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雍正与年羹尧 [book_author]王度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88476 [book_dec]王度庐作品大系武侠卷第二辑之一,清朝康熙年间,第四皇子广结天下豪杰为自己效力,终于在众豪杰的帮助下,登上了皇位。之后,便将其兄弟及众豪杰一一剪除,并大兴文字狱。大儒吕留良被灭九族,其孙女吕四娘武艺超群,夜入皇帝深宫,欲报血海报仇。 [book_img]Z_15154.jpg [book_title]第一章 雍和宫跳神谈往事 博物院访古引疑思 一想起了北平,我就先想起雍和宫打鬼,告诉您,那才是一个最热闹而且神秘的场面呢!雍和宫是在北平城内东北角,是一座最大的喇嘛寺,喇嘛您没瞧见过吗?那就是西藏和蒙古、青海等地的和尚,据说是属佛教的“密宗”,早先以红教为最盛,僧徒都身着红衣,后来有一位先知者宗喀巴大禅师,鉴于红教的腐败,而加以改革,使僧徒完全改穿黄衣,这即是所谓的“黄教”,其传布得极广,信徒极多,至今在青藏、蒙古等地,不但最得人民的信仰,而且握有政治的大权,称为喇嘛,即是“最胜天上”之意,原是一种美称。喇嘛普通都着黄衣、马褂、长袍、帽子,都是黄缎子的,在北平时常都可以看见;北平的喇嘛寺也很多,全都建筑得庄严壮丽,庙款充足,而其中最大最富丽堂皇的,即是著名的“雍和宫”。 雍和宫每年新正月,便要打鬼,打鬼是个俗称,正应当叫作跳神。据说是为驱邪祈福之用的。那可真是个伟大的场面,北平的居民,男、妇、老、幼要到了正月,不去看看打鬼,可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民国十年(1921年)的时候,我在北平就看见一次打鬼,同去者是我表兄,他是老北京呀!他带着我到了那庙门前的时候,我就惊讶这座庙的伟大,简直是皇宫,简直比我故乡那座县槭,大得不止两倍,这里有红色的高墙、巍峨的饰金大门、无数的伟大殿宇,都是用红黄发亮的琉璃瓦盖成。高高的旗竿,仰着脸看,真不知有多少丈;汉白玉的石阶,走半天也没有走完。这一天,庙门前来了许多卖玩艺儿的,卖吃食的,十分拥挤。大门,简直挤不进去,人挤着人,人拥着人,你要是脚轻一点,能够把你高高地举起来,但你要头重一点。那可危险,倒下了便不会再爬起来,而必定死于乱足之下,我被人几乎要挤扁了,我嚷嚷着说:“哎呀!别挤!我可受不了……” 但是,这时候有谁理我呀?我看看我的四周;除了我的表兄在前边了,他是会武术的,身体好,有气力,仗着他给我开路,但我也不愿意去太挤别人,因为我的两旁有好几个,都是擦胭脂抹粉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老太太们。北平的女性都是十分的勇武,赛过男子,老太太也都身体强健,这样挤着,他们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喊呀的。结果,我倒是到了旗竿座儿了,我的表兄就将我一抱,像举小孩一般把我放在这石头的高高的旗竿座儿上了,我倒算是有了好地方了,可是我也下不来了。 我在旗竿座儿上,一点也没挤着,因为这等于是个特别包厢,爬上来的人当然不少。我的下面及我眼睛所能看见的地方,全都是万头攒动的人。我倒不害怕跌下去,跌下去也只能落在别人的头上,而不会摔坏了的,可是我没法子上厕所了。 我站了有一个多钟头,两腿都发痛了,这才听见远处传来了一种雄浑的乐器之声 ,十分恐怖。人都乱起来,嚷嚷着说:“来啦!……打鬼的来啦……” 我的两眼都直啦,我看见打鬼的仪式,是渐渐由里面向外走出,我看见无数的喇嘛,听见了那像海潮翻涌着的声音一样地诵经、念咒,我看见了生平没有过的伟大的乐器,那是一种三丈多长的大铜喇叭,前面专有一个人给抬着,后面专有一个人管吹,吹起来是:“哼!嗡!哼!”,真如狮吼虎啸一般。其次是牛皮大鼓,这个鼓大得像一个圓桌面,有把子,一个人专管扛着,后面跟着一位全身黄缎的喇嘛,持着一根长而弯的大鼓捶,是专管击鼓。这样的喇嘛和大鼓就有四五对,吹起来震天震地地响,“哼!嗡!”鼓声重而迟:“咚!咚!哼!咚!嗡!咚!哼!嗡!……”再配上吹着巨大的海螺,“呜喇呜喇”地响,还有吹着一个兽骨做成的喇叭的,音调是越发凄厉。这时,主要的打鬼的人就奔来了,都戴着面具,一个是纯黑,黑衣,鬼怪形的黑面具;另一个是纯白的,也是鬼怪形的面具,两个人都挥动着极长的皮鞭,“叭!叭!”驱逐开了闲人。另有一个戴着牛形面具的,和一个鹿形面具的,这四个就是最重要的角色,都是年轻的喇嘛,经过长期练习 而始扮演的,都很熟练地随着那鼓声的节奏,往来跳跃,舞蹈。他们的目标是在我面前抬来的一个彩扎的亭子,亭子的里面供着一个怪样子的面做的人形,他们都围绕着这面人跳舞。其余的喇嘛也都围着面人念咒,那“哼!嗡!咚咚!呜喇呜喇……”的神秘而恐怖的乐声,也都似是向着这面人吹奏着,他们似乎是把个面人恨极了,而其结果,则由那个饰鹿的,用那七岔八岔的长而尖锐的鹿角,随跳着随将这个面人,豁得拆得七零八落,好像是凌迟处死;直等到把那个面人用犄角拆得什么也没有了。这一场仪式才算告终,观众们也都满意地散去,原来这就叫“打鬼”、“跳神”。 我看过了之后,永远没忘。那天归来,我曾问我的表兄说:“他们所拆的那个面人,当然就是鬼魔的偶像了?”但我的表兄却摇头说:“不”。 我的表兄是一个多能的人,他不但擅长武术,每天早晨要到社稷坛,那时叫“中央公园”,里面的空气清新,地面宽大,他去打太极拳,运动身体,然后才去上班,他是个专门的理化技术人才;晚间回到家里,饭后寝前,又常为儿女们讲说故事,他知道历史故事、宫庭秘闻、名人逸事是最多的,常常使人听之忘倦。 当下他说:“那个面人,不是什么魔王、鬼怪。他是清代历史上的一位名人,那位名人,在前清雍正二年,率兵征服现今的青海,杀过几个活佛。活佛就是喇嘛寺的方丈,想必是反抗过清庭的。因为被清兵所杀,所以至今各喇嘛僧便将那时的清兵统帅,——那位名人,恨之入骨,永远不忘,制成面人,用牛角凌迟,以表泄忿,直流传到今日。那位名人是谁呢?就是年羹尧,清代有名的大将军。” 我听得入神了,然而我的表兄又不给我细议了,后来他说是:“过几天,我们再到雍和宫去看看。” 过了几天,是一个星期日,他果然履行他的诺言,带着我又到了雍和宫。这个喇嘛寺,在不打鬼的时候,是非常清静的,只有三个五个旅行家,还有西洋人,来这里参观。许多的院落和殿堂里,我们都看过了,使我更惊讶这座庙的伟大,我们由喇嘛僧带领着,看见了“欢喜佛”。这原来是没有什么神秘,我的表兄说:“欢喜佛,即是佛经上所说的‘欢喜天’,其实这在佛经上是有根据的,不过它的形状,在一般世俗的眼中看来,是有点近于猥亵。”我点点头,我倒也并不觉着怎样神秘,我只是看着那塔像太为狰狞可怕。我们又到了这雍和宫里的一座关帝庙,这里的关羽的泥像,与外边的没有什么不同。但那赤马的缰绳、轡头,据说都是人皮所制成的,我听了,简直连看也不敢细看。这可真叫我感觉到不但神秘,而且有点恐怖。走出庙的时候我的表兄才对我说:“这座庙,在二百年前,康熙年间,原是四皇子贞贝勒的府,那贞贝勒为人极为残忍,当年年羹尧帮助他,杀害了与他竞争帝位的诸王,他才作了皇帝,即是所谓雍正帝。他的故宅,改为喇嘛寺,即是现在的雍和宫。” “怪不得呢!”我回答着。我身上打着哆嗦,想着二百年前帝王的残暴,真令人不禁胆寒。我听我的表兄,又提起年羹尧来的,我就想想怎么年大将军年羹尧,还帮助过雍正帝,杀戮诸王,夺取过帝位吗?我表兄又因为忙着回去办理别的事情,所以当时没得功夫跟我细说这些掌故。这本来是不要紧的,因为谁能够没事老说故事呢,后来我就离开丁北平,又到别处去上学,一直到民国十八年(1929年),我才又到了北平。那时是夏天,自然也不能再到雍和宫去看打鬼,我跟我的表兄,只参观了一次“故宫博物院,” 故宫即是清官,以前叫做“紫禁城”,四面高高的朱红色的城垣,围以御河,伟大的壮丽的门标,里面是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俗称为三大殿。这就所谓“金銮殿”,建筑得全都庄严华丽,里边都有皇上的宝座,汉白玉的丹墀,一层一层的巍然重叠,令人想见当年帝王的奢侈,豪华。此外还有乾清官是皇帝处理平常事情的办公处所,坤宁宫,是太后、皇后住的地方,更有这个宫,那个宫,都是妃嫔居住之所,实在不止三宫六院,这就是帝王的家,当年除了内监,或是奉旨召见的贵戚,谁能够到这地方来?可是现在,任人游览了。 故宫里因为面积太广,处所甚多,陈设的东西又很不少,因此故宫博物院的主持人,把它分为几个区域。买一张票,只能游览一个区域,全游览了,大概得买五六张票,票价也很昂贵的。不过我们这一回。却是因为我的表兄在里头认识几个熟人,他讨来了一种特别的票,只要是凭票进了大门,就可以横行无阻,几个区域,各殿各宫,可以在一天之内完全游毕。我们这天只能说是“游”了,连“游览”都够不上,简直是走马看花,我只记得许多大幅的古画,有什么“郎士宁”画的马,有许多翡翠雕刻的“如意”,很大又很多。还有各种的古玩,我想着大概能值不少的钱。又有钟室,室内陈列着数百种各式各样,制做得极为精巧,而且会自动的发出许多玩艺儿的时钟,所说这都是历代西洋各国,遣使进贡来的。现在连西洋也不再做这种麻煩的钟了。我们又看见了戏台,实在比戏院的台,建筑得考究,参观过了西太后的卧房,房子的确不小,光线可太低暗,室中的陈设也不如想像中的豪华。在一个宫门旁,还见几条中间灌着铅锡的竹杖,听说以前的宫人,若是有了过失,便是这种杖给打死的,这几根竹竿下真有过不少件凄惨可怕的事情;我们还看见了珍妃井,这就是庚子年间,八国联军陷北京,西太后与光绪帝仓促而逃,临逃时,西太后命人将光绪帝最宠 爱的珍妃,推落于井中淹死,所谓“宫井不波风露冷,哀蝉落叶夜招魂。”帝制时代,一切都是惨酷的,当时贵妃,落此结果,真是可叹。 我的表兄实在是一个博学的人,差不多游到一个处所,他就能够为我们讲述关于这个处所的宫庭秘史,他能够活绘出来当时的情形,仿佛他曾身历目睹似的,有这么一个导游的人,可真不惜。不过,我也知道,他的这些材料,都是由“稗史”上看来的,也有是听北京的老头儿、老太太信口开河,有枝添叶,零零碎碎说的,他就都记在脑子里了,只要一遇机会,就要显示他的博学多闻,然而我觉着都很有趣,我听迷了,临出宫的时候,他又问我:“你都看见了吧!皇帝的座位,太后的床 ,贵妃葬身的井,你都看见了你可看出来这些宫中,有什么可疑之点?”我说:“可疑之点?这还有什么可疑之点?”他说:“你可注意到,这各宫中,一切设备齐全,可见当年帝后生活之奢侈,可是你知道他们在哪拉屎吗?你看见宫里的茅房了吗?” 我想了想觉得这确是一个可疑之点,宫中确实没有厕所,当年皇帝和后妃大小便的地方,实在成问题,我就说:“他们一定是坐马桶了?”我表兄点点头,又同我说:“清朝的帝王后妃全是北方人为什么他们不命人盖几间华丽的厕所,挖几个茅坑——也做得起。可为什么偏要采用南方的习 俗,坐马桶呢?你知道这是什么原故?” 我摇头说:“这可真难死我了,早先的皇帝后妃不蹲茅坑,我那里晓得他们是为什么?”我的表兄却得意的说:“我告诉你吧!这是因为清朝有一代皇帝,他的身死不明,传说他是被人杀死在茅房里,死在茅坑边,所以从那一次起以后宫里全不用厕所,改为寝宫里坐马桶。”我觉着这真是奇闻,然而,我刚才游过的各宫院,实在没有一个茅房,实在有点可疑,这设法子否认我表兄所说的传说了,但是,我就说:“谁敢杀死皇上呀?”我表兄说:“外边飞来的女侠,为报祖父剖棺戮尸之仇”。 我觉得这话有点靠不住!表兄说:“这件疑案直接间接地与年羹尧年大将军有关。” 我说:“怪!年羹尧,不就是雍和宫打鬼的那个面人吗?” 我表兄点点头,又说,“这些事都是传闻,在当时,即有此秘密的传闻,蒲松龄生在那时候作《聊斋志异》,书中《侠女》一篇,即影射此事。”我听得呆了。我们出了故宫博物院,往家中走去。一路上,表兄就对我大谈特谈,什么“血滴子”、“阿其那”、“塞思黑”种种的古怪名称、离奇的事,惟其中虽然恐怖离奇,却也连带有不少慷慨、壮烈、义侠、仁孝之事,兼有儿女的柔情,离,合,悲,欢。当日归家后,我就把它草草的记下来。于今,事隔廿年,表兄已经故去,旧时所记之稿犹存,把它重加整理,演为小说,以易柴米。至于所记或有与前人笔记,父老传说,稍有出入之处,则悉不详为之考证,且作“姑妄言之姑听之”而已。”血滴子”及雍正剑侠的故事,闻以前有人作过小说,且演过戏剧,我也都没看过。只是各作各的,并不相干,所说的只是这一段不见于正史的“掌故”——闲言叙过,以下即入正文。 [book_title]第二章 斗角勾心诸王竞位 疏星澹月一侠飞来 中国的宗法,向以长子为最尊贵,尤其是当皇帝的,在他自己还没有死的时候,便必须“立储”。 所谓立“储”,就是储蓄下一个皇帝的意思,将来的帝位由他继承,名之曰“东宫太子”,这必须是长子。长子若是没有等到即位就死了,应当立长孙,是决没有别人(诸王)的份儿的。因此历代的宫庭之中,就发生过不少的篡夺之事。例如唐太宗李世民杀死建成和元吉;宋太祖赵匡胤为其弟赵匡义(宋太宗)所杀,旧剧演的那出“贺后骂殿”便是这件故事;明太祖把位传给了太孙建文帝,但是被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橡夺去了江 山,称为明太祖;所以,这样的宫庭惨变,在历史上记载的很多,尤其是到了清朝康熙晚年,这种乱子闹得更是厉害;同时,立长子为储的办法,也于此告终。继康熙为帝的雍正帝,本是皇四太子。雍正以后,为避免诸王为帝位而争夺,便改变办法,决不立储,而于老皇帝未死之前,先亲手于储子之中,不论次序之长幼,凭已意而选出一个好的,秘不告人(连第二个人也不该知道),由老皇帝亲笔写一人名于黄绫上,封在金盒子里,用金锁坚牢地锁好,然后再用黄绫包裹,命人藏在金銮殿那“正大光明”的匾额的后边,无论何人皆不能动,直到老皇帝晏驾之后,才在太后、皇后、诸王、诸大臣亲眼观看之下,恭谨地取下来那支金盒,打开,看那支黄绫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反正都是皇子)就拥谁即位。这个办法就像猜迷似的,然而确实因此免去了不少帝皇之争的纠纷。 清圣祖康熙皇帝坐了六十一年的江 山,历代的皇帝没有比他任期再长的了。在漫长的数十年之间,他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给他生了很多的儿子,他一一的给起了名字,名字第一个字全都是“允”字,亦即“胤”字。”允”、“胤”二宇本来可以通用,“书经”上有“胤征”一篇,亦可写为“允征”。 因为“胤”字写起来太麻煩,没有“允”字省事,同时又因为宋朝的那开国皇帝,使着一根杆棒,打天下的宋太祖,名字就叫做赵匡胤,而清代清世宗,亦即本书的主人翁雍正皇帝,他的名字原来是叫“胤楨”。早先,皇上的名字是不准别人写的,即使必须写时,也得故意缺一笔,所以宋版书上,和清朝人写的文章,遇见“胤”字时,都得把最后的一笔不写,而成为“胤”,这岂不是个怪字吗?及至清末以及民初,写“胤桢”时,都写为“允楨”,大概是为写着省事。本来在帝制的时期,皇上的名字那还了得?他为与别人不同,故要用怪字,或笔画众多而难写的字,尤其康熙皇帝给他那许多儿子起的名字,头一个字是“胤”,笔划多,第二个字却怪,例如“胤题”。 “胤”,总而言之,第二个宇都是“示”字旁,多半都在字典里查不到,铅字架上更没有,非得另刻不可,那有多么麻烦呀。那些字根本就是康熙老头儿自造的,或许他命人编的(康熙字典)里才有。现在我不是在写历史,却是在作小说,是要写出来一部比“赵匡胤打枣儿”那出戏,更熱闹而有趣的小说,要描绘出来一位比宋太祖更为武艺超群,更曾邀游过江湖,结交 过侠客的雍正皇帝,就不必很费事的写他本来的名字了。他的名字必须简单而又醒目,所以,本书把“胤帧”二字,一律写为“允貞”,这倒不是避讳。尤其他第二个字那“示”字旁必须取消的。不然他的那些哥哥兄弟。(当时的那些诸王)例如:允是、允乃、允异、允唐、允我、允题、允萄……(第二个字都須加“示”字旁),写倒可以写,手民(旧时称排字工人为手民)却得拿铅块另刻,那实在麻烦。这几句话必须先交代清楚,以免有史学家来吹毛求疵,现在再言归正传:单说康熙帝的这些儿子,以“允是”的年龄最长,但他是庶出。按照“宗法”说,他就失却了被立为“太子”的资格。二儿子名叫“允乃”倒是正宫姨娘所出,于是就把二儿子立为太子了,可是这允乃,性情坏得很,他还没有当了皇帝就已经荒婬无道,并且他等不及了,他要学那杀父自立的隋炀帝。康熙老皇爷一看不好,这还了得?当时勃然大怒,说他这个儿子有了神经病。立时将允乃的太子名义取消,而在紫禁城内囚禁起来,改称为“理密亲王”。由此,太子的位就又空起了,其余的各儿子就纷纷起了念头,都要得到那未来的帝位。 诸王中以允异为最有才干,他的异母之 兄允是,曾经向康熙帝跟前推荐过他。可是老头不愿意,因他生平最不喜欢允异。这时并有人说,太子允乃之所以成为了神经病,就是允异在暗中命人作魔法给“魔”出来的,所以允异虽有才,且有野心,可是作不了太子。别人更不行,康熙老头儿全都看不上眼,因此,老头自觉得年岁渐老,帝位也坐腻了,倒很愿意“龙归沧海”,可是谁人继承呢……这倒叫他“大伤脑筋”。 诸王在外都有不少的羽翼,有的结交 大臣,有的结交 贵戚,甚至于收罗侠客,以及身有一技之长的人。允异府中的人才最多。允我、允唐、允题,全都不肯让步。惟有四子允贞,表面上的态度是一点也不显露,其实他想当太子,想将来作皇帝的心更急。——在此说明,他就是未来雍正皇帝。但那时他只是个贝勒,住在紫禁城外,北京城的东北角“贞贝勒府”内,那个府,也就是后来的“雍和宫”。 允贞颇具古代盂尝、平原那些个豪侠公子之风,爱才好士,门客虽没有三千,可也不少;凡来投奔他的,他莫不收留,管吃管喝。但是他最看得重的只有三人,这三个人都有特别的本领,一个叫百只手胡 奇。这人长得雄伟,可是秉性特别,会一种特别的技艺。说来也可笑,他有一个大口袋,里面满养着蛇,能够放出来,作种种的把戏;第二个名叫九条腿秦飞,此人专会窜房越脊,走路无声,手使一口单刀,不过武艺不大好。第三个名叫十个口郑仙,善吹哨笛,也会些刀法拳技。不过要凭借这几个人的帮助,而得到帝位,却也甚难。因此允贞就终日抑郁不乐,他还要想物色几位才艺超群,武艺特殊的英雄豪杰,以为辅佐。所以他又找到了一个人才,名叫隆科多。乃皇后之父佟国维之子,算起来是允贞的舅父,现为朝中大臣,很愿意帮助允贞成其大业。所以二人时常的往来,只是仍然感到人孤力弱,敌不过允异,允唐,允题,允我等。同时,允贞心里又时常在想,他的父亲康熙皇帝本是一位雄主,曾经三次亲征噶尔丹(彼时天山北路准噶尔部的酋长。)又曾经数次巡幸塞北,亲往江 南。因此,允贞就也总想要离开北京,而往各省各地,邀游风尘,以便结交 些奇才异能之士。不过皇上家所定的“祖训”极严,凡属旗人,无论皇子或庶民,只要私自离京四十里之外,便有死罪。以此,他空有一腔雄心壮志,而没有辅佐,又不能高飞远走,只有终日仰天兴叹。 他生得身体魁伟,面方而长,自觉确是一副人君之相,他的两眼并无凶猛之气,而且还显露慈祥,但他由于这环境,——虽然是富贵而却险恶的环境,已经磨炼出来一颗铁一般的心;他心蓄机谋,表面上却全不显露,他曾饱读经史,延请过名师,学习 过武艺,更加自己精心揣摩,刻苦锻炼,会使一杆无敌的梨花槍,更有鬼没神出的一口七星剑。他有恨地无环之勇力,更有兴邦安世之奇才。然而他不得志,只能够住在这贝勒府中,这座府,就如同是一处深潭,其中虽潜隐着蚊龙,但却尚未遇着风云雷雨。 这一天夜晚,月色满庭,他手携七星剑步出了卧室,在院中来回的走了走,不住地叹息。忽然,看见一条黑影在房上飘然而过,他还以为这是秦飞呢。因为九条腿秦飞,时常在半夜里练习 功夫,满房上乱跑,这成什么体统?所以允贞就向房上大声呵斥着说:“秦飞!你下来!真可恨!但此时那条黑影,早已没有了,并且没有人回答一声,允贞就不由得更为大怒,就要叫人来,去把秦飞拿住,锁他几天,然后再行发落。但是,尚未容他叫人,却忽听得身后有人笑了一声,他急忙的转身,在月光下看这人非常的清楚,却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少年,长脸浓眉,青色的手巾包着头,上下是青衣青裤,手中持一口宝剑,锋芒也闪闪的逼人,允贞就不由得大惊,以为是允异允唐等人,派来的刺客。所以他就赶紧向后连退几步,宝剑也高举起来。这少年却哈哈一笑,说:“原来也不过如此啊!”允贞就厉声问说:“你是干什么的?”这少年摇头说:“你既是这么个胆小的人,我就不必跟你再说话了!再会吧!”允贞却抡起剑逼上了几步,喊说:“你休走!这是什么地方,你明白吧?哪能许你来来去去?”说时,一剑挽花刺去。其势极猛,这少年巧妙的将身一闪,便躲开了,手中的宝剑用波心捞月之式向上一挑,允贞疾反剑相迎,寒光相碰,当当两声,允贞只觉得此人腕力浑厚,自己便略退半步,打量着这人。这人却微微一笑,说:“你也不行,那宝座你也坐不了!”允贞说:“你别走!”这人却将剑一抡,剑光绕着身,就仿佛一只白鹤似的,腾越着就上了房。房屋很高,允贞却需要仰面看去,这时护院的和巡更的都已闻声来到。那青年在房上又冷笑了一声,一抱拳,转身就飘然而去。众护院的和巡更的,全都又紧张又忙乱,上房去的、爬墙的,并往各院中去细细搜寻。允贞直嘱咐众人都不许吵嚷。他就提剑回到了屋中,却不住地发呆,待了多时,有个管事进屋来回禀,说:“爷!刚才那个贼,已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各处全都没有!”表现出很害怕要降罪的样子,允贞却早就料定是捉不到,他只摇摇头,作个手势,令管事的退出。他依然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发怔,半天之后,忽然把桌子一拍,站起来,仿佛把一切事全都不往心里放了,就安然地去休息。 后半夜,一些护院和打更的人,不敢再懒了,就在整个的贝勒府中,处处加紧的巡逻,可是再也无事发生。 次日,一清早,允贞就起来了,他以皇子之尊,向来的衣着,都是绫罗绸缎。今天——恐怕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竟换上了一身布的衣裳,对着室中的紫檀木做的大穿衣镜,照着看了一看,仿佛非常的得意;又戴了一个青缎的小帽,如此,简直像是个“掌柜的”似的,就向外走出。 他府中一向治理得极严,无论他何时出入,非亲近的“常随”和他所召唤的人,一律都必须赶紧回避,也没有人敢偷着看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常随,跟九条腿秦飞,二人跟从着他。 在车房里就坐上了府中的一辆车,关了车门,就走了。 他向来都是坐轿,有时也骑马。恐怕他有生以来,这也是头一回坐车。府中的车,只是为些“妈妈”——即仆妇们坐的,尤其这是他刚才特意吩咐人给挑选一辆不大新的骡子车,赶车的也是个老头儿,一辆车,连赶车的代跨车辕的,只能坐四人,就已经很挤了,现在他叫那小常随坐在车的最里面,他却坐在外首,挤得那个小常随简直喘不过气来。并且,那时的马路都是石头铺成的,十分坎坎不平。骡车是木头轮子裹着铁皮,一走就摇动,小常随在里边身不由己,后脑直向车的后边木头上去撞,可也不敢挪地方。秦飞生得瘦小枯干,穿着一件布衣裳,像一个伙计,他是跨着车辕,他敢跟允贞说话,就问说:“咱们上哪儿去呀?”允贞说:“出前门!有了目的地,就好办了,秦飞遂就叫赶车的快走,赶车的还不敢,恐怕把“爷”颠得太利害了,秦飞却明白,快走决没有错。爷现在必有急事,给他耽误了,那倒了不得。 允贞在车行剧烈震动之中,向秦飞嘱咐了一句话,就是:“逢有店房的地方就去!”秦飞应了一声:“遮!”遮字大概是满洲话,是属下对上司,仆人对主人的答应之辞,所谓“之!扎!遮!是!”四种声音,一样的意义。秦飞来到贝勒府中还不到两年,他就全都学会了。当下他遵命催车——由贞贝勒府到前门也有七八里地,可是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骡子累得浑身是汗,久干这个的——老赶车的,都震得屁股发疼。小常随是简直晕了。秦飞却毫不在乎,因为他身轻似燕,车动他也动,他身子随着车的“劲儿”,所以倒觉得轻飘飘的。”爷”毕竟是身体好,也毫无疲倦之状。于是,又由秦飞指着路径向前走去。 秦飞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南闯北,什么地方他不熟呀!何况他虽到了贝勒府来满两年,在北京可混了至少有四五个寒暑了。谁家的房有多高,他都知道——所以就不必打听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了,——前门外的这些家客店,他更差不多全都住过,所以现在他可真遇见了好差事了,真可以借此而大显本领。 他带着先往打磨厂,对巷上头条,下头条,然后再往西河沿,煤市街,西珠市口,这些地方几乎一家挨着一家的店房,每到了一家店房,他就领着允贞走进去,在那院里转转,有认识秦飞的还问他说:“找房间吗?”他却不正经回答,只跟人家打哈哈。如是一家连着一家,向来只有人走马看花,如今允贞竟是走马看店。可是,他并不是看房子,而是专看房里的人。 可惜他还沒有走进人家住的房间,他可是总要在院里大声说两句话:“这家房是什么字号?”倒好像他是不认识墙上写着的那么大的字似的,有时他也说:“这家店还不惜!”也不知是冲谁说的。秦飞心里明白,“爷”今天大概是要找一个人,他是故意“唤将法”,希望碰上屋子里的那个人,闻他的声音而挺身出来。他决不知道那人姓什么,他可一定跟那人见过面,也许是听过那人说话带着点外省的口音,就认为是个住在店里的异乡人家,所以来寻找。其实这个办法那儿靠得住?那个人——还用说吗?一定是与昨夜府中所出的那件事有关,那人十有八九是住在镖店里,碰巧还许是我的师兄弟呢?不过这可不能向爷提醒,如果爷真要像这样去闯镖店,糠店的人可不能够像客店的人这么好说话,就许问他几句,他那爷的脾气当时就许跟人打,那不就得出麻烦吗?再说,他万一碰见了那个人,谁又知道他现在存的什么心?也许立时比武,不然就抓住交 给衙门,那个人昨夜既敢私人贝勒府,就必定不怕——我倒难了!万一真是熟人可怎么办?我是帮助谁好? 所以,九条腿秦飞现在就不禁的发愁,这个好差事他真不愿再上当,但他虽然心里发怯,可还不能不打着精神,如此,串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家店,天色都到了晌午了。允贞仍然不肯罢休。秦飞就递着笑说:“爷!咱们到茶馆里去歇歇好不好?喝点茶,随便吃点平常人吃的菜饭,茶馆里也是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啊!” 允贞本来已很急躁,听了这话,似乎心中很喜欢,当时就点了点头。于是又一同上了车,秦飞就想带着先到前门大街,那家最杂乱的大茶馆,因为他饿了。不料,车才由西珠市口往北转,却就见大街上有很多的人,跟着三辆新骡车,仿佛看什么热闹似的。允贞一眼看见了,立时命车去追。当时车又急急走,少时就追到那三辆车的近前,允贞只从车里伸出头来,向那三辆车内都看了看。他仿佛是深为惊讶,那三辆车也立时就停住了。——车上的人。原来都是允异的府中几个管事的,虽说允贞与允异同时正在谋夺着将来的帝位,可总是弟兄,全都是贝勒,表面上还都很好,所以这几个管事的见了他,就不敢不停住车而下来请安,允贞已经看见了坐在第二辆车上的一个人,他,正是允贞现在寻找的那个人,——昨夜以剑对剑的那个人。——如今此人却恍若无人,安闲地坐在车的里边,允贞实在是做梦也没有想到。 [book_title]第三章 拥慧折节贝勒求贤 倚剑登堂奇侠尚义 允贞心里明白,这必是允异听说京城之中有了这么一个技艺高强的人,就赶紧抢到了手。他有本事!厉害!我所不能办到的,他竟能办到。可怕!然而允贞面上一点声色不露,只问说:“你们是干么去啦?” 这几个异贝勒府中的管事的,有一个有胡 子的,侃侃而谈,说;“我们的爷,派了我们分三路专访各家镖店,这才请来了这位司马雄,为的是给我家小爷去教武艺。” 允贞一听真后悔,为什么这半天不到镖店里去找呀?就偏偏忘了这镖店!其实今天我比他们出来的还许早,却叫他们先得到手了。然而允贞仍然不露失意之相,又问说:“是从哪里请来的?” 有胡 子的管事的,向南边指着说:“那边立隆镖店。这位司马师父就在那儿住。” 允贞点点头,微笑着,又向车上看那个司马雄。只见此人年不过二十余岁,中等身材,长脸,浓眉,大口,穿着还是青短衣裤,他就像是新娘子一般。被许多的人围着看,但是他——司马雄,神色自若,可也一声不语。 允贞向那几个异贝勒府管事的说:“你们走吧!”这几个人——尤其是那有胡 子的,高高兴兴上了车,又走了。看热闹的还有不少在后面跟着。可见,那司马雄平时大概不是什么使人注意的人,如今竟然被异贝勒府中的几位管事的,给设法访着了,而当时就用车给请走了,这总是一件令人不解的新奇的事,也无怪这些人要跟着,也许都是要瞧瞧到底如何。允贞容三辆车和这些人向北走远了。他,这时目不转睛看着由南往北的每一个走路的人,他并嘱咐那小常随下车,站在这儿等着,细看,只要是看见有咱们府里的人,你就记住了,可以别理他,等回府去再告诉。 小常随下了车,他却仍在车上,秦飞不由得又问了:“爷!咱们还上哪儿去呀?” 允贞却吩咐:“快往立隆镖店!” 秦飞可真纳闷了,心说:那儿只有一个司马雄,已经被人请了去啦,咱们还去请谁呀?难道那个镖店里的人个个都是宝贝吗?都被你们几位王爷 看上了,要往家里去拉,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同时,他对于刚才那事依然莫名奇妙。他昨夜因为喝醉了,睡得很香,府里闹贼的事,他是最后才听见的。当时他并没在场,没看见房上的人,也不信司马雄就是那个人,他至今还认为那个人若不是他的师兄弟,也得是他的朋友,不然决不能也会窜房越脊,所以,他仍然糊涂着了,就来到立隆镖店的门前。 立隆镖店是一家小镖店,门外墙上写的字都已脱落,院里也没有一辆车,更没有一匹马,看这样子还许连镖头都一个也没有呢。秦飞领着允贞进去一打听,里边出来一个年有五十多岁的人,短打扮,精神矍烁,态度很是“外场”。一见就知道是个镖行的。允贞问他:“刚才那姓司马名雄的人,是从这里被请走的吗?”这镖头听了,就点点头,说:“是有这么一件事,我可也弄不大明白,我这个生意本来快要收拾啦,几个伙计们都叫我给打发啦。只有一个姓申的老头儿,他在我这里多年,专管打扫院子,他因为孤身一个,无处可去,我就仍旧叫他在这住着。前几天他来了个乡亲,是个年轻小伙。大概是来京谋事,跟他住在一间屋里,我也没管,我还不知那小伙姓什么呢?不料刚才就来了一些人,自称是异贝勒府的。其中有一个人就认识他,硬说他是侠客,贝勒请他去教武艺,连拉带请,十分恭维,那小伙也就真跟他们上车去了。招得门口围了一群人,倒好象是我赵钢鞭的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吃了一辈子镖行的饭,南北全都闯过。还真没有看见过这么走运的侠客呢?也许是人倒了霉,眼睛也瞎了,他在我这儿住了好几天。我竟没把他看出来!你们二位来,是又有什么事呀!”这赵钢鞭仿佛对那司马雄是一位侠客的事,也仍然不信,觉着是一件怪事,并对允贞却不住的打量,大概是觉着允贞的仪表不借。 允贞却说:“我要见见那姓申的老头儿?”赵钢鞭说:“对啦!他正在屋里,你向他去问吧,他还也许是侠客呢!”指着一间小土屋,破门板。允贞去推开门一看,只见屋里很黑,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铺土炕,炕席上蜷卧着一个老头儿,胡 子是苍白的乱如蒿草。一见屋门开了,他就翻身坐起,光着脚,短裤子也破烂不堪。瘦的只剩皱皱的脏皮肤包着骨头,眼睛却瞪得很大,喊着说:“喂!关上门!我正害伤寒病呢!” 允贞谨慎地走进了屋,并将门带上。屋里的臭味实在难闻,并且,应当点上灯,仿佛才能够把这老头的表情看得清楚点。允贞就先说出了实话,说:“我名叫允贞,是位贝勒,可是我最为敬佩各方的侠士。昨夜,司马雄侠士到了我府中,因为我稍有慢怠,竟把他失之于交 臂,我很后悔!现在既得见着了老侠士,也算三生有幸。就请老侠士随我一同到府中谈谈,我还有要事拜托!”他说了半天,这老头儿竟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啊!薄!”的打岔。那赵钢鞭拉开了门,向允贞说:“你得跟他大声嚷嚷,他才能够听见。他年老了。耳朵发沉。” 允贞于是就大声的说:“老侠士”,老头儿说:“什么?鸡鸭市?”允贞又嚷说:“我请你去!”老头又说:“什么?唱大戏?”连赵钢鞭都不由得笑了。他替允贞喊说:“人家称你为侠士,侠士就是好汉!”不想老头仍然打岔,说:“什么?管饭?”赵钢鞭点点头,又比方比方,走,喝酒,吃饭……老头儿这才明白,遂就大喜,当时光着脚就下炕,找着他的一双破鞋,笑吟吟地说:“刚才你们不是才把我那乡亲请走吗?现在还要请我去喝酒,吃饭,行!我搅你们一回!”又向赵钢鞭问说:“掌柜的你不也去吗?”赵钢鞭摇头说:“我去干嘛?人家请的是你们这些侠士,还许给你们官做呢,趁早全别回来了,我也要收拾收拾生意,回老家去了!”当下允贞搀扶着这老头儿的一支胳臂,就这样儿,他给搀到门外去,并给扶上了车。他吩咐秦飞不必跟他一块儿回去了,先替这老头儿去买一身衣裳,秦飞又连声“遮!遮!”地答应,一转身却又暗自“哎哎”的叹气。 允贞请老头儿坐在车里他自己却跨着车辕,就催着那赶车的快些赶车回府。赶车的本来是个老头,如今一看,贝勒爷给搀到车上的这个人,比他的年纪还老,车若是一颠,真许给颠断了气。因此他一点也不敢快,慢慢地回到了府门前,允贞依然恭敬地搀着老头儿进了府。 这件事情不能说不算怪异,但府中的人一点也不敢私下里谈论,这是因为他府中有森严的规矩。 他命人将老头儿请到一间幽静的屋里,又急速令厨下备饭。其实他自晨至现在,也还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他不但忘倦,而且忘了饿。他将老头儿请了来,仿佛才弥补了那司马雄被允异给请去所给他的遗憾和忧虑,他此时倒很高兴。待了会,他那个小常随,也回来了。 他就问说:“你把我吩咐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小常随说:“回禀爷!我在前门大街没遇见别的人,就遇见咱们这里护院的白三虎了!” 允贞立时神色微变,又问说:“昨夜闹贼的时候,白三虎看见了那个贼没有?” 小常随点头说:“他看见,那时我正在院里,他也在院里,贼站在房上还没逃走。后来贼都跑了,他还嚷嚷,是我把他拦住的。刚才我在前门遇见他,我没说是跟着爷出来的,他要拉着我听戏去,我没去。” 允贞点点头拂拂手。就什么话也没再说。他盥面更衣,并用毕了午膳,其实这时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有管事的来回禀,说:“秦飞已经把衣裳买来了,还带丁一件布马褂,说是他孝敬爷的!”允贞便命人把那件马褂收下,命秦飞去帮助那老头去更衣,并去陪着,不许慢待。他虽在休息着,可还不住地思索,蓦然又站起身,出屋直去见那个老头儿。 此时,那间幽静的屋子里,老头儿已经更换了秦飞给买来的一身全新的绸衣,鞋还是福寿履,袜子是白绫的,与屋中四壁的华贵陈设,配起来倒还相称。刚才他是一个穷老头儿,现在竟像是富家翁。只是脸虽洗过了,小辫和胡 子还都很乱。他一个人正在大吃而特吃,桌上摆满了杯盘,参翅鸡鸭,无不具备。他也很能够喝酒,大杯地饮,一点也不像是害了伤寒病的样子。 他见了允贞,依然是不理,允贞倒又向他点头笑笑,并挥手令旁边站着的秦飞走出,他决不相信这老头儿听不见,便又用不大的声音跟他说了半天,几乎将目前诸王争位的情形,以及自己的心事全都合盘托出了,不料老头儿竟是依旧地吃喝,把他的话,仿佛全都没有听见。 他也仍不着急,在旁坐候了多时,见老头儿刚才吃完,就拿那新缎子的衣袖抹了抹嘴,笑着说:“这可真开了一个斋!我早就听说槭里的大官,待人最厚,我可真役遇见过一回,今天才算是遇着,老爷你到底是个什么官呀?我看你的这座宅子真大呀?”允贞无法回答,不由闷闷了一会,就又说:“老侠士你不必再谦虚了!那位司马雄的高超武艺。我已经領教过了,他实在是我生平所遇起的一奇士,第一英雄,但是,他能够住在你那里,可见你老先生,也必定不是平常之辈。一向因为世俗上的肉眼不识豪杰,才致你沦落在那小小镖店之中,作那贱役,更可见老先生你胸襟旷达,韬晦甚深,并且我想你大概还有什么难言之事?”说到这里,便笑了笑,仔细观察着这老头儿的表情,只见他拿着个牙千,剔着他口中的那两三个仅存的牙齿,允贞的这些话,他仍旧仿佛是连一句也没有听见。允贞也不管他,照旧往下去说。又道:“我如今把你请来,我十分觉得荣幸。就屈尊着你,暂时在这里住着吧!想用什么,或是你有什么事情要办。自管吩咐我这里的人,他们决没有一个敢不听你的指使。至于,我自己的事,将来我再跟你细说,你若不肯相助,也不要紧。我只是为诚心跟你结识。因为钦佩你是一位老英雄,决没有第三句话!”这老头居然把他的话,仿佛听了两句,就便笑着说:“我那敢当?老爷你怎么反倒称我老英雄呢?我实是一个老无能。司马雄那是我的同乡,我姓申,我们并不是一家子……”允贞却大笑说:“我却还以为你们是父子呢!”这老头儿的神色顿然一变,可是接着仍是说着那些所答非所问的话,他又说:“我给赵钢鞭的镖店扫了好几年的院子,早先他买卖好的时候,镖车塞满了门,每天那些马粪骡子尿,就够我打扫的,他可也没有给过我什么好处,我连一条整裤子都没有过!自从去年他被董家五豹给打了,他的那个镖店就完了,我也跟着挨了饿。幸亏来了个老乡司马雄,我想叫他跟我一块去卖油炸果好混饭呀!不想他走了运,今天被官给接了去了;我,也来到这么好的地方,这可真算是走了一步老运!允贞微笑说:“老先生你真是玩世不恭,太好说笑话了!好吧!你就休息吧!明天再谈!”当下,允贞又走出去了,回到卧室,就唤叫小常随,把府中的几个管事全叫进来,当面吩咐了许多的事,最要紧的仍是得殷勤地伺候那个姓申的老头儿,他要什么东西就得给他买,他要走也不可以拦阻。同时,又命把秦飞叫来。这几个管事的都诺诺连声,退出去之后,九条腿秦飞才又来到这屋里,允贞就叫他今夜到允异的府里去一道,看看那司马雄在那里是干什么,并且如将允异的一些什么事情查出,那是更好。当下,九条腿秦飞“遮!遮!的连声答应。允贞又吩咐他须要谨慎,提防那司马雄,因为那个人窜房越脊的工夫,更是超群。秦飞是愿意听这话,当时笑着摇头说:“没什么的,窜房越脊的工夫,咱不是当着爷的面前吹,那谁也不行!除去我的师兄弟跟我的几个朋友,可是他们也都佩服我九条腿。”允贞不令他再说话,就令他走。然后自己又在这卧室中来回的踱了踱,他又出屋,去往里院。 里院住的都是女眷,允贞可不常到里院去,尤其近些日,他完全在那卧室中独自一人,筹划他的那些事情,所以府中的女眷,都已多日没有见着他了。 今天,他特别的有心事走到了里院,依然呆呆地站着出神。然后,到了他的妻子的房中,(贝勒之妻,府中称为“福晋”。)他的这位福晋是一位既贤德,且甚聪明的人,可也猜不出他为何这样的忧抑。他略坐了一会,便又去到他的妾(府中称之为“侧福晋”)的房中,侧福晋生得非常美丽,并且精于绘画,现在又正在画着山水,画的是江 南风景。允贞看了一会,便又出屋去了。依旧回到前院,他那卧室里。当夜二更以后他命人又去看看那姓申的老头儿的情形,据说是已经睡了,睡得还很熟。他的心里反倒疑惑起来,暗想:莫非那老头儿真不是什么奇人侠士?我弄错了?自然,就这样的养活他,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显我愚笨了。当下心中颇不痛快,手提着宝剑又出了屋子。只见今夜的月色,依然很清朗,四下虽无声患,可是各处都有人在戒备,连他府中的总管事的程安。都亲带着几名护院的,在各院巡查。并且不准说话,脚步要轻些,以免惊扰了里院的女眷。但是,在隔着两三个院子,却风送来一种笛声,非常的婉转悲凉,这必是外号叫“十个口”的邓 仙在那里又表现他的吹奏的技艺了。允贞站立着听了一会,就觉着不大好,因为这种乐、纤柔的笛声,颇能够迷惑人,使他的雄心仿佛有些发冷。 他赶紧走开了,又进到里院,见各屋中的灯光都已昏暗,只有他的侧福晋屋中,灯光还很亮的,大概不是在绘画便又是在读书了。他不由得有一点儿女情长,然而却更加强了他的贪心和壮志,也没有到侧福晋的屋里去,就又回往他的卧室。这时,院里靠着墙蹲着四个护院的,眼前还放一个蒙着绿布罩子的灯龙,正在一块儿低着声闲谈。允贞一看,防犯得到确实严密,只是恐怕待会儿秦飞回来,倒费事了。 他进到卧室里,忽然吃了一惊,因为他这卧室,连随身的那个小常随,都非唤不得进来。现在几支蜡烛的烛花已结得很长,黯淡的灯光之下,椅子上竟坐着一个青衣的人正在看着一本书。允贞顿住了脚步,其实他只要一退步,就可以出屋。而将护院的全都唤进来捉住这个人,但他并不这样做。他反倒一声也不言语,并将屋门带严了,手携着宝剑往近走去,他笑着说:“你真好身手!院中现有人,你还能够进屋来,可佩!可佩!”这个人也一点不像别的贼,见了主人,立刻就得吓跑,这人却连起身也不起,只抬起头来,向着允贞看看,从容的说:“我已等侯多时了!” 这人一抬头,允贞就更看清楚了他的相貌,正是昨夜来过的司马雄,同时越觉着他长得与那姓“申”的老头儿有点相似,就笑一笑,说:“我猜着你今夜必定来,我并且已派人请你去了。” 司马雄微微地叹道:“昨夜你若是这样的豪爽,你在月下,回身看见我的时候,你若不退步,不抡剑,能够显出镇定而有魄力的样子,我也就不至于走了!我来到京师,本来就为找一个识主,在你们弟兄之中,我觉着你最可成事,所以我才做毛遂自荐,于昨夜来访你,但我一看你的气度还不够,所以我就走了。今天,不料你的兄弟允异,他比你认得出人来,不知他从那里知道了我,他竟派许多人恭请我到他的府里去。”允贞说:“今天我是远去了一步。”司马雄点头说:“我知道!可是我见允异比你们的气度大而且才识高,他的府中已有了不少位的豪杰,有文有武,他都卑躬下士无微不至,使人感激,今天我来到这里,实在同你说,是他要叫我来取你首级。” [book_title]第四章 匣开匕现贝勒惊魂 蛇凄马奔江湖尘起 允贞微微一笑,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容易商量。可是你可知道?你的父亲已被我延请来了?” 司马点头说:“我知道!这件事办得还算你有眼力。刚才我已经对他说了,他说你待他不错,可是你也休想他为你所用!”允贞说:“我也不是要用他,我想托他的至多不过是托他把你请来,我们谈一谈,我爽快说吧!我想要与你交 结,也并非要怎么借助于你,因为借助于你,你也不能使我得到东宫太子之位,你不过是个风尘侠士,并非佐命的贤臣,这我也并非轻视你。你说我无度量,我也不怪,甚至你今夜前来要我的首级,我也不吝惜给你,是得找一个见证,我们二人在他的眼前比一比剑法,叫他品评,如果他说是我的剑不如你,我就慷慨地叫你,把我的首级割去!” 他激昂地说了这一大遍话,那司马雄并不回答,更不跟他争吵,只是连声地叹息,说:“我错了!我错了,我的家门,本来有十几载的沉冤,以致我的父亲由江 南避仇北来,他本叫司马申,却改称姓申,在立隆镖店里隐身避仇,我却留在江 南,从师学艺,……” 允贞听他说了两次“江 南”,便都记在心里。又听司马雄说:“如今我艺已学成,北来寻父,并想要结交 一个知己,谋求一个出身,以为家门报仇,并把这身武艺卖与一个识者。如果是知己,我为他舍身,也在所不辞。如今,可惜就是那允异,他真可称为是我的知己!” 允贞说:“你尽可为他效力?”司马雄长叹道:“但他叫我来杀你,我也确实下不去手,因为你又是我父亲的一位恩人,咳!……”又说:“现在我要走了,以后我再来,也只是来看我的父亲。我自然为允异效命,可是与你不利之事,我也决不肯为,这你可放心!” 允贞拱手说:“你对我的这种盛情,我也不忘!”司马雄说:“可是你也要仔细!允异的府中,现在有像我这样本领的人,就不只三四个!”允贞一听了这话,真不由吓得脸上变色,打了一个冷战,头上的汗当时就流下来了。 司马雄又说:“因为我今天初被请到他的府中,就在那里认识了三个人,是:妙手胡 天鹭,锦刀侠郁广德,雁翅陈江 ,这是江 南我久闻其有名的人,想不到今天竟都在他的府上见了面,所以我很替你担心。今天允异要派人来取你的首级,我当时就自告奋勇地来了,因为我来了还好,如若是别人来到,此时你无论说什么话也是不行!” 允贞听到这里,不由得益发胆寒,又问道:“那么,你今天第一次给允异办事?便没有成功,你可怎样回去见他?” 司马雄说:“我照样的回去见他。他如果是因此便慢待了我,我立时拂袖而去。以后,只要我在他的府里,你的眷属可保无忧。倘若他叫人来欺侮你的眷属,我必定拦阻,可是你,我却无法帮助!” 允贞说:“你既已成了允异的门客,你自然不能再帮助我了,我虽惆怅,却也无可奈何!你这样盛情,已算很够得朋友了,别的话没有,你请便吧,以后你若有暇时,可以随便找我来谈,咱们谈别的,见了面不许再谈这些事!说着,哈哈地一笑。 司马雄站起身来,提剑向外就走井拱拱手道:“再会吧!” 允贞点头说:“好!恕我不送了!”当下司马雄就走了。院中及各处,此时仍都有防夜的人,并且月色正清,可也不知司马雄是怎样走出去的,连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样的神技,绝艺,允贞的心中是无限佩服,深深惋惜,但想起来允异的府中还有几个,并且都是司马雄所倾慕的游侠,那真是可怕!说不定以后那几个人就也都要来取我的首级,我可怎样的来抵挡啊!因此急得汗珠又不禁自头上涔涔地流下,将蜡烛挑高了一些,手抚着宝剑,不住地皱眉,脑中不住地在思索。过了许多的时候,忽听得窗外微有响声,他赶紧起身,手挺宝剑,开门去看,只见这时月光已渐昏暗,天际浮有浓云数片,使地下的月色朦朦胧胧,十分凄惨,又正是仲春时候,深夜的风吹,犹有寒意,允贞心绪万端,且带着惊诧。向四下去看,看时,就见廊下有一条黑影奔来,跑得虽快,但却脚下无声。允贞是始而惊讶继而擎剑细一看,就知道九条腿秦飞回来了,他就赶紧退回到屋里。秦飞也随之进来,肩上扛着一支沉重的东西,原来是一支约有一尺长的铁匣子,累得他说:“不得了,”咕咚的一声就给扔在地下,幸亏地下铺的是红毡。所以声音还不大响亮,秦飞喘吁吁的说:“回禀爷!那允异的府里比咱们这儿可厉害的多。幸亏是我,几个别的人,就是去了,也一定回不来!我这样的功夫,敢说轻如猿猴,敏如燕子,可是不料今天竟被他们那里的人看见了,飞镖、弓箭、弹弓子、流星,都向我打来,幸亏我有个外号叫九条腿,逃得快,不但没吃亏,反倒,到底叫我由他们的书房中,盗出来这只铁匣,真沉!打开看看吧!一定有不少的宝贝!” 允贞一听,心中倒觉得很是扫兴,暗想:偷出他的这么一只铁匣,可又有什么用处?即使里面满是珠宝,那,我这里不但不缺少,拿来了是徒落一个贼名。秦飞这人到底不行,太小气,到底是个毛贼,而不是侠客。 这铁匣上面有很坚固的铁锁,秦飞虽把匣子偷来了,钥匙他可没有摸着。但是,他有巧妙的法子,由桌子拿了一个钉纸本子用的锥子,只在那铁锁的孔里一转。当时锁头就开了。打开了匣盖一看,秦飞先大失所望,因为里面并不是什么光宝锭子。允贞却大吃一惊,原来匣里竟是刃薄如纸锋利无比的匕首,约有二十支,这必定是允异命人特制的,这种匕首,恐怕比什么宝剑、钢刃,更为厉害得百倍,而他就为的是蓄养豪侠,夺取帝位之用的。此时允贞非但头上的汗水都滚了下来,身上也吓得出丫不少的汗,而却觉得冷嗖嗖的。但在这时。他心中盘算了许久的一件事情,忽然决定,于是他就叫秦飞将这支铁匣收起来,他谆谆的嘱咐秦飞许多句话,秦飞又“遮遮”的连声的答应着。随后,允贞又命他去把胡 奇叫来,秦飞出去之后,不多时间,胡 奇来了,允贞和他说了许多的话,并问他能够做不能够?胡 奇连连地点头说:“能做!能做!贝勒爷你别以为我只会要蛇,大事情我原也能够做得来,何况这个,很容易做!”允贞也命他走了。却又另喊来小常随,把府中的总管事程安给叫了来,这程安年纪已很老,但是京城的一些巨家,府弟,以及宫庭之中,他全都有熟人,有来往,平日允贞不大吩咐他办事,但如命他去做什么事。他几乎没有不能完成使命的,当下,允贞对他说明了自己心中打算的事,并把府中所有的一切之事,全都交 付了他,程安唯唯的答应,允贞这才放下了些心。 程安走后,他随即就寝,但他因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觉?到了次日一清晨他便起来,乘轿去到他的舅舅隆科多的宅弟里。谈了片刻,然后隆科多上朝去了,允贞便也命轿去往宫内,他的轿进了紫禁城,然后下轿走到乾清官里,这时他的那些兄弟,允是、允萄、允羊、允题、允唐、以及允异,全都坐那里等候着了。其中以允是为最忠厚老实;允异最为锋芒外露,即他见了允贞的面,还特别的表示出来亲热。往日,允贞也总在面上显露着和蔼憨厚的样子,但今天,他的神情和举止,忽然大异寻常,坐也坐不住,立也立不安,一阵阵的抓胸,顿足,并且挤鼻子,动眼睛,突然又东指,西望,大喊道:“有贼!不好!要取我的首级来了!哎!呀!……”他简直是发疯了,又像是中邪了,当时他的哥哥兄弟——这些彼此正在勾心斗角,个个都思夺储位的一些贝勒们,一看了这种情形,不由都惊讶,尤其是允异,他惊讶更为厉害,允是却也暗暗的叹息,因为见允贞现在这个样子,简直跟那已经被废除而且囚禁起来的太子允乃,是一个样,不知又是什么人在暗中施用魔法,把这位四皇子允贞——也给“魔”住了!忠厚的而且年长的允是,当时就落下泪来。同时,兄弟们在这里,本来都是为等着见他们的“父皇”康熙帝。父皇近来心绪极为不佳,常为一点小事,便极震怒,尤其,对他的这些皇子,每个都觉着不顾眼,现在允贞忽然在这里发了疯,若是父皇知道了,那还了得?还不得当时也把他囚禁起来?所以允是就赶紧命侍卫和太监们。把允贞搀着架,送出了宫门,允贞这时还不禁口眼歪抖,喊道:“有贼!哎呀!要来取我的首级啦!”侍卫和太监,把他抬起来,塞进了轿子,很快出了紫禁城,而回到了他的府中。不想允贞下了轿,到飞也似的向他的卧室里去跑,到屋中取了宝剑又走出来,胡 抡乱舞,简直像凶神附了体一般,跟来的侍卫们说:“赶快!把贝勒爷手里的宝剑抢过来吧!不然他要是自刎了,咱们可都有罪!”于是,这里的管事的,便去找护院的,因为除了几个护院的还都手脚灵敏,别的人,尤其在这时候,谁也不敢。可是现在众护院的和门客中会些武艺的,差不多全都在眼前了,可都不肯上前。尤其有一个名叫白三虎的,他连连摇头,说:“要想夺家伙,就得打架,他若不让夺,至少得抽他两个嘴巴,才能够把家伙夺过来。这对别的人还可以,对贝勒爷我们可不敢!他正说着,不料允贞就奔向他来了,他旁边有人全都赶紧躲开了,他却自觉得贝勒爷平时待他不错,就笑着说:“爷!你今儿怎么啦?你把宝剑放下,回屋去歇一会儿就好了,这不定是谁把您气的?”一面,他却要以巧妙的手段,把剑夺过来,也好在那几个侍卫和太监们的眼前显一显;允贞提着剑来到他的近前,面上也像含着点笑,却不料,蓦然就是一剑,正刺进了他的前胸,他“哎呀!”的一声叫喊,旁边的人也跑过来救他,那想到允贞对他如同对仇人,这一剑正将他的胸膛刺透,及至拔了出来,白三虎仰倒在地,早已一命呜呼。这样看来,这位贝勒真的疯了,允贞当又将剑狂舞,口中喊出来更惊人的疯话。他说:“蛇!蛇!这么多的蛇,都缠我来了!”于是他又挥剑向空而砍,真仿佛是砍什么东西似的,这时真闹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更无人敢往前去,幸亏九条腿秦飞来了,他却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允贞拧剑又向他刺。他又一跳,竟又跳到了背后,也不知怎么一来,谁也没有看清楚,他竟然已将允贞的宝剑夺到了手中,然后赶紧就跑远了。这时,众护院的、管事的和来的那几个侍卫和太监,才一拥上前,就将允贞连搀带架地请进卧室里去了,允贞还在卧室里不住地嚷嚷,说:“床 上也有蛇,桌子底下也有蛇!窗户上也爬着蛇!……”其实这屋里真是连个小虫儿也没有。 他不断地胡说话,两眼瞪得和灯笼一样的发亮,此时,院中早有人抬出去了白三虎的尸身,侍卫跟太监也赶紧走了。他们回到宫里,虽没敢冒然去禀告老皇上。可是此时诸王还都在宫里,尚未回府,闻说了此事,却不由得个个惊异。那允异便与允唐商量,想要到允贞的府中去看看,以表示关切之情。所以,他们由宫中出来,便都乘坐着轿子,去往贞贝勒府。此时天色又已黄昏,贞贝勒府门前,冷冷清清,府门都已关上了。 他们带来的跟班的上前叫门,里边才把府门开了,一看是又来了两位贝勒,这才由小厮去通知管事的,管事的又通知总管事的,总管事的程安恭迎出来,两顶轿子抬进了府。允异与允唐才都下了轿,就问允贞刚才疯狂大闹的诸种情象,程安却连连地摆手,并叹息着说:“我们的爷不定冲撞了什么,简直中了邪啦!并且他的屋中,也不能去了,怪事情都出来了!”允异却说:“有什么怪事情?我就不信,我非得去看看不可,那有好好的人,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的道理?”于是他在前,允唐在后,程安带着,他们跟班的也跟着,这时月亮又已升出来了,照得庭前,一片愁惨的颜色。上了石阶,来到廊子底下,允异还要进屋去看。程安却摆手说:“请二位贝勒爷隔着窗看看就得了!”允异还大不乐意,但是毕竟有点害怕,就走到窗前,这窗户上嵌着很大块玻璃,屋里也没挂有窗帘,只见几上的烛台点着一枝红烛。光线十分的低暗。那床 上,允贞的魁梧的身躯,还穿的是今天上朝时所穿的那身衣服,脸向着里,正在躺卧,好像是得了沉重的病似的,身上还盖着红缎的被褥。 但是允异再细细地一看,却又不由得大惊,因为看见那被褥上有那条长东西,起先还以为是解下来的带子,但是不,现在竟蠕蠕地动起来了,原是一条蛇,“哎呀!真是蛇!”再去看,就见地下还盘着两条,更有一条很粗很长的大青蛇已爬上了椅子,而上了几,仿佛是去吞那枝蜡烛。这时,允异也正扒着窗户,忽然他惊得大喊,赶紧就跑,原来有一条蛇竟从窗孔爬出来了。吓得允异也毛发悚然,赶紧走开,不想才走了两步,一只脚踏到了一个东西,又软又圆,同时他的腿也被一个东西缠住了,吓得他就像被火烧着了衣裳似的,也赶紧跑下了石阶,又连连地甩腿,倒算是把腿上的蛇甩掉了,跟班的也都惊惶着,跟着跑出了府门。这时,程安才又命人将府门紧紧的闭住。府里越发清静,严肃而且恐怖,但是大都还能够安然的睡觉。到了次日,这府里的事就可传出去了,各贝勒府,甚至宫庭里,也都知道允贞不但患了疯病,并且卧室里满都是蛇,大概是冲撞了蛇神,以致蛇神作祟,因此弄得连往贞贝勒府中去看看的人也没有了,都认为是一件怪异可怕的事。 不提贞贝勒府中的情形如此。但说在这事情发生的三四天之后,大名府迤南,由直棣省往南去大道上,突然出现了三匹马,第一匹是铁青色的马,马上坐着一位身躯魁伟,相貌不俗,可是穿着布衫,好像是一位大掌柜似的人;第二匹是白马,马上有一个小常随,带着不少的行李还带着宝剑;第三匹也是白马,马上是一个瘦小枯干的人,倒是穿着缎衣的衣裳,并带着一口刀。这三个人也不知道什么事,都紧紧的往南走去,不像是父子兄弟,也不像东伙,更不像是师徒。因为那个瘦小枯干的人,和那小常随,全都称呼骑马的人为“爷”。这个“爷”,虽然也在小镇市的小面锦里“打尖”但他吃那粗面粗饭,仿佛是难于下咽,可是结果还是吃得不少,到晚间投店住宿,如非走到城厢里,实在找不到像样儿的店房,也不过是砖炕,炕上一领席,放着一块砖,随人拿个什么东西垫上作枕头,这位“爷”真觉得不舒服,好像他是富家的公子出身,一生下来就享福,简直没受过这个。但也并不懊恼,他的精神非常之畅旺,天色方明,他就催促着他带的那两个人,与他一同起身赶路,他简直像是头一回出门,什么也不知道,架子还非常之大,路上有人招呼他,称他为“大哥”,或是问他:“你们三位是上哪儿去呀?”他决不答言。倒是那瘦小枯干的人,还像个老江湖,路上的事都知道,见了一块行路的,或是店家都能够打招呼,而且十分的和气,假如没有这个人,他们在路上真许走不通,因为那个小常随,也是很老实的样子,也像是头一回出远门,大概有时连东西南北都许不认识,他要是独自跟着那位走路,非得吃大亏不可。 这三个人,不用介绍,大概读者也能知道,骑铁青色大马的那位“爷”,就是皇子允贞,他是假装疯魔,借以脱身,出外来非为游历,而是寻访豪杰,因为自从司马雄被允异聘了去,他愈感自己人孤力弱,如果还在家里住着,非但是将来夺不到帝位,而且眼前就生命危殆。所以,他用的这也可以说是“金蝉脱壳”之法。不过现留在家里,在他的府中装疯,整天躺着睡觉的那个人,不是什么“金蝉”,却是专会弄蛇的十只手胡 奇,那人本来长的身材与允贞差不多,穿上允贞的衣裳,再盖上允贞的被褥,头向着里,一躺,差不多就沒有人看出是假的,同时也没人敢走近去看,因为那位“十只手”,把他那宝贝的口袋打开了,里面满是粗蛇、小蛇、大蛇,蜿蜒满地,在他不过是跟喜鸟儿的人养鸟儿一样,一点也不在乎,还觉着好玩呢,可把别人都给吓慌了,既能够把允异、允唐全都吓得惊慌而逃,别人再不会拆穿他那把戏。同时有程安,那精明能干的老总管,府中的事,绝对向外透不了一点风,白三虎也死了,所有府里现在那些管事的、常随、护院、更头等等,允贞相信全都是靠得住的人。何况还有十个口郑仙,也留在那里, 他不止是会吹笛捏管,也会办事。还有舅舅隆科多,允贞这次出走,他是知道的,他也能够加以照料。更因为那老头儿司马申,虽说他还在装聋卖傻,可是看他住在府里已很相安了,有他,就不怕他的儿子司马雄再去深夜闹府,更可不必顾虑府中眷属之安全。因此,现在允贞虽已离开了家,可是他对于家,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所发愁的就是眼前。眼前只见风尘滚滚,河水滔滔,路上往来各色各样的人全都有,田园庐舍,也处处皆是,然而哪里才能够访得着几位真正的豪杰?若是这样走,恐怕走到天涯海角,恐怕走得马疲人死,恐怕走得父皇康熙晏驾,允异或是允唐,他们不定是那个,都已登了基,我依然访不着一位豪杰啊! [book_title]第五章 斗飞锤英雄施身手 憩小镇父女奏琴歌 允贞的心中十分焚急,但是,他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心中的感情,绝对要强力抑制着,决不在脸上显露出一点。现在,他只是马走稍缓,眼睛时时凝滞着看着远处,而仿佛沉思似的。秦飞就说:“爷!你看这江湖有多么大呀;咱们现在不过是才出家门,离着江 南还远得很呢!走江 南,要是多带点盘缠,可也真有个意思!爷您说是不是?” 允贞却不言语,心中暗笑秦飞只知道江湖,江湖算是个什么,不过是他们那些流浪的人谋食求衣的地方罢了,允贞现在所想的走是“江 山”,眼前这真是无限的江 山,广大的江 山,可爱的江 山,将来不知要落于何人之手,他因此不住地在暗暗叹息。这可被秦飞给偷眼看见了,但秦飞,依然装做没有注意似的,依旧跟着他的马走。 现在是三月中旬,野地上开放着娇柔美丽的三月兰,道旁的小村、柳树也绿了,桃花也擦胭脂抹粉似的笑了。还有在井台旁绞水的乡下大姑娘,穿着红袄儿,绿裤子,也许是新媳妇吧?……九条腿秦飞的两眼专看这些个,有时他还扭着脖子转着头看,着了迷,失了魂似地看。那小常随也有时候看一两眼,这个小家伙,两只眼也不老实,可是只有允贞,对这些,不加一顾,他只是望着远处的莽莽青山和身畔的滚滚烟尘。 秦飞已经大略地猜出他的“爷”此次出门来的用意。一边走,他一边就向允贞搭讪着说:“爷!咱们是往扬子江 去呀?还是往鄱陽湖去呀?”允贞实不知道怎样吩咐,因为自己也是没有一点准主意。秦飞又说:“要找陆上的功夫,得过扬子江 ,窜房越脊,爬山跳涧,打镖射弓,抡刀舞剑,那些好汉全都出在江 南,水里工夫却得到鄱陽湖去找,那里的三尺童子也会掀波鼓浪,跟鱼似的。”允贞看了一看他,可仍然没有说话。秦飞又说:“真正的侠客全都不露名,要想拜访他们,也很难得见他一面,见了面要想跟他深交 更难。爷只看见了一个司马雄,其实天地之间,比司马雄本領高的人可有的是,不过都是架子比他还大,脾气也比他还特别。对他们有礼也是不行,赠金送银他们更看不上眼,只有一个法子,……”允贞就问说:“有什么法子?你说一说?”秦飞一听,真把爷的心事给猜对了。他就更是喜欢,遂说:“这说法子就是自己先得造出名声来,比如说由这儿往扬子江 或是鄱陽湖去,沿路上见着人就打,不怕他是铜头金钢,铁臂罗汉,打他十个八个的,再做几件轰轰烈烈的事,做完了,要称道出来字号。如此,名声立刻就传开了,等到咱们到了那里,不用去找什么豪杰,豪杰自然就得找咱们来,可是非得有真工夫,好武艺预备着才行!”允贞一听,觉着他出的这个主意不错,凭自己剑法确实可以打一打世间的豪强,不过就是一样,那种任意凌人、无赖的举动,却是我这生于帝王之家,且欲立大业的人所不屑为。 他的精神却因秦飞的那几句话,就越发的振作起来。马加快的走,秦飞紧紧策马跟随。两匹马快得就跟箭似的,那小常随的马可落在后面很远,他不敢呼叫他的贝勒爷,却直喊着:“秦师傅!秦师傅!等我一等吧!”秦飞想着,这位爷是怎么啦?说快就走得这样快,可真是大爷的脾气!这时天色将近中午,路上的车跟行人都很多,他们的两匹马这样跑,秦飞还好一点,还躲避躲避旁人。允贞的马简直横冲直撞,这时候有人大声骂起来了,说:“小子!你跑什么啦?妈的!你是奔丧啦吗?”允贞这也可以说是生平第一次受人的侮辱,他当时就大怒,将马勒住了,回头去看,见骂他的人是一共四个全都是穿黑绸子的小袷袄,两个穿着黑布裤子,一个穿蓝绸子的裤子,随着裤子的颜色,在腰间系着一幅带子,有的上面还绣着花,钮扣可全都不扣,露着里面的雪白小褂,和黑色的健壮胸脯,个个年岁都在三十左右,两个是骑着马,两个是坐在骡车上,态度却挺横。允贞向他们怒目而视,他们也一点不服气,那两个骑马的并且赶过来了,大声问道:“你出过门没有?有急事你也不能这么奔丧呀,”其中的一个竟要拉允贞下马,允贞却挥拳向这个人就打,“咚”的一声,连臂带拳都打中了这个人的前胸,这个人当时就摔下了马。那车上的二人更为大怒,一齐跳下车来,挽袖握拳的。这边一个骑马的已经仰卧在地下,摔得爬不起来了,另一个却抡着皮鞭向允贞去抽,允贞却也抡皮鞭去猛抽,都没抽着人。两杆皮鞭子绞在一块了,如同拧了麻花似的,允贞趁势往怀里一带,这人当时就撤了手,允贞再将皮鞭抡起,这人的皮鞭就像蛇似的飞出了很远,而又“叭”的一声,不容这人闪避,一皮鞭子打得这人,当时用袖子掩面,鼻血顺着袖子淌下来了。秦飞赶紧过来,摆着手说:“爷……”他没有显明地叫出来。因为当着江湖人的面,他不愿显出身份太低了,同时也不敢说破允贞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爷。他便向允贞使眼色,轻声说:“这是镖行的!”表示不可以得罪的神色。允贞却不瞥这些,他更发威起来了,那由马上摔下去的人,是已经歪着屁股爬到了一边,直嚷嚷:“这还行,咱们能吃这个亏吗?别放他走啊!那挨了鞭子的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也下了马跑到了一边,更是大骂。那两个由车上下来的,却都从车里抽出了钢刀,拼命跑向前来,允贞也就锵然的一声,亮出来他那口光芒闪闪的七星剑。 路上本有不少往来的人,胆小的是赶紧就走了,胆大的却停车驻足的向这边来看。因为这边都已亮出家伙来了,所以没有一个人敢向前来。只有秦飞把两只手乱摆,他并下了马,向那两个人抱拳,说:“朋友们!冲着我,我们这位掌柜的脾气有点暴。我可是懂理,兄弟姓秦名飞,外号叫九条腿……” 这两人却把刀向他一抡,说:“谁认得你!你快滚开!他们挺刀扑向了允贞。允贞也持剑催马迎着他们来了,秦飞是一面防备着刀剑伤着他,一面还给解劝,又说:“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大家不必如此!我看出你们都是镖行的朋友,说来都是一家人,兄弟当先也吃过这碗饭。我们这位爷是北京有名的皇四爷,也是最好交 朋友的!……”这时,允贞已和那两个人刀剑相拼起来了,秦飞只好躲到一边,同时看见那小常随已经来了,他就赶紧说:“你快走,往南先走!别管这边的事啦。”他又上了马,这时只听刀剑相击之声 ,十分猛烈,那两个人的刀法都不错,齐逼着允贞,允贞却不下马,只探身舒臂的,以单剑同时敌住两人。他的剑长又力猛,并且剑法新奇,到底与一般江湖的玩艺儿不一样,他的剑就如鸟龙探爪,只是刺、扎,那两个人的刀法只不过是些”花招儿“,自然敌不过他,所以只四五个回合,那两个人就直往后退。秦飞却趁势嚷着说:“爷!……”他这回可叫得真是清楚,他又嚷说:“咱们走吧!行啦!……得了好就快点收吧!不想允贞仍然催马去逼那两个人,那两人却往他们那辆车去跑,车里原来还有一个人,却是商人的模样,大概是怕伤着他,所以惊慌慌地提着个蓝布包袱,由车里钻了出来,刚要下车,允贞的马已经冲过来了。这商人“哎哟”一声惊叫,跳下了车,却把手拿着的包袱扔了,包袱系得又不结实。当时散开了,而里面的精致的木匣,和大大小小至少有几百颗珍珠,就都像豆子一般地洒落在地下。这商人更急了,跺着脚说:“咳!这怎么办!”赶紧就弯腰去捡,也顾不得车轧着,马撞着。而远处看热闹的跑过来几个,不是帮助来拾珠子,简直是要抢珠子。秦飞不由得有些眼馋。然而他又怕事,就更加着急地大嚷说:“咱们还不快走吗?”此时允贞看见了洒在车辙里、泥土里的那些珠子,虽然他并不惊奇。 一因为自幼就看见大珠子不计其数,真比看过的黄豆还多。这实在不能叫他看在眼里,但是这究竟是在路上,路上的一辆车里,就带这么些个珠子,却也有点令他纳闷。这时,那两个使刀的,一个是凶眉瞪眼抡刀去驱赶那趁势儿抢珠子的人。另一个——穿着蓝绸裤子的,原来他到车上是又取了一件家伙,向着允贞就打来。允贞当时就拨马躲开了,这人的这件家伙原来是个链子锤,铁链约有三尺长,锤不过香瓜那么大,允贞还真没见过这种家伙。那人一下没有打着,又抡起来打第二下,但第二下也没有打着,第三下又狠狠地打来,并说:“叫你认识认识我飞锤庞五!”允贞却巧妙的一伸手,就将他那锤给抓住了,一用力,那庞五当时就撒手,飞锤得到了允贞的手中。同时又将剑一抡,吓得庞五赶紧跑开了。允贞这才催马向南而去,秦飞紧紧的跟着,蹄荡尘扬,走出约有一里多地,才见那小常随在路旁等着了,于是三匹马又缓缓的行走。 现在秦飞很懊悔,不该劝“爷”见了人就打,现在真打起来了。倒没有打了“钢头金钢”、“铁臂罗汉”,可是一开头就打了四个镖头,这不单不讲理,还得罪江湖朋友,除了我老跟着他吃他,不然将来我秦飞就没法子在江湖上混了。何况强中更有强中手,爷他不错剑法好,力气大,可早晚得碰个大钉子,这还行!这岂不叫我的时得提着心? 这时允贞很得意的,把那夺来的链子锤,在马上玩了半天,并且抡了抡,秦飞赶紧躲开点。怕他一失手,再挨他一锤。只见允贞笑了,几个月来,也没有看他这样笑过,于是秦飞就趁势进言说:“爷!您要是打江湖,闻名气,也得把人分清楚了点!绿林强盗可以打,江湖歹徒也可以打,可是别胡 打呀!像刚才,那车,别看只是一辆,可是我一瞧,就知道是镖车,因为有四个镖头保着,也不插镙旗,我就知道车里一定有贵重的东西,果然是珠宝客人。那些珠子不定得值多少钱?他要是有数儿,全数拾起来,别叫人抢去,也别丢一颗,那还好点。要是受了损失,四个保镖就得赔他。那四个人,咱们只知道其中的一个,名叫飞锤庞五,他的锤也丢了,这个仇结下的不算小,您别看他们的本领都不大,可是他们必定是久走江湖,必定认识难惹的!”允贞淡淡地笑着说:“我愿意多见几个难惹的,我出来就为的是遇见几个豪杰,如果此刻遇见,当时还就回北京”。 秦飞不言语了,心却更发愁,知道不遇见豪杰他是决不回去。然而若是遇见了,也不能够就好好儿的交 朋友吧?千思万虑的跟着又走,肚子也饿了,更怕那四个镖头再追了来。于是他就赶在前边,領着路,快快地走,奔向了一股偏东去的岔道。又走了约四五里,便到了一个镇市里,也就驻了马,说:“爷!咱们找个地方,先吃午饭吧”! 这个镇市也不算小,约有数十户人家和店铺,房子却都东倒西斜,没有什么整齐的,街上的车辙很深,土很松,被风一吹,就扬起来多高的尘土,能够迷了人的眼睛。允贞已经和他骑的这匹马一样,浑身、满头都是湿湿的汗水。但是,他见这里倒有几家小店。门前悬挂着笊篱,表示是住客带卖面。也有小饭铺,门前挂着圆的,下面垂着纸穗的面幌子。可是脏的很,那小屋子,像他这样的魁伟身躯,只有低着头才能够进去,并且还没有近前,苍蝇就嗡嗡叫着往人的脸上撞。 允贞下了马,还不禁犹豫,他那小常随也饿得直打哈欠说:“爷!就在这儿用膳吧”! 秦飞赶紧向他使眼色,认为他说错了话,“爷”字还可以叫,“用膳”这两个字是决不可在外边胡说乱道的,除了皇上跟王爷 ,贝勒,才管“吃饭”叫作“用膳”,现在既到江湖上来,什么“用膳”?叫人听着多扎耳?不如干脆说是“打尖”。 结果由允贞找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小面铺。这屋的外边,栅下有用砖彻就的台儿,就算是桌椅,允贞坐的地方露天而凉爽,尘土刮来可是更多,他就没法子顾及了。于是,由秦飞将马系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允贞将链子锤,宝剑都放在砖台上,他觉着热的很,叫小常随帮助他脱下大褂,露出里面穿的酱紫色团 龙缎子袷袄袷裤,还觉着热。小常随取出一把大摺扇,替他呼呼地扇着。秦飞叫堂馆沏茶,下面,并给打一盆洗脸水。 水是凉的,用的是破木盆盛着,那块手巾脏得简直不能用,幸亏小常随带着新的罗布,撕了一块,给“爷”搽脸。但那么白净的罗布刚在水里蘸了一过,就脏得成了抹布了。这时忽听身旁“吧吧”、“呜呜呜呜”有人击节,并且奏起音乐来了。秦飞赶紧说:“喂喂喂喂!别在这儿拉,走吧!走吧!没钱给,我们不是阔大爷,我们是走路的。”允贞搽了脸一看,见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痨病鬼,拉着个“呼呼儿”(胡 琴),带着一个衣服槛楼,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手敲着竹板,唱有:“老薛保上前双膝脆,尊一声三娘听端详……”这大概是梆子腔。 允贞赶紧叫小常随拿银子给他们,小常随就拿出来约有四钱的一小块银子,放在那拉胡 琴的手心里,这拉胡 琴的望着允贞,稍微的欠身道谢了。允贞赶紧拂着手说:“走吧!走吧!”这时饭铺的堂倌给送出茶来,也看着这位客人太阔了。秦飞却又十分不高兴,宣向小常随低声说:“以后再遇见这事,就是有爷的吩咐,你也应当先找我,我带着另钱啦,頂多给他一文半文的,也就打发走啦,还能够掏出银子来?你们真没走过江湖,金银在外面是能够随便显露出来的吗?再说,咱们这是出外啦,不是在家里,金子成山银成库,你能够带出来多少呀?就这么随便的给?”小常随也不言语。允贞坐在那里,看着那把破茶壶,脏茶碗,却仿佛又有些厌恶,小常随赶紧过去给擦茶碗,倒茶,允贞捏着鼻子才喝了一碗恶劣味道的熱茶。面也端来了。秦飞在那边连茶带面汤一齐喝,拿筷子挑起来有手指头粗的面条,用嘴吹一吹就往嘴里送。允贞这几天吃的面食,虽并不比这好,可是仍觉着不大习惯。小常随取出来由北京带来的,府里的厨子特做的酱肉。本来是一大包,吃得已没有多少了。而且因力天暖快要坏了,但允贞仍然拿筷子挟着吃。这时候那唱梆子腔的父女坐在路旁,还没有走,却就有两匹马也一齐来到。当时一片尘起土扬,都落在面碗里,允贞就非常不乐意。更见这两匹马也都在这里停住了,马上有三人,不住的向他来看。 这两个人的打扮,身体强悍,神气凶恶,秦飞一看,就暗说:不好!这是飞锤庞五的朋友,找了来要给他们出气。尤其,有一个黑圆脸的人,腰间也带着链子锤,另一个人的马上是带着一杆扎槍,可没有拿下来。他们不住地打量允贞,大概就觉着是。对了,就是他!”于是一同下马,马也不往石头上系,就一直走来。这时小常随也看出来有点不好,脸都吓白了。秦飞又赶紧作“逃脱之计”,赶紧悄声向他说:“你快一点吃,还是你先走吧!往南去,也不要走得太远,就在道旁边等着我们,省得到时候,我们能走开,你却来不及!”小常随点着头,吓得两只手都哆嗦了,面更吃不下去,这时,那黑圆脸的人,自晨间解下来他的链子锤,就“咚”的一声,猛向那另一个砖台上去砸,大概给砸了个大坑,粗暴地说:“等着他们来了,问明白了,咱们再动手!”就离着允贞不过三步远,允贞却连面色也不稍变,他反倒更从容而且镇定了。挑面吃,仿佛也吃出来了这种粗食的滋味。 另一个来势凶凶的微胖的人,喊叫:“伙计来酒!”伙计赶紧高声答应着,当时就从屋里又走出来(所谓“伙计”,也就是刚才伺候允贞的那个堂倌,大概他还就是这个小饭铺的掌柜的,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忙着,屋里就是一个连看孩子带掌灶的妇人了)。他跟这两个原是熟人,当下,他欠身递笑的说:“胡 七爷!卢二爷!你二位今天怎么骑马来啦?”由此又可见,这二人住的必定离此不远,而今天是因为带着急气来的,所以才骑着马。微胖的胡 七就吩咐着说:“拿一壶酒来!喝凉的。不要热。”伙计又连声答应着,当时就给他们送来了一把砂酒壶和两支都锔着“锔子”的酒盅。胡 七爷给那带着链子锤的卢二斟了一杯,然后他就对着壶嘴喝,并拿拳头捶那砖砌的桌子,瞪着眼睛说:“从这儿过的得先打听!我神槍小二郎可不是好惹的!看不起我的,——欺负了我的朋友就是欺负了我,那你,休想走得过这条路!”允贞依然不语,就跟没听见一样。 [book_title]第六章 显奇能展臂出竹镖 撞彩与扬鞭来古刹 这时,秦飞已解下一匹马来叫小常随先走了。他很想上前跟这两人讲几句江湖话,他想着总是别伤和气好,他们要拿锤打了贝勒爷,那就如打了我的饭锅,要叫贝勒爷拿锤打了他,可又给我得罪江湖的朋友。于是,他就向那两个人先笑一笑,想要说话。不料那两个人正在喝酒,正在自己称道自己的字号,自己跟自己发脾气,一点也没瞧见他,他算是白笑了,落得很难为情。而在这个时候,那已经得了一块银子的卖唱的父女,坐在道旁,把买的一包米面的饼子分着吃了,现在又走了过来。这父女毕竟是江湖的流浪人,他们来到这个地方,大概没有多久,所以不认识那神槍小二郎胡 七,更仿佛是没看这 两个人,都是正在急气烦恼,想要找个人拼命,他们父女却又偏偏走到了近前,痨病鬼就又拉起丫“呼呼儿”呜呜鸣呜的调子十分悲凉。那女儿敲着板子唱着:“金牌呀唤来,银牌呀!寒窑里,又来了,王宝钏咳!……”黑圆脸的卢二当时更为大怒,呵斥着:“你娘的唱什么?”当时跳将起来,抡起了链子锤,向着那小女儿就打,允贞却急忙奔了过去,将那小女儿打开,幸是没有打着。卢二怒问他道:“干你什么事!你是干什么的?”说着哗楞楞重又抖起链子锤猛向着允贞打来,允贞却向后一退步,回手也抄起来链子锤,也向他打去,彼此倒手都没有打着。黑圆脸卢二就向道旁一跳,点着手:“你来吧!老子称金锤太保卢成甲,那飞锤庞五就是我的师弟。在镖行中,老子出过大名,远近无人不知,你是那来的小辈,欺负了我的朋友,老子正是来找你的?你敢这么大模大样的?”秦飞又摆手嚷说:“朋友!你这样一说,咱们是一家人了!有话请对我讲!……”但允贞已经抡锤追了过去,向卢成甲打去,金锤太保也以锤相迎,哗楞楞两条链锤同时响,一对甜瓜似的铁锤互相砸。卢成甲的锤不是瞎抡的,他先用的是”乌龙探爪“直向允贞击去,但是被允贞闪身躲开了;他又用”流星袭月“去击允贞的面部,但同时允贞的锤也飞过来了,允贞本来没练过这种家伙,但他也不是胡 抡,他是仗着力气雄浑,而手法准确,当时两条铁链绞在一起。两个锤就跟钮扣似的互相结起来。但这却不能够像那皮鞭,因为铁链极滑,一抖便又散开了,于是允贞又抖锤来打,卢成甲急忙闪开,向旁跳了两步,然后再用力地抡锤,这锤自远处抡来,就好象风车似的,呼呼地带着风,直向允贞砸来。允贞赶紧向旁去躲,而这时,那神槍小二郎胡 七,已把马鞍下挂着的扎槍摘了下来,以”恶蟒钻身“之式向允贞的后心就扎,允贞赶紧向旁飞蹦闪开,同时抡锤,去打胡 七。胡 七身闪槍进,允贞劈手就抄住了,二人正在相争, 不料卢成甲又抡锤击到,一锤又没打着,就把锤哗楞楞地抖起,允贞这时真有点一人难敌二手,同时又有十余个人都抡刀舞棍的自西边跑进了这个镇市。其中就有那飞锤庞五,原来他们也找到这里来了,并且勾来了这么多的人。秦飞也慌了,赶紧又去解马,嚷嚷着说:“爷!咱们快走吧!”允贞却仍与胡 七同揪着那杆扎槍,但是谁也夺不过谁,此刻金锤太保卢成甲的精神陡起,一面向他那些伙伴抬着手喊:“快来!快来呀!”一面又把链子锤直直的抖起。像一杆铁棍似的向允贞砸下,但是他没有打得准确。因为正在这时候,突然由旁边飞来了一个短短的好像一支竹镖似的东西,正正击中了他的眼睛,卢成甲的这只眼,立时就睁不开了,他刚要喊骂,还没喊出来,第二支竹镙突又飞来,又正射中了他的另一只眼,两只眼睛全都睁不开了,刚要跑,却被允贞整抡起来了一锤,就盖着他的头砸下,他便“哎哟……”身子倒下,脑浆进流。而这时那个十一二岁卖唱的女孩,突的跳过来,急忙由地下拾起她的那两根竹板(即竹镖),拾得真快。这时允贞的锤还在抡着呢,她却敏捷地拾到了手,就跑开,跟着她的父亲走了,一点也没受误伤。此刻,神槍小二郎已将扎槍松了手,允贞又得了这杆家伙,他把链子锤反倒系在腰带上,而“梨花乱点头”抖起了槍。胡 七可早就跑了,庞五大喊着:“出了人命喽!打死人啦!”可是哪个还敢近前?那边的秦飞也上了马,又嚷叫着:“还不快走吗?爷!爷咱们还不快走!”这时允贞就像是发癫了,向地下去看,已找不着了那两根竹板(竹镖),向两旁去看,也不见了那卖唱的父女的踪影。那边庞五说:“姓黄的!你留下名字吧!反正你已打死人了,我们也不跟你斗了,自然有人来找你。”秦飞又嚷着:“走吧!走吧!还不快走吗?我的爷呀!”允贞却都像没听见,双手握着扎槍,惊讶地瞪着眼,向四下里像是寻找什么,秦飞这才猜出来,就说:“那唱梆子腔的小姑娘,早就跟她爸爸往南去了!”允贞一听,这才急急地走上马。但是那庞五等人又站在远处问他留下名姓,小饭铺的伙计也跟他要钱,算是秦飞扔下了一串钱在地上,又向那边的人说:“我们掌柜的叫黄四爷!外号叫九条腿……”他慌张之中把话说错了,要改可也来不及,因为这时他的贝勒爷早就骑着马往南去了,他得赶紧去追。这时允贞已催马出了镇市,这个镇市也没有官厅,所以他打死了人,竟没有人来拿他,他也好象是已经忘了刚把人的脑瓜用铁甜瓜给砸破了,他的马随向前走,两只眼却不住地往野地上张望。秦飞赶了上来,叹息着,又喘息着说:“我的爷呀!”允贞却问:“你为何至于这样的惊惶?”秦飞更叹息,说:“您把人都打死了,我怎么能够还不惊惶呀?在京里,您爷杀个人不要紧,因为你老爷是王爷 ,杀了人可以不偿命,无奈现在可是出来了!您又不肯通真名,道真姓,谁能够知道您是贝勒呀?万一遇见个铁面无私的官,跟包公一样,那时就是凤子龙孙他也不饶,你受得了吗?现在赶快走吧!”允贞却摇头说:“现在不能走。你再帮助找一找刚才唱梆子腔的那父女两个。”秦飞更着急了,连说:“咳!咳!您找那个拉呼呼儿的痨病鬼,跟那个小丫头干吗呀?大概您是因为刚才那小丫头用竹板打了那小子的眼就认为他们也都是豪杰,侠客了?咳!那是您想错了!凡是走江湖混饭的,无论老小,都得有两下子特别的玩艺儿,叫爷拉呼呼儿,爷您会吗?您一定不会,那痨病鬼可真拉得不错,小丫头板儿也敲得有板有眼的,后来她用竹板当作飞镖,也不见得她就会武艺,那不过是江湖上的玩艺儿。我曾看见过比她打得还准的呢……” 秦飞虽然这样说,允贞还是不听他的话,非要找那父女不可。秦飞又说:“爷不必忙,他们父女是走江湖的,早晚一定还能跟咱遇见。那小丫头总算有良心,她拿两个竹板儿救了爷的驾。将来再见着她的时候,再赏她几钱银子也就得啦,何必这么忙忙的去找他们?” 允贞却不听,又要回那镇市。秦飞却摆着手说:“这儿可不能回去!咱们……哎呀!爷的那个小常随他往哪儿去了?”在这莽莽的大道上,这四周,禾苗不很高的旷野上,哪儿也没有那小常随和马的影子,他竟失了踪。秦飞最着急的是小常随带着行李包袱呢,包袱里是由府里带出来的盘缠,金银还能够少吗?如今要是丢了,可还怎么吃饭住店?那时,爷可就成了穷爷了。他一个钱也没有恐怕也未必愿意回家,还得去访豪杰,我,我虽然身上也带着点贴正,可是我供得起他老人家吗?所以秦飞非常着急,赶紧请允贞同他去找那小常随。走出了很远,又折回来,三十里以内,还有几处村镇,他们也都去过了,并且秦飞提心吊胆的跟很多种地的、走路的、赶驴的、开店的、推磨的老娘儿们,全都打听过了。他又怕有人认出他跟着的这位爷就是打死人命的,所以他谦恭和蔼,样子十分的着急,问:“借光,没看见一个骑着白马的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吗?穿着灰大褂,青坎肩,戴着瓜皮小帽,长得很秀气,说北京话,像个小常随似的,马上带着黑布的两个大包袱……”人家可都摇头说是“没看见。”允贞又亲口去打听:“你们看见了唱梆子腔的父女没有?人家更都摇头。秦飞也更着急,心说:您不找您的小常随,可专专的打听那父女干什么呀?真是的!可是,允贞现在是一心一意,要找那卖唱的父女,他的失了踪的小常随他可不管了。 这样各处地找,天色已经黄昏了。小常随,那父女,全都没有踪影和下落,允贞微笑说:“他们必是一同走了,找到那父女,就必定找着那小常随。”秦飞却摇头说:“那父女要真是拐子,还不至于那样的啦。再说小常随也不是傻子,那丫头又不漂亮,他哪能就跟着他们走呀?除非他们是‘拍花子的’,怎我想……”秦飞想着是被那飞锤庞五的伙伴们劫去了人跟马和财物,他可没敢说出来,因怕一说出来,允贞更不离开这儿了,不离开这儿那行吗?已经在这里拿飞锤打破人的脑袋了。 秦飞是心里矛盾,又不敢在这一带地方停留,可又希望找着那小常随,允贞却是神情更显得反常,只是自己向自己微笑,有时又微叹,仿佛错过了好机缘似的。天黑了,星星都出来了,他们只得在另一个镇市上找了一家店房。 这里,距离今天允贞打死金锤太保的那个地方,不过二十余里,大概还没有离开大名府的地面。秦飞真不放心。而这个镇又是个大镇,这店也不小,找的是小间屋子,允贞叫店家给做好饭菜。秦飞心说:你那儿有钱呀?因此他就提了提,“外边本来没有什么豪杰侠客,再说要是小常随从此丢了,盘缠也就算全都丢了!我倒幸亏还带着几两银子,够咱们回京里去的……”不想这话刚一说出来,允贞立时就跟他瞪眼,吓得他也不敢再说了。 允贞的宝剑本来是叫小常随拿着,现在也同时失踪,现在所有的就是他夺来的大扎槍跟链子锤,但他的意气更为骄傲,胆气更壮。他一点也不将就,用过了很好的菜饭,就独自出屋,在院中,在店外,在镇街上走了半天,走到二更时候才回来,愈显出失望的样子,愈是不住地微笑。 秦飞愁得简直睡不好,允贞倒似乎睡得很香,起来时天色已大亮,叫来了店伙给打洗脸水,沏茶。允贞还要吃早饭,秦飞却看那店伙的神气有点可疑,因为不住的来看他们,允贞吩咐他“做两盘好菜,吃馒头,”他答应的也不痛快。秦飞可真有点身上发冷,暗说:“不好!”他硬着头皮走出了屋,就见院中和门外站着好几个都是头戴红缨帽,腰挂着刀的官人。他赶紧急地悄悄告诉了允贞。允贞却是毫不惊恐,只不过站起身来,说:“咱们走吧!秦飞一听,更着了急。因为,他希望允 贞出去见着官人,索性说明白了他是个贝勒,是当今万岁爷的四儿子,还能有什么事吗?不想爷是要溜之呼也。到了这时候,连我九条腿也跑不开呀!此时,只见允贞从容的穿上了那件大褂。但是,把他里衣所系的一条青色绸带系上,挂上了链子锤,然后又掖起大襟,便手提扎槍,昂然出屋。官人们都在院中,正等着他出来呢。而况,原来飞锤庞五,神槍小二郎也都全来了,指着说:“就是他!就是他……”当时官人抖动了锁链,允贞却神色不变的摆手,问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官人说:“管你是谁?你打死了人命,就得锁你!允贞却从怀里掏出来一挂数珠儿,给官人一看,——这数珠是一百零八颗又圆又大的珍珠所串成。珍珠还在其次,穿珍珠所用的线却是黄绒所捻成的,还垂着黄穗子。官人们当时就有点发怔,旁边的秦飞可喜欢了,心说:还是我的爷阔,原来身上还有好东西。 他就赶紧去解马,神槍小二郎胡 七,飞锤庞五等人却不认识这种东西,还跳起脚来喊嚷着说:“你还想跑吗?你杀了人得抵命!”允贞却提槍向外就走,秦飞是已经牵着两匹马忽喇的一声跑出去了。官人们急忙跟着追出,问允贞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得说明来历才行?”允贞却说:“叫你们的官到京城皇宫里去找我吧!”说时跟秦飞都已上马,他把那珍珠的念珠又收在怀里。飞锤庞五却向官人说:“别信他的,他不但是个杀人犯还是个贼!那珍珠大概是我保的那客人的货!……”官人们也觉着允贞可疑,当时又亮出刀来拦他,允贞却不顾一切地走去了。他的马在前,秦飞的马在后,都跑得飞快。庞五等人临时由店里抄了别人的马。在后面就紧追。允贞还要抖槍拨马地回去与他们厮杀,秦飞却连说:“不可!不可!官人也骑着马追下来了!还是快点走吧!”允贞回首看看,见果然有官人骑马遣来,并高声叫着说:“你站住!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不说明白了,就不能够叫你走……”允贞跟秦飞的两匹马却意加快,当时荡起来多高的尘土。秦飞回首看看,只看见滚滚的土,而已经看不见那几匹追他们的马了,他就向前叫着说:“爷!慢一点走吧!他们大概是不追啦!……”连喊了两声,也没见允贞回头,也不知道他是听见没有。而这时候,马已放了缰,要想收住就很难了。秦飞也无法勒住他这马的缰绳,只好两条腿用力踏蹬,紧紧地夹住了马的肚子,以免从马上捧下。同时,就见允贞的那匹马真跟活龙似的,跃跳如飞,越来离着他越远了。眼前是一座土岗,虽不大陡,可是马也应当到此就站了。可是不行,原来已将缰绳扯断了,他的这匹铁青色的大马,越发疯了似的,就直冲上了土岗,到了土岗上,忽然它又看见了一般“差眼”的东西,就更惊了,撂起蹄子就向下跑。此时允贞实在危险,力气要是差一点,身手要是迟笨一点,也非得掉下来滚下坡去摔死不可,但是他到没有,却正在这时,原来下面正有一頂彩轿往上走来。那彩轿红颜色,铜的轿顶,映着朝陽的光,闪闪夺目,更加着有几个人打着招展的龙凤旗,敲着铜锣,吹着笙跟唢呐。本来这是娶亲的,可是把允贞的这匹马给惊着了,惊得它飞奔而下,它大概也收不住蹄了。同时那吹器的,抬轿子的一些人,想要慌忙躲避,也已经来不及了。当时,马就撞在轿子上,连人带轿全都撞翻了,允贞也几乎掉下马来,幸而他抓住了马鬃。马大概把头撞得不轻,下了这座土坡,又跑了不远,就自动站住了。允贞这才下来,气得真想拿链子锤把这匹马的头打碎,但是见马身上的汗就跟水似的直向下流,自己的手里也拔下来一大把鬃毛,他对于这匹马,又觉着有些爱惜。回首再去看,见那顶彩轿被撞倒了,现在还没被抬起,大概是把轿杆子给撞断了,可也不知轿子里坐着媳妇没有,如果要再坐着人,那可真抱歉,还能够不撞伤了吗?那些个抬轿的,吹乐器的,打旗子的,都在那土岗上聚在一起。多半不是在救受伤的人,就是在绑那轿杆了。秦 飞也骑着马越过了土岗来了,还没有走到临近,就着急得大声嚷:“爷!您还不快走?又闯出祸来了……”允贞原想是过那边去看看,但听了这话,他不能不上马再走。马可迟缓的连走都走不动了,秦飞来到,就连声叹息着说:“倒霉!真倒霉!这可怎么办?爷!我斗胆该死,我说一句话吧,您简直不能走江湖,您只能在京城当王爷 !”允贞也不生气,因为自己心中也诚然有点负疚,诚然有点惭愧。秦飞又说:“您简直不成……”这”不成“二宇却招起了允贞的恼怒,因为他如今走江湖,寻奇士,受艰苦,就希望的是将来成功,得到帝位,秦飞竟敢说他不成,这不是触犯他的忌讳吗?立时怒斥道:“住口!你竟敢说我不成,你太放肆了!走开!你去走吧!我一个人哪里都能够走,用不着你跟着!”秦飞又赶紧“遮!遮!遮!”的连声说着,并赶忙的解释说:“我真不敢说爷!我是真着急!您想想,小常随也丢了,在那边又打死了人,在这里又把很漂亮顶年轻的新媳妇给撞伤了,这自然也不能够怪您,可是咱们也太有点倒霉啦!”允贞怒声说:“走!不要多说!秦飞又声声的应着“遮!遮!遮……” 秦飞还不住地回首去看,仿佛他是很心痛那边受了无妄之灾的新媳妇,允贞的马仍在前走,他的脸上也不显怎么懊悔,或是生气,发愁都不,他只仍是东瞧西望,仿佛还是在寻找镇市,——干脆,他大概还是打算着找那卖唱的父女。秦飞又不住的在暗暗叹气,真后悔!不该给爷出主意,叫他打江湖。现在他倒是按着话办丫,可是,就跟着他惹麻烦吧!今天撞了新媳妇,明天就许撞了老太太。虽说,爷身边一定有好东西,凭那申珍珠念珠,要是变成钱,也能够走遍天下,还花不了。那珠宝客人洒的那一包袱珍珠,算什么的,那还真不是黄豆呢。 所以,盘缠的事,大概还不用发愁,昨晚住店吃饭,今天早晨一跑,结果是一个饯不花。如果天天要是这样,更省了盘缠,反正大概用不着我的贴己。只是,爷的武艺有点不叫他放心,因为像这样殴伤人命,擅倒花轿,不遇见侠客便罢,遇见侠客就对他决不能饶。侠客都是好管闲事,好打不平,像那唱梆子腔的父女怎样会是侠客呢。 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又往前走,彼此一句话也不说了。这条路上,除了附近的几个乡下人往来,连一辆车也没有。因为这不是大道,而且越走越荒凉,涉水过了一道浅河,则见遍地绿草,桃花灼灼,远山如黛,竟是绝好的风景。秦飞心说:走在这儿干吗?这儿恐怕连个店也找不着。正在一边想,一边走,忽然看见远处有一座大庙,那里的地甚高,松柏成陰,红墙 掩映,钟鼓楼高高的耸着。有两只大鹰在那边飞旋,忽而凌空,忽而贴地,由此又可见那边的小鸟必定不少,可知那边一定清静极了。允贞是早就望见了,他将马催得快一些,就往那边走去。秦飞心里也很喜欢,就说:“爷!咱们到那庙里去歇一歇吧?去喝点茶,我真渴啦!临走时给几个香钱也就行啦。”说话时,马已走到了临近,细一看,这座庙筑建得愈是雄伟,而占面积也很广大,因为靠近着小溪,树木又多,所以地下的土很湿。但是,就在这湿地上,分明已经有了马蹄的痕迹。可见是有人比他们先来了。允贞直不住的往地下察看,二人就下了马。允贞将槍跟马全都交 给了秦飞,他步上了石级,直到了庙门前,门上有用砖刻出而涂着金的几个字,是“勅建法轮 寺”。 惟不知是何年代修建的。山门并没有关。向里面看,院落也很大很深。有许多的麻雀飞鸣。允贞先踏步走入,并回身点手叫秦飞也来。他就看见这头一个院子里。还不是正殿,只有钟楼,鼓楼,有旗杆,有护法的四大天王。都是泥塑的神像,穿戴着盔甲,呲牙瞪眼的,一个手执双剑,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执雨伞,一个拿着大蛇,即所谓之“风(锋),调,雨,顺”,允贞看见拿蛇的不禁想起百只手胡 奇来了。看见抱琵琶的好像是十个口郑仙,这都是护驾的神。只是秦飞那瘦小枯干的样子,不配当他的“护法大王”。来到此处,允贞愈加强了心中的帝王念头,而秦飞也在门外系好马走入庙内。允贞就说:“你把这庙里的主持僧人找来吧!”秦飞一听,爷的口气还是这么大,像这座庙,主持僧一定不是个普通的和尚,爷竟说是把人家找来,人家就能够那么容易找吗?除非是他现在作了皇帝,而他只是个贝勒,并且还是个私自离京,在外不说出真言来历的一位“爷”而已。秦飞当下可也不敢说什么,就往里院去找和尚。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一个人,有的配殿,门上挂着大锁头,有的禅房,门外的浮土很厚,蛛丝密结,好像是没人住的样子,还有个偏院子,门关则很严,推了半天也没有推开,扒着门缝向里看去。里面绿色无边,原来是一个菜园。既然种着这么多的菜,绝不会没有人呀,何况正殿里香烟弥漫,好像是才礼过佛的样子,他便一直进了正殿,迎面“我佛如来”的庄严金身,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打了个问讯,几乎要叩头。心说:佛爷可别怪我!在那镇市上打死人的那事,一点也与我不相干,也不是我教给他的,是他,他是皇上的儿子,有什么事情您在找他吧!这大殿里光线很暗,又加之浓烟弥漫,刺激得他的两只小眼睛不住地流泪,又咳嗽。这时才看见旁边一个香案下跪着个和尚,正在用极低微的声音念经。秦飞不敢惊动,就站在旁边等着。等了好多的时间,才见这和尚将经念毕,他就说:“大师傅!我们是路过的人,要在您的宝刹里歇一会儿!”这和尚听了当时就站起身来,秦飞一看,这位和尚体魄雄伟,长得鼻大口宽,真可以比得上他家的“爷”那么够气派。他把话又说了一遍,这位和尚点点头说:“好!这本是地方山林,施主来了,慢说歇息,就是住上些日子,我们也愿意给个善缘。只是这庙里现在的人不多,我们接待得恐怕多不周到。”泰飞一听,这位和尚谈吐颇为不俗,于是他就也很客气地跟着这和尚出了正殿,却见他的“爷”已经大踏步地走进这院里来了。 [book_title]第七章 深宵古寺妇人何之 小室灯窗英豪骤访 允贞与这位和尚见了面,彼此先打量了一下,和尚向他打着问讯,他也拱了拱手。他到正殿中先去礼佛,只拈了拈香,却并不下跪,这是他怀有一种将来必为帝王的自信心,所以得保持着他的身份。然后,被这位和尚让到一间禅堂里,这间禅堂却是在外院,离着山门很近,临时打开的锁,里面有一种潮湿的气味,可是十分的凉快。 这位和尚又唤了一个俗人来,是个年有四十来岁的,自称姓黎叫黎保贵,是本地黎家村的人,在这庙里帮忙,算是个火工道人,他把屋里的炕扫了扫,铺上凉席,又领着秦飞把两匹马牵进来,而给领到一个井院里。这也是个跨院,可是不像种菜那边那样宽绰。这儿有几棵老松,有一眼井,石头的井台旁边,还有一个石槽,两匹马正可以在这里饮水,并且墙角还有用灰瓦搭盖的两间马棚。那棚下已经挂着三匹马,都比他们这两匹马的膘还肥。秦飞说:“喝!你们这庙里原来早就住着外边来的人了?”黎保贵没有言语。不过,当秦飞把那一杆扎槍,和他自己带着的刀,拿到屋里的时候,那位和尚看见了,却面上立刻显出一些惊异之色。彼此先客气地谈了几句闲话,秦飞指着允贞,仍然说:“这是黄四爷,北京城有名的大掌柜,我是他的一个小伙计;我们是要往江 南去办货,顺便去寻友。”这位和尚自称法号叫“勇静,”即是本寺的主持,还有几位师弟现今都没有在庙里,都是往仙霞岭上柳陰寺受戒去了,因为这座庙是柳陰寺的下院,他把柳陰寺连说了两遍,仿佛是特意叫允贞跟秦飞二人听明白了,其实慢说是允贞,就是秦飞,他虽然自夸为走遍过江湖,可是他真不知道那仙霞岭离这儿有多远。在南边还是北边?不过,他看出来这位勇静禅师,绝不是平凡的和尚,不可轻视。不过却也不便怎么多谈,因为现在只想在这儿歇一会顶多了,看爷的意思,大概是想在这儿栖宿一晚,明天早晨就走了,又不是想在这儿出家!多说什么话呀!他此时真累了,也就不管在爷的跟前是不是合规矩,他就仰巴脚儿往着炕席上一躺。勇静禅师却出屋去了,火工道人黎保贵给送进来一壶枣叶煎的茶,还有一盘子极黑极粗的面蒸的馒头,允贞这时候到什么也不讲究了,就拿着馒头吃。并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黎保贵回答说:“这个地方已是直隶省的边上,再往南过了黄河,就是河南境界了。这个地方就叫法轮 寺村,北边是卧虎坡,坡的西南边是黎家村,那就是我的家。过坡向北是康家镇,白庙镇,小河镇,……”允贞听到这里,忽问说:“你们这地方附近的镇市很多,你又不是出家人,想你必定常到那些镇上去,你可曾看见过有一个很瘦的像是生着痨病的,年有五十多岁的人,拉着胡 琴,——就是呼呼儿,他带着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他们好像是父女,唱梆子腔,常在那几个镇上,向过往的人求钱?……”秦飞躺着却又暗暗的叹气。心说:我这位爷怎么还没忘了他的这件心事?得!问吧!这个火工道人哪里知道那唱梆子腔父女还不要紧,万一看出你就是打死了金锤太保的那个凶手,可了不得,连在这儿歇一会也不行了!他着急,害怕,幸而见这黎保贵直摇头,说:“我没见过!我在这庙里帮忙,那有功夫到镇上去听梆子腔呀?”秦飞这才放心,却又听他说:“庙里现在人多事少,我一天从早忙到晚,简直没有一点功夫出庙门,今天我的村子里,我有一个本家的妹妹出嫁,我都不能去看看!”秦飞一听,心里又有点发愧,暗道:好啦!多半他那本家的妹妹,就是我这爷撞伤了的那个新媳妇,那事情要叫他知道了,也少不了麻烦!所以,秦飞也不能再安心躺着了,他赶紧又说什么:“你们这儿真清静呀?明儿我也来这儿帮忙吧?叫我出家我也干,反正我也没有老婆。”更向允贞问说:“爷!咱们到底打算在这儿多歇呢?还是少歇呢?我可主张待会就走,因为早到江 南办完了事,咱们好早回北京。”他在中间这样一搅,允贞再也不能再跟那黎保贵说话了,黎保贵就出屋去了。允贞又在这里闷闷的,仿佛是有很多的心事,秦飞再催着他走,他却摇头说:“这个地方,侠客可真不少,不能够再失之于交 臂了,至少也要在这里住上四五日。”秦飞一听,心说:了不得!我们这位爷是成了侠客迷啦,他大概只要是看见一个人,就觉得是一位侠客,其实这也不错,到盼着他像在北京请那位申老头儿似的,糊里糊涂请上一两位侠客也就算达到他的志愿了,于是就点头说:“对了!据我看黎保贵就是个侠客,刚才那抬轿子的人里边就有侠客,你撞的那位新媳妇,那也是侠客,——女侠,这庙里的主持——刚才那个勇静和尚也是侠客……都是侠客。”允贞微微地笑,说:“你说的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人,哼!大概他可算是一位侠客!”秦飞惊讶的问:“您说是哪一个呀?如果真是,咱们就快点把他请到北京去就得了?”允贞却说:“慢慢!慢慢!四五天以内,你必然可以知道。” 当下秦飞也没办法了,只得等着爷在这儿把侠客找着吧!快点找着好快点回家,就不必连行李都丢了,可还要往江 南。允贞吃了两个馒头,喝了几碗茶,就出屋去了,大概是他在这庙里转了半天,结果可还是闷闷的回到屋里,躺在炕席上就睡,秦飞也跟着一同儿大睡,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醒来,仍然是那黎保贵给拿来茶饭,并给送来一盏油灯,窗外十分昏黑,风吹松树响,庙中寂静得可怕,这间屋里虽然点着灯,可是仍很黑暗,房梁上不知是蛇还是老鼠,“咯咯”直响,允贞与秦飞对着,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同时,两人都睡了一天,现在精神很大,全都睡不着了。又待了一会,忽听院中有脚步的声音,允贞急忙用手将灯光遮住,不让照到窗上,却悄悄地叫秦飞扒窗去看。秦飞摇了摇头,说:“外边那么黑,我看也是没法子看见。”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同时说着,又同时侧着耳向外去听,忽又听见“嗒嗒嗒嗒”接连不断的马蹄响声,秦飞现在可忍不住了,虽知道那并院里的马不光是他们那两匹,可是他就是不放心,恐怕被人牵了去似的,还就是他那匹因为他认为现在正是倒霉。如果马再丢了,那才真叫倒了大霉呢!此时允贞又催着他去看,他就一滚身,滚下了炕,弯着腰,很快的推开屋门就出去了,又很快的将屋门带好,这些动作,他作的简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真不亚于那司马雄。因此,允贞对他也不禁佩服。又待了一会,院中的马蹄声像是出了庙门,而秦飞反倒来了,允贞就问他:“看见了没有?是什么人?牵走的是咱们的马吗?”秦飞还在地下蹲着,不直起腰来,他满面惊诧之色,又摆手,又摇头说:“天太黑,我没大看清楚,可是,反正不是咱们那两匹马,不过那两个人,都是女的……”允贞一听,不由得也很惊讶,就说:“莫不是那个唱梆子腔的女孩子?”秦飞又摇头说:“这是个娘儿们,可惜我没看清楚她的模样,反正她绝不是十来岁的女孩,也不是弯腰的老太太,她独自出了庙门,骑着马走了,……”允贞催促着说:“你快去追!看她是往什么地方,去做什么?你快去!”秦飞本来还有一些发怯,可是禁不住允贞紧催,他就振起勇气,又出屋去,并且往并院中也牵了一匹马,匆匆的出了庙门,上了马就追那妇人去了。这时天黑星密,院中无人,庙门根本就没有关闭,允贞带着链子锤也出了屋,他便觉着诧异。因想:这庙里,怎么会住有妇人,并且夜这样的黑,她独自骑着马走了,这是什么事呢?又回想起白天所见的那勇静和尚的相貌,却更觉着可疑,遂往里院走去,只见那四大王的巨影,也埋在暗里,都仿佛大鬼似的。正殿的窗棂还没有关闭,佛前点着一盏香油灯,光线昏暗,愈显得神秘可怖。允贞就走进殿里,四下去看,不见一人,他就把那盏香油灯拿起来,向各处照着看,不料被窗棂外的风吹了进来当下就灭了,气得允贞真要将灯向地下一摔,而摘下链子锤来先乱打一阵,然后再去打那勇静和尚。但是心中的理智忽又抑住了怒气,他不愿意这样作,认为“匹夫见辱,拔剑而起”,那是不对的,成大功立大业的人不应当那样作,还是设法在这庙里察看察看,倒得见一个水落石出才好。当下他就轻轻地,将手拿着的已经灭了灯,放在佛像的旁边,然后又摸着黑,走出这座殿,又往偏院里去。就到了那通着菜园的门了,这个门,关闭得十分得紧,随着门缝向里去看,只听见里面风吹着菜叶簌簌地乱响,又嗅见菜叶的青气味,更望头远远有一块方形的灯火,原来是一扇里面有灯光的窗户,灯光还很亮,可见是有人住了。允贞本想要进去看一看,不过这扇门,他推不开,同时他不会那些窜房越脊的本领,而且他也不屑于作,假若硬将门砸开或是踹开,又显着太为鲁莽,若是搬块石头垫着脚,爬过墙去,那又分明像鼠窃了,他不能那样做,所以他只能退身,仍回到前院,专等待秦飞回来。 九条腿秦飞一去,好像就永不回来了,允贞心里更是着急,诚恐他被那个妇人发觉,而把他杀死了。又想起昨天遇见的那卖唱的父女,与刚才那妇人,好像都是一类人,而且小常随丢失的事,实在蹊跷。总之,这一带的地方,必定有不少这一类的侠客,或者就是盗贼。他们若是为他收罗,自然可以抵挡那司马雄等人。可是再叫允异给得了去,那不但我的大业难成,生命都许不保。因此,就益为忧虑,简直坐也不住,立也不安。又待了些时,忽然就听见马蹄响声,他赶紧又将灯光掩住,就听见马已牵到庙内,并还发出妇人声音的咳嗽来,可见人家并不是躲躲藏藏,庙里有没有人寄宿,她根本不管,她仍旧是大模大样的就把马牵回那井院里去了,虽然一定是小脚,可是走路的声音并不太轻,就往里院去了。允贞更觉着诧异。可是也不能出屋去跟着她,因为她是一个妇人。 再等一会,庙外的马蹄声又轻微地响,人的声音一点没有,不大的功夫,就进了屋来,正是秦飞,倒还没出什么差错,可见他的本领,竟没被那个妇人觉出。 当下,允贞就问他:“怎么样了?跟着那个妇人到哪去了?看见了什么?”秦飞一笑,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刚才那妇人骑着的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外面简直一个人也没有,黑忽忽的,连那道河也看不见,可是妇人的道路极熟,要不是她领着路,我差点就掉在河里。妇人的胆量不小,走黑道儿,一点也不害怕,可是毕竟不行,她没觉出我来,我就跟着她走了很远,到了一个村里,她在一个人家前下了马;敲了敲门就进去了,我也就跟着进去瞧瞧吧?可是不瞧还不要紧,一瞧,原来是稀松平常,我真不必费这么大的事跟着她去这一趟……”允贞听得实在不耐烦,就说:“你快些说!”秦飞说:“爷得听我细细说呀?事情可也巧,原来刚才她去的那个地方,就是那什么黎家村,她去找的就是爷白天撞倒了的,那花轿里坐的那位新娘子,今天可耽误了人家的好日子啦!爷那匹马把人家的轿子撞毁了,所以新媳妇也受了很重的伤,即不能抬到婆家去拜花堂,人洞房了,只好回到娘家去养伤。在这庙里住的这妇人,跟那个倒霉的,没作成媳妇的姑娘,很有点交 情,两人亲得跟姊妹似的。他们管这妇人叫曹三姐,她们两人说了半天话,那个姑娘还对她直哭,她又劝那姑娘。我本来隔着窗子偷听 了两句,仿佛是那姑娘今天被马撞伤,倒算是好事了,因为她被娶过去,也得受气,她本来就不愿意嫁那边的人,她愿意她的伤老不好。可是她这娘家,也像是没有什么亲的热的,都待她不好,在她娘家也住不成,要叫这妇人给她想办法子,这妇人劝了她半天,大概也没劝出什么结果来。我听着也觉着没什么意思,我想这些家务事,娘儿们的一些事,我听它可干什么呀?我就没细听。后来妇人回来了,我也跟着回来了,爷千万别再胡 打听了,这绝不是什么豪杰,奇侠……”允贞说:“不过一个妇人住在庙里,可真怪!”秦飞说:“这也没什么怪的,大概是因为庙里的闲房太多,和尚的街坊。”允贞摇头说:“马更奇异!”秦飞说:“马有什么奇异的呢?你老人家可真是!爷是生长在龙楼凤阁,没有见过,乡下人家的妇女全会骑驴,骑马跟骑驴也差不多。”允贞又说:“那么,为什么她白昼不去看人?却晚上才出去?”秦飞说:“大概是因为白天没功夫,晚上凉快?”允贞说:“你不要在里面替她辩解,我知道你是怕我再惹出事来!”秦飞连连摇头说:“不,不,爷要惹出事来,人家并不找我,您跟人打了,人家也并没打我。”允贞点头说:“好!那么跟我出屋,再帮我办点事?”秦飞一听,不由又有点皱眉,心说:这位爷还叫我给他办什么事呀?大概非得叫我去挨一顿打,他才算罢休!可是不敢不答应着!只得跟着他的爷出了屋,他这一回可很仔细,特意带上他的单刀,跟着允贞走往里院。允贞叫他去开那菜园子的门,他悄声的说:“这儿是个菜园子呀!里面没有人住!”允贞非叫他去把这门开了不可,他没有法子,只好飞身上了墙头,往里边一看,他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看见了这园子里边的两间小屋。方形的窗上浮着明亮的灯光和人影。心说:原来这儿有人住,怪不得爷叫我来开这个门,可是他进来找人家干吗呀?当下,只得由墙上跳到园里,一拉开门插关不用费事就把门开开了。允贞走进来,却又不往近处去,叫秦飞到那窗户前偷偷地去看看,然后再回来告诉他。这个差事,秦飞倒是干惯了的。而且,刚才在那黎家村里,他就扒着人家的窗户,不但偷听 ,并且偷看,连脖子都看得发酸了,现在还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当下他奉了命,就惊伏鹤行的到了那窗子前。他总有办法,拿他的指甲蘸上一点唾沫,向着那窗户纸上轻轻地刮了一下,就弄破了一个小孔,将一只眼睛挨近了小孔:看了一眼,当时就回身轻悄而无声地跑回来。就说:“没有什么事!稀松平常,不过是刚才的那个曹三姐跟那个和尚,不,还有一个老头儿,都在那灯下看书呢。三个书呆子,不是侠客,咱们快走吧!”允贞一听说是在那里看书,他更觉着诧异而且欣喜,就赶紧叫秦飞再去偷着看看,并听窗里讲的是什么文章。秦飞叹气,低声说:“爷!……我哪儿懂得听文章呀!我倒知道蚊帐,咱们要真到江 南去,可真得买一份蚊帐。”允贞又催着他快去,他只得又去了,他一手拿刀,一手当胸护身,蹑足潜踪地又到了那窗前。这一回,他不必再用指甲刮窗纸了,他一找就找着了那个小孔,将眼挨近,向里一看,这一回他比刚才看得可清楚。只见,屋子里有一张方桌,点着一盏很亮的油灯,灯旁有茶,一个老头儿,年纪有六十多岁了,长髯似雪,然而精神十分地矍铄,穿的衣服也十分整齐,像是个读书人,并且还象是做过官似的。桌上摆放着一本书,他一面饮茶一面在为那勇静和尚讲解。并且低声吟哦着,仿佛书中是颇有滋味。那勇静和尚,别看像是个粗鲁的人,可是原来他爱念书,他就跟个小学生似的,听着老头儿给他讲解。名叫曹三姐的那妇人,也站在灯旁,听着讲书,眼睛并且出神地向那书上去看。这妇人,——因为她梳的是头发丰满的一个发结,而不是处女式辫子,可以知道她是个少妇。她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几岁,中常的身材,但很健壮,不像是别的女子那样的弱不禁风。她的模样也不难看,脸儿红润,微胖,戴着金首饰,穿的是深蓝色绸子的小袄,青绸裤子,腰间系着一幅蓝色的罗巾,到现在还没有解,她也仿佛被那书迷住了,同时又像是书里有些叫她难过的事情,她就不住地擦眼泪。老头儿一边讲解着,一边也长声的叹息。秦飞还想再看一会儿,可是听见身后有脚步之声 ,原来是他的爷也来到近前,他就点手,意思是叫允贞也来扒着窗上这小孔,快向里面看看。可是允贞哪屑于亲自去作这事,他就去推开了屋门,——这时秦飞赶紧摆手,心说:别怔走进去呀!知道人家是愿意不愿意呀?可是,没容他去阻拦,允贞就已经大步走进了屋中。屋中的一老人,一少妇,一僧,全都惊讶得非同小可。那老人赶紧把书推开,少妇却怒冲冲地上前来,指着允贞就问说:“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一声不语,就怔走进人家的屋里来?”允贞却不理她,只向那白髯老人,拱了拱手说:“天下原来尽多侠士,我如今在此,幸喜又遇见了一位!”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不料就被少妇给阻住了。原来少妇的腰间带着短剑,立时就抽了出来,向允贞的胸前刺。允贞赶紧将身稍退,同时一掌打去,“叭”的一声,打着了少妇的胳臂,可是并没有将短剑打掉。少妇反面翻臂猛剑,向他的咽喉扎来,那勇静和尚,也将拳抡起,向允贞打来。允贞却双手并上,右手托住少妇的腕子要夺短剑,左拳就猛向勇静击去。当时“咚”的一声,拳头打中了拳头,好像是铁锤碰在铁锤上一般。勇静不由得把手缩了一缩,而更惊讶地向允贞来看,允贞却仍是微笑,但妇人手中的短剑,就好像是生长在妇人的手中一般,也未能夺了过去。妇人趁势蓦然一脚踢来,但允贞也闪开了,同时他也抬起脚来,向妇人踢去。这时,那白髯老人才走过来,连说:“不可!不可!……”遂先将少妇拉开,然后就伸手来搀允贞的腕子。允贞忽然就觉着手腕一阵麻木,当时大惊,赶紧退身,同时解下链子锤来,猛然地抡起,刚要砸下,却立时就被白髯老人给抄住了,两个人一齐用力争夺,当时将一条相当粗的铁链子锤揪断了,锤已到了白髯老人手中。允贞只剩下了半根铁链,他更吃惊。然而仍不慌张,决不退出屋去。屋外的秦飞这时隔着门看着,他可慌张极了,直说:“爷!要刀不要?”他想把他的刀交 给允贞,允贞却摇头说:“不要!”这时,勇静和尚伸手以饿虎扑食之势来抓允贞,那少妇却又以燕子揪花短剑飞向允贞的肋际去扎,她的莲足也腾起来,仿佛是非得踢着允贞才甘心不可,而只要是一踢着,允贞大概就得倒下。可是允贞护卫得法,虽然在这窄小的屋里,他竟能够回避自如,并且一手敌住了勇静,一脚反向少妇踢去,这一脚正将少妇踢了一个跟头。但少妇并没有倒在地下,更趁着这跟头一挺身,又站稳了脚步,而将短剑抛手扎来,从允贞的耳边飞过,正插在墙上,人墙约二寸许,把外面的秦飞都吓得“哎哟!”了一声。这时白髯老人怒吼一声:“都不许再动手了!有话慢慢说!”他虽然这大年纪了,而且文皱皱的,但怒喊起来,声音却非常的猛烈,有如虎啸一般。这时少妇与这和尚才一起的住了手。肃然的立在旁边,却依然地向允贞怒目而视。允贞这时的态度却仍然从容,又向白髯老人拱手带笑,说:“老侠客!不必见怪,我来此是诚心的拜访,并非有什么恶意,打搅了您一会儿,现在我们还是慢慢地谈谈吧!”白髯老人这时的颜色也平和多了,他就向勇静和尚和那少妇都摆摆手,然后又向允贞点点头,就说:“来!这边,请坐下吧!” [book_title]第八章 假客商屈躬会三杰 真侠士抵掌论群英 允贞将手里的半截铁链也扔在地下,含着笑走过去,就坐在一把椅子上,白髯老人就坐在他的对面,那本书仍摊放在一旁,允贞一看,原来是一个抄本,题名为“维止录”,上写“石门吕留良手著,后学曹仁虎恭抄。”允贞不知里面写的是什么,只问说:“老先生,你就是吕老先生吗?”这白髯老人摇摇头说:“不是!吕老先生现已去世了,我姓曹。”允贞再看着那本书皮,就又拱手说:“哦!原是仁虎老夫子,眼拙眼拙!”曹仁虎惊讶的说:“你认识我么?”允贞信口说:“虽不认识,我可是久仰大名,知道老夫子不止是当代的儒宗……”曹仁虎叹息着说:“惭愧!惭愧!鼎革以后,我为时事所迫,不幸在现在的朝廷里,又作了几年官,幸喜我退身还早!”允贞借着话答言,就点头说:“本来是!老夫子你原是一位清高的人,你是前明的遗老,何况又是一位侠客,做官当然不合你的脾气,还是作个山林隐逸,风尘奇侠,才对!”曹仁虎被他恭维得又是喜欢,却又是感慨,谁晓得这个不速之客,这素昧平生之人,刚才还打得很厉害,现在竟是个“知音”。于是他高兴了,叫那少妇给倒茶,那少妇已经将插在墙上的短剑取下,依旧挂在身边,她微胖的美丽的脸还带着点怒气,可是听了白髯老人曹仁虎的话,不敢不过来,一半还生着气,一半可是恭敬的,给允贞斟了一盅茶。曹仁虎就指着说:“这是我的女儿她的名又叫曹锦茹,已经嫁出去了,但因为夫妇不甚和睦,所以这次我才带她出来,也是为叫她到外面散一散心。她会一点武艺,也不过是自幼我随手教给她,作个游戏的,并不是专为打江湖,也并不是为欺凌人!”允贞点头说:“我知道!曹老夫子你父女的侠名,久已海内咸知。”曹仁虎又惊讶的问说:“你是听谁说的?”允贞笑了笑却没有回答。曹仁虎又指着那和尚说:“这位勇静师傅,是柳陰寺了因长老的大弟子,你是久走江湖的人,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一篇歌,其中有两句话是‘霞岭两棵松,龙蛟拜侠僧,’侠僧即指的是了因长老,乃今世第一奇侠,他的两位弟子,一龙一蛟,龙就是跟从他在南方,蛟即是这位!”允贞一听,不禁十分惊讶,他非常惊讶这勇静和尚乃是一“蛟”,此僧武艺不错,但是还不能够怎么样超于我。可是了因,我没听说过那个人的名字,然而,必是南北闻名的一位无敌的侠客无疑。同时他说的那一篇歌谣,我连听说过也没有,真应当问问。可是也不要透露我是初出茅庐的样子,而惹他们的轻视呀!他还在想,这时曹仁虎却问说:“你是听谁说的,怎知道我的?”允贞微笑,说:“我也非是只听一个人说过,比如司马雄和他的父亲司马申,他们就全都提说过你。”曹仁虎摇头说:“我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两个人!”允贞不由得脸红,说:“这两个人,都是江 南有名的侠士。”曹仁虎摇头说:“哪里!江 南的侠士,最有名的只有八个,江湖流传的那篇歌谣说道: ‘要不贫,问周浔, 要不冤,请问白泰官, 周老多病白失时, 请问金陵凤凰池, 凤凰真英武, 不如曹仁虎, 虎啸一声万兽服, 女中更有女丈夫。’ 又云: ‘江 上飞鹤鹭, 群侠尽甘服; 霞岭两棵松, 龙蛟拜侠僧。’ 这就是八个侠客,其实连刚说过的龙蛟二僧,已经是十个侠客了,哪里会还有一个姓司马的呀?哈哈!我看你的武艺也不弱,但大概你还没在风尘中见过什么世面!” 曹仁虎意气昂然地说了一遍话,尤其他把那歌谣,说得更为流利,好像就是他编的,他掀着白髯,微微傲笑,勇静和尚在旁边也不住淡笑了一声。曹三姐曹锦茹更是轻视的向允贞看了一眼,仿佛这就把允贞给压下去了,他竟连一个真正的侠客也竟不知,可见是一个初出茅芦的人,他本人的名字那是更不值得打听了,必定是一个无名的小辈。 此时,允贞听毕,已经有些发呆了,本来是正发愁访不着侠客,如今竟听了这一大套侠客的名字,岂不值得喜欢?何况,所谓“蛟”的勇静和尚,不必说了,而那“凤凰真英武,不如曹仁虎,”这位老侠就在面前,他的武艺今天并没有全施展出来,但已见工夫卓绝,还必定有些特殊的真技艺,不可轻视!再说他必定与那八个大侠客,全是好友。所以,我倒实在不可以不知为知假充老江湖,反把这些真侠客尽皆失之于交 臂,这可真是千载不遇的机缘,如果由此一人,而得以结识了群雄,那允贞纵有司马雄,又何足道哉?即使加上府里的那几个……这些话也没有说出,却先起座就向曹仁虎打了一个躬,说:“老夫子你的这一番话真使我顿开茅塞,现在想请你把那些侠客的事迹,来历,都对我说一说,以使我增长一些见闻!” 曹仁虎又饮了半杯茶,便说:“这些人的事迹和来历,我此时也没有功夫详细告诉你,只可略略向你说说,以便指给你几条明路,将来你若遇有机缘,可以一一去拜访他们,不过你如像刚才到我这里来这种样子可不行!”允贞不禁的惭愧,说:“刚才我实在是太为鲁莽了!”曹仁虎摆摆手说:“我不能够怪你,我这个人的气量,还自觉得宽宏,何况我现在也正在失时无路之际。好!你听着,我来告诉你吧!”当下,不但允贞,连勇静和尚跟曹锦茹,也都在倾耳静听。 曹仁虎掀着白髯说道:“要不贫,问周浔——此言侠客周浔,最能济人之贫困。(著者按:周璕之“璕”字,在前人笔记中均写为玉字旁,在普通字典内亦无此字,兹为排印便利起见,故均用三点水之“浔”字代替。)要不冤,请问白泰官,白太官是常州武进人,身轻似燕,武艺超群,他专能够申人之冤,平人间不平之事,他是八侠之中的第七人,但是周浔老侠身弱多病,白泰官又因与人比武失意,俱已飘流不知何往。金陵凤凰池,系指八侠中的末座,甘凤池而言,此人名次虽在最末,武技却是最高,至所谓:凤凰真英武,不如曹仁虎,这是妄言,我在八侠之中虽为第六人,然而自知是滥竽充数……” 允贞说:“老夫子你太为客气了!可是我再请教,八侠之中的第一位是哪一位呢?” 曹仁虎说:“第一人是侠僧了因,第二人即是‘女中会有女丈夫’的那位女侠。”允贞回首望一望曹锦茹,曹仁虎连连摆手说:“不是她,不是她,她如何能挤于侠客之列?我说的那位女丈夫……”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家是一位名门闺秀,我也不能将人家的名字,随便就告诉你,我只跟你说第三人吧,此人叫张云如,别号野鹤居士,第四人姓路,名民胆,所以说是‘江 上飞鹤鹭(路),群侠尽甘服。’八侠之中,彼此尽皆相识,不过有时也意见不同,再加上:‘霞岭两棵松,龙蛟拜侠僧,’统共是十大奇侠,于今你只见到了两个。” 允贞说:“我自京都来,闻听那里允异贝勒府中,有几位高人,一是司马雄,此人我是见过的,他的武艺实在高超,莫不是哪一位著名侠客的化名吗?”曹仁虎怔了一怔,然后摇头说:“这,我倒不知道。”允贞又说:“我还听说那允异贝勒府中有什么:妙手儿胡 天鹭,锦刀侠郁广德,雁翅陈江 ……”曹仁虎微笑道:“恐怕有这些绰号的,倒未必真是什么有名的侠客!”允贞又说:“此次我自北京南来,昨天行在这附近一处镇市里,遇见了父女二人,父亲拉着胡 琴,女儿卖唱……”曹仁虎突惊问道:“你见到那拉胡 琴——不是胡 琴,是呼呼儿吧?……”允贞点头说:“我也不认得是什么,反正是那一类的弦索东西,那人年约五十余,没有胡 子,体瘦身弱,好像是有病,他的女儿是年才不过十一二岁。但,别人都不说,这父女二人你若说他们,不是侠客我可不信!”此时,曹仁虎竟然怔住了,他的女儿曹锦茹也忍不住地惊讶说:“啊!他们敢则真来了!”勇静和尚也显出来十分惊异之状。 允贞又趁势问道:“曹老夫子!你们可晓得那父女两人是谁吗?” 曹仁虎长叹了一声,又微微笑着问说:“现在不要去管他人,我应当请教你的贵姓高名了?” 允贞不假思索地说:“我姓黄,名叫黄君志,行四,一向在京城经商,稍有产业,但性喜结天下豪杰,近来,尤以贝勒允异的府门之中,延请到了那几个人,便尔骄人,以为天下再无豪杰,因此我就一时的负气,倒要出来寻访寻访!” 曹仁虎又问:“你与那贝勒允异,有什么瓜葛?”允贞说:“全无瓜葛,我是一个商人,如何能与他皇帝之子贝勒相识?不过我很生气,我要访出来几位真正的侠客,前去对付他们!”曹仁虎点头说:“这就好说话!一半日内,我要离开这里,我可以领着你先去拜访一二位侠士,以后,或者他们也愿同你去往京城走走,别的话都暂且不必提,你不是就住在外院吧?”允贞点了点头。曹仁虎又说:“今天我听这位勇静师傅说,外院来了两个人,像是会武艺的,我还以为你不过是江湖镖客之流,并未留意,如果早知道你是如此一个人,早就请你畅谈一番了。我看你的为人还很豪侠爽快,值得一交 ,你的武艺也还不差,只是,还得多有些阅历呀?”允贞点头说:“好”。曹仁虎又说:“你回去歇息去吧!明天咱们再谈!”说毕了话,又长长的叹气。 当下允贞站起身来,向曹仁虎又拱拱手,再向勇静拱了拱手,——勇静也向他略略打了个问讯,允贞说声:“再会!”遂即走出屋去,将门带上,忽又想起《维止录》,不知是什么好书,似乎应当看一看,可是又想:于今自己急需的是侠客奇士,要的是将来的江 山,那些书史,虽是自己早先所爱读的,可是现在哪有功夫去读那些呢?所以,心里也就不把那“维止录”太为介意,而那个已经故去了的吕留良,不过是著过一本书的文人,还许不像曹仁虎,虽为儒为侠,却倒作过些日子的官,大概不是假话。尤其那了因,周浔、张云如、路民胆、白泰官、甘凤池,那更重要得多了,恨不得与他们立时就都来见面,把他全都请到京内,以为自己的羽翼,至于那“女中女丈夫,”即居于第二位,或许武艺自有超人之处,但究竟是一个女子,我不必求助于她。 这时天色更黑了,星光更为稠密,寺中也无更鼓,但也可以觉得出,一定是不早了。允贞不禁打了个呵嘻。 往茶园外走去,脚底下时时要踏着菜叶,他也不管。走到了门前,就看见立着一条黑影,他就问说:“是秦飞吗?”秦飞答言着说:“遮!……哎呀我的爷!您跟那位老侠客,女侠客和尚侠客,可真是说打就打,说好就立刻成为知交 ,说了半天这个侠,那个侠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呀?我在窗外听着都快睡着了,那白胡 子老家伙的精神可真大!”允贞这时心里万分高兴,同着秦飞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江 南十大侠,他们的名字,我全已知道了!”秦飞惊诧地问说:“怎么?爷想要去一个一个拜访吗?”允贞说:“自然!我们是为什么出来的呀?”秦飞暗自的又皱眉,又着急,但是,在星光之下,虽也看不见爷的神情,可是听这话味儿就是喜欢极了。这时候,敢跟他说什么话呀?他一定是上了那白胡 子老头的当。 二人回到前院室内。允贞实在显露出高兴的样子,连秦飞看著觉得有点特别,他想着:不用说,要想回到北京去,暂时恐怕不能够了,连访江 南十大侠,至少不得要半年的功夫吗?其实我也不怕走路,不过爷身上带的盘缠到底够不够呀?他可也不敢问。可是也得快点设法,把那小常随找着,但允贞对此事却是一点也不显着着急。 次日,秦飞真想托那个黎保贵,出去找一找小常随,可又怕黎保贵太忙,没有功夫。正在心里盘算着,忽听窗外有人问说:“屋里有人没有?”他一听,却是妇人的声音,就不由得一怔。允贞叫他出去看看,他出屋去了,一看,原来正是昨夜,他跟着人家到了一趟黎家村的那个少妇,他可不知这少妇的名字叫曹锦茹,他就赶紧带笑,又有点腼腆,问:“您有什么事呀?” 少妇打扮的真漂亮,穿着花袄,绿裤子,绣花的小鞋,头梳得那么光亮,脸是那么和气。秦飞觉着自己太糟糕,本来,我虽然打了半辈子的光棍儿,可像又是一个老江湖,不是没有见过妇人,怎么如今见了她,好像就有点不会说话了!咳!大方着点吧!于是他就叫出来“曹三姐”,说:“您请屋里坐吧?” 曹锦茹摇着头,说:“我不到屋里去了,我求你一件事,往北边去有个黎家村……”秦飞点点头说:“我知道,”心里却得意的暗笑,想着你到底不行,昨儿我跟着你去了一趟,还隔看窗子听了你们半天私话儿,后来又跟着你的马后头回来,原来你一点也不晓得,到底是本领差事呀!又听得曹锦茹说:“那有一位黎姑娘,乳名叫‘蝴蝶儿’,就是昨天你的主人的马撞伤了的那个新媳妇,你知道?”秦飞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曹锦茹说:“我求你去一趟,见着她问她,因为我们快要离开此地了,她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她要是回婆家,就叫她去,她要是不回婆家,我们另给她想办法,你快去一趟吧!辛苦你啦!” [book_title]第九章 蝴蝶儿逃婚趋僧舍 勇王子结客访侠踪 秦飞一听,不由得有点疑惑,暗想: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呀?你跟那个姑娘又有那么深的交 情,莫非你是白天不敢出门?可是我也不敢呀?万一遇见飞锤龙五,或是那几个官人,一定揪我,说我是帮凶的,同时,那个新娘子原来名叫“蝴蝶儿”,这名字还不坏,昨夜,隔着窗户,我只偷看了她一个坐在炕上的背影,只觉着是个很能说的,可是她不认识我呀!我若莽然地去了,问她是回婆家不回?这个事儿有点不大好管吧?万一她要说是不回婆家呢?我的爷撞坏了人家的花轿,我又去给人拆散了婚姻?——那可真缺德。 曹锦茹见他显出作难的样子,就说:“不用不放心,这件事绝拉不上你,叫她婆家人知道了。都由我承当!” 秦飞一听,这里面分明是有麻烦,更不愿意去了,就说:“三大姐!这件事您不会派黎保贵吗?他就住在哪个村,他们是一家子。” 曹锦茹说:“他没有功夫,再说我不愿托他给办,这件事,还是求你去一趟吧?这是一件好事,你若干了这件好事,能够积德。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把详细的情由都告诉你!” 于是秦飞就故意作出很关心的样子,伸着他的瘦长的脖了,静听着这丰姿不错,而还很敞快、活泼的曹三姐略略地说了出来。 曹三姐曹锦茹说:“咱们现在都是一家人啦,什么也就不必瞒着啦,我的爹爹就是江 南的有名侠客曹仁虎,他可跟别的侠客不同,我们曹家原是世代书香。可是我爹爹在幼年时,就遇见了清兵入关,明朝亡了,所以他老人家自幼是先学文,后学武,文的想通达礼义,武的想结交 几位有义气的朋友,这话就不必细说了,细说你也是不明白。后来,可是武没有学成,朝廷微访隐逸,我的爹也不敢不去应试,就应了试。也做了官,可是他真不愿做官,后来到底是成心作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