是糖稀,可以做大串山里红的糖葫芦,可以长达五尺多,这种大糖葫芦,新年厂甸卖的最多。麦芽糖裹水杏儿(没长大的绿杏),很好吃,做糖葫芦就不见佳,尤其是山里红常是烂的或是带虫子屎。另一种用白糖和了黏上去,冷了之后白汪汪的一层霜,另有风味。正宗是冰糖葫芦,薄薄一层糖,透明雪亮。材料种类甚多,诸如海棠、山药、山药豆、杏干、葡萄、橘子、荸荠、核桃,但是以山里红为正宗。山里红,即山楂,北地盛产,味酸,裹糖则极可口。一般的糖葫芦皆用半尺来长的竹签,街头小贩所售,多染尘沙,而且质量粗劣。东安市场所售较为高级。但仍以信远斋所制为最精,不用竹签,每一颗山里红或海棠均单个独立,所用之果皆硕大无疵,而且干净,放在垫了油纸的纸盒中由客携去。
离开北平就没吃过糖葫芦,实在想念。近有客自北平来,说起糖葫芦,据称在北平这种不属于任何一个阶级的食物几已绝迹。他说我们在台湾自己家里也未尝不可试做,台湾虽无山里红,其他水果种类不少,沾了冰糖汁,放在一块涂了油的玻璃板上,送入冰箱冷冻,岂不即可等着大嚼?他说他制成之后将邀我共尝,但是迄今尚无下文,不知结果如何。
[book_title]锅烧鸡
北平的饭馆几乎全属烟台帮;济南帮兴起在后。烟台帮中致美斋的历史相当老。清末魏元旷《都门琐记》谈到致美斋:“致美斋以四做鱼名,盖一鱼而四做之,子名‘万鱼’,与头尾皆红烧,酱炙中段,余或炸炒,或醋溜、糟溜。”致美斋的鱼是做得不错,我所最欣赏的却别有所在。锅烧鸡是其中之一。
先说致美斋这个地方。店坐落在煤市街,坐东面西,楼上相当宽敞,全是散座。因生意鼎盛,在对面一个非常细窄的尽头开辟出一个致美楼,楼上楼下全是雅座。但是厨房还是路东的致美斋的老厨房,做好了菜由小利巴提着盒子送过街。所以这个雅座非常清静。左右两个楼梯,由左梯上去正面第一个房间是我随侍先君经常占用的一间,窗户外面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遮掩,树叶很大,风也萧萧,无风也萧萧,很有情调。我第一次吃醉酒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几杯花雕下肚之后还索酒吃,先君不许,我站在凳子上舀起一大杓汤泼将过去,泼溅在先君的两截衫上,随后我即晕倒,醒来发觉已在家里。这一件事我记忆甚清,时年六岁。
锅烧鸡要用小嫩鸡,北平俗语称之为“桶子鸡”,疑系“童子鸡”之讹。严辰《忆京都词》有一首:
忆京都·桶鸡出便宜
衰翁最便宜无齿,
制仿金陵突过之。
不似此间烹不熟,
关西大汉方能嚼。
注云:“京都便宜坊桶子鸡,色白味嫩,嚼之可无渣滓。”他所谓便宜坊桶子鸡,指生的鸡,也可能是指熏鸡。早年一圆钱可以买四只。南京的油鸡是有名的,广东的白切鸡也很好,其细嫩并不在北平的之下。严辰好像对北平桶子鸡有偏爱。
我所谓桶子鸡是指那半大不小的鸡,也就是做“炸八块”用的那样大小的鸡。整只的在酱油里略浸一下,下油锅炸,炸到皮黄而脆。同时另锅用鸡杂(即鸡肝鸡胗鸡心)做一小碗卤,连鸡一同送出去。照例这只鸡是不用刀切的,要由跑堂的伙计站在门外用手来撕的,撕成一条条的,如果撕出来的鸡不够多,可以在盘子里垫上一些黄瓜丝。连鸡带卤一起送上桌,把卤浇上去,就成为爽口的下酒菜。
何以称之为锅烧鸡,我不大懂。坐平浦火车路过德州的时候,可以听到好多老幼妇孺扯着嗓子大叫“烧鸡烧鸡!”旅客伸手窗外就可以购买。民初时大约一圆可买三只,烧得焦黄油亮,劈开来吃,咸渍渍的,挺好吃,(夏天要当心,外表亮光光,里面可能大蛆咕咕嚷嚷!)这种烧鸡是用火烧的,也许馆子里的烧鸡加上一个锅字,以示区别。
[book_title]煎馄饨
馄饨这个名称好古怪。宋程大昌《演繁露》:“世言馄饨,是虏中浑沌氏为之。”有此一说,未必可信。不过我们知道馄饨历史相当悠久,无分南北到处有之。
儿时,里巷中到了午后常听见有担贩大声吆喝:“馄饨──开锅!”这种馄饨挑子上的馄饨,别有风味,物美价廉。那一锅汤是骨头煮的,煮得久,所以是浑浑的、浓浓的。馄饨的皮子薄,馅极少,勉强可以吃出其中有一点点肉。但是佐料不少,葱花、芫荽、虾皮、冬菜、酱油、醋、麻油,最后洒上竹节筒里装着的黑胡椒粉。这样的馄饨在别处是吃不到的,谁有工夫去熬那么一大锅骨头汤?
北平的山东馆子差不多都卖馄饨。我家胡同口有一个同和馆,从前在当地还有一点小名,早晨就卖馄饨和羊肉馅和卤馅的小包子。馄饨做得不错,汤清味厚,还加上几小块鸡血几根豆苗。凡是饭馆没有不备一锅高汤的(英语所谓“原汤”stock),一碗馄饨舀上一杓高汤,就味道十足。后来“味之素”大行其道,谁还预备原汤?不过善品味的人,一尝便知道是不是正味。
馆子里卖的馄饨,以致美斋的为最出名。好多年前,《同治都门纪略》就有赞赏致美斋的馄饨的打油诗:
包得馄饨味胜常,
馅融春韭嚼来香,
汤清润脗休嫌淡,
咽来方知滋味长。
这是同治年间的事,距民初已有五十年左右,饭馆的状况变化很多,但是他的馄饨仍是不同凡响,主要的原因是汤好。
可是我最激赏的是致美斋的煎馄饨,每个馄饨都包得非常俏式,薄薄的皮子挺拔舒翘,像是天主教修女的白布帽子。入油锅慢火生炸,炸黄之后再上小型蒸屉猛蒸片刻,立即带屉上桌。馄饨皮软而微韧,有异趣。
[book_title]核桃腰
偶临某小馆,见菜牌上有核桃腰一味,当时一惊,因为我想起厚德福名菜之一的核桃腰。由于好奇,点来尝尝。原来是一盘炸腰花,拌上一些炸核桃仁。软炸腰花当然是很好吃的一样菜,如果炸的火候合适。炸核桃仁当然也很好吃,即使不是甜的也很可口。但是核桃仁与腰花杂放在一个盘子里则似很勉强。一软一脆,颇不调和。
厚德福的核桃腰,不是核桃与腰合一炉而冶之;这个名称只是说明这个腰子的做法与众不同,吃起来有核桃滋味或有吃核桃的感觉。腰子切成长方形的小块,要相当厚,表面上纵横划纹,下油锅炸,火候必须适当,油要热而不沸,炸到变黄,取出蘸花椒盐吃,不软不硬,咀嚼中有异感,此之谓核桃腰。
一般而论,北地餐馆不善治腰。所谓炒腰花,多半不能令人满意,往往是炒得过火而干硬,味同嚼蜡。所以有些馆子特别标明南炒腰花,南炒也常是虚有其名。炝腰片也不如一般川菜馆或湘菜馆之做得软嫩。炒虾腰本是江浙馆的名菜,能精制细做的已不多觏,其他各地餐馆仿制者则更不必论。以我个人经验,福州馆子的炒腰花最擅胜场。腰块切得大大的、厚厚的,略划纵横刀纹,做出来其嫩无比,而不带血水。勾汁也特别考究,微带甜意。我猜想,可能腰子并未过油,而是水汆,然后下锅爆炒勾汁。这完全是灶上的火候工夫。此间的闽菜馆炒腰花,往往是粗制滥造,略具规模,而不禁品尝,脱不了“匠气”。有时候以海蜇皮垫底,或用回锅的老油条垫底,当然未尝不可,究竟不如清炒。抗战期间,偶在某一位作家的岳丈郑老先生家吃饭,郑先生是福州人,司法界的前辈,雅喜烹调,他的郇厨所制腰花,做得出神入化,至善至美,一饭至今而不能忘。
[book_title]豆汁儿
豆汁下面一定要加一个儿字,就好像说鸡蛋的时候鸡子下面一定要加一个儿字,若没有这个轻读的语尾,听者就会不明白你的语意而生误解。
胡金铨先生在《谈老舍》的一本书上,一开头就说:不能喝豆汁儿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这话一点儿也不错。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儿也是以北平城里的人为限,城外乡间没有人喝豆汁儿,制作豆汁儿的原料是用以喂猪的。但是这种原料,加水熬煮,却成了城里人个个欢喜的食物。而且这与阶级无关。卖力气的苦哈哈,一脸渍泥儿,坐小板凳儿,围着豆汁儿挑子,啃豆腐丝儿卷大饼,喝豆汁儿,就咸菜儿,固然是自得其乐。府门头儿的姑娘、哥儿们,不便在街头巷尾公开露面,和穷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儿,也会派底下人或是老妈子拿沙锅去买回家里重新加热大喝特喝。而且不会忘记带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备的辣咸菜,家里尽管有上好的酱菜,不管用,非那个廉价的大腌萝卜丝拌的咸菜不够味。口有同嗜,不分贫富老少男女。我不知道为什么北平人养成这种特殊的口味。南方人到了北平,不可能喝豆汁儿的,就是河北各县也没有人能容忍这个异味而不龇牙咧嘴。豆汁儿之妙,一在酸,酸中带馊腐的怪味。二在烫,只能吸溜吸溜的喝,不能大口猛灌。三在咸菜的辣,辣得舌尖发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烫,最后是满头大汗。我小时候在夏天喝豆汁儿,是先脱光脊梁,然后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
自从离开北平,想念豆汁儿不能自已。有一年我路过济南,在车站附近一个小饭铺墙上贴着条子说有“豆汁”发售。叫了一碗来吃,原来是豆浆。是我自己疏忽,写明的是“豆汁”,不是“豆汁儿”。来到台湾,有朋友说有一家饭馆儿卖豆汁儿,乃偕往一尝。乌糟糟的两碗端上来,倒是有一股酸馊之味触鼻,可是稠糊糊的像麦片粥,到嘴里很难下咽。可见在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勉强不得。
[book_title]芙蓉鸡片
在北平,芙蓉鸡片是东兴楼的拿手菜。请先说说东兴楼。东兴楼在东华门大街路北,名为楼其实是平房,三进又两个跨院,房子不算大,可是间架特高,简直不成比例,据说其间还有个故事。当初兴建的时候,一切木料都已购妥,原是预备建筑楼房的,经人指点,靠近皇城根儿盖楼房有窥视大内的嫌疑,罪不在小,于是利用已有的木材改造平房,间架特高了。据说东兴楼的厨师来自御膳房,所以烹调颇有一手,这已不可考。其手艺属于烟台一派,格调很高。在北京山东馆子里,东兴楼无疑的当首屈一指。
民国十五年夏,时昭瀛自美国回来,要设筵邀请同学一叙,央我提调,我即建议席设东兴楼。彼时燕翅席一桌不过十六元,小学教师月薪仅三十余元,昭瀛坚持要三十元一桌。我到东兴楼吃饭,顺便订席。柜上闻言一惊,曰:“十六元足矣,何必多费?”我不听。开筵之日,珍错杂陈,丰美自不待言。
最满意者,其酒特佳。我吩咐茶房打电话到长发叫酒,茶房说不必了,柜上已经备好。原来柜上藏有花雕埋在地下已逾十年,取出一坛,羼以新酒,斟在大口浅底的细瓷酒碗里,色泽光润,醇香扑鼻,生平品酒此为第一。似此佳酿,酒店所无。而其开价并不特昂,专为留待嘉宾。当年北京大馆风范如此。预宴者吴文藻、谢冰心、瞿菊农、谢奋程、孙国华等。
北京饭馆跑堂都是训练有素的老手。剥蒜剥葱剥虾仁的小利巴,熬到独当一面的跑堂,至少要到三十岁左右的光景。对待客人,亲切周到而有分寸。在这一方面东兴楼规矩特严。我幼时侍先君饮于东兴楼,因上菜稍慢,我用牙箸在盘碗的沿上轻轻敲了叮当两响,先君急止我曰:“千万不可敲盘碗作响,这是外乡客粗鲁的表现。你可以高声喊人,但是敲盘碗表示你要掀桌子。在这里,若是被柜上听到,就会立刻有人出面赔不是,而且那位当值的跑堂就要卷铺盖,真个的卷铺盖,有人把门帘高高掀起,让你亲见那个跑堂扛着铺盖卷儿从你门前急驰而过。不过这是表演性质,等一下他会从后门又转回来的。”跑堂待客要殷懃,客也要有相当的风度。
现在说到芙蓉鸡片。芙蓉大概是蛋白的意思,原因不明,“芙蓉虾仁”、“芙蓉干贝”、“芙蓉青蛤”皆曰芙蓉,料想是忌讳蛋字。取鸡胸肉,细切细斩,使成泥。然后以蛋白搅和之,搅到融和成为一体,略无渣滓,入温油锅中摊成一片片状。片要大而薄,薄而不碎,熟而不焦。起锅时加嫩豆苗数茎,取其翠绿之色以为点缀。如洒上数滴鸡油,亦甚佳妙。制作过程简单,但是在火候上恰到好处则见功夫。东兴楼的菜概用中小盘,菜仅盖满碟心,与湘菜馆之长箸大盘迥异其趣。或病其量过小,殊不知美食者不必是饕餮客。
抗战期间,东兴楼被日寇盘据为队部。胜利后我返回故都,据闻东兴楼移帅府园营业,访问之后大失所望。盖已名存实亡,无复当年手艺。菜用大盘,粗劣庸俗。
[book_title]乌鱼钱
东兴楼又一名馔曰乌鱼钱。做法简单,江浙馆皆优为之,而在北平东兴楼最擅胜场。
乌鱼就是墨鱼,亦称乌贼。不是我们这里盛产乌鱼子的乌鱼。俗谓乌鱼蛋,因蛋字不雅,以其小小圆圆薄薄的形状似制钱,故称为鱼钱。而事实上也不是蛋,鱼卵哪有这么大?谁又有本领把它切得那样薄,那样匀?我一直以为那是蛋,有一年在青岛顺兴楼饮宴,上了这样一碗羹,皆夸味美,座中有一位曾省教授,是研究海洋鱼产的专家,他说这是乌贼的子宫,等于包着鱼卵的胞衣,晒干之后就成了片片的形状,我这才恍然大悟。
乌鱼钱制羹,要用清澈的高汤。鱼钱发好,洗净入沸汤煮熟,略勾粉芡,但勿过稠,临上桌时洒芫荽末、胡椒粉,加少许醋,使微酸,杀腥气。
[book_title]韭菜篓
韭菜是蔬菜中最贱者之一,一年四季到处有之。有一股强烈浓浊的味道,所以恶之者谓之臭,喜之者谓之香。道家列入五荤一类,与葱蒜同科。但是事实上喜欢吃韭菜的人多,而且雅俗共赏。
有一年我在青岛寓所后山坡闲步,看见一伙石匠在系石头打地基,将近歇晌的时候,有人担了两大笼屉的韭菜馅酦面饺子来,揭开笼屉盖热气腾腾,每人伸手拿起一只就咬,一阵风吹来一股韭菜味,香极了。我不由得停步,看他们狼吞虎咽,大约每个人吃两只就够了,因为每只长约半尺。随后又担来两桶开水,大家就用瓢舀着吃。像是《水浒传》中人一般的豪爽。我从未见过像这一群山东大汉之吃得那样的淋漓尽致。
我们这里街头巷尾也常有人制卖韭菜盒子,大概都是山东老乡。所谓韭菜盒子是油煎的,其实标准的韭菜盒子是干烙的,不是油煎的。不过油煎得黄澄澄的也很好,可是通常馅子不大考究,粗老的韭菜叶子没有细切,而且羼进粉丝或是豆腐渣什么的,味精少不了。
中山北路有一家北方馆(天兴楼?)卖过一阵子比较象样的韭菜盒子,干烙无油,可是不久就关张了。天厨点心部的韭菜盒子是出名的,小小圆圆,而不是一般半月形,做法精细,材料考究,也是油煎的。
以上所说都是以韭菜馅为标榜的点心。现在要说东兴楼的韭菜篓。事实上是韭菜包子,而名曰篓,当然有其特点。面酦得好,洁白无疵,没有斑点油皮,而且捏法特佳,细褶匀称,捏合处没有面疙瘩,最特别的是蒸出来盛在盘里一个个的高壮耸立,不像一般软趴趴的扁包子,底直径一寸许,高几达二寸,像是竹篓似的骨立挺拔。看上去就很美观,我疑心是利用筒状的模型。馅子也讲究,粗大的韭菜叶一概舍去,专选细嫩部分细切,然后拌上切碎了的生板油丁。蒸好之后,脂油半融半呈晶莹的碎渣,使得韭菜变得软润合度。像这样的韭菜篓端上一盘,你纵然已有饱意,也不能不取食一两个。
普通人家都会做韭菜篓,只是韭菜馅包子而已,真正够标准的韭菜篓,要让东兴楼独步。
[book_title]蟹
蟹是美味,人人喜爱,无间南北,不分雅俗。当然我说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台湾有人专诚飞到香港去吃大闸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从香港带回了一篓螃蟹,分飨了我两只,得膏馋脗。蟹不一定要大闸的,秋高气爽的时节,大陆上任何湖沼溪流,岸边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产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贩担着螃蟹满街吆唤。
七尖八团,七月里吃尖脐(雄),八月里吃团脐(雌),那是蟹正肥的季节。记得小时候在北平,每逢到了这个季节,家里总要大吃几顿,每人两只。一尖一团。照例通知长发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饮。有蟹无酒,那是大杀风景的事。《晋书·毕卓传》:“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们虽然没有那样狂,也很觉得乐陶陶了。母亲对我们说,她小时候在杭州家里吃螃蟹,要慢条斯理,细吹细打,一点蟹肉都不能糟蹋,食毕要把破碎的蟹壳放在戥子上称一下,看谁的一份份量轻,表示吃得最干净,有奖。我心粗气浮,没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总是弃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囵略咬而已。每次食毕,母亲教我们到后院采择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气。
在餐馆里吃“炒蟹肉”,南人称炒蟹粉,有肉有黄,免得自己剥壳,吃起来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馆把蟹肉剥出来,填在蟹匡里(蟹匡即蟹壳)烤,那种吃法别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笼屉里整只的蒸。在北平吃螃蟹唯一好去处是前门外肉市正阳楼。他家的蟹特大而肥,从天津运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车站开包,正阳楼先下手挑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摆在市场或担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余,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获得这一特权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里,浇鸡蛋白催肥,一两天后才应客。我曾掀开缸盖看过,满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份小木槌小木垫,黄杨木制,旋床子定制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剥之劳。我们因为是老主顾,伙计送了我们好几副这样的工具。这个伙计还有一个绝招,能吃活蟹,请他表演他也不辞。他取来一只活蟹,两指掐住蟹匡,任牠双螯乱舞,轻轻把脐掰开,咔嚓一声把蟹壳揭开,然后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无不心惊。据他说味极美,想来也和吃炝活虾差不多。在正阳楼吃蟹,每客一尖一团足矣,然后补上一碟烤羊肉夹烧饼而食之,酒足饭饱。别忘了要一碗汆大甲,这碗汤妙趣无穷,高汤一碗煮沸,投下剥好了的蟹螯七八块,立即起锅注在碗内,洒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锅老油条。除了这一味汆大甲,没有任何别的羹汤可以压得住这一餐饭的阵脚。以蒸蟹始,以大甲汤终,前后照应,犹如一篇起承转合的文章。
蟹黄蟹肉有许多种吃法,烧白菜、烧鱼唇、烧鱼翅,都可以。蟹黄烧卖则尤其可口,惟必须真有蟹黄蟹肉放在馅内才好,不是一两小块蟹黄摆在外面作样子的。蟹肉可以腌后收藏起来,是为蟹胥,俗名为蟹酱,这是我们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礼·天官·庖人注》:“青州之蟹胥”。青州在山东,我在山东住过,却不曾吃过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芜湖的同学,他从家乡带了一小坛蟹酱给我。打开坛子,黄澄澄的蟹油一层,香气扑鼻。一碗阳春面,加进一两匙蟹酱,岂只是“清水变鸡汤”?
海蟹虽然味较差,但是个子粗大、肉多。从前我乘船路过烟台威海卫,停泊之后,舢板云集,大半是贩卖螃蟹和大虾的。都是煮熟了的。价钱便宜,买来就可以吃。虽然微有腥气,聊胜于无。生平吃海蟹最满意的一次,是在美国华盛顿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码头附近,买得两只巨蟹,硕大无朋,从冰柜里取出,却十分新鲜,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渡轮之便,在车上分而食之,味甚鲜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这一次的享受至今难忘。
陆放翁诗:“磊落金盘荐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记载确有其事。《清异录》:“炀帝幸江州,吴中贡糖蟹。”《梦溪笔谈》:“大业中,吴郡贡蜜蟹二千头。……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如今北人没有这种风俗,至少我没有吃过甜螃蟹,我只吃过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蘸姜醋,是标准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变成酸甜的味道,怪!
[book_title]炸丸子
我想人没有不爱吃炸丸子的,尤其是小孩。我小时候,根本不懂什么五臭八珍,只知道小炸丸子最为可口。肉剁得松松细细的,炸得外焦里嫩,入口即酥,不需大嚼,既不吐核,又不摘刺,蘸花椒盐吃,一口一个,实在是无上美味。可惜一盘丸子只有二十来个,桌上人多,分下来差不多每人两三个,刚把馋虫诱上喉头,就难以为继了。我们住家的胡同口有一个同和馆,近在咫尺,有时家里来客留饭,就在同和馆叫几个菜作为补充,其中必有炸丸子,亦所以餍我们几个孩子所望。有一天,我们两三个孩子偎在母亲身边闲话,我的小弟弟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没头没脑的冒出这样的一句话:“妈,小炸丸子要多少钱一碟?”我们听了轰然大笑,母亲却觉得一阵心酸,立即派佣人到同和馆买来一碟小炸丸子,我们两三个孩子伸手抓食,每人分到十个左右,心满意足。事隔七十多年,不能忘记那一回吃小炸丸子的滋味。
炸丸子上面加一个“小”字,不是没有缘由的。丸子大了,炸起来就不容易炸透。如果炸透,外面一层又怕炸过火。所以要小。有些馆子称之为樱桃丸子,也不过是形容其小。其实这是夸张,事实上总比樱桃大些。要炸得外焦里嫩有一个诀窍。先用温油炸到八分熟,捞起丸子,使稍冷却,在快要食用的时候投入沸油中再炸一遍。这样便可使外面焦而里面不至变老。
为了偶尔变换样子,炸丸子做好之后,还可以用葱花酱油芡粉在锅里勾一些卤,加上一些木耳,然后把炸好的丸子放进去滚一下就起锅,是为溜丸子。
如果用高汤煮丸子,而不用油煎,煮得白白嫩嫩的,加上一些黄瓜片或是小白菜心,也很可口,是为汆丸子。若是赶上毛豆刚上市,把毛豆剁碎羼在肉里,也很别致,是为毛豆丸子。
湖北馆子的蓑衣丸子也很特别,是用丸子裹上糯米,上屉蒸。蒸出来一个个的黏着挺然翘然的米粒,好像是披了一件蓑衣,故名。这道菜要做得好,并不难,糯米先泡软再蒸,就不会生硬。我不知道为什么湖北人特喜糯米,豆皮要包糯米,烧卖也要包糯米,丸子也要裹上糯米。我私人以为除了粽子汤团和八宝饭之外,糯米派不上什么用场。
北平酱肘子铺(即便宜坊)卖一种炸丸子,扁扁的,外表疙瘩噜苏,里面全是一些筋头麻脑的剔骨肉,价钱便宜,可是风味特殊,当做火锅的锅料用最为合适。我小时候上学,如果手头敷余,买个炸丸子夹在烧饼里,惬意极了,如今回想起来还回味无穷。
最后还不能不提到“乌丸子”。一半炸猪肉丸子,一半炸鸡胸肉丸子,盛在一个盘子里,半黑半白,很是别致。要有一小碗卤汁,蘸卤汁吃才有风味。为什么叫乌丸子,我不知道,大概是什么一位姓乌的大老爷所发明,故以此名之。从前有那样的风气,人以菜名,菜以人名,如潘鱼江豆腐之类皆是。
[book_title]佛跳墙
佛跳墙的名字好怪。何物美味竟能引得我佛失去定力跳过墙去品尝?我来台湾以前没听说过这一道菜。
《读者文摘》(一九八三年七月份中文版)引载可叵的一篇短文《佛跳墙》,据她说佛跳墙“那东西说来真罪过,全是荤的,又是猪脚,又是鸡,又是海参、蹄筋,炖成一大锅。……这全是广告噱头,说什么这道菜太香了,香得连佛都跳墙去偷吃了。”我相信她的话,是广告噱头,不过佛都跳墙,我也一直的跃跃欲试。
同一年三月七日《青年战士报》有一位郑木金先生写过一篇《油画家杨三郎祖传菜名闻艺坛──佛跳墙耐人寻味》,他大致说:“传自福州的佛跳墙……在台北各大餐馆正宗的佛跳墙已经品尝不到了。……偶尔在一般乡间家庭的喜筵里也会出现此道台湾名菜,大都以芋头、鱼皮、排骨、金针菇为主要配料。其实源自福州的佛跳墙,配料极其珍贵。杨太太许玉燕花了十多天闲工夫才能做成的这道菜,有海参、猪蹄筋、红枣、鱼刺、鱼皮、栗子、香菇、蹄膀筋肉等十种昂贵的配料,先熬鸡汁,再将去肉的鸡汁和这些配料予以慢工出细活的好几遍煮法,前后计时将近两星期……已不再是原有的各种不同味道,而合为一味。香醇甘美,齿颊留香,两三天仍回味无穷。”这样说来,佛跳墙好像就是一锅煮得稀趴烂的高级大杂烩了。
北方流行的一个笑话,出家人吃斋茹素、也有老和尚忍耐不住想吃荤腥,暗中买了猪肉运入僧房,乘大众入睡之后,纳肉于釜中,取佛堂燃剩之蜡烛头一罐,轮番点燃蜡烛头于釜下烧之。恐香气外溢,乃密封其釜使不透气。一罐蜡烛头于一夜之间烧光,细火久焖,而釜中之肉烂矣,而且酥软味腴,迥异寻常。戏名之为“蜡头炖肉”。这当然是笑话,但是有理。
我没有方外的朋友,也没吃过蜡头炖肉,但是我吃过“坛子肉”。坛子就是瓦钵,有盖,平常做储食物之用。坛子不需大,高半尺以内最宜。肉及佐料放在坛子里,不需加水,密封坛盖,文火慢炖,稍加冰糖。抗战时在四川,冬日取暖多用炭盆,亦颇适于做坛子肉,以坛置定盆中,烧一大盆缸炭,坐坛子于炭火中而以灰覆炭,使徐徐燃烧,约十小时后炭未尽成烬而坛子肉熟矣。纯用精肉,佐以葱姜,取其不失本味,如加配料以笋为最宜,因为笋不夺味。
“东坡肉”无人不知。究竟怎样才算是正宗的东坡肉,则去古已远,很难说了。幸而东坡有一篇《猪肉颂》:
净洗铛,少着水,
柴头灶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候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钱如泥土,
贵者不肯食,贫者不解衣。
早晨起来打两碗,
饱得自家君莫管。
看他的说法,是晚上煮了第二天早晨吃,无他秘诀,小火慢煨而已。也是循蜡头炖肉的原理。就是坛子肉的别名吧?
一日,唐嗣尧先生招余夫妇饮于其巷口一餐馆,云其佛跳墙值得一尝,乃欣然往。小罐上桌,揭开罐盖热气腾腾,肉香触鼻。是否及得杨三郎先生家的佳制固不敢说,但亦颇使老饕满意。可惜该餐馆不久歇业了。
我不是远庖厨的君子,但是最怕做红烧肉、因为我性急而健忘,十次烧肉九次烧焦,不但糟蹋了肉,而且烧毁了锅,满屋浓烟,邻人以为是失了火。近有所谓电慢锅者,利用微弱电力,可以长时间的煨煮肉类,对于老而且懒又没有记性的人颇为有用,曾试烹近似佛跳墙一类的红烧肉,很成功。
[book_title]栗子
栗子以良乡的最为有名。良乡县在河北,北平的西南方,平汉铁路在线。其地盛产栗子。然栗树北方到处皆有,固不必限于良乡。
我家住在北平大取灯胡同的时候,小园中亦有栗树一株,初仅丈许,不数年高二丈以上,结实累累。果苞若刺猬,若老鸡头,遍体芒刺,内含栗两三颗。熟时不摘取则自行坠落,苞破而栗出。捣碎果苞取栗,有浆液外流,可做染料。后来我在崂山上看见过巨大的栗子树,高三丈以上,果苞落下狼藉满地,无人理会。
在北平,每年秋节过后,大街上几乎每一家干果子铺门外都支起一个大铁锅,翘起短短的一截烟囱,一个小利巴挥动大铁铲,翻炒栗子。不是干炒,是用沙炒,加上糖使沙结成大大小小的粒,所以叫做糖炒栗子。烟煤的黑烟扩散,哗啦哗啦的翻炒声,间或有栗子的爆炸声,织成一片好热闹的晚秋初冬的景致。孩子们没有不爱吃栗子的,几个铜板买一包,草纸包起,用麻茎儿捆上,热呼呼的,有时简直是烫手热,拿回家去一时舍不得吃完,藏在被窝垛里保温。
煮咸水栗子是另一种吃法。在栗子上切十字形裂口,在锅里煮,加盐。栗子是甜滋滋的,加上咸,别有风味。煮时不妨加些八角之类的香料。冷食热食均佳。
但是最妙的是以栗子做点心。北平西车站食堂是有名的西餐馆。所制“奶油栗子面儿”或称“奶油栗子粉”实在是一绝。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样,干松松的,上面浇大量奶油。所谓奶油就是打搅过的奶油(whipped
cream)。用小杓取食,味妙无穷。奶油要新鲜,打搅要适度,打得不够稠固然不好吃,打过了头却又稀释了。东安市场的中兴茶楼和国强西点铺后来也仿制,工料不够水平,稍形逊色。北海仿膳之栗子面小嵩头,我吃不出栗子味。
杭州西湖烟霞岭下翁家山的桂花是出名的,尤其是满家弄,不但桂花特别的香,而且桂花盛时栗子正熟,桂花煮栗子成了路边小店的无上佳品。徐志摩告诉我,每值秋后必去访桂,吃一碗煮栗子,认为是一大享受。有一年他去了,桂花被雨摧残净尽,他感而写了一首诗《这年头活着不易》。
十几年前在西雅图海滨市场闲逛,出得门来忽闻异香,遥见一意大利人推小车卖炒栗。论个卖──五角钱一个,我们一家六口就买了六颗,坐在车里分而尝之。如今我们这里到冬天也有小贩卖“良乡栗子”了。韩国进口的栗子大而无当,并且糊皮,不足取。
[book_title]海参
海参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是干货,在烹调之前先要发开。发海参的手续不简单,需要很久时间(现在市场有现成发好的海参,从前是没有的)。所以从前家常菜里没有海参,只有餐馆里或整桌席里才得一见。
我一向以为外国人不吃海参,他们看见我们吃海参,一定以为我们不是嘴馋便是野蛮,连“海胡瓜”都不肯饶。其实是我孤陋寡闻,外国人也吃海参,不过他们的吃法不同。他们吃我们要刮去丢掉的海参里面那一层皮,而我们吃他们所要丢掉的海参外面带刺的厚厚一层胶质。活的海参,我在外国的水族馆里看见过,各种颜色俱备,黑的、白的、棕色的、斑驳的。咕咕嚷嚷的,不好看。鲜的海参,没吃过。
因为海参并不太珍贵,所以在饭庄子里所谓“海参席”乃是次等的席,于所谓“鱼翅席”、“燕翅席”。在海参席里,海参是主菜,通常是一大盘“趴次烂海参”,名为趴烂,其实还是卜楞卜愣的居多。如果用象牙筷子去夹,还不大容易平平安安夹到嘴边。
餐馆里的一道名菜“红烧大乌”。大乌就是黑色的体积特大的海参,又名乌参。上好的海参要有刺,又叫刺参。红烧大乌以淮扬馆子做得最好。五十年前北平西长安街一连有十几家大大小小的淮扬馆子,取名都叫什么什么“春”。我记不得是哪一家春了,所做红烧大乌特别好。每一样菜都用大小不同的瓷盖碗。这样既可保温又显得美观。红烧大乌上桌,茶房揭开碗盖,赫然两条大乌并排横卧,把盖碗挤得满满的。吃这道菜不能用筷子,要使羹匙,像吃八宝饭似的一匙匙的挑取。碗里没有配料,顶多有三五条冬笋。但是汁浆很浓,里面还羼有虾子。这道菜的妙处,不在味道,而是在对我们触觉的满足。我们品尝美味有时兼顾到触觉。红烧大乌吃在嘴里,有滑软细腻的感觉,不是一味的烂,而是烂中保有一点酥脆的味道。这道菜如果火候不到,则海参的韧性未除,隐隐然和齿牙作对,便非上乘了。我离开北平之后还没尝过标准的海参。
凉拌海参又是一种吃法。夏天谁都想吃一点凉的东西,酒席上四个冷荤,其实不冷,不如把四个冷荤免除,换上一大盘凉拌海参。海参煮过冷却,切成长长的细丝,越细越好,放进冰箱待用。另外预备一小碗三和油(即酱油醋麻油),一小碗稀释了的芝麻酱,一小碟蒜泥,上桌时把这配料浇在海参上拌匀,既凉且香,非常爽口,比里脊丝拉皮好吃多了。这是我先君传授给我的吃法,屡试皆受欢迎。
[book_title]满汉细点
北平的点心店叫做饽饽铺。都有一座细木雕花的门脸儿,吊着几个木牌,上面写着“满汉细点”什么的。可是饽饽都藏在里面几个大盒子大柜子里,并不展示在外,而且也没有什么货品价格表之类的东西。进得铺内,只觉得干干净净,空空洞洞,香味扑鼻。
满汉细点,究竟何者为满何者为汉,现已分辨不清。至少从名称看来,“萨其玛”该是满洲点心。我请教过满洲旗人,据告萨其玛是满文的蜜甜之意,我想大概是的。这东西是油炸黄米面条,像蜜供似的,但是很细很细,加上蜜拌匀,压成扁扁的一大块,上面洒上白糖和染红了的白糖,再加上一层青丝红丝,然后切成方形的块块。很甜,很软和,但是很好吃。如今全国各处无不制售萨其玛,块头太大太厚,面条太粗太硬,蜜太少,名存实亡,全不对劲。
蜂糕也是北平特产,有黄白两种,味道是一样的。是用糯米粉调制蒸成,呈微细蜂窝状,故名。质极松软,微黏,与甜面包大异其趣。内羼少许核桃仁,外裹以薄薄的豆腐皮以防黏着蒸器。蒸热再吃尤妙,最宜病后。
花糕月饼是秋季应时食品。北方的翻毛月饼,并不优于江南的月饼,更与广式月饼不能相比,不过其中有一种山楂馅的翻毛月饼,薄薄的小小的,我认为风味很好,别处所无。大抵月饼不宜过甜,不宜太厚,山楂馅带有酸味,故不觉其腻。至于花糕,则是北平独有之美点,在秋季始有发售,有麤细两品,有荤素两味。主要是两片枣泥馅的饼,用模子制成,两片之间夹列胡桃、红枣、松子、缩葡之类的干果,上面盖一个红戳子,贴几片芫荽叶。清李静山《都门汇纂》里有这样一首《竹枝词》:
中秋才过近重阳,
又见花糕各处忙。
面夹双层多枣栗,
当筵题句做刘郎。
一般饽饽铺服务周到。我家小园有一架紫藤,花开累累,满树满枝,乃摘少许,洗净,送交饽饽铺代制藤萝饼,鲜花新制,味自不同。又红玫瑰初放(西洋品种肥大而艳,但少香气),亦常摘取花瓣,送交肆中代制玫瑰饼,气味浓馥,不比寻常。
说良心话,北平饼饵除上述几种之外很少令人怀念的。有人艳称北平的“大八件”“小八件”,实在令人难以苟同。所谓大八件无非是油糕、蓼花、大自来红、自来白等等,小八件不外是鸡油饼、卷酥、绿豆糕、槽糕之类。自来红自来白乃是中秋上供的月饼,馅子里面有些冰糖,硬邦邦的,大概只宜于给兔儿爷吃。蓼花甜死人!绿豆糕噎死人!大八件小八件如果装在盒子里,那盒子也吓人,活像一口小棺材,而木板尚未刨光。若是打个蒲包,就好看得多。
有所谓“缸捞”者,有人写做“干酪”,我不知究竟怎样写法。是圆饼子,中央微凸,边微薄,无馅,上面常洒上几许桂花,故称桂花缸捞。探视妇人产后,常携此为馈赠。此物松软合度,味道颇佳,我一向喜欢吃,后来听一位在外乡开点心铺的亲戚说,此物乃是聚集簸箩里的各种饽饽碎渣加水揉合再行烘制而成。然物美价廉不失为一种好的食品。“薄脆”也不错,又薄又脆。都算是平民食物。
“茯苓饼”其实没有什么好吃,沾光茯苓二字。《淮南子》:“千年之松,下有茯苓。”是一种地下菌,生在山林中松根之下。李时珍说:“盖松之神,灵之气,伏结而成。”无端给它加上神灵色彩,于是乃入药,大概吃了许有什么神奇之效。北平前门大街正明斋所制茯苓饼最负盛名,从前北人南游常携此物馈赠亲友。直到如今,有人从北平出来还带一盒茯苓饼给我,早已脆碎坚硬不堪入口。即使是新鲜的,也不过是飞薄的两片米粉糊烘成的饼,夹以黑糊糊的一些碎糖黑渣而已。
满洲饽饽还有一品叫做“桌张”,俗称饽饽桌子,是丧事人家常用的祭礼。半生不熟的白面饼子,稍加一些糖,堆积起来一层层的有好几尺高,放在灵前供台上的两旁。凡是本家姑奶奶之类的亲属没有不送饽饽桌子的,可壮观瞻,不堪食用。丧事过后,弃之可惜,照例分送亲友以及佣人小孩。我小时候遇见几次丧事,分到过十个八个这样的饽饽,童子无知,称之为“死人饽饽”,放在火炉口边烤熟,啃起来也还不错,比根本没有东西吃好一些。清人得硕亭竹枝词《草珠一串》有一首咏其事:
满洲糕点样原繁,
踵事增华不可言,
惟有桌张遗旧制,
几同告朔饩羊存。
[book_title]菜包
华北的大白菜堪称一绝。山东的黄芽白销行江南一带。我有一家亲戚住在哈尔滨,其地苦寒,蔬菜不易得,每逢阴年倩人带去大白菜数头,他们如获至宝。在北平,白菜一年四季无缺,到了冬初便有推小车子的小贩,一车车的白菜沿街叫卖。普通人家都是整车的买,留置过冬。夏天是白菜最好的季节,吃法太多了,炒白菜丝、栗子烧白菜、熬白菜、腌白菜怎样吃都好。但是我最欣赏的是菜包。
取一头大白菜,择其比较肥大者,层层的剥,剥到最后只剩一个菜心。每片叶子上一半作圆弧形,下一半白菜帮子酌量切去。弧形菜叶洗净待用。准备几样东西:
一、蒜泥拌酱一小碗。
二、炒麻豆腐一盘。麻豆腐是绿豆制粉丝剩下来的渣子,发酵后微酸,作灰绿色。此物他处不易得。用羊尾巴油炒最好,加上一把青豆更好。炒出来像是一摊烂稀泥。
三、切小肚儿丁一盘。小肚儿是猪尿泡灌猪血芡粉煮成的,作粉红色,加大量的松子在内,有异香。酱肘子铺有卖。
四、炒豆腐松。炒豆腐成碎屑,像炒鸽松那个样子,起锅时大量加葱花。
五、炒白菜丝,要炒烂。
取热饭一碗,要小碗饭大碗盛。把蒜酱抹在菜叶的里面,要抹匀。把麻豆腐、小肚儿、豆腐松、炒白菜丝一起拌在饭碗里,要拌匀。把这碗饭取出一部分放在菜叶里,包起来,双手捧着咬而食之。吃完一个再吃一个,吃得满脸满手都是菜汁饭粒,痛快淋漓。
据一位旗人说这是满洲人吃法,缘昔行军时沿途取出菜叶包剩菜而食之。但此法一行,无不称妙。我曾数度以此待客,皆赞不绝口。
[book_title]糟蒸鸭肝
糟就是酒滓,凡是酿酒的地方都有酒糟。《楚辞·渔父》:“何不铺其糟而歠其酾?”可见自古以来酒糟就是可以吃的。我们在摊子上吃的醪糟蛋(醪音捞),醪糟乃是我们人人都会做的甜酒酿,还不是我们所谓的糟。说也奇怪,我们台湾盛产名酒,想买一点糟还不太容易。只有到山东馆子吃糟溜鱼片才得一尝糟味,但是有时候那糟还不是真的,不过是甜酒酿而已。
糟的吃法很多。糟溜鱼片固然好,糟鸭片也是绝妙的一色冷荤,在此地还不曾见过,主要原因是鸭不够肥嫩。北平东兴楼或致美斋的糟鸭片,切成大薄片,有肥有瘦有皮有肉,是下酒的好菜。《儒林外史》第十四回马二先生看见酒店柜台上盛着糟鸭,“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所说的糟鸭是刚出锅的滚热的,和我所说的冷盘糟鸭片风味不同。下酒还是冷的好。稻香村的糟鸭蛋也很可口,都是靠了那一股糟味。
福州馆子所做红糟的菜是有名的。所谓红糟乃是红曲,另是一种东西。是粳米做成饭,拌以曲母,令其发热,冷却后洒水再令其发热,往覆几次即成红曲。红糟肉、红糟鱼,均是美味,但没有酒糟香。
现在所要谈到的糟蒸鸭肝是山东馆子的拿手,而以北平东兴楼的为最出色。东兴楼的菜出名的分量少,小盘小碗,但是精,不能供大嚼,只好细品尝。所做糟蒸鸭肝,精选上好鸭肝,大小合度,剔洗干净,以酒糟蒸热。妙在汤不浑浊而味浓,而且色泽鲜美。
有一回梁寒操先生招饮于悦宾楼,据告这是于右老喜欢前去小酌的地方,而且以糟蒸鸭肝为其隽品之一。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惟稍嫌粗,肝太大则质地容易沙硬。在这地方能吃到这样的菜,难得可贵。
[book_title]鱼翅
鱼翅通常是酒席上的一道大菜。有红烧的,有清汤的,有垫底的(三丝底),有不垫底的。平平浅浅的一大盘,每人轮上一筷子也就差不多可以见底了。我有一位朋友,笃信海味必需加醋,一见鱼翅就连呼侍者要醋,侍者满脸的不高兴,等到一小碟醋送到桌上,盘里的鱼翅早已不见踪影。我又有一位朋友,他就比较聪明,随身自带一小瓶醋,随时掏出应用。
鱼翅就是鲨鱼(鲛)的鳍,脊鳍、胸鳍、腹鳍、尾鳍。外国人是弃置不用的废物,看见我们视为席上之珍,传为笑谈。尾鳍比较壮大,最为贵重,内行人称之为“黄鱼尾”。抗战期间四川北碚厚德福饭庄分号,中了敌机投下的一弹,店毁人亡,调货狼藉飞散,事后捡回物资包括黄鱼尾二三十块,暂时堆放舍下。我欲取食,无从下手。因为鱼翅是干货,发起来好费手脚。即使发得好,烹制亦非易易,火候不足则不烂,火候足可又怕缩成一团。其中有诀窍,非外行所能为。后来我托人把那二三十块鱼翅带到昆明分号去了。
北平饭庄餐馆鱼翅席上的鱼翅,通常只是虚应故事,选材不佳,火候不到,一根根的脆骨剑拔弩张的样子,吃到嘴里扎扎呼呼。下焉者翅须细小,芡粉太多,外加陪衬的材料喧宾夺主,黏呼呼的像一盘浆糊。远不如到致美斋点一个“沙锅鱼翅”,所用材料虽非上选的排翅,但也不是次货,妙在翅根特厚,味道介乎鱼翅鱼唇之间,下酒下饭,两极其美。东安市场里的润明楼也有“沙锅翅根”,锅较小,翅根较碎,近于平民食物,比我们台湾食摊上的鱼翅羹略胜一筹而已。唐鲁孙先生是饮食名家,在《吃在北平》文里说:“北方馆子可以说不会做鱼翅,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人爱吃鱼翅,但是南方人可就不同了,讲究吃的主儿十有八九爱吃翅子。祯元馆为迎合顾客心理,请了一位南方大师傅擅长烧鱼翅。不久,祯元馆的‘红烧翅根’,物美价廉,就大行其道,每天只做五十碗卖完为止。”确是实情。
最会做鱼翅的是广东人,尤其是广东的富户人家所做的鱼翅。谭组庵先生家的厨师曹四做的鱼翅是出了名的,他的这一项手艺还是来自广东。据叶公超先生告诉我,广东的富户几乎家家拥有三房四妾,每位姨太太都有一两手烹调绝技,每逢老爷请客,每位姨太太亲操刀俎,使出浑身解数,精制一两样菜色,凑起来就是一桌上好的酒席,其中少不了鱼翅鲍鱼之类。他的话不假,因为番禺叶氏就是那样的一个大户人家。北平的“谭家菜”,与谭组庵无关。谭家菜是广东人谭篆青家的菜。谭在平绥路做事。谭家在西单牌楼机织卫,普普通通的住宅房子,院子不大,书房一间算是招待客人的雅座。每天只做两桌菜,约须十天前预定。最奇怪的是每桌要为主人谭君留出次座,表示他不仅是生意人而已,他也要和座上的名流贵宾应酬一番。不过这一规定到了抗战前几年已不再能维持。“谈笑有鸿儒”的场面难得一见了。鱼翅确实是做得出色,大盘子,盛得满,味浓而不见配料,而且煨得酥烂无比。当时的价钱是百元一桌。也是谭家的姨太太下厨。
吃鱼翅于红烧清蒸之外还有干炒的一法,名为“木樨鱼翅”,余三十八年夏初履台湾,蒙某公司总经理的“便饭”招待,第一道菜就是木樨鱼翅,所谓木樨即鸡蛋之别名。撕鱼翅为细丝,裹以鸡蛋拌匀,入油锅爆炒,炒得松松泡泡,放在盘内堆成高高的一个尖塔,每人盛一两饭盘,像吃蛋炒饭一般而大嚼。我吃过木樨鱼翅,没见过这样大量的供应,所以印象很深。
鱼翅产自广东以及日本印度等处,但是台湾也产鱼翅。大家只知道本省的前镇和茄萣两渔港是捕获乌鱼加工的地方,不知也是鱼翅的加工中心。在那里有大批的煮熟的鱼翅摊在地上晒。大翅一台斤约值五百到一千元。本地菜市出售的发好了的鱼翅都是本地货。
[book_title]茄子
北方的茄子和南方的不同,北方的茄子是圆球形,稍扁,从前没见过南方的那种细长的茄子。形状不同且不说,质地也大有差异。北方经常苦旱,蔬果也就不免缺乏水分,所以质地较为坚实。
“烧茄子”是北方很普通的家常菜。茄子不需削皮,切成一寸多长的块块,用刀在无皮处划出纵横的刀痕,像划腰花那样,划得越细越好,入油锅炸。茄子吸油,所以锅里油要多,但是炸到微黄甚至微焦,则油复流出不少。炸好的茄子捞出,然后炒里脊肉丝少许,把茄子投入翻炒,加酱油,急速取出盛盘,上面洒大量的蒜末。味极甜美,送饭最宜。
我来到台湾,见长的茄子,试做烧茄,竟不成功。因为茄子水分太多,无法炸干,久炸则成烂泥,客家菜馆也有烧茄,烧得软软的,不是味道。
在北方,茄子价廉,吃法亦多。“熬茄子”是夏天常吃的,煮得相当烂,蘸醋蒜吃。不可用铁锅煮,因为容易变色。
茄子也可以凉拌,名为“凉水茄”。茄煮烂,捣碎,煮时加些黄豆,拌匀,浇上三和油,俟凉却加上一些芫荽即可食,最宜暑天食。放进冰箱冷却更好。
如果切茄成片,每两片夹进一些肉末之类,裹上一层面糊,入油锅炸之,是为“茄子盒”,略似炸藕盒的风味。
吃炸酱面,茄子也能派上用场。拌面的时候如果放酱太多,则过咸,太少则无味。切茄子成丁,如骰子般大,入油锅略炸,然后羼入酱中,是为“茄子炸酱”,别有一番滋味。
[book_title]莲子
有莲花的地方就有莲子。莲子就是莲实,又称莲的或莲菂。《古乐府·子夜夏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我小时候,每到夏季必侍先君游十剎海。荷塘十里,游人如织。傍晚辄饭于会贤堂。入座后必先进大冰碗,冰块上敷以鲜藕、菱角、桃仁、杏仁、莲子之属。饭后还要擎着几枝荷花莲蓬回家。剥莲蓬甚为好玩,剥出的莲实有好几层皮,去硬皮还有软皮,最后还要剔出莲心,然后才能入口。有一股清香沁人脾胃。胡同里也有小贩吆喝着卖莲蓬的,但是那个季节很短。
到台湾好多年,偶然看到荷花池里的莲蓬,却绝少机会吃到新鲜莲子。糖莲子倒是有得吃,中医教我每日含食十枚,有生津健胃之效,后因糖尿病发,糖莲子也只好停食了。
一般酒席上偶然有莲子羹,稀汤洸水一大碗,碗底可以捞上几颗莲子,有时候还夹杂着一些白木耳,三两颗红樱桃。从前吃莲子羹,用专备的小巧的莲子碗,小银羹匙。我祖母常以小碗莲子为早点,有专人伺候,用沙薄铫儿煮,不能用金属锅。煮出来的莲子硬是漂亮。小锅饭和大锅饭不同。
考究一点的酒席常用一道“蜜汁莲子”来代替八宝饭什么的甜食。如果做得好,是很受欢迎的。莲子先用水浸,然后煮熟,放在碗里再用大火蒸,蒸到酥软趴烂近似番薯泥的程度,翻扣在一个大盘里,浇上滚热的蜜汁,表面上加几块山楂糕更好。冰糖汁也行,不及蜜汁香。
莲子质量不同,相差很多。有些莲子格格生生,怎样煮也不烂,是为下品。有些莲子一煮就烂,但是颜色不对,据说是经过处理的,下过苏打什么的,内行人一吃就能分辨出来。大家公认湖南的莲子最好,号称湘莲。我有一年在重庆的“味腴”宴客,在座的有杨绵仲先生,他是湘潭人,风流潇洒,也很会吃。席中有一道蜜汁莲子,很够标准。莲子短粗,白白净净,而且酥软异常。绵仲吃了一匙就说:“这一定是湘莲。”有人说:“那倒也未必。”绵仲不悦,唤了堂倌过来,问:“这莲子是哪里来的?”那傻不楞登的堂倌说:“是莲蓬里剥出来的。”众大笑。绵仲红头涨脸的又问:“你是哪里来的?”他说:“我是本地人。”众又哄堂。
[book_title]白肉
白肉,白煮肉,白切肉,名虽不同,都是白水煮猪肉。谁不会煮?但是煮出来硬是不一样。各地的馆子都有白切肉,各地人家也都有这样的家常菜,而巧妙各有不同。
提起北平的白切肉,首先就会想起沙锅居。沙锅居是俗名,正式的名称是“居顺和”,坐落在西四牌楼北边缸瓦市路东,紧靠着定王府的围墙。沙锅居的名字无人不知,本名很少人知道。据说所以有此名称是由于大门口设了一个灶,上面有一个大沙锅,直径四尺多,高约三尺,可以煮一整只猪。这沙锅有百余年的历史,传说从来没有换过汤!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样大的沙锅如何打制,如何能经久不裂,一锅汤如何能长久不换?这一定是好事者诌出来的故事。这馆子专卖猪肉和猪身上的一切,可以做出一百二十八道菜色不同的猪全席,我一听就心里有点怕,所以一直没去品尝过,到了民国十年左右由于好奇才怂恿家君一同前去一试。大锅是有一只,我没发现那是沙锅。地方不算太脏,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一些。五吋碟子盛的红白血肠、双皮、鹿尾、管挺、口条……我们都一一的尝过,白肉当然更不会放过。东西确是不错,所以生意兴隆,一到正午,一只猪卖完,迟来的客人只好向隅明日请早了。究竟是以猪为限,格调不高,中下级食客趋之若鹜,理所当然,高雅君子不可不去一尝,但很少人去了还想再去。
我母亲常对我们抱怨说北平的猪肉不好吃,有一股臊臭的气味。我起初不信,后来屡游江南,发现南北猪肉味是不同。大概是品种和饲料不同的关系。不知所谓臊臭,也许正是另一些人所谓的肉香。南方猪肉质嫩而味淡,却是真的。
北平人家里吃白肉也有季节,通常是在三伏天。猪肉煮一大锅,瘦多肥少,切成一盘盘的端上桌来。煮肉的时候如果先用绳子把大块的肉五花大绑,紧紧捆起来,煮熟之后冷却,解开绳子用利刃切片,可以切出很薄很薄的大片,肥瘦凝固而不散。肉不宜煮得过火,用筷子戳刺即可测知其熟的程度。火候要靠经验,刀法要看功夫。要横丝切,顺丝就不对了。白肉没有咸味,要蘸酱油,要多加蒜末。川菜馆于蒜酱油之外,另备辣椒酱。如果酱油或酱浇在白肉上,便不对味。
白肉下酒宜用高粱。吃饭时另备一盘酸菜,一盘白肉碎末,一盘腌韭菜末,一盘芫荽末,拌在饭里,浇上白肉汤,洒上一点胡椒粉,这是标准吃法。北方人吃汤讲究纯汤,鸡汤就是鸡汤,肉汤就是肉汤,不羼别的东西。那一盘酸菜很有道理,去油腻,开胃。
[book_title]干贝
干贝应作乾贝,正式名称是江珧柱,亦作江瑶柱。瑶亦作鳐。一般简写都作干贝了。
干贝是贝属,也就是蚌的一类。软件动物有两片贝壳,薄而大。司贝壳启闭的肉柱二,一在壳之中央,比较粗大,在前方者较小。这肉柱取下晒干便是干贝。
新鲜的江瑶柱,我在大陆上没有吃过。在美国东西海岸的海鲜店里,炸江瑶柱是普通的食品之一。美国人吃法简单,许是只会油炸。油炸江瑶柱,块头相当大,裹以面糊,炸得焦焦黄黄的,也很可口。嫩嫩的,不似我们的干贝之愈咀嚼愈有味。
江瑶柱产在何处,我不知道。陆游《老学庵笔记》:“明州江瑶柱有二种,大者江瑶,小者沙瑶,可种,逾年则成江瑶矣。”明州在今之浙江省。是不是浙江乃产江瑶一地方之一?
苏东坡《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诗:“似闻江鳐斫玉柱,更喜河豚烹腹腴。”有注:“予尝谓,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瑶柱河豚鱼近之耳。”看这位老饕,“吃一看二眼观三”,有荔枝吃,还想到江瑶柱与河豚鱼!他所说的似是新鲜的江瑶柱,不是干贝。
干贝的吃法很多。因是干货,须先发开。用水发不如用黄酒发。最好头一天发,可以发得透。大的干贝好看,但不一定比小的好吃。小的干贝往往味醇而浓。普通的吃法如“干贝萝卜球”,削萝卜球太费事,自己家里做,切条就可以了。“干贝烧菜心”,是分别把菜心和干贝烧好,然后和在一起加热勾芡。“芙蓉干贝”是蒸好一碗蛋羹然后把干贝放在上面再蒸,不过发干贝的汤不拘是水是酒要打在蛋里。以上三种吃法,都要把干贝撕碎。其实整个的干贝,如果烧得透,岂不更好?只是多破费一些罢了。我母亲做干贝,捡其大小适度而匀称者,垫以火腿片、冬笋片,及二寸来长的大干虾米若干个,装在一大碗里,注入上好绍兴酒,上笼屉蒸二小时。其味之美无可形容。
[book_title]鲍鱼
鲍鱼的原义是臭腌鱼。《史记·秦始皇本纪》:“会暑,上韫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就是以鲍鱼掩盖尸臭的意思。我现在所要谈的不是这个鲍鱼。
鲍鱼是石决明的俗称。亦称为鳆鱼。鳆实非鱼,乃有介壳之软件动物,常吸着于海水中的礁石之上,赖食藻类维生。壳之外缘有呼吸孔若干列成一排。我们此地所谓“九孔”就是鲍鱼一类。
从前人所谓“如入鲍鱼之肆”,形容其臭不可闻,今则提起鲍鱼无不赏其味美。新鲜的九孔,海鲜店到处有售,其味之鲜美在蚌类之中独树一帜。但是比起晒干了的广东之紫鲍,以及装了罐头的熟鲍鱼,尚不能同日而语。新鲜鲍鱼嫩而香,制炼过的鲍鱼味较厚而醇。
广东烹调一向以红烧鱼翅及红烧鲍脯为号召,确有其独到之处。紫鲍块头很大,厚而结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烹制之后,虽然仍有韧性,但滋味非凡,比吃熊掌要好得多。我认识一位广东侨生,带有一些紫鲍,他患癌不治,临终以其所藏剩余之鲍鱼见贻,我睹物伤逝,不忍食之,弃置冰箱经年,终于清理旧物,不得已而试烹制之。也许是发得不好,也许是火候不对,结果是勉强下咽,糟蹋了东西。可见烹饪一道非利巴所能为。
罐头的鲍鱼,以我所知有日本的和墨西哥的两种,各有千秋。日本的鲍鱼个子小些,颜色淡些,一罐可能有三五个还不止。质地较为细嫩。墨西哥的罐头在美国畅销,质量不齐,有人在标签上可以看出货色的高低,想来是有人粗制滥造冒用名牌。
罐头鲍鱼是熟的、切成薄片是一道上好的冷荤,若是配上罐头龙须菜,便是绝妙的一道双拼。有人喜欢吃鲍鱼,能迫不及待的打开罐头就用叉子取出一块举着啃,像吃玉米棒子似的一口一口的啃!
鲍鱼切成细丝,加芫荽菜梗,入锅爆炒,是下酒的一道好菜。
鲍鱼切成丁,比骰子稍大一点的丁,加虾子烩成羹,下酒送饭兼宜。
但是我吃鲍鱼最得意的是一碗鲍鱼面。有一年冬天我游沈阳,下榻友人家。我有凌晨即起的习惯,见其厨司老王伏枕呻吟不胜其苦,问其故,知是胃痛,我乃投以随身携带的苏打片,痛立止。老王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立刻翻身而起,给我煮了一大碗面做早点,仓卒间找不到做面的浇头,在主人柜橱里摸索出一罐主人舍不得吃的鲍鱼,不由分说打开罐头把一整罐鲍鱼切成细丝,连原汁一起倒进锅里,煮出上尖的一大碗鲍鱼面。这是我一生没有过的豪举,用两片苏打换来一罐鲍鱼煮一碗面!主人起来,只闻到异香满室,后来廉得其情,也只好徒呼负负。
[book_title]咖哩鸡
我小时候不知咖哩粉是什么东西做的,以为像是咖啡豆似的磨成的。吃过无数次咖哩鸡之后才晓得咖哩粉乃是几种香料调味品混制而成。此物最初盛行于印度南部及锡兰一带。咖哩是curry的译音,字源是印度南部坦米尔语的kari,义为调味酱。咖哩粉的成分不一,有多至十种八种者,主要的是小茴香(cumin)、胡荽(coriander)和郁金根(turmeric)。黄色是来自郁金根。各种配料的成分比例不一致,故各种品牌的咖哩粉之味色亦不一样,有的很辣,有的很黄,有的很香。
凡是用咖哩粉调制的食品皆得称之咖哩。最为大家所习知的是咖哩鸡(chicken
curry)。我在民国元年左右初尝此味,印象极深。东安市场的中兴茶楼、老板傅心斋很善经营,除了卖茶点之外兼做简单西餐。他对先君不断的游说:“请尝尝我们的牛爬(即牛排),不在六国饭店的之下,请尝尝我们的咖哩鸡,物美价廉。”牛肉不愿尝试,先叫了一份咖哩鸡,果然滋味不错。他们还应外叫,一元钱四只笋鸡,连汁汤满满一锅送到府上。我们时常打个电话,叫两元的咖哩鸡,不到一小时就送到,家里只消预备白饭,便可享有丰盛的一餐,家人每个可以分到一只小鸡,最称心的是咖哩汤泡饭,每人可以罄两碗。
其实这样的咖哩鸡可说是很原始的,只是白水煮鸡,汤里加此芡粉使稠,再加咖哩粉,使成为黄澄澄辣兮兮的而已。因为咖哩的香味是从前没尝过的,遂觉非常可喜。考究一点的做法是鸡要先下油锅略炸,然后再煮,汤里要有马铃薯的碎块,煮得半烂成泥,鸡汤自然稠和,不需勾芡。有人试过不用马铃薯,而用大干蚕豆,效果一样的好。
高级西餐厅的咖哩鸡,除了几块鸡和一小撮白饭之外,照例还有一大盘各色配料,如肉松、鱼松、干酪屑、炸面包丁、葡萄干之类,任由取用。也有另加一杓马铃薯泥做陪衬的。我并不喜欢这些夹七夹八的东西,杂料太多,徒乱人意。我要的只是几块精嫩的鸡肉,充足的咖哩汁,适量的白饭。
印度人吃咖哩鸡饭,和吃别的东西一样,是用手抓的。初闻为之骇然。继而一想,我们古时也不免用手抓饭。《礼·曲礼》:“共饭不泽手。”注:“泽,谓捼莎也。”疏:“古之礼,饭不用箸,但用手,既与人共饭,手宜洁净,不得临食始捼莎手乃食,恐为人秽也。”意思是说,饭前要把手洗干净,不可临时搓搓手就去抓饭。古已有箸而不用,要用手抓,不晓得其故安在。直到晚近,新疆的一些少数民族不是还吃抓饭抓肉么?我还是不明白,咖哩鸡饭如何能用手抓。
[book_title]烙饼
饼而曰烙,可知不是煎、不是炸、不是烤,更不是蒸。烙饼的锅曰铛,在这里音撑,差亨切,阴平声。铛是平底锅,通常无足无耳无柄,大小不一定。铛是铁打的,相当的厚重,不容易烧热,可是烧热了也不容易凉,最适宜于烙饼。洋式的带柄的平底锅,也可以用来烙饼,而且小巧灵便,但是铝合金制的锅究竟传热太快冷却也太快,控制温度麻烦,不及我们的铛。
烙饼需要和面。和面不简单。没有触摸过白案子,初次和面,大概会弄得一塌糊涂,无有是处。烙饼需用热水和面,不是滚开的沸水,沸水和面就变成烫面了。用热水和面是取其和出来软。和好了面不能立刻烙,要容它“醒”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长可短,看情形而定。
如果做家常饼,手续最简单。家常饼是薄薄的,里面的层次也不须太多,表面上更不须刷油,烙出来白磁糊裂的,只要相当软和就成。在北平懒婆娘自己不动手,可以到胡同口外蒸锅铺油盐店之类的地方去定制,论斤卖。一斤面大概可以烙不大不小的四张。北方人贫苦,如果有两张家常饼,配上一盘摊鸡蛋(鸡蛋要摊成直径和饼一样大的两片),把蛋放在饼上,卷起来,竖立之,双手扶着,张开大嘴,左一口、右一口,中间再一口,那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一顿丰盛大餐。
孩子想吃甜食,最方便莫如到蒸锅铺去烙几张糖饼,黑糖和芝麻酱要另外算钱,事前要讲明几个铜板的黑糖,几个铜板的芝麻酱。烙饼里夹杂着黑糖和芝麻酱,趁热吃,那份香无法形容。我长大之后,自己在家中烙糖饼,乃加倍的放糖,加倍的放芝麻酱,来弥补幼时之未能十分满足的欲望。
葱油饼到处都有,但是真够标准的还是要求之于家庭主妇。北方善烹饪的家庭主妇,做法细腻,和一般餐馆之粗制滥造不同。一般餐馆所制,多患油腻。在山东,许多处的葱油饼是油炸的,焦黄的样子很好看,吃上一块两块就消受不了。在此处颇有在饼里羼味精的,简直是不可思议。标准的葱油饼要层多,葱多,而油不太多。可以用脂油丁,但是要少放。要层多,则擀面要薄,多卷两次再加葱。葱花要细,要九分白一分绿。撒盐要匀。锅里油要少,锅要热而火要小。烙好之后,两手拿饼直立起来在案板上戳打几下,这个小动作很重要,可以把饼的层次戳松。葱油饼太好吃,不需要菜。
清油饼实际上不是饼。是细面条盘起来成为一堆,轻轻压按使成饼形,然后下锅连煎带烙,成为焦黄的一坨。外面的脆硬,里面的还是软的。山东馆子最善此道。我认为最理想的吃法,是每人一个清油饼,然后一碗烩虾仁或烩两鸡丝,分浇在饼上。
[book_title]笋
我们中国人好吃竹笋。《诗大雅·韩奕》:“其簌维何,维笋维蒲。”可见自古以来,就视竹笋为上好的蔬菜。唐朝还有专员管理植竹,《唐书百官志》:“司竹监掌植竹苇,岁以笋供尚食。”到了宋朝的苏东坡,初到黄州立刻就吟出“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之句,后来传诵一时的“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笋煮肉。”更是明白表示笋是餐餐所不可少的。不但人爱吃笋,熊猫也非吃竹枝竹叶不可,竹林若是开了花,熊猫如不迁徙便会饿死。
笋,竹萌也。竹类非一,生笋的季节亦异,所以笋也有不同种类。苦竹之笋当然味苦,但是苦的程度不同。太苦的笋难以入口,微苦则亦别有风味,如食苦瓜、苦菜、古酒,并不嫌其味苦。苦笋先煮一过,可以稍减苦味。苏东坡吃笋专家,他不排斥苦笋,有句云:“久抛松菊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他对苦笋还念念不忘呢。黄鲁直曾调侃他:“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春衫诚可脱。”为了吃苦笋,连官都可以不做。我们在台湾夏季所吃到的鲜笋,非常脆嫩,有时候不善挑选的人也会买到微带苦味的。好像从笋的外表形状就可以知道其是否苦笋。
春笋不但细嫩清脆,而且样子也漂亮。细细长长的,洁白光润,没有一点瑕疵。春雨之后,竹笋骤发,水分充足,纤维特细。古人形容妇女手指之美常曰春笋。“秋波浅浅银灯下,春笋纤纤玉镜前。”(《剪灯余话》)这比喻不算夸张,你若是没见过春笋一般的手指,那是你所见不广。春笋怎样做都好,煎炒煨炖,无不佳妙。油焖笋非春笋不可,而春笋季节不长,故罐头油焖笋一向颇受欢迎,惟近制多粗制滥造耳。
冬笋最美。杜甫《发秦州》:“密竹复冬笋”,好像是他一路挖冬笋吃。冬笋不生在地面,冬天是藏在土里,需要掘出来。因其深藏不露,所以质地细密。北方竹子少,冬笋是外来的,相当贵重。在北平馆子里叫一盘“炒二冬”(冬笋冬菇)就算是好菜。东兴楼的“虾子烧冬笋”,春华楼的“火腿煨冬笋”,都是名菜。过年的时候,若是以一蒲包的冬笋一蒲包的黄瓜送人,这份礼不轻,而且也投老饕之所好。我从小最爱吃的一道菜,就是冬笋炒肉丝,加一点韭黄木耳,临起锅浇一杓绍兴酒,认为那是无上妙品──但是一定要我母亲亲自掌杓。
笋尖也是好东西,杭州的最好。在北平有时候深巷里面发出跑单帮的杭州来的小贩叫卖声,他背负大竹筐,有小竹篓的笋尖兜售。他的笋尖是比较新鲜的,所以还有些软。肉丝炒笋尖很有味,羼在素什锦或烤麸之类里面也好,甚至以笋尖烧豆腐也别有风味。笋尖之外还有所谓“素火腿”者,是大片的制炼过的干笋,黑黑的,可以当做零食啃。
究竟笋是越鲜越好。有一年我随舅氏游西湖,在灵隐寺前面的一家餐馆进膳,是素菜馆,但是一盘冬菇烧笋真是做得出神入化,主要的是因为笋新鲜。前些年一位朋友避暑上狮头山住最高处一尼庵,贻书给我说:“山居多佳趣,每日素斋有新砍之笋,味绝鲜美,盍来共尝?”我没去,至今引以为憾。
关于冬笋,台南陆国基先生赐书有所补正,他说“‘冬笋不生在地面,冬天是藏在土里’这两句话若改作‘冬笋是生长在土里’,较为简明。兹将冬笋生长过程略述于后。我们常吃的冬笋为孟宗竹笋(台湾建屋搭鹰架用竹),是笋中较好吃的一种,来年秋初,从地下茎上发芽,慢慢生长,至冬天已可挖吃。竹的地下茎,在土中深浅不一,离地面约十公分所生竹笋,其尖(芽)端已露出土壤,笋箨呈青绿。离地表面约尺许所生竹笋,冬天尚未露出土表,观土面隆起,布有新细缝者,即为竹笋所在。用锄挖出,笋箨淡黄。若离地面一尺以下所生竹笋,地面表无迹象,殊难找着。要是掘笋老手,观竹枝开展,则知地下茎方向,亦可挖到竹笋。至春暖花开,雨水充足,深土中竹笋迅速伸出地面,即称春笋。实际冬笋春笋原为一物,只是出土有先后,季节不同。所有竹笋未出地面都较好吃,非独孟宗竹为然。”附此志谢。
──七三年十月三日甲子重阳
[book_title]黄鱼
黄鱼,或黄花鱼,正式名称是石首鱼,因为头里有两块骨头其硬如石。我国近海皆有产,金门澎湖一带的尤其肥大,几乎四季不绝。《本草·集解·志》曰:“石首鱼出水能鸣,夜视有光,头中有石,如碁子。一种野鸭头中有石,云是此鱼所化。”这是胡扯。黄鱼怎会变野鸭?
黄鱼有一定的汛季,在平津一带,春夏之交是黄鱼上市的时候。到这时候,几乎家家都大吃黄鱼。我家的习惯,是焖煮黄鱼一大锅,加入一些肉片,无数的整颗的大蒜瓣,加酱油,这时节正是我们后院一棵花椒树发芽抽叶的当儿,于是大量采摘花椒芽,投入锅里一起煮。不分老幼,每人分得两尾,各个吃得笑逐颜开。同时必定备有烙饼,撕碎了蘸着鱼汤吃,美不可言。在台湾随时有黄鱼吃,但是那鲜花椒芽哪里去找?黄鱼汤里煮过的蒜瓣花椒芽都特别好吃。
北平胡同里卖猪头肉的小贩,口里吆唤着“面筋哟!”他斜背着的红漆木盒里却是猪肠肝肚猪头肉,而你喊他的时候必须是:“卖熏鱼儿的!”因为有时候他确是有熏黄鱼卖。五六吋长的小黄鱼,插在竹签子上,熏得黄黄的,香味扑鼻。因为黄鱼季节短,一年中难得吃到几次这样的熏黄鱼。
黄鱼晒干了就是白鮝。黄鱼的鳔晒干就是所谓“鱼肚”。鱼肚在温油锅里慢慢发开,在凉水里浸,松泡如海绵状,“蟹黄烧鱼肚”是一道名肴。可惜餐馆时常以假乱真,用炸猪肉皮冒充鱼肚,行家很容易分辨。
馆子里做黄鱼、最令我难忘的是北平前门外杨梅竹斜街(?)春华楼所做的松鼠黄鱼。春华楼是比较晚起的江浙馆,我在民国十几年间常去小酌,那地方有一特色,每间雅座都布满张大千的画作。饭前饭后可以赏画。松鼠黄鱼是取尺许黄鱼一尾或两尾,去头去尾复抽出其脊骨。黄鱼本来刺不多,抽掉脊骨便完全是肉了。把鱼扭成麻花形,裹上鸡蛋面糊,下油锅炸,取出浇汁,弯曲之状真有几分像是松鼠。以后在别处吃到的松鼠黄鱼,多半不像松鼠,而且浇上糖醋汁,大为离谱。
此地前些年奎元馆以杭州的黄鱼面为号召,品尝之余大失所望。碗中不见黄鱼。
[book_title]八宝饭
席终一道甜菜八宝饭通常是广受欢迎的,不过够标准的不多见。其实做法简单,只有一个秘诀──不惜工本。
八宝饭主要的是糯米,糯米要烂,越烂越好,而糯米不易蒸烂。所以事先要把糯米煮过,至少要煮成八分烂。这是最关重要的一点。
所谓八宝并没有一定。莲子是不可少的。莲子也不易烂,有的莲子永远烂不了,所以要选容易烂的莲子,也要事先煮得八分烂。莲子不妨多。
桂圆肉不可或缺。台湾盛产桂圆,且有剥好了的桂圆肉可买。
美国的葡萄干,白的红的都可以用,兼备二种更好。
银杏,即白果,剥了皮,煮一下,去其苦味。
红枣可以用,不宜多,因为带皮带核,吐起来麻烦。美国的干李子(prune),黑黑大大的,不妨用几个。
豆沙一大碗当然要早做好。如果有红丝青丝,作装饰也不错。
以上配料都预备好,取较浅的大碗一,抹上一层油,防其黏碗。把莲子桂圆肉等一圈圈的铺在碗底,或一瓣瓣的铺在碗底,然后轻轻的放进糯米,再填入豆沙,填得平平的一大碗,上笼去蒸。蒸的时间不妨长,使碗里的东西充分松软膨胀,凝为一体。上桌的时候,取大盘一,把碗里的东西翻扣在大盘里,浇上稀释的冰糖汁,表面上再放几颗罐头的红樱桃,就更好看了。
八宝饭是甜点心,但不宜太甜,所以豆沙里糯米里不宜加糖太多。豆沙糯米里可以拌上一点猪油,但不宜多,多了太腻。
从前八宝饭上桌,先端上两小碗白水,供大家洗匙,实在恶劣。现在多是每人一份小碗小匙,体面得多。如果大盘八宝饭再备两个大羹匙,大家共享,就更好了。有人喜欢在取食之前先把八宝饭搅和一阵,像是拌攒水泥一般,也大可不必。若是舍大匙而不用,用小匙直接取食,再把小匙直接放在口里舔,那一副吃相就令人不敢恭维了。
[book_title]薄饼
古人有“春盘”之说。《通俗编,四时宝鉴》:“立春曰,唐人作春饼生菜,号春盘。”春盘即后来所谓春饼。春天吃饼,好像各地至今仍有此种习俗。我所谈的薄饼,专指北平的吃法,且不限于岁首。
薄饼需热水和面,开水更好,烙出来才能软。两张饼为一盒。两块面团上下迭起,中间抹上麻油,然后擀成薄饼,放在热锅上烙,火要微,不需加油。俟饼变色,中间凸起,翻过来再烙片刻即熟。取出撕开,但留部分相连,放在一边用布盖上,再继续烙十盒二十盒。
薄饼是要卷菜吃的。菜分熟菜炒菜两部分。
所谓熟菜就是从便宜坊叫来的苏盘。有大小两种,六十年前小者一圆,大者约二圆。漆圆盒子,盒子里有一个大盘子,盘子上一圈扇形的十个八个木头墩儿,中间一个小圆墩儿。每一扇形木墩儿摆一种切成细丝的熟菜,通常有下列几种:
酱肘子
熏肘子(白肉熏得微黄)
大肚儿(猪的胃)
小肚儿(膀胱灌肉末芡粉松子)
香肠(羼有荳蔻素沙,香)
烧鸭
熏鸡
清酱肉
炉肉(五花三层的烤肉,皮酥脆)
这些切成丝的肉,每样下面垫着小方块的肉,凸起来显著饱满的样子。中间圆墩则是一盘杂和菜。这一个苏盘很是壮观。
家里自备炒菜必不可少的是:摊鸡蛋,切成长条;炒菠菜;炒韭黄肉丝;炒豆芽菜;炒粉丝。若是韭黄肉丝、粉丝、豆芽菜炒在一起便是“和菜”,上面盖上一张摊鸡蛋,便是所谓“和菜戴帽儿”了。
此外一盘葱一盘甜面酱,羊角葱最好,细嫩。
吃的方法太简单了,把饼平放在大盘子上,单张或双张均可,抹酱少许,葱数根,从苏盘中每样捡取一小箸,再加炒菜,最后放粉丝。卷起来就可以吃了。有人贪,每样菜都狠狠的捡,结果饼小菜多、卷不起来,即使卷起来也竖立不起来。于是出馊招,卷饼的时候中间放一根筷子,竖起之后再把筷子抽出。那副吃相,下作!
饼吃过后,一碗“罐儿汤”似乎是必需的。“罐儿汤”和酸辣汤近似,但是不酸不辣,扑一个鸡蛋在内就成了。加些金针木耳更好。
吃一回薄饼,餐桌上布满盘碗,其实所费无多。我犹嫌其麻烦,乃常削减菜数,仅备一盘熟肉切丝,一盘摊鸡蛋,一盘豆芽菜炒丝,一盘粉丝,名之曰“简易薄”。每食简易薄,儿辈辄欢呼不已,一个孩子保持一次吃七卷双张的纪录!
[book_title]爆双脆
爆双脆是北方山东馆的名菜。可是此地北方馆没有会做爆双脆的。如果你不知天高地厚,进北方馆就点爆双脆,而该北方馆竟也不知地厚天高硬敢应这一道菜,结果一定是端上来一盘黑不溜秋的死眉瞪眼的东西,一看就不起眼,入口也嚼不烂,令人败兴。就是在北平东兴楼或致美斋,爆双脆也是称量手艺的菜,利巴头二把刀是不敢动的。
所谓双脆,是鸡胗和羊肚儿,两样东西旺火爆炒,炒出来红白相间,样子漂亮,吃在嘴里韧中带脆,咀嚼之际自己都能听到喀吱喀吱的响。鸡胗易得,捡肥大者去里,所谓去里就是把附在上面的一层厚皮去掉。我们平常在山东馆子叫“清炸胗”,总是附带关照茶房一声:“要去里儿!”即因去了里儿才能嫩。一般人不知去里,嚼起来要吐核儿,不是味道。肚子是羊肚儿,而且是厚肥的肚领,而且是剥皮的肚仁儿,这才够资格成为一脆。求羊肚儿而不可得,猪肚儿代替,那就逊色多了。鸡胗和肚子都要先用刀划横竖痕,越细越好,目的是使油容易渗透而热力迅速侵入,因为这道菜一是靠火候。两样东西不能一起过油炒。鸡胗需时稍久,要先下锅,羊肚儿若是一起下锅,结果不是肚子老了就是鸡胗不够熟。这两样东西下锅爆炒勾汁,来不及用铲子翻动,必须端起锅来把锅里的东西抛向半空中打个滚再落下来,液体固体一起掂起,连掂三五下子,熟了。这不是特技表演,这是火候必需的工夫。在旺火熊熊之前,热油泼溅之际,把那本身好几斤重的铁锅只手耍那两下子,没有一点手艺行么?难怪此地山东馆,不敢轻易试做爆双脆,一来材料不齐,二来高手难得。
谈到这里,想到北平的爆肚儿。
肚儿是羊肚儿,口北的又肥又大,羊胃有好几部分:散淡、葫芦、肚板儿、肚领儿,以肚领儿为最厚实。馆子里卖的爆肚儿以肚领儿为限,而且是剥了皮的,所以称之为肚仁儿。爆肚仁儿有三种做法:盐爆、油爆、汤爆。盐爆不勾芡粉,只加一些芫荽梗葱花,清清爽爽。油爆要勾大量芡粉,黏黏糊糊。汤爆则是清汤汆煮,完全本味,蘸卤虾油吃。三种吃法各有妙处。记得从前在外留学时,想吃的家乡菜以爆肚儿为第一。后来回到北平,东车站一下车,时已过午,料想家中午饭已毕,乃把行李寄存车站,步行到煤市街致美斋独自小酌,一口气叫了三个爆肚儿,盐爆油爆汤爆,吃得我牙根清酸。然后一个清油饼一碗烩两鸡丝,酒足饭饱,大摇大摆还家。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犹不能忘。
烩银丝也很可口。煮烂了的肚板儿切成细丝,烩出来颜色雪白。煮前一定要洗得干净才成。在家里自己煮羊肚儿也并不难。除去草芽之后用盐巴用力翻来翻去的搓,就可以搓得雪白,而且可以除去膻气。整个羊胃,一律切丝,宽汤慢煮,煮烂为止。
东安市场及庙会等处都有卖爆肚儿的摊子,以水爆为限,而且草芽未除,煮出一黑一团,虽然也很香脆,只能算是平民食物。
[book_title]拌鸭掌
鸡爪,鸭掌,鹅掌,都可以吃。
有人爱吃鸡跖,跖就是鸡足踵。《吕氏春秋》:“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数千而后足。”其实鸡爪一层皮,有什么好吃,但是有人喜欢。广东馆子美其名曰凤爪,煮汤算是美味。冬菇凤爪煨汤,喝完捞起鸡爪吮,吐出一堆碎骨。
广东馆子的红烧鹅掌,是一道大菜。鹅体积大,掌特肥,经过煨煮之后膨胀起来格外的厚实,吃起来就好像不只是一层皮了。
拌鸭掌是一道凉菜,下酒最宜。做起来很费事,须要把鸭掌上的骨头一根根的剔出,即使把鸭掌煮烂之后再剔亦非易事。而且要剔得干净,不可有一点残留。这道菜凡是第一流的山东馆都会做,不过精粗不等。鸭掌下面通常是以黄瓜木耳垫底,浇上三和油,再外加芥末一小碗备用。不是吃日本寿司那种绿芥末,也不是吃美国热狗那种酸兮兮的芥末,是我们中国的真正气味刺鼻的那种芥末。
[book_title]鱼丸
初到台湾,见推车小贩卖鱼丸,现煮现卖,热腾腾的。一碗两颗,相当大。一口咬下去,不大对劲,相当结实。丸与汤的颜色是混浊的,微呈灰色,但是滋味不错。
我母亲是杭州人,善做南方口味的菜,但不肯轻易下厨,若是偶然操动刀俎,也是在里面小跨院露天升起小火炉自设锅灶。每逢我父亲一时高兴从东单菜市买来一条欢蹦乱跳的活鱼,必定亲手交给母亲,说:“特烦处理一下。”就好像是绅商特烦名角上演似的。母亲一看是条一尺开外的大活鱼,眉头一皱,只好勉为其难,因为杀鱼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母亲说,这鱼太活了,宜于做鱼丸。但是不忍心下手宰牠。我二姊说:“我来杀。”从屋里拿出一根门闩。鱼在石几上躺着,一杠子打下去未中要害,鱼是滑的,打了一个挺,跃起一丈多高,落在房檐上了。于是大家笑成一团,搬梯子,上房,捉到鱼便从房上直摔下来,摔了个半死,这才从容开膛清洗。幼时这一幕闹剧印象太深,一提起鱼丸就回忆起来。
做鱼丸的鱼必须是活鱼,选肉厚而刺少的鱼。像花鲢就很好,我母亲叫牠做厚鱼,又叫牠做纹鱼,不知这是不是方言。剖鱼为两片,先取一片钉其头部于木墩之上、用刀徐徐斜着刃刮其肉,肉乃成泥状,不时的从刀刃上抹下来置碗中。两片都刮完,差不多有一碗鱼肉泥。加少许盐,少许水,挤姜汁于其中,用几根竹筷打,打得越久越好,打成糊状。不需要加蛋白,鱼不活才加蛋白。下一步骤是煮一锅开水,移锅止沸,急速用羹匙舀鱼泥,用手一抹,入水成丸,丸不会成圆球形,因为无法搓得圆。连成数丸,移锅使沸,俟鱼丸变色即是八九分熟,捞出置碗内。再继续制作。手法要快,沸水要控制得宜,否则鱼泥有入水涣散不可收拾之虞。煮鱼丸的汤本身即很鲜美,不需高汤。将做好的鱼丸倾入汤内煮沸,洒上一些葱花或嫩豆苗,即可盛在大碗内上桌。当然鱼丸也可红烧,究不如清汤本色,这样做出的鱼丸嫩得像豆腐。
湖北是鱼产丰饶的地方。抗战时我在汉口停留过一阵。听说有个鮰鱼大王,能做鮰鱼全席,我不曾见识。不过他家的鮰鱼面吃过一碗,确属不凡。十几年前,友人高鸿缙先生,他是湖北人,以其夫人亲制鱼丸见贻,连鱼丸带汤带锅,滚烫滚烫的,喷香喷香的,我连吃了三天,齿颊留芬。如今高先生早已作古,空余旧事萦绕心头!
[book_title]腊肉
腊肉就是经过制炼的腌肉,到了腊尾春头的时候拿出来吃,所以叫做腊肉。普通的暴腌咸肉、或所谓“家乡肉”,不能算是腊肉。
湖南的腊肉最出名,可是到了湖南却不能求之于店肆,真正上好的湖南腊肉要到人家里才能尝到。因为腊肉本是我们农村社会中家庭产品,可以长久存储,既以自奉,兼可待客,所谓“岁时伏腊”成了很普通的习俗。
真正上好腊肉我只吃过一次。抗战初期,道出长沙,乘便去湘潭访问一位朋友。乘小轮溯江而上,虽然已是初夏,仍感觉到“春水绿波春草绿色”的景致宜人。朋友家在湘潭城内柳丝巷二号。一进门看见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里面是个天井,四面楼房。是晚下榻友家,主人以盛馔招待,其中一味就是腊肉腊鱼。我特地到厨房参观,大吃一惊,厨房比客厅宽敞,而且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房梁上挂着好多鸡鸭鱼肉,下面地上堆了树枝干叶之类,犹在冉冉冒烟。原来腊味之制作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烟熏。微温的烟熏火燎,日久便把肉类熏得焦黑,但是烟熏的特殊味道都熏进去了。烟从烟囱散去,厨内空气清洁。
腊肉刷洗干净之后,整块的蒸。蒸过再切薄片,再炒一次最好,加青蒜炒,青蒜绿叶可以用但不宜太多,宜以白的蒜茎为主。加几条红辣椒也很好。在不得青蒜的时候始可以大葱代替。那一晚在湘潭朋友家中吃腊肉,宾主尽欢,喝干了一瓶“温州酒汗”,那是比汾酒稍淡近似贵州茅台的白酒。此后在各处的餐馆吃炒腊肉,都不能和这一次的相比。而腊鱼之美乃在腊肉之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book_title]粥
我不爱吃粥。小时候一生病就被迫喝粥。因此非常怕生病。平素早点总是烧饼、油条、馒头、包子,非干物生噎不饱。抗战时在外作客,偶寓友人家,早餐是一锅稀饭,四色小菜大家分享。一小块酱豆腐在碟子中央孤立,一小撮花生米疏疏落落的洒在盘子中,一根油条斩做许多碎块堆在碟中成一小丘,一个完整的皮蛋在酱油碟里晃来晃去。不能说是不丰盛了,但是干噎惯了的人就觉得委屈,如果不算是虐待。
也有例外。我母亲若是亲自熬一小薄铫儿的粥,分半碗给我吃,我甘之如饴。薄铫儿即是有柄有盖的小沙锅,最多能煮两小碗粥,在小白炉子的火口边上煮。不用剩饭煮,用生米淘净慢煨。水一次加足,不半途添水。始终不加搅和,任它翻滚。这样煮出来的粥,黏和,烂,而颗颗米粒是完整的,香。再佐以笋尖火腿糟豆腐之类,其味甚佳。
一说起粥,就不免想起从前北方的粥厂,那是慈善机关或好心人士施舍救济的地方。每逢冬天就有不少鹑衣百结的人排队领粥。“饘粥不继”就是形容连粥都没得喝的人。“饘”是稠粥,粥指稀粥。喝粥暂时装满肚皮,不能经久。喝粥聊胜于喝西北风。
不过我们也必须承认,某些粥还是满好喝的。北方人家熬粥熟,有时加上大把的白菜心,俟菜烂再洒上一些盐和麻油,别有风味。名为“菜粥”。若是粥煮好后取嫩荷叶洗净铺在粥上,粥变成淡淡的绿色,有一股荷叶的清香渗入粥内,是为“荷叶粥”。从前北平有所谓粥铺,清晨卖“甜浆粥”,是用一种碎米熬成的稀米汤,有一种奇特的风味,佐以特制的螺丝转儿炸麻花儿,是很别致的平民化早点,但是不知何故被淘汰了。还有所谓大麦粥,是沿街叫卖的平民食物,有异香,也不见了。
台湾宵夜所谓“清粥小菜”,粥里经常羼有红薯,味亦不恶。小菜真正是小盘小碗,荤素俱备。白日正餐大鱼大肉,宵夜啜粥甚宜。
腊八粥是粥类中的综艺节目。北平雍和宫煮腊八粥,据《旧京风俗志》,是由内务府主办,惊师动众,这一顿粥要耗十万两银子!煮好先恭呈御用,然后分别赏赐王公大臣,这不是喝粥,这是招摇。然而煮腊八粥的风俗深入民间至今弗辍。我小时候喝腊八粥是一件大事。午夜才过,我的二舅爹爹(我父亲的二舅父)就开始作业,搬出擦得锃光大亮的大小铜锅两个,大的高一尺开外,口径约一尺。然后把预先分别泡过的五谷杂粮如小米、红豆、老鸡头、薏仁米,以及粥果如白果、栗子、胡桃、红枣、桂圆肉之类,开始熬煮,不住的用长柄大杓搅动,防黏锅底。两锅内容不太一样,大的粗糙些,小的细致些,以粥果多少为别。此外尚有额外精致粥果另装一盘,如瓜子仁、杏仁、葡萄干、红丝青丝、松子、蜜饯之类,准备临时放在粥面上的。等到腊八早晨,每人一大碗,尽量加红糖,稀里呼噜的喝个尽兴。家家熬粥,家家送粥给亲友,东一碗来,西一碗去,真是多此一举。剩下的粥,倒在大绿釉瓦盆里,自然凝冻,留到年底也不会坏。自从丧乱,年年过腊八,年年有粥喝,兴致未减,材料难求,因陋就简,虚应故事而已。
[book_title]饺子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是北方乡下的一句俗语。北平城里的人不说这句话。因为北平人过去不说饺子,都说“煮饽饽”,这也许是满洲语。我到四岁才知道煮饽饽就是饺子。
北方人,不论贵贱,都以饺子为美食。钟鸣鼎食之家有的是人力财力,吃顿饺子不算一回事。小康之家要吃顿饺子要动员全家老少,和面、擀皮、剁馅、包捏、煮,忙成一团,然而亦趣在其中。年终吃饺子是天经地义,有人胃口特强,能从初一到十五顿顿饺子,乐此不疲。当然连吃两顿就告饶的也不是没有。至于在乡下,吃顿饺子不易,也许要在姑奶奶回娘家时候才能有此豪举。
饺子的成色不同,我吃过最低级的饺子。抗战期间有一年除夕我在陕西宝鸡,餐馆过年全不营业,我踯躅街头,遥见铁路旁边有一草棚,灯火荧然,热气直冒,乃趋就之,竟是一间饺子馆。我叫了二十个韭菜馅饺子,店主还抓了一把带皮的蒜瓣给我,外加一碗热汤。我吃得一头大汗,十分满足。
我也吃过顶精致的一顿饺子。在青岛顺兴楼宴会,最后上了一钵水饺,饺子奇小,长仅寸许,馅子却是黄鱼韭黄,汤是清澈而浓的鸡汤,表面上还漂着少许鸡油。大家已经酒足菜饱,禁不住诱惑,还是给吃得精光,连连叫好。
做饺子第一面皮要好。店肆现成的饺子皮,碱太多,煮出来滑溜溜的,咬起来韧性不足。所以一定要自己和面,软硬合度,而且要多醒一阵子。盖上一块湿布,防干裂。擀皮子不难,久练即熟,中心稍厚,边缘稍薄。包的时候一定要用手指捏紧。有些店里伙计包饺子,用拳头一握就是一个,快则快矣,煮出来一个个的面疙瘩,一无是处。
饺子馅各随所好。有人爱吃荠菜,有人怕吃茴香。有人要薄皮大馅,最好是一兜儿肉,有人愿意多羼青菜。(有一位太太应邀吃饺子,咬了一口大叫,主人以为她必是吃到了苍蝇蟑螂什么的,她说:“怎么,这里面全是菜!”主人大窘。)有人以为猪肉冬瓜馅最好,有人认定羊肉白菜馅为正宗。韭菜馅有人说香,有人说臭,天下之口并不一定同嗜。
冷冻饺子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新鲜的好。据说新发明了一种制造饺子的机器,一贯作业,整洁迅速,我尚未见过。我想最好的饺子机器应该是──人。
吃剩下的饺子,冷藏起来,第二天油锅里一炸,炸得焦黄,好吃。
[book_title]锅巴
抗战时期后方餐馆有一道菜名为“轰炸东京”,实在就是虾仁锅巴汤。侍者一手端着一大碗油炸锅巴,一手端着一小碗烩虾仁,锅巴放在桌上之后立即把烩虾仁浇上去,滋拉一声响,食客大悦,认为这一声响彷佛就是东京被轰炸了,心里一高兴,食欲顿开。有人说这个菜名取得无聊,取快一时,形同儿戏。也有人说,抗战时期一切都该与抗战有关,与抗战无关的东西也要加上与抗战有关的名义。这虾仁锅巴汤,命名为轰炸东京,可以提高士气,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不想轰炸东京么?听说后来我们以德报怨结束抗战之后,还有人一度改轰炸东京为轰炸莫斯科呢。这且不谈。锅巴一定要炸得滚烫,烩虾仁要同时做好,趁热上桌。厨房和食桌不能距离太远,侍者不能迈方步,要争取时间,否则烩虾仁浇上去闷无声响,那就很泄气了,事实上泄气的场面较为常见。
锅巴,一称锅底饭。北人煮米半熟辄捞出置笼屉中蒸而食之,无所谓锅巴。南人率皆用锅煮米至熟为止,因此锅底有一层焦饭。焦饭特别香。《南史·潘综传》:“宋初,吴郡人陈遗,少为郡吏,母好食锅底饭,遗在役,恒带一囊,每煮食,辄录其焦以奉母。”以焦饭奉母,人称为纯孝。锅巴本身确是别有滋味,不必油炸。现在店肆出售的锅巴乃大量制造,雪白的,炸得酥脆,包装起来当做一种零食点心,非复往昔之铛底饭了。
锅巴汤不一定要浇以烩虾仁,以我所知,口蘑锅巴汤味乃更胜一筹。所谓口蘑是指张家口一带出产的蘑菇,形状与味道和香蕈冬菇不同。有人说,蒙古人吃牛羊肉,剩下的汤汤水水泼在树根朽木之上,长出来的菌类便是口蘑,味道当然不同。但是也有人说,口蘑是牛马粪溺滋养出来的。果如后说,口蘑岂非类似北平俗语所谓的“狗尿台”?我相信口蘑还是人工培植出来的,上什么肥料就不得而知了。口蘑有大有小,愈小味愈浓,顶小的一种号称口蘑丁,大小略如钮扣,细小齐整,上面还带着一层白霜,美观极了。抗战前夕,平绥路局长以专车邀我们几个学界的朋友(有顾毓诱、吴景超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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