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雪鸿泪史
[book_author]徐枕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67027
[book_dec]日记体言情小说,十四章。徐枕亚著。1914年5月1日起在《小说丛报》创刊号连载,至1916年1月10日十六期刊完。前冠“别体小说”。1915年12月由上海《小说丛报》社出版单行本。《雪鸿泪史》是《玉梨魂》的日记体写法,作者假托为寻到的何梦霞日记,因此,其故事情节与《玉梨魂》相同。作者在例言中声称:“是书主旨,在矫正《玉梨魂》之误,就其事而易其文,一为小说,一为日记,作法截然不同,书中人物,悉仍《玉梨魂》原本,间有加入者”假托是《玉梨魂》主人公何梦霞的日记,人物还是原来的那几个,情节则增加了十分之三四,诗词书札增加了十之五六。他在“例言”中说明:“是书主旨,在矫正《玉梨魂》之误,就其事而译其文,一为小说,一为日记,作法截然不同。”他在写此书的时候,因为赶时间,部分诗词是照搬他人的作品。后来单行本出版,被人检举,他也承认并表示要补换。果然后来重作时,把他人的作品全部删除,笔墨也就一致了。《雪鸿泪史》在读者中又一次掀起了争论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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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序
自序
《雪鸿泪史》出世后,余知阅者将分为两派:爱余者为一派,訾余者又为一派。爱余者之言曰:“此枕亚之伤心著作也。”
訾余者之言曰:“此枕亚之写真影片也。”爱余者之言,余不能不感;訾余者之言,余亦不敢不承。何也?无论其为爱为訾,皆认余为有情种子也。余之果为有情种子与否,余未敢自认,而人代余认之,则余复何辞?
车免近小说潮流,风靡宇内,言情之书,作者伙矣。或艳或哀,各极其致,以余书参观之,果有一毫相似否?艳情不能言,而言哀情;普通之哀情不能言,而言此想入非非索寞无味之哀情。然则余岂真能言情者哉?抑余岂真肯剪绿裁红,摇笔弄墨,追随当世诸小说家后,为此旖旎风流悱恻缠绵之文字,耸动一时庸众之耳目哉?余所言之情,实为当世兴高采烈之诸小说家所吐弃而不屑道者,此可以证余心之孤,而余书之所以不愿以言情小说名也。
余着是书,意别有在,脑筋中实并未有“小说”二字,深愿阅者勿以小说眼光误余之书。使以小说视此书,则余仅为无聊可怜、随波逐流之小说家,则余能不掷笔长吁、椎心痛哭!
昔有苦吟者之诗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余愿即借此二十字以题余书,并质阅者。
乙卯十二月二十日,东海三郎自序于沪滨之望鸿楼。
序一
言情小说者,情种之写真也。天生情种固不易,而为此情种之写真更大难。而世之自命为小说家者有言曰:“小说为文人遣兴之作,非历史也,非纪传也,有其文不必有其事,凭虚构造之可也;有其事不必求其实,穿凿附会之可也。”噫!此大谬也。此小说之所以仅成其为小说也。
今之世小说多矣,言情小说尤汗牛充栋,后生小子读得几册书,识得几个字,遽东涂西抹,摇笔弄唇,诩诩然号于人曰:“吾能为情种写真也。”实则情种之所以为情种,彼固何尝梦见之!盖情种有情种之真相,情种有情种之特性,此真相,此特性,惟情种能知之,惟情种能自知之,断非彼东涂西抹、摇笔弄唇之小说家所得而凭虚构造穿凿附会者也。
余尝谓作言情小说为情种写真,欲求其于情种之真相,能惟妙惟肖,于情种之特性,能绘声绘影,无假饰,无虚伪,非以情种现身说法自道之不能。否则必其人之亦为情种,斯能设身处地,以己身作影,为他人写照也。
是说也,余尝以质余弟枕亚。今以《雪鸿泪史》与《玉梨魂》参观之,不啻为余说作一根据也。夫梦霞情种也,世惟情种能知情种之所以为情种,能知之斯能道之,此《玉梨魂》之所以作也。亦惟情种能自知其所以为情种,能自知之斯能自道之,此《玉梨魂》后所以又有《泪史》之作也。
《泪史》与《玉梨魂》,同为言情之作,惟《玉梨魂》为枕亚之作,而《泪史》则为梦霞之自道。枕亚之作,为设身处地;而梦霞之自道,则为现身说法。然梦霞与枕亚,固同一情种,而《泪史》与《玉梨魂》虽互有出入,可互相引证,乃同一情种之写真也。然则谓枕亚为梦霞之知己也可,谓梦霞为枕亚之影子也亦无不可;谓《玉梨魂》为此情种之写真也可,谓《泪史》为彼情种之摄影也亦无不可。
枕亚自谓有《泪史》而《玉梨魂》可以尽毁;余则谓有枕亚而梦霞可以不死。世之阅过《玉梨魂》而再读《泪史》者,当韪余言。至其文词之哀感绮艳,与《玉梨魂》如出一手。而枕亚又自谓有崔灏上头之感,则余又何言?
四年十一月海虞徐天啸序于粤西浔州旅次。
序二
虞山崔巍,其灵秀所钟耶?不然,何代生文人,迄今后进云兴也。夫今国势陵夷,国纲不振。茫茫华域,日簸荡于愁云惨雾之中,凡百弱点,不遑论矣。即以文字之微,冥冥之中,亦日随国弱而俱微,长此滔滔以不返。其末也,吾恐不忍言矣。
而虞山诸君子,颇能发扬蹈厉,日以笔花墨雨,灌溉文字而光大之。文字振微之机,或能于千钧一发中,露一毫生意欤!
徐子枕亚,庸中佼佼,歇浦骚台,日见其飞腾上达。曩着《玉梨魂》,颇有蜚誉,近又以何梦霞日记付刊,风行一时,操券可待。走与梦霞,稍附姻娅,《玉梨魂》事,知之甚审。
故走于《玉梨魂》一书,赏其才华绮丽,凄咽缠绵,他事则未敢知也。
嗟嗟枕亚,既秉以生花吐凤之才,似宜善用,则何事不可成?何事不可为?泣鬼神而动风雨,抗衡千载,媲美古人,正未遑多让。奈何日为小说家言,孜孜忘倦以自弃耶?
然而浪迹天涯,伤心已惯,负韩非之孤愤,怀长吉之心肝,情动于中,胡能自己?不得不寄情《说郛》!日作过激之谈,以抒其牢骚郁勃之怀,是亦非可厚非也。境靡苦斯,文字亦靡工,《雪鸿泪史》斯杰构也。猿啼巫峡,鹃泣空山,展读一过,真不知是泪是血耳。
乙卯梁溪秦蛩秋撰。
序三
徐子枕亚,古屈灵均之俦出。雅不欲以斯文着,无如生当浊世,壮志莫伸,外感既深,内情斯泄,于是以典赡高华之笔,写缠绵悱恻之文,寓救世于稗官,舒愤懑于儿女,而《雪鸿泪史》诞生矣。
顾读者第服其文情之挚,文思之奇,文言之富,文旨之纯,谓深合古者风人之旨,而得近世小说界中所未曾有,抑知此书成而徐子之文光、徐子之泪亦随之而竭耶!是故《雪鸿泪史》者,亦徐子之《离骚》也,乌得以小说目之!
嗟乎!方徐子下笔草此时,国是纵极阽危,而告朔虽虚,饩羊犹在。今则邪说暴行,萧艾充涂,茫茫夏域,将并此具文之典而犹去焉。此虽志得气扬之士对之,犹不免魂销而骨挫,矧伤时善哭之徐子耶?然则继自今徐子殆又有《远游》、《天问》之赋也夫,虽然,吾深愿徐子之不复作也。
顾柘村撰。
序四
写情难,写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为尤难。
吾国小说,传者多矣,而言情者乃寥寥。岂吾国人皆榛榛如草木,狉狉如鹿豕,不知情之高尚可贵乎?然而《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又何以称焉?则知吾国人固非不知情之高尚可贵也。知情之高尚可贵,而言情之作,传者乃寥寥,则言情之作,舍《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外,更无有惬心贵当令人爱慕不忘者,又可知也。故曰:写情难也。
夫《石头记》写宝黛之情。宝黛固中表亲,一则中馈犹虚,一则深闺待字,两情既洽,苟无家庭之阻力,欲成有情眷属,易如反掌耳。
《牡丹亭》写柳杜之情,柳为落魄书生,杜为离魂倩女,皆非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者,欲谐伉俪,即亦匪难。
若《花月痕》写韦刘之情,则以坎坷名士而遇沦落佳人,同病相怜,遂相缱绻,虽非用情之正轨,然《闲情》一赋,不损渊明高节;司马青衫,伤心人别有怀抱,固亦不得谓为名教之罪人。
是三书所写之情,皆非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可比也。既非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则是普通之情。写普通之情难,而究非大难,故能工。使易其写普通之情者,以写此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则工者或未必工。故曰:写情难。写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为尤难也。
曷言乎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也?彼梨影者,新寡文君也;而梦霞者,则才同相如,品非相如之比者也,其对于梨影,固不能用情之人也。然而佳人命薄,才子情多,一念怜才,半生知己,惺惺惜惺惺,当有未能忘情者矣,所谓不能不用情者此也。
写此对于不能用情之人,而又不能不用之情,其范围极狭,过则滥,不及则不能感人。记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及古诗所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二语,庶几得之。
余友徐子枕亚,尝本此意以着《玉梨魂》一书,所谓梦霞、梨影者,即此书中之主要人也。其叙彼二人也,虽互相钟情,然一能持其圭壁之躬,一能保其松筠之节,虽爱而不及乱,是无过也。而其后卒能以身殉之,是无不及也。
噫!本此意以着言情小说,虽不得为言情之正轨,亦庶几能得古人之微旨矣。而徐子犹自视?然,以为代他人写照,终不若其自抒胸臆之能得其真象,故又将何梦霞之日记,修饰而润色之,且缀以评语,如治丝而理其绪,振网而挈其纲,俾阅者知要旨之所在,名曰《雪鸿泪史》。其书之详审精密,直驾《玉梨魂》而上之,视《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诸书,尤有难易之判。
盖徐子多情人也,以多情人而言情,正如伐木于山,渔鱼于泽,取之固有不待外求。故其写难言之情,独能缠绵悱恻,酸人心脾,阅之泣数行下,诚言情小说中之杰作哉。
自有此《雪鸿泪史》出,而《玉梨魂》不足多也,而《石头记》、《牡丹亭》、《花月痕》诸书更不足多也。何也?盖彼为其易,而此为其难也。书将付锓,徐子索序于余,因弁数言于卷首。
乙卯九月韦秋梦撰。
序五
盈天地间无物也,而所以物物者,一情之弥纶而已。有情而后有儿女,有情而后有家国。未有缠绵于儿女之情,而恝置于家国之情者。亦未有贯注于家国之情,而轻弃其儿女之情者。
人第见风流旖旎,两好无猜者之为艳情,而不知此横陈嚼蜡之情,情之易竭者也。人第见伫辛伫苦、百折不回者之为苦情,而不知此剥极后复之情,情之应有者也。善言情者,不虚铺于美满之情,而肆力于落寞之情;不轻许于离合之情,而崇拜于寂灭之情。愈落寞,斯其情愈奇;愈寂灭,斯其情愈挚。
良以情之真趣,当于空山抔土中求之,不第于软玉温香中卜之也。
人生弧弧堕地球,使举此良缘嘉偶,悉数以偿,则娲皇无不补之天,精禽无待填之海,于此而欲用吾情,吾又乌乎用吾情。
而求牡守雌,蠢蠢动动,与禽兽奚择焉?徐子曰:是乌可哉!吾始有以表示之。而既有《玉梨魂》之着,吾今复有以演进之,而于是有《雪鸿泪史》之作。譬之物质,《雪鸿泪史》其元素,而《玉梨魂》特其标本也;譬之绘事,《雪鸿泪史》其真迹,而《玉梨魂》犹其临摹也。托微波于尺素之中,以翰墨了死生之局,只此结果未遑之文字,而厥后种种之末日朕矣。
善读者正无庸以灰窦求也。况准斯以推,则梦霞他日之死筠倩,非梦霞之矫情,正梦霞之苦用其情也。梦霞他日之死国事,非梦霞之逃情,正梦霞之借殉其情也。
落寞云乎哉?寂灭云乎哉?嗟嗟!十年影事,依约啼痕,双冢斜阳,鞠为茂草。吾知一弹再鼓之徐子,伤心人固别有怀抱也。然而梦幻泡影,过眼空花,文士肝肠,能容得凡许折皱?
“钟情深处恨人多”,余不尝作是言乎?余爱徐子,余盖深望徐子之有以自忏焉。
是为序。
乙卯八月镇海倪轶池识于海上。
序六
昔欧阳子谓“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斯言也,予今者以之证吾友徐子而益信矣。盖枕亚实一天壤间之最穷人也,故其作为诗文,率多哀感悱怨,男儿生不能霖雨苍生,勒石燕然,不得已以济世苦心,发救时哀音,甚至不惜效箕子披发为奴,贾生痛哭欲狂。
呜呼!此其人盖亦大可怜已。徐子之穷,余知之稔矣。间尝劝之,谓君年未三十,而视茫矣,而发苍矣,是皆愁思忧郁之所致也。人生贵及时行乐耳。且君上有母,下有儿,家有书可读,圃有花可莳,老屋聊以蔽风雨,薄田自可免饥寒。君固神仙中人不啻也,胡戚戚为?君其不宜过哀矣。余言时,徐子每为之低首默默,相对欷如愚。
噫!徐子岂真不愚人耶?久矣吾衰也。去日苦多,愁城坐困,咄咄书空,皇皇何止。未几而可爱之春光,不我留矣;未几而憔悴之秋风,又一年矣。大好头颅,搔首成丝。无聊情绪,亦总堪怜。访旧半为鬼,一转瞬间耳。故余尝曰:人而生不能自寻其乐,等闲白了少年头,其人实天下之至愚,不独徐子然也。
乙卯之秋,七月既望,余驱车过枕亚,剪烛西窗,促膝话心,意至快而为状至乐也。顷之,枕亚出《雪鸿泪史》示余。
予诵读未半,觉泪耶墨耶血耶,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遏。呜呼!《石头》遗憾,旧事重提;《梨花》春梦,别谱新弹。泪蒂长留,血花独吐。东海三郎,是宜愁肠百结,悲无已
时耳。虽然送穷乏术,迎愁有缘,彼徐子之去《泪史》中人物几希哉!余以是劝徐子,其亦可以已也。“同是天涯沦落人”,无聊之劝,姑勿计入耳与否,意博吾友之一粲,想亦故人所许我尔。时七月慈溪冀良冯常序于海上。
序七
天地不仁而生男女,男女不幸而有爱情。有爱情而男女以死,其死之者非爱情死之也,天地不仁有以死之也。夫天地不仁,而玩弄男女,使男女姻缘错误,以是而男女爱情遂苦,以是而男女以爱情以死。此男女也,此爱情也,无有而有,既有而无,颠倒万幻,至人莫测,非天地不仁,冥为操纵,曷克臻此?而梦霞与梨影,亦不过其一者耳。
夫梦霞与梨影,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本无爱情可言也,而梦霞与梨影,竟有爱情。然而吾谓其有爱情也,非梦霞与梨影之爱情也。天地不仁,弄梦霞与梨影以爱情,而以爱情死梦霞与梨影也。不然,则梦霞与梨影,何有爱情?纵有爱情,亦不发生于梨影有夫生子之后也。惟夫梦霞灵昧,梨影情缚,弗审天地不仁,而相争恋爱,此梦霞与梨影所以不免于死也。且梨影自误,又牵筠倩,而筠倩又死,是又梨影之过也。
呜呼!天地不仁,好弄众生。而众生根器薄弱,难逃情网,此古今来,情海苍凉,今人欲泣也矣。吾言梦霞与梨影,吾又不暇哀梦霞与梨影矣。呜呼梦霞!呜呼梨影!其奈天地不仁何!
其奈大地不仁何!
周亮夫序。
序八
天下惟有至性者,乃有至情。古今来名士美人,无端遇合,相怜相慕,悱恻缠绵。及其志不得遂,则为情颠倒,郁郁以终者,亦至伙矣。谁为为之?孰令致之?天为之,抑人为之欤?
皆非也,实出于至性至情而已矣。
夫名士美人,既无端遇合,怜且慕矣,乃不免为情颠倒,郁郁以终。卒未有逾闲荡检之行者何耶?夫发乎情,止乎礼,乃得其性之正。非然者,徒见庸劣之性情而已,焉得谓之至?
而名士美人,亦何足取哉!
梦霞具至性至情之名士也,梨影又具至性至情之美人也,有不相怜相慕者哉!其势既不可合,梨影知之,举筠倩以自代,以为如此庶足见我之情矣,而又不失其性之正,法固莫善于此也。梦霞亦非不知之,而自以其情不可夺,遂报国以死,以为如此亦足尽我之情矣,而其性之正固在也。
然余以为梦霞之报国以死,与夫影梨之举筠倩自代,要皆至性至情之发现,而无勉强存乎其间。惜乎好梦难圆,情天惨劫,后之人士,凭吊而不免欷耳。筠倩处旋涡之中,既不得顺梨影之至性至情,以安身立命,又不得合梦霞之至性至情,而?碍毫无。举世之怜梦霞、梨影者比比,又岂能不为筠债怜哉!徐君枕亚刊《雪鸿泪史》既成,因邮寄所见如此。
乙卯秋日吴兴沈凤览方来氏撰于春风书屋。
序九
盖闻沦落骚人,悲世多愁怀之作;枯贫才子,穷途着感慨之文。李贺锦笺,尽成血草;江郎彩笔,惯放泪花。司马迁之作史,良有以也;楚屈原之为骚,岂无故哉!今也何子梦霞,末路愤编日记;徐君枕亚,芸窗校订鸿词。西邻闻笛,向子期思旧之言;华屋生悲,曹子建感怀之赋。收月夜杜鹃之血,编作恨书;是雪天鸿雁之哀,着成《泪史》。伤心人读之,能无悲乎?
嗟嗟!愤欲问天,惟容把酒;愁来感世,空托饣甫糟。伤哉一哭,仆本恨人;卓尔千秋,君原奇士。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班超慷慨,犹怀报国之心。虽烈魄空归,红羊浩劫,而雄功难朽,青史留名,岂不伟哉!亦可敬矣!若夫说部湮没,缘稗官世上无名;《史记》流传,因著者生前有道。词工词拙,何有于传;文妙文佳,毫无在毁。此孟子德才凛凛,因之书宝千年;鲁公忠义堂堂,以故字遗百世也。
是书哀感缠绵,情词悱恻。思凝楚岫之烟,韵按湘波之月。
而况能为国死,书生起豪杰之心;不恋家生,词客动英雄之志者乎?从此人与书美,馨遗世间;书共人芳,风行海外。
四年夏五月江都牖云俞长源序。
序十
言情小说,前有《红楼梦》,后有《花月痕》,皆脍炙人口。然《红楼梦》情流于滥,《花月痕》情流于浪,仍不得为言情之极作。若《雪鸿泪史》,诚哉善言情者矣!夫于无可用情之地,无可言情之人,而竟用情言情。且出以至性至情,情若离若合,若有若无,括悲情欢情、愁情惨情,而成此一段奇情,又能轨于情之正,是为正宗情,非野狐情。故必具此手笔,始许作言情小说。质之情天情种,想无不表同情也。弁言既竟,系之以诗:“道是无情却有情,镂肝刻骨更全贞。《红楼》《花月》都无色,只合瑶函贮上清。百转柔肠百炼金,海枯石烂两同心。情天别具生花笔,写尽孤鸾寡鹄吟。”
四年冬月南海冯雉泉壕隐序于杏香庐。
题词
崇明徐吁公:
春机织得相思鸟,春风吹绿断肠草。
落花时节送春归,白怨红愁梨花老。
梨花满院悄闭门,临邛酒醉近黄昏。
儒冠误似犊鼻裈,琴心闲拨月下魂。
可怜玉钩斜畔路,毵毵谁种合欢树。
三郎恩重美人轻,李死桃僵风日莫。
重□当初劫余灰,秋坟鬼唱空徘徊,
粉痕界褚血殷朱,千古痴人眼泪陪。
浮尘过客:
狂风怒雨撼乾坤,绝少生花江笔存。
冷眼倩人挥热泪,壮心终自阻销魂。
世衰贾傅才何用,书着虞卿愁更繁。
本性真情余几辈,唤醒儿女仗名言。
人间何地住红裙,离合悲欢惨澹闻。
一什关睢翻别调,双飞彩凤敢同云。
琴心觉到文君误,剑气欣从侠士分。
几事而今非泪史,空教山鬼哭秋坟。
虞启征:
人间无计相回避,恨不初逢未嫁时。
一死能完儿女节,半生且了梦魂痴。
月圆花好宜郎寿,玉碎香销岂妾期。
侬欲忏情情不断,英雄自误误蛾眉。
自锁葳蕤春意消,不将艳曲谱文萧。
余生已分红情断,有客还来绿绮挑。
玉女丰怀霜后菊,美人心事雨中蕉。
愿移旧爱移新宠,甘伴明珠慰寂寥。
剑影:
侠骨痴情累此身,相思无复问前因。
寂寥夜月埋香冢,惆怅斜阳送别人。
一剑血花欣马革,三生红粉感征尘。
蓉湖啼鸟鸿山柳,司马伤心卓女颦。
英雄殉劫蛾眉死,一样痴情付水流。
家国无缘惊客梦,海天何处问归舟。
风寒大漠新狐泣,血冷中原暮鬼愁。
几度秋声几回首,敢书时愤吊枯髅。
莽莽风波渺渺春,天涯遗恨楚萍身。
牺牲碧血酬知己,慷慨黄泉哭故人。
鄂堵怒云欣逐鹿,沙场浩劫历飞尘。
死生一卷哀鸿史,阅尽沧桑几苦辛。
梨魂筠泪凄凉梦,落叶残花劫火灰。
端合鸿山酬侠女,偏教鹗水妒英才。
斜风细雨藏诗阁,枯草垂杨挂剑台。
镜里姻缘成泡影,断砖遗骨在苍苔。
用枕亚自题玉梨魂原韵
武进刘谷荪:
蓉湖一水路迢迢,梨白筠青恨未销。
名士多留倩女影,新词莫唱《念奴娇》。
因防礼义难同梦,非为功名始折腰。
李代桃僵空有愿,梦魂夜夜度蓝桥。
我亦伤心鬓已丝,年来难觅合欢枝。
守身如璧甘沦绝,立志兼金岂等差。
咏絮才华谁比拟,葬花心事莫能知。
从今普告痴儿女,刻骨相思无尽期。
梨花香冢已无存,风雨年年独闭门。
殉国殉情宁惜死,多情多病自忘言。
鸳盟未许今生订,鸾帕难招异日魂。
一读残编一凄绝,最难消受是黄昏。
花落春归剩一亭,真娘艳迹几曾经。
青陵幽怨向谁说,黄鹄歌成未忍听。
玉陨香销刚六月,含情忍泪看双星。
诗词评语题名遍,《泪史》流传万古青。
南沙蒋沧海:
乾坤巨眼失昆仑,去果前因莫再论。
蕉叶有心留恨史,梨花无语锁啼痕。
春风枉切庄生梦,夜月还归荆女魂。
一样蛾眉偏薄命,荒江岁岁泣文鸳。
昔日词坛有胜兵,只今说部擅才名。
天教彩笔传鸳谱,魂断灵犀绝凤城。
罗袜霓裳悲杜字,玉楼金谷渺云英。
伤心莫展画图问,我读斯篇泪亦倾。
瘦竹
嫠妇心怀孤客影,相怜同病益凄凉。
茫茫世事天胡醉,皎皎丹心日有光。
尘梦渐随乡梦老,愁苗并逐爱苗长。
狂澜倒处吾能挽,情史千秋姓字香。
愈经挫折愈缠绵,朗澈晶莹烛大千。
一点精诚贯金石,三生誓约薄云天。
痴心犹欲逃情劫,苦海谁能了夙缘。
如此关头真险恶,空空色色问何年。
蜀南太瘦生:
儿女相思总惹愁,梦魂梨影更悠悠。
飘零幻海谁青眼,颠倒情场孰白头。
天意难回歌当哭,尘缘已尽死方休。
可怜一现昙花后,博得人间双泪流。
都向愁城寄此身,相逢何必问前因。
明知此境终成幻,偏把侬心示与人。
事到强为多两败,情如可忏总难真。
三千《泪史》从头看,鸿爪雪泥尽作尘。
乞得三生石上盟,天心无那不公平。
忍将慧业期来世,反被多情误此生。
歌哭无端终侘傺,文章贾祸是聪明。
缘悭命薄凄凉甚,一枕梨云梦未成。
羞向蛾眉说报恩,只将哀怨细评论。
由来儿女情关险,不愿风流姓字存。
蝶梦惊风多失意,梨花带雨总销魂。
即今一部伤心史,知是墨痕是泪痕。
张庆霖:
一卷新词万恨攒,孽河刻刻有惊湍。
《梨魂》已是长生怨,
《泪史》重翻绝命澜。
红豆种成怜月缺,绿章奏罢惜花残。
佳人小传才人笔,挑尽兰灯不忍看。
天愁生:
伤情毕竟是伤春,同是天涯沦落人。
红袖留痕离恨旧,青衫吊影客愁新。
一池绿水君多事,古井生波卿有因。
善病工愁难自胜,相思相慕梦中身。
春风容易慝吾思,半作情缘半作痴。
冷月凄烟伤心色,泪花血絮断肠诗。
相如客里都成病,织女银河更可悲。
留得埋香遗冢在,幽魂夜夜绕残碑。
励生:
断肠词句欲低徊,《泪史》题名无限哀。
雪印鸿痕何处觅,蛛丝马迹为谁来。
情天未补娲皇拙,海恨难填精鸟猜。
别有伤心悴憔者,辛夷零落长莓苔。
剑魂:
笑煞何生好梦赊,情丝揽起乱如麻。
啼残杜宇凝成血,哭罢鲛珠散作霞。
醇酒妇人自古尔,柔情侠骨有谁耶?
只今天少长生药,医遍人间短命花。
(何梦霞)
只为多情葬落英,一场惨史所由成。
好花解语都成梦,红粉怜才惟有卿。
万劫不磨情一字,期年赢得泪千行。
知君别有伤心在,多谢金吾钟爱情。
(梨娘)
长夜漫漫迄未明,自由侵夺恨难平。
漫将怨偶成嘉偶,未必前生订此生。
孤雁声声都怨泪,六歌字字尽哀鸣。
含沙射影心何忍,嫂氏当年太不情。
(筠倩)
姚民哀:
淡烟疏柳罩池塘,病蝶凉蝉忆梦乡。
不是恨人谁解得,一编新著费商量。
别梦离魂断客情,笙簧百啭恨流莺。
借浇块垒人间有,岂独伤心阮步兵。
明月空堂忆所思,穷居茕独不胜悲。
锦茵苫席都尝遍,最是踌躇下笔时。
笔精墨妙写吴姝,呕尽心肝亦太愚。
记事系年陈迹杳,烟云过眼有还无。
文雅纵横亲手删,裁冰剪雪泪潸潸。
怜君又入梨云梦,盼断蓉湖水一湾。
作嫁年年压线针,天涯同一是伤心。
可怜销尽轮蹄铁,读罢缃囊感慨深。
集《疑雨集》句
樵渔:
谁教倾国更怜才,恰羡顽痴福分来。
长日卧多宵不寐,情交总自慧心开。
掩关多病独吟身,暂见花间滴泪频。
灯下有时思梦笑,泣看图画叫真真。
绰约还同未嫁年,倍添今日泪绵绵。
情钟我辈难忘处,青鸟闲将病耗传。
为传音问与萧娘,密讯红笺日几张。
料得似侬愁艳在,独揩清泪两三行。
徐淑题诗病甫轻,扫眉才子更无卿。
开函喜见翩翩字,更近残灯一看明。
自许单栖燕子楼,霎时知遇半生愁。
春心久作寒灰死,命薄难将一愿酬。
燕妒鸳猜卒未休,返魂续命亦人谋。
阁中碧玉谁人识,只愿莲开是并头。
底样酬郎一片心,剩余残骨付哀吟。
狂心于此何能已,值得萧郎到死寻。
定知名士悦倾城,未称琼浆一饮情。
我已自知生趣短,不辞辛苦为云英。
染得衾斑似竹鲜,莫教赍恨下黄泉。
思量却被欢情误,心似游丝百尺牵。
半山旧主:
蕊珠官里瑞芝香,花覆浓阴砚席傍。
百计千思来作合,枉抛心力剧无常。
古皇山畔草芊芊,青冢佳人绝可怜。
月似梨花花似月,芳魂随月照君边。
杨陛云:
郁往深愁解不开,天公有意厄奇才。
不图小小埋香冢,引起情场惨劫来。
已被柔丝一缕牵,愈思解脱愈缠绵。
心猿纵有千般巧,逢此情魔也惘然。
不能自处欲全人,疑思天开选替身。
争奈痴郎痴到底,只将一死报情真。
千古名言说至情,情深不必果圆成。
是谁旷达是谁恋,澈底翻腾辨不清。
万幼新:
文明怕说自由婚,错让良缘已断魂。
一念痴迷惟誓死,误人误己两含冤。
孽缘应自悔当初,鳏绪无端叹索居。
曲谱求凰心未死,文君不怨怨相如。
偏从学界误青年,情到痴时命易捐。
若未成名先丧志,好姻缘是恶姻缘。
相思两地尚冰清,几度心期竟未成。
卿自死情侬死国,莫嫌身后欠分明。
佳人才子逝悠悠,废宅沧桑感旧游。
艳福由来成祸水,休将奇遇诩风流。
泪草曾题无限哀,重摹粉本费清才。
徐陵自有如椽笔,新咏今堪续《玉台》。
江夏宝琛:
生涯黯淡强依人,遭际何缘感夙因。
只为残宵花溅泪,一轮明月照愁颦。
凄凉腻友正相和,匝地风液起爱河。
炼石无方天莫补,尔劳我怨付悲歌。
眼底沧桑种种哀,错将心事诉妆台。
孽生夙世虽为数,陷入愁城不易回。
埋香埋玉种情根,杜宇啼红有泪痕。
失足沉沦浑不悟,好将骨肉报君恩。
坐嫌力弱倩人扶,烛影摇红玉骨癯。
两字只余情恨在,生离死别各分途。
牢缚蚕丝已不堪,铸成痛史血斑斑。
竟因壮志扶摇语,弹雨枪林破素颜。
奉天陈景尧:
重翻新样好文章,一话前情一断肠。
墨駃泪痕浑不辨,伤心岂独有江郎。
埋香冢畔月孤明,满地梨花任落琼。
东渡聊偿知己愿,岂因名利便偷生。
蓉湖风月两悠悠,一局残棋带泪收。
往事不堪回首处,凄凉黯淡醉花楼。
漫说钟情便是痴,相逢能有几相思。
娥不靳长生药,举世应无薄幸儿。
樵渔:
少年衰飒恐非宜,凄绝江郎笔一技。
三复《雪鸿》新泪史,令人肠断想情痴。
身世飘零泪满襟,容中偏有惜花心。
那知绣阁怜才意,惹起相如一曲琴。
梦魂颠倒醉花楼,青鸟传书互唱酬。
名士美人无限意,可怜福慧未双修。
缘悭空唤奈何天,别鹄离鸾我亦怜。
君自多情侬薄命,伤心缺月总难圆。
桃僵李代了情缘,因爱生怜计万全。
演出家庭悲惨剧,天长地久恨绵绵。
沙场毕命一身轻,耿耿此心愿殉情。
优孟衣冠弥缺陷,《梦圆》差足慰书生。
(民兴社演《玉梨魂》,有《梦圆》一幕。)芙影室主:影里梨花梦里霞,花飞霞散事堪嗟。
当年堪葬残英日,早把痴情个里赊。
由来红粉总怜才,造物何心付劫灰?
休羡文君司马事,终身已垢不胜哀。
作茧春蚕总自缠,青衫红粉镇相怜。
多情要以礼为限,咫尺天涯梦若烟。
四行血泪浇香冢,万缕情丝烧寸心。
一点灵犀谁解得,诗词都是断肠吟。
芳情寂寞到黄昏,满地梨花更断魂。
泪蘸胭脂红雨冷,斜阳淡月掩重门。
薄福如侬原薄命,多才若子更多情。
传来绿简肠将断,和去新诗眼不晴。
蓄溪潘幻影:
凄绝三郎笔一技,两番一样写哀思。
却悲个里因缘误,何不相逢未嫁时。
孤灯幽恨绕窗纱,枉自多情惜岁华。
一阵杜鹃哀泻血,晚风吹月照梨花。
春花秋月自年年,作嫁为人绝可怜。
怪煞个侬无赖甚,伤心同戴奈何天。
佳人双殒怎淹留,到死情怀不自由。
且向扶桑偿素志,一番小劫忆从头。
古越倪少白:
今年春比去年迟,开到梨花带雨时。
底事书生悭艳福,由来一幅断肠词。
青衫红袖两相怜,都被情丝一缕牵。
却怪风姨频肆虐,名花凋谢绿窗前。
西风黄叶雁迢迢,夜坐书窗魂暗销。
处世凄凉谁似女,深闺犹有可怜宵。
美人名士两跎磋,总是前身孽债多。
千古风流同一哭,生离死别恨如何。
古越汪春樵:
姑嫂双双一树花,凄风何事苦交加。
可怜零落无人惜,为有江南何梦霞。
潦倒风尘百事哀,满腔热血尽成灰。
客中遍寓无情处,深院梨花带雨开。
情天泪雨落深闺,病骨恹恹瘦不支。
事到于今难省悟,痴心犹有苦相思。
青衫染泪千秋湿,红粉怜才万古香。
一曲琵琶弹不得,犹悲同调感潇湘。
苏恨仙:
一腔哀怨托蛮笺,墨泪生涯大可怜。
月自常圆天不老,空教恨事待人传。
风月何曾惹梦霞,不堪肠断玉梨花。
只缘小把琴心误,香冢蓉湖又一家。
孀闺冷月梦如烟,止水心同古井泉。
可奈何郎痴太甚,无端抵死把人缠。
桃既摧时李亦僵,空余噩梦到鸳鸯。
虚名赚得千行泪,撒手还难热一常
白壁生愁着点瑕,情能礼义最堪嗟。
都拼一死酬知己,愿结来生并蒂花。
无缘何必更相逢,孽镜台开到几重。
搔首问天天不语,巫山十二白云封。
王吟雪:
儿女情肠亦太痴,英雄肝胆剑相知。
那堪啼鸟声声里,忍读卿卿绝命词。
底事干卿拼命写,教人无语暗销魂。
埋香剩有多情骨,含恨犹余血泪痕。
集句
樵渔:
独在异乡为异客(王锥),
药囊诗卷是生涯(宋贺镇)。
情钟我辈难忘处(王次回),
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
耿耿残灯背壁影(白居易),
几回偷看画图来(主次回)。
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
夜半分明到镜台(王次回)。
愿作贞松千岁古(刘希夷),
真成薄命久寻思(王昌龄)。
红笺漫有千行字(裴羽仙),
恨不相逢未嫁时(张籍)。
无边妒眼憎情眼(王次回),
欲采茨花不自由(柳宗元)。
长日卧多宵不寐(王次回),
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商隐)。
惟有感君珍重意(王次回),
小姑居处本无郎(李商隐)。
不如意时常千万(陆游),
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
花影一阑吟夜月(殷尧潘),
情痴自信定非痴(王次回)。
春风无限潇湘意(柳宗元),
恩重真拼命一丝(王次回)。
光风霁月庐:
投赠芳兰礼意诚,何期爱叶勃然生。
诗筒唱和频来往,只为怜才动感情。
天若多情愿果偿,佳人才子好鸳鸯。
笑蓉帐暖团夜,鲽鲽鹣鹣乐未央。
太息青年寡鹄伤,频挥酸泪宿空房。
红颜薄命知无补,辜负书生一片狂。
苦被情牵一缕丝,客窗魂梦系相思。
求凰一曲难如愿,此恨绵绵无绝期。
爱河滚滚苦无边,红袖青衫都化烟。
勘破情禅应失笑,从来恨海有谁填。
堂上衰翁闺里女,同归泉壤最堪哀。
世间多少为情死,借鉴前车可畏哉。
金缕曲
奉天祝封:
便不情根种。似那样、侠骨柔肠,也应钦敬。况是一般断肠人,能不相怜同玻正期诗简长酬赠。讵料相知才一载,遽今生、永抱分离痛。醉花楼,空留影。盟心誓口终何用,霎时间埋香冢畔,长辞薄命。梨花拼向东风陨,枉说三生有幸。消不劲愁怀万种。却怪娲皇真计拙,补情天,遗下情天孔。忍回首,蓉湖梦。
满江红
鱼城杨昌国:
浪藉梨魂,怜花黛玉知谁是。这都是生生有意,神情若契。
鸿雪因缘难再证,无端竟把芳魂瘗。这痴情欲彩凤双飞,待来世。思往事,愁难置。鲛销泪,君知未?收拾行囊也,鼓东瀛枻。故国荒烟衰草冷,那堪回首铜驼地。把这轻轻笔尖儿抛,从戎起。
罗敷媚
吴江殷梯云:
流莺不惜啼声苦,春满儿家,侬住谁家?愁对阶前夜落花。
人间恨事知多少,抛尽年华,消尽才华,莫把哀情误认差。
仿回溪道情体
何亚澄:
吊梦霞(用吊何小山曲)
凄绝秋风,血战沙常牺牲知己,一死相偿。想梦霞侠骨柔肠,酬报莫忘。把情苗爱叶,血花泪果,归结戎行。不论梨带啼痕,梨留梦影,侠与义两全不爽。但武汉军人,那一个识得梦霞模样。幸徐公至友黄郎,旆返武昌。检点化者衣囊,始悉了人儿影响。想伊人也无论他恨短恨长,也莫问他是李是张。
须将那小册儿细细端详。漏泄春光,知台前孽债尽情了帐。从今后殒玉销香,物在人亡。只剩一部儿《雪鸿》史泪流纸上。
如此凄凉,令我可泣可歌也,不禁目睹神伤。况君殉国如生,殉情如矢,忝附同宗,教不才倾倒诚无量。思量只得抚一首商调道情词,凭吊青陵壤。愿吾君咽住悲哀,早超情网。
悲梨影(用吊马秋玉曲)
命薄红颜,酷叹乾坤太不情。恨镜破难圆,从此青鸾障影。
同梦鸳鸯梦不成,命短缘悭,一片幽凄景。这不特成了充饥画饼,恰又等那虚生泡影。他心如止水,情不生波,本同古井。
白头黄口,小姑共处,谁怨谁争。此恨绵绵,偏来了阃外知音。
座中佳士,公然谛结诗盟。竟来鸿去雁,便怜我怜卿。放宽慧眼识英雄,最难得玉洁冰清。忆昔司马长卿,谱新词琴声依永,深得那求凤要领。文君意动心倾,霍地私奔,难言贞静。这独礼防森严,任剥尽红蕉,此心耿耿。休见屏,斧柯手秉,且以阿姑为请。伊人未省,报知音一命身倾。
悼筠倩(用题翁霁堂三十三山堂图曲)
夫婿马牛风,流水无情竟向东。大好自由,水中用暗,镜里花空。凤倒鸾颠惊束缚,鸳羁鸿梏入樊笼。这樊笼,撇得开,晓得你自由自在,陷将去,惹得他至悲至痛。雾浓五里身如堕,石订三生命怨穷。只恨接木移花,僵桃代李,暗暗遭愚弄。这一片苦诣孤心,嫂也真如梦。到后来一场恶果,结得生怜死恸。
从此黄口童儿白发翁,一样可怜虫。尽着孩提哭,老婿弹,夫泪未婚马首东。
伤崔翁(用题何师之采药图曲)
命也竟何如,最伤心苍颜白首,送老终叹空虚。一家风卷残云尽,仅有那鹏孙寄戚庐。忆昔丧明初,叹仅存硕果,寡独鳏孤共处。为延请西宾伴读书,如花天女娇无语,欲觅东床付缺如,半子目无余。自由种子,那一是求凰侣。为什么付托有人志不舒。亲识尽悲,失珠痛煞散花女。早与孀雌冥叙,只剩髫龄孤苦,随侍残年共起居。
忆鹏郎(用赠方又将曲)
一片灵光,端的从慧根舒放。引线穿针,来鸿去雁,青鸟凭谁仗。正是硕果犹存,传递着锦绣文章。忍令那家门积善,反降不样。无靠无依,把劫后余灰,尽了孽冤帐。因此上寻根究柢,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听稚子埋踪,孤雏沦迹,只怕无人肯放。还要望你在烟霄之上,当学得抟风万里,接衍旧书香。
题石痴(用寿蒋贪山五十曲)
一对书生,一样聪明。一个是不衫不履,一个是多义多情(此指梦霞)。畴知道死生有命,天道不平。先令那效死武昌,不作二难并。殉国殉情,无姓无名。蓉湖减色,鄂渚咽声。君当班马,彼已骑鲸。戴笠难逢知己,捉刀谁是豪英。全凭着城北徐公,因君家一片热诚。记事言情,须践那从前函请。想当年梦霞附骥渡东瀛,必死之心早萌。忆重逢旧雨,道故班荆。
凭谁作合,双碧连城。何事报酬,为国捐躯命。男儿流血竟,全仗尔秦君至友,流传了死友英名。
赠枕亚(用赠陈亚泉曲)
情种出琴川,城北徐公冠世贤。羡锦心绣口,笔妙天然。
自《玉梨魂》人手一编,风流佳话都传遍。到而今鸿爪雪泥,《泪史》重新补缮。较从前艳迹奇情,更吐得珠玑飞溅。因此把锦章瑶函,增辑成编。满纸尽伤心可怜。从来惟才子情多,乐得满目琳琅染锦笺,再践前言。伸纸抽毫,便把梦霞日记评校一卷终篇,更相期将稗史别裁修遍。也不枉万苦,千辛操笔砚。待他时,墨儿饱、笔儿健,他编定得重相见,再结三生文字缘。
[book_chapter]《雪鸿泪史》评
[book_title]第一章
余之身世,乃与梦霞如出一辙,余对于元旦,亦从无快乐之表示。十一岁时,曾有元旦诗云:“愁人那有随时兴,锣鼓声休到耳边。”余父见之,叹曰:“是儿才清,惜福薄耳。”
今余父殁且八载,余母年亦五旬,余则飘泊风尘,欲归无计,风木之悲,于焉终古,反哺之愿,何日能偿?读此章开始数节,不啻字字从我心头跃出也。
性与情相通,家人骨肉之间,率性而联之以情,情固不必仅用于男女之交际也。人对于家人骨肉而漠然,则于男女交际而言情,其情已为无源之水,必不可恃。梦霞对元旦而忆去年,对生母而悲死父,纯笃之性,肫挚之情,悉流露于行间字里,此梦霞所以为至性中人,亦梦霞所以为至情中人也。
《玉梨魂》第二章云:“家本书香,门推望族。”今此章第三节云:“余家先世经商,至余父而改业儒,倒非书香望族也。”又云:“父本淡于功名,且以梦霞非凡品也,不欲其习举子业,入名利常”读第三节末段,其父乃热于功名者。前清时老师宿儒,中科名之毒者,固不仅梦霞之父,亦无庸为梦霞讳也。
第一节至第六节,皆为思父之作,一唱三叹有余音,其用笔不嫌其重叠复杂者,以其为至性语也。第五节中“花爷爷”三字,奇绝妙绝。
花为情死,信有其事。梦霞家中乃父手植之花,皆情种也。
后日梨花、木笔,两殉美人,已于此处现一影子。
人至成人以后,回忆儿时况味,无不怅怅若失。恨年光之不肯逆流,此亦为人之常情。惟梦霞儿时有父,此时无父,其所感益深,则其情亦益可怜耳。
前六节为痛死,后三节为痛生。痛死情苦,痛生情更苦。
第七节中,何母侃侃数言,毫无一点婆子气。有是母乃有是子。异日梦霞殉国,剑青奉母隐居,冢中碧血,久已成灰;堂上白头,今犹无恙,盖儿死而母心反为之慰矣。
梦霞答母之语,全从肺腑中流出。哀哀欲哭,读之觉昌黎《祭十二郎文》无此惨痛也。
剑青生子于父殁之后,《玉梨魂》第二章云:“剑青亦已授室,且抱子矣。”下接:“父母欲即为梦霞卜婚。”是剑青生子时,父犹在也,误矣。
写母子之情,则节节伤心;写夫妇之情,亦层层入彀,极双管齐下之乐。即以词句论,亦当得“哀感顽艳”四字。每见青年学子,喜发牢骚,为文则满纸“呜呼噫嘻”,为诗则自命“悲歌慷慨”,虽曰“穷而后工”,然穷字亦有真解,境穷非穷,心穷,乃为真穷。况境实不穷,而假托于穷。口穷而心乐,又何用是做作为?故余谓文人多穷,而真穷实不可多得。乞儿求富,倘是真情。文人言穷,半为假话。必有如梦霞之境遇之性情,乃可以言穷,乃可以言穷而后工。
第十节中,何父训子数言,真足为少年喜发牢骚者之药石。
特梦霞非其入耳。
梦霞之姊名梦珊,子名兰儿,此为《玉梨魂》所略。
梦霞之姊,亦是一个巾帼能人。在《石头记》为凤姐化身,在本书为筠倩小影。
人谓梦霞多情,梦霞未尝不自负。观十三节末段,实阴以宝玉自拟,而后日之奇缘会合,即胎于是。为《泪史》中必不可少之文。然伧父见之,必曰:“四人身份,一一与图中人吻合,掷骰得此,吾不信,吾不信。”
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梦霞之献身教育界,从母命,亦从兄命也。能为孝子,所以能为悌弟。
欲去则不忍,不去又不能,不得已乃决之于不出百里之外。
婉曲写来,想见踌躇之苦。
捡剑青由楚入闽,在己酉六月之后,此余得之于剑青之自述。此亦以潇湘云梦为言。是剑青此时,明明在楚,《玉梨魂》第九章云“剑青于去年秋间,只身游闽,迄今已十阅月”者,误也。
良夜无月色,即失良夜之价值。每月之望,月色最佳。所谓良夜者,舍此固无他求矣。每岁元宵,为月光第一次圆满之期,即为一年第一良夜。此天然满美之月光,乃所以润色良夜,装点良夜者,吾人不赏此冰清玉洁之月,偏赏彼烟熏火灼之灯,是亦焚琴煮鹤之类也。
诗人复即而歌咏之,一若元夜现灯,果为韵事。而月色之佳否,可置不问。积习相沿,不知是何心理。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今良夜又将如游人何。二十节中所云,自是千古快论,梦霞真嫦娥之知己哉。
二十一节末段,感慨淋漓,可见革命思想。梦霞蓄之有素,幼时固已不凡矣。
介绍梦霞之人,《玉梨魂》佚其姓名,但云:“适其同学,有为之介绍于蓉湖某校,函招之往。”不知实是梦霞自荐,并非子春函招,此亦与事实不符之处也。
校址所在地,为一穷乡。而是乡何名?《玉梨魂》固未指出,此非著者之粗忽,乃从石痴之请。而石痴亦询梦霞之意也。
其地著者亦曾到过,非如世外桃源,不容人寻觅者。二十二节中所言之螺村,则遍问锡人,无有能举其名者。《玉梨魂》第六章云:“是乡处蓉湖之尾闾,远隔城市,自成村落,周围十里,分南北两岸,回环屈曲,形如一螺。”此数语足为螺村二字之注脚。有熟悉锡金各地形势者,当能悟此假名,得其真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读此章别母一段,乃觉此诗之沉痛。
梦霞之去,幸有姊在可以留伴老母。不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伶仃孤苦,未尝一日相离,毕竟是去不得。《玉梨魂》于此等处太嫌忽略,且未言及梦霞家中尚有何人,更是大疏。
[book_title]第二章
李某之名,《玉梨魂》亦略之。字曰杞生,殆自命为卢杞复生那?
李之为人,梦霞一见,即知不可久与相处。后日犹受其愚弄,几酿惨祸,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也。
《玉梨魂》以崔氏为何氏之亲,不知乃秦氏之戚也。张冠李戴,固属可笑。且崔何既属姻亲,相去密迩,六七年间,两家死亡相继,决无不通吊问之理。《玉梨魂》第二章云云,非特与事实不符,且亦为事实所必无。
梦霞之应骋而来,并无他项目的,《玉梨魂》误以崔何为戚,因谓其母怂恿梦霞往,得便道询崔氏近状,此误之又误也。
石痴之行,本其素志,非梦霞促成之也。
石痴若无志东渡者,梦霞亦无由来此,与石痴订交。《玉梨魂》第六章所记两人谈话,全系妆点失实。且石痴若必待他之劝勉而始发愤,则石痴亦乌得为有志之士哉!
客中送客,其情最苦。而梦霞之送石痴,又别有一种无名之感触,转不在于伤离怨别也。赠别八章,意在言外,所以自伤者实深。不知当时石痴读之,其视梦霞为何如也?
石痴东渡在二月上旬,非四月上旬也。石痴以《玉梨魂》事略寄余,误二月为四月。余初读梦霞诗,至“沽酒无忘今日醉,梅花未落柳初黄”二句,亦讶其与物候不符,故易为“沽酒莫忘今日醉,杨花飞尽鬓无霜”,盖欲以牵合于四月,非敢点金成铁也。然末首云:“君去我来春正好,蓉湖风月总难闲。”
“春正好”三字,亦岂可用之于四月?而余顾忽之,此不待阅者之讶,余亦无以自解矣。
小学教师,为最苦之生活,却最易受人轻视。为乡校教师,其苦尤甚,而受人之轻视亦尤甚。社会之心理如是,此教育普及之所以难言也。八至十一四节,说得淋漓尽致,实为普通之乡校同写一照。读之为乡校教师一哭,为教育前途一哭!
《玉梨魂》详于崔氏一方面,于校中情形,未着一笔。石痴桑梓情深,容有所讳,故书中略焉。黑幕既揭,乃如罗刹鬼国。若前无石痴之嘱托,后无梨影之缠绵,梦霞早作飞鸿之冥冥矣,乌能居此是乡,至一年有半之久哉!
乡间贫民,暴棺不葬者,往往而是,野田草露之间,时有此等纪念品出现,无足奇也。然或庇以茅,或覆以瓦,虽不掩埋,可蔽风雨,从未有骸骨委弃于外,如梦霞之所见者。孟子曰:“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梦霞所制,殆所谓太古之民欤!
坟墓革命,近来研究社会学者始创此说。不料数百年前,已有人实行,是亦一异闻也。
该乡北岸,并无人家。《玉梨魂》第六章云“两岸均有人家者”,误也。
鹿苹为人,颇饶豪气,虽职业稍卑,要亦吾道中人也。梦霞于无聊中与之为友,虽曰慰情聊胜于无,然弹铗曳裾,同是穷途潦倒。卖浆屠狗,非无志士沉沦,但得志同道合,何求学侔才均。落拓如鹿苹,正梦霞之良友。况相遇于客中,无怪其如鱼得水,如胶投漆也。此人亦为《玉梨魂》所略,不知后来于梦霞情史上,煞有关系,亦不可少之脚色也。
鬼之有无,殊难确断。十八、十九两节,虽持辟鬼之论,实亦说鬼之谈也。鬼而能说,说亦可害,只恐说得不像,为鬼所笑耳。梦霞不信鬼,鬼故示之以信。梦霞既说之,而复辟之,鬼又奈此梦霞何哉!
二十节以下,方入正文。梦霞由此航入情海,其为《泪史》之过渡时代乎?
梦霞若无杞生为其眼中钉,未必遽允崔翁之请。不寓崔氏,即无由与梨娘通情,演出一段情史。小人行事,往往转为人福。
后日春光漏泄,杞生蓄谋破坏,其结果卒使两人爱情上得完全美满之信用,亦犹是也。
“不知我者谓我轻薄,知我者谓我狂痴。”此二语可以代表一部《玉梨魂》,亦可以代表一部《雪鸿泪史》。梦、梨两人之心事,同是光明磊落,可质鬼神!其相感之情,至高尚,至纯洁,绝不参以一毫之物欲者也。
《玉梨魂》中之书僮,《泪史》中并无其人。梨娘以爱婢遣侍梦霞,方足以见其待先生之诚。且梦霞因此得于秋儿口中悉梨娘历史,说来毫不费力。秋儿解人,得此已足,不必多增一马矣稚无知之书僮也。
[book_title]第三章
看梅四绝,《玉梨魂》未载。有此一段,于石痴方面,方不冷落。
“惜花生怕花轻放,珍重韶光恰二分。”早发不如晚达,岂惟花为然,人事亦如斯矣。
梦、梨两情之结合,以兰为之媒。折花寄意,不待闻声相思也。《玉梨魂》中赠兰一节,已为第二次。彼时之兰,乃惠兰也。馨香远赠二律,即步前诗原韵。惟第一首第三联,则前后互易耳。二诗意甚轻薄,似可不录。
然此时相感伊始,即梦霞亦未必消除妄念。其后卒能自持,故不可及。若不到悬崖,便尔勒马,此惟漠然无情者能之。试问梦霞岂无情者乎?故存此二诗,所以见梦霞之真。
鸿山踏青一节,虽不关紧要,而于其地之人情风土,亦可略见一斑,非无谓之闲文也。
虞仲山与让皇山,遥遥相对,相距不过六七十里,山脉互通,应有山灵来往,惟二山所占之地位,截然不同。虞山秀色可餐,夭矫天际,四周胜迹独多,雉堞参差。由山脚碗蜒上达,若常山蛇然。所谓“十里青山半入城”者是也。春秋佳日,时有游人登山眺玩。
余家于虞,亦曾蹑屐相从,领略林峦风味,非如鸿山之荒凉寂寞,无可流连也。世传虞山十八景,与西湖媲美,若以比鸿山十八景,相去殆不可以道里计。一样千秋,兄不如其弟矣。
梦霞身世,虽云不幸,然少年作客,尚非人生至苦之事,且乡居风味,亦殊不恶,何惯作牢骚语,郁郁至此耶!盖此时一缕情丝,已怦怦欲动,其胸中别有难言之隐,故不觉思之苦而语之哀矣。
静庵为梦霞至友,其后两情缱绻,梦霞悉以语静庵,未尝或讳。静庵亦尝尽言劝慰,冀悟其痴。盖渠亦情场失意人,与梦霞相怜同病,而能攀登恨海、跳出愁城者也。
葬花、哭花,为全书大关键。两人由此生出美感,事既非虚,情尤独绝,读之令人意消。
律诗二首,下首方咏葬花,上首仅咏落花而已。《玉梨魂》佚去第二首,便与题目不合。
梦、梨两人之遇合,三生泪债,本非正当之因缘;一片诗心,仅作无聊之慰藉。观梦霞第一书,即愿与梨娘作诗友。初无非分之要求,后日卒能相守以礼,不及于乱,此则持圭璧之躬,彼亦坚冰霜之节,但以至情相感应,不以肉欲为牺牲,呜呼远已!
芳讯之通,未免太骤。此时两人,殊均不免一“挑”字。
惟各能认明情欲之辨,故卒能保全,不致堕落。古来大贤大圣,未有能忘情者,于梦、梨乎何尤!
梦霞半生潦倒,无分功名,与梨影之有才无命,正是一对可怜人。以及第花相赠,正有无穷惋惜,无穷爱慕,寓乎其中。
深情密意,亦凄苦,亦缠绵,宜梦霞为之倾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两人相遇,其情正复类此。
前六绝后四绝,《玉梨魂》误作一起,而各佚其末首,四律则一首未录。其第三首描写伊人,似嫌刻划,然词句绝妙,殊难割爱,阅者勿以辞害意可也。
[book_title]第四章
长歌一首,沉郁慷慨,濡血成篇,而宛转言情,苍凉应节,庾、鲍、韩、杜兼而有之矣。
梦霞之病,自知之,梨娘知之,费医亦知之。梦霞自知而不能自药,费医知之而无能为力,梨娘乃能以一篇锦字,两剪兰花,驱病魔而远去,谁谓治相思无药饵哉?
梨娘书中有云:“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而行乐。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此数语曾有人函诘著者,谓为可疑之点,曰:“有待。”曰:“机缘。”果何所指?不知此正是梨娘之妙用。梦霞之病源,梨娘知之审矣。欲愈其病,必先慰其情。如此云云,即为慰情之语。若病愈而后,又无需此虚言相慰矣。曾谓冰清玉洁之梨娘而怀他念哉。
梦霞病而梨娘担忧,一札两诗,真情毕露。是病魔之来,适以助情魔之虐也。第一次赠兰,尚在有意无意之间。第二次则明明有意矣。梦霞诗云:“美人此意最分明。”斯语确也。
从此情苗怒茁,与兰俱长,无言之兰,能为痴男怨女作断肠媒,是亦奇事。
梦霞咏兰两词,寓意亦自深远。就词论词,亦无愧名句。
乃深自谦抑,不求胜人,明是退让,反说求工。其实仍窃怡红故智,而用意更深一层。谓不如是不足以显梨影之真才也。此梦霞深情作用,亦梦霞狡狯伎俩,阅者不可被他瞒过。
梦霞索观梨娘诗稿,若不以病余消遣为由,梨娘犹未必遽肯相示。小儿女恃爱撒娇,梦霞则恃病乞怜,恶甚亦趣甚。
梨娘诗才清绝,心迹皎然,卷中诸什,虽多凄怨之词,却有大方之致。多才折福,无足为怪。使其勘破情禅,一尘不染,含茶茹蘖,直到白头,岂非一巾帼完人!今乃于清净中,又着此一番情感,致复损其寿,梦霞之误人甚矣哉!
《玉梨魂》于梨娘从前种种,未有一字提及,此章事足补其漏。而其人身世,即于其人诗中得之,更省却几许笔墨矣。
衾寒如铁,好梦初回。一盏残灯,半明半灭。床头鼠子,嘁嘁作声。此时情景,阅者设身处之,堪乎不堪?伤哉梦霞,身当其境,吾不知其何以挨过此残宵也!
误尽才人是此书。一部《石头记》之罪案,七字足以定之。
梦霞亦被误之一人,故言之真切若此,然岂第身陷情窟者?为此书所误,今之喜作哀情小说者,亦皆被误于此书者也。
《玉梨魂》第六章,已云“清和天气”,其时梦霞尚未病也。不知梦霞之病,尚在三月之中。《玉梨魂》既将石痴东渡时日移于后,又将梦霞卧病光阴移于前,前后倒置,不符殊甚。
而此章末两节之情事及诗词,又均为所略,是不可不亟为指出者也。
梦、梨两人,以理言,以势言,万无可合之理,荡检逾闲,为文君、相如故事,两人又均非其伦,欲合则无可合,欲离又不能离。无端邂逅,至死纠缠,其情之苦,良有独绝古今者!
使两人中有一人焉,有自决之能力,知其不可而毅然绝之,回头苦海,撒手悬崖,宁非幸事!惜乎,其皆一往情深,不遑返顾也。
病后追思,两情之接触又逼近一步。自此以后,更步步沦入苦障矣。
[book_title]第五章
闻泰伯庙离墓六七里,梦霞所遇之道士,不知何许人?所赠五律,高唱入云,习习有仙气,余颇爱诵之。
赠影一节,在梦霞为过望之喜,在梨影有自献之嫌。然一观后文,则此赠自有深意。梨影聪明女子,固早知此事之无好结果矣。
梦霞之誓,毋乃过激。一念狂痴,陷人陷己,此实书生之见误之。梨娘与筠倩之死机,均伏于是矣。
梦霞第一次复书,《玉梨魂》略之,两绝则仅载末二句。
今读此书此诗,觉其愤无可遏,郁而莫伸,不平之气,跃然纸上,如闻祢正平《渔阳参挝》,宜乎梨娘之不能堪也!
名场失手四绝,《玉梨魂》误置于《赠兰》、《题影》数章之前,而书则略之,书语颓丧已极,然梦霞后来卒践此言。
梨娘一劝,收效乃在于死后,不亦痛哉!
梨娘之书,情至义尽,字字清醒,却字字沉痛。语语解脱,却语语缠绵。委婉若此,顽石亦应点头。而梦霞竞终于不悟,梦霞真恶魔哉!
梦霞之于梨娘,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一方面愈退让,一方面愈猛进。此书为梨娘第一次正告梦霞,使梦霞而即悟者,则一场惨剧,就此告终,后来之事,皆可以免。此事梨娘实处于被动地位,梦霞能舍彼,彼无不能舍梦霞,彼固至死尚求解脱者也。此书之语,不足死梦霞之心,适以坚梦霞之心,此则文字感人之毒,在梦霞固有不能自解者。惜哉梨娘!何不为无才之女子也!
梨娘之劝梦霞东渡,原欲使梦霞离彼而去,此层意思,余着《玉梨魂》时,却未曾体会得到。《玉梨魂》第十章有云:“委曲陈词,情至义至,字字从肺腑流出,一幅书成,芳心寸断矣!”盖即指此书也。
两情愈逼愈紧,虽由梦霞为其主动,仔细思之,梨娘亦不能无过。梦霞第一次上书,原是客邸无聊,偶然弄笔,使梨娘能置之不答,或答而明示决绝,出以正大光明之语,不作缠绵凄苦之词,则梦霞之情,何自而入?
前则无端窃其诗稿,后则作动情之答书,又复叠次连番,赠花寄意,此酬彼唱,折简传情,人非木石,畴能已于怀思者?
!
梦霞第一次誓书,因得梨娘小影而作。夫衾中小影,何自而来?案头诗稿,又何自而去?此不皆多事乎?后来种种,欲专责梦霞,梦霞决不任受。我为此论,未免过刻。揆之事实,盖未尝谬,以质梨娘,应亦首肯也。
梨娘以大家闺妇,不辞劳瘁,尽力于蚕事,可谓有敬姜遗风。至彼此时不答梦霞,自有不可说者在,非因蚕忙,不遑弄笔也,观下文便知。
梦霞在家时之日记,处处以老母为言,天性肫挚,自然流露。比离家后,则忽然冷落,彩笔一枝,别有用处,不复作孺慕语矣。然观其前次病中,闻医言心疾,忽念及此身未可死,乃知梦霞固未尝须臾忘老母也。即此篇自责之语,亦纯是至性用作,乌得而非之哉!
梨娘之病虽出意外,实亦在梦霞意中。梨娘不病,乌得为梦霞知己哉?!
两情若此,一面尚难,隔水牵牛,空劳怅望,无聊之极,妒及侍鬟,痴绝亦痛绝!
《问卜六绝,未载《玉梨魂》,诵其词,深情刻露,沉痛万分,直受次回衣钵矣。
梨娘病状,由鹏郎口中述来,凄然若睹。至今读之,犹令人伤心泪落,况梦霞留日,能不惊怛欲绝哉!
就末节崔翁之言观之,梨娘确是一贤能之妇,苦心全节,只手持家,洵属可钦可敬。惜卒为情误,身既殒而家亦隳,九原有知,能无余痛!
后来梨、筠俱亡,梦霞长逝,崔翁亦奄然就毙,卒未知其所以然,此老一生梦梦,大是可怜!
[book_title]第六章
筠倩,庸中佼佼,自是可儿,而梦霞视之,异常淡漠,盖其胸中已有一梨花小影,先入为主。余子碌碌,无足当其一盼也。
以当日地位论,梦霞能用情于筠倩,斯为正当。今彼乃以筠倩为可爱,以梨影为可怜,且曰:“吾辈用情,在彼不在此。”
是其心以不正当者为正当也久矣。牵缠到底,贻恨无穷,何其谬耶!
筠倩之归,在五月之初。奉父命省嫂病也。考其时,距校中暑假,尚差二三星期,此点足正《玉梨魂》之误。
李代桃僵之计,微特梦霞不曾想到,即梨娘于未见筠倩之先,亦不曾想到一棹归来,会逢其适,盖冥冥中有牵丝者,然而筠倩冤矣。
梨娘为梦霞,百转千回,渗同流血,卒于无可奈何之中,得此一计,其意固欲自免一死,不知此计一成,转以促其速死,欲不谓之孽,焉可得哉!
梨娘之诗,不载于《玉梨魂》者甚多。此章所有六绝二律,皆漏记者也。
所谓真爱情者,一度属人,终身不二。梦霞此时胸头方寸地,已为梨娘小影占据殆满,万不能以他人夺其位置。
此在梦霞亦无如何,所恨者,天既生梨娘,何为复生筠倩,且何为生筠倩于崔氏之家,使一朵自由花,亦陷入于情爱漩涡之内,此实筠倩之命,非二人之过也!
一着错,满盘输。两人之错,错在于先。先着既错,欲以末着补救之,已成倒挽九牛之势。即此着而果获效,亦终为不了之局。况复着着趋于失败乎?噫,君子所以责慎始也!
梦霞此次答书,《玉梨魂》亦未载,沉郁顿挫,倾倒出之,不复自留余地。其深刻处入木三分,洵一字一滴血也。梦霞有许多未了事,梦霞不自筹而梨娘代为筹之,此计正所以全梦霞也。使梦霞而能如梨娘言者,何尝不可自全?乃一则曰:“自全难。”再则曰:“不能自全。”彼所谓难与不能者,意固别有在。女陈平其奈此痴宝玉何哉!
梨娘一宵无寐,望梦霞之一诺。盖亦知此事万非梦霞所愿,故徨无已也。然此一纸断肠书,入于彼目,又不知悲慨至于胡地。梦霞万千情绪,可一言以蔽之,曰;“始终不肯放过而已。”若两人者,余终觉其可恨之处多,可怜之处少也。
梨娘书中末段,故作旷达语,愈旷达乃愈觉其可痛。律诗第二首,,欲抛还恋,是欲绝人而不能自绝也,吾是以知两人之终不可绝矣!
论情字十分警辟,世间姻缘美满者,往往不能尽其情量,无怪彼苍恶作剧,必欲将痴男怨女一一驱而纳诸愁城恨海中也!
使有情的才子佳人,都成了眷属,天地间之情种子,且将自此而绝矣!
两人对于姻事,其心理之缓急,适成一反比例,相同者一“痴”字耳。梨娘之望其速成,以了心事,痴也。梦霞之望其不成,以全盟誓,亦痴也。
风雨夕制风雨词。《石头记》亦有此事。特彼在于深秋,此则在于初夏,风风雨雨可怜宵,愁人当之,随时可以肠断,不必秋风秋雨,才是伤心时候也。
荷花生日之约,《玉梨魂》未曾叙明,诗语便觉无根。其后梦霞因病爽约,故复有“已负荷花生日期”之句。
[book_title]第七章
首段言情人交际,精神形迹,分如水犀,真说得出。即此可觇梦、梨两人之心地,固非流俗人所能妄测也。
梦霞对梨娘则情真,对家人则情假,低徊往复,若有所不慊于心,实则所谓假者,仍是天真之发现,微至性人又乌能作是语哉!
诸人初见梦霞之时之语,各如分际,出话不同而亲爱则一。
现何母对剑青数言,可见其于梦霞,实有所偏爱。惟此偏爱,亦正与常人不同,所以能为梦霞之母。
梦霞姻事,何母未尝不于心。有此一番谈话,后文乃不觉其突。剑青答母之语,亦能深谅梦霞之心,惜梦霞此时已为情场失意之人。“婚姻”二字,言之痛心,初不系乎自由与专制矣。
剑青一夕话,侃侃而谈,真能抉出“情”,字真际,足以警醒痴愚。梦霞本能自觉,入此良言,心地乃益明澈,所以异日终不至于堕落也。
家庭之乐,为人生所不可必得。得之而不能享,是为至愚。
梦霞之家庭,虽未得为十分美满,亦足当,“和顺”二字。梦霞情感虽多,性灵未汩,一经接触,便自清醒,然则梦霞固未负此家庭也。
梦霞此次之病,未必全系外感,挠情失志之余,继之以惊忧疑惧,百端交集,那得不病!
因病而心地愈明,必欲将隐情说出,以求心安,自是入情入理。《玉梨魂》作剑青私窥秘箧,此实大误。
抑知梦霞若欲自秘,则此箧乌有不自慎密,而与人以窃窥之机者?且此事惟为梦霞自陈,乃足以见其觉悟之诚,若待剑青窥破,而始承认,则梦霞到底欺人,人格复安在哉!
梦霞自陈忏悔,剑青笑其未能,正道得着,可谓“知弟莫若兄”。然剑青能为此言,则剑青之多情,亦不弱于乃弟矣。
梦、梨之发情止礼,剑青未尝不佩,抑又深服梨娘之智。一闻梦霞不愿之言,便自怫然不悦,继乃反复劝喻,言之亲切有味。
卒使梦霞胸次豁然,无复介蒂,自愿缔姻。此一席话,其力乃胜梨娘一纸书十倍。
梦霞既诉心事于剑青,剑青为之代陈老母,亦情事所必至。
《玉梨魂》亦将此层略去,且以下亦未表明。若其母终未知订婚之由来者,非特事实不符,且陷梦霞于欺母之罪矣。
何母侃侃数言,未免有头巾气,然自是探源之论,不嫌过刻。且亦不仅为梦霞说怯,足令行善而心恶者,闻之丧胆。
梦霞之姊,忽在忽谐,最是可人。一种友爱之情,于谑浪笑傲中自然流露,家庭间有此种人,足以化惨雾为祥云,增进幸福不少。
聚餐一段,纯是至性语,读之令人油然生孝弟之心。
症结既解,情感复上心来。梦霞固无如此心何,此心亦无如梦霞何也!
八诗叙别后之情,语亦真挚,惟较之他作,则似稍逊。
梨娘之书,姿致自佳。中段尤觉深情婉致,娓娓动人,不言愁而愁至,不言怨而怨深。
四绝首章,艳绝媚绝,寥寥二十八字,不厌百回读也。
[book_title]第八章
两人通函之法,却补得好。且由此引出静庵,承上启下,暗暗度过,生出以下无数文字来。作文关键,即在于是。
梦霞归家后之日记,只可写家庭状况。梨影一方面,用虚笔点缀,不能实写。行文至此,几有水尽山穷之概,乃忽然请出一静庵,便觉生面别开,文势一展,真如左右逢源,取之不竭。
静庵确是绝好一梦霞影子,而其历史妙在即从梦霞口中说出,烘托映带,极双管齐下之乐,此亦借宾定主法也。
静庵八律,均情至语,而以末首为最佳,未首中尤以末联为最佳。静庵闻声而感,梦霞即以诗语调侃之,趣语风生,如见当时欢谑情状。
静庵亦不愧一情种,故与梦霞交好,亦以情相感也。诵痴到来生一语,可以想见其为人矣。
情痴者每不自知其痴,且每笑人之痴,舍己耘人,忽明忽暗,是之谓真痴,不独静庵一人然也。
梦霞之痴,实不减静庵,以痴遇痴,以痴劝痴,双方痴谈,言各成理,卒不能确定痴者为谁,写来煞是好看。
静庵劝梦霞一番说话,自是正理。彼盖深知梦霞决非庸庸者流,万不可轻于一殉,故此劝正与寻常有别,不可以其痴而废其言也。
静庵认情甚真,故议论亦极透辟,彼苍与人以顶天立地之身数语,尤如棒喝一声,足以警醒情界众生之痴梦。劝到后来,梦霞仍说到他自己身上,至此而静庵劝无可劝矣。若要劝人,还须自劝,以“吾将娶矣”四字收场,妙极!趣极!
伤心人之怀抱,无劝解之余地。故梦霞虽能抉出其所以不可劝之理,而卒亦不能自劝也,悲夫!
《七夕》一绝,与第一章之《元夜》诗,遥映成趣。梦霞儿时,出语恒足惊人,故后来行事,亦自不同凡俗,辟千古情场未有之奇。
前次通讯,梨娘自有牍而无诗,梦霞有诗而无牍;此次通讯,梨娘有诗而无牍,梦霞有牍亦有诗。有补笔,无复笔;有活笔,无死笔。行文得此诀,庶免刻板之消矣。
梨娘十二绝,伤离怀远,情见乎词,《断肠集》中佳句也。
《怀人诗》第七绝,未免流于荡,却妙在着一“愧”字,觉其词虽荡而意正,绝无可疵。
梦霞答书,直是两人遇合后一篇小史,叙次极清,出语极挚,诗亦哀婉动人。
剑青原来亦是革党中人物,梦霞之志,剑青实成之。临行问答之词,何等激昂慷慨,读之而不动者,非男儿也!
梦霞得剑青临行一激,总是真正醒悟,然亦幸有彼梨嫁先入之言耳。后来结果,一半殉国,一半殉情,实无所轻重于其间也。
别兄之后,继以别母,别长儿之后,复别次儿,均是大难为情。人生最苦是离别,似此盖尤离别中之最苦者也。
不幸之人,每遭天妒,斯语至痛。凡使梦霞才经回复之精神志气,复为此盲风恶雨所摧残,天厄若人,亦太甚矣哉!
饥而进餐亦寻常事。有心人便由此寻常细事,发出许多感慨,读者于此,亦可悟无中生有之法。
写夜景绝佳,中间一段,实借江山风月,寓沦落之感,言外更有意味可寻。
思母一层,断不可少。
此章及前章情事,大致皆为《玉梨魂》所略。其未略者,亦多歧误,如何母之知否?两人之通讯,剑情之别话,均属紧要关节,《玉梨魂》未曾说明者,故特标出。
[book_title]第九章
梦霞重来,适值灯节末日,时机之巧,一至于此。使迟一日来者,两人又乌得有一面缘哉?
梦霞意不在观灯,故不见梨娘,便兴尽而归。梨娘初未知梦霞之来,忽于灯市见之,如昙花一现,不复留连,可见其意亦不在于观灯。所以来此者,殆因不能却秦氏之请,聊随人兴,安有欢肠,赏此良夜灯光哉?
鹏郎初见梦霞,问别后病状,琐琐不休,是必梨娘教而为此,亦不减一枝解语花也。
莲开并蒂,其兆甚佳。而突遭雨折,则佳兆变为恶兆。筠倩横夭,应于此矣。
《观灯》六绝,《玉梨魂》轶其二。末首云云,知梨娘闻梦霞病讯,担尽惊恐,至欲买掉相寻,事虽未行,而其情已至。
梦霞安得而不感?
梨娘《和观灯诗》,亦不载《玉梨魂》,六绝均佳,为集中不可多得之作。
静庵两律,销魂刻骨,而哀而不怨,深得诗人温柔敦厚之旨,非伤心人不能为此语。此梦霞情界知音,亦梦霞诗坛劲敌也。
《石头记》一段,恰好回应到前。分咏十二律,论事言情,各如分量。出自闺人手笔,尤为难得。而梦霞之《影事诗》,独不可得而见惜哉!
梦霞善病,梨娘亦善玻情者病之因,病者情之毒。情既不解,病终难除,梨娘乃为梦霞之附骨疽矣。
梨娘令鹏郎辍读,俾梦霞得安心养病,体贴至此,真足令人感泣。
《病中》四绝,呜咽声声,如闻哀哭,即非伤心人,恐亦不能卒读也。
世有为文自寿,或撰联生挽,未闻有预作绝命诗者。梦霞此诗,洵能了澈于死生之际,其情至痛,而其意至达,《玉梨魂》轶之,不亦辜负此奇文妙事哉!
绝命诗成,人命不绝,然哀莫大于心死,梦霞之心,固已死矣。此诗何可不存!
梨娘劝而梦霞不从,两方各有至情,然讳疾以慰母,何如割情以慰母,惜梦霞不能见到。
劝归不得,便欲自来省视。梨娘之情至矣,而梦霞却之,此却殊出人意外,此两人之情,所以自始至终,纯白无疵也。
秋儿数言,点逗至妙,读之恍有一深怜痛爱之梨娘,隐现纸上,梦霞何修而得此?
中秋夕之诗词,均未载《玉梨魂》。六绝末首,即脱胎“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何处倚阑干”之句,而所感不同。杞生视病一段,伏下文酿祸之根,却不可少。
《秋词》两阕,即《玉梨魂》用为煞尾者。书中诗多词少,而长令又仅此两阕。就词论词,无愧名作,况是吉光片羽哉!
此病则彼亦病,几成惯例。此次梨娘之病,自在梦霞意中,而梦霞既愈,则梨娘亦愈,此中自有作用,冤煞病魔,究竟何能为力?
梦霞之诗,梨娘宝之;梨娘之诗,梦霞宝之。知己文章,自关性命也。然此书一出世,两人之诗,且将与天下有情人共宝之矣。
末段《赠答》八律,《玉梨魂》亦皆未见。灵犀一点,息息相通。温、李之笔,而运于屈、贾之思,那得不令人叹绝!
[book_title]第十章
秋风秋雨,愁煞双声。诗情自是独绝,梨娘四绝,评梦霞诗至当,真知己之言。梦霞亦不枉呕却一番心血也。
戒诗一简,以痛语起,以趣语收,实则趣语中亦含深痛,吾觉其痛而不觉其趣也。
五古六首,自叙平生,与前《放歌》一章,可互相印证。
而词意沉着,音调激越,似又过之。
人到穷愁始著书,读梦霞此数节日记,益信此言之确。
春兰秋菊,绝好配对。诗里因缘,不可无名花点辍,花亦何幸,而双伴此有情人也。
梨娘《咏菊》诗,实是自己写照。末联用李山甫句意,身分恰合。
“诗似残棋剩劫多”一语,意新词隽,不愧名人吐属。
首节起至梦霞《重阳》诗止,其中情节及诗词,皆为《玉梨魂》之轶文。
杞生作剧,事出意外。然祸根之伏,固非一日。君子与小人,不可与并处,斯言信然。
何母以把生为热诚君子,抑何可笑!然在此时之梦霞,尚未能决定其意之良否,况何母之隔膜几层者哉!
观梦霞揣测一段,在慌乱之时,尚能静心体会若此。梨娘谓梦霞才大心细,良非虚语。无如宵小窃发,防不及防,然因此亦可多增一番阅历,固非无益于梦霞也。
其言甘者其心苦,人之忽变其常者,必有所谋也,梦霞自不察耳。
杞生利用鹏郎,却是探骊得珠。然若非鹏郎传书,适与之值,彼亦无隙可乘,又何至酿此奇变?若此者诚不得不谓之魔矣!
梨娘之书,辞气咄咄逼人,无复柔婉之致,盖其情急迫,不暇择词也,然不怕急煞梦霞耶?
杞生之赚梨影,不过年少无赖,欲一见颜色以资笑乐耳。
若必谓其有他种恶意,吾却未信。
静庵决定伪书必不能乱梨影之目,心比梦霞更细。以下数语,在梦霞视为闲言,在全书则为补笔,不可少之文也。
杞生以伪为赚归,梦霞复以伪书自脱,伪书之作用大矣哉!
心灵计妙,俯拾即是,静庵亦自可儿。
梦霞在舟中,自谓心绪懊,行踪狼狈,而中途吟诵不辍,诗为性命,语实非虚,此诗亦未入《玉梨魂》。
祸变之生,出于意外。会晤之促,亦出于意外。以意外奇祸,结意外奇缘,遂有此意外奇文。
梨娘未出之前,先写一番延伫光景。既出之后,又写一番冷淡神情。梨娘自始至终,曾无数语,梦霞亦不多言,如此写来,方不失两人身份。
杞生交来之纸,《玉梨魂》误作梦霞友人《无题》诗四律,诗亦未录。二诗旖旎风流,在把生观之,或竟信两人真步文君、司马之后尘矣。
梦霞隐去鹏郎漏言一节,阴慰梨娘之心,自在情理之内。
《玉梨魂》梦霞语梨娘,有破坏好事之罪魁云云,未免太过。
其他谈话,误处亦多。
四绝末首,吾读之亦为泪下,何况梨娘,有不伤心刺骨者乎!既赚人哭,复陪人哭,梦霞亦无赖哉。
《秋风》四律,《玉梨魂》与四绝连载。兹作次晨续咏,与情事较合,未首略易数字。
筠倩姻事,久已冷落,因此一番魔劫,乃复旧事重提。而即于梨娘书中,带出石痴归国之耗。应上呼下,线索甚清。
梨娘之必欲玉成姻事,一半为梦霞,一半实为鹏郎,此书乃说出心话。
六绝第一首,《玉梨魂》误为梦霞之作,其余六首,则均失载。
梦霞答书,何其哀婉刻深。梨娘阅之,又将赔却几许眼泪矣。
《玉梨魂·魔劫》一章,考其前后情节,盖在八月,记时实误。而此次两札,及章末梨影和诗,亦均略去。
[book_title]第十一章
首段言愁,能得愁中三昧。非真愁人,不能道其只字。言愁至此,我亦欲愁矣。
“惜秋”两字,绝好题目。愁人心孤,于此可见。诗亦感喟苍凉,有对此茫茫百端交集之慨。
梨影和惜四绝,为《玉梨魂》所未载。诗韵婉妙,衣韵沉痛,花韵切合,魂韵警炼,直驾梦霞之作而上之。呜呼,才难不其然乎!
草木无情,随开随落。人即无情,而死者岂能复生。然则不仅有情之人,不如草木,即使天下之人,尽作无情之物,亦不能与草木争荣也。我愿为草木,不愿为人矣!
埋香冢冷落已久,着此一二闲笔,略为点逗,亦不可少。
崔家舍后之草场,为梦霞晚来散步之地,即春时于此见梨娘数面者也。当时虽惹闲情,犹未极缠绵之致。今则时序由春深而入秋深,人亦由希望既绝而至于悲愁无底,旧地重经,那得不感!
石痴未归,而梦霞先忧,梨娘先喜,两人之心,处处皆同。
惟此时之一喜一忧,则绝然反对,然梨娘委屈求全,梦霞亦委屈求全,反对处均是吻合处也。
“计到两全终是苦”,此言确是实话。三春忙过,蜂怨蝶愁,人与物同是一痴。然则使梦霞与筠倩意遂双飞之愿,彼时梨娘之心,必有更苦于此日者,一死实较干净耳。
怀才厌世,为文人通玻梨娘之惜梦霞,正在于此。一样用情,自有公私之判。巾帼知音,似此者实难再得。天遣梦霞遇斯人,正天之独厚梦霞。呜呼,梦霞夫复奚恨!
梦霞前经剑青一激,已稍稍有自振之心。一至此间,志气又复颓落,饮恨益深,则灰心益甚,不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谓矣。
匣底龙泉四律,与上文交酬答八绝,及下文梨娘《叹月诗》和梦霞《枕上》两绝,《玉梨魂》均未载。
梨娘《叹月诗》,写尽独夜凄凉状况。“双桨风横人不渡,玉楼残梦可怜宵”,可节榷花月痕》句以评此诗。
“隔一重衾如自寒”,即脱胎《两当轩集》“隔一重城如自寒”句,仅换一字,而意更警切。
向人觍颜求作冰人,此层却是强人所难,梨娘未免不谅。
石痴设问颇骤,使梦霞存心欲讳之者,此时更不知如何也。
梦霞自和石痴《看梅》四绝后,日记中久已忘却是人,非梦霞薄于友谊,实势有未遑也。此处借石痴数言作补笔,甚妙。
把生告密,亦属意料中事。《玉梨魂》谓杞生已受梦霞诚感,化良为恶,实是不确。
梦霞欲托石痴之事,不能明言,反教石痴逼出,而杞生又于暗中助梦霞一臂,抑何巧妙乃尔!
筠倩之归,固得梨娘之信。《玉梨魂》作筠倩会逢其适,与石痴同时归,非特无故请假,非学生所宜,且事亦巧不至是。
《玉梨魂》漏去鹿平,即漏去此时一介绍人。婚姻常例,执柯须有两人,故此层不可不补。
石痴之诗亦挂,处境不同,故出语亦洒落,不似梦霞之专作愁词。
五律之中,《玉梨魂》轶其末二首。
静庵亦深情人,故书意恳挚,无一语泛设,尺牍所以言情,必如此类,方不负“言情”二字。
静庵之函及和诗,《玉梨魂》亦漏载。
[book_title]第十二章
筠倩之勉允姻事,实未知梦、梨二人暗中有此情感。若早有所闻,吾知其必不肯允也。
梨娘之强筠倩,虽为梦霞,实为筠倩。以梦霞足为筠倩佳偶也,不知以他人自由之身,为一己爱情之代价,根本已谬,措置均乖。即使筠倩和顺以从,亦不得为正当之婚配,况乎人各有志,无能相强哉!
梦霞之委屈承顺,在彼固自有说。若筠倩与梨娘究无何种关系,不愿则不愿耳,何必曲从。故此事筠倩亦自误,筠倩之灰心求学,引吭高歌,均属太过之举。使彼竟不允者,梨娘或不至于死。既勉允矣,能含忍到底,不露声色,梨娘亦不至于死。然则直接死梨娘者,梦霞也;间接死梨娘者,筠倩也。
梦霞虽怨梨娘,犹不敢以言伤梨娘。使梨娘不先有书,梦霞亦决不为此愤激之词。此番悲痛,实梨娘自召之。梨娘第一书,《玉梨魂》不载。梦霞答书,前后多篡易,二律亦佚去。
梦霞之书,语诚太激。梨娘之还诗赠发,亦嫌太骤,皆不能忍之过也,到底不能决绝,则又何苦为此!
梦霞啮血作书,迫于情之不得已。书中作乞怜之语,以感动梨娘,明知梨娘必为所感,而不忍竟绝也。两情至此,其苦亦云至矣。
秋儿有言,洞中肯綮,能深知梨娘心事,方以《石头记》中之紫鹃,何多让焉。
两人相见,各无一语,惟以泪眼相看,情景至为惨厉。
四绝各道心事,针锋相对。人意与诗情俱苦,有情人何堪卒读!
梨娘两绝,《玉梨魂》仅载二句,梦霞和诗,则一字未载。
此外尚有十二绝,首二绝为梦霞之作,曰:“深深小巷”,曰“半墙残月”,曰“行到阶前”。梨娘楼居,字面不合,故《泪史》独佚去此诗,其余十绝,则散见各处。
梨娘语梦霞,“君用心若此,我终有以报君。所谓报君者,舍一死外无他途”。然则梨娘死志,此时已早决矣。
西湖之游,其后卒未偿厥愿。此日梨娘,不知埋香何处,惜无好事者,为之卜葬于西子湖头,以慰芳魂也。
梨娘和韵两律,梦霞续赋四绝,《玉梨魂》皆未载,末段六律,则佚其三。
[book_title]第十三章
梨娘赠物,《玉梨魂》未载其事。梦霞答诗,因物寄意,自然切合,非咏物诗,直写情诗耳。
《警梦》一段,与《玉梨魂》无甚出入。惟以时计之,彼在秋宵,此在冬夜,不免舛误耳。
此梦固非佳兆,然苦海同沉,梦境实已早验,岂待将来?
所谓梦者,固以心理造成之。梦无不与心相应,事亦无不与梦相应也。梦霞续赋二绝,《玉梨魂》未载。痴人说梦一首,实较前一绝为佳。
梨娘求死,梦霞亦求死。事至无可奈何,只有大家求死,情痴至此,宁不可怜!
继《记梦》诗而作之八绝,《玉梨魂》佚其五。未佚者,第三、第六、第七三首也。而第六又误为梨娘之作,且三首分见,计时物不符合。
梦霞与梨娘相见,前后实不止两次。《玉梨魂》少此话别一番情事。梦霞之《留别》诗亦佚去其六,未佚之首二绝,则误载于前一次相见之时。
《归舟》四绝,及归后酬和四律,《玉梨魂》亦未栽。
梦霞归时,梨娘尚未玻《玉梨魂》作已病,误也。梨娘之书,首段删数句,以符事实。
一年所记,惟此月最略,因无可记之资料也。岁阑事集,非繁琐即尘俗,不合笔之于书,故宁缺毋滥。
[book_title]第十四章
《玉梨魂》叙梨娘之死,为己酉除夕,实为全书之大误点。
《泪史》即为正此误点而作,故又有此章之补叙。
此章所载诗词,其七十余首,《玉梨魂》录入者,仅有四律五绝,而计时均误。
此章梦霞与梨娘又见三次,计前后共有六次见面。与筠倩则终无一面,缘亦刻矣。
梨娘死志早决,其未死前种种示意,梦霞均于死后悟之,情景逼真。
梦霞恋情忘母,致其母有致梨娘一书,而促梨娘之死,不孝不义,吾不能为梦霞恕矣。
梦霞重赋《木笔》二律,语语伤心。梨娘读之,知其终不能与筠倩相合,而死志乃益决,和诗不终,何其痛也!
梦霞续赋两绝亦痛绝,亦知伤心之梨娘将何以堪?而一弹再鼓之不已耶!此一诗笺,实于催命符同其效用。
梦霞末次所呈二律,心事已和盘托出,梨娘更以何语相酬?
更有何术避死?
《石头记》无宝玉祭黛玉文,为全书缺陷。《泪史》无梦霞祭梨娘文,亦为全书缺陷,顾此文实难于下笔,阅者多有情人,能为拟作一篇以慰芳魂乎?著者为梨娘馨香祝之。
何母遗书,为《玉梨魂》所无。此书措词,婉而多讽,口吻逼肖,梨娘答书亦称,而悲痛之深,过于流涕。其感人处,却在哀而不艳。
明知其必死而不能救,此痛宁复有底。不痛之痛,乃是深痛。梦霞所有哭梨娘之眼泪,盖悉驱之向腹内倒流,至月明人静时,使得尽情一泄,呜呼痛哉!
秋儿忠于梨娘,故若有不谦于梦霞,梦霞受其冷淡,而绝无忤意,毕竟多情。
筠倩遗梦霞书,梨娘遗梦霞书,《玉梨魂》皆未载。筠倩之书,怨而不怨,梨娘之书,不怨而怨,若此者可以怨矣。读梨娘遗筠倩之书,可想见其死时之苦,在梨娘欲以慰筠倩之心,而孰知又以此促筠倩之命也!
梦霞之于筠倩,若有情若无情,终身未能忘情。使筠倩不死者,或尚能如梨娘之嘱,以安生而慰死。惜哉筠倩,死更冤矣!
梦霞两闻凶耗,两作吊客,惟一再恨己之误人,至此地位,舍一恨固无他法,然岂一恨所可了哉!其后从剑青之劝,东渡以图事业,死者之心慰矣。而崔翁、鹏郎,置不一顾,吾于梦霞,终不能无责焉!
筠倩日记中,时时不忘老父。自知其不可死,而卒不免一死。崔翁双袖龙钟,叠遭两人之丧,而并不知其致死之由。梦霞虽终以一死报两人,其能告无罪于此翁哉!
梦霞书筠倩日记后数语,自是真心吐露。若并此而无之,则梦霞直万古之忍人耳,焉得谓之情人!
剑青之劝,迎机而入。石痴之返,会逢其适。复加以静庵之赞助,无三人则梦霞东渡之举,必不实行。故书中叙此三人,实为宾中之主。
收束数语,知梦霞原欲即以身殉,东渡之举,尚非所愿,固当时应有之意。而梦霞之所以为梦霞,亦即于此处见之。
例言
一、是书主旨,在矫正《玉梨魂》之误。就其事而易其文,一为小说,一为日记,作法截然不同。
一、书中人物,悉仍《玉梨魂》原本。间有加入者,情节较《玉梨魂》增加十之三四。诗词书札,较《玉梨魂》增加十之五六。两书牜氐牾处,附注评语,以清眉目。
一、是书初登入《小说丛报》时,章复分节。嗣以太嫌割裂,故仅分章,以书非小说体裁,故每章不无疏密不同之处。
一、书中称谓,间有错乱。如余、吾、尔、汝等字,未遑悉数校正,以归一律,阅者谅之。
一、小说家言,多半空中楼阁。此书情节较奇,著者即以寓言自解,阅者未必肯信。顾即为事实,亦未必遂是真相,阅者可毋事深求。
一、是书属稿虽久,或仍不免有失检之处,深望阅者不吝赐教,俾便改正。如能于每章后,另加评语见惠,尤所欢迎。
题词补遗
石昆:
人隔梨花香冢前,魂惊彼美夕阳天。
是谁丝缚春蚕死,愿结来生未了缘。
憔悴生涯笔一枝,无端文字种想思。
若逢柳絮前身认,已嫁桃花薄命知。
重来园畔草犹青,景是人非已慨零。
一笑狂奴太痴绝,护花无术促花龄。
无力春风势不支,痴人心血美人诗。
红颜薄命同声哭,何不相逢未嫁时。
珊珊瘦骨我犹怜,感旧人来思惘然。
杯酒花阡来世祝,姓名先注有情天。
前情尽付水流东,泪洒梨花瓣瓣红。
脂粉琴书两零落,美人名士命原同。
[book_chapter]雪鸿泪史
[book_title]第一章乙酉正月
今日为己酉元旦。余自出世以来,所历之元旦,并此已二十有三。韶华如箭,余乃如弦,箭去而弦仍寂然。岁自更新,人还依旧,余所以负此元旦者深矣。聪明消尽,只余得一片痴呆,将于何处发卖耶!
爆竹一声,欢腾万户。元旦诚可贺哉,而余之元旦独可吊。
三年前之元旦,已撇余而逝;三年后之元旦,复逐余而来。余回溯过去之元旦,而余乃泫然;余下测未来之元旦,而余更惘然。元旦自元旦,哀乐人为之。人谓余姓乖僻,无事不抱悲观。
夫余亦犹人耳,非别具肺肠者。余亦有笑口可开,余亦有眉头可展。使余果有可乐之实际,则对此佳日,将舞手蹈足之不暇,何无疾而呻为?痛哉余心!余固不求人谅也。
夫人所以乐此元旦者,家人父子团聚之乐耳。三年前之余,固亦与人一样欢迎此元旦。父母俱存,兄弟无故,饮屠苏酒,舞五采衣,余固有三乐之一也。
而今则寂寂春盘,徒对饧而生苦感。徘徊堂上,触于目者,乃为余父之遗容;入于耳者,仅闻余母之咳叹。呼父而父不应,慰母而母无欢。使余兄而在家者,眼看玉树双双,余母或稍忘伤逝之痛。今复远隔楚天,为岁暮不归之游子。
母老矣,自父死后,双袖乃无干时。余以一身兼二子职,虽强笑承欢,有时痛泪,亦复难制。一家骨肉,死别生离。伤哉余母,慈怀之恶何如耶!余母无乐,而余尚有何乐耶?
余家先世经商,至余父而改业儒,丰才啬遇,潦倒终身。
晚年督子綦严,意失之东隅,或可收之桑榆也。顾属望方殷,而名场已毕。余兄犹博得一第以慰亲心,余乃一无成就。
父爱余特甚,常摩余顶而笑曰:“此吾家千里驹。他日得路云霄,为若翁吐气者也。”比终南径绝,希望成空,慨世之余,病根遂伏。然犹勉力教余吟咏以遣老怀。余兄则系情书画金石,古心自鞭,沆瀣一家,颇得陋巷自安之乐。青灯有味,不减儿时。惜此中岁月,已为余父养病之年矣。尝有句云:“学堂扰扰此何时,家学翻嫌误两儿。伴我寂寥饶别趣,一勤铁笔一吟诗。”此即余父病中之作。
嗟呼!余父之死,余杀之耳。余父殁二年矣,此境此情,固历历悬余心目。每诵遗诗,未尝不号泣呼天也。余父弥留之际,自撰一挽联,命余兄书之。俟其书毕,乃含笑逝。联曰:“凡事如是难逆料,诵武侯语,妄想都除。此身元自不应来,读放翁诗,老去何恋。”
今其联尚在,每岁元旦,必出而悬诸余父遗容之侧。过此则卷而藏之箧笥,奉母命也。此惨痛之纪念品,今日乃复入余眼际,余泪宁可收欤!
余得良好之家庭教育,而劣性不除,书籍什物,随手抛掷,纵横满案,不事整理。日坐于丛尘积垢之中,已成习惯,今更懒似水牯牛,襟袖上之墨痕,作碗子大矣。
今晨入书室,拟作一函,促余姊归宁。入则见案头书册,如叠乱山,弥望皆是,更无横肱属草之余地,不得已略事修整。
而其中签题倒乱,十亡六七,存者或为猫爪所裂,或为鼠牙所余,盖彼等据以为搏击之场者久矣。
犹忆余父在时,所好惟洁,所宝惟书。洒扫拂拭,事必躬亲。虽局促一斗室,而窗明几净,尘飞不到。琳琅满架,秩然不紊。入其中者,觉有一种静雅之气,??袭人。余辈若有移动其位置,或损其书之一角者,必大加呵责不少贷。儿时好弄,深苦其烦苛。受责后,辄背父喃喃詈。
今虽几上尘封盈寸,书叶碎舞为蝴蝶,余父更不复责余矣。
余于此数日间,乃无一刻不思余父。盖余父之爱余至深,而余之所以报余父者,仅此清洁勤俭之习惯,尚未能率由不愆,致大好书城鞠为茂草。九原有知,当痛恨夫不肖子之无可救药矣!
余父暮年养性,屏酒近花,家有隙地,可辟场圃,只以盆栽小本数十种,取次花开,迎繁送谢,君子长卿,罗列主座。
吾庐可爱,俗客不来。春气绵绵,四时不断。
余父虽不精于种植学,而无论何花,一经余父之栽培,即着手成春,无枝不发。此是名山经济,非同老圃生涯,其灌溉之勤、爱护之力,真可谓无微不至。朝除花虱,暮洗叶泥。性本好洁,以花故,虽粪土之污,有所不避。余母戏呼之为“花爷爷”云。
余父殁后,惜花人去,寂寞阑干。余母乃为之管领,殷勤护惜,一如余父生时。然而睹物思人,难免对花溅泪。未几而诸花次第憔悴死。岂花真有知,甘殉此多情之主人,为坠楼之绿珠欤?抑余父死未忘情,知余母之见花不乐,而为之斩此愁根欤?
今姹紫嫣红,飘零都尽,惟剩老梅一株,婆娑墙下。春到草庐,犹着凄花一二,然亦冷淡无生意,恐不久亦同归于荆窗纱寂寂,冷月窥人,瘦影一团,只伴凄凉之我。魂兮不归,兄行复远,阿谁与共巡檐,向此冷蕊疏枝,索一回苦笑也?
更岁以来,又匆匆三日逝矣。满城萧鼓闹如雷,豪兴哉,曾未解愁人耳边,禁不得尔许噪聒也。方余幼时,每值新年,余父必命收拾书囊,尽十日之乐。余则招邻儿来,挝催花之鼓,吹卖饧之萧,杂沓欢呼,闹成一片,乐乃不支。余父虽习静,此时亦不以为忤。或值韶光骀荡,风日宜人,必挈余出游,饱览春城丽景。入市见售纸灯者,作种种虫鱼鸟兽之形,裁红剪翠,穷极工巧。余顾而乐之,徘徊不忍去。余父已知余意,笑解钱囊,购其一二以归,悬之壁间。
夜燃以烛,呼邻儿来观之。喜极,则群于灯下唱田歌,以贺余得此新灯。余亦乐而和之,哗笑追逐于灯光之下。当余母呼余晚餐时,歌袅余音,犹绕梁未息也。
今儿年不再,而父骨已寒,人比春烟,事如春梦,只此万户春声,依旧洋洋盈耳。昔日天伦乐事,节节思量,皆断肠资料矣。雨夜听《淋铃曲》,商女唱《后庭花》,乐者自乐,忧者自忧,伤心人别有怀抱,彼不入耳之欢,复胡为乎来哉!
余母爱余之挚,与余父同。平日每值伊郁寡欢之际,见余跳跃而前,依依作孺子态,辄为之破颜一笑。余亦不忍见余母之不乐也。
乃自余父殁后,余母老困愁城,十日九病,伏枕嗓泣,长夜无眠。时或扶病花前,听莺窗下。青春大好,白发无情,辄复对景伤怀,临风雪涕。
余百计求悦,或述瀛海遗闻,或粲东方妙舌,虽一时霁色,偶上慈颜,而痒隔靴搔,曾未稍解其中心之郁结。迨事过情迁,一刹那间,惨雾愁云,又绕身三匝矣。
今晨余入室视母时,见其含颦独坐,对余父遗容,悠然神往。凝睬久之,而珠泪双双,无端自落,盖未能一刻忘余父也。
母泪如绠麾,儿心亦如刀割矣。
是晚,乃谓余曰:“儿年长矣。寒素家风,例无坐食,非可如千金之子,长赋闲居也。儿亦知若父死后,虽稍有余资,而经营丧葬,已去其三。年来米盐琐屑,亲友周旋,复耗其六七,今已床头金尽,若无汝兄时寄资回,以相继续,则汝嫂亦非巧妇,其何能为无米之炊耶?家累万端,在理宜两人共同担负。彼既远游,汝亦须谋自立。行矣,行矣,毋令阿兄笑汝富于倚赖性也。”
余闻言泣曰:“母训良是,儿亦不愿长此株守,累母及兄。
然户庭寥落,父死兄离,孤苦零丁,备极惨况。有儿在,母或忘忧。儿复行,母将吊影。空房寂处,何以为欢?儿实不忍再弃母于冷清清地也。”
母忽怒曰:“霞儿,汝何言之傎也。男儿志在四方,家食虽甘,而修名不立,耻孰甚焉。儿欲为食粟之曹交耶?抑欲为乘风之宗悫耶?余虽逆境撄心,老怀滋恶,然得及余未死,睹汝有所作为,桑榆暮景,足自遣矣,又安用是长日相伴者?”
嗟乎!母言诚甘,母心太苦,彼日望兄归,岂复愿离余者?
其为此言,余知其心之千回百转也。
余家无多人,余母与余外,一嫂一媪而已。嫂亦名家女,归余兄者六载矣。前年举一雄,今已牙牙学语,骨紧头圆,白胖可爱。余母尽多愁思,睹此兰芽挺秀,绕膝依依,以常情测之,亦应易茹荼之苦,为含饴之乐。顾余母每捧抱此儿,泪辄被儿嫩颊。盖此儿出世之时,已在余父盖棺之后,故余母抱孙,即思余父,痛此无知婴儿,乃未识阿翁一面也。
嫂父固名儒,幼承家学,能解吟咏。归余兄后,徐淑秦嘉,一双两好,芦帘纸阁,灯影书声,消受人间艳福。
无端而薤歌一声,惊破春闺好梦。家庭多故,田园已芜,芋粟之收,难供菽水。余兄迫于饥寒,遂轻离别。从此东莺西燕,两两分飞。余嫂乃去其膏沐,卸却钗钿,尽力于事母抚儿诸事,而黄花之句,亦于以辍吟矣。
姑良不恶,妇亦大贤,不厌糟糠,能操井臼。不知者见之,每谓得妇如此,不知姥姥几生修到也。然而高堂白发,少妇青春,死别生离,各含惨痛。虽并无恶感横生,亦只有愁颜相对,融泄之乐何在耶?
今者春到人间,瀛洲又绿,王孙不归,罗敷独处。虽余未有室家,不识此中甘苦,然伤离怨别,人有同情。况其为思归征夫,于伤春人中,又当别论。值此晴光乍转,柳色渐舒。客里思家,楼头望远,乌有不临风怅忆、异地同心者!
余无以慰母,更无以慰嫂。余嫂此时,直是朝朝寒食,夜夜辽西,不悔教夫婿觅封侯,应亦恨子规啼不到也。
余今年之日记,开卷即作无聊语,其后每一拈管,而愁丝一缕,即紧绕于余之笔尖,致行间字里,墨泪交萦,一片赍音,几堪裂纸。
牢骚烦忧,为文人结习。余更天生愁种,自识字以来,即堕此魔道,今乃更甚。曩者余父屡以是规余,谓少年人如方春之花,当时有欣欣向荣之概。虽处境极穷,心地终须活泼,稍不如意,遽抱悲观,非丈夫也。即作为诗文,亦当就雄浑豪放一派,不宜恨字频书,哀声叠奏,啾啾卿卿,若虫吟,若鬼哭,以自附于伤心人。盖颓唐之音,最足短人志气,无多心血,尽呕于区区文字之中,殊不值得。
嗟乎!微亲爱之余父,又谁为此暮鼓晨钟,发人深省者?
余年方盛,事业正多,余之日记,方如一出极热闹之戏剧,登场之际,当振刷精神,别开生面。由是渐趋绚烂,有声有色,蔚为大观。乃方开幕,便呜呜咽咽,唱起断肠曲子,将未来身世、绝妙文章,一笔抹煞,岂不可怜!岂不可惜!
虽然言为心声,日记所以记实,余今所见者,皱眉耳,泪眼耳;所闻者,噪泣耳,长叹耳。综言之,余之家庭,愁城耳,恨海耳。余处其中,如项王困于垓下,四面皆敌。惟有悲歌一曲,以自排遣,有甚心情,作旖旎风流之文字哉!
余日草此不祥之日记,以写此可怜之家庭,闷苦甚,亦局促甚。余亦不知余之心思如何开拓,余之篇幅如何发展。长此以往者,余且病,而日记之资料且穷。
今日乃大幸,于寂寞无俚中,有不速之客一人来,则余姊梦珊也。余姊归宁,挚一甥俱来。甥名兰儿,年五岁矣。登堂拜母,语杂笑啼。兰儿亦如小鸟依人,活泼可爱。老人颜色遂为之大霁。
在此新年中,见余母作此态,尚是破题儿第一遭也。余母之爱余姊,较甚于余,此亦为母者之恒态。戚党中有谂余母性情者,固无不知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也。
一枝解语花,便是忘忧草。温言软语,慰藉无聊,本为女子之特长,其细腻熨贴,恳挚周详,允为余辈莽男子所不逮。
故看护病人,必利用之。即如余对于余母,未尝不求其症结所在以药之,而穷搜冥索,终嫌隔膜一层。
余姊谈笑之间,便回慈意。彼盖能深入余母之心坎而代为解释者,故如天女散花,如水银泻地,使一室之中,满布融和之气。余姊能使母乐,余乃益爱余姊矣。余直视余姊为喜神、为救星、为侦探余母心坎之福尔摩斯、为余日记中开辟新世界之哥伦布。
余姊归而余之愁担卸矣。所谓家庭幸福者,固属人为之。
余姊有转移亲心之能力,所以慰母者良深,而所以福余者正不浅也。
惜姊自有家室,可小住而不可久留。一旦青舆担来,玉人归去,余将失所凭依。余母且立复其故态,而余之日记,才放光明,又将黯然无色矣。余作此想,知眼前欢笑,大不可恃,此时一点忧心,虽暂时抛却,已怦然有复动之机。
虽然,母之苦乐姊为之,余之苦乐母为之,既于苦中得乐,复于乐中寻苦,宁非大愚?且余母此时,已尽忘苦痛。余乃以来日大难,忧思未已,设不慎而形诸词色,恐适足以召老人之诘问而大煞风景,夫又何苦来耶!
掷骰斗叶之戏,人每于新年无事时,藉以消遣。余家则无人喜此,赏心乐事,真不知在谁家院子矣。
今日余母兴乃勃发,饭罢后,呼余姊、余嫂及余,团坐掷骰,各纳青蚨二百为公注。所掷者,为《大观园行乐图》。是图为余父遗制,手泽存焉。图之起点,先以人名分配,视事迹之大小轻重,为胜负之比较。制法与寻常之升官图略同,而趣味弥永。
余母掷得史太君,余姊掷得王熙凤,余嫂掷得邢岫烟,余乃掷得宝玉。玲珑骰子,若有神灵。一局四人,会逢其适。
余母虽无史太君之福,而今日情形,固不减荣禧堂前之佳话。余姊善承色笑,有凤丫头之黠而无其奸。余嫂裙布钗荆,鹿车共挽,岫烟之食贫安分,庶几近之。惟余于宝玉,殊不相类。盖宝玉情人,而余则恨人也。以余之身世,再跌入情涡,不知更何所底。止平日读《石头妃》,对于潇湘妃子,颇富感情,然徒羡痴公子之艳福,未敢效癫蛤蟆作天鹅想也。今日“怡红”二字,居然冠我头衔,戏耶?真耶?偶合耶?有征耶?
前因渺渺,后果茫茫,苦海无边,余心滋惧矣。
晨起,闻乌鹊绕屋鸣,作得意声,余家更有何喜可报者而为是哗噪耶?
未几,忽闻剥啄,启视乃邮卒也,以一函授余。接而阅之,不禁狂喜。此书非他,余兄剑青发自潇湘云梦之间者也。
书语恳切周至,先问慈躬安否,次乃及余,并询余行止,谓:“吾弟学业有成,可以应世。为谋生计,为立名计,则掉臂行耳,何恋恋作僵蚕之伏茧者。同学少年,今多不贱,何不就教育界中稍有势力者,效毛遂之自荐,最下亦得一小学教师之位置,足以略展平生抱负。家食苦无甘味也。”
余兄此书,讽余至切。余处家庭,本
无生趣,出游之志,蓄之已久。所以迟迟吾行者,只以有老母在耳。然母意亦殊落落,前固以此言促余,今复有兄函劝驾,则余志决矣。顾投身学界,殊非余愿,不得已当暂以是为武城鸡耳。
书后附一纸,乃致余嫂者。在理余无阅此书之权利,然彩笺一幅,并未加缄,似个里春光,非不许旁人偷觑者,乃展阅之。则满纸淋漓,尽作伤心之字。魂羁孤馆,梦绕深闺,令人读之直欲质问春风,何不送王孙归去,只将锦字传来。书至人不至,徒博得双方情泪,新痕湿透旧痕耳。
余兄固多情人,且能专一其情者。不然,异乡风月,大足撩人。冶柳秋花,道旁岂少。他人处此,殆未有不结托萧娘,以为遣此旅愁之计。春风一曲,欢笑当前,忘却糟糠久矣,更何心远道驰书,存问闺中人之无恙耶!
余今将为东西南北之人矣。宇宙虽宽,如余之性情冷落,满肚皮不合时宜,恐走遍天涯,亦少余寄身之地。
近来学界人才,斗量车载,而人格秽鄙,志气嚣张,目的只在黄金。名誉轻于白羽,如是者十得八九。
余虱其间,热心虽少,傲骨犹存,其何能伈伈伣伣,长与哙等伍耶!且昔年同学,多隔天南地北,大好江湖,即多佳境,余亦未能遽从此逝。
盖偏亲在堂,阿兄不返,余复更事浪游者,设有缓急,又无穆王八骏马,何能千里江陵一日还耶?余可为负米之子路,不能为绝裾之温峤。在百里之范围,觅一枝之栖息,则离家不远,朝发可以夕至,倚闾之望,其稍宽乎?
余于是思得一人名江子春者,锡之同学,与余夙有交谊。
闻渠近在锡金学界中,颇占势力,即作一请托之函,嘱为绍介。
书毕,入告余母,将待母命而置之邮。母笑颔其首,若甚喜余之能自策者。
余嫂亦在旁,见余怀函欲行,问曰:“叔今往邮局耶?妾有私函,可否携与俱往?”
余曰:“敬诺。”
嫂即入内将出,郑重授余,小语曰:“莫作殷洪乔也。”
密密函封,中护深情一片。余虽未窥悉其内容,方嫂授余时,余固见其眼角腮边,啼痕宛中,一腔心事,未可明言,书中所有,非血泪语,即断肠草耳。
人春,腰脚不健,蛰伏斗室,未出衡门一步。香衫细马,花帽软舆,正不知多少风光,为谁占去,伏茧僵蚕,其亦有出谷新莺之想乎?人生及时贵行乐,胡郁郁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
虽然,繁华境里,热闹场中,惟彼无心肝之叔宝,乃能周旋于其际。余不识春风,春风其乌能识余耶?犹忆十四岁时,曾有春游一绝句云:“古寺斜阳隔小溪,模糊墨迹粉墙低。
阿侬别有伤心句,背着游人带泪题。”
父执方某见之日:“沉郁悲愤,大有杜工部《伤春》末首意境。少年人胡作此语?”盖杜《伤春》末首句云:‘幽人泣薛萝。’诗意相同也。
余身虽难拔俗,性不近嚣,山林中人,自与仆仆城市者异其志趣。春秋佳日,乘兴出游,亦惟与二三吟侣,踯躅于深山穷谷,留连于野店荒村,向枯寂中讨生活。
彼七里山塘,马龙车水,软红十丈中,殊未敢一试其风味也。今则恨逐年添,情随境易,囚首丧气之余,并此青鞋布袜选胜探幽之结癖,亦复消除净荆冷落山灵,隔院东风,满城丽景,从此将永与余断绝关系矣。
今夕何夕,以遨以游,忽矣过春,俄焉临望。所谓重城之扉四辟,车马轰阗,五剧灯之九华,绔罗纷错者,正上元之佳景也。
千门开锁,万户腾烟,而余家双扉,仍严守闭关主义,不放一线光明入此室内。夜市声喧,灯光大好,小窗影悄,月色偏多。一度团阚之候,正万人鼓舞之时。蛮蜡飞烟,炫人望眼。
凉蟾泼水,清我诗心。一样良宵,毕竟是谁孤负?是谁糟蹋耶?
唐崔液《元夜诗》云:“玉漏银壶且莫催,金关铁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青莲《春夜宴桃李园序》亦曰:“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夫秉烛夜游,岂真善赏良夜者,直杀风景之举耳。”以彼号称诗人,犹作是语,一般俗物,夫又何责!宁不令嫦娥笑尽古今人耶?不能耐冷,偏解趋炎,此实骚坛奇辱。
余所以看月而不看灯者,非敢引嫦娥为知己,聊为古人解嘲,为今人败兴。城开不夜,看到天明,人自乐此,此真所谓“一池春水”也。
良辰佳节,无岁无之。自古及今,不知历若干年月。此若干年月中,又不知有几许同性质之良辰佳节。而人所以赏此良辰佳节者,微特古今人志趣不同,行乐未能一致,即同是今人,亦岂能一一而强同之?匪特此也,一人之身,情随境迁,嬉春伤春,前后之观念迥异。
余今夜独赏此凄凉之月,而回忆十年前儿嬉时之状况,俯仰之间,又生别感矣。
余年十岁,尝于元夜随父游灯市,归而父命赋诗记之,有“忆昔狄青关夜夺,嬉游愧煞太平人”之句。
余父喜曰:“此非髫龄口吻也。能有此思想,将来必非弱虫。”
噫!元宵犹是也,灯犹是也,昔之观灯人,犹今之观灯人也。览兹破碎河山,果否具有太平景象,而需此灿烂之灯光以点缀之?王者之民,熙熙皞皞。醉生梦死,年复一年。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漫漫长夜中,或不乏愤时嫉俗之士,与余表同情,而挥泪送此元宵也。
事有会逢其适而至者。余于前日函托江子春谋一席地,今日忽有不速之客至,即子春也。
子春由锡来苏,余初谓其乘此新年无事,驾言出游,来与余寻平原十日之约者。及询之,乃知其不然,且似与余事有密切之关系也。
锡北之螺村,有秦石痴者,与子春为总角交,卓然新学界中第一流人物也。
前年毕业于某公学,愤其乡人之顽钝,以开通风气为己任,请于其父,出资办一小学。全校教科,一人独任。三学期后,成绩斐然。惟石痴青年有志,不欲牺牲其身于教育之中。热心任事之余,忽萌游学之念。今春决意东渡,校务势难兼顾,乃托子春代聘一人以承其乏。子春诺之。因吴门有十数同学,为子春夹袋中之人才,特地来苏劝驾,以报命于石痴。
讵彼所心许之人,已多有他就,一二赋闲家居者,又多以彼乡陋僻,不愿为此寂寞生涯,不得已乃来访余,其意欲余转为推荐,彼固知余无志于此者,不知余已为亲老家贫稍磨壮志,一变昔日之宗旨也。子春既为余言,余在势必为毛遂。
子春大喜曰:“得君愿往,此行之结果良佳,余可无负石痴矣。”
议既定,询子春以开校之期。子春曰:“石痴东行有日,需代孔殷。余允于三日后觅得一人来,恐彼此时,正目穷帆影,耳听足音,日盼高贤之驾。既蒙俯就,即于明日首途何如?”
余笑曰:“虽有君命,何其速也。明日太局促,迟以后日,可担簦就道矣。”
子春曰:“诺。余当待君一日,然后偕行。今且去,勿溷君,可絮絮与家人话别也。”
余日:“君远来,余尚未尽地主谊,蜗居虽隘,尚有容榻地,今夜当与子抵足,一罄阔衷,何言去为!”子春乃止。
余与子春,在同学中最相投契。毕业后水分云隔,倏已二年。彼能奋发有为,蜚声学界,不似余之潦倒。今夕相对,联杯酒之余欢,话沧桑之别恨,人影西窗,不觉烛之三跋也。
然余于是时,已别有所感,几不能复与子春周旋。计余在此,为此室之主人者,为时止二十四钟矣。二十四钟后,余即将背离乡井,抛撇慈亲,为异地劳人,作穷乡孤鬼。世间离别,莫惨于斯,莫怪余之魂摇而心怯也。
嗟呼!余将行矣,此行不出百里,而余视之,几有千山万水之遥,地北天南之感。非别苦也,不可以别而竟别,则别斯苦矣。割慈忍爱,为国忘家,温太真绝裾而去,原无累乎盛名。
而余之出也,仅为糊口之谋,不作立名之计。室家虽好,风雨飘遥骨肉无多,死生契阔。留此一身,以伴老母。凄凉之况,已不堪言,乃不为反哺之鸟,复作离巢之燕。双袖龙钟,又挥别泪;一声骊唱,竟不回头。此后欢承菽水,更有何人,望切门闾,不知几日,谁非人子,处此万难之局,未有不徘徊瞻顾,欲行复恋者。近别甚于远别,小别难于永别,固不必道路几千,时序变易,始觉此别之黯然销魂也。
余母为余治装,被一条,布衣数袭,一一缝缀而折叠之。
一针一血,其痛由母心而转彻余心。余知此行已无可挽,然忽然竟去,心岂能安!余于是不得不陈情于余姊之前矣。
余所求于姊者无他,欲姊留家伴母,代余之职耳。而余母此时,虽不沮余之行,未尝不痛余之行。
成行尚在明朝,而叮咛千万语,已于先一夕倾筐倒箧而出之。若恐临别仓皇,一时说不了者。余以是知余母之爱余深也。
视老人之颜色,计别后之情形,此心乃震震欲裂,顾竭力制泪,不欲复为母见以伤其心。然母若已窥余隐,忽正言以勖余,旋复婉言以慰余。余第唯唯,而母言滔滔,似江河之不竭。
世无有慈母而愿离其子者,余母亦犹人耳。因其学问识见,俱高人一等,故爱子之念,寄诸精神,不形诸词色。余聆母叮咛之语,足动余儿女之情。复聆母训诫之言,又足振我英雄之气。
生我者母,成我者亦母。此别太无端,此恩真罔极也。余姊平日,谈吐生风,豪放自喜,是夕亦至无欢。余欲彼留家伴母,彼在理必允余之请。彼之爱母,固无异乎余之爱母。余不能不行,彼可以不去也。
喃喃一夕话,余母舌敝,余魂碎矣。听到晓钟,惘然就道,别时情况,至为凄恋。余母转无一言,惟以一双枯瞳,炯炯视余,欲泪不泪。
余此时欲忍痛觅一慰母之言,而方寸已乱,竟不可得。良久始得数语曰:“母亲,儿去矣。待到清明,当遄归视母也。”
母闻言微颔其首。
余姊则诏余日:“弟到校后,速以书来,免家人盼望。此后亦须时时通问,毋吝平安二字也。”余敬应曰:“诺。”
正徘徊间,而舟子不情,解维自去。好风相送,帆饱舟径,一回首间,而杳杳家门,已没人晓光迷漫中矣。
[book_title]第二章二月
此行也,与子春偕,舟中并不苦寂,而余则涕泣登舟,慈容遽隔,听欸乃之橹声,拨余心而欲荡。沧波路杳,游子魂孤。
推篷一望,远山蹩恨,如愁乱攒,寸寸离肠,为渠割断。湖水作不乎之声,呜鸣咽咽,亦若和人饮泣者。江春早景,大足娱人,离人视之,伤心惨目。
子春见余不乐,则曲相慰藉,谓:“苏常犹邾鲁耳,一水相通,往还至易。小别数月,何事戚戚为也?”
余叹日:“余非恋家,恋老母耳。”
余与子春别二年,此二年中,余家小劫沧桑,子春固未知一二。今日余愿膺斯职,在子春亦未尝不以为讶,谓与余之初志相违也。一舟容与,絮絮谈心,乃以不得已之苦衷,告余良友。
子春闻之,亦深为扼腕日:“枳棘丛中,非栖驾凤之所。
子姑安之,腾达会有期也。”
夕阳在山,暮烟宠树。余舟已傍岸歇。子春先登,旋偕石痴来迎余。行装甫卸,肴核纷陈,同席者为副教员李杞生、石痴及其父光汉,此外尚有一叟,崔其姓,五痴之戚也。子春一一介绍于余。
石痴为人,风流倜傥,矫矫不群,一见如旧相识,若与余三生石上,订有夙缘者。其父年约六旬,精神矍铄,谈吐甚豪,绝非乡曲顽固者流。副教员李杞生,去冬毕业于锡金师范学校,石痴聘之来,任音乐、体操、图画等科。与余寒暄数语,即知为毫无学养者,其一种浮嚣之气,几令人不可向迩。
近来新学界人物,类李者正多。余姓介介,厌与若辈交接。
前所以不愿投身此中者,正以薰获之不能同器耳。今初次任事,即遇此人,姑无论其人品如何,学问如何,而聆其言论,察其行为,已与余心中所厌恶而痛绝者,一一符合。
此后将与彼同卧起,同饮食,晤言一室之内,周旋一年之久,寂寞穷乡,生涯已云至恶,复得此不良之伴侣,相与其处,其何以堪!余之来此,其第一事未能满余意者,即此是矣。
是校系私立性质,校费所自出,秦氏之私款也;校舍所在地,秦氏之庄舍也。屋字宏敞,空气光线,俱十分充足。似此适宜之校舍,求之乡间,殊非易得。余下榻处在室之东隅,四面有窗,地亦不恶,惟与李联床,殊令余梦魂为之不安。
子春已于今晨去,石痴亦将行,交才晤面,别已惊心。余于未见石痴之前,意石痴亦常人耳,迨既接其人,丰姿比玉,咳唾成珠,才华之茂,器局之宏,胥足动人钦慕,与余姓情之投契,真有所谓倾盖如故者。
嘉宾贤主,晨夕流连,弹铗曳裾,此缘不浅。惜乎会合无常,别离甚促。剪西窗之烛,夜雨多情;挽南浦之船,东风无力。但看片帆开处,即是天涯。余心之怏怏为何如耶!余来校二日矣,尚未开课,枯坐无欢。时过石痴家,与其清谈。而可厌之杞生,追随不舍。余行亦行,余止亦止,时来噪聒,其所语乃无一堪入耳者。石痴之意,亦似不乐与之周旋。闻此人来历,出于当道某公之保荐,石痴不得已而纳之者。
余初晤石痴时,彼即以全校主持,责余一人,盖亦知此人之不可恃矣。今石痴将离余而去,惟剩此伧日扰余之左右。未来之岁月,余正不知其何以消受也。
石痴之行,余惜之亦复妒之。当此黄祸燃眉之际,正青年励志之秋,余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顾附尾有心,着鞭无力,相人相我,显判云泥,磋跎蹉跎,余其为终穷天下之士矣。
此行无意,得遇石痴,石痴亦引余为同志,结来短促之缘,莫补平生之恨。从此月明茅店,不敢闻鸡。血洒中原,看人逐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诵顾氏之言,能不令余汗珠儿湿透重衫耶!
今夕石痴置酒招余,与余作别,明晨出发矣。离筵一席,反令行人作东道主,是亦一笑谈也。是会也,杞生以小病不赴。
席间少此一人,殊快余意,因与石痴纵饮谈心,豪情勃发,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
余之心事,石痴尚不能知。余对于石痴之行踪,实不胜前路茫茫之感。石痴固无以慰余,余之不能告石痴也。酒酣耳热之余,身世之悲,胡能自遏!即席赋诗,以赠石痴,余亦不自知其为送别之诗,抑为怨穷之作也。
羡君意气望如鸿,学浪词锋世欲空。
恨我已成下风手,荠花榆荚哭春风。
情澜不竭意飞扬,密坐噤吟未厌狂。
沽酒无忘今日醉,梅花未落柳初黄。
唐衢哭后独伤情,时世梳妆学不成。
人道斯人慌悴甚,于今犹作苦辛行。
不堪重听泰娘歌,我自途穷涕泪多。
高唱大江东去也,攀鸿无力恨如何。
榜童夷唱健帆飞,乡国云山回首非。
但使蓬莱吹到便,江南虽好莫思归。
更无别泪送君行,掷下离觞一笑轻。
我有倚天孤剑在,赠君跨海斩长鲸。
河桥酒慢去难忘,海阔天长接混茫。
日暮东风满城郭,思君正渡太平洋。
林泉佳趣屋三间,门外红桥阁后山。
君去我来春正好,蓉湖风月总难闲。
春宵苦短,小住为佳。竟夕深谈,不觉东方已白矣。酒杯才冷,烛泪未干。惜别有心,留行无计。仆夫负装相摧,舟子整篙以待,于是石痴行矣。
出门一望,晓色犹豫,听啼鸟数声,权当骊歌之唱。而小溪一带,稚柳成行,冶叶柔条,尚未为东风剪出,不足供攀折之资料也。风光草草,云影匆匆,聚散无常,此别亦嫌太促矣。
石痴既登舟,余亦惘然返校,五日余欢,从兹收拾,惟于脑海中,增一良友之影象。花明驿路,不胜去国之思;草长阶除,讵免索居之感。迢迢千里,可与相共者,惟有江上清风,窗前明月耳。
今日为开课之第一日。第一时上修身课,余方上讲坛,而怪象忽见,几令余不能毕讲。盖乡校情形,本不能与城校例视,而是乡地点较僻,风气之闭塞,民情之顽固,尤为锡金各乡冠。
余初谓石痴办学,夙有经验,一年中之成绩,必有可观。
及身入其中,而不可思议之怪象,叠呈于余之眼帘。其程度与未开化之野人等耳。办学者过于严厉,固足愤事,专事因循,亦少成效。石痴办是校,盖坐宽猛不能相济之弊。乡人子弟,平日皆所狎习,一旦庄以相莅,事诚大难。此无庸为石痴讳,且亦不足为石痴咎也。
然则是校若永远为石痴自任教务,将终不能有所成成就矣。
此其故石痴亦明知之,临歧之际,以全校责任,郑重付余,云“弟去之后,一切总望君以大度容之”。余方讶其语不伦,而不知其固有为而发也。
乡中鲜读书之士,愚民无知,视学校如蛇蝎,避之惟恐不遑,嫉之惟恐不甚,是校之成立,石痴盖已历尽困难,始得规模粗具。而察其内容,实一完全私塾之不若。学生二十余人,额本未足,而年龄之相差,至堪奇异,有长至二十余岁者,有幼至五六岁者。是乡俗尚早婚,学生中已授室者有二人,问其年龄,已届中学毕业之期;问其程度,则当初等二三年级而不足。有某生者,其子亦七岁矣,与乃父同时入学。子固蠢然,父亦木然,可笑亦可骇也。
因年龄之相差太远,管理教授上,不免多所窒碍。余登坛后一见此状,诧为得未曾有,眼为之花,口为之噤,而当时足以窘余者,更别有人在,不仅此陆离光怪之生徒也。
学校者,乡人所反对者也。既反对矣,对于校中之教师,往往不知敬礼,而加以侮蔑,甚或仇视之。求疵索瘢,尤其长技,即品端学优者,偶一不慎,亦足贻人口实。为乡校教师,其难盖如此,况余非锡人而为锡校之主教,尤足动彼都人士之注意。
方余初至,乡人闻之,麇集来观,如窥新妇,其情景与渔父初入桃源时,殆相仿佛。幸余非女子,不然视线所集,?
至于无地矣。
今日开课,若辈闻讯,相率偕来,围观如堵,来者大率非上流人,短衣窄袖,有赤足者,有盘辫于顶者,更有村妇数辈,随众参观,口中大呼:“看洋先生,看洋先生!”指点喧哗,无所不至。
堂中学生皆其子弟,于是有呼爷者,有呼妈者,有呼哥与叔者,甚有径入课堂,相与喁喁私语者。余不得已为之辍讲,禁之不可,却之不能,婉言以喻之,无效,严词以拒之,亦无效。若辈不知学校为何地,更不知规则为何物。既不可以理喻,复不可以威胁。若辈非黔驴,余竞为鼯鼠矣。
去者去,来者来,喧扰竟日,至罢课后始鸟兽散,非特余不能堪,即杞生亦为之减兴。幸至次日,来者渐稀,余又诏木工于课堂外树一棚以拦之(是校附设秦氏义庄内,故不得禁人之出入)。彼等乃为之裹足。间有一二顽梗之尤,不得其门而入,则大怒,申申詈教师之恶作剧。余只听之,旋亦引去。
顾外界之干涉未终,内部之困难方始。学生程度不齐,顽劣而不率教者,占其大半,如木石,如鹿豕,教之诲之,不啻与木石居,与鹿豕游也。余非深山之野人,此间又乌可以一朝居耶!
今日课罢,晚晴甚佳,杞生邀余出游。余亦因终日昏昏,欲出外一舒烦闷,乃允偕行。杞生身操衣,足皮鞋,橐橐然来,路人多属目焉。或窃窃私议,或指而詈之曰:“此洋贼也,私通外国者也。”余一笑置之。杞生怒目相向,然亦无如之何也。
行尽街,得一桥,过桥达于北岸。北岸无人家,弥望皆荒田,田中杂树丛生,乱草蓬勃,生意固未歇绝,中有块然而纵横者,则暴棺也。
即而视之,棺多破碎,或亡其盖。间有小树出于棺之xiao穴中,人立而颤,白骨累累,狼藉地上,积而聚之,可成小阜。
生理学家见之,当居为奇货,较之寻常蜡制之品,固尤为确而有征也。余不知研究及此,对此枯骸,徒呼负负。而是间空气恶浊,更不可以久留,乃挚李去休。归时拾得胫骨一小枚,以为兹游之纪念。
前所记之暴棺,大率皆村中贫农,死不能葬,弃之野田。
俾与草木同腐,遂使阴惨之气,笼罩一村。雨夕烟朝,啾啾盈耳,是乡固不乏坐拥厚资者,而为富不仁,熟视无睹。
人鬼同居,恬不知怪,埋肉掩骼,一视同仁。此至可仰至可崇之慈善事业,固不能望之于铜臭翁守钱虏也。然长此不加收拾,新鬼故鬼,络绎趋赴其间,血肉代滋田之水,骸骨为铺地之金,岂惟人道之贼,抑亦卫生之障!闻每年夏秋之交,乡人中疫而死者,必以数十计。是岂无因而然欤?
石痴非无力者,知兴学以加惠乡人子弟,独不见及此,同一公益事,胡厚于生薄于死?此则余所大惑不解者,异日函询石痴,石痴当有以答我。
余又闻之乡人云,是乡在数百年前,本为丛葬所,杳无人烟。不知何时何人,披荆棘,辟草莱,将土馒头斫而平之,建筑房舍,以居民人,遂成村落。惟所成之屋,悉偏于南,北岸则任其荒弃。即今乡人弃棺之所,其地原为古墓,实非荒田。
置棺其中,固其宜也。即今南岸人家,其下皆数百年前之枯骨,鬼不能安,故时有啸于梁而阚于室者。
是说也,余固笑之,而乡人信之殊笃。有患病者,不为延医,先事禳鬼,往往因施治不及而致毙,迷信之祸烈矣。
只身穷士,举目无亲。伧父顽童,长日相对。俯仰不适,言笑谁欢?课余无事,欲出游散闷,而信步所至,途人指摘于前,村儿嬉逐于后,若以余为游戏消遣之资者。自抚藐躬,实不堪为众矢之的,以是不敢出校门一步,埋颈项于斗室之中,听风雨于孤窗之下,几闷煞没头鹅矣。
今日幸于寂寞无俚中,得一良伴,其人何人,则秦氏义庄司会计者,亦秦姓,字鹿苹。其人虽盲于文学,而豪于谈吐,朴实诚悫,浑然太古之民,而野性不驯,疏狂落拓,与余亦不甚相左。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萍踪偶合,兰臭相投。吾不图别石痴而后,复于斯地遇斯人也。
鹿苹家邻村,余初至时,渠适归。今日来,乃与余款接。
彼盖以会计员之资格,兼任校中庶务一席者也。鹿苹嗜酒,余亦为麴生至及。鹿苹好奔,余虽不善此,然努力亦可借一。
四五钟时,铃声一振,诸生鸟兽散,鹿苹即来就余。一樽相对,娓娓清谈,其味弥永。鹿苹读书虽不多,而见闻殊博。
酒酣耳热,唇吻翕张,上至国家大事,下至里巷琐谈,一一为余倾倒出之。若海客之谈瀛,若生公之说法。虽有稽无稽,未能鉴别,语言凌杂,多半荒唐。然能令余听而忘倦,其魔力亦复不校残酒既尽,揪枰遂开,相与驰骤纵横,追奔逐北,局终兴尽,分榻酣眠,不知东方之既白。如是者,亦足偿一日之苦矣。
故自鹿苹来,余乃大乐,戏呼之为“黑暗世界之明星”。
每晚课罢,非酒风习习,则棋声丁丁,非口诵如流,则手谈不倦。一一周旋,犹虞不及。而出游之念,自归淘汰。为吾谢村中人,从兹十字街头,三叉路口,或不复有“洋先生”之踪迹矣。
乡人信鬼,余已志之日记中。多见其闭塞之深,迷信之剧而已,然信鬼之说,固非无因。是乡荒僻过甚,人事无闻,而鬼迹独着。
余来此渐久,乃得闻所未闻,大谙鬼趣。校舍为秦氏义庄,亦为秦氏家祠,讲堂之后,木主累累,不知几百,由下而高,重重叠叠,兀峙其间。若此数百木主,魂各以为依据,此地不啻为鬼之大巢穴。
以余等数人,与之为邻,阳少阴多,其必无幸。且闻庄客言,当年平垄筑舍时,此间枯骨独多,与人同处,鬼亦难安。
时有警告之来,不啻逐客之令。故胆小如鼷者,辄一夕数惊,不久即谢去。今所存之庄客,为数不及十,皆自谓力能胜鬼,故可高枕无忧也。
又一人言,往年六月,纳凉庭畔,月光之下,曾亲见一红衣女子,掩映桐阴,冉冉而没。余固不信,然言者凿凿,心亦不能毋动。意其言若果可信者,余今常客是间,亦当有所闻睹。
此后迢迢长夜,益不愁寥寂寡欢矣。
余与杞生同卧室,室之外为庶务室,亦即义庄之会计处也。
室置一案,账册纵横其上,鹿苹当据坐是间,持筹握算,一日万机,非头脑清明者,固亦无能理此乱丝也。
其卧处与是室毗连,萧然一榻,长夜独眠。室极狭,一榻外无余地。余每以不得与之联床共话为恨。日中余上课之时间,亦为彼办公之晷刻。至余课完,而彼之公事亦毕。
浊酒三杯,围棋一局,夜深归寝,日以为常。盖彼之办公,亦有限制,未尝见其焚膏继晷,以补日间之不足也。
畴昔之夜,事乃大奇,风雨声中,夜阑人倦。余既就枕,意鹿苹亦作甜乡之游矣。
急雨打窗,睡魔远遁,辗转不能成寐。忽闻有声来自隔室,知鹿苹犹未睡,方手拨盘珠,其声滴沥盈耳。俄又闻磨墨隆隆声,展纸飕飕声,与窗外风声、雨声相唱和,益恼人眠。未几诸声并息,又闻启抽屉声。俄而钅从钅从铮铮,纷然大作,则以银市相触而成此声也。
余呼鹿苹,鹿苹不应,起视,一灯昏然,群籁未寂,喧扰达旦,那复成眠!黎明即起,入视鹿苹,方披衣下床。余讶甚,问之曰:“君彻夜未息,此时不妨假寐,胡便起为?且余昨夜呼君,君胡以不余应也?”!鹿苹亦讶曰:“异哉君言!余夜睡甚甜,君何所闻而谓余未睡?”
余曰:“然则昨夜有事于室中者,非君也耶?”
鹿苹笑日:“君真见鬼矣。余昨夜先君就睡,君宁未知?
碌碌终日,头脑为昏,夜长梦多,谁复耐作此琐碎欲死之生活!”
是时杞生亦起,闻之笑余妄!谓:“余与君联榻眠,胡独一无所闻?君殆误以雨声淅沥为拨珠声耳。”昔人言鬼而余不之信,今余言鬼而人亦不之信也宜也。
鹿苹知余非妄言,则俯首而思。久之,憬然曰:“是矣,余之前任曰黄老者,精于计学者也,在此任事十余年,去岁殁,乃承以余。闻黄老生前,颇能忠于其职,十余年来,账册且盈箱,取而核之,未尝有锱铢之误。昨君所闻,必黄老之魂也。
彼盖死而不忘其主,深恐后起如余,或有忝厥职,故不辞风雨而来,一调查余之成绩也。若是则一篇糊涂账,昨夜必为渠揭破。余其危矣。”
余曰:“信如君言。余昨夜悔不闻声而起,觇其作何情状。
人每以人为鬼,而余则以鬼为人,是仍与鬼无缘也。即便君言果确,余终坚持辟鬼主义耳。”
鹿苹笑日:“强项哉君也!不幸而干鬼怒,连夕与君作恶剧,君将奈何?”
余曰:“昨误为君,致余心耿耿,觅睡不得。若知为鬼,早甜然人梦矣。”因相与一笑而罢。
余初至时,石痴设宴款余,席上不尚有崔翁其人乎?崔为石痴远戚,此子春告余者。当时草草终席,未与一谈。余已忘之矣。
今日星期,午后乃来谒余。老人须发皓白,颜色甚和蔼可亲。倾谈之际,乃知此老固以垂暮之年,历伤心之境。有儿不禄,有女方笄,哀寡媳之无依,恐幼孙之失学。其意欲使余于授课之余,惠斯童稚。问其年才八龄,茕茕弱息,祖若母均爱之。虽已届上学之年,不忍令其胜衣就傅,与村中顽童为伍也。
翁之来意,盖欲余移榻其家,趁黄昏之多暇,沐绛帐之余春。且谓家有精舍,亡儿往日曾读书其中,小筑一椽,地颇不俗。庭前花木,亦略具一二,足供游赏之资。已遣童仆扫除,敬候高贤之驾。察其言若甚殷勤,余正以与李同处,厌恶殊深,今得脱离,宁非大快!且崔翁之意,亦未可负,竟不踌躇,欣然承诺。
次日,余下榻于崔氏之庐矣。崔氏子名鹏郎,红氍觎上,拜见先生。冰神玉骨,非凡品也。乃祖云:“儿性颇慧,若母尝于绣余之暇,教之识字,今已熟读唐诗数十首矣。”
试之,果琅琅上口,不爽一字。孺子洵可教也。何物老妪,生此宁馨,有儿如此,其母可知矣。
由余寓达余校,仅一里有半。余从此朝为出谷之莺,暮作还巢之燕,相违咫尺,往返匪艰。而昔日村人每见余,辄作眈眈之视,今余日日徘徊中道,渠等已属司空见惯,因任余自去自来,不复加以注意。
而余与杞生,昔为鸦凤之同巢,今作管华之割席。投馆如归,恍释重负,宁复惜奔波之苦者?惟鹿苹与余,无半月之流连,有十分之交谊,豪兴方酣,顿被横风吹断,从兹棋局酒杯,一齐搁起,灯昏月落,大难为情。此事若余不即允崔翁而先就商于彼,彼必力为沮尼也。
余自寓居崔氏后,作客之苦,浑然若忘。思家之念,于焉少杀,盖崔氏之所以供余者良厚。感贤主之多情,占旅人之幸福,穷途得此,亦足以少自慰藉矣。
崔氏之家庭,寥落之况,与余家如同一辙。崔翁之子,博学能文,而天不假年,遽赴玉楼之召。崔翁衰年丧子,老泪痛挥,何来矍铄精神?只有颓唐病体。家庭间琐屑之事,更不足以撄老人之心胸。一肩家政,担之者谁?则鹏郎之母耳。
闻鹏郎之母,系出名门,夙着贤誉,清才淑质,旷世寡俦。
十五嫁作崔郎妇,十六生儿字阿鹏。红袖青衫,春光大好,笙歌听尽,便唱离鸾。年才周夫花信,镜已断夫菱根。偕老百年,遂成幻梦。遗孤六尺,又复累人。阿翁促摇烛之年,稚子待画荻之教。秋月春风,如意事消磨八九;事老抚幼,未亡人生活万千。女子中不幸之尤,殆未有若斯人者。
余也萍踪飘荡,身为人幕之宾;花事阑珊,魂断坠楼之侣。
绛盘双蜡,尚知替客长啼;春水一池,漫说干卿底事。苍昊无情,遍布伤心之境;青年多难,孰非失意之人。不知我者,谓我轻薄,知我者,谓我狂痴。杳杳天阍,真欲诉而无从矣!
鹏郎之母,白姓而梨影其名。此余得之于其侍婢秋儿之口者。
秋儿年十四,颇慧黠,且勤敏能治事,凡余室中整理洒扫之役,以及捧匜沃盥,进膳烹茶,皆彼任之。彼自云乃梨夫人遣以侍余者,稍怠且获谴。又为余言,夫人深敬先生,所进肴撰,皆夫人亲作厨,娘纤手自烹调者。且侦知余嗜饮,每饮必设醴。
晚餐已具,秋儿旁侍,余则引壶徐斟,津津有味。秋儿喃喃为余述闺中韵事,谓夫人才貌俱优,劣者命耳。婢于侍夫人久,知其夙娴吟咏,幼时有学士之称。既来归,郎君亦复嗜此。
妆台之畔,牙签玉轴,触目琳琅。兰闺春永,夫婿情深,红袖添香,彩窗分韵,凤凰于飞,和鸣锵锵,见之者以为神仙眷属也。
迨少主人殁,夫人哀痛之余,心灰泪涸。加以百务丛脞,乱其芳心,由是吟情销歇,笔砚荒芜者且半载。其后卒因结习难蠲,而无穷幽怨,舍此更无从发泄。月夕烟晨,复时作孤猿之悲啸。婢子每见其悄背银釭,轻拈斑管,伸纸疾书,飕飕作春蚕食叶声。一幅书成而泪滴盈盈,与墨痕同透纸背。
迄今案头丛稿,积有牛腰。惜婢子不识字,不知其连篇累牍而说不了者,为何种伤心句也。
余闻秋儿言,乃知夫人非惟贤妇,抑亦才女也。秋儿言时,不期而泪被面。却喜雏鬟能解事,灯前细说可怜虫。余独何人,能闻此语?梨影梨影,亦知天壤间尚有伤心人何梦霞耶?
[book_title]第三章闰二月
殢雨初歇,湿云酿阴。轻风剪剪,客心欲碎。怅望乡云,杳无的信,不识故园尚有未残梅否?
杞生请假归,久而不来。校务委余兼任,终日昏昏,沉闷欲死。惟晚来一枕蘧蘧,稍觉甜适。不作日记者,已半月于兹矣。
此半月中,事亦无可记。来此绝境,操此生涯,既无资料,又少心情,此后余日记簿中,将多不填之空白矣。
石痴抵东已久,海天万里,两度书来,嵇懒庄荒,未有以报。其第二函中,有诗叫绝,系与东友在大森看梅之作。录以示余,并索余和。
此书来亦旬日,想石痴此时正屈指计邮程,翘首盼飞鸿矣。
书不可不答,诗亦不容不和也,枕上吟成,苦无佳句,聊以慰石痴之望而已。
东风吹恨满天涯,梦断罗浮不忆家。
故国山河残破甚,争来海外发奇花。
吹葭已变旧时灰,才见森林绽早梅。
毕竟东方春信晚,一技先已向南开。
倩问何人种此梅,今朝尽为使君开。
世间急待调羹手,尽许东风着力催。
一从迁植到山房,忘却当年处士庄。
铁石心肠移不得,而今也斗入时妆。
书室前有庭一方,庭无杂树,一梨花,一木笔而已。梨树大可合抱,高亦寻丈,木笔则枝干伛偻如侏儒,其低者仅与檐齐,遥对梨花,若甘拜下风者。
以二花之品言之,一极平淡,一极绚烂;一为出尘标格,一为媚世容颜;一多风流自赏之姿,一俱憔悴可怜之态。雅俗不伦,荣悴异遇,不知当时花主人,何以将此二花并植一处!
然而万紫千红,无非薄命。东风恩怨,一例无边。弱如梨花,易受风摧雨打;灿如木笔,亦岂能常开不谢!吾为此论,真不通之甚矣。今年春信较迟,斯时之梨花,正烂漫盈枝,亭亭玉立。设不幸而遇无情之风雨者,不日且就残矣。眄彼辛夷,犹含苞未坼,珍重第一花,赊得春光几许,诚哉早发不如晚达也。
东风飞快,剪尽韶华。雨雨风风,又值禁烟时节。校中循例放假焉。午饮薄醉,乡思如焚,粥香饧白之天,酒尽愁来之候,重门深掩,风雨凄凄,凭吊梨花,飘零一半矣。昨日枝上鲜,今朝砌下舞。余固知其无能久恋也。
嗟嗟!蝶梦成烟,尚有未归之客;莺声如雨,已摧将暮之春。好景不常,虽怀曷遣,诵放翁“又见蛮方作寒食,强持盾酒对梨花”之句,能不黯然欲绝乎?
日来风雨二师,大行其政。今晨阳乌偶出,遽尔逃匿,若十三四好女儿羞见人也。向午淅淅沥沥之声,又到愁人耳边矣。
院落沉沉,春光深锁,一时真个冷清清地。酒醒奇渴,自起瀹新茗,焚好香,按洞萧信口吹之,居然一市上乞人矣。又如赤壁舟中客所吹呜呜之调,宛转哀怨,嫠妇安在?闻之或可泣否?
一曲既罢,小立回廊,视梨花正纷纷自下。白战一场,无言自泣,风景弥复凄黯,因口占一绝句云:冷人冷地太无情,一片闲愁眼底生。
日暮东风吹更急,满庭梨雨下无声。
清吟乍歇,鹏郎忽来,手携芳兰二茎,为余插之瓶中,嘻然曰:“先生寂寞哉!以此伴先生。”
余问:“花何来?”曰:“此吾家所固有者。阿母最爱此花,长日与之相对。先生亦爱之否?”
余曰:“此花香清韵淡,余亦爱之。惟汝识之,花不可轻折也。植于盆中,可延一月。折而养于瓶内,不数日而瘁矣。”
鹏郎曰:“阿母亦尝以此言戒余。余今日折而赠先生,阿母固不余怒也。”言已自去。
异哉此不可思议之兰!果胡为乎来哉?味鹏郎言,则赠兰者非鹏郎,固自有人在也。余对此兰,益不胜美人香草之思矣。
濯濯之姿,尘飞不染。依依之态,我见犹怜。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兰不能言,其何以解余心之感乎?因作《对兰》、《问兰》二诗以寄意。
含烟泣露可胜情,折取瓶中懒自呈。
未许岩峦终志操,不妨风雨过清明。
瘦来只恐香成泪,淡极应惟我称卿。
从此名香无用□,垂帘静坐足心倾。
怨否芳春占已迟,美人空谷尽相思。
同心结佩知谁许,竟体扬芬怎自持。
明月几时照清梦,托根何地寄幽姿。
孤标果许人怜惜,为我低头对面时。
环校皆山也,群峰初霁,拨黛若沐,掩映于碧油槅子间,其状万变。就中有一山,突兀撑空,纵横数十里,作势如奔马,视众阜如婴提。群山若侍从者,则所谓鸿山是也。
考之邑乘,鸿山原名让皇山,又名铁山,有泰伯遗墓在焉。
曩游虞山,尝谒仲雍墓,初不知泰伯墓在何处,窈意二子之逃也,行踪既非两歧,遗蜕应同一穴,而千百年后,各占一山,遥遥相望,此亦不可言者也。让皇山更名鸿山,则以梁鸿与孟光同隐于此之故。至又名铁山,则不知何所取义矣。
每岁清明,远近士女,在山下作踏青之举。是日红男绿女,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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