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雾中花
[book_author]程小青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4897
[book_dec]该篇设定是抗战结束后霍桑、汪银林、包朗的再聚首。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加上战乱,一切近可以说“惨不忍睹”。故事讲述霍桑和包朗的好友何乃时医生找到他们,他的学生岑纪璋为一户姓顾的人家当家庭医生,那家的女儿顾玲玲被人用灵璧石打碎脑袋致死。程小青 《蓝皮书》 1948.12.15-1949.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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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话旧
“霍先生,你瘦得多了,你的头发好像也稀薄了些哩。”
说话的是我们的老朋友汪银林,地点还是在爱文路七十七号,门前有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朝南的办事室中。室中的布置还是老样子,即使有些变动,也是微乎其微。最显著的,那壁炉檐上的一枚手榴弹壳不见了;一只淡青色的小瓷钟还安闲地踞在架上,并且还在滴滴地走动,那只雨过天青的古瓶也照样存在,不过瓶中空着,没有插什么花。壁角的那只铁箱漆色已显得陈旧。墙壁上那副沈筠章的五言联照样挂着,颜色自然也灰黝了些。其他文件箱,书橱,书桌沙发,藤椅之类,还是八年前的老样子,文件书籍也没有散失,不过地板上的那条温州席,因磨蚀破损而移去了。这是另一种显著的变异。总之这历史上创时代的八年中间,全世界每一角都有剧烈的变动,但在这小小的办事室中,它的变动性委实是算不得什么。
我得说明一句,霍桑在神圣的抗战火炬燃烧之后,就匆匆随着国军撤离到后方去。我因着我的佩芹因流产而起的一场大病,还延了七个半月,不能离床,所以当时我被迫地留在孤岛上,不能跟他一块儿撤退。在起初的时期,这屋子由我照顾着,直到太平洋的风浪一天一天险恶,我不能不走的时候,这屋子才由我们的老朋友何乃时博士的介绍,让给他的一个学生秦必强医生做诊所,四五年来,这屋子凭着医生的掩护,虽也会遭到敌人两次的搜索,却没有多大的毁损。胜利来临之后,我首先回到上海,时间已是一月十九日。这屋子已由何乃时博士照管着。因为胜利以后秦医生奉命到西安去,霍桑的行踪不明,我也因交通的阻梗——要飞,缺乏资格,候轮船,也候了九十七天——迟迟不能回来到上海。霍桑的旧仆施桂和苏妈也都从乡间来了,恢复了他们的岗位。
汪银林复员的日期比我还早两个月。他的位置已经升迁了,现在是总局的警务科长。三天前他听到了霍桑回来的消息,当天晚上就约霍桑和我在南国酒家吃夜饭。不料在彼此热烈地握了一回手,刚才谈了些别后的经历,话还没有说到一半,总局里的电话就把他叫回去,这一顿主人离席的夜饭当然吃得不十分痛快,当天的深夜,银林就打电话道歉。这一天——五月二十七日——清早,他又赶到霍桑寓所里来。自从苏妈复员之后,我在霍桑的寓所中已经住宿了四夜,所以汪银林在一清早赶来,我还没有起身。
艰苦磨难的八年中,每个人都有一个值得记写的故事,要是我把这一次的谈话完全记下来,那势必要喧宾夺主地妨碍这一件在我们经验中从未有过的惊人奇案的记述。
时令还是初夏,气候正在酝酿着黄梅季节的霉湿和闷热,但是夜间仍很凉快,月光也很明净。汪银林是坐汽车来的,穿着一身簇新的黄制服。霍桑穿的一身白帆布西服,不但质地粗劣,而且袖口和裤脚管都已有些毛茸茸,他的面颊的确陷落了些,皮肤也给大自然涂上了一层黝黑。他的头顶的头发本来是稀薄的,现在是稀得几乎数得清了,因此越见得他的凸出的额角面积的扩大。但是他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还是那么炯炯有神。他的身体上还有一种变异,就是他的左臂给敌人的枪弹折断过。据他告诉我,那是在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昆仑关之役,他奉命混进敌人的防线里去刺探虚实,在把情报送到国军阵线去时,给敌人的哨兵发觉了,就被击中一枪。他扑倒了三次,终于把情报送达到国军的据点。那边没有医院,他也不会获得合法治疗。他在一个山坳农人的茅屋里住了两个半月,凭着他自己所有的医学常识,把断臂裹扎好了。幸而复了原。现在他的外表上固然看不出什么,要是在夺门或用重力的时候,他的左手无疑地远不及以前那么强壮了。
霍桑吐出了一口烟,向着他对面沙发上的客人嘻一嘻:
“银林兄,八年阔别,想不到你的辞令也巧妙得多哩。”
汪银林的眼珠转一转:“啊,我说错了吗?”
“秃就秃,你却委婉地说什么稀薄,其实,老朋友尽不妨直言谈向。”他又将纸烟送进嘴唇中去。
银林也嘻一嘻,不回答,慢慢地将手中的半只雪茄也送到他的嘴里去。
霍桑又说:“是的,昨天我称过,一百二十九磅,减少了十七磅。”他顿一顿,瞧瞧银林,又瞧瞧我,“你们两个呢?银林兄,你难道能保持着胖的资格,可是估量你的体重至少也得比战前减少十来磅……包朗,我虽估量不出你的体重减损了多少,但是你的小白脸的风度,此刻已经保不住了。”
银林说:“是的,我在桂林的时候,一度轻到一百三十六磅,现在又加重了些,上星期我磅过,一百四十四,以前我常保持在一百五十五磅左右。”
我只笑了笑,不回答。霍桑吐吸了两口烟,像微微的叹一口气。
“在这样大时代中,除了少数奸伪之外,每个人都感受损失和痛苦。不过从整个民族的立场上看,那是值得的。现在摆在前面的是一条光明的大路,只要我们能争气努力。求取光明,当然不能不付代价——断头,毁肢,出汗流血,和其他一切物质上的摧残,都是无可避免的代价。我们不过瘦一些,老一些,只要我们的精神和思想不老,那是没有关系的。”
霍桑这几句话充分显示出他的旨趣,还是数十年如一日,他的“人老心不老”的态度的确足以给他的朋友们一种感召和鼓励。
银林点点头:“霍先生,我佩服你。我相信你绝不会厌倦退休。要是有什么难办的案子——”
霍桑突然伸直了身子。“退休?厌倦?不会!银林兄,你和我相交了二三十年,总知道!对于侦查罪案揭发奸恶的工作,不但由于兴趣的驱使,也是我本性的爱好。孔子说:‘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生平参与的种种工作,都是乐在其中,那怎会厌倦?”他微微吐一口气。“退休更是我生平所反对的,你总知道一个人除开了儿童和教育的时期,最好的服务时期只有三十年,就是从四十岁到七十岁,因为人从离开学校到四十岁的年龄,经验不够,还没有脱离受教育的时期。所以西洋人说“life begins at forty”,四十岁才是生命的开始。”他摇一摇头。“可惜,我们传统的习惯太消极了,一到五十岁就打算回家纳福,做‘老封翁’。其实要是人在五十岁死了,应得算是夭折。可是我们的祖先,五十岁便自以为老。你想可笑不可笑?”
他好像又要发挥严正的理论。怀旧而和谐的空气突然变得严肃了。
汪科长咬着嘴唇,好像他在懊悔他的措辞不慎,我一时找不出打岔的说话,还好,转话题的还是霍桑自己。
他笑一笑:“银林兄,说句不怕出丑的话,我即使想要退休,实际上也不可能。现在我已穷得一无所有了。”他指一指壁角的铁箱。“这里面已经空空如也。银行中也还没有开户。老实说,从今天起,我不能不靠工作生活了。”
我笑着说:“那么你索性挂一块牌子,登一个广告,正是创立一种新的自由职业!”
霍桑忽摇手阻止我:“不,不!包朗,你难道不曾听到我诅咒过那些烂登广告的自由职业者?尤其是医生律师之流,往往在报纸上占了一大幅,有些是示威,有些是滥吹,甚至不顾廉耻地加上一大串自赞自扬的肉麻话!……不,我不要登广告。我也不怕没有人登门请教。”
汪银林附加道:“对,大战之后损失最严重的是社会的道德的普遍降落,罪案也跟着增多。霍先生,只要你肯干,求教你的人也许会挤不开。你的确用不着登什么广告的。”
我补充地说明:“我说的广告并不是要模仿那些带着欺骗和威胁性的广告。如果你在报纸上简单地登一行:‘私家侦探某某事务所地址……电话……’那也是合理合法的,在欧美社会中也未始没有。”
霍桑又摇摇手:“不,就是这样的广告我也用不着。我相信实际的工作比广告有效得多!”
铃铃铃……
电话铃打断了霍桑的话头。他马上站起来,拿起书桌上的电话分机。事情会这样巧,他回来的消息只有上海日报上有过短短的两行,难道马上就有人来请教他了吗?
霍桑拿着听筒,说:“呜,是的,我是霍桑……你们是警察总局的?……呜,不错,在这里……好。”他把听筒拿下些,向汪银林点点头,“银林兄,是你的。”
汪银林从沙发上撑起了他的沉重的身子,把雪茄烟尾丢在灰盒中,接过了霍桑传给他的话筒。
“呜,是的……局长要找我?……好好……我就来。”
汪银林搁好话筒,把那件黄制服整一整,拿起那顶有金边的帽子。
“霍先生,包先生,对不起,我走了,局长在找我,要讨论什么事,明天晚上我再来约你们叙一叙。”
霍桑答道:“好,不过这一次不应再叫你做东,包郎兄虽也同样穷,他的版税收入项下开支一注小小的交际费,大概还不妨事……哈哈。”
银林握着霍桑的手,笑着说:“你要敲包先生的竹杠?”
我也笑着说:“这不算竹杠,我应得给两位老朋友洗尘。”
一阵笑声送走了霍桑的客人,我们俩从新在办事室中相对低坐下来。
时间是上午八点十五分。威胁性的太阳已经朗照在天空,预示着一天的热度不会在华氏表八十度以下。微风从窗口里进来,室中有一种安谧寂静的空气。我不会料到这安谧的气氛就会给一件诡秘恐怖的案子所打破。
当电话铃响的时候,我以为真会有什么案子使霍桑如愿以偿,可显然并不。银林接了电话,匆匆地走了,并不曾给予霍桑任何活动机会的希望。案子是终于发生的,不过直接介绍的人不是汪科长,而是我们的另一个老朋友,自新医院院长何乃时。
我们俩在静默中吸了半只纸烟,何乃时突然坐了汽车来了。
他已经是五十六七岁的人,头发秃得比霍桑更厉害,眼镜后面的眼眶深深地陷落,长型的脸瘦而苍老,这时候苍老中还带些紧张,一个医生所应有的职业的定力,好像也不大完整了。他穿一身灰色派力司西装,一顶台湾草帽拿在手里,最近他已和我们见过两次,此刻他更忽略了应有的礼貌,只点一点头,就在我旁边的一只沙发上坐下来。
霍桑先说:“何博士,什么事这样子慌张?”
何乃时说:“喔,你看我有些慌张吗?”他瞧瞧我,像有些不好意思。“是的,我有一件事要烦劳你。”
“烦劳我?你还用客套?可是你医院里?”
“不,不是医院里的事……这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我的一个学生,岑纪璋。他受冤……唔,事情很尴尬,很危险。”
他的语气断断续续,显示了我所估量的并没有错,他是一个有充分修养的人,镇静和条理原是他的看家本领。这时他的反常态度已经告诉我事情一定很严重,他说这不是他自己的事,同时证明了他是怎样富于同情心。是的,一个医生是应该有丰富的同情心的。
[book_title]二、死了一个交际花
何乃时经过了霍桑的温婉的提示,把他的扰乱的思路整理了一下,方才略略有条理地说出他的来意。
他所说的那个岑纪璋,是他以前在上海医学院里当教授时的得意门生。岑纪璋的父母都已过世;家境很清寒,但资质聪颖,品行也很敦厚。他在医学院读书时,常得到何乃时的提携和经济的资助。纪璋也不负何老师的期望,孜孜不倦,考试时总不出第三名。毕业以后,纪璋到后方去担任军医,成绩很好。因着何乃时的医院里有一个患疯病的女人,需要一位常时诊察的家庭医生,何乃时就介绍纪璋去担任。这女人住在长寿路,姓顾,是个富孀。纪璋所以接受这个特殊的职务,有两个理由:第一,他在战地服务时相当劳苦,他的身体需要若干时间的休养,可是他没积蓄,空闲地休养,事实上不可能。第二,他要找一个一半休息一半工作的职位,一时间也找不到。因为进医院服务,工作是繁重的;他要自己设诊所,他的经济力又不允许。所以他听何老师说,顾太太患着疯病,已经一个月没有离床,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半月,也不能复原,现在要聘一位常时在家里的医生,月薪又相当优厚,他就欣然地接受了。
何乃时说:“你们离开上海太久了,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顾祥霖。他是做股票的,在沦陷时期着实赚了一批钱。今年正月里,他突然患中风病死了,遗下的产业相当可观。他的妻子顾太太,姓吴——就是纪璋负责治疗的病人——今年还只三十四岁。据说以往伊也是在社交场上活动惯的,现在害了病,才被迫地关在家里。”
故事停一停。霍桑敛神地听着,并不插口。我也忍耐地听着。这故事的性质引不起什么兴味。但从何乃时的神气上推测,又像他带来的情报不是平凡的。
何医生继续说:“顾家的家庭状况真复杂透了。顾祥霖生前娶过两妻一妾。他的原配姓王,已经死了五六年;遗下一个女儿,叫玲玲,今年十九岁。”
霍桑忽然插口问道:“顾玲玲?三四天前,我看见报纸上登着全幅的广告,有一家大盛绸缎局开幕剪彩的就叫顾玲玲。可就是——”
“对,正是伊。不但伊的姓名常在报纸披露,伊的照片也是各种书报上的好资料……你听着,我要说明纪璋的危险地位之前,不能不先提一提顾家的家庭情形。我已经告诉你们,那原配王氏只生一个女儿玲玲;另一个小妾姓黄,也只生了一个女孩子,叫俐俐,比玲玲小一岁。祥霖因着传统的旧观念,盼望有一个儿子,可是一妻一妾,只各生了一个女儿,都不能满足他的期望。所以王氏死后,他又续娶吴氏,就是现在患疯病的那个顾太太。吴氏结婚了五六年,连女儿也不会生一个。在今年年初,祥霖死后,他的远房的族弟顾声扬硬嗣了一个侄儿过来。这侄儿叫大荣,今年二十五岁,在某大学里弄得了一张文凭,整天在舞厅赌场里厮混。他的生父声扬是律师。”
故事又停一停。何医生的神情始终保持着严重。可是我在他的故事里找不出一星子的严重的因素。霍桑的忍耐好像也发生了些摇动。他的嘴角上出现这微笑,冷冷地插一句:
“何博士,你对于顾家的情形,怎么这样子熟悉?”
何乃时答道:“这也有来由。顾太太本来是我的病人,自我介绍纪璋到伊家里去后,纪璋每隔一两星期,当到医院来看我。他表示过他不愿意再在顾家住下去。我问他什么原因,他才说顾家的家庭太复杂,空气不和谐,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乱子,所以他打算离开。我劝他说耐心些,因为这职位适合他的需求,报酬不错,工作又省力,人家的事情用不着过问。他听了我的劝告,才一直住到现在。谁知道我的介绍和劝阻反害了他。今天早晨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的嫌疑犯!”
杀人的嫌疑犯!是一件凶杀案。好像吃一个馒头,咬了好几口后,方才尝着它的馅心。我的精神提振了些,身体也脱离椅背。霍桑的眼睛只闪了闪,其他没有什么表情。
他慢慢地说:“他杀死了谁?”
“不是!不是!他没有杀人——我相信他没有杀人。”何乃时忙摇着双手。
“唔,那么,被杀的是谁?”
“就是那个交际花顾玲玲。”
我的兴味更给引起了些。死的是在社会上活动的所谓交际花,事实当然不会怎样平凡了。何况他们家庭间的内幕又是这样复杂,料想起来,这案子绝不会使我失望。
霍桑坐直些身子,问道:“这女子怎样死的?给枪打死的还是……”
何医生摇摇头:“这个我还不知道。”
“什么时候死的?”
“我——也没有问过。”
“那么,你所知道的还有些什么?”
乃时仍用着不稳定的声调,说:“刚才纪璋只告诉我,玲玲死了——是给谋杀的。他已被指控为凶手。他这里没有亲友,发急了,就来向我求救。你们都知道,我对于这种事毫无办法,所以我不能不烦劳你。霍先生,我可以保证,纪璋绝不会干这种事。你——你们必须给他洗刷一下。”
何乃时张着惊恐的眼珠,向我们俩瞧来瞧去,期待着满意的答复。他是有科学头脑的,平日不大说偏于主观的话。此刻他所表示的,显示他对于他的得意门生有着极端的信任。
霍桑说:“何博士,你的人格,我是一直佩服的,你说的话当然也可信。不过这样杀人的凶案,在事实的真相查明以前,你就无条件的说得这样肯定,未免太直觉,太主观。现在最好你只把事实告诉我,慢一些下结论,免得你促使我构成一种成见。”
何乃时舔舔嘴唇,蹙紧了眉峰,像是抱歉,又像不知道怎样答复:
“啊——你——你要事实——我已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不多,纪璋是打电话来的,他住的三层楼有一个电话机,但他好像怕别人听见,电话中的说话不多。我也想不到仔细问他。”
霍桑道:“那么玲玲死了,他怎么知道他自己会蒙受嫌疑?”
“喔,这一点他倒说过。那是大荣说的,就是那个嗣子。顾大荣说纪璋是凶手。纪璋慌得没有办法,才来求教我。”他顿一顿,举手摸一摸他的近乎光秃的头顶,又把他的眼镜推一推紧。他旋转来瞧瞧我。“包先生,很巧,你也在这里。这件事我干不了。纪璋虽叫我马上就去,我觉得我去也徒然,非请你——”他瞧瞧霍桑,又改口说:“非请你们两位去,纪璋一定会吃亏。现在就请你们两位帮帮忙,走一走,给他洗刷一下。”
霍桑的嘴角上略略露出笑容:“走一走当然不成问题,而且我想包朗兄也很高兴。不过你说的帮忙和洗刷,我还不能随便答应你。”
“喔,为什么?”何医生的声调中带着诧异。
“你和我交识了这许多年,你总也知道,我从事侦查罪案,我的目标只在事实的是非和黑白,不容有任何私人感情渗入在里面。要是令高徒果真是被诬控,洗刷辩白是我们应有的义务,即使他不是你的学生,我们也得这样干。要是不然——啊,老朋友,你也得原谅我。我也不能因着个人的情感,抹煞事实的真相。”他站起来。
何乃时也跟着离开了座位。“什么,你想纪璋会真干杀人的勾当吗?唉,不会——不会!这个我可以保证你。”
霍桑举起右手,拍着何医生的肩,又笑一笑。
他说:“老朋友,你对于这位岑医生真有十二分的信任心,不过你误会我了。此刻我毫无成见。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说你的学生真会干这样的事,我只告诉你,我的任务在侦查事实的真相。”
“那就好。要是纪璋真的犯了罪,我也有我的人格,当然不会强制你颠倒黑白。”
我也站起来,解围似的说:“我看你们这一番话是多余的。到那边去看一看,查一查这凶案的经过,才是眼前最切实的办法。”
我的建议立即得到了他们的同意。霍桑上楼去预备他应有的东西。何乃时站立着等候。施桂将早报送进来。我接过了,随手翻一翻,本埠新闻里并没有顾玲玲被杀的记载。霍桑还迟迟不下楼。何乃时看看窗外,又望望办事室的门,显然很焦急。
书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我接着一听,对方是汪银林。事情正凑巧,他也是为着顾玲玲的事来请教霍桑。
“汪科长,我们正要出去。霍桑在楼上,什么事?”
“包先生,你请霍先生慢一步走。我要跟他谈句话。”
“好,请等一等,我去叫他。”一种直觉的冲动,使我补一句。“汪科长,是不是有什么案子——”
“对,一个交际花顾玲玲给人打死了。事情很复杂。有个顾声扬律师来看我们的局长,看起来好像很棘手。所以我想请霍先生一块儿去看一看……包先生,你若有兴,请你一起去。”
“那好极。事情真巧。我们此刻要去的目的地也就是这顾家。”
“唉,好极!那么我用不着等霍先生了。你们不妨直接去。你们总知道他们住在长寿路109号?”
我应了一声,电话挂断了。这时候霍桑已经下楼,悄悄地站在我的背后。我转身的时候,他向我点点头,暗示这情报用不着我再复述。
何乃时又惶然地说:“我看事情很严重。你们两位得小心些。”
当我接电话的时候,何乃时的耳朵凑近在听筒上,银林的情报他分明也完全听到,不过他对于我们的警告,我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霍桑问道:“什么意思?”
何乃时说:“我听见有个顾声扬律师已经去看过局长。你们知道这个人就是大荣的生父。说纪璋有行凶嫌疑的就是大荣。现在这父子俩一定是故意要陷害纪璋。我虽不认识顾声扬,大概是个坏律师。”
霍桑又拍拍他的朋友的肩,笑着说:“老朋友,你刚才警告我们,现在我也得照样回答你。我看你今天太敏感了。如果这顾声扬真不是个纯正的律师,你到了那边,说话也不能太随便;要不然,也许会反而造成出乎你期望的后果。”
我同意霍桑的见解,因为何乃时对于岑纪璋的关系是亲生的儿子一般,因着刺激过深,他的神经确乎已不怎样稳定,说话太主观,说不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争执。
我说:“我看何博士还是不去的好。”
他向我瞧瞧:“我懂得,我懂得。我去看一看,听听他们的话。我不说一句话,总不会惹什么事。”
我不回答,向霍桑瞧瞧。霍桑不表示什么,只点点头。我们三人就一同出发。
[book_title]三、怪凶器
顾祥霖家是一宅三层楼立体式的洋房,红色的砖,绿漆的窗门,看上去有些火辣辣,足够象征一个暴发户的神奇。前面是两扇铁皮包裹的门,围墙并不高,后面附连一个名不符实的花园,同样有一扇铁皮门。园的面积相当大,除了几棵不加修剪的棕榈和法国梧桐之外,没有任何花草——不,草是有的,不过是杂乱的野草。据说他们平日出进是走经过园子的后门的,前门却虽设而常关。这后院和门对于这件案子是有关系的,所以我在这里特地先提一提。
何乃时的汽车在长寿路109号前门停住的时候,有一个便衣探员从半开着的铁门里走出来招呼。那个人是个二十七八岁方脸高身材的少年,穿着一身糙米色西装,倒没有旧时探伙们难看的“吃相”。他是个新人,不认识霍桑和我,但显然很机警,他向我们三个人打量了一下立即找到他的目标。他向霍桑点点头。
“霍桑先生吗?……久仰,久仰,汪科长已经来了,在里面。请。”
出乎意外的,这个人的言语态度也彬彬有礼。我们的国家真的已在趋向进步的途径了。我希望从今以后,警务和司法机关里不再有那种流氓变相,甚至强盗变相的所谓包探或侦缉队员的嘴脸!后来我知道这少年探员姓孟,单名一个飞,高中毕过业,进警界服务还只三年。他在这案子也参加侦查,所以我不能不介绍一下。
走进了大门,有一块三四丈阔一丈多长的空地。接连正屋的部分是水泥地。东边是一大方不大整齐的草地,可以通到后园去。那宅屋子是不规则的椭圆形,东面突出一翼,有些近乎堡垒形。正屋前面有一个没栏杆的阳台,和地面隔着三级水泥阶级。一条铺地毯的甬道相当阔,迎面一座转弯阔大的楼梯,梯级上照样有地毯。甬道的左右两边各有两扇漆着绿漆的椽木门,此刻都关着。屋子是朝南的。后来我知道甬道中西边的两扇门,靠楼梯的一扇是餐室,外面的一扇是会客室;东边,堡垒形的下层是书房,近楼梯的门就是顾玲玲的卧室——发案所在。
孟飞领导我们三个人一直走到死者的卧室门前,站着了,用手指在门上轻轻地弹一弹。开门的就是汪银林。他并不开口招呼,只向我们点一点头,退后一步,让我们走进去。他和何乃时本来认识,这时候他向这老医生多看了一眼,好像是在诧异他怎么也来参加。
卧室很宽大。朝东全是玻璃窗,一共有八扇,中间四扇开着,窗帘是薄纱的,所以光线特别充足。卧室的布置并不怎样精致,地上只有一条半旧的地席,家具都是旧式的。墙壁上挂了一张潘雅声的工笔仕女屏,还有两张放大的照片。一张是个瘦小的少妇,年龄不到三十,丰姿娟好;另一张是穿衬衫玄色短裙学生装束的少女,伊的面貌酷肖那少妇,显见是母女俩,这少女也同样美丽,不过瘦弱得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我的眼光看到这照片的时候,立即料想到这样一个弱女子会给人谋死,那凶手不免太残忍。可是我的料想是错误的,那个死在一张没有蚊帐的旧式红木床上的少女并不是相片中的一个。
我们进卧室时,一个警署里的医生正偻着身子,在床面前察验尸体。尸体遮蔽了,我的视线才得趁空溜到别处去。霍桑走近汪银林,轻轻地告诉他何乃时请托我们的经过。何乃时却注视着床上。
死者的面貌和照片上的截然不同。脸形是长长的,下颊像比一般女子阔一些,高鼻梁,突颧骨阔嘴唇,两条细长的眉和嘴唇上的猩红都是流行的人工美。伊有一双包眼睛,只留一条隙缝,眼珠却看不出。有人说,女子的面貌的美,眼珠是重要的基点。这女子的眼珠既然看不见,伊的美丽自然也难于评定。其实单就伊的面部的结构而论,美的条件似乎就欠缺些。伊的身上穿一身淡绯色印度绸睡衣裤,肌肉很丰腴,身底下是一条簇新的台湾细席,身旁有一条雪白的绸夹被。伊的右手指上有一枚钻石戒,钻石相当大,赤裸的足踝上戴着一副黄金的脚镣形的脚镯。
我站在那检验的李医官的背后,看了好一会儿,却不看见任何伤痕和血迹。伊既然是被人谋害的,难道谋杀的工具是毒药?
霍桑和我并肩地站着,汪银林和何乃时更在我们的后面。霍桑也默默地在瞧尸体,脸色沉静,没有任何表示。
李医官抬起了身子,旋转来。他的检验工作显然已告一段落。他不但认识霍桑,也认识何乃时,不过这时候也只彼此点点头。
霍桑说:“李医官,致命伤在头顶上,是不是?”
医官答道:“是,脑膜已经碎裂,可是流血并不多。”
很惭愧,我的观察力还是不充分。这女子是给敲碎了头骨致死的。伊的蓬松的头发掩护了致命的伤痕,我是没有看出来。其实流血虽不多,在我再度察看的时候,发根里隐隐的血块,我也看到了。
我禁不住问一句。“凶器是什么?不会是手枪吧?”
汪银林接口道:“不是,是一块石头。”他随手指一指靠壁的一只红木半桌。
半桌上有一块横倒的灵璧石,石的分量看上去很重,虽不怎样玲珑透剔,但锐角不少,在头顶上尽足以致命。霍桑走进去,用手指的指爪在石角上弹一弹,发出铮铮的金属声。
霍桑道:“用这样的凶器行凶,在我的经验中还是第一次。”
“真奇怪!”何乃时在我的背后插一句。
李医官说:“这石的锐角很犀利,只要从上面下地坠落下来,也足够结束一个人的性命。”
霍桑问道:“李医官,尸体的僵硬程度怎样?”
李医官用手摸摸他的唇上的短髭,思索地说:“僵硬还没伸展到腿部和脚部,一般地说,尸体的僵硬的全部完成,大概需要十二个小时。从现状估量起来,这女人死的时间大概在八小时左右。”
霍桑点点头。我看着手笔,九点三十五。如果照八小时计算,发案的时间在上午一时半光景。何乃时本来是答应不说话的,这时候他好像有些耐不住。
他问道:“康明兄,尸体上没有其他伤痕吗?”
李医官摇摇头:“没有!我已经查过一遍,连抓痕之类的挣扎情形都没有。”
医官走到靠窗的一只长椅上去,收拾他的皮包,随即提着皮包,向银林打招呼:
“汪科长,没有事了吧?我走了。”
“费心,再会。”汪银林应一句。
李医官又简单地向室中的几个人点点头,自顾自走出去。那探员孟飞替他开了门,又随手关上,照旧站在门口。
我向着卧室仔细地瞧了一周。除了那只旧单人床是红木质以外,其他的梳妆木,式样陈旧而笨重。靠窗有一只新式弹簧的丝绒长椅,但那绒也褪了色。一只雕镂的半桌是乌木的,桌上摆着一个白地蓝花的花瓶和那块卧倒的灵璧石,石的基座遗在一旁,倒是老红木的。半桌底下有一个铜绿斑斓的诸葛鼓,像是一种古董。总之,这室中的陈设布置近乎不伦不类,不像是个有钱人家的闺房。尤其不相称的,死者显然是个极端摩登的所谓“新”女性,睡在这样一间卧室中,在协调上差得相当远。因为那女子的一件舶来纱镂孔苹果绿的旗袍丢在一只床边的椅子上,一双镂花高跟的白麂皮鞋也留在床面前,都足以显示死者生前在装扮上绝不含糊。
霍桑站在半桌边,在察看那特殊的凶器。
他说:“要从这块石头上找指印大概是不可能了。”
汪银林道:“当然不。石的凹凸太多,没有一方寸平面,当然不可能留指印。”他顿一顿。“刚才我把东西从床上移到这半桌上时,我也用手巾衬住特别小心,可是没有用。我已经用放大镜察验过,完全瞧不出什么。”
霍桑问道:“石头本来在床上的什么地方?”
“就在死者的枕头边——这里。”他指一指那雪白的软枕。
霍桑点点头:“你可知道这案子最初发现的情形怎么样?”
汪银林说:“第一个发现的是一个男仆,叫老许,第二个是个少年医生,叫岑纪璋。回头你不妨直接问他们。”
“那么你们怎样得信的?”
“我们署里得信的时候是今天上午七点不到光景。打电话报告的是死者的哥哥大荣。电话是打到普陀区署里去的。解署长一得消息,马上派孟飞来——”他指一指站在门口的西装探员。“赶到这里来。解署长随后也来了。他们查看了一会儿,又问了几句话,觉得事情太复杂,就报告到总局去。不到半个钟头,有个顾声扬律师赶到总局里去看局长,提供了不少意见。局长叫人从你那边把我找回去,就为着这个。”
霍桑沉默地倾听着,脸上并无表情。何乃时的情形恰正相反。他的注意力好像还强于霍桑。在这暂时的静默的当儿,他又不肯放弃机会似的忘掉了出发前他给我们的诺言。
他急切地问道:“汪科长,这顾声扬在局长面前说些什么话——”
霍桑忙伸手拍他的肩,阻止说:“老朋友,你不能这样心急。眼前虽没有旁的人,空话也同样是无益的。对不起,你要是不肯就回医院去,也得维持你的诺言,少说话。”
“我——我要问一问——”
“好了,问的时候多着哩,请等一等。眼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查问呢。”他回头向那静穆的探员招招手。“孟飞兄,请你走过来。你到这里的情景是怎么样?”
那少年用手摸一摸那件糙米色的短褂,应一声,走进来。他有个黑苍苍的方脸。一双多智的黑眼也炯炯有光。他的身材比银林高出半个头。
他说:“霍先生,我到这里时,景状和此刻差不了多少。这朝东的玻璃窗前开着一半,房门也开着。死者躺在床上,仰面的,上身盖半条绸夹被,被的尖角掩在伊的嘴边。若不是伊的颊旁那块石头,简直看不出什么乱子。因为粗看一看,伊好像是睡着了。”
霍桑问道:“没有任何扰乱迹象吗?”
“没有。”他指一指床边的椅子。“衣服也像这样子乱抛在椅子上,那双白皮鞋也不很整齐,一只离床边远些,但鞋跟仍向床,好像死者上床脱鞋时随便一些。故而那件纱颀衫乱叠没有折齐,也好像是死者自己随手丢在那里的。”
如果这探员的推断不错,可以反映出死者是个娇养任性的少女。不管这推断是否中鹄,他能够运用脑子,跟那些旧时代的一味挟势蛮干的探伙们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霍桑不加批评,慢慢走到房门边,低头看了一看,又到窗口去,探头看窗槛和窗外。
汪银林说:“我已经看过,窗槛上毫无痕迹。”
霍桑并不回头,答道:“是。不过窗外是水泥地,更远些就是草地,天又晴了好久,要找足迹也不容易。”
孟飞也说:“房门在发案时就开着。凶手出进,尽可以从门口里走。”
霍桑才转过头来:“喔,你知道凶手的出和进都是走房门的吗?”
孟飞顿一顿,才踌躇地答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凭推想。”
汪银林接口道:“霍先生,你说有人从这东窗进来,事毕后才开了房门出去吗?”
霍桑慢慢地答道:“我并不是这样说,不过现在是收集事实的时候,任何可能性都不能不注意到。”
何乃时又岔口问道:“孟先生,你有没有跟这房子里的人说过话?他们说些什么?”
孟探员旋转去,向何乃时打量了一下。他的眼光好像停住在那个光致的颅顶上,答道:“话是问过几句的,不过问话的不是我,是解署长。因为我在这里察看了一会之后,解署长也赶来了。这里的小主人顾大荣就拉着署长到会客室里去谈话。他口口声声说道这件案子是一个叫岑纪璋的医生干的——”
何院长怒气冲冲地剪住他:“喔,他竟敢公然指纪璋干的?他有什么证据?”
霍桑紧蹙着眉峰,摇摇头解围似的从中劝解:
“何博士!我想你太关心你的令高徒了。现在我们要注意的,在查究事实的真相。真相明白之后,是非黑白才能水落石出,如果抱着成见,认为某一个人一定无事,那会进入歧途。你是个医院院长,应得有不偏不倚的科学态度。我想现在你还是回到医院里去——”
何乃时摇摇头,反抗说:“不,我要瞧瞧这顾大荣听听他凭着什么根据,才能指控人家。”
霍桑道:“当然,这一点我也要查究清楚,你尽管放心。我们绝不会凭着他一句话,就把岑纪璋看做凶手。”
何院长的气好像平了些,但他还没有接受霍桑建议的表示。
汪银林也说:“顾大荣此刻不在这里。他和他的生父顾声扬到总局里见过局长以后,又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何院长,我想你还是回医院里去的好。我们有什么结果,可以随时通知你。”
霍桑又说:“老朋友,你既然信任我,应得听我的话。”
我看见何医生的态度有些活动了,就乘势打一下边鼓。
我说:“何博士,一切事有霍桑兄负责,你尽管放心。你先回去吧。”
我的劝说也许有几分效力。何乃时摸出表来瞧瞧,好像也领会到他回院去处理他例行的公务,比留在顾家里更有益些。
在何乃时悻悻地走出去以后,我们由汪银林领导,离开了尸屋,到一间布置不能不算华丽但有一种中西掺杂不调和的空气的会客室里去。
[book_title]四、另一件血案
我们在一张靠壁的簇新白套的长椅上坐下。霍桑和我并肩,汪银林坐在霍桑的右边。孟飞已到那三层楼去招呼那岑纪璋下来问话。
这会客室是长方形的,位置是靠西一边,约有十六尺见方,比死者的卧室更宽大,朝西的一排玻璃窗开着一大半,都遮着淡黄色的纱帘。家具好像有两套,除了一整套西式的以外,中央排着两只旧式的红木八仙桌,一角却有一只钢琴。壁上的画,国画和油画都有。一张三十六寸的放大照片,是主人顾祥霖的遗像,一副面团团俗不可耐的神气看见了有些刺目。一口高大的西式碗碟橱,里面却放着香炉,鼎彝石刻裸像之类的古董。西窗的两旁有一副八言联,上款是祥霖,下款是老牌奸逆郑孝胥。
在孟飞没有回进来之前,汪银林乘空告诉我们,这屋子里一共有四个仆人,两男两女。男的,一个是看门的老许,另一个叫金生,是打杂的;女的,一个叫扬州阿招,职务是烧饭兼洗衣之类的粗工;另一个年轻女仆叫李翠喜,是服侍害病的女主人的。本来还有一个汽车夫叫永根,自从祥霖死后,汽车的用途减少了,永根就兼做杂工,在两星期前,不知什么事,给死者玲玲骂了一顿,辞退了。
一个少年在客室门口出现,后面跟随的是探员孟飞。我知道这就是我们老朋友何乃时的高徒岑纪璋。他的年纪在二十七八,个子很高,身体并不怎样结实。他有个高额角,一双巨眼,两条浓眉,皮肤略略苍黑,有一种新型的英俊之气。他的上身穿一件短袖的纺绸翻领衬衫,下面是一条白纱斜纹的西装裤和一双白帆布篮球鞋。
汪银林站起来,说了几句简单的介绍。霍桑也说明我们俩的来由。纪璋一走进客室时,脸色非常严肃,但听说我们俩由何乃时介绍来的,他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向我们俩鞠一个额外的躬。
坐定以后,汪银林就叫他讲述发案的经过。我们三个人仍旧坐在那套白套的长椅上。这少年和孟飞分占了对面的两张沙发。
纪璋开始说:“三位先生,你们总知道我在这里担任一个特殊的职务——”
汪银林举一举手,说:“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你但把昨天里发案的经过告诉我们。”
纪璋点点头:“好。昨夜里我睡得很早。在十点半光景,我在顾太太房里诊察了之后,就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我的房间在三层楼和大荣的房间面对面。我本想写一篇论文再睡。霍先生,我得说明一句。最近我在研究一种神经性的疯病,把我研究的心得,想写一篇论文。这篇东西已经写了九天,还没有结束。但是我坐到桌上时,烧着了一只纸烟,觉得有些头昏。因为天气闷热,窗虽然完全开着,没有风。我觉得不能动笔,就上床去睡。”
他停一停。其他的四个人没有一个人插话,都静默地听着。我想霍桑把何乃时遣开了,计划真不错。要不然,这时候他准会发什么不必要的问句。
纪璋继续道:“我睡得很熟直到半夜过后,突然为一种奇怪的声音所惊醒。”
“什么样的奇怪声音?”汪银林开始插一句。
“那是一种呻吟声——这是指我醒觉后所听到的。我给惊醒也许另有一种声响。总之醒了,就从床上坐起来,扳亮了电灯,仔细地听。那声音轻,并不怎样响,但静夜中显得很清楚。那是一种急促而连续的呼叫——不,是一种哀鸣,像一个病人感受了某种痛楚而发出来的。我自然很吃惊,马上穿上了一件衬衫——”
“慢。你可注意那时是什么时候?”
“我开亮电灯时,在一只五斗橱上的瓷表上瞧过一瞧,两点少五分。”
汪银林又问:“你已经知道那声音的来源?”
“是,我觉得声音是从二层楼上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起先以为是顾太太发病了,但细听那声音又不像。我慌忙赶下来。”
霍桑第一次岔口:“赶下来?一直赶到底下一层?”
纪璋摇摇头:“不,我在二层楼上就停住。二层楼的结构和三层楼完全一样,中间一条甬道,而对面四扇门,是四个房间,我住在三楼的靠东一间,朝东有四扇窗;隔壁是一间书房。大荣的房间是朝西的,在我的卧室的斜对面;和大荣接连的朝西的另一间房是箱子间。二层楼东边靠南的一间是顾太太的房,就是那书房下面的一间;靠北一间是玲玲小姐的卧室;朝西的两间都空着。”
霍桑再度插口:“什么?玲玲住在二层楼?怎么会死在底下一层?”
岑纪璋的眼光向我们四个人掠了一周,点点头。
“是啊,这一点我也很奇怪。玲玲是一直住在二层楼的。据说俐俐本来也住在顾太太的卧室的对面一间,后来因为玲玲不要伊住在二层楼,才搬到底下一层来。我到这里来时,俐俐已经住在楼下——就是在夜里玲玲被害的一间。”
“这倒奇怪。玲玲会死在俐俐的房间里!”汪银林的眉峰蹙紧着。
霍桑也显得很注意,但是并不表示。岑纪璋说下去。
“是的,真奇怪。这姐妹俩昨夜里忽然会换房间。”
“昨夜里换的?”汪银林的眼光闪一闪。
“是。”
“你事先也不知道?”
“不知道,因此我当时很诧异。”
“好。你说下去。”
“我一走到二层楼,甬道中完全黑黑。那呻吟声音比较微弱了,但是仍没有断绝。我摸着了电灯机钮,开亮了灯。甬道中没有人。我本想冲进第一间顾太太的房里去,但是我在门口站一站,我的手推在门钮上,还没有旋动,我又愣住了。”
“为什么?”我的好奇心给激励了,禁不住问一句。
纪璋瞧瞧我,答道:“因为声音不是从第一间里来,而是第二间里透出的。我知道第二间是大小姐——玲玲小姐的房,我当然不便乱闯。但那时候伊的房门完全开着,呻吟还在断断续续。我走进第二间房门口。房里面的灯没有开,但甬道中的灯光照进去,隐约着看见地板上有一摊白色,仔细一瞧,像个人形。我不再避嫌疑了,就奔进房里去。”
停一停。岑纪璋的额角上在蒸发汗珠,眼睛张大了。脸上的肌肉也紧绷着地。汪银林和孟飞都坐得笔直,好像连眼珠都不转一转。霍桑当然也全神贯注,不过并不过分紧张。我的情绪接近汪孟两个,因为我还不知道这案中的被害人是一个,还是两个。我知道玲玲死在底下一层的床上,但是据这少年医生说,二层楼上也显然有一个被害人。
岑纪璋从他的白纱斜纹布的西装裤袋中摸出一块白纱巾,在头颈,嘴唇,额角上抹一抹,自动说下去:
“我开亮了电灯之后,才看见地板上横着一个女子——是俐俐。伊穿着一套白色的破睡衣,胸口是鲜红的血。”
“什么?还有另一件血案?”我禁不住插一句。
岑纪璋点点头:“是。当时我一看见这景状,自然有些慌乱。我先奔到开着的东窗口,高声喊了几声老许和金生快来,预备把俐俐扶起来。我看见俐俐的眼睛在张大,呻吟声停住了,正在用手从地板上撑起来。我问伊:‘俐俐,什么事?’伊向我瞧瞧,摇摇头,不答话。我将伊扶起之后,伊看见了自己胸口的血,忽然浑身发抖地哭起来。”
抹汗的动作再度表演,纪璋的眼光瞧瞧霍桑,又停在汪银林的脸上。
他说:“汪科长,我不能不说明一句。俐俐哭了,我不能不抚慰一下。伊把伊的头伏在我的臂间,我的一件白衬衫的袖子上沾染了些血。这一点你们决不能误会。”
汪银林不回答,但把目光瞧到霍桑脸上去。霍桑回瞧了他一眼,又旋转来瞧我。要是我的测度不错,这一瞧有着一种含意——这少年的老师,虽给他极力地保证,但是他本身却有不易洗刷的嫌疑。
汪银林简单地说:“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纪璋说:“当时我觉得十二分惊异。俐俐怎么会跌倒在玲玲的房中?玲玲不见了,床也空着,房间里显然有过斗争的迹象——”
霍桑忽又举一举手:“慢。什么样的斗争迹象?”
“一只三角的红木衣架横在床面前,房间中央有一只柚木石面的小圆台,台旁边的一只直背藤垫椅子也敧斜得不成样子。”
“敧斜?没有跌倒?”
“没有。椅子背紧抵着小圆桌,那小圆桌也两足脱空地倾斜着。一个空的汽水瓶也好像本来是放在小圆桌上的,那时候在地板上的一角,但没有碎。”
霍桑点点头:“这位俐俐小姐倒地时的模样怎么样?”
纪璋答道:“我记得伊跌倒的地点离房门不远,头斜向着房门,伊的脚接触那横倒的衣架。衣架本是在近门的。”
“好,请讲下去。”
“我将俐俐扶到那只席梦思的钢精床上,让伊躺平了。我又问伊:“俐俐,你怎么会受伤?”伊仍旧不说话,还是抽咽着,我检查伊的胸口的血渍。伊用手推拒我,但是我看见那睡衣的前襟没有破,血是从外染上去的。”
“等一等!”汪银林又阻止地说。“你不是说伊的睡衣破了吗?”
“我说的破是破旧的破。那睡衣是白纺绸的,肩膀上已破蚀,肌肉也露出了,但胸口并没有伤痕。我看见伊的上嘴唇也有血,好像血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我检查伊的脉搏,略略快一些,但不像有热度。伊的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没有伤。”
“那时候翠喜睡眼惺忪地走进来。伊是睡在隔壁顾太太的房里的。顾太太惊醒了,叫伊来看看什么事。我怕我的病人会受惊,告诉翠喜没有事,叫伊回房去陪顾太太。正在这时,忽然有一阵杂乱的惊呼声音。我又吃了一惊,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房门口叫住了翠喜:‘翠喜,你下去看看什么事。’这女孩还只十五六岁,有些胆小,显然也因着楼下的声音显示出某种恶兆,不敢接受。伊说:‘岑医生,我怕——你陪我一块儿下去。’伊说完了,先自回进顾太太的房里去。
“我意识很踌躇。我觉得不能抛俐俐一个人在房里,但是楼下的呼声真有威胁性。我还听到出:‘大少爷!……不好了!’局势显然很严重,我不能不抛了俐俐,一直赶下楼来。”
[book_title]五、指控
岑纪璋的故事发展到一个比较清晰的间架。这案子中被害的有两个女子:一个是伤了命的玲玲,一个是受了伤的俐俐。以下部分我们已经略略知道。汪银林和霍桑都不开口,让他停顿了一下,说下去。
他说他到了楼下,看见看门的老许和打杂差的金生都在玲玲的房里。老许听到了纪璋在二楼的呼叫,第一个惊醒。他和金生都住在后园中的小屋中。他一听到呼叫,知道出了什么事。他马上起来,推一推贪睡的金生,首先拿了一个电筒奔出来。他从后园里绕过东边的草地,奔上阳台,进入此屋。正屋前面的两扇玻璃门有一扇开着,穿过了甬道,他打算上楼。甬道中没有光,但是老许用他的电筒一路照着,忽然看见二小姐的房门开着。因为那本是俐俐的房,老许也不知道姐妹俩已换过房间。老许在近楼脚边站一站,轻轻喊一声二小姐。没有回音。他用电筒照一照,也没看见什么。他踌躇了一下,再喊一声,依旧没有回音。老许索性走进房门里去,用电筒找到床上,看见躺着的是大小姐。当时他瞧不出什么,还以为是玲玲睡着了。但是他看见了枕头边那块石头,觉得有些不妙。他正在迟疑不决的时候,房间中的电灯忽然亮了,原来金生已经赶进来。这两人又叫了一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觉得睡在床上的不像是活人,于是大家就高声喊起来。
发案的经过讲完之后,汪银林向少年提出几个问句。
“你进了玲玲被害的卧房之后,有什么动作?”
纪璋答道:“我自然先问老许。他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以后,我就检查床上的玲玲。伊的呼吸已经没有,脉搏也停止了,胸口还照样温热。那块石头显示,伤处也许在头部。我利用了电筒的光,发现伊的发根和枕头上都有血,显见伊的脑膜已经破裂了,已经没有任何急救方法。”
汪银林问道:“房里的情形怎么样?有任何反常迹象吗?”
纪璋摇摇头:“没有,跟二层楼的完全不同。除了半桌上的那块古董石头搬到了床上枕头边以外,一切看不出什么异状。玲玲小姐仰面躺着,那条夹被的尖角掩盖在伊的嘴角上。伊正像好好地熟睡着。”
“你想玲玲是怎么死的?”
纪璋略略迟疑了一下:“那当然是被人谋杀的,因为那块石头不会自动地搬到床上去的。”
“谋杀当然不成问题。我要问的,你看这女子是不是给那块石头击死的?”
“呜,大概如此。房间并无其他凶器。”
“很可能,石头很重击了在脑壳上,尽可能立刻致命。”
“立刻致命?”插口的是霍桑,好像他要在这一点上得到一个更正确的断语。
岑纪璋点点头:“是。”
“连呼叫声都没有?”
纪璋又有些踌躇了:“那也可能。我虽不能确切地说,单是从没有挣扎的迹象上看,像是立即致命的。”
“不过你不是说那夹被的尖角掩盖在死者的嘴上吗?这会不会有阻塞呼声的作用?”
纪璋瞧瞧霍桑,又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的目光低落了。
他慢吞吞地说:“据睡在后园的老许和金生说,他们都未听到任何声音。老许是很容易醒的。”
这不是直接的答复。霍桑的问句受了阻碍,显然不可能有圆满的解答。汪银林从中解围。
他说:“我看这一点现在还不能有确切的解答。如果死者有过喊叫的尝试,那被角尖果真有阻塞的作用,声音就不能透出去,后园的仆人们当然也听不见。况且后园和死者的卧室有相当距离,卧室的窗开着,仆人们在酣睡中不一定听到见。”
解释很合理。纪璋点点头,把眼光瞧着霍桑,像在征求他的同意。霍桑也微微地点一下头,发出另一个问题。
他说:“岑医生,我插一句,你可查明二层楼的俐俐小姐究竟受了什么伤?”
纪璋答道:“后来我回上楼去,问过俐俐。伊说伊的脑子有些昏。伊未觉得有什么伤。我看伊的胸口的血像是从伊的鼻子里流出来的。”
霍桑点点头:“好,请你再说下去。你发觉了玲玲的死状以后怎么样?”
纪璋说:“当时大家慌了一阵,都没有主意。因为大小姐死了,下面只有两个男仆。我处于客人的地位,不便有什么主张,所以也不便马上报告警署。接着翠喜下来了,说顾太太很吃惊,要我马上去告诉伊什么事。我还是迟疑不决,一时并不曾上楼。”
汪银林插口道:“那顾大荣呢?他似乎是这里的小主人。”
“是啊。我们在楼上楼下闹得这样子,他还是不下来。”
汪银林的眼珠转一转:“你说他是住在三层楼上的。楼底下的呼叫声音,他听到见吗?”
“寻常的声音固然不一定听到见,但是老许曾高声连续喊叫。况且我在三层楼的窗口里也高声喊叫过。这不免使我觉得奇怪。”
汪银林不加批评,瞧瞧霍桑。霍桑没有表情,但回头来瞧瞧我,我猜测这一瞧的含意,好像他在警告我,纪璋所以加重语气,显然在暗示我们,大荣的行动有些嫌疑。
汪银林向那少年说:“以后怎么样?”
纪璋说:“我踌躇了一下,才差金生到三层楼去,把大荣叫起来。我随着翠喜到顾太太房里去,让老许看守着尸体。顾太太的神情很激动,急于要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贼骨头偷东西?’伊劈口就这样问我。我一时踌躇起来。我能把这件事真说吗?伊患的是神经性的疯病,受惊之后显然会影响伊的病体。但是事实摆在眼前,要瞒也瞒不住。我说:‘顾太太,你得镇定些。大小姐给什么人用石头击死了。二小姐也给什么人袭击了一下,受了伤——’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伊即骇叫道:‘哎呀!谁干的?’这时候伊的眼睛张大了,用手撑着床,想要坐起来。我急忙按住伊说:‘顾太太,你别太震动。你还是躺着。’伊在高声问道:‘谁干的?谁干的?你告诉我!’我仍婉声回答伊:‘谁干这件事,我还不知道。不过事情总会查明的。你这样子着急,实际上没有用,如果因此加了病,那反而会妨碍侦查。’伊好像平躺了些,闭一闭眼睛,叹口气不再挣扎了。接着伊又突然张开眼睛,发出一声可怕的冷笑。‘嘿,嘿,嘿!我知道了!我知道这两件事是谁干的——是大荣!”
那少年医生说到这里,他的眼光在汪银林方面掠一掠随即移转到霍桑方面,最后又顺便瞧我。但是他不理会他隔坐的那位少年探员。客室中暂时静默。汪银林和我都瞧着霍桑。孟飞也不例外,分明都在等待霍桑的评判。霍桑在瞧他自己脚上的那双不大洁白的白牛皮鞋,好像不觉得室中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案情已经显著地明朗,而且对于暗中的凶手已经有人指控。虽则指证的是个躺在床上的病人,不一定有充分的根据,但是也不会毫无理由地凭空而发。
静默延长到一两分钟。我觉得有些受不住。发个狠,我找出了一句打破静默的话。
我说:“岑医生,顾太太说凶手是大荣,可曾说出什么理由?”
纪璋摇摇头:“没有,我也没有问。不过当时,我的确有些冒失,我听了顾太太的话,无心地顺了一句。”
我又问:“你怎样顺一句?”
“我说:‘大荣的确很奇怪,我们闹了半天,他还不下楼。’这句话我说坏了,可是话出了口,没法挽救。正在那个时候,大荣从半掩的房门里闯进来。他的脸色发青,眼睛里好像有火,那火光像要烧掉我。他一直走到我的面前,举起右手,伸出一枚食指,指着我,几乎指在我的鼻子上。”
“‘半吊子!你说我?’”
“我不提防他一开口就骂人。他的神气显然准备着马上动手。动手,我自然犯不着,而且他明明有误会。我仍旧低声下气地回答他。”
“‘大荣兄,别误会,我并不曾说什么。’”
“他仍咆哮地说:‘猪头!你自己杀了人,还想害人?’”
“他不但骂人,而且公然说我杀人。我虽觉得他的话也许由于火气过盛,但话太严重了。为着我本身的立场,我当然不能随便忍受。”
“我说:‘喂,你不能信口开河,我不能让你随便骂!’”
“‘骂你这猪头!怎么样!你明明是杀人的凶手,血还在你的衣裳上,你还赖?’”
“我气极了,很想发出一拳,击落他两枚牙齿,不过实际上我没有动手。床上的顾太太也发火了。”
“伊声声说:‘大荣,这算什么?你不是官老爷,你能随便说人家是凶手?我虽不能动,可是还有口气,我还能说话!’”
“大荣的气好像馁了些。他瞧瞧我,又瞧瞧床上的妇人。翠喜站在床前,浑身在颤抖。大荣说:‘什么意思?你袒护这半吊子?’”
“顾太太说:‘我不袒护谁。虚则虚,实则实。究竟谁杀了人,迟早会明白。你虽瞧不起我,我总比你长一辈。你不能在我面前这样子放肆!走出去!’”
“大荣发出一阵冷笑。‘好,你们结着党排挤我。好,看你有什么法宝!’”
“‘滚出去!’伊用手拍着床边。”
“论名分他们俩是嗣母和嗣子。大荣即使平日里目无尊长,多少也应得有些顾忌。可是他明明欺侮这女子害着病,当时他没有说出更不堪的话来,还算是特别留伊的面子。”
“他仍狞笑地说:‘好,我走!不过你得明白,你要我走出这房间还容易,要我走出这大门,可是就不能太如意了。你得知道,我的爸爸是做律师的;我的哥哥大华也在浙江省政府里!’”
如果要找什么词汇形容岑纪璋当时的形态,我简直有些不胜任。他的脸部的肌肉完全紧张,脸色紫红中泛青;他的眼珠里即使不能说有火,也有一种异常的光彩,像忿怒,又像恐惧。这回忆给他的反应,使室中四个人都感受了一种特殊的刺激。静默延续没有好久,霍桑说话了。
他说:“我明白了。你和大荣,已经有过这样一回的摩擦才形成了一种僵局。大荣因此去找他的父亲走门路,你也去请教你的老师何博士。是不是?”
纪璋点点头:“是的,我觉得局势很不利于我。我为给我自己辩白,不能不找一个可靠的朋友。可是在上海,我没有知己朋友,只能去麻烦介绍我来的何老师。霍先生,刚才你们还说你们是何老师的朋友,这件事总得费你们的神,给我们洗刷明白。”
霍桑道:“我们的本分在查明事实的真相。如果你的立场是光明坦白,那你用不着担忧,我们决不使你受任何不白之冤。”
纪璋听了霍桑这几句类似安慰的话,低倒了头,沉默一下。接着他又说明以后的经过。
顾大荣负气地离开了他的嗣母的房间之后,就到楼下来。后来金生告诉纪璋,大荣先生在书房里盘问老许和金生,随即打电话给他的父亲。天亮后顾声扬赶来了。父子俩一度商议,才用电话报告警察。纪璋在顾太太房里耽搁了一会儿,伊因着受惊之后继以发火,脉息突然增加了速度。纪璋给伊吃了两片安神片,又竭力安慰伊,叫伊不要再发火。那妇人气得说不出话,呻吟着说,伊的两腿都在抽痛,纪璋一时不便走开,在床边陪了好一会,方才回到隔室里去看俐俐。
这时候那厨娘扬州阿招也已给叫起来了。扬州阿招睡在厨房的阁楼上。屋子里一阵子骚扰;伊始终不曾惊醒,直到翠喜去叫伊,伊方才走出来。这一点纪璋也觉得奇怪。
顾俐俐还躺在玲玲的床上。纪璋第二次走进去时,俐俐在半眠状态中,好像倦极而睡了。纪璋一时不敢叫醒伊,但把横倒的红木衣架竖了起来,仍旧放在床端的原地位。他熄了电灯,悄悄地回到他自己的三层楼房里去。他认为这件事非常严重,大荣既然指控过他,他要表明他自身的立场,不能不有个准备。经过了一度考验,他才决定向他的老师去求救。他就趁大荣在楼下的时候,利用了三层楼的另一只电话,悄悄地通知何乃时。天亮了不多时,警署里的孟探员和解署长先后来了。纪璋就准备下楼来谈话。他走到二层楼时,停一停,听听顾太太房里有没有声音。但是俐俐的房门半开着。纪璋走到伊的房门口,向房里看一看,里面的电灯亮着,俐俐坐在床边上,血衣还没有换。他推门进去,轻轻地叫一声俐俐,问伊觉得怎么样。伊回答没有什么,只觉得有些痛,睡不着。纪璋就告诉伊玲玲被害的事。俐俐很吃惊,几乎喊出来。纪璋忙阻止伊的呼喊,略略告慰了几句,就下楼来和警员们会面,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他们。
[book_title]六、家庭纠纷
纪璋的叙述到这里又有一个顿挫。汪银林叫他把他和俐俐的谈话仔细些复述一遍。
他说:“因为我要下楼来,话没有说几句。我把玲玲被杀的情形扼要地告诉之后,就问伊遭遇的经过。伊看看伊自己睡衣胸口的血,显得很惊怖,经过了一度颤栗,才低头回答。”
“伊说:‘哎呀,怕人哪……我本来以为我做了一个噩梦,谁知道真有人打击我!……我——我说不出什么!纪璋,你知道谁杀死了姐姐?’”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别害怕。我看你还是再躺一躺。回头警官们就要上来问话。’”
“我们大概还不知道。这女子的精神本来有些耗损的倾向,夜里常失眠,原因是身体太弱,环境又不好,平日遭受了刺激,伊只有躺房里哭。我觉得伊可怜,曾给伊服过些镇定剂,又用达观的话安慰伊,可是没有多大效果。昨夜里伊忽然给人袭击,又听说屋子里出了命案,伊的神经自然支持不住。那时警务人员已经到了,我知道多问没有益处,就匆匆地下来。”
汪银林又问道:“你已经深知这女子的身世吗?大概的情形怎么样?”
纪璋说:“深知也说不上,不过我在这里住了两三月,耳闻目视,对于他们的家庭情形有一粗枝大叶的概念。这俐俐的母亲是个小妾,况且早就死了。你们知道妾在家庭中的地位,除了少数有姿容有干才能够自力抓取一部分权益以外,大半是低贱可怜的。她母亲出身卑微,从楼下的那张照片上看,又不是一个干练的女子,生前也不见得有什么势力。因此伊的女儿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我已经说过,俐俐在这屋子里生活是够可怜了。”
“可是那大母——就是那位姓吴的顾太太——虐待伊?”
“这倒并不。因为顾太太在名分上是主人,握实权的确不是伊。”
“那么是谁?是大荣?”
岑医生略略踌躇,才勉强地回答:“据我看,这个实权眼前正在争夺的过程中。”他顿一顿,补一句。“不过我的观察也许错误。”
霍桑一直默默地在倾听,这时忽然抬起些头,好像这句话有重要关系,纪璋又说得暧昧不明,他才经不住插一句。
他问道:“什么意思?请你说得明白些。”
纪璋低沉了头,咬一咬嘴唇,又用白巾抹他的额角,仿佛在后悔他的失言。因为问题的性质很严重,他的答复也得负相当责任,故而不自觉地踌躇起来。
霍桑催促道:“岑医生,你说什么人在争夺?”
纪璋瞧一瞧霍桑,答道:“霍先生,我的话算不得证据,因为我已经说过,我的观察也许不正确。”
“那没有关系。我相信你受过科学教育,你的观察当然不会毫无依据。退一步说,你说随便谈谈也不妨。”
纪璋才被迫地说道:“我看这个实权——当然就是财产权——起先是分握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玲玲,一个是那位顾太太,而大部分还是玲玲的手里。”
“喔,现在呢?”霍桑显然很注意。
“现在企图争夺的就是大荣。”
“唔,争夺的情形怎么样?有没有其他的事实?”
“据顾太太告诉我,四月初头,大荣已经提出过分财产的建议。”
“顾太太当然不答应?是吗?”
“是,不过坚决反对的还是玲玲小姐。伊的父亲死时,已经把一切产权都交伊,非等母亲天年不分家。玲玲曾分一部财产给伊的后母。自从大荣嗣过来之后,伊每月给他零用,数目比给俐俐略为多一些。大荣自然不甘心,他才建议分家。”
“他的建议不成立,有没有引起争执?”
“唔,争执是有过的,不过还不严重。大荣的父顾声扬也曾来说好歹。可是玲玲很有些能耐,据理力争地拒绝了。伊虽高中没有读完,但有识见,朋友不少,在少女中不可多得。伊说新法律女子也有继承权,立嗣已没有必要,何况大荣是在伊父亲祥霖死后才勉强嗣过来的。如果法律解决,伊将提出大荣退嗣的控诉。声扬和大荣显然觉得情势不利,就也不曾发作。”
这里是顾氏家庭状况的一个概括,内幕是很错综复杂,也是这案子的主因所在。岑纪璋讲述时虽没有露骨的指示,但隐约间不无有些主观的暗示。似乎说这案的动机是争夺产权,顾大荣有着相当重的嫌疑。不过大荣曾指斥过纪璋,纪璋分明和他处于对立的地位。所以凭着客观的立场,我们必须有所选择,而不能偏听他的一面之词。霍桑的头脑是极端科学化的,听他先前对老友何乃时的说话,尽可相信他绝不曾先入为主。那时候除了提出几句扼要的问句之外,他就不曾表示任何主意,连他的面部也没有任何表情。汪银林却不同了。他好几次暗暗地点头,好像听出了某种要点,不过他也不曾用言辞发表什么。
纪璋以下的叙述是说到他第二次离开俐俐,到了楼下,就和解署长孟探员见面。这时候两位警务员已约略看过尸体,又和大荣父子谈过几句。纪璋就将发案的经过说了一遍。两个公务员只是听取报告,绝不表示什么。接着他们就到楼上去看顾太太和俐俐。
纪璋继续说:“大荣在我的面前,虽不曾公然向解署长和孟探员指我是凶手,但在我下楼之前,一定曾有过这样的表示。所以当这两位公务员毫无表示地上楼去以后,父子俩认为不得要领,就由顾声扬提议去看局长。他们俩不等解署长离去,就自顾自地一块儿出去,到现在大荣还没有回来。”他顿了一顿,又补充地表白。“霍先生,包先生,你们现在总已明白了我所处的地位。目前我国的司法还没有完全踏入正轨,公和私的界限,在一般现象上没有处分清楚。他们会因缘请托,我可毫无保障。我所以打电话给何老师,并不是非要求援,只是怕万一他们凭什么手法,设计诬陷我,我也不能不有个为我洗刷辩白的人。”
霍桑仍不表示,只不加可否地点一点头。接着他要知道顾太太和俐俐的表示,就直接问那始终旁听的孟探员。
孟飞说:“我们还没有和顾太太谈话,因为我们上楼去时,那个少年女仆翠喜告诉我们,顾太太喊了一阵子腰痛腿痛,那时刚才睡着。那位二小姐俐俐是见过的,可是伊的说话不多。伊告诉我们,伊像做了一个噩梦,有人在伊的脸上打了一拳。伊被打倒之后,就喊叫。在迷懵中伊给一个人抱起来,张眼一看,是这位岑医生。以前伊好像一直在梦境中,直到这时,伊醒觉了,反而吓起来,就伏在岑医生的胸怀中哭。刚才岑医生说他衬衫的手臂间染了血,情由是合符的。”
孟飞说句话时,把眼光向岑纪璋瞧瞧。纪璋接触这目光,像很安慰似的自己点点头。可是他的眼光转到霍桑和汪银林方面时,这慰安并不能保持长久,因为这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示。不但如此,等孟探员接下去时,纪璋的慰安不但消灭,反而变成了焦虑。
探员说:“不过那顾大荣的见解恰正相反。他把岑医生衬衫上的血渍算作重要证据。”
岑纪璋禁不住喊叫起来:“唉,我早知道他会信口乱说!”
孟飞再向岑医生瞧瞧,才答道:“他说岑医生是凶手,动机是——是图奸不遂——”
纪璋突然跳起来。他的眼睛大了,额角上有一条青筋隐隐地愤起,他的右手也神经起落不定。
“荒谬,他不但污蔑我,也侮辱我!我——”
汪银林又向他挥挥手:“岑医生,你用不着如此。一件人命案子绝不会单凭一句话作准。请安静些下来……孟飞,你把俐俐的话说得详细些。”
纪璋坐下了。空气松一松。霍桑除了全神注意以外,仍不表示。孟飞继续报告:
“那二小姐实在没有说什么。那时候伊的受刺激的神经似乎还没有恢复常态,说话也格格不吐。”
汪银林道:“你可曾问过伊怎样被打倒的?”
孟飞说:“伊说——伊说有个人打在伊的脸上。”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那打伊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个——这个——”
“你没有问到?”
“是——那时候我怕伊不能答复这样的问题。”
答话显然有些搪塞作用。汪银林皱紧了眉峰,用手玩弄着他身上的镀银纽子。他虽没有公然申斥,但申斥的话已经挂在嘴边。
他又问:“譬如俐俐本来是睡在床上的,怎样会被打倒在地上——从床上被打下来的?还是起床以后,经过挣扎才被打倒的?你难道也没有问?”
字句和声调已充分显示出上司的威势,使对方有些受不了。我倒很替这位少年探员难受,因为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相当好。这时候我不自觉地引起了我对于他同情。谁说霍桑的同情心不丰富呢?这僵局还是由他打开的。
他说:“银林兄,现在你不必这样子仔细。事实上孟飞兄也许有为难之处。好在我们总得见这位二小姐,回头不妨直接问伊。”
话是很轻松的,效果却很大,一方面减低了汪科长的火气;另一方面引起了那少年探员的感激,因为他的羞窘的眼光向霍桑瞧一瞧,射出了无言的感佩。“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句话在这件案子里又找到一个新例证。霍桑在已往的二三十年中,和官家探员们合作,诚信相符的固然不少,但是数次中伤的也未曾没有。现在他轻轻几句说话,赢取了对方的信任,以后就给予他不少便利和助力。其实这句成语尽可作一般人的处世的指南针。所谓利他主义,最后的目的原也合符人类的利己本能。社会的组织繁复了,如果让这单纯的利己本能直线地发展,自然要发生种种纠纷,罪恶和痛苦。聪明的先知先觉昭示我们,直线走不通,非用利他的迂回线,就不能达到原来的目的。因为如果人人懂得利他,人群间自然相互相爱,不再会有争夺纷扰了。可惜的是人类的目力太短浅了,看不透这条迂回线的终点。我想这是今后一般负教育责任的主要课题。
霍桑在解围以后,接着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同时移转了问话的对象,使空气更加静些。
他说:“岑医生,你刚才说,你在三楼上听到了呻吟声,走到二层楼去,二层楼的甬道中的电灯没有亮。是不是?”
岑纪璋点点头:“是,完全墨黑。”
“你黑暗中不曾看见什么人?”
“没有。”
“除了房间里的呻吟声以外,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纪璋有些迟疑的样子:“没有——霍先生,你指什么?”
霍桑婉声说:“譬如楼梯上有没有脚声之类——或有什么人正从二层上下去?”
纪璋又踌躇了一下,才摇摇头:“没有,我不觉得——”他皱皱眉补充说:“那时候我的意识中只以为是顾太太发病了,不曾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所以我不疑心有人下楼。”
霍桑点点头:“那么,要是有人在那个时候正在悄悄从楼梯上下去,或是那时有人已经转了弯,到达了楼梯的下半部,即使有什么轻微的声响,因着你的注意力在别方面,你也可能不听见,好似不是?”
“是,很可能。”
“还有一点,你从惊醒之后到达二层楼,那中间约有多少时候?”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出。不过我并不曾耽搁,穿上拖鞋,又披上一件衬衫,就赶下来。”
霍桑不答,低垂了头,像在估计。我乘空插一句。
我说:“根据我的经验,要是真没有耽搁,起床,穿拖鞋,披衬衫,开房门,下楼梯等这种种动作,在紧急状态中,不会超过一分钟。”
纪璋向我瞧瞧说:“是的,估计起来,我下床以后,行动的确很迅速。不过我扳亮灯以后,曾坐在床上仔细听一听——哼,那也不曾有半分钟。
霍桑道:“在你仔细听时,可曾同时听到任何其他声音——譬如楼梯上或甬道里的脚声,或开门关门的声音?”
纪璋又顿一顿:“没有——我也不曾留意。”他的眼光向霍桑凝视着,反问道:“霍先生,你指的是什么?你说三层楼甬道和二层楼梯?还是指下面一层?”
“二层楼的声音你大概听不见。三层楼和三层楼梯间也没有任何声音吗?”
纪璋的眼珠闪一闪,他的身子也挺直了。
[book_title]七、换房间
“霍先生,你可是说在那个时候,大荣从二层楼回到三层,进入他的房里去吗?”
霍桑缓缓地摇摇头:“我没有特殊的意思,只问你有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他顿一顿:“你既然提起大荣,大荣是住在你对面的房间里的。要是他开门关门,你也可能听到?”
纪璋咬一咬嘴唇,说:“是的,不过他特别小心,开门关门也不一定会有声音。”
霍桑点点头:“是的,大荣昨夜里什么时候睡的?你可知道?”
纪璋说:“我不知道。我进房时,他还没有回来。他每夜里总在外边,难得在半夜前回家。昨夜里他什么时候回家,我也不知道。”
霍桑又沉默地思索着什么。汪银林插一句:
“这一点容易查明。仆人们总有人知道。”
霍桑又继续问道:“你说第一个发现凶案的是老许。他给你叫醒以后,从后园里到前面正屋,有没有看见任何人?”
纪璋答道:“没有——他没有说起。我也没有问他。他只说他奔上阳台阶沿时,屋子前的两扇玻璃门有一扇开着。”
霍桑的眼光闪一闪:“喔,这玻璃门本来是每夜里关上的?”
纪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曾问他。”
一个新的线索又被发现了。这门的开闭也是这案中的一个要点。现在无意中给纪璋提了出来,自然不能不引起霍桑的注意。不但如此,孟飞也提出了一个新的线索。
他说:“我和解署长已经看过那玻璃门。玻璃门上装着弹簧舌吐露着。还有,我们从后园门进来时,那老头儿就告诉我。他们发案以后,看见这后园门也虚掩着。后园门上的弹簧锁也和前玻璃门上的一个样子。”
两扇门的问题从内线转到了外线,这自然不能不使霍桑格外注意。汪银林的反应也很显著。他搓搓手,眼珠运动不定。因为单从内线上看,案情已经相当复杂;再加上外线,前途自然更遥远了。他当时就要问孟飞,霍桑又阻止他。他表示这些问题直接查问,比间接查问更有益处。所以他把其他问句作一个结束,让孟飞完成他的经过的报告。
孟飞的话也不多。他和解署长问过俐俐之后重新又到顾太太房里去。那妇人还睡着。解署长认为用不着马上惊动伊,就一同下楼来,这时候大荣和他的父亲已经走了。解署长向老许金生吩咐了几句,又让孟飞在屋子里监视一切,他自己就回总局里去,报告局长。
以后的过程是汪银林接续的。他说顾声扬和大荣的确去见过局长。局长又听到了解署长的报告之后,觉得案情相当复杂,就派人找银林商量,结果就从霍桑寓里把他叫回去。
进一步的步骤是由银林主张,叫岑纪璋暂时回到三楼去,我们准备和俐俐谈一谈。霍桑建议与其叫俐俐到楼上来,还不如我们亲自到三层楼伊的卧室中去,同时可以实地查勘一下。
上楼时,岑纪璋在前面引导,我们三个人鱼贯地踏着棕制的地毡,点点的上升。孟飞留在楼下等检察官。纪璋说要去看看顾太太,故而并不直接上三楼去。他在二楼的甬道中站住,回身指一指东边第一个门口,低声说一声“顾太太”。这房门闭着,里面也寂静无声。纪璋并不就进去,却前进几步,走到第二扇门口,伸手在关着的门上轻轻叩两下。他分明不待我们的要求,自动地给我们介绍。汪银林不阻止他,像默许这行动。霍桑也没有异议。
那房门里面有些声音。纪璋旋一旋门钮,就推进去,他的头同时伸展到门口里去:
“二小姐,警察局的汪科长要跟你谈几句话。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私家侦探霍桑先生,另一位是他的朋友包朗先生,著作家。”他的头退出来。“我在你妈的房里。”
介绍特别周到,末了再加一句像是在鼓励伊,支撑伊,或许还有其他的用意。说一句老实话,这位少年医生虽有我们的老朋友竭力保证,他的言语态度却给我一种不容易窥测的印象。
他退回来站在顾太太的房门前等着看我们三个人走进俐俐的房间。
这房的面积比楼下的一间更阔大,家具都是立体形,富丽眩人眼目,朝东有四扇窗,都张着舶来品的彩色绸帘,光线和空气因此差些。一个瘦小身材,年龄在二十以内的女子,站立在离房间两三尺的一个红木衣架的旁边,静穆地注视着我们。
伊有个瓜子脸,一双比较大的眼睛,眼珠是淡棕色,睫毛浓而长,瞧人时有一种天真的稚气。伊的头发分披在额后,眉毛近乎稀薄,倒是天然的,鼻子笔直,嘴唇薄而小,缺乏樱红的色泽,脸色白嫩而带些病态,当然,那并不是白玉霜之类的成绩。伊身上穿一件有黑点的乳白色绸衬衫,绸质有闪光,像是人造丝之类,我可叫不出它的名目。伊的足上是肉色细麻纱袜,和白帆布镶蓝边的本地鞋。就身材论,可算得苗条多姿,可是苗条得近乎弱不胜衣。
我得用什么形容伊呢?美吗?当然,不过论美的条件,只适合古典型的病态美。若使用现时代的一个健康新女性的尺度来衡量,那距离及格程度差得远呢。
汪银林仍凭着负责者的姿态,首先和这少女招呼。伊的语声低而滞,但是颇悦耳。伊用鞠躬的礼节向我们致意,又指一指两边乳白花绒的沙发,请霍桑和我坐,另外从一只白石面的小圆案旁边移开两只直背的藤垫椅子,作为汪银林和伊自己的座位。汪银林把金线军帽放在圆桌上,首先坐下来。
他先开口说:“顾小姐,我们知道昨夜里你姐姐给人谋害了,你自己也受了袭击。这是件不幸的事。现在我们要你把经过的情形说一遍,也许能给我们一些线索,查明这件事的凶手。”
少女点点头,接着把一只手抬起来,让手中拿着的一块白手帕掩在伊的朱血的嘴唇上。伊的眼睛直视着银林,又移过来瞧瞧霍桑和我。
伊说:“汪科长,我说不出什么。我已经告诉过岑医生跟一位侦探先生,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我不曾有见什么人,因为这房间里是完全黑暗的。”
汪银林说:“是的,这个我们已经知道。我想你不妨从头说起。你昨夜里什么时候上床睡的?”
俐俐答道:“我睡的很早。因为昨天天太闷,我头昏,夜里只吃了半碗粥,就回房里去睡。”伊又直瞧着对方。“汪科长,我本来是睡在楼下的——”
汪银林忙点点头,接口道:“是,这一点我们本来要问你。你怎么会换到楼上来?”
“我不是自己要换。扬州人叫我搬上来。”
“扬州人?就是那扬州阿招?”
“是,烧饭的。”
“怎么一回事?你说得明白些。”
伊又凝视着银林,伊的眼眶中有些水汪汪:
“我睡下去,不多一会儿,就睡着。扬州人来叫醒我,从床上把我拉起来——”
汪银林举起一枚手指:“把你从床上拖起来?伊一直进去的?你没有锁门?”
“楼下房门上的锁坏了,我是一直不锁的。所以扬州人开门进去,我不觉得。”
“唔!”汪银林应了一声,斜目向霍桑瞧一瞧,似暗示这一点也值得注意。
俐俐说下去:“扬州人叫我赶紧爬起来,睡到楼上姐姐房间里来。我有些奇怪,还以为伊跟我开玩笑。伊说:“真的,听哪,大小姐已经下楼来哩。”我听一听,真的,楼梯上有脚步声——是高跟皮鞋的声音。除了妈,这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穿高跟鞋。我还轻轻问一句,为什么缘故姐姐要跟我换房间,扬州人不高兴地轻轻声回答我。“回头你自己问伊吧!我刚才已经吃了一个巴掌!”伊说完了,赶紧把我床上的被单枕头和席子卷起来,将伊从楼上带下去的一条细篾席铺好在床上,又把一条绸夹被和枕头铺好。这时候姐姐已经走进房。我马上退去,到这二楼的房里来睡。”
“你到底有没有问明白你姐姐为什么和你换房间?”
伊摇摇头,伊的嘴角上显出一丝微笑——那是一种哭不出的苦笑:
“我怎么敢问?不过姐姐自己说过一句:‘楼上太热,我睡不着。你去吧,东西等明天搬。’我答应了一声,就拿着衣服和席单被走出来。”
[book_title]八、被袭击的经过
换房间的经过虽已经有了说明,理由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但是我觉得它不大充分。我企图作更进一步的探索,但是还缺乏机会。汪银林瞧瞧霍桑,眼光中透漏着:“你看这理由满意吗?”霍桑的视线好像并不和汪银林的相接触,他开始向俐俐问话。
他说:“顾小姐,你觉得楼下房间的确比这一间凉快些吗?”
俐俐皱眉道:“我不知道。楼下的窗比这里多四扇,晚上如果有风,窗开着了,的确比较凉快,不过这房间里一样有风,也不见得过分热。”
霍桑点点头:“是的,我也看不见多大不同。你想,你姐姐可有其他理由,才突然地要和你换房间?”
“我不知道。”伊的眉峰又蹙起了。“不过我在这里铺席的时候,在弹簧的热褥上捉到一个臭虫。也许就为了这个,伊要跟我换。”
另一个理由也不十分坚强,何况还是处于这少女的猜测。霍桑当然也不满意,还想在这条夹缝中进展。
他说:“你楼下的卧房中是一向没有臭虫的?”
“是。”
“你曾向你姐姐提起过这个?”
俐俐想一想:“没有。伊也从来不跟我多谈。”
“那么,换房间的事,你姐姐事前可曾说起过——或是征求过你的同意?”
“征求同意?不!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伊要怎样干,谁敢不同意?”那苦笑又浮上伊的嘴唇。
换房间的事像是突如其来的。换房间后没有几个钟点,玲玲就被击死,可见这换房间的动作有着重大的关系。但是换房的理由虽也有了两个,是否真实,眼前还无从查究。汪银林显然也认识这一点的严重性。在霍桑仔细查问的时候,他始终没有不耐烦的表情。
霍桑又说:“你可记得昨夜换房的时候是几点钟?”
伊的一双巨目又直射着霍桑,率真地摇摇头:“我没有注意。大概时间还不迟,因为扬州人和翠喜都还没有睡。他们每天总是在十一点光景睡的。”
“唔,现在你说下去。你换到这房间里来之后,就继续睡吗?”
“是的,不过我睡不着。我也最怕臭虫,在床上发现了一个之后,很腻心。还有姐姐突然叫我换房间,我虽不敢说什么,心里总有些不高兴,而且有些奇怪。”
“是,那是很自然的。你可想象得出这一着究竟有什么理?”显然地霍桑那个还不肯放松这一个问题。
伊又用白巾抹一抹嘴:“我也想过,可是想不出什么。”
霍桑突然冒险地冒一句:“你姐姐的朋友不是很多吗?”
那少女又平视着霍桑,应道:“朋友是有的,不过不能算很多。”
“他们也常到这里来?”
“常来的有两三个。”
“都是男的?”
“不。有一个是女的,叫丽坦,是伊的同学,就住在普陀路转角的洋房里。”
“男朋友呢?”
伊低一低头,一度踌躇,才说:“一个叫曹岳年。还有一个好像姓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最近才到这里来走动。”
“这两个男朋友晚上也常在这里出进吗?”
“那也并不。有时候姐姐请客,他们会闹到半夜才走。”
“闹到半夜?什么样子的闹?”
“唱歌,弹钢琴,跳舞,有时做发狂般地笑一阵。”
“你也参加吗?”
“我?”那苦笑又在伊脸上显出来。“不。我怎么可以参加他们?我总是躲在房里。有时候闹得很厉害,我不能再预备功课,就索性上床去睡。”
静一静。霍桑像在思索——也许是在考虑他所听到的事,也许是在找另一个话题。汪银林早已拿出一本小册子,又从袋口抽出一枝国产的关勒铭笔默默地在旁边记录。这时候停了笔,利用机会,接续着发问。
他说:“顾小姐,你在什么学校里读书?”
伊答道:“养志中学,初中三年级。”
霍桑略略抬一抬头,向我瞧瞧。我也暗暗诧异。这女子的年龄已经十八岁,怎么还是在初中三年。霍桑仍保持静默,我当然也不方便插口。汪银林又问下去:
“你姐姐呢?”
“高中二。”伊顿一顿,又补一句。“我们并不是在一个学校里。姐姐的学校是现代中学。”
汪银林又在小册子上迅速地写了几笔,又问:“你姐姐有时候这样子闹,没有人干涉的吗?”
她又凄苦地嘻一嘻:“干涉?干涉伊?大荣——大哥是不管的,况且闹的时候他总还没回来,妈在楼上听见了,最多拍拍床边,骂几句。这是翠喜告诉我的。”
汪银林点点头,向霍桑有含意地瞧一瞧。霍桑没有表示,但把话题挽回到最初的问题。
他说:“顾小姐,现在请你把自己被袭击的经过说一说。你说你换到楼上来之后,一时睡不着。是不是?”
伊答道:“是的。岑医生给我开过一瓶药水,我在睡不着时常喝一些,很有效。可是药水在楼下,我又不敢下楼去拿。没办法,我只在东窗口坐了一会儿,看月亮。不久我坐也坐不住,就索性躺倒床上去。床太软,我觉得不习惯。我听见隔壁房里有些声音,好像妈又发病了,可是伊不叫我,我也不便随便进去。这样子迷糊了好一会儿,我睡着了。”
伊停一停。伊的眉峰又渐渐地紧蹙,伊的眼睛在我们三个人的脸上转来转去,仿佛伊的话流到这里碰到了什么暗礁,不能再直泻下去。
汪银林催促道:“你睡着之后到什么时候才惊醒?”
伊痛苦地说:“我实在说不出。我好像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霍桑插口说:“你怎么样醒的——是给什么声音惊醒的,还是你的身体上感受了什么?”
俐俐的天真的眼珠又直视着霍桑。伊摇摇头:“霍先生,我恨极!我实在说不出!也许有什么人打了我一下……可是我……我记不得了!”
伊又瞧瞧霍桑,瞧瞧银林,又瞧瞧我,眼睛里水盈盈地想要哭出来。一个自爱自负的学生受到教师一个艰难的拷问,一时答不出,当着同学的面,又羞窘,又胆怯。俐俐这时候的表情确是这个样子。霍桑显然很同情。他的温婉的话声充分暴露了他的内心的情绪。
他说:“顾小姐,没有关系。你用不着焦急。你从床上起来以后又怎么样?”
伊仍凄苦地说:“以后的事我也模糊不清,好像有一个人要抱我——”
“慢。在床上抱你,还是——”
“不。我已经站在地毡上。这一点我倒还清楚。因为我的脚赤裸着,没有穿鞋子,我感觉到脚心上有些毛萋萋。”
霍桑点点头,不发话,做一个手势,叫伊说下去。
“我自然挣扎不过。挣扎得不久,我又模糊了,像半醒半睡,嘴里叫起来。直到岑医生下楼来看我,才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又静一静。霍桑不插口,但注视着那少女。那少女的眼光并不遮掩,只是向我们瞧来瞧去。伊用手中的白巾抹一抹嘴,又抹抹伊的眼睛。伊的故事显然不清楚。就案情而论,伊的被袭击的经过,如果能说得明白,一定可以做重要的线索。但是估量现在的局势,这一点毫无希望。我相信这稚气未尽的少女决不是巧躲闪避,伊的回答不出分明是事情如此。汪银林也重视这一条线索。
他又问:“你可记得那个人怎样打你?”
“在你睡在床上时有人打你?还是你站起来后才遭到?”
“我——我说不出——也许是睡着时被打的;在挣扎之后,说不定我再被打一下,我才昏倒。”
“那么那个打你——抱你的男人是?”
“我不知道。灯没有亮,房间里完全是黑的。”
“男子的力气大概总比女子强。你被抱时可也有某种感觉?”
伊又带着哭声说:“汪科长,我说不出。这衣架怎样会跌倒,我也不知道。”伊的眼眶里又给泪水充填了。
我从看到和听到的推想,这少女夜里被袭击一定是在睡眠状态中,被击以后,伊虽挣扎着爬起来,但是伊的神智昏迷不清,所以经过的状况怎样,伊不能清楚地记得。因为我从伊的声音状态判断,伊决不是巧言掩饰。霍桑像和我有同样的印象。他向汪银林演一个手势,表示不必再问下去。
他说:“银林兄,我想这一点可以结束了。现在我们必须和大荣谈一谈。你得想法子把他找回来。”
他一壁说,一壁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的眼光向这房间里四面掠一周。他仔细瞧瞧那衣架,接着又走到朝东的窗口去。我也跟着起立,同样地向这房间内的布置做一度巡视。
家具都是新式的柚木质,漆着淡绿的颜色。镜台上放满了高价的化妆品。墙壁也是淡绿色的油漆。壁上没有画,都是些明星之类的照片,自然以外国明星为大宗,男性的也有好几张。霍桑还走到那口衣橱面前,把那衣橱门开来。橱没有锁,一拉就给拉开。我从橱门的细缝间一瞥,看见里面挂满了五光十色的女子时装。
汪银林向着房间走过去,一壁回答说:“我去通知孟飞。我想总可以把大荣找回来。”他在门口站住了,他的手握着了门钮,又旋过头来,说,“霍先生,在大荣没有回来之前,我们先到隔壁去看看顾太太。我还没有看过伊。”
霍桑那边还没有回答,房门并不由汪银林拉动,却从外面给推开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探头进来。银林索性把门拉开让那女子走进来。可是伊站住在门口,神情上有些慌张。伊的身体比俐俐高得多,肌肉很丰满,胖胖的圆脸,乌黑的卷发,身上穿一件茄花色士林颀衫。伊就是李翠喜。
伊胆怯地瞧着银林,说:“老爷,太太请你们过去。”
这邀请恰在汪银林的期望中。他应了一声,回头看看霍桑。霍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就离开这华丽过度的闺房。汪银林下楼去,通知孟飞打电话到总局里去,找大荣回来,因为他料想顾氏父子俩也许又到总局里去了。他重新上楼之后,我们三个人便去会见那女主人。
[book_title]九、一个病人
顾太太的房间比较旧式些,气氛虽同样华贵,但它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若干年,一张有透凉罗帐的红木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妇女,白皙的脸虽不加化妆,还风韵犹存,一双眼睛也显示出伊的智慧。伊并不曾躺平,肩背后垫着好几个雪白的大枕头,散乱的短发披散在枕上,身上盖着一条银红色的绸被,两条膀子露在被外,上身穿的是一件日本杰纹绸的衣服。
这房中的空气比较沉闷,光线也不充分,原因是这里的四扇窗大半关着,而且床上都遮着淡黄色的窗帘。从布置上看,也远不及隔壁一室的整齐。梳妆台上药瓶杯碟之类,代替了化妆品,床旁边的小几上堆满了糕饼等食品。壁上平挂着两张放大照片,一个装的是吴氏,另一个满脸酒肉气的胖胖的男子,无疑地就是已故的顾祥霖。
这妇人一看见我们三个人进去,侧过脸来,把一双只有怒气而没有惊恐的眼睛注视着我们,尤其是穿制服的银林做了伊的目标,当我向四周视察的时候,伊已经脱略了见面时的套语,开门见山地发表伊的主见:
“警官先生,你们用不着查问。我知道凶手是谁——是大荣。”
伊的语声虽不怎么洪大,但尖锐得刺耳。我回头瞧床上时,伊的眼睛里也像有火。汪银林“唔”了一声,就在床边站住。霍桑站在银林的左边,好奇地注视着这妇人。我的注意力也被这几句话吸住了,站住在那只放点心的小几旁边。
伊又说:“我告诉你,大荣的老子——那个律棍,要想夺产业。祥霖一死,他就把大荣嗣过来。他想吞我的产。现在他杀死玲玲,也就是为这个……是的,一定是的!”
一连串主观的指控使这房间里的空气闷上加闷。霍桑仍保持着静默,脸上并无表情,也并不见得特别注意。汪银林比较兴奋些。他就顺着伊的话题,开始应答:
“顾太太,你说这件事是大荣干的吗?这是一件杀人的命案,要是你没有凭据,你不能随便说。”
“我会冤枉他吗?”伊咬一咬嘴唇,又发出那刺耳的尖声。“不会!我不会冤枉他。你可知道大荣是一个什么样人?他是个流氓,有种出种,大流氓的儿子,不会不是小流氓!吃,喝,穿,赌,样样精通,在大学里挂个名,可是我从不曾听见他回家来念过一句书。每天每夜大半混在外面,钱花完了,伸手要。我告诉你,为了要钱,他和玲玲闹过何止十几次。玲玲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不想袒护伊,可是黑是黑,白是白,我不能再让这杀人的流氓再留在屋子里。警官先生,你赶紧把他拘起来,要不然,他——他还要杀我哩!”
话,夹叙夹议地一大串,语声的节奏像是出闸的激流,简直是“一望无际”。伊在喘气了。伊的灰白的面颊上也略略泛出些红。从这一席话里可以看出大荣在这屋子里的地位和对于各个人的感情。自然,这里面总有不少渲染和夸张,但如果它的真实性占有十分五六,大荣这个人的确有重大嫌疑。
汪银林问道:“顾太太,你说大荣行凶,可有实际的凭据?”
伊立即反问道:“凭据?你要什么样的凭据?前天晚上他还在隔壁房间里闹。玲玲拍着桌子,把他骂出去,为的还是钱。”
汪银林侧过脸瞧瞧霍桑。霍桑只注视着那妇人,还是不接口。室中便形成了暂时的静默。
一会儿,妇人又说:“我听说俐俐也受了伤。谁打伊的?自然也是大荣。他打死了这两个女孩子,要是连我也结果了性命,他是不是可以独个儿吞没这一注产业了吗?”
银林说:“大荣和俐俐的感情也不好吗?”
“不大好!这屋子里的什么人都是他的眼中钉!他只希望我们都死干净!”
妇人的主见很坚强,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再听下去也没有意思。霍桑显然也感觉到这一点。他开始插话,移转另一个话题,他注重到实际的事实。
他婉声说:“顾太太,你的意见,我们已经明白。现在要证实大荣的罪行,非得有实际的佐证不可。譬如他怎样行凶?先打玲玲,还是先打俐俐?”
妇人向霍桑狞视了一下,说:“我躺在床上,怎么会知道?你们干什么事?你们没方法查明吗?”
霍桑仍忍耐地说:“顾太太,我们自然应得尽本分,不过要是你能切实地提供些事实,我们查起来可以容易些。你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声音?譬如隔壁房间里有没有呼叫或是打架之类的声音?”
妇人闭一闭眼睛,喘了几口气:“昨夜里我又几乎发病。吃过夜饭,岑医生给我服了两茶匙药水,我还是睡不着。我的足踝节上又在作痛。我反反复复好久,才勉强睡着,可是还只是迷迷糊糊的。我起初好像听到过门外有脚步声,很轻很轻。”
“喔,那是什么时候?”
“这个我不记得。我的房间里电灯是终夜亮的,但那时候我半醒半睡,没有看钟。”
“你知道玲玲昨夜里换房间,睡到了楼下去吗?”
“唔,知道的。那时候我还没有睡着,翠喜告诉我,玲玲睡到了楼下去。”伊向床的一段的一个圆脸卷发的少年女仆瞧一瞧。
霍桑旋过头去,问道:“你怎样知道的?”
那女仆仍露着惊恐的神情,答道:“我听到大小姐叫扬州人,吩咐把被席拿下去,接着我还听到大小姐骂人。隔了一会儿,我开了一道房门看看,看见二小姐自己拿了铺盖上楼来,到隔壁的房里去。那时太太还没睡着,问我为什么开房门,我就告诉伊。”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十一点还不到。”
霍桑又旋过脸来:“顾太太,你听到脚声是在玲玲换房间之后吗?”
吴氏点点头:“是的。那时候我痛得好些,快要睡着了。”
“你可听到出那脚声是男人,还是女人?”
妇人疑滞地说:“唔——像是男的。”伊顿一顿。“我觉得声音虽很轻微,但踏在地毡上很有力——而且那人好像是曾走进我的房门口——”
“喔,你没有问是谁?”
“没有,因为我只在迷迷糊糊中猜想,实在也不相信半夜里有人会进我的房。”
“以后呢?”
“以后我就是睡着了。”
霍桑又转过脸去:“翠喜,你可也听到这脚步声?”
女仆颤声说:“没有。我是在打过十一点睡的,睡得很熟,什么都不听到。”
床上的病妇接口道:“是的,翠喜一躺下去,就像死人。昨夜隔壁房里的大声响也没有惊醒伊。我给惊醒以后,叫伊不应,才用这东西把伊打醒的。”
伊指一指床边的一根细竹竿:“翠喜是睡在床边的地板上的。”
霍桑点点头,又旋转去瞧那穿茄花布的女仆。汪银林好像捉到了一个要点,乘霍桑停顿一下,赶紧接下去。
银林说:“顾太太,你说隔壁房里有大声音?”
“是,那就是俐俐被打倒的声音。”
“那是什么样的?顾太太,你能不能说得仔细些?”这是霍桑的问句,他分明也不肯放弃。
妇人想了一想,才说:“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翻到了。我就是给这个惊醒的。”
“以后呢?”
“以后静了。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又闭了眼睛,想再睡。可是不多一会儿,我又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像在哭,又像在喊,听了怪可怕。我知道出了什么乱子,就叫翠喜,偏偏不醒,我才拿竹竿打。你得知道,这东西是我的叫人的法宝。”
“这喊哭的就是俐俐?”
“是的,后来我知道是伊。”
“除了俐俐,有没有别的人的声音?”
“没有。”
“譬如相骂相打之类也没有?”
“我没有听到。”
霍桑停一停,摸着下颊在思索。汪银林交替地接续着。
“那时候房门外有没有脚步声?”
“你说像先前那种脚步声吗?”伊闭一闭眼睛。“唔,有的,像是上楼去。”
“上楼去?唉,这一点很有关系!”银林又侧过脸瞧霍桑。
霍桑也注意地问道:“顾太太,你听到上楼,不是下楼?因为岑医生告诉我们,他听到了俐俐的哭喊声,就赶下楼来。”
妇人的眼睛又闭一闭:“我听到楼梯级上的声音,一会儿又没有了,好像是上楼。”
“你只听到楼梯级上的声音,也不能确定上楼,还是下楼?”
“唔——唔,是的。”伊像是很厌烦。
“你听到岑医生走进隔壁房里去吗?”
“唔——没有。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在隔房的窗口里喊叫。”
这里来了一个岔子。房门上有弹指的声音。汪银林马上转移身来应了一声“进来”。房门开了,探头进来的是那少年探员孟飞。
他说:“汪科长,电话找不着顾大荣却自己回来了。我叫他在下面等一等。他不答应,一定要赶上来。现在我能不能让他——”
汪银林挥一挥手:“好,我马上下来。”
孟飞推出去,门随即关上。床上的妇人的听觉相当灵敏,伊已经听清楚这探员的报告。
伊又尖声说:“警官先生,你不能放过他,他是杀人的凶手,我不能再让他留在这屋子里。你非得马上把他拘住不可!”
汪银林答道:“我懂得,要是他真有嫌疑,我们决不放松他。不过你也不能太性急。你得小心你的病体——”
妇人自顾自地说:“他们是流氓,又有些恶势力。他的老子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坏蛋。不过你们不能就此害怕他。要是我能够起床的话,我一定跟他拼。我不能让这杀人犯再留在这里!一定不!”
诅咒和指控显然又将重复一遍。汪银林也认为此刻没有答辩的必要,说安慰话也是徒然。他点点头,首先把房门拉开。霍桑知趣地先走出来。我紧紧跟着。汪银林走在最后。他走出了房,还没有把房门拉上时,又探头向房里说一句:
“翠喜,你别走开房。把这门锁了,别让人进来,尤其是大荣。”
[book_title]十、另一指控
我们再度走进那间中西杂糅的会客室,看见一个穿白哔吱条纹的西装的少年,正在室中徘徊不定。他的手正在叩击那个裸像和彝鼎放在一起的古玩橱。玻璃没有敲碎,但发出很大的声音。他一见我们走进去,突然站住了,他的一双瞳子和眼白界限不大分明的眼睛凶狠狠地在我们三个人的脸上溜转着。他有一个大鼻子,两片厚嘴唇和两条粗浓的眉毛;脸色带些焦黄,身材不算高,但很结实。他最先开口。当然,一切初次见面时应有的礼貌都给抛开了。
他高声说:“你们谁是负责的?”他瞧瞧银林又瞧瞧霍桑和我。接着他又横过眼睛,瞧一瞧站在门背后的孟飞。“我没有工夫跟任何人空谈。你们中间谁是负责的,我就跟谁谈。”
“盛气凌人”,这四个字最适合这位顾大荣当时的情态。他显然是有某种靠山的,不然,也不至于把这种态度对付公务员。不过不幸的,这里面夹杂着一个霍桑。论职位,他虽然毫无依凭,但是若干年来,他从事侦查罪案,他的目光中只有正义和是非。法律轨道之外的势力,他所遭遇的也不少,但是他从没有屈服过一次,当时我看见顾大荣这一副狰狞的面目,只觉得可怜可恨。要是他的嫌疑果真有成立的可能,我愿意马上把他拘起来,惩戒他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
汪银林仍忍耐着说:“我是负责的。我姓汪,是总局警务科长……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一位是霍桑先生,一位是包朗先生。”
如果银林的介绍还有某种作用,那是完全失败的,因为对方听了,只恶意地嘻一嘻,连头都不点一点。
汪银林只能自己落场。“请教,你就是顾大荣先生吗?”
少年点点头:“是的。汪先生,我先得忠告你。这件事很麻烦,你不能听一面之词——”
汪银林仍温文地说:“是,谢谢你的忠告。我想我们的谈话不是三言两语。我们坐下来谈,好不好?”
顾大荣的反应不大好。他显然有一种“我在火里,你在水里”的感觉。他的愠怒的眼光又加强了些怒气,但究竟还不敢发作。
他说:“好,你们要坐,尽管坐!我可坐不住。”
汪银林不再谦逊地坐在那支白套子长椅的中央。霍桑和我也跟着坐下。我们的位子还是先前的老座位。孟飞没有坐,仍站在室门的后面。大荣满脸要发脾气的样子,在长椅对面的那古董橱面前站着。他放弃了孟飞,只向我们三个人凝视着,像要寻觅一个目标,准备攻击。
汪银林的脸低沉着,眉毛也皱紧了,分明他感觉到这谈判的前途有着若干暗礁。因为一方面他要刺探对方的罪嫌的真相;另一方面又得防范对方的攻势。他受了霍桑的潜移默化,早已放弃了他早年时不时采用的“用威胁姿态应付嫌疑犯”的旧习惯,应付时自然更觉困难。其实这个人既然有某种靠山,即使要用威胁,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局势有些僵。汪银林自然想夺回主动权,可是一时间好像不知道怎样启齿。霍桑也看到这一点,就着手破除这僵局。果然,他夺取了反击的主动权,但方式是迂回的。
他说:“顾先生,对不起,我要问一句话。你说不要听一面之词,你指的是谁?”
大荣用同样的眼气瞧一瞧霍桑,说:“就是楼上的女人!”
霍桑那个装作呆子似的问道:“楼上的女人?哪一个?”
“躺在床上的一个!”
“喔,伊跟你什么称呼?”
这像是一枚有弹性的针。大荣给刺了一下,又没法反击。他不把狰狞的目光向霍桑投射一下:
“伊——伊——在名义上伊是我的嗣母。”
霍桑仍冷冷地说:“喔,伊是你的嗣母?那么,我想这名义你还需要保持下去,是不是?”
“这个——唔!”
“你好像不应当这样子称呼伊,‘女人’是一种极不客气的称呼,对于不相干的人这已经近乎侮辱,何况是嗣母?你说是不是?”
大荣咆哮地答道:“伊对于我的感情太坏了!伊恨我,我自然不会对伊有好感!”
“就说感情,你不能不注意到,至少在你方面,不能不维持你对嗣母的感情。要不然,那会不利于你。你懂得吗?”
大荣突然顿一顿足,伸出右手挥一挥,像要开打的样子。孟飞戒备似的走近一步,但看见我们三个人仍宁静地坐着,他又站住了。霍桑连眼光都不瞧对方,好像未看见。汪银林也没有动作。动肝火的倒是我。我觉得这个人确有流氓姿态,恨不得马上教训他一下。不过他并没有真个动手,否则他的眼前保准逃不掉。
大荣应声说:“喂,你们来干什么?侦查案子就侦查案子,谁要你教训我?”
霍桑仍旧笑嘻嘻地说:“教训谈不上,我也没有这资格。不过你一开口就忠告我们,礼尚往来,我自然也不能不回敬一下。你得知道,你如果要希望继承遗产,唯一办法,你就不能不维持你对于你嗣母的感情——至少是名义上的称呼。要不然——”
大荣又高声说:“用不着,用不着!我的地位有法律保障,用不着你费心!”
霍桑说:“坏就坏在你没有法律保障啊。我听说你的父亲是做律师的,当然懂法律,你也好像受过大学教育,当然懂得法律。现行法律被承继人既然有婚生女儿,还有必须立嗣的一条吗?何况这立嗣行为是出于单方面的意思——”
咄!
大荣的拳头又接触那古董橱。这一次那玻璃终于给击碎了,声音自然比较大。是示威?是发火?我不知道。好在霍桑仍淡漠得头也不抬,汪银林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
“喂,这算什么?”
“你们来做什么?正经话一句不说,说了一大堆废话!承继不承继是我们的家事,用不着你们多嘴!我因为那女——我的嗣母恨我,昨夜里已经说过一句荒谬话,说我恨玲玲,所以玲玲是我杀死的。刚才你们在楼上,伊当然不会说好话。我怕你们先入为主,才忠告你们一句。你们怎么正经话不谈,反而横戳枪干涉我的继承问题?真是,这算什么?这话应得我问你们。”
话还是火气熊熊的,不过那“女”字下面顿了一顿,改换了“我的嗣母”,霍桑的教训不能算完全没有效果。这桀骜不驯的家伙心理上至少已受到一次挫折。霍桑嘻嘻不接口,论局势,接话的自然只有汪银林最相宜。
他说:“好,我们谈正经话。”他重新坐在我和霍桑的中间。“你说你嗣母说你杀人,那是冤枉你——”
大荣抢着说:“不但冤枉,简直是诬陷!伊既然这样子公然诬陷我,我准备提起控诉。”
“控诉的问题姑且慢慢地谈,现在你既然不承认行凶但应得从事实上辩白。”
“自然,我知道玲玲是岑纪璋打死的,这就是鲜明的事实。”
“真的了,岑纪璋为什么要杀死玲玲?”
“他爱上了俐俐,玲玲不赞成,他恨玲玲,就杀死伊。”
“事情这样子单纯?有实际的佐证吗?”
“有。上礼拜五夜里,纪璋和俐俐在后园里棕树底下不知干什么事。玲玲看见了,把俐俐叫进屋子里来。纪璋就干涉,跟玲玲吵起来。”
“吵得厉害吗?”
“大家破了口,至少打起来。”
“你亲眼看见的?”
“不,老许告诉我,事情决不假。你不信,可叫老许来问,金生也知道。”
汪银林点点头,又问:“这一回事就是纪璋杀人的动机吗?可还有别的事?”
大荣又不耐地说:“这还不够吗?你得知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如果有阻碍,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纪璋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算如此,这里面有矛盾了。你说纪璋是爱俐俐的,但昨夜里俐俐同样被击打,不过没有致命。这一点你怎样解释?”
大荣不再能对答如流了。他看看银林,又看看橱门上击碎的玻璃,好像一时找不出恰当应付的话。
他吞吐地说:“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也许另外还有一个凶手?”
“不是!凶手是一个,通同的人也许另有一个。”
“有通同的人?谁?”
“俐俐!”
汪银林摸一摸他的浑圆的下额,又问:“俐俐怎样子和纪璋通同?”
大荣把一手支叉在他的腰部:“纪璋爱俐俐,恨玲玲;俐俐自然也恨玲玲。他要解除阻碍,伊也自然赞成。他觉得他杀了玲玲,情节太显露,容易受嫌疑。但是要是俐俐也受些伤,人家就不会疑心他。因为他和俐俐有勾搭,这屋子里谁都知道。凶手打死了玲玲,再打击俐俐,人家一定不会想到是他干的。你想这计策巧妙不巧妙?”
话未尝不言之成理,在事实上确有可能性,不过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我就不相信。这是不是我有了成见,才有这意念,当时我也不知道。汪银林显然也受了些影响。他移目瞧霍桑的时候,他的眼光中就有这样一句问句:“你看这也有可能性吗?”
霍桑果真接口问道:“那么你说俐俐的伤是假装的吗?”
大荣恶意的眼又向霍桑刺一下,答道:“自然。我相信伊的鼻子里血是伊自己弄出来的——或者是纪璋故意在伊的鼻子敲一下,弄出些血来装腔!”
“装腔?伊的说话是完全假造的?”
“当然,这小女人一直会装腔!见了人总是胆怯怯地,好像受足了亏,怪可怜,我最恨这一套。”
霍桑不答。他的嘴唇上有一丝微笑。那是含有轻鄙性的,分明在申斥大荣的信口开河。不过不曾用言语发表。这表示我完全同意,因为我绝对不相信俐俐会做伪。女子们擅长装腔作态的固然不少,我也阅历得很多,不过俐俐的声音态度所给的印象是真实的。伊决不是一个善于作伪的女子。凭我的阅历经验,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霍桑又说道:“好,假定你说的动机是有可能性,但他在实际行动上也同样可能吗?”
大荣忙着应道:“当然可能!”他的眼光中狞恶光彩似乎灭杀了些。他听到霍桑接受了他的提示,显然很兴奋,因此他的敌对态度也在开始转变。“你们知道,他是最先发觉这件事的人。在大家熟睡着的时候,他偷偷地下楼来,打死了玲玲,再上去扮假戏,不是很容易吗?”
“他下楼时不会给人听到吗?”
“不会。”
“你和他同住在三楼,你也没有听到吗?”
“这个——”他低垂了眼光,咬一咬嘴唇。“我睡得可熟!唔,我已经说过,人在熟睡的当儿是不会听到的。”
霍桑瞧着他,淡淡地说:“那么假使你同样偷偷地下楼来,同样干了这件事,再偷偷地回上去,别的人不是一样不会听到吗?”
[book_title]十一、两个假定
霍桑的语声像是微风拂细条那么轻柔,他的语意却像迅雷电击霹雳那么严重。对方的反应自然也想象的到。他把叉腰的手突然放下,他的粗大的腰挺一挺,眼睛里的凶光又露出来。他又凶狠狠地踏前一步: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这件事是我干的?”
当然霍桑的态度决不轻易变动。他只略略抬起些头,依旧轻描淡写地回答:
“这是我的假定。刚才你对于纪璋的指控我也同样假定过了啊。你总也懂得假定并不是实在的事,只是‘姑且算是如此’的一种说法。你何必这样子着急?”
一条软绳圈住了大荣的怒火,使他不能过度发作。可是他的急促的呼吸仍没法平静。
他气咻咻地说:“假定也得有理由。你不能凭空乱说。”
霍桑仍冷冷地说:“理由自然有。我生平不曾凭空乱说过。”
“你有什么理由?是不是听信了那女——那女人?”
“嘿嘿嘿!片面的说话我也不曾轻易相信。”
“那么,那个混蛋医生不是也说过我什么坏话?”
“也不是。你斩钉截铁说纪璋是凶手,他倒并不曾说你如此。”
“那么,谁说的?你所说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相当充分。你如果一定要追究谁说的,我也不妨告诉你。”
“谁?”
“你自己。”
“我自己。”
大荣愣住了。他的两只眼睛不时地闪动,火气平了些。
他反问道:“什么意思?我自己说的?我说过什么话?”
霍桑的严正的眼光注视着他:“你告诉我,你嗣母说你恨玲玲,原因自然也脱不了产权关系。这样,你杀人动机不是完备了吗?”
对方的火气又旺起来。他只是睁着眼睛张着嘴,他的头也不规则地动着,可是他的张开的嘴里没有声音透出来。
霍桑自顾自地说:“还有。论动机,你远比纪璋更充分些。你恨这两个女孩子;纪璋却恨一个,爱一个。你打死了玲玲,再想谋害俐俐,不过因着某种原因,第二案没有干成功。比较你说的纪璋和俐俐串通着扮假戏,自己更合理,可能性也更大。那么,我的假定不是有相当理由吗?”
“放屁,你简直信口乱说。你得知道,诬陷,法律上有罪责。我父亲是当律师的——”
“住口!你这样子咆哮算什么?”
申斥的汪银林又从长椅子上立起来,沉下了脸,遏阻着那少年的戟指谩骂的疯狂状态。霍桑仍安闲地坐着。我并没有站起来,但早已戒备着,只怕大荣突然间动手。我已准备打他几下,熄熄他的怒火。
汪银林又高声说:“他的语气虽还强硬,但他的神态并不适合他的问句。”
“自然你有充分的嫌疑,我有权可以拘你。对付一个动机显著的嫌疑犯,尽可以把他拘了起来侦查。不管你爸爸是局长厅长,何况只是一个律师!”
“可是——我实在不曾干。你不能随便把我当做嫌疑。”他慑服了,连语调也失去了强硬意味。
汪银林又严冷地说:“你干没干,应得由我们决定。现在你得好好地回答我。要不然我马上把你带到总局去关起来。”
天气虽然相当热,风可不时从西窗口里吹进来。大荣额角和嘴唇上的汗本来不住地在蒸发,这时候,那汗珠形成了粗粒,在一粒粒地滚下来。不过不再是怒汗,是骇汗,因为他的厚嘴上的血也退了些。
他说:“你——你要我回答什么?”
汪银林仍并不马上接应,侧过脸来瞧瞧霍桑和我,他的眼珠在转动。我看得出这是一种得意的表示,仿佛一头猎犬从丛草中找着了某种猎品,衔到主人面前来献功。霍桑也领会到,向他微微点一点头,像说:“你问下去吧。”
汪银林重新坐下来,瞧着大荣,说:“你昨夜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荣瞪着眼睛,咬着嘴唇,不回答。
“说啊。要是你企图造什么鬼话,那你马上会吃苦。”
“我——我——”
这少年虽还在吞吞吐吐,可是他的神气告诉我,他已经完全屈服。其实这完全是一种虚矫心里的自然现象。一个趾高气扬的人,依赖了某种势位,对于一般懦弱,或地位比较低的人欺凌惯了,便往往骄妄自大,自以为了不得。可是他一碰到了势力比他更强大的人,或是他的依赖因素失掉了,他立刻会从骄妄的高座上倒下来。要是我们留心些观察,社会上尽多大荣这一类的例子,尤其是在这个势力浇薄的社会间。
汪银林重复说:“快说。昨夜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荣贴服地说:“我——我回来时大概一点钟还不到——十二点三刻光景。”
“从什么地方回来?”
“唉——酒铺里。”
“哪一家酒铺?你得说清楚。”银林显然在踏顺水船。
“丰泰酒铺,在新闸路三角场。”
“跟什么人在一起?我想你不见得一个人喝。”
“有一个朋友——叫朱德禄。”
“他做什么事?住在那里?我要去调查。”他又用笔在小册子上记录。
大荣又咬一咬嘴唇。“他就在三角场鸿安里七号。他没有一定的职业,有时候做做掮客,面粉,肥皂,木纱阁什么都做。”
汪银林写了几笔,又问:“这个人也常到这里来吗?”
“不是常来,不过也来过好几次。”
“他也认识玲玲和俐俐吗?”
“面是见过的,可是她们俩都不理他,看见了头都不点一点。”
“说下去,你回来后怎么样?”
“我记得离开丰泰时是十二点半不到,坐黄包车回来,大概不到二十分钟。我回来之后就上楼去睡——”
“慢。你从前门进来的,还是从后门?”
“后门。我们是一直走后门的。”
“谁给你开门?”
“没有人开门。后门上有弹簧锁,我自己有钥匙,夜夜如此。”
“好。你得仔细说说开了后门怎么样?”
这里又有一个小小的顿挫。大荣用他的手指在自己额角上刮一下,他的下排牙齿又在咬他的上嘴唇。他好像感觉得问句太细密,不高兴答复。但是银林严肃的眼光控制着他,他的不高兴只能闷在肚子里。
大荣说:“我开了后门就进来了。”
“门呢?”
“什么意思?”他眨眨眼睛,像不明白问句的含意。
“你用钥匙开了后门,有没有重新把后门关上?”
大荣又眨一眨眼:“自然关上的。”
“弹簧锁也照样锁好?”
“啊,锁好的。”
汪银林加重语气说:“这一点很重要。你的确记得你把弹簧锁锁上?”
大荣点点头:“我把后门一推,锁自然就锁上了。”
“你已经知道,发案以后,后门虚掩着没有锁上吗?”
“啊,我听到这样说。”
“会不会是你进来时没有把门锁好?”
大荣低一低头,把一双白麂皮鞋的鞋跟在地毡上转一转。他摇摇头:
“不会。我记得我是把门锁好的着。”
“那么你想这后门怎么会开着?”
“我不知道。”他顿一顿,突然抬起头来。“我懂了。一定又是那滑头医生弄把戏。”
“什么意思弄把戏?”
“他杀了人,故意把后门开了,算做后面有人进来的样子。这一来他的罪名不是可以让人家替了去吗?”
汪银林不批评,又斜过眼角向霍桑瞧一瞧。霍桑照样点点头。我看不透这点头的真正含意。
汪银林又问:“你再说下去。你进来后门,串钩后园,绕道正屋里来。是不是?”
“是。”
“你没有看见什么吗?”
“没有。草地上只有些月光,没有人。”
“声音也没有。”
“也没有。”
“你是从前面的玻璃门进来的?”
“是。”
“玻璃门呢?”
“也锁着。我也有钥匙。”
“你进了玻璃门,也照样把门锁好?”
“是的。我记得玻璃门碰上还有声音。接着我就上楼去——”
“慢。你走过甬道上楼,一定要经过玲玲的房间。你可看见那房门开着,还是关着?”
大荣又低头想一想:“关着。”
“那时候甬道中电灯亮着吗?”
“没有。”
“那么你特地向房门看过一着吗?”
“不。我觉得和平日一个样子。要是房门开着,即使房里的电灯不亮也可以一直看到东窗外,那就可以看见月光,我会觉得异样。”他顿一顿,又说:“那本来是俐俐的房间,我还不知道她们换了房。”
“经过甬道上楼时,没有把电灯扳亮吗?”
“没有。我从来不开电灯。我是在黑暗中走惯的——”
他说了这句,他的身子怔一怔,好像突然感觉到了失误。这变动霍桑和银林都注意到,他们俩交接了下视线。
霍桑淡淡地说:“喔,你是在黑暗中走惯了……”
大荣的脸灰白了:“你——你这——这话有什么意思?”他瞧着霍桑,不过眼光中只有恐怖,没有怒气。
霍桑反问道:“你自己有什么意思呀?”
“我——我说我每天夜里回来,上楼从来不开电灯。”
“那么下楼时自然也用不着开灯。”
“我没有——我没有下楼,你——你不能冤枉我!你——”他的声音也发抖。
霍桑仍轻松地说:“我没有冤枉你啊。这只是一种自然的假定。你何必自己心虚。嘿嘿嘿!——银林兄对不起,我岔了两句。现在你再要问什么,问罢。”
[book_title]十二、玻璃门
一个高涨的浪花又过去了,海面上又恢复了谧静状态。但我猜测这问话的前途可能有更大的骇浪,宁静只是暂时的局面。汪银林又问大荣上楼回房的经过。大荣答复是战战兢兢的,深恐又漏出什么岔子。现在他不再盛气凌人,敲玻璃窗的动作也不再表演。他恰像一头猛虎,前足已经踏进了陷阱的罗网,挣脱,一时间自然不可能,更担心的,只怕越陷越深。
他说他经过二层楼时,脚步也没有停;到了三层楼,又用钥匙开他自己的房门。他因着多喝了些酒,感到很疲倦,马上就上床睡。他一着枕就睡着,很酣适,所以什么都不听到。直到金生上去敲他的房门,他才爬起来。
汪银林的问答告一段落,回头瞧瞧霍桑,像暗示“你可再要问什么”。霍桑果然接替他问了几句,可是并没有我理想中的惊涛骇浪,只是一些粼粼的微澜罢了。
他问道:“你上二层楼时,可听到你的嗣母或俐俐房里有什么声音?”
大荣摇头道:“没有——我没听到。我已经说过,我不曾停脚。”
“电灯光也没有吗?”
“没有。”他想一想,又补充说:“我从二层楼上三层楼去,并不经过她们的房间,就算里面有灯光,我也看不见。那时我没有注意,也不知道俐俐已经睡到二层楼去。”
“你从底层到二楼,又从二楼到三楼,一路上没有任何可疑现象吗?”
“没有。我说过,我一路没有开电灯,瞧不见什么。”
“要是有什么人潜伏在黑暗中,你可能感觉到?”
大荣又咬着他的嘴唇:“这个——这个我不大能说。我觉得楼梯上绝对没有人。”
“如果不在梯上而在梯后,或者底层楼的,二层楼甬道角落,你就不会感觉到吗?”
“是,我不会感觉到,因为我没有特别留意。”
霍桑点点头:“那么三层楼怎么样?”
“我也没有什么。”
“我知道纪璋的房是在你的房的对面——你在西部他在东部。那时候你看见纪璋的房门关着,还是开着?”
大荣又抹一抹额角,说:“我也没有仔细看,好像——好像是关着。”
“有什么声音没有——譬如咳嗽之类?”
“唔,没有——我——我没听到。”他又补一句。“不过他没有咳嗽病。”
谈话又一度停顿。霍桑也问过他回房后曾否听到什么。他的答话还和先前的一样。他因着有些醉,睡得很熟,不曾听到任何声音。他又补一句,他不是说纪璋房里绝对没有动作,譬如纪璋尽可能悄悄地走下楼来,不过他没有听到。这补充和他开头时的指控是一贯的。汪银林又问他本身问题,他又发急地否认:
“没有!我一进房一睡就睡着。我不曾下过楼!”
“真的?”
“真的!我的话没有半句假!”他的额角和鼻尖嘴唇上的汗又在滚滚地泻落了。
关于大荣的问话到这里宣告结束。汪银林在说够几句相当严厉的训诫之后,把顾大荣遣出去。他吩咐他到三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许擅自出门。大荣的态度从“盛气”转为“慑服”之后,一直没有变更。他已经认识了自己的地位,虽则后一节谈话不曾更趋向恶化,他不曾深陷到网底,但他确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他要脱出这嫌疑的网,再不能采取乱挣扎的嚣张作风。他终于诺诺连声地走了出去。
其次的步骤是把这屋子里的几个仆人叫到会客室来。建议的是霍桑,发令的是银林,传令的自然就是那位少年探员。仆人一共四个,两男两女。男的是老许和金生,女的是翠喜和扬州人阿招。翠喜先前已经问过几句,所以叫进来的只有三个。
老许已经近六十岁,背有些弯,脸上皱纹错综着,有个钩形鼻和一双小眼,但没有留须。他穿一身黑洋布衫裤,体力还不算衰弱。他的住处在后园中近后门的所在。
金生的年纪还只三十左右,身体很高硕,黑黝黝的皮肤,配着一张厚嘴唇的嘴,一双呆滞的眼睛。他穿一套白衫裤,很整洁。
最后进来的是阿招。伊的身材不像女人,却像一个壮健的男子。年纪大概四十,满脸粗麻,眼睛很有威光,穿一件并不太旧的蓝士林布的颀衫,不过前襟上有两三个油渍。伊的职务除了厨房里工作,还兼做杂物。因为翠喜负责管理女主人们的房间事物,但伊的大半时间给害病的顾太太占有着,所以阿招不能不承乏。
问话从最后进来的阿招开始,主持的是汪科长。他已离开他的座位倚靠窗站着。我和霍桑仍旧保持着原位子。孟飞也坐在对面椅子上。
银林先问伊换房间的事。伊说昨夜十点三刻光景,玲玲叫伊上去,吩咐将床上的枕席、夹被拿到楼下俐俐房里去。伊自然有些诧异,随口问了一句“大小姐,为什么要换房间呀?”玲玲向伊睁一睁眼,顺手在阿招的下巴上掴一下,“要你管?”阿招吓得不敢再响,赶紧拿来东西下楼来。
银林说:“大小姐这样子不讲理?一开口就动手?”
阿招撇一撇嘴:“打人骂人是家常便饭,何况我是个佣人?”伊的脸上的麻斑好像愤起了些。
“那么除了对仆人,伊也曾打骂?”
“怎么不曾?二小姐就给伊打过。大少爷有一天也险些叫伊的耳刮子,要是他避得慢一些,准会吃一下。还有——”伊忍住了不说下去。
银林催着道:“还有谁?是不是顾太太也吃过大小姐的亏?”
阿招的有光的眼珠向窗口瞥一瞥,又向那两个男仆瞧一瞧,才减低了声音回答:
“反正这种事件老许伯跟金生也知道,我说说没有关系。不是吗?那一天早晨,太太说了一声上夜里大小姐的朋友们在楼下唱歌唱得太闹了,而且到半夜还不歇,伊睡不着。大小姐就拍着桌子大骂,‘你干涉我?……你配管我?……’骂得太太哭起来!”
“没有人解劝吗?”
“解劝?谁敢?”
“连岑医生也不敢?”
女仆的嘴牵一牵:“岑医生虽没有给大小姐骂过,可是大家觉得也不大对劲。”
“为什么?”
“唔——大小姐好像很喜欢岑医生,常常拉他一起吃和玩,可是岑医生总不答应。”
银林问起玲玲的朋友。阿招也说现代中学一个女的叫金丽坦和一个男的叫曹岳年是常来的;还有一个姓陈的漂亮男子也常来,不过难得和姓曹的一起玩。此外还有两三个男朋友也来过,来的次数并不多。
关于上夜的事,阿招所知道的不多。伊给玲玲在楼下铺好了床,就回自己房里去睡。伊的房正在屋背的小屋阁楼上,和厨房只隔一个小天井。伊睡着之后,未听到什么,连纪璋在窗口的叫喊也不听到。
其次轮到的是老许。这老头儿说话时,他的一双小眼睛总是注视着那条白地褐花的地毡。发问的依旧是银林,问题一开头就是那后门。
据老许说,发案以后大家慌了一阵,天亮了,他们到后园去,才看见后门上的弹簧锁开着。后来警察官来了,在门上察看过一回,锁和门都没有坏。门是每夜里老许负责锁的,不过他锁门时,大荣总还没有回来。大荣有钥匙,他也并不等门。
银林说:“谁还有后门钥匙?”
老许答道:“大小姐有;岑医生也有一个,不过他夜里难得出去。”
“正屋前面的玻璃门呢?”
“他们三个人全部都有钥匙。我也有一个。”他顿一顿,他的小眼睛闪一闪。“说起这玻璃门,真有些古怪——唔——唔——”他有停顿住。
银林忙问道:“古怪?怎么古怪?”
老许吞吐地说:“我——我也说不出。我每夜里睡的以前总也把玻璃门拉上,可是不知怎的,它常常会开着。”
“常常开着?还是你今天早晨开着?”
“今天早晨它是像后门一样地开着的,我已经告诉这位警官先生。我说的是以前,后门虽没有开,那玻璃门竟开了几次。”
“喔?”
老许想一想,说:“我记得这个月里开过两次——昨夜一次,四五天前也有一次。上月里开过两次——啊,三次。再上一个月也有过一次。”
汪银林注意地问道:“怎么样?你说得仔细些。”
老许说:“我是这个屋子里起身最早的。就在一个半个月光景以前——日子我记不起——我一早起来看见玻璃门开着。我有些奇怪,因为睡在楼下的二小姐还没起身,二楼三楼更不必说——大小姐总要八点敲过才起身到学校,大少爷更起得迟——当然没有人开门,可是门明明开着。我起先以为有偷儿来过了,但是后来查了一遍,没有遗失什么东西,也没有人知道谁开的门。”
“岑医生呢?他会不会先起身?”
“不是。岑医生起身固然并不晚,不过没有我那么早。况且我问过他,他说他还没有下过楼。”
“也许是大荣在夜里回来后没有锁?”
“是,我们也这样想。大少爷可不承认,他说他总是把玻璃门碰上的。”老许的小眼转一转。“先生,有一点可以证明不是大少爷。因为第二次开门时,上夜里大少爷身体发烧没有出去。”
这是一个要点,不过在当时我们还看不透它的重要性,只觉得有些奇怪。霍桑的注意力也给激动了。他曾插口问过几句。
他问:“门是虚掩着的?”
老许的小眼闪一闪:“不。玻璃门有两扇,左面一扇是有栓子栓住的,右面的一扇完全开着。因此我们不相信是大少爷遗忘的。因为他即使没有把门锁上,门总是合拢着。”
“不曾合拢了,给风吹开吗?”
“是,我们也这样想过,可是我记得昨夜里月亮很好,完全没有风。而且不止那一次,上月里的三次也一样,有月没有风。只有一次门合拢着,别的几次都是完全开着的。”
“你说以前已经开过五次?”
“是。”
“以前五次都是只开正屋前面的玻璃门,后门没有开。”
“是。”
“都不知道是谁——唔,怎么开的?”
“是。起先两次大家还查一查,后来几次,查也没有查了,因为东西都没有少,大家就不放在心上了。可是我总觉得古怪。”
古怪,确有些古怪。不但霍桑重视这一点,我也感到反乎常态。
霍桑又问道:“开玻璃门的事,你也问过二小姐吗?伊是睡楼下的。”
老许道:“自然,我每一次都问伊。伊说不知道。伊有些害怕,因为要是真有偷儿进来,伊一定先受惊。半月前,伊曾提议叫个木匠来,给伊的房门换一把锁,因为那锁早已坏了,夜里不能锁。可是大小姐一直不理会。先生,你总知道,大小姐不出口,我们就不敢随便给二小姐换锁。”
玻璃门的问题的确困扰霍桑。他查究不出,也曾从侧面刺探。他问屋子里的人对这一点有没有意。老许回答没有,只有纪璋表示奇怪,其余人都不当一回事。霍桑也曾刺探老许本人的口气,会不会有人在夜间偷偷地出进。他的答复也不切实。他说后门虽由他负责下锁,但他并不负开门的责任。如果有人用钥匙开门,他睡着了也听不见。霍桑进一步征求他的意见,听到不听到是另一问题,但是偷偷地进出是否也有可能。老许踌躇了一回,才勉强回答:
“先生,这话很难说。大小姐朋友很多,但是他们尽可以堂堂皇皇地出进,用不着私密。况且大小姐本来睡在二楼上,如果你疑心伊——伊约什么人到——唔——先生,这是我的空想——到伊的房里去,那也不太方便,绝不会。”老头儿的声音减低到几乎听不见,同时他不断摸摸他的一颊,仿佛他还防吃耳刮子。
霍桑又问道:“那么你这个空想事实上可也会有?”
老许向他的两个同伴瞧一瞧,摇头道:“先生,我不知道。大小姐现在虽然已经死了,我也不敢乱说。”他的手又在面颊上抚摸着。
霍桑又问:“那么你的意思可是说,房间如果在楼下,进出的人就方便些,你的空想也许可以成事实吗?”
老许有疑滞地答道:“先生,这个——这个我也不能说——不过你知道,楼下房间一直是二小姐睡的,昨夜里才调换。二小姐很规矩,没有一个男朋友上过门。你如果说二小姐,我连这空想也不敢有。”
[book_title]十三、一箭双雕
侦探学确是一种综合性的学科。它不但需要现代的科学知识,像应用心理、变态心理、犯罪学和有关侦探查罪案的生理学之类,就是问供的技巧也不能不有专门的修养和深切的研究。眼前就是一个例子:这老仆虽有顾忌,不肯率真地供述,可是在我的老朋友巧妙的诘问下,他终于吐露出如下两个要点:第一,玲玲的行为是含有浪漫性的。老许的所谓“空想”只是一种饰词,但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承认是事实。因为他说他对于俐俐,连“空想”也不敢有。这就可以反证他对于玲玲,实际上不只是“空想”!第二,他因着辩证,无意中可告诉我们俐俐的品性。要是正面查究,那答语的真实性也许还不能轻易地决定。
霍桑对于这老仆的问话,到这里暂时搁一搁。他满意地靠着长椅的背,让银林接替下去。银林所注意的是纪璋和玲玲、俐俐之间的关系。老许的答语和那扬州厨娘所说的大同小异。
玲玲起初的确对纪璋有好感,外面买了小吃东西回来,总要送到三层楼去;有时候吃过了夜饭,伊会拉纪璋去看电影。起先纪璋还接受,后来渐渐地疏远,连送东西给他,他也不受。
纪璋对于俐俐,情形恰正相反。他们起初是很淡漠的,后来却一天天接近,不时在楼下书房中唧唧哝哝的谈话。俐俐好像是特别爱好月亮。在月夜,伊回房特别迟,常常在后园中徘徊。纪璋一看见,总会跟到后园里去。
老许说:“他们这样子接近,总是避开大小姐的。大小姐不在家,他们才搅在一起了,要不然,他们就不这样子。”
“可是有一次他们在棕树底谈,却给大小姐看见了,是不是?”霍桑又提一句,显然要证实大荣的话。
老许应道:“是。那是上礼拜——礼拜五或是礼拜六,我记不清楚了。时间是夜间十一点光景,月亮很好,大小姐忽然从外面回来,一看见岑医生和二小姐坐在树底下的一块青石上,就将二小姐叫进书房里去。”
“唔,怎么样?”
“大小姐高声大骂,骂二小姐不要脸。”
“二小姐呢?”
“二小姐只有哭。”
“没有反抗?”
“反抗,嘿嘿,二小姐怎么敢?”
老许吐吐舌头,又摇摇头。霍桑点点头,把目光垂落了。一会儿他又仰面发问:
“当时岑医生怎样?”
“岑医生也跟着进去劝解。”
“只是劝解?没有吵起来?”
“没有。大小姐听了岑医生的话,火好像就退了,没有吵。”
我记得大荣说过,因为这一回事,纪璋和玲玲曾破口大骂,至少打起来。现在证明了那是他的夸张,揣他的用意,无非企图加强他的指控的理由。
霍桑又问道:“你可曾听到那时候岑医生说些什么话?”
老许摇摇头:“没有。我在外面当然不便跟进来听。金生和翠喜都在屋子里,他们也不敢进书房,没有听出什么。”
“后来你把这回事告诉了大荣?”
“是。不过不是我要告诉他。下一天我在问金生,上夜里他听到岑医生和大小姐说什么。大少爷恰巧走出去,给他听到了,就拉住我问。”
金生的供述比较缺乏重要性。主问的仍是银林。他只补充些玲玲的专权和大荣和顾太太之间的摩擦。他又说顾太太和伊的名义上的两个女儿都没有好感,比较地还是俐俐好一些,因为她们间没有公开的冲突。
我们从各方面所得到的情报,得到一个一致的结论:就是这个畸形家庭中的每一员之间,彼此是独立的敌对的,没有情谊,没有好感,更谈不到融融恰恰的空气。家庭中失却了和谐空气,魔鬼就会溜进来,形成一个地狱。眼前这一个,就可算是一个变相的地狱。至于那些仆人们,他们对于有主人资格的人,没有一个有好感,不过俐俐是例外。伊好像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所以仆人们对伊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纪璋不是主人,和这几个仆人都没有利害关系。所以金生也没有说他的坏话。
三个仆人被遣出客室之后,汪银林建议。把搜集的事实作出一次分析,以便查明这案中的主凶。可是这建议没有即付诸实施,原因是来了一个意外的岔子。
会客室门上有声音,门被推开了。探头进来的就是那小眼秃头的老许。
“顾老爷来了——顾声扬老爷。”
这通报给予我们的刺激相当大。大家的眼光都移转到门口方向。
进来的是个身材颀长、中年以上的男子,面色也有些枯黄,高鼻梁上戴着一副眼镜,显得他近视眼,上唇留着须——是新式的短须,身上穿一件淡灰派力司长衫,足上是一双黄皮鞋,他在门口站一站,眼光在我们四人的脸上打一个转,就停住在汪银林的身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这时候他就拿着扇子,连连向我们拱手。他的态度有些出我意外,不但不像他儿子那样“盛气凌人”,反而礼貌周到,其实我的料想太浅薄了,一个老奸巨猾绝不会把奸猾摆在脸上。他的儿子大概还未经世面,自然不能比拟。
他说:“汪科长,劳驾,劳驾!这件事总得你费你的心,因为家嫂有些偏见,硬说是大荣干的,其实——”
汪银林摇摇手,“是,是,我们坐下来谈。”
坐定后汪银林又主持着这一番谈话,在他给我们约略地介绍之后,顾声扬继续给他的儿子大荣洗刷。他说大荣名义上虽说是个大学生,其实知识幼稚得可笑,又缺乏社会经验。他的脾气又暴躁,嘴上不肯让人,不过他绝不会干这种阴谋杀人的勾当。“知子莫若父”,他描绘大荣的性情的确有几分是处,不过他给大荣洗刷罪行的话,当然待考虑。
他又说:“汪科长,我看这件事是一种有计划的阴谋,布置的周密,行动的神秘,都足以显示出设计人有多智多谋的头脑。你想我的大荣是个粗坯,怎样干得出这么一件事?”
理由不能说没有,但是,会不会设计的是个多智多谋的父亲,粗坯的儿子只是一个行动的工具呢?我看见汪银林在斜睨着霍桑,好像他也觉得顾声扬的辩白的确有理由,在征询霍桑的意见。霍桑像也有同样的反应。他点了点头,接替着谈话。
他说:“顾律师你的高见,我很佩服。你说这案子的设计人是个多智人物,你的理想中可也有这样一个人?”
问句很婉转,也很自然,同时也很犀利,使对方不容易回答。
顾声扬的眼珠在镜片背后转了几转,才说:“霍先生,这是我从案情上推测而得的一种管见,我并不曾怀疑某一个人。”
“据你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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