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霜刃碧血
[book_author]程小青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9520
[book_dec]我要引用那一句“大风起于萍末”的成语,来形容这一件起初看似平凡而结局却出人意外的迷离消税的惨案。是的,我的引用也许近于曲解原意,但从某一个角度看,这件血案的过程,恰像是由一阵习习的微风,演变而成为投木飞沙的巨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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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习习微风
我要引用那一句“大风起于萍末”的成语,来形容这一件起初看似平凡而结局却出人意外的迷离消税的惨案。是的,我的引用也许近于曲解原意,但从某一个角度看,这件血案的过程,恰像是由一阵习习的微风,演变而成为投木飞沙的巨随。
案子发生的日期已是相当久了,在当时它确曾冲动过上海社会,不过因着牵连的人,有几个是社会上的所谓“知名之士”,我虽会记叙,可是因着顾忌,不能不放意地“语焉不详”。现在事过境迁,那些关系人的地位已跟着时代洪流的推移而起了变动,这顾忌的束缚也就在无形中解除。所以我现在笔尖上所饱蘸的是完全自由的墨汁。
这是八月九日星期日的早晨,我们的简单的早餐已经结束。我照例衔着纸烟,拿着一张申报的副刊,正在读一段小说。清晨的微风从窗口里进来,拂在脸上感到凉快。对座的霍桑老友也在一壁吸烟,一壁读那第二张本埠新闻。两缕青色的烟雾在静穆的办公室中袅袅地荡漾着,交织成不规则的烟幕。吸烟,读报,简直成了我们的早课。
静寂中忽然爆出了一种紧张而近乎惊惶声音。发声的是对面藤椅子上的霍桑。
“唉,奇怪!……包朗,有一件案子!”
那夸张而有些类乎“危言耸听”的声浪,使我不由不放下附张而抬起头来。他的闪动的目光凝住在报上,仿佛要透过纸背一般。他这副状态真像黑暗中的猫儿,忽听得壁角里有什么声响,便昂头张目地发威起来。
我问道:“什么案子?不会是那毛狮子的党羽又卷土重来?……”找委实也沾染了些惊异。
霍桑忙摇摇头,答道:“不是,不是——这是一件奇怪的劫案——很奇怪。”他将手中的报纸向我一丢,嘴里仍衔着白金龙纸烟,目光却移到了那条温州土产的地席上去,分明在开始运用他的脑力。
我一接过报纸,瞟了一眼,便发见那“骇人听闻的劫案”的标题。标题的字体并不大,只用三号字,想必因时间关系,地位不够,临时补插过去的缘故。
那下面的记载是:
“昨晚(八月八8)十一点半,北区通州路上,忽然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劫案。那时有恒路北区分署二0二号警士王福正巡行到通州路南口,忽听得通州路上有女子喊救命的声音。他抬头一瞧,隐约见靠近鸭绿路口,有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子和一个戴草帽穿深色长衫的男子正在互相争持。王福便奔过来追捕。他追到距离二三十步光景,便见那女子仆倒在路旁水泥的人行道上,同时还听得睡骼一声,那凶手丢了凶刀飞也似地望北面奔逃,一霎眼间,便已朝东转弯向岳州路逃去。
“王福舍了倒地的女子飞步上前,迫在凶手的后面。不料他一转弯踏进岳州路时,那凶手已不见踪影。他正要取出警笛来吹,一时却不知道凶手逃往哪一个方向。迟疑问他忽见前面约摸二三十码外,一辆停着的汽车开始轧轧地向前驶去。王福呆了一呆,才觉那汽车有些可疑,也许已载了那匪盗逃走。他拼命地奔上前去,一壁还高声喝令停车。可是那汽车绝不理会,开足了速率,一霎眼间便已转弯向兆丰路逃去。那时王福的警笛声音虽也召来另一个警士,但汽车已远,终于兜捕不着。
“他们两个一同回到通州路时,那穿白衣白裙的少年女子仍躺在水泥人行道上,左肩上血污猩红,显见受伤得重。那女子已经曼过去了,没有知觉。王福用手抚摸伊的鼻管,幸而还有一缕微息。王福就将旁边那把凶刀拾起来,交给他的同伴回警署去报告,他自己雇了一辆车子将那受伤的女子就近送进间行路同济医院里去。
“伊经过了医士的急救,在半夜过后,曾一度苏醒过来,才说明伊叫丁惠德,有一只皮手袋,已被那匪徒劫去,袋里有一支墨水笔,一张五元钞票,和几个零碎辅币。那女子受假的部分虽不是要害,但在水泥地上躺了好几分钟,失血过多,神志不清,是否能够安然出险,还没有把握。
“近来这种路劫事情层出不穷,这回劫物而又行凶,可见匪徒们的益发猖獗。负治安职责的当局若不设法扑灭,以后路上的夜行人们人人自危呢。”
我读了这一段带些夸张渲染笔调的新闻,先前给霍桑所引起来的一团紧张的期望,反而化成了一个美丽的皂泡。因为这种路劫案子在上海社会中,原是司空见惯。有时黄包车夫也会乘机下手,伤害行凶也往往是连带的后果。每天报纸的本埠新闻版上,这一类新闻好像是少不得的点缀。霍桑刚才为什么也这样大惊小怪,我真有些不懂。
霍桑正在翻阅一本上海地图,抬头向我瞧了一瞧。“包朗,你以为这案子怎么样?”
我淡淡地答道:“这是一件平凡的路劫案啊。”我随手把报纸搁在一旁,仍自顾吸绳。
“晤,是的,平凡得很——但你知道劫去了什么?”
“报纸上不是说劫去了一只皮手袋吗?”
霍桑又点点头,把地图合拢了,“不错。手袋中有什么东西?”
我暗暗诧异霍桑怎么会发这样无聊的问句。我仍瞧着他答道:“一支墨水笔和一千五元钞票。”
霍桑又应道:“是的。那匪徒怎么样逃去的?”
我有些儿不耐,“奇怪?报纸上明明说他是乘了汽车逃走的。你怎么还问我?难道你——”
霍桑忙举起右手来阻止我,“是的,是的,我也说是乘汽车逃走的。”他坐得更挺直些,目光钉住在我的脸上,“包朗,你不是以为我小题大微肥?难道你瞧不出这回事的矛盾性—碍,你真瞧不出?好,我告诉你。现在我们试把这件事归纳拢来。那支墨水笔,你想要多少代价?我们姑且假定是一种中等货,大概总在十五六元罢?还加上五圆钞票和一只手袋,一共也不过二十多元。但那行劫的朋友却预先在好了汽车,他所下的资本未免太大些了。这是个显明的矛盾点。你说是不是?”他移动目光,又瞧着地席,努力地抽烟。
我开始有些疑讶,问道:“霍桑,你有什么意见?”
他吐了一口烟,自顾自地说:“包朗,你总知道马路上的路劫事件,数十百元的首饰物品,大概只是一般小流氓所干,若是大楼大样地雇了汽车的匪徒,目的物决不会这样小。你想一想,是不是有些特异——有些反常?那末,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别的情由呢?”
霍桑说完了,又继续呼吸了两口烟,他的眼光重新凝注在地席上面,似在欣赏那上面的回纹图案。我虽不答话,心中却仍觉得霍桑有些地“小题大做”,至少也近乎“过甚其实”。我认为那人劫手袋以前。也许抱着更着的目的,未必预先就知道手袋里只有二十多元的财货。若说乘汽车逃走,也有一个疑问。那人或者因着警士的追踪,情急智生,恰巧看见路旁停着一部汽车,使跳上去借着逃走。怎见得一定是他预先在好了的?
霍桑忽仰起头来,微微向我一笑,好似已瞧破了我的心事。
“包朗,你不赞成我的见解吗?我再给你一个证据。你总也承认乘了汽车行劫,本是近几年来才产生的一种盗匪们的新的姿态。这班盗匪们所用的器械,当然也得时代化了。他们必用新式的手枪,决不会再用落伍的刀。但眼前这位朋友却明明用的是刀。从清理上推测,这又是一个不相符合的可疑点。”
我们淡淡地答道:“那末,你想这是件什么性质的案子?”
他放下了纸烟,答道:“这自然还不能凭空乱猜。我只觉得它有些反常——你总也承认,反常是一般对于侦探学有兴趣的人所应当注意的……包朗,我相信这决不是一件寻常的路劫案,背地里也许另有什么内幕。”
我吐出了一口烟,又缓缓地说:“据我看,有一个先决的问题必须先证实了,你的设想才能成立。”
“什么样的先决问题?”
“你的疑点的关键,就是那一辆汽车。你说乘汽车的匪徒不会用刀,也不会劫二三十元的小赃物,固然不错。但你怎么知道那汽车不只是恰逢其会地给他偶然借乘而并不是预先雇定的?如果如此,那分明还是一件寻常的路劫案,你设想中的楼阁不是完全要坍倒了吗?”
霍桑听了我这句话,忽将烟尾从嘴里取出,拿在手里,一动也不动。他的身子也坐得更直了,他的炯炯的双目又注视在我脸上,他的嘴唇似在微微张动,但一时间分明答不出话。哼!霍桑的智慧固然高出我上,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古语,有时也会在他身上得到应验。这时我“谈言微中”,分明已抓住了他的一个漏洞,这漏洞地起先大概没有想到,故而禁不住露出这种目瞪口呆的状态。
这时忽然有一阵琅琅的电话铃声。霍桑突的丢了烟尾,从椅子上跳起来,奔向电话室。唉,他正在窘急的当儿,竟有这意外的电话来使他下台,他的运气正不算坏哪。
霍桑从电话室里回来时,面容上带着庄肃的气氛。我一见这情状,不便再说什么调笑的话。
“霍桑,谁的电话?”
“警察总署的汪侦探长。包朗,我们有事情做了。”他充分暴露了他的好动不耐闲的心理。
“可就是这件了惠德的劫案?”我禁不住站了起来。
霍桑摇摇头,“不是,这是一起谋杀案,庄清夫的女儿庄爱莲被人杀死了。”
我不禁怔了一怔。在清夫在上海社会上很有面子,他的台衔,早已排进了所谓“闻人”的名单。据闻他从前在政界里混过好几年,现在却退闲安居,做了好几家纱厂的董事。他的女儿庄爱莲是上海大学的著名校花,品貌既然姣好,交际又广,虽还配不上说“社会之花”,但剪彩揭幕一类的玩意儿,伊也不时参加。所以伊也像伊的父亲一般,报纸上常常有伊的芳名。总而言2,伊在交际场中已着实有些“声誉”。现在伊忽然给人谋杀,这事件显然会轰动整个的上海社会。
于是我便预备出发,从衣架上拿下了草帽,霍桑也上楼去换了一套淡灰色国产派力司的西装,又将应用的东西纳在一只小皮包裹,匆匆地提着下来、我们就一同出门。
早晨的阳光虽已满布在天空,显着一片明朗的清辉,但究竟还在清早,气候却不算十分热。汽车已停在门外。霍桑一壁踏上汽车,一壁向司机说了一声:“鸭绿路”。
我在车座上坐定以后,心中动了一动,便问道:“庄清夫住在鸭绿路?”霍桑点点头。我又说:“那丁惠德发案的所在,报纸上不是说也相近鸭绿路口吗?这两个地点倒很相近。”
霍桑忽侧转了头,瞧着我问道:“包朗,什么意思?你可是说这两个发案的地点既是相近,这里面就两相有关吗?”
我辩道:“我没有这样说啊。”我承认这答语确有些诡辩的成分。
霍桑道:“是的,不过你的口气早告诉我有这样的意思。”
我略顿一顿,笑道:“那末,就假定这两件事也许互相有关,你难道就不赞成?”
霍桑摇头答道:“我不赞成。”地摸出纸烟来烧着,又缓缓地说,“包朗,你须知道设想的成立,多少总得有些事实的根据。你此刻的设想完全没有凭藉,我只能给你‘神经过敏’四个字的评语。”他居然开始训话了。
我又笑道:“神经过敏?!那末,你方才把一件寻常的劫案小题大做,看得非常严重,这理想是不是也带着些同样的色彩?”
霍桑放下了纸烟像要辩论,可是他的眼光向车窗外望了一望,又回头来向我斜乜了一眼,却又说不下去。一会儿汽车经过了有恒路,从某市和华光影戏院转角上转弯,已驶进通州路。将近鸭绿路口,霍桑叫汽车停车。他跳下车来,把眼光在马路两旁的水门汀上乱瞧。他忽而拉着我穿过鸭绿路,向西边的水泥人行道走去,接着他弯着腰细细瞧视。那里果然还隐约有两滩血迹,一处大些,一处小些。距离约摸两英尺阔,这就是丁惠德劫案的遗迹,还没有完全消除。
霍桑摸着一下顿,向那两滩血迹注视了一回,忽又指着另外一处更小的血点,自言自语地说:“这大概是凶刀坠落的所在地了。”
那血迹所在距离鸭绿路的转角只有近十码光景。通州路本来是很僻静的,夜间当然更加冷静,无怪那匪徒们胆敢在这地方劫物行凶。霍桑又抬头向左右前后瞧了一瞧,便转弯进入鸭绿路。我也跟在后面。约摸过了六七家门面,便是庄清夫家。
那是一宅三上三下的旧式石库门屋,门前已派了两个警士在照料。有几个看热闹的闲人,分明都想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但因着警土的阻拦,都不敢走近。一个警士似乎认识我们,赶紧将围观的人们分开,走过来迎接我们。接着那虚掩的黑漆石库门也开了一扇,那个宽袖子黑印度绸长衫的矮胖的汪银林探长已挺着肥满的肚子从里面出来,向我们点头招呼。
我们刚走近那黑色的石库门,我不禁吃了一惊,急忙煞住脚步。原来门口里面的水泥地上,直僵僵地躺着一个女子,就是被害的庄爱莲。
读者们会不会怀疑我的胆量?其实这个发现委实太出我意外。凶案发生的地点虽不能有“合法的规定”,但谁想得到竟会在大门里面?何况大门本来关着,事前我毫无准备,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艳尸,又怎能不惊?
我一壁诧异地喊了一句“奇怪”,一壁低头细瞧。
那女子仰面朝天,年龄在二十左右,乌油油的额发,蓬乱地压在眉间,颈间却血肉模糊,真是“惨不忍睹”伊身上穿一件淡然色夹白色小花的外国纱圆角短衫,下身系一条玄色蝉翼纱的套裙,脚上一双白虎皮的高踉皮鞋,胸襟面前有一大摊血迹,已变成了储色。伊的脸儿是瓜子形的,额上覆着半月形的刘海,后面梳一个S署,五官很匀整,生前显然很美丽。但这时候伊的双目大张,露着呆木的眸珠。灰白的脸上颧骨耸起,加着唇吻开张,露出两排嵌在死龈中的白齿,形状真有些触目可怖。我暗忖这女子在若干小时以前分明是一个活泼泼娇滴滴的美女,此刻却变得这样子丑怖。那末,美与丑的分野,可见完全操纵在时间先生的手里!
霍桑接着身子在尸体上细细视察了一会,抬起头来问汪报林道:“这是不是原有的死状?”
汪银林道:“是的,不过那两只脚我刚才已略略移动,因为在发现的时候,这右面的一扇大门开着一二英尺光景。我觉得外面的人太多,索性把门关上,故而将尸足移动了一下。”
霍桑点点头道:“这样说这女子死的时候,似乎刚才要开门出外,可是门还没有开足,那凶徒便已下手,是不是?”
汪银林应道:“正是,我也这样推想。”
我也说道:“那末这凶手是外面人了。”
霍桑斜眯着我微微一笑,“你这话略有语病,应当说‘从外面进来的人’。”他又回头瞧瞧那艳尸,向迁银林道:“那致命的伤处,大概就是在伊的咽喉间的一刀……刀锋显然很锐利,下手也很重。银林兄,你可曾寻到凶刀?”他又俯身下去,用手指着那女子的颈项,继续说道:“你瞧,这伤痕很深,足见下刀时的猛烈。那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尖刀……晤,一定很锐利。”他又站直了。
汪银林答道:“我已经在这天井里和门外马路左近寻过一次,不见有什么凶刀。致命的原因,刚才警署里的何健医生已经验过,当真就是这喉间的刀伤。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伤痕。”
霍桑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了这一个伤,那囚徒的愿望当然可以满足了。我相信那刀尖一定已刺断了动脉,所以这女子着刀以后立刻就死,没有抵抗和挣扎的能力。”他站直了,又问:“何医生可曾说过伊死了多少时候?”
汪探长道:“他说大概有七八个钟头。”
霍桑道:“何医生什么时候来验的?”
汪银林瞧了瞧手表,答道:“此刻已九点半。他走了还不过半个钟头。”
霍桑略一沉吟,目光旋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触发。他接着问道:“这案子你什么时候得信的?”
汪银林道:“我得信时已六点钟。发现的人就是本宅的老仆银林。据说他清早起来正待打扫天井,忽见他家的小姐死在门口,大门也开着小半扇。他吃了一惊,忙高声呼叫,才惊动了全家。他就往警署报告。等我得信赶来,已经七点钟了。”
霍桑用手摸摸下顿,沉吟地说:“何医生的诊断如果不错,这案子分明发生在昨夜夜半。那末当时侵中人怎么会没有知觉,直到今天清早方才发现?”
汪银林皱着眉毛,答道:“这一点果真很可疑。我也问过屋中人,都说不知道。”
“你已见过主人庄清夫吗?”
“没有。庄清夫在半个月以前已带着两位如夫人和他的儿子景荣一同往枯岭避暑去了。这里只有他的大夫人和爱莲小姐。此外还有一个杭州来的女客,是爱莲小姐的表妹,名叫朱妙香,已在这裹住了一个月光景。这女子我刚才已经问过。据伊说昨晚伊身体略有不适,睡得很早,所以也完全没有知道。”
“庄夫人有什么表示?”
“我还没有见在夫人。伊息着胃病,正发作得厉害,不能见客。”
“这里有多少仆人?你可去问过?”
“问过的,本来有五个仆人,内中一个车夫已跟上山去。这里有一个年老的男仆银林和三个女仆。三个女仆中有一个住在楼上,其余的一老一少都住在楼下。”他忽把声音放低一些。“那年轻的女仆叫阿金,我看有些可疑。”
霍桑注意地问道:“怎么样可疑?”
汪银林凑近些,说:“当我问别的仆人的时候,他们都应对如流,单单这阿金有些地吞吞吐吐。伊虽然一口回答不知,但我觉得伊的眉目间却明明有知情的光景。”
霍桑微微点一点头,紧蹩着双眉。他也低低地说:“这样一件凶案,在发生时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当真太反乎常情。”
我插口道:“伊的伤痕既然很厉害。那末伊中刀以后,也许立即倒地毙命,因此喊不出什么声音。那不也是可能的吗?”
霍桑道:“但中刀以前的开门和中刀后的倒地,都是应得有些声响的,怎么会连一个人都没有听见?”他俯下身子开那只他带来的小皮包。
汪银林连连点头,说道:“原是啊,我也觉得不能相信。”
霍桑已从皮包中拿出一个放大镜来。他先指一指那黑漆的大门。
他说道:“大门上并没有撬挖的痕迹,显是死者自己从里面开门的。在半夜的当地,一位有身份的小姐,不叫仆人开门,却亲自下来,这一点也值得研究。”
汪银林向楼窗上仰瞧了一瞧,低声答道:“实在奇怪得很。而且死的是庄清夫的女儿,又是一位交际花,事情的确有些不好办。因此我才觉得不能不又来麻烦两位老朋友。”
霍桑不答,但蹩着双眉点点头。
我问道:“报林兄,你看这案子的动机是什么?”
汪银林道:“据我推测,屋中虽不见有遗失的事实,但那人行凶的目的好像仍不外图财。”他指示死者左手的无名指。“请瞧,这里有一条戴过戒指的痕迹,是新的,好像有人行凶以后,还从伊的手指上拿去了一只指环。”
我低头瞧瞧死者的手指,答道:“但并没有伤痕,就算有指可,也不像是用暴力持去的。”
汪银林道:“是的,但假使爱连果真是自己出来开门的,那当然不是寻常破门而入的盗劫、他尽可以从容些。”
我道:“伊既然是个校花,平素的交游一定很多。这一次惨死,伊的交际方面,似乎也应当注意。”
汪银林道:“不错,但据我所知,伊的男朋友不止一个,从哪一条路着手,一时还不容易解决。”
当我和汪银林谈话时,霍桑拿了放大镜在黑漆的大门上专心地瞧察。
他忽而低低地惊喜道:“这里有指印——好像有三个指印!”接着他又变换为失望声调。“唉,可惜被一个掌印抹糊涂了。”
汪探长和我都走近去。我看见霍桑所察验的,就是那扇早先半开半掩的门。
霍桑指示给我们瞧,说道:“这门的靠边,有三个并立的指印,大概就是凶手行刺的当地,右手执刀左手却按在门边上。可是这三个指印的上面又给一个手掌按捺过。真可惜。”
我问道:“这个掌印可就是凶手的?还是发案以后另外有人用手掌在门上按捺过?”
霍桑皱眉道:“这就是我们眼前的课题了。”他又回头问道:“银林兄,这指印和掌印,你赵光可曾瞧见?”
汪银林摇头道:“没有,我一到场后,亲手将门关上,门外还派人守着,决没有别的人触动。”
霍桑道:“你自己进来时怎么样?可曾偶然在这门上按捺过?”
汪银杯摸着他的肥圆的下领想了一想,回答说:“没有。”
[book_title]二、发案的经过
霍桑再度打开了他带来的那只小皮包,从包中拿出了一瓶水银混合的粉,小心地将粉末撒在大门上的指印部分。又拿出一个骆驼毛帚,轻轻地在门上拂拭。不一会黑漆门上显现出一个白色显明的掌印和指印来。接着霍桑又取出摄影机将手印摄下来。他又用绳尺量一量指印距地的高度。
他说道:“这三个指印和掌印能不能辨别清楚,我还不知道,不过我总希望有些用处。……银林兄,要是在法医检验以后,能够给我一个更确定些的致命时间,那更好。”
银林应道:“好。不过今天是星期日,吕老头儿又得例外工作哩。”
汪报林向门外的一个警立招一招手,随即回进来。
霍桑建议说:“银林兄,你既然说那女仆阿金最可疑,要不要先叫伊出来问问?”
汪探长还来不及答复,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突然刺我的耳膜。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我们和汪侦探长的问答本是在天井里进行的。天井的面积约有三丈阔,一丈多深。里面一排玻璃长窗,上半截镶着干纹格子,下半截是广漆雕花的木板,也都是旧式的,这排窗本也像两旁厢房窗一样是虚掩着的,我们起先不曾注意到。这时呀的一声,中间的两扇推开了。长窗后面,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使女张着两手,正向我们乱摇。无疑地伊起先早已匐伏在窗背后窃听,只因那窗的下半截木板的阻挡,我们都没有瞧见。等到霍桑说出了伊的名字,伊才立直身子从玻璃里显露出来。
霍桑的脸上仍含着笑容,首先缓缓儿走向客堂。我也跟着进去。汪银林留在天井里。
客堂中的家具都是红木的,陈设相当富丽,不过椅子茶几连壁上的镜框画屏,一例都是新旧参半式。
这偌大的客堂只有阿金一个人,按上也静悄悄地没有声响,我很觉奇怪。屋子里出了这样的凶案,怎么竟会有这样的景象?后来才知道死者的母亲,因着受惊的缘故,旧病复发,正厥倒在床上。女佣们和死者的表妹朱妙香都陪在楼上。老仆银林也已出去打电报和清底止了,故而楼下反弄得冷清清的。
汪银林仍在外面发令分派。我和省桑先进了客堂,向那使女端详。伊的面目黝黑,身材矮小,流一条辫子,有一双灵活的眼睛。伊的身上穿一件奇色花纹洋纱短衫,下面穿一条大脚管黑裤,打扮倒很整洁、伊见了我们簌簌地抖个不止,好似要逃到后面去的模样。
霍桑向伊招招手,婉和声道:“阿金,别害怕。我们不会教你吃亏的。”
那使女又摇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假使真的不知情,我们也决不会冤枉你。你尽管放心。”
“那末,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问我!”伊的语声在颤动。
霍桑缓缓在一只红木靠背椅上坐下来,含笑说道:“你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只须将你知道的据实回答我好了。”他略顿了一顿,又婉声说,“阿金,我看你年纪太轻,对于这件事一定不会有什么关系,不过你也得将你所看见的和听得的告诉我们,那不但不会连累你,我们还要酬谢你呢。”
阿金张着两只小眼钉住在霍桑脸上,充满了疑惑。但霍桑的宁静的态度和温文的语调已获得若干反应,使伊的神经安定了些。伊的脚好像站稳了,不再向后退。我也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来一个“打气”的尝试。
我向那小女佣说:“阿金,你用不着三心两意。一说明白,马上有赏。”
伊侧过脸瞧瞧我,半信半疑地答道:“先生,你不要骗我,我——我——”
霍桑忙伸手在衣袋内摸出三四块银币,放在手掌中镇骼作声。
他说:“我决不骗你。瞧,你只须实说,这钱就是你的。”
阿金听得了银币的声音,伊的眼珠转了一转,伊的嘴唇么微微张动,好像要回答,一时又答不出来。我的打气尝试居然收了效,伊的神态已显然和先前的不同了。银币的效力会这样大,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例证。
霍桑乘势问道:“你听我说,昨夜你在什么时候睡的?”
阿金疑迟了一下,答道:“十点钟。”
“你睡在哪里?”
“在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我和曹妈睡在一间里的。”
“你睡的时候,还有几个人没睡?”
“昨夜风凉,九点半时两位小姐已上楼去,太太也早已安睡。后来银林关上了大门,也比我先回房去睡。我和曹妈两个人最后进房。”
“银林的房间在哪里?”
“在靠后门的灶间隔壁。”
“你睡了以后可曾听得什么声音?”阿金正要做出摇头的表示时,霍桑忙止住伊道:“阿金,你得老实些。我知道你实在是听得的。你何必瞒我?你快说,说完了这四块钱就可以赏你。”
阿金又像受了钉钉之声的诱惑,回过头去向屏门后面瞧了一瞧,低着头沉吟着。
一会伊果真吞吐地说:“我——我仿佛听得有人下楼的声音。”
霍桑含笑道:“对了,我早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一定肯告诉我的。现在你不要吞吞吐吐,爽快些说罢。”
阿金抬了抬头,忙道:“我虽听得一些声音,实在并不知道小姐怎么样死的。”
霍桑点头道:“好,你放心。那个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听得有一个人下楼。是不是?这下楼的人是谁?”
“是小姐——就是被人杀死的我家小姐。”
“嘱,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你家小姐?”
“我起先也不知道,后来听得书房里开电灯的声音,我有些奇怪,就走出来瞧瞧,才知道是小姐。”
“晤,你瞧见小姐时,伊在书房里做什么。”
“我走到书房门口,看见小姐在那里看钟。但我的脚步声音已经给伊听到。伊突然回头来瞧我。书房门本没有关上,伊走到门口、看见是我,便叫我去睡。”
他又问:“伊跟你怎样说?”
阿金垂下了头,答道:“伊好像很发火,向我说:‘谁叫你出来?快去睡!’但伊的声音却十分低。”
“你当时怎么样?”
“我当然不敢不听。我就回到房里去,心里暗暗奇怪,小姐在这时候到书房里去总有些躁跷。我要想告诉曹妈,可是曹妈已睡得很熟。我也只得回到自己床上去。”
“你当然不会就睡着啊!”
“是的,我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那时书房中没有什么声音,楼上也是静悄悄地,只听得客堂里的那只大钟打了十一下。”
“晤,我想你总还听得些别的声音。对不对?”
阿金顿了一顿,才慢吞吞地应道:“过了一会,我恍馆又听得大门开动的声音——”
霍桑催着道:“以后又怎样?你快说。”
阿金沉吟道:“以后我就睡着了,模糊中好像还听得小姐上楼,不过不大清楚。直到今天清早,不料小姐已经死了!”伊的小眼中又射出骇光来。
霍桑又作温慰声道:“这个你别管。我问你昨晚的事。你听得开门声以后可还有别的声响?”
阿金皱着眉毛,寻思道:“没有。我因着翻来覆去了好一会,有些地疲倦,不久也睡着了。”
霍桑瞧瞧阿金的眼光,阿金也张目和他平视。霍桑忽把眼光转到广漆地板上面,用手抚摸着下领,默默地在凝思。
我趁这空隙,问道:“阿金,你说你还听得你家小姐上楼的声音,真的吗?”
阿金瞧瞧我,答道:“真的,不过那时候我快要睡着,并不怎样仔细。”
我暗想这一点如果属实,那庄爱莲一定是在第二次下楼来时才被人杀死的。但爱莲回上楼去的声音,阿金说是在迷糊中听得的,那又未必靠得住。我瞧瞧霍桑,他正取出了日记册,用笔在册上疾书,似在那里记录阿金的供语。
我又乘机问道:“你先听得打十一点钟,后来又听得开门,这中间大约隔开多少时候?”
阿金屈着手指默自估量了一会,说道:“不多。我只翻了两个身,约摸一刻钟光景。”
霍桑写时,表面上虽似绝不理会我们的谈话,谁知一听到这句,便突的停了笔回过头来。
他问女仆道:“只有一刻钟?”
阿金点了点头,神气上并无疑惑。
霍桑忽目灼灼地瞧着我,说:“包朗,我看我得向你道歉哩。”
这句话突如其来。我倒有些愕然。
我问道:“你指什么?可是说—一”
这时注银林恰从外面走进来,忽沉着脸厉声向阿金说:“好刁滑的孩子!你既然知道这许多事,早些为什么不说?”他回过头来。“霍先生,伊一定还知道别的事情。
我才知道我们和阿金的说话,银林虽在天井里,却都已听得。不过他对付这女孩子的那种凶狠狠的状态,未免还脱不掉传统的本来面目。而且他这一举显然又把阿金吓呆了。
霍桑忙在容答道:“银林兄,清轻声些。这孩子年纪还轻,吃不起惊吓。你若要究问仔细,还是问别一个人,这女孩子的说话当然不会使你完全满意。”霍桑说着,便把手中的银币向阿金手中一塞,挥挥手叫伊进去。阿金便像一只断了线的纸芬,一飞也似地走进去。
这时客堂后面替换了一个男人出来。那人年纪在五十开外,脸上有几点粗麻,穿着一件灰布的短衣,分明就是那发现尸首的老仆银林。霍桑向他瞧了一瞧,就招招手和他谈话。银林说他一早就出去报信,又打过电报到庐山去报告他主人,又已请了一位姓王的医土上楼去诊视他的主母。那女主人因发肝胃病,痛倒在床上,但这病是时时发的、报林又说明因看前门口有尸体横着,所以他们都从后门里进出。
霍桑问道。“现在我们可能向你家主母问几句话?”
银林答道:“太太虽然好一些,可是还没有精神说话。”
霍桑踌躇地说:“我要问问你家小姐平日的行为和伊所交往的朋友。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人可以问话——银林,你可也知道?”
银林沉吟道:“小姐的女朋友很多。若说男朋友——”
“男朋友怎么样?”
“我听得太太说,小姐快要和计先生订婚,不过还没有确定。”
霍桑注意地问道:“计先生?你看见过吗?”
银林点头道:“见过的,他以前时常来的。他知道我家小姐喜欢坐汽车。总陪着伊一同出去。但近来两三个星期中,他来的次数少了。”
“他住在那里?”
“华记路九十六号。今天清单小姐的被杀的事发现以后,曾妈便去通知他,故而刚才他已来过一次,但一会儿便走了。”
“他来了不久就回去的?”
“正是。他说家里有事,停一会再来。”
霍桑回头问江银林遭:“你来的时候这姓计的可还在不在?”
银林摇摇头。“不在了,据说他刚巧出外。但我已打听清楚,他的名字叫曼苏,在庐江大学里读书。”
霍桑点点头,又问老仆道。“计曼苏看见了你家小姐的尸体,可曾说过什么话?”
那麻子道:“他不住地摇头叹气。他说小姐这样死的实在太凄惨,不能不想谈于把那个凶手捉住,替小姐伸冤。”
霍桑背了手在客堂的广漆地板上踱了几步,低头沉吟了一下。一会,他又停了脚步问那老人。
“除了姓计的以外,可还有别的男朋友和你家小姐来往?”
银林答道:“还有一个姓申的,从前也常到这里来玩。近来可不来了。他本来是小姐的同学。”
霍桑继续在客堂中踱来踱去。那麻子的一双黑眼也跟着霍桑的背形瞧来瞧去。其实霍桑的眼梢却始终在暗暗地端相着这老人。
他突然停了脚步。“银林,你有什么话?说啊。”
麻子用手背抹了抹嘴唇,才答道:“还有——还有宋少爷,以前也跟小姐一块儿出出进进。”
“哈,来少爷?他也是你家小姐的朋友?”
“不,他是大姨太的干儿子—一大姨太很—一很喜欢他。”
“晤!现在这未少爷在哪里?”
“我听说他已经出洋去念书了。”
“他住在什么地方?”
银林接嘴说:“刚才朱小姐已经告诉我,他住在晴川路九号。”
霍桑点点头,又踱了一回,忽站住了瞧着汪银林,他的双眉紧擦着。
他说道:“银林兄,事情很复杂,一时还找不出头绪。我想见见这里的主妇,但伊又在发病,显然还不可能。我想第一步先得把死者平日的行径查一查清楚,然后才有线索可寻。”
银林应道:“对。我想那个计曼苏既然和死者的交情很密切,又有订婚的传说,他对于伊的行径一定比较明白。我们先去看看他,好不好?”
霍桑同意了,但主张先到爱莲的书室里去看看,也许有什么约会的信件之类,可以提供些线索。但我们在那一间富丽的书室中搜寻了好一回,并无所获,结果只发见了一份金门剧场请爱莲剪彩的请柬,两份阔人的喜帖,日期都是在下星期。我们不得要领,就即离开庄家。
我们往华记路去时,三个人同坐一辆汽车。霍桑并不说话,兀自抽着纸烟,他的目光,有时灼灼地转旋,有时忽凝注着不动,一望而知他的脑子正运动得非常剧烈。
一会,汪银林似乎耐不住缄默了。“霍先生,你瞧这一件案子可容易办?”他分明在探口气。
霍桑喷了一口烟,定了一定神,缓缓答道。“容易?这两个字在我的词汇中不大熟习。”
“什么意思?很难?”
“难?我也不大承认它。”
“那末你现在可有些眉目?”
“我正在推测这案子的起因和那行凶的是个什么样人,可是还没有把握。”
我乘机说道:“大致怎么样?你说说也不妨。”
霍桑从车窗里丢了烟尾,说道:“据阿金说,死者昨夜里曾一个人悄悄地下楼,因被阿金瞧破,便将伊呼叱开大。伊似乎准备有什么秘密行动——好像伊要等候什么人来约会。”
汪探长高兴地应道:“对,这假定很合理。”
霍条自顾自地继续说:“死者后来亲自开大门,可见那来客本来是在伊期望中的。但那个来客是否就是杀人的凶手,或者是除了伊所约会的一个人以外,另外还有第二个人劫物行凶,我还不敢决定。”
汪银林进一步问道:“那末,动机方面,你可已有什么见解?”
霍条又烧了一支新烟。“瞧那行凶的情势,一刀就致命,可见那人下子时的坚决。案子的性质,就我们已知道的情节而论,无论谋财,嫉妒,或是扶怨报仇,或是偶然误杀,都还没有充分的根据。我还不能够贸贸然断定。”
汪银林沉吟了一下,忽自动表示道:“我以为动机是图财。而且那凶手必定是和死者相识的。这一点大概是可以说定的了。”
霍桑放下了纸烟,笑道:“晤,可是世间的事,往往有出人意料外的——,包朗,你可还记得冯纪兴的那一回事?”
我点点头,应道:“记得的,他是被人误杀的。”
霍桑又吐吸了两口烟,向银林解释道:“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冯纪兴的贴邻有一个姓林的。某一天晚上,有个人打算行刺那姓林的,却认错了一个石库门。冯纪兴听得有人敲门,开门出去。便白白地送了性命。这件事我们几乎走入了迷途,幸亏觉悟得早,终算没有冤屈无辜的人。”
汪银林忽瞠目道:“唉,庄家的隔壁也有一宅同样的石库门。你难道说那庄爱莲也是出于误杀的?”
霍桑摇头笑道:“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本意就是说在没有得到充分证据以前,不可轻下断语。这就是科学态度,也是我们当侦探的应有的态度。……唉,那不是华记路吗?好了,别说空话罢。我们见了计曼苏再说。”
计曼苏的住所离庄家不远,是一宅西式小洋房,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从绿漆的铁楞门里望进去,那洋房共有三层;面积不很大,式样倒很新颖特别,也许就是所谓立体式。我们先在门房里说明了来意,要见见他家的小主人。不料那黑睑的中年的守门人摇摇头,回说小主人不在家中。
霍桑问道:“他往哪里去的?”
守门人答道:“今天少爷清早起来刚要出外,忽而有一个老妈子来找他。少爷就跟着IN去。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
霍桑倒过头来瞧着汪银林,低声道:“他大约从庄家出去后,已另外往别处去,还没有回来过。”
汪银林道:“我们可要在里面等一会?”
霍桑沉吟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既然不一定,我们何必坐失时机?我的意思不如——”
这时候忽见铁门外面走进一个穿纯白真直贡呢的西装少年来。他一见我们,不由的停住了脚步。
那黑脸的守门人忙招呼道:“少爷,这三位先生正要寻你呢。”
[book_title]三、几个关系人
计曼苏的身材相当高,年纪在二十三四,长方形的面庞,一条笔直的鼻梁,一双黑目,两条浓眉,面貌确是挺秀。不过这时他的脸色近乎苍白,眼眶上带着暗影,眸子也有些呆滞,谅必就为着他的意中人惨死的缘故。霍桑掏出名片来送过去。他一看名片,不禁呆了一呆。他的一双疲倦没神的眼睛里呈露一种消恍不定的异光。
他勉强含着笑容鞠一个躬,说:“唉,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大侦探——”
霍桑忙摇摇手剪住他,说:“对不起。我们有件事要跟你谈一谈。”
少年点头说:“那真再巧没有。霍先生,我也正要请教你。请到里面去谈。”
我们随着他走过一方两旁有花圃的草地,跨上三层石阶。正屋里面是一间会客室,一切布置纯粹是西式,家具都是抽木的,地上还有精致图案的厚地毯。壁上挂着金握的油画,大小不等。后来我知道他父亲是一个前辈的留美学生,一向在外交界里办事。所以起居服用方面已经完全欧化。计曼苏请我们在紫色丝绒的沙发椅上坐定,又开了电扇,便开始和我们谈话。
霍桑也免了客套,立即正式谈判。他说:“计先生,我们来愈,你谅必已经知道。现在要请你帮助一下。如果有什么可以便利于破案的情形,请你据实见告。”
曼苏点头道:“是的,这是当然的。”他略顿了一顿,“霍先生,你们对于这件案子可已找出什么头绪?”
霍桑毫无表情地答道:“还没有。现在我们要访问的,你对于这回事有什么意见?”
计曼苏又顿了一顿,答道:“这明明是一件谋杀案。先生们认为如何?”
霍桑沉吟着不答,分明认为计曼苏这表示是多余的。汪银林抢着回答。
他说道:“这是没有疑问的。自杀决不会死在门前,况且又没有凶刀。伊无疑是被人谋杀的。”
计曼苏连连点着头,又说:“是的,我还觉得谋杀的动机一定是出于挟嫌复仇。”
霍桑忽张大了眼睛,问道:“晤,复仇?你从哪一方面着想,才知道是复仇?”
计曼苏呆了一呆,啮着自己的嘴唇。仿佛自悔失言。
他忙改口道:“这——这只是我的料想。我也不敢说定。”
霍桑瞧着他道:“我想你多少总有些根据,才会有这样的料想。是不是?”
计曼苏支吾道:“我——我觉得爱莲的性情太高傲,高傲得近乎偏激,容易得罪人。因此——因此——”他有些吞吐。
霍桑冷冷地接口道:“因此朋友们很容易跟伊结怨,是吗?……我想伊不见得会得罪过你罢?”
那少年的眼睛里突然射出惊煌的光彩,摇头道:“没有,没有。霍先生,你别误会。”
霍桑仍淡淡地说:“我并没有误会,你自己误会了。好了,此外你还有什么根据?”
曼苏沉吟了一下,才说:“我看见爱莲咽喉间的伤痕非常猛烈,显见一刀便致命的。若使凶手没有怨仇,怎么下得这样的毒手?”
霍桑缓缓点头道:“是的,这观察当真不错,我也有同样的感想。不过庄小姐生前有什么样人和伊结怨,我们茫无头绪。你和伊的交谊当然很深,想必可以——”
计曼苏忽摇着手剪住他。“不,不,我和伊的交谊说不上很深。我跟伊是在学生会开联席会议时认识的,到现在还不过两三个月工夫,在友谊方面,不但说不上很深,简直是浅薄得很。”
霍桑诧异道:“嘱?可是我听得你nJ俩已有缔婚的协议。这话确实吗?”
计曼苏的脸色突然红了一阵,低着头答道:“这是出于伊母亲的提议,实际上还没有妥协,所以算不得确实。”
霍桑摸出烟盒来,慢慢地抽出一支,擦火烧着。他把身子靠着符背,跷起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瞧着对方,默默地端相。
汪银林接嘴问道:“据我们所知,你和庄爱莲是有相当交情的。举个例说,你常和伊一块地坐汽车。所以你对于伊的交友方面,总比我们熟悉些。现在请你将庄小姐的朋友们中间有什么和伊有恶感的人,说出几个来,以使我们得到些线索。”
计曼苏的头还是垂落着。他疑迟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这话很难说。我虽知道伊生前有一个彼此不很睦治的人。仅不一定就算有恶感,更不能说这个人就是行刺的凶手。现在我随便说出来,似乎不便。”
霍桑仍沉吟着不说什么,表面上只顾抽烟,实际上在窥察这少年的面色。我听曼苏的口气,已有几分头绪,正想插嘴,汪银林又忍耐不住。
他问道:“你但说说总不妨。我们侦查案子,必须论情度势,决不会随便把人当做凶手的。”他的语声中带着些命令意味。
计曼苏被迫答道:“那末我就随便说说。在我和爱莲交识之前,伊有一个男朋友叫做申壮飞。壮飞是上海大学的一年级生,和爱莲是同学。可是他是个挂名学生,平日里喝酒跳舞,品行本来不大好。自从爱莲和我相识以后,未免有些来往,因此伊跟申壮飞疏远了些。壮飞起先非常恨我,后来他看见爱莲所以弃旧图新,实在是出于伊的自动,因此他就怀恨爱莲。”他又顿住了不说,他的头仍低垂着。
还探长催着道:“恨得怎样程度?有什么事实?”
计曼苏吞吐地说:“有一天地党和爱莲当面决裂——他——他还说了许多无礼的话。”
霍桑忽把头始了一抬,似乎这句话打动了他。江银林也住了口,好像把发话的机会还给霍桑。我也记得方才老仆银林说过从前有一个姓宋的和一个姓申的常常来往。这话有几分符合。
霍桑吐了一口烟,问道:“这申壮飞和庄小姐决裂时你恰巧在场吗?”
曼苏摇头道:“不,这是爱莲告诉我的。伊说壮飞骂伊,还要给伊颜色看。”
霍桑又沉默了。我乘着这个机会,也提出了一句问句。
我问道:“那末,伊还有一个姓宋的亲戚,你可也认识?”
计曼苏迟疑了一下,答道:“姓来的?是不是宋梦花?”
我随便点点头。这是一个含糊的答复,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曼苏说:“他是爱莲的大姨母的干儿子,也说不上什么亲戚。梦花以前果真也和爱莲一起玩,但最近他们不来往了。”
“腥,为什么?”
“我不知道。”
“是不是又为着庄小姐跟你接近了的缘故?”
“不,不是——我不知道什么缘故。”他的头落近了胸口。
我瞧着他说:“晤,我觉得你是知道的。你何必为别的人掩护?”
那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些发窘。他声辩说:“不,我不是掩护他。我——我听说梦花好像到美国留学去了。”
“噎,几时去的?”
“我不大清楚。我大概已经有一两个星期不看见他了。”他顿了一顿,又说:“你们别误会,这宋梦花不会有什么关系。他比起申壮飞来,那就大不相同——
霍桑忽又拿下了纸烟,仰面问道:“那末据你看来这一次惨杀,申壮飞确有行凶的嫌疑。是吗?”
计曼苏的目光略抬一抬,又垂落下去。“这也难说。若据我的私见,壮飞确有些可疑。”
“晤,可疑的是什么?”
“因为自从爱莲和他决绝以后,他在学校里见了爱莲,总是把凶狠狠的嘴脸对伊。他还打过电话恫吓爱莲。”
“还有没有其他事实?”
曼苏寻思了一下。“有一天我和爱莲坐了汽车经过白渡桥时,恰见壮飞立在桥上。彼此见了面,壮飞怒目相向,大有一种欲得而甘心的态度。所以我对于壮飞着实有几分怀疑。”
霍桑重新将纸烟放在唇间,吸了几口。“除此以外,你可还有什么意见?”
计曼苏道:“我瞧那伤势很猛烈,可见凶手下刀时用的力也不小。申壮飞的身材很魁伟,腕力当然比常人大些。这一着似乎也值得注意。”
霍桑缓缓问道:“他的身材比你高吗?”
计曼苏点点头,却不答话。霍桑又将纸烟送进嘴唇,低了头默默吐吸。汪银林接着发问。
他道:“这申壮飞住在哪里,请你写一个住址。”
计曼苏马上站起来,从西装的胸口袋中抽出一支金笔,走到书桌前去,取了一张小纸,弯着腰伏在桌面上写。我看见那住址是大沽路十六号。曼苏将那小纸交给了汪银林,霍桑就立起身来预备告辞的样子。
他又问计曼苏道:“计先生,可否再容我问一句话?你今天清早本来打算往哪里去的?”
计曼苏显然是不防有这一句问句的。他已立了起来。他的两只疲乏的眼睛忽而漏出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异光,兀自向霍桑发怔。一会,他移下目光,瞧到他自己的皮鞋尖上去。
霍桑仍温和地说:“今天清早庄家的老妈子来报信时,你不是恰巧要出门去吗?”
计曼苏勉强点一点头,应道:“是的,我——我去望一个朋友的病。”
“那末你去过了没有?”
“我从庄家出来以后已经去过了。”
“贵友是谁?”
曼苏呆了一呆,吞吞吐吐说:“他——他是我的父执——叫——叫程楚石。”
霍桑注视着他,问道:“这位里先生住在哪里?”
曼苏搓着他的手掌,脸上一阵晕红。“霍先生,这是我个人的事,和爱莲的事毫无关系。那也有奉告的必要吗?”
汪银林忽从旁括日说:“你别管有关系没关系,但据实答复好了。”
曼苏窘迫地低沉了头,答道:“霍老伯住在青海路三十九号。”
霍桑不再发问,点点头,结束这一次晤谈。汪银林和我也跟随出来。霍桑在踏上汽车以前,表示要回寓去洗印指印。汪探长却定意去瞧那申壮飞,因为他认为这个人的嫌疑较重,不能不先去问一问。
霍桑说:“那也好。不过你的眼光不要偏在某一个人身上。就是对这个人你也不能不多一只眼睛。”他用大拇指向身后的洋房指了一指。
“晤,你看他怎么样?”
“现在还说木出什么,不过他的行动有值得注意的必要。”
银林注意地问道:“霍先生,你可是以为这计曼苏—一”
霍桑举一举手、止住他说:“现在还不宜于空谈。我如果有什么看法,回头会通知你。眼前你对于他以前和未来的行动,如果能加以调查和注意,那就更好。”
银林点头说:“好,我可以派两个人来暗暗监视他。要是有什么消息,找马上报告你。再见。”
霍桑说:“好。如果有什么消息,我在寓里等候。再见。”
霍桑的语气是非常显明的,他对于计曼苏本人已有什么怀疑。我们上了汽车。霍桑轻轻向车夫说了一声,汽车便鼓轮进行。我觉得车厢中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这机会不可错过。
我就问:“霍桑,你叫银林派人监视计曼苏的举动,莫非怀疑他本人?”
霍桑踌躇了一下,才道:“是的,这个人真有几分可疑。你难道不觉察?”
“我倒没有注意到。可疑的地方是什么?”
“他太没有诚意。”
“你指什么说的?”
“他初见我们时,虽说正要请教我,好像他要替爱莲彻底查究。可是实际上他口是心非,对于爱莲的死非常淡漠,连答话也吞吞吐吐。他简直丝毫没有诚意。”
“你能不能再说得具体些?”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说:“我对于他最大的疑点,就是他的神色和行动。他到了庄家,为什么匆匆便走?据他家里的那个黑脸间者说,当庄家的曹妈去报凶耗的时候,他正要出外。后来我突然间曼苏到哪里去,他显然有些变色。为什么呢?接着他说是去望朋友的病的;一会,又说是又执。但你想朋友或父执的病,和情人的死,哪一方面比较重要?他却从庄家出去以后,直到我们到他家里去时,方才回来。一面这样匆匆,一面又这样久留,这不是值得注意的吗?”
“还有呢?”
“第二个疑点,他指出了申壮飞,夸张着他的种种疑迹,好像有企图卸罪的用意。”
“第三点?”
“他虽说要请教我,实际上他并没有正式请托我,却反而有不愿意和我多谈的表示。”
“还有吗?”
“还有他的神色然摔而带忧戚,但听他的语气,却不像是悲悼他的意中人——庄爱莲。”
我点头说:“是啊,我也觉得他的眼睛疲倦没有精神,好似昨夜里曾经失眠。”
霍桑向车窗外瞧了一瞧,点头道:“不错。就为如此,我才叫江银林打听他夜里的举动。”
“你可是就疑心他是凶手?”
“这句话我还不能回答。不过我觉得这个人有些可疑,不能不注意一下。”
我寻思了一下,又问道:“霍桑,你方才不是在黑漆大门上量过指印的高度的吗?”
霍桑回头瞧着我。“量过的。怎么样?”
“那指印离地有多少高度?”
“三尺零十寸。”
我惊喜声道:“这样情节又有些吻合了。你想那凶人的手指,按在门上时,既然只有三尺十寸,可见那人必不很高。我瞧计曼苏的身材不到五尺,两两比较,不是有些符合吗?”
霍桑的眼光向我瞟了一瞟,像在玩味,又像要答话。但汽车忽已停止在茂海路警察北区分署门前。
霍桑说道:“包朗,我要进去瞧一个人。”他说着,便先下车走进分署里去。
我跟着进了会客室。他叫我等一等,自己一直走进办公室去。我等了五六分钟,有些不耐,因着方才汽车中的疑问还没有解答,希望霍桑不多耽搁,以便他可以继续发表他的意见。一会儿霍桑来了,舒缓地坐在一只椅子上。
他说:“我们还得等一等。你再耐心些坐一会。”他拿出纸烟来吸。
我问道:“你要等什么人?”
“一个理想的证人,不过很空洞。你姑且别问。”
我又问:“那末,你想我NIJ才所说的关于门上指印的见解究竟怎么样?”
霍桑吐了一口烟,反问道:“你可是说门上手印的高度和计曼苏的身材相称,就认做是计曼苏行凶的证据吗?”
我点点头,同样点着了一支纸烟。
霍桑低头瞧着他纸烟头上的星火,缓缓答道:“这一着固然显得你观察力的进步,但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我们在下断语以前,还须搜得些更确切的证拥。”
“什么样的证据?”
“譬如他昨晚上的行踪,有过什么举动,今天清早他究竟往什么地方去的,都须先调查明白。”
我静默了一下,又问道:“你刚才说他所以指出申壮飞,似乎有嫁罪的嫌疑。你也有根据吗?”
霍渠道:“我觉得申壮飞似乎未必有行凶的可能。”
我惊异地问道:“晤,你这样确定?理由呢?”
霍桑吸了几口烟,才深思地答道:“据我们所知道的事实看,那在爱莲被杀以前,似乎正在悄悄地等候一个人。但曼苏既然说申壮飞和爱莲决绝过了,那末即使壮飞设法约伊,伊怎么再会安心地等他?这岂不是一个疑点?”
我道:“那末,你认为那谋杀庄爱莲的凶手,不但和爱莲相识,并且还有感情,故而伊中了那人的计,昨夜才悄悄等候他的约会。不料伊一开门后,那人出其不意,便动手行刺。是吗?”
霍桑缓缓点头说:“这是眼前唯一可能的理解。”
我道:“这样说,那曼苏又最觉可疑。因为他们间虽说有订婚的协议,曼苏本人却很淡漠。这也显然是一种貌是心非的明证。是吗?”
霍桑道:“是的。不过我们还得再搜集些证据,再下断语。”
略停一停,我又问道:“你打算从哪方面着手搜集?”
霍桑级现出一丝微笑,说道:“我们此刻到这里来,就为着这个……其实这一着还是你早先发觉的,难道你反而不明白?”
我摸不着头绪,不禁疑迟了一下。
霍桑又含笑说道:“当我们从寓里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说过那丁惠德的劫案,和这件凶案也许有关系吗?”
我恍然道:“腥,你也赞成我的见解了吗?”
“是的,我现在觉得这两件案子也许有间接的关系。”
“哈,是吗?可是你刚才明明反对我的啊。你还给我‘神经过敏’的考语哩!”
霍桑把烟属探熄了,“是,我早向你道过歉了。不过方才你只凭着地点的相近,就以为两案有互相的关系,那未免太直觉,不合科学态度,所以我说你神经过敏。现在我所以赞成你,就因为又有了更可靠的证据?”
“更可靠的证据?什么?”
“第一,两件案子的凶器同样是刀。”
“晤!……还有吗?”
“还有时间问题,更是重要。现在我们知道这两案发生的时间,恰正相同。报纸上说丁惠德的劫案发生在十一点半。庄爱莲被杀的时刻虽没有确定,但据我推想,大概也在同一时间。据女仆阿金说,爱莲在书房里等待的当地已是十一点钟。阿金虽说隔了一刻钟工夫,便听得开门声音。但这一刻钟的时间,只是伊心理上的估计,不足为凭。因此我就料这两件案子的发生,也许在同一时间,不过动作有先后罢了。”
我向他呆瞧着不答。他起先反对我,当然言之成理,此刻反转来赞成我的设想,却又说得证据凿凿。霍桑的口才真是高人一等。
霍桑又瞧着我说:“包朗,你还不心服吗?你可还记得史透痕(Stern)教授的实验心理学上说,人们在静止的时候,心理上对于时间的估计,往往和实际的相反?五分钟以内的工夫,在心理上估量,往往觉得比实际的长;但时间长了,估计起来,却反会减短。现在把这个定例,应用到阿金身上去,伊所说的十一点过一刻,怎知道不是十一点半?”他低一低头,又瞧着我说:“你总知道地点积时间既然都相同,那就不能不加重视了。”
“那末,你以为这两件案子是一个人做的吗?”
“这是一个可能的假定。”
“但犯案的先后又怎么样?”
“若论先后,当然是爱莲的凶案先发。否则那凶手既然坐了汽车逃去了,自然再来不及回到在家去行凶。”
“你以为那凶手先刺死了爱莲,然后再劫了丁惠德的手袋逃走吗?”
霍桑文握着两手,皱眉道:“还难说。这里面的情形究竟怎样,我也推想不出。”
我怂恿地说:“这里没有别的人,你不妨随便说说。”
霍桑应道:“论情势,似乎那人刺杀了爱莲,目的达到以后,预备向东面逃走,不料他走到通八路叉口,忽然见丁悉德走近来。那人也许正在匆促奔逃,防伊会声张呼叫,或者他以为自己的凶谋已被伊瞧破,他的面貌给伊认清楚了,就乘机再度行凶,以便借此灭口。后来他见丁惠德倒地了,警士又从南面追过来,他便丢弃了凶刀逃走。这一层我以为最近清理,不过——不过——”他又领住了,眼睛里显着疑惑的光彩,呆呆地瞧着他的鞋尖。
我接口道:“照你说的,那人既然为着灭口而行刺了惠德,为什么又将伊的手袋劫夫?难道那人在仓皇逃命的当儿,还舍不得一只手袋?”
霍桑忽然立T起来,额角上的皱纹也深刻化了。“原是啊。这是个疑问,顾全了一方,又和那一方抵触,真是最伤人的脑筋。”他踱了几步,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希望,那劫袋的事,也许出于误会。或是丁惠德昏晕以后,神志未清,失袋的话,只是一种吃语;或是那手袋是因着受惊而坠落的,并木是那凶手故意劫夺的。但因为在黑夜惊慌之中,那警士王福也没有觉察——”
这时候有个穿白制服的警士走进来,打断了霍桑的推论。
[book_title]四、人证和物证
那进来的人就是霍桑期望中的王福。霍桑到分署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夜里在有恒路值岗的王福问话,以便证实他的设想。那分署长陆延安答应了,特地派人出去把王福传唤进来。王福是山东人,身体很高大,壮健的两臂,一望而知有相当脆力。他向我们打了一个招呼,便取出一个纸包授给霍桑。
他说:“先生,这是陆署长叫我带进来的。请先生瞧瞧。”
霍桑将纸包接过,轻轻地打开来。他的脸上忽现出惊异的神色。
他问道:“王福,这就是你昨夜拾得的凶刀?”
王福应道:“正是。我昨夜拾得以后,就交给九十七号华启东带回署里来的。”
霍桑目光炯炯地在刀立仔细察验。刀不到六寸长,头尖而短,两面出口,非常锋利,雪亮的刀口上还带着斑斑的血迹。
霍桑自言自语地说:“可惜!经过几个人的把握,刀柄上的指印给弄坏了!”
我作惊疑声道:“奇怪!这是一把小插子啊。”
霍桑应道:“是,流氓用的小插子!”
霍桑皱着眉毛,低垂了头,满脸疑云,似乎这一把小刀的发现,增加了他的困惑,对于他的设想不但没有进步,却反而有破坏的危险。我也约略猜想得到,因为这把刀既是流氓用的,从这一点上着想,显见那凶手也不是上流人。这样不是和我们先前的设想相反了吗?霍桑将对再度端相了一会,重新包好,还给王福。
他又问道:“现在你把昨晚上发见那件劫案的情形举几点说说。第一,你可记得准确的时间?”
王福道:“记得的、那件事恰正发生在十一点半,因为我在追捕不着以后,回到那倒地的女子所在,拿出表来瞧视,才交十一点四十三分。”
“你想从你听得呼声,到回到鸭绿路口,这中间有十三分钟的耽搁吗?”
“是的,我一听得那女子的呼救声音,奔追到岳州路,直到追捕不着,又回到通州路鸭绿路的转角,一往一回,至多不会过一刻钟光景。”
“当你听得呼救声时,是不是就瞧见他们两个?”
“瞧见的。我看见一个穿白色一个穿深色衣裳的人,扭做一团。我就飞奔过去。我将要走近,那女人忽然跌倒了,那男子便也丢了凶刀逃去。”
“你可曾瞧见那男子的面貌?”
“没有。我在电灯光下,只看见他头上戴一顶草帽,身上穿一件深色的长衫,好像是竹布的。”
“竹布的?这样的天气,竹布还不当令。你会不会瞧错?”
王福迟疑道:“我虽然没有仔细,但那长农似乎很厚,不像是绸的或纱的。”
我插口道:“这时候虽然用不着竹布长衫,但那人也许是故意改装的。”
霍桑点点头,又问王福道:“那人的身材怎么样?”
王福道:“身材并不高,比我矮得多哩。”
霍桑沉吟一下,又道:“劫手袋的事,你当时就觉察的吗?”
王福摇头道:“没有,因为我奔近的时候,那个男子早已奔逃,有没有劫袋,我没有瞧见。”
霍桑低垂了头。“我以为那袋不一定是劫走的,或者那女子在受惊之余,自动把手袋落在地上。”他的疑问表白像是在向他自己的内心寻求解答。
王福忽接嘴道:“先生,不会。那时候我用电筒在地上仔细瞧过,除了这一把小刀以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
霍桑抬起目光,仍作怀疑声道:“或者那袋丢落在地上,当你追捕的时候,另外被什么不相干的行路人拾去了。你想会有这回事吗?”
王福坚决地摇着头。“不会,不会。通州路本来很冷静,直到我同了九十七号华启东回到那女子卧地的所在,并没有看见一个行人。”他搔搔头皮,又补充说:“即使有行路人经过,但是看见了那女人直僵僵躺着的模样,当然也不敢走近去拾取东西。”
霍桑不加批评。重新低下了头。他又点着第二支烟。
我从旁说道:“那手袋到底是不是被劫,只须等丁惠德的神志完全清醒以后,总可以弄明白的。霍桑,你说是不是?”
霍桑瞧着我点点头,吐了一口烟,又问那警士。“王福,那凶手可是当真乘了汽车逃走,你才追赶不着?”
“真的。因为我追到岳州路转角口时,那凶手已没有踪影。可是在三四个门面以外,有一部黑色的汽车已开动。”
“你没有看见那个凶手上车?”
“没有。可是当时我向左右两面都找过,不见一个人影。先生,你想那人若不是上了汽车,难道会飞上天去?”
霍桑点点头。“以后怎么样?”
王福说:“那时候我自然向汽车奔去。可是汽车早已开驶。我一边追,一边喝令停车,那车却拼着命越驶得快——”
霍桑忽把夹着纸烟的右手挥了一挥,止住他道:“既然如此,那人一定是乘了汽车逃走的,这一点可以没有疑问了。但那汽车的号数你可曾瞧见?”
王福立刻昂起了头,直瞧着霍桑。他的眼珠转了一转,颈骨也仿佛突然加增了硬度。
“先生,这是最紧要的一点,我怎么肯轻轻放过?是,我看见的。那车后的号码是一九一九。”
“哈,你真聪敏。你想你不会瞧错吗?”
“决没有错。我因着呼喝不停,便特地瞧那车后红灯进的号码,的确是一九一九号。”他的语声非常坚定。
霍桑点点头,取出铅笔和日记册来,把号码记在上面。
我乘机问王福道:“据你看,那汽车是不是凶手情地预备的,或是偶然停在那里的?”
王福的闪光眼珠好像级上了些暗影。他迟疑地答道:“这倒难说。但我们看见那号码牌是白地黑字,当然是出租汽车。”
“那末这车子是哪一家车行的?你们已打听出来吗?”
“还没有,我们正打算着手调查。”
霍桑已把日记册藏好,回头来瞧着我,问道:“包朗,你还疑惑那汽车不是凶手特地预备的吗?嗯,你太固执了。我告诉你,这一定不是偶然的事。”
我向他微微笑了一笑,不再答辩。霍桑立起来旋转头去,吩咐那警土。
“王福,如果有什么关于汽车的消息,请你用电话马上报告我。”
他向我招招手,我们就一同出来。到了分署外面,他又站住了向我说话。
“包朗,眼前有一个最急切的疑问必须解决。”
“什么?”
“就是那丁惠德的手袋究竟是不是被劫的。”
“你想它真有不是被劫的可能吗?”
“是。我觉得昨晚那女子如果将手袋落在地上,袋的容积既小,王福虽说用灯仔细照过,但他在惊煌之余,而且行动又很匆促,也许没有瞧见。很可能。”
“那末,这手袋的最后下落呢?”
“这个容易解释。袋落在地上,清晨时被什么行路人抬去了,那当然也是可能的。”他皱着眉毛,又说:“这是我的设想上唯一的障碍,非先打破它不可。”
我问道:“那末,你要先到医院里去问问丁惠德?”
霍桑应造:“是的,但是我现在必须回去把指印放大和洗印,汪银林如果有什么消息,一定会到我们寓里去找我。我想你一个人到医院里去走一趟罢。”
我答应了,就跟他在北区分署门前分子。
同济医院在问行路,离茂海路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时间。我先在医院的号房里投了名片,说明要见见那个夜里在鸭绿路口受伤姓丁的女子。那号房就派人去请主任医士的示下。不一会,那传话的侍役出来回报,说丁等德神志已经清醒,可以见客。这消息自然使我非常高兴。
我走进二楼二0九号病房时,看见一个女子题在一张近富的小铁床上,年纪约摸二十,因着平躺在床上,身上又盖覆着一条白被,伊的高度不容易估量,但肩膊相当宽阔。一头乌黑的头发蓬乱不整,颧颊上颜色灰白,更显得下领的尖削。伊的面貌也算得上“美”字的形容,不过不是柔媚的美,像是很干练有为。伊有一双灵活的眼睛,包覆在浓厚的睫毛后面,这时却半开半闭似地并不瞧我。伊的左肩膊上用棉花和纱布裹着,手臂也不能动弹。床边坐一个穿洁白制服的女护土,手中执着一张报纸,似乎正在念给伊听。我的名片还留在伊被单上面,伊分明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人。我轻轻打了一个招呼,伊才把诧异的眼光凝注着我,好像要知道我的来意。
我先开口说:“丁女士,昨夜你受惊了。现在觉得怎么样?”
伊只微微点了点头,仍不答话。
旁边的护士代替伊作答。“好得多了,不过精神还没有恢复。”
我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多问。我是和警署方面有关系的,想调查一下关于盗劫行凶的事。现在有几句话,能不能请丁女士解答?”
伊勉强点点头。
我问道:“昨夜里那个凶徒对女上行凶,是故意的呢?还是偶然的?”
了惠德顿了一顿,才皱着眉头答道:“当然是故意的。他要抢我的手袋。”
“这手袋的代价总很贵罢?”
“那是只黑纹皮手袋——五六块钱。”
“晤,那只手袋可是从你手中劫去的吗?”
“正是。”伊好像乏力得很不愿意多说。
我又婉声说:“对不起。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伊的眼睛半闭状态,缓缓地说:“他从转角上跳出来。举起刀便刺我。我一吃痛,喊了一声救命,拿袋的手一松,袋就被他抢去。那时候大概那个警士已经追过来,他来不及再刺,便慌忙丢了刀逃走。”
“哈,这样说,那人的行凶目的在乎劫袋。是吗?”
伊又只点点头。
“以后怎么样?”
“我受了一刀以后,忍不住痛,便晕倒了,完全没有知觉。直到到了这里,我回想到前情,竟像梦境一般。”伊的惨白的脸上又罩上一层暗影,眼睛又半闭了。
我略略停了一停,又问道:“那凶手的面貌,你可还记得出?”
了惠德摇摇头。“不——我不记得。”伊的眼睛张开了,眼珠忽动了一动。伊又补充说:“我只觉得那人戴一顶草帽,穿一件灰色长衫。”
“可是竹布长衫?”
“我——我没有瞧清楚。”
“那个人是不是早就在你的后面,然后乘机行凶劫袋,或是……”
丁惠德摇摇头,接口道:“不是。他是从鸭绿路奔出来的——我本来是从南往北。他是迎着我的面来的。”
我暗想这一点和霍桑的假定果真符合了。但手袋明明是劫去的,这矛盾点显然依旧存在。会不会行凶的人和劫袋的人,真有两个?我们起先假定出于一个人的手,会不会是神经过敏?
我向伊默相了一下,又问道:“丁女士,你不是在学校里念书吗?”
伊点点头:“是的,在爱华女子体专。”伊闭了眼睛,似乎很倦怠。
我又道:“请问丁女士住在哪里?昨夜里仓卒肇祸,想必府上还没有得信。可要我代替你去通知一声?”
伊的阴黯的脸上开始透露出一丝微笑,恰像震雨后的淡薄的阳光。“谢谢包先生。我住在元芳路新格里,刚才已经打发人去通知我的母亲和哥哥了。”伊把半个面颊侧在枕上,又倦惫似地合拢了眼皮。
我觉得我们所怀疑的手袋问题已经有了解释,伊的神色又这样疲乏,显然不便多谈。我就鞠了一个躬,辞别出来。
我回到爱文路寓所门前时,刚才下车,忽听得一种悠扬的提琴声音更然而止。嗜,霍桑又在弹弄这个玩意儿了。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件案子一定是头绪纷繁,像一团乱丝一般。霍桑在没法处理中,所以又要借重这几条琴弦,帮助他引出一个线头来。我踏进书室时,琴韵虽然歇绝,烟雾却还充满了任何一角。霍桑正斜躺在那张藤椅上吸烟,那提琴还搁在椅旁。
他一见我,便急急仰起身子,问道:“包朗,怎么样?”
我瞧着他的脸,答道:“我倒要先问你。你回寓以后,可已得到什么消息?”
霍桑迟疑了一下,应道:“有个消息。汪银林打过一个电话给我。”
“膻,什么事?”
“第一,他到宋梦花家里去过,查明梦花在上星期中已经动身放洋。”
“晤,排除了一个可能的嫌疑人,木能不算是一种进展。第二呢?”
“他又曾设法问过计曼苏家的黑睑的守门人。据说昨夜夜半有一个人去敲门找曼苏谈话,但谈些什么,看门人没有听得。今天清早,曼苏又急急地出去,他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的。”
我惊喜道:“这样看来,他今天一早出去,和昨夜半夜的有人造访,一定互相有关。霍桑,你说是不是?唉,这个脱真有价值,我以为——”
霍桑忽举起拿纸烟的手,阻止我道:“好了,包朗,慢发议论。你的消息如何,也应当告诉我了啊。”
我就把我和丁惠德的谈话和那手袋实在是被劫的情形说了一遍。霍桑一壁沉默地倾听,一壁把纸烟一支接一支地连续消耗着。他在我说起丁惠德在爱华体专里读书,和伊不接受我到伊家里去报信的话时,略略措起了些头,眼光闪了一闪,但并不插口,始终保守着缄默。他等我说完,忽丢了烟尾,皱着浓黑的双眉,现出失望的状态。一会,他依旧低沉了头,默然不答。
我说道:“霍桑,怎么?你不满意?据我看,这个消息虽和我们先前的设想相反,但合着昨夜有人报信给计曼苏的事,情节也恰巧吻合。”
霍桑突然仰起了身子。“吻合?”
“是啊。照眼前的情形,我们早先的设想不得不加修正了。这两件事分明是两个人做的,并没有相互的关系。一个人行凶,一个人劫物,时间上也未必见得一定相同。你先前假定是一个人的设想,大概是错误的。”
“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告诉你。我看王福追捕不着的是一个人,那行刺爱莲的是另一个人,却并没有被人瞧见。据我料想,这刺客也许是被人贿买出来的。所以这里面还有两个人——个人主使,一个人实行。”
霍桑瞧着地席沉吟了一下,才道:“那末,你说谁是指使的人?可是说计曼苏?”
我立即应道:“是啊,但瞧昨夜有人敲门去见曼苏,很像是那实行的凶手在成功以后去报告。曼苏今天清早出去,也许就因为要和那凶手有什么接洽。你以为对吗?”
霍桑又点着一支纸烟,沉思了好久,才缓缓答道:“你的话似乎太空洞。”
我有些不服,抗辩说:“无论如何,曼苏的行动总觉得可疑。”
霍桑点点头。“这倒不错,好在银林已经派人在他家门外监守着。假使他有什么新的活动,也逃不出我们的眼光。”
我又想起了一个没有解决的旧问题。“那末,那丁惠德的手袋的确是被劫的。你又有怎样的见解?”
霍桑吐了一口烟,皱眉摇摇头。“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见解。这件案子越探究越觉得幻秘,我真模不着头绪。我的本意这两件案子是一个人做的,它的理由我刚才在北区分署里已经说过。现在这手袋既然证明是被劫的,那又觉得不合了。伦理,凶手行凶以后,目的既已达到,势不会再冒险劫夺人家的东西。那又像是两个人干的了。可是问题便复杂了。这两件事会有关系吗?那刺杀在爱莲的是谁?伊真有什么仇人吗?但昨夜里伊明明故意遣开了女仆,等待什么人去约会。若说是朋友,又何至一见面之后,便这样残酷地下手?那末,会不会竟是因行劫财物而误杀吗?……还有那劫手袋的人,既然预备了汽车,所劫的却只值二三十元的东西。不也是太反常吗?唉,这案子真续人的脑汁呢!”他缓缓吸着纸烟,皱紧的眉毛依旧无法分解。
我重新提出疑问。“霍桑,你的确相信那汽车是匪徒持地雇定的吗?”
霍桑淡淡地道:“我早已确定了,只是你不相信罢了。”
我又道:“你怎样确定的?有根据吗?”
霍桑拿下了纸烟瞧着我,答道:“根据吗?那是显而易见的,论情你也应当想得到。你想那汽车若不是匪徒预先雇备,那一定是强借人家的。因为在上海,眼前还没有沿途出租的汽车。若说强借,必须有恐吓的器械。但那人的凶刀既然早已丢掉,难道他身上还另外藏着手枪吗?否则,他手中没有武器,就算跳上车去,汽车夫就盲服从地吗?若说汽车是空的,车中恰巧并没有车夫,那末,停在街头的空车,车门不会不锁,那太仓皇间怎么能开了车门上车?再退一步,就算这空车的门没有锁,那匪徒跳了上去,自己又会开车,利用着逃去了,但那汽车的车夫或雇主既经失车,势必要报告警署。怎么此刻还没有听得失车的报告——”
电话的铃声突然打断了霍桑滔滔不绝的议论。霍桑忙丢烟尾立起来。
他带着期望的声调说:“我希望有什么新的发展。”
[book_title]五、申壮飞的消息
电话中的消息是关于了案的。报告的是警士王福。他已在岳州路一带调查过,并没有人遗失汽车。但他碰到一个邮局里送快信的邮差,据那邮差说,昨夜十一点光景,他坐了脚踏车从岳州路经过,看见一辆黑漆的双人座位的汽车,停在相近通州路口的岳州路上,车中却空虚无人。
霍桑向我说道:“包朗,现在你总可以相信了罢?那汽车实在是凶手事先预备的。车上既然没有人,显见那人自己也会开车。还有一点,十一点钟时这汽车已停在岳州路上,更可见那人守伏的时间很久。”
霍桑对于这个信息既然非常兴奋,我也不好扫他的兴,就不再分辩。午饭过后,他特地打电话到总署里去通知稽查员徐星侠,教他想法往汽车捐照处去查一查一九一九号汽车的车主。因为那天是星期日,捐务处停止办公,不能不请徐星侠设法。一方面他又用电话想问问汪银林关于申壮飞的消息。但汪银林还没有回总署,我们只得在寓所中等待。
霍桑到化验室中去拿出了两张放大的照片来,那就是他从庄家门上摄下来的指印,也就是他回寓后费了两个钟头的成绩。
我问他道:“有结果吗?”
霍桑点点头道:“总算有些结果。我已查出那三个指印是左手的,最下面的一枚小指印还清楚可辨,线纹很细。我知道掌印和指印是属于两个人的,因为掌印的凸纹,比指印的凸纹粗得多;并且掌印和指印交叠在一起,也见得这两个人的高度彼此不同。”
“那末,可是有两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印上去的?”
“正是,但指印先印,掌印却覆在上面。”
我瞧着他说:“我早说有两个人。”
他顿了一顿,南响地说:“那三个指印比较地捺得重些,那掌印轻些,”他顿了一顿又说:“那掌印也许是在发案以后有什么人无心印上去的。”
四点钟近了。午后的热度升涨得非常剧烈。门外树头上的蝉声,嘻嘻不绝地益发叫得人烦躁不安。我们虽不住地挥扇抹汗,还故不过热力的压迫。可是就在这闷热难熬的当儿,江银林忽然汗流满面地从外面走进来。他一手抹着额角上的汗珠,一手拿着他的一顶龙须草帽用力当扇子乱挥。霍桑招呼他坐下了。施桂送进一杯冰水来。汪探长中饮似地喝完了,便喘息着说话。
“霍先生,凶手已经查明白了!”
霍桑动神地问道:“当真?是谁?”
“就是那个申壮飞。”
“嘱?……有证据吗?”
汪银林点头道:“有的。我到大沽路申家里去,看见他的母亲。据说壮飞出去了,我又问他往哪里去的,伊回答不知道。这已经可疑了。我自然要根究情由,可是那老妇只说壮飞是昨天下午出去的,临行时不曾说明往什么去处。我不满意,艾再三盘话,伊才说:胜飞有一个最相熟的同学,叫仇大婆。他们俩常在一块儿游玩。壮飞的行踪仇大整也许知道。大婆住在黄河路,你不妨到他那里去问问。”
“因此我又寻到仇大签那里。据这仇大星说,昨天八日傍晚,将近断黑时分,申壮飞果真到他那里去过,要向他借用汽车。仇大星因着壮飞要借汽车过夜,所以没有答应。”
我听到这里,不由不震了一震,忙把眼光向霍桑的脸上一掠。霍桑的眼睛里也禁不住露出惊喜的神色。汪银杯似也领会到这里面的暗示。
他连连点头道:“唉,两位谅必也已经知道了。昨晚十一点半,北区辖境的通州路上还出过一件抢劫伤人的案子。据说那凶手抢了一只手袋是乘汽车逃走的。所以——”
霍桑忽止住他道:“正是。我们根据地点和时间和凶器的基点,也早想到这两件案子也许有连带的关系……你听得了申壮飞借汽车的事,便也认为他跟庄爱莲一案有牵连吗?”
汪银林道:“是啊,借汽车已觉凑巧,但壮飞还想借了汽车过夜,那就不能不算做一种重要的嫌疑。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但自顾自问道:“你可曾问壮飞借车的时候有没有说明往哪里去?”
“问过的。大竺说壮飞要往江湾的一个姓江的朋友家里去吃喜酒,所以当夜恐怕不能回来。不过我猜想这一定是他的托词。”
“仇大超到底没有将汽车借给他?”
“没有。因为大空的汽车夫昨晚因着妻子害病,不能够终夜不归;壮飞虽然会开汽车,但大签因着他往往酗酒糊涂,有些不放心,所以不借给他。”
我不自觉地从旁插言:“唉,申壮飞也会开汽车的。”我说时回头向霍桑瞧瞧,霍桑也回了我一眼。
他又问汪银林造:“那仇大竺的汽车是不是还在家?”
“在。我特地到他的汽车间里去瞧过。”
“什么颜色?”
“深灰色,是一辆两个座位的,福特牌子。”
“什么号数?”
“我已录在日记上。”汪银林说着,摸出来瞧了一瞧,“五九六七。”
霍桑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语说:“不过化大笔的汽车是黑牌子的自备车。王福看见逃走的那一辆是白牌子的出租车,似乎没有关系。”
汪银林接着说:“是的,但申壮飞借不着汽车,就另外去在一辆出租车,不是很可能的吗?”
霍桑点点头。“那未申壮飞此刻究竟在哪里,你还不知道?”
汪银林又抹了抹汗,答道:“我四处打听他的踪迹,都没有下落。我也曾派人往江涛去探听,果真有一个叫江觉民的在昨天结婚,但壮飞却并没有去吃酒。这显然又是一个疑点。”
霍桑把蒲扇挥了几挥,说道:“银林兄,你就凭着这两个疑点,认为申壮飞就是杀死爱莲的凶手吗?”
汪银林分明已觉察到霍桑的不大满意的语气,忙点着头应道:“更重大的疑点当然还有。霍先生,包先生,你们瞧罢。”
他说时急忙从日记簿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白纸。他轻轻将纸展开在掌中,里面是几块剪碎的照片。汪银林拣选了一会,将较小的一块拿出来。
“霍先生,你瞧,这个人是谁?”
我也凑近去仔细瞧视。那块碎裂的照片上是一个女子的头。
我不禁脱口道:“这就是被杀的庄爱莲啊!”
汪银林向我瞧瞧,得意地应道:“是啊。包先生,你想这照片怎么会这样子身首异处?”
霍桑问道:“这照片你从哪里得到的?”他随手把碎照片还他。
汪银林道:“我因着寻不着申壮飞的踪迹,重新往他家里去搜查,在他的书桌抽屉中,搜着了这个要证。”
“你可是说这照片是申壮飞剪碎的。”
“那有什么疑问?他既然忍心将庄爱莲的影像剪碎,可以反映他对于伊的怀恨。那末,进一步行凶泄恨,也当然可能,霍先生,你可赞同?”
霍桑沉默了一下,才道:“这两个疑点果真相当有力,不过就说行凶的是他,似乎还太早。”
汪探长有些不高兴,“他此刻踪迹不明,当然更可疑。我相信只要一找到他,这案子就不难水落石出。”
“你打算从哪一条路去追缉他?”
“我料他昨晚向仇大空借不到汽车,必又向别处去雇,等到他的阴谋成就以后,就乘着汽车逃往什么僻处去。所以我第一步已通知曹家渡徐家汇各分署,请他们调查有没有空的汽车发见。第二步我再预备登报悬赏。”
霍桑自言自语道:“汽车的确是案中的一个大关键。如果王福没有瞧错,的确是一九一九号,我们只须查得这辆汽车,这案子便可以告一段落。”
“这个容易,总可查得出来。”
“是。刚才我已打电话给稽查员徐星侠。我希望不久就可以知道那一九一九号车的下落。”
霍桑又将指印照片给汪银林瞧,约略地讨论了一下,结果还像先前那么的假定,并没有任何确切的结论。
电话的铃声又响了,霍桑忙奔过去接。我以为事有凑巧,也许就是徐稽查的回话。等到霍桑将听筒搁好时,却并不如我所料。
霍桑说:“银林兄,这是你的伙友徐宝林打来的。他找不到你,所以来通知我。”
汪银林道:“我派他守在计家门外的,还有一个张顺福哩。他说什么?”
霍桑道:“他说约摸一个钟头以前,他们看见计曼苏走出来。他们两个便隐隐跟在后面。跟到元芳路口,曼苏突然回转头来,似乎瞧见了他们二人,他忽又退转身来,回到他自己家里去,好像他本来要往什么地方去的,忽然觉察了背后有人尾随,他为着顾忌的缘故就退回去了。”
汪银林用手摸着他的圆而肥的下颠,像在思索什么。
我说道:“银林兄,我看这计曼苏似乎比你理想中的申壮飞更可疑些哪。”
汪银林瞧着我道:“何以见得?”
我说道:“计曼苏这样冒险出门,一定有不得不出来的理由。而且他如果没有隐秘的事,或他的事和凶案没有关系,又何必这样鬼鬼祟祟?我敢说他打算要去的地方,势必和凶案有密切关系的;而且他早晨的去处,他自己虽然不肯说明,现在也可以假定就是这同一的地方。”
汪银林不答,用眼角瞧着霍桑,好像要先听听霍桑的见解。霍桑低头忖度了一下,果然有所表示。
他说:“包朗,你这话很有意思。我也觉得计曼苏的去处,我们有先行侦查明白的必要。银林兄,你看怎么样?”
汪银林显然感到扫兴,但也勉强点点头。
霍桑又说:“计曼苏刚才既然受了阻碍不敢出去接洽,今天晚上他说不定再要出去。不过徐宝林和张顺福两个既然已经被他见过,如果再守在外面,非但无功,也许叵而会误事。”
汪银林寻思道:“那末,不妨另外换个得力的人去接替他们。”
我不禁自告奋勇地问道:“我去,好不好?”
霍桑应道:“你去最好。我要等待吕拯时的验尸报告和其他各方面的信息,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这案子正像蛛网一般,网线既已向四面布开,这里却变做了一个中心枢纽。在我们没有齐集以前,我还不能走动。”
汪银林叽咕着道:“我还不打算就放弃申壮飞。”
霍桑又像安慰又像鼓励似地说:“那自然。我们尽可以分头进行。”
于是汪银林就辞别出去。我也提早吃了夜饭,换了一身小工模样深色粗布的装束,衣袋中藏了几种应用的东西,又将一支手枪系在裤腰带上,以备不时之需。我别了霍桑出门,雇黄包车往华记路。
这案子可称幻复已极。照情势上看,那计曼苏和申壮飞二人,似乎都有可疑之点。在我们的理想中,本来假定这案中有两个凶手。但是否就是这两个人,或者还有第三个人,像宋梦花之类,此刻还没有把握。若从那把凶刀上看,分明是流氓用的东西。计曼苏是富家子弟,看他的装束谈吐,人品好像还不至这样下流,似乎不会使用这种东西。比较起来,申壮飞倒反而近情些。因为我们虽还没有见过他,但据计曼苏说,壮飞是个挂名学生,行为很浪漫,也许近乎“少爷流氓”一类人物。不过这话出在曼苏嘴里,说不定有移祸嫁罪的作用,当然也不能轻易凭信。
我一路上反复推想,到底想不出什么结论。车子相近华记路转角,我便下车步行。我转了弯,果见离开计家的洋房六七家门面,有两个人站在道旁。这两个人真愚蠢极了,竟是肩并肩地立在一起!那当然容易教人起疑。我走近他们时,轻轻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内中有一个张顺福认识我。我就向他们说明来意。
张顺福低声说:“有一个年轻的小使女已两次出来探望。第一次伊没有瞧见我们,第二次我们给伊看见了,伊便急忙地退回进去。”
我抱怨地说道:“你们俩怎么不分开来等?他所以打发人出来探望,无非要瞧一个明白,门外面是否还有人监守。这可知他急于要到什么地方去。现在给你们一吓再吓,他也许不再出来哩。”
徐宝林好似不服气,建议道:“那末,我们索性进去见见他,或者就把他拘到署里去问问——”
我忙摇手道:“不行。这不是你们探长的命令,你们可以乱来?别多说,你们回去罢。让我来见他。”
监守的职司,在侦探术上原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必须有相当的训;练和经验,并须备有“随机应变”的智能才能胜任。这天晚上我候在计曼苏家的附近,先是在左右走动,并不呆立在一处,却总不见有任何人出来。天色渐渐地黑下来,。计家的楼窗上的灯也完全亮了。黑夜往往对干某种性质的工作给予便利,在监视职务上,也当然比白昼更便利些。我耐着性子,执行我的任务,有时远远地站立在人丛中间,有时跟路边卖水果的小贩们搭讪着,有时在人行道旁缓缓踱步,装做行路的模样。
八点钟过了,我有些不耐——可是只是不耐而已,我当然不肯放弃我的使命。
九点钟了。马路上更冷静了些,行人更见稀疏,小贩们也收市回去。我还是徘徊着,可是非但不见计曼苏出来,连到门外来探风势的仆人也都没有。我默默地忖度:“不是他知道门外有人,今晚上不再出来了吧?我会不会劳而无功?”
我瞧瞧手表,已指九点十分,回头一瞧,忽见计家的绿漆铁门正在缓缓开动,一个穿短衣的男人开了铁门走出来。他立定了向左右探望。我急急把身子避在暗处。晤,又是出来探风势了。
“黄包车!……黄包车!”
那人喊了两声,恰巧马路上没有车子经过。那人略略迟疑,就退了进去。铁门也重新闭上了。
我暗暗欢喜,机会到了。计曼苏大概即刻就要出来罢?……他既已知道有人监视,当然了解到他自己已处于嫌疑的地位,可是仍不肯安心,到底要冒险出来。这不是可以反证他一定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必须连夜出来接洽吗?他究竟有什么事?莫非他当真是凶案中的凶手——或者竟是幕后的主使人?此刻情势危急,他不得不通一个消息给那被雇的凶手,以免被侦探所捕,破露他的真相吗?
[book_title]六、追踪
一辆空费包车缓缓地从北面驶过来。哼,机会太巧了!我慌忙抢步上前,走到车夫的面前,轻轻地向他说话。
“朋友,我要借你的车子用一月。”
“借我的车子?干什么?”车夫的声调充满了惊异。
“我是一个侦探,借你的车子有用处。我给你两块钱。你不妨远远地跟在后面,至多一个钟头,便可以将车子还你。”那车夫似乎还惊疑不信,此自向我的身上上下打量。我早已摸出一张名片和两个很圆顺势塞在他的手中。我继续道:“你放心,我不是歹人。别耽搁,快把号衣脱下来。你先在那转弯角上去等我。我接着了一个人以后。你尽可在距离二三十步的后面跟着。我决不会难为你。”
我不等他完全同意,就自己动手,替他将衣服脱下来。号在上的汗酸气刺鼻难受,我也不暇顾虑,急急军在身上。拖了车子,缓缓走到计家洋房的门前。那车夫还是诧异地呆立着。
哈,我拉货包车了!其实操侦探事业的人,既然抱着维持社会安宁和保障人权的志愿,无论什么事情,有时也不能不要由求全地来一下。老实说,装扮黄包车夫还算不得什么,我在“堕落女子”一案中,还装扮过一次女子!
我拉着车子来到计家门前,又不敢停住,来回了好几次。可是铁门依旧关着,不见有人出来。我防他们疑心,索性走远些,只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以便如果有人再度出来雇车,不至被别的同业捷足先得。
十分多钟过去了。那个车夫有些耐不住,走近来跟我要车子。我又低声慰藉他。
“你放心,我决不吞没你的车子。如果时间延长些,我再给你钱……对不起,请你走远些。”
“笛……笛……”
一辆黑色汽车从华记路转弯过来,驶到计家的门前,突然停止。我心里乱跳。汽车中来的是什么样人?和凶案有没有关系?我急急拉着车子走近去。车厢中却空虚无人。前面只有一个车夫,车子的照会是白牌的,号码是一O九二号。我才知道这汽车是计曼苏打电话向车行里去租来的。他虽知屋外已没有监守的人,还不放心,故而特地去雇汽车。这一着我竟没有想到。仓卒之间,我怎样对付?真厉害!
那个穿一身黑拷绸衫裤的汽车夫一下跳下车来,走上前去按门铃。铁门开了。那出来的人果真就是我们早晨向他问话的黑脸的门房。
他忽向车夫道:“秋生,你来?马阿大呢?”
汽车夫含笑答道:“他今天偷懒玩一天,我做他的替工。少爷预备好没有?”
门房答道:“你等一等。我去通知他。”
我听得了这几句,急急抢着车子走开。两块钱总算不曾落空,就是这几句话,也幸亏靠着这辆车子,否则一个人空身站在那里,没有掩护,怎能免他们的疑心?我又想那汽车夫既和门房认识,可见计曼苏是时常作成这车行的生意的,他平日举止的阔绰,也就可想而知。
问题来了。他们到哪里去?我瞧瞧汽车后面,又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况且时候还早,马路上行人不曾绝迹,即使车后可以藏身,也难免不被人瞧见。怎么办?
我还来得及另外雇一辆汽车吗?我知道这辆黄包车已没有用了,连忙拖到转角,把车子和号农还给了那等待的车夫。我偶一回头,看见计家门口里走出一个穿深色长衫的人来。我冒险走近两步仔细一瞧,果真是计曼苏。不过他已改装了,穿了本国农服,头上戴一顶灰色呢帽,压得很低。一转瞬间,曼苏已跨上汽车,机轮一动,便直向我所站立的转角驶过来,循着西江路向西开去。汽车在我面前经过,我又不敢上前阻止,因为一阻止不但斩断了一条路线,并且证据也不充分,在法理上也奈何他不得。
正在那时,忽见一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东面过来。我一时没法,便腾身跳到车前。那车子不得不停。
我招呼他说:“朋友,对不起。我要借用你的车子追赶一前面一辆汽车。这里有我的名片。你在这儿等一等,我马上送回你。”
我不顾那人的反抗,夺过车子,飞身而上。我还听得那黄包车夫似在向那骑车人解释我的任务。我向前一望,前面元劳路上隐约有一辆汽车,但距离已远,是否追踪得上,当然毫无把握。
我什么都不管,只是开动两脚,拼命地前进。那倒是一辆跑车,比平车轻快,本始不是一个巧遇。不多一会,忽然见前面有一盏红灯,似乎计曼苏的汽车受着阻碍停止了。我暗暗欢喜,更努力向前,果然越迫越近,瞧瞧前面汽车的式样,真像是一O九二号。原因是虹桥路上有几个工人在打架,围集了许多闲人。汽车才停住不进。不过不等到我的脚踏车追近,汽车已继续通行了。
我已满身是汗,喘得透不过气来,两条腿也疲乏得发酸。
用自行车追汽车,原是一种“不自量力”的勾当。追不上是合理的结果:追得上倒是意外的奇迹。我既尽了我的全力,得失只能付诸命运。我努力追到民行路转角,前面的汽车早已不见,忽见一辆黑色汽车迎面过来,车厢中是空的。那车夫我还认得,真是那个穿黑拷绸衫神的秋生。
噎,计曼苏已到了目的地了。他到哪家去的?我本来可以阻住了那汽车向秋生查问曼苏的下落。但这办法在急切间不一定有效,这车夫看见我这样打扮,当然不会贸贸然告诉我,说不定会白费唇舌,错过时机;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我自己赶紧去找。万一不成,我既已记明了车号,秋生这条线路迟早总可以进行。
我下了车,站在转角上定一定神,一壁抹着额上的汗流,忽见同济医院就在目前。我不觉灵机一动,高兴起来。曼苏不会进医院里去吗?他不会真和丁秦德相识吗?
我正在惊异高兴的当儿,冷不防背后有警笛声音。我回头去瞧,远远有一个人飞也似地赶来。另外有一个警士追在后面,且奔且吹警笛。我才知那脚踏车的主人一定已误会我抢劫他的车子,所以弄出这出把戏。
来势相当汹汹,我怎样应付?我急忙退了几步,将车子移近阶沿,静立着等待,预备和来人们说一个明白,免得拉拉扯扯,耽误我的事情。那个高大的警士先走到我面前,不问情由,一把将我的左手捉住。
我低声说道:“别动手。我是包朗。”
警士好像没听懂,睬也不睬,还要想捉住我的右手。
那短衣的车主大声说:“这正是我的车。他抢我的!”他说着连忙将那车从我的手中夺了过去。
我向警士分辩说:“弟兄,别误会。我是你们汪侦探长的朋友。我借用他的车子是为一件公事。”
我的左腕上感觉到那警士的抓握的手松了些,显然是“汪侦探长”和“公事”字样产生了效力。
他向我端相了一下。“你有公事?”但他的手仍没有放脱。
我的服装当然不能使他相信,我为节省口舌,又消耗了一张名片。这时有几个闲人围拢来。
我说:“这是我的名片。你不相信,不妨马上打个电话。”我顺手拿出两个银圆交给那车主,“对不起,请你原谅。”
警士似乎因着我的语声的坚定起了些反应。他乘势问那短衣人。
“你要怎么办?要署里去不要?”
那短在人也很知趣,摇了摇头。我知道紧张的局面已一经消散,便节省了废话,从人丛中脱身而出,急急赶到医院门前,一直进去。
一个看门人走出来阻止我,问道:“喂,干什么?请医生吗?”
我摇头道:“不是。我来找一个人。”
“要瞧病人?不行,不行。我们的章程只许在白天探病。”
“我不是来探病,我来找一个人。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人进医院里来?”
那人一壁向我上下打量,一壁摇头。
“没有。”
“有的,约摸五六分钟以前进来的。”
“别捣鬼。”
“有的!穿咖啡色绸长衫,戴一顶灰色呢帽,年纪比我轻——”
那门房居然呵斥了。“我告诉你没有,啰嗦什么?”
我也不耐烦地说:“你别胡说!”
那人睁大了眼睛。“谁骗你,别胡闹!去!”
“那末,你们有别的门出进设有?”
“也没有走出去!”
我的希望被他的一连几个“没有”打消得精光,目然有些发火。不过我的理智还没有丧失。我想到我e己既然不会眼见计曼苏进来,论理也不应硬派这个门房看见他。我要是再拿出我的名片来,要求见见他的上级的负责人,那也未始不可,但不免小题大做,而且万一曼苏果真不曾进医院里来,石子里也榨不出油来。我正在踌躇着怎样办,忽听得有一种熟悉的呼声。
“包朗,走罢。”
唉,是霍桑!他还是穿着那套淡灰色派力司的西装,正低了头从里面出来,走近我时向我挥挥手,示意出门去。奇怪!霍桑不是说要留在寓所里听消息吗?他怎么独个儿在这医院里?而且还是从里面出来?
我跟他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踏上了冷静的闹行路,自然耐不住地要提出我的疑团。他的答语表面上虽很平淡,其实有一种兴奋的潜流,语气问究竟遏抑不住。
他说:“我在半个钟头以前,接得了徐稽查员的答复。他说一九一九号汽车是达莱汽车公司的。”
我踌躇道:“是个外国公司的?”
“是啊。这个答复很使我失望。徐稽查员问过那法国经理,据说这一九一九号汽车损坏了,已经两天没有出门。昨夜里这一辆车搁在公司的修理间里。”
我一半慰藉一半解释似地说:“那末一定是王福瞧错了号数。可是王福刚才又说得非常确定。”我略顿一顿。“也许那凶手假造了一张号牌。”
霍桑不答,慢吞吞走向转角,忽自动地解释他的经历。他说:“吕拯时的验尸报告还没有来。我闷极了,再不能枯守在家里。我本来要见见庄清夫的夫人,以便查一查他们家庭间的状况,早晨因为伊发病,不能如愿。刚才我看时候还早,便决意再到鸭绿路去走一趟。”
“你已见过庄夫人吗?”
霍桑摇头道:“没有。我到庄家时,据阿金说,庄夫人痛过一阵后刚才睡着,不便叫醒伊。我只得退出来。我想见见丁惠德,才直接到医院里来。”
我问道:“你看丁惠德有什么目的?再要查究一下手袋是不是被劫的?”我自觉我的语声有些失常。因为这问题我已经究问得很切实。他如果真为着这一点,显见对于我的报告认为不满——也许是不信任。
霍桑仍淡淡地答道:“是的,可是还有其他问题。”
“其他问题?什么?”
他在转角站住了。他的汽车立即开驶过来。但霍桑不即上车,低声答复我的问句。
“我要问丁惠德,伊是不是出席学生联合会的代表。”
我一时摸不着头绪,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道:“你不是告诉我丁惠德在爱华女子体专里读书吗?因此我料想伊也许有被同学推选为出席学联代表的可能。”
“这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明白。”这是我的坦白的供述。
霍桑的眉毛掀了一掀,向我注视着,用一种遏制着情感的声调,说:“我有一种冒险的设想:这两件间接相关的案子,会不会竟有直接关系?…”
“直接关系?”我承认我的思绪的活动追随不上他,虽也有些模糊的轮廓,却不敢贸贸然发表。
霍桑自顾自地解释道:“是的,这设想也许太冒险,你也许会把‘神经过敏’的考语回报我。不过冒险虽冒险,却不是完全凭空无据。我告诉你,我fi]从地点,时间和刀的据点上谁想,假定了这丁惠德和在爱莲两件事的间接关系。但我们怎么不能作进一步的推究?庄爱莲是上海大学的所谓枝花,计曼苏是沪江大学的高材生,他们俩的相识是学生联合会做的媒介。同时那丁惠德也是爱华体专的学生。据你说,伊的丰姿也不弱,而且同样是在需求配偶的年龄。要是丁森德也是爱华的出席学联会的代表之一,三方面当然彼此认识。那末,这里面不是会有错综复杂的浪漫史吗?这两件案子不是也会从表面的间接而形成内幕的直接联系吗?”
我领悟地说:“晤,真不错!刚才我也偶然猜想到他们俩也许相识、不过你的料想是有依据的。霍桑,你的思想的触须真可说是无孔不入!”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拍着他的肩。
他仍宁静地说:“那也是偶然想到,你别太恭维我。”
“你的冒险的设想到底证实了没有?”
“证实了。”他的语声平谈中含着兴奋。
我忙着追问。“你已见过丁惠德?伊已经承认了三角关系吗?”
霍桑忽又出我意外地摇摇头。“没有,我没有见伊。可是我的冒险还算值得。我的设想已经完全证实。”
“喂,你说得明白些。你既然没有见丁嘉德,怎么能——”
他突然插口说:“我看见计曼苏在伊的病房里!”
霍桑这一句答语情不自禁地说得响了一些,引起了一个行人的回头注视。他好像很后悔,拉拉我的衣袖,使首先跨进等待已久的汽车里去。这消息当然给我很大的反应,可是这时不能急切追问。我也跟着上车,默付我在数分钟前做过黄包车夫,转瞬间忽又变成坐汽车的人。不过我的身上还是劳工装束。
霍桑向车夫说:“鸭绿路。”车子便鼓轮前进。
我问道:“你还要到庄家去?”
霍桑瞧瞧手表,“是的,现在还只九点四十五分。我总想知道些他们的家庭情形。”
“我这个模样怎么可以进去?”
“那有什么关系?劳工是神圣的,何况仅仅是装束?”
我不再争辩。略停一停,我问道:“好,你说得明白些。你怎么也看见计曼苏?我刚才费尽了力,却终于给他溜掉。”我顺势将我权充黄包车夫而改变为临时强盗,借了车拼命追踪,终于追踪不着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霍桑微笑着说道:“我看见他是偶然的,远不及你这样吃力。我的汽车刚才驶到问行路口,计曼苏的汽车恰巧驶过,正在慢慢地煞住。我一眼瞧见,立即停车,下车来在转角上一看,他正在走入同济医院。那辆一0九二号汽车也已回头驶去。我自然很高兴。这是意外的收获。我向医院中守夜的门房说了一声,便悄悄地跟着计曼苏上楼——”
我插口说:“这样说,那门房明明是看见计曼苏进去的,他却给我一连串的‘没有’!”
“大概是你的装束造成了一种阻碍。”
“唉,都市社会真是太势利!尤其是这班劳工阶级,反而看不起自己的同类!真可怜!”
霍桑也微微叹口气。“这是个教育问题。好,现在别发牢骚,你听我说。那丁慧德不是在二楼二O九号吗?我看见计曼苏在门上叩了两下,便走进去。不一会,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使女走到门外来,站着不动。这使女大概是来陪伊的小姐的,那时候伊被遣出外,我相信决不是为着防我偷听而出来戒严。因为我尾随曼苏,曼苏根本没觉察,否则他也不敢这样子坦然进去。我料想他们要谈什么,那小使女在旁边也许不方便,所以被差遣出来。总而言之,我在门外偷听的权利却因此给剥夺了。”
“我瞧瞧左右两套二0八号和二一O号都有病人,都不容我进去偷听,所以我就回下楼来。”
我惊喜地说:“霍桑,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可惜你没有机会听得他们的谈话。”
霍桑仍安闲地答道:“急什么?我已知道了他们间的直接关系,而且知道他们俩的关系非常密切;同时也知道他们俩的会晤一定和庄爱莲的凶案有关。那也够得上说一句‘不虚此行’了啊。”
“嘱,你还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而且和凶案有关?”
“是啊。这一点你也应当知道的啊。”他把眼梢向我瞧着。
我呆住了,一时又来不及应付。
他继续说:“你自己先前说过,计曼苏明知有人监视,却仍一再冒险出门,显见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而且今天早晨他曾一早出门,要到某一地点去,却被庆家的曹妈阻止。后来他到了庄家匆匆就退出来,当然仍是往早就预定的目的地去的。现在我们可以假定这目的地也许就是同济医院。这可见他对于了惠德的关心。他们俩的关系,也就可想而知。再进一步,他的冒险出门和诡秘的姿态,也显然和这件凶案有关,那也不必我再唠叨了罢?”
我舰和道:“对,这的确是很显明的。那末你为什么不等曼苏出来?或者通知汪银林,立即把计曼苏传进警署里去问问?”
霍桑道:“这也用不着太急。只要我们不去打草,这条蛇也不会吃惊逃走。我们不如先将其他方面的线索作一个综合比较的研究,同时再搜集些内幕中的事实,不是更有意思吗?”
我点头道:“你说的其他方面,是不是指申壮飞和宋梦花?”
“是的,不过说不定还有。”
“还有?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这里面的内幕非常复杂,一定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捉摸不住它的动机。”
我沉吟了一下,说道:“那末,据你看,泛探长所说的凶案的目的不外图财,你也不赞同吗?”
霍桑皱着眉峰,摇头说:“不,我不能说得这样确定。你总知道赞同和反对,是两个确定的相对的动词。我在没有成立具体的概念以前,当然不能有任何确定的表示,至多只能有一个暂时的假定。”
“假定也好。你能不能说一说?”
霍桑沉吟着说:“从最近发展的事实看,很像他们玩的是一出恋爱把戏,不过三角四角或者甚至五角方式,那还说不定。因为那申壮飞也是爱莲的同学。此外还有家庭问题,也不能不顾到。你知道在清夫是一个所谓‘闻人’从前在政界里混过,着实有些钱。我们虽不知道他的钱的来源是否属于‘造孽’,但瞧他家里有着三个女人,那末他家里的空气不会怎样洁净。也就想象得出。所以我很担忧,但愿这件事不再牵涉他的阴暗复杂的家庭,否则也许贻丝益其,真会教人头痛呢!”
[book_title]七、手袋
我们到了庄家,我就凭着劳工的姿态踉霍桑一直进去。屋子里仍是冷清清的。尸体已经移去,客堂中的电灯只开了一部分。开门的是那个粗麻子银林。他果真把惊异的目光向我的身上投射了一下,但同时他也照样注视着霍桑。可见他的惊异,不一定是因着我的装束,还含着“怎么这样晚再来”的成分。霍桑简单地说明了来意,听说庄夫人的胃病服药后已好了些,便叫他上楼去通报。
我们在灯光暗淡的客堂中约摸等了三四分钟。爱莲的尸体虽已安殓抬出,但一想到早晨的情况,还有些凛凛然。一会,我看见一个穿白色条纹细纱衫裤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珊珊地走进客堂中来。伊的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面目也说不上美,尤其是伊的眼睛大小,鼻子也太扁了些。如果伊和死的爱莲比,无论姿态装束,简直都差得很远。伊就是朱妙香,是爱莲的姨表妹,早晨因为陪伴伊的姨母,不曾下楼。此刻庄夫人服过药又睡着了,妙香是代表伊的姨母来接待我们的。
经过了一度简单的介绍以后,霍桑便说明为着侦察上的必要,要知道一些庄家的家庭情形。来妙誉很干练——因为爱莲的殡殓,都是伊料理的,操着杭州的立音,毫不留情地告诉我们一个清楚的轮廓。
庄清夫娶过四个女人,第一个原配姓王就是爱莲的生母,在爱莲五岁时就故世了。现在的夫人姓胡,是继宣,并无生育,妙香倒是伊的嫡亲的甥女。清夫的儿子景荣还只五岁,是第二妾李氏所生。那姓于的大姨太也不曾生什么子女,但那个曾经提及的宋梦花却是伊名下的干地。
这一篇家庭细帐已足够复杂了。要是凶案的成因果真牵涉到这个畸形的家庭,那末霍桑的头痛的预言,保证是可以应验的。
霍桑在得到这个轮廓以后,便作进一步的探究。他问道:“朱小姐,据你看,你姨夫家的一般情形怎么样?譬如说,大家和睦不和睦?”
这问句已不是简单的事实问题,而是在征询批评和意见了。那女子就也不像先前那么爽直,而有些顾忌意味了。
伊答道:“霍先生,我是难得到上海来的,不太熟悉。请你原谅。”
霍桑说:“我并不是要你指出什么具体的事实,只要知道些一般的情形够了。”
伊迟疑了一下,才简单地答道:“霍先生,你总也想得到,像姨夫这样的家,要怎样上下和睦,当然是不可能的——至多也不过做到一个表该罢了。”
霍桑以后的问句,又刺探到这家底内幕的某一角度,结果知道这位胡夫人是个懦弱的女人,在家庭的地位,只拥着个空洞的名义,实际上是退处无权。而真正握实权的,倒是两位姨太。那二姨太最得宠,显然是因为生了个儿子的缘故。大姨太也不甘示弱,糊涂的庄清夫也脱不出伊的掌握。这一节谈到了来梦花的问题。据来妙香隐约表示,大姨太曾向庄清夫提议过,想把爱莲配给伊的干儿子。清夫倒无可无不可,爱莲表示反对。这宋梦花在一个私立大学读书,学费一切,好像都是于氏供给的。至于于氏为什么有这个建议,妙香自然不会知道,但借此想觊觎些庄清夫的产业,似乎是一个可能的猜测。
霍桑问道:“来梦花跟你表姊的婚事是在什么时提起的?”
妙香说:“我听说还不到一个月的事。因为梦花要出洋到美国去留学,大阿姨才想赶紧给他订婚,不料给表姊回绝了。”
“那末来梦花本人的意思怎么样?”
“他好像一直是很喜欢我的表姊的。自从这件婚事破裂以后,他就绝迹不来。”
“他们可曾有决裂口角?”
“没有,不过梦花到现在不曾来过,有三个星期光景了。”
“他已经去美国了吗?”
朱妙香忽摇摇头,说:“不,大概还没有动身。星期五下午我还在永安公司里看见他。”
霍桑的眼珠一转,接着问道:“星期五?是前天?”
那女子瞧瞧霍桑的脸,点头道:“是的。他像在买东西。”
“你可曾问他到底几时前来?”
“没有。那时我正拿了衣料下楼,不曾招呼他。”
霍桑把目光移转到我的脸上,微微点一点头,好像暗示说:“宋梦花还没有离开上海,又多一个可能的嫌疑人哩。”这事情真复杂极了。头绪这样多,哪一条才能导引到终点呀?
霍桑又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的姨夫怎么样?譬如他对你的表姊的感情好不好?”
朱妙香沉下了头,有些踌躇。伊说:“那也说不上不好。姨夫一向很宠爱表姊的,什么事都依顺伊。就是二阿姨也不大敢和表姊执拗。不过——不过——”
霍桑忙接嘴道:“不过什么?”
“就是为了这件梦花的婚事,姨夫好像不大高兴。因为这件事是大阿姨主张的,姨夫是很听大阿姨的话的。”
妙香说了本一句话,好像赶紧煞住。伊的一双小眼也忙着向客堂后面瞟了一碟,防有什么人在偷听。霍桑也很知趣,不再减住这个题目。他们谈到在清夫本人。妙香的口气中,好像庄清夫的为人有些“霸道”,脱不掉所谓“闻人”的手段,因此外面的人缘并不大好。霍桑又问到八日晚上的经过。妙香仍回答完全没听得什么,和伊告诉汪银林的一样。于是霍桑点点头站起来和我离开庄家。
下一天(十日)早晨报纸送来的时候,我正单独地在餐室的窗口前进早餐。霍桑一早就去实施他的惯例的清晨户外运动,还没有回来。我回进了书室,在凉风习习的窗口边坐下,翻开报纸,看见关于庄爱莲的新闻,果真占据了本埠新闻栏的一大部分。内中登着几张爱莲的时装照片,内容相当夸张,大部分叙述伊的学校生活和社交活动;连带伊的父亲庄清夫的往史和家庭状况,也加以渲染的纪叙。关于凶案部分,说明霍桑也参加侦察,但案情方面,除了我们勘查时所见到听到的以外,并没有新的事实披露出来。不过有一点是霍桑所盼望知道的,就是根据法医吕拯时的检验,庄爱莲被害的时间,大概在八日(星期六)晚间十一时和十二时之间。
丁惠德的盗案,也有简短的补充,说明惠德已经出险伊的住址和学校名称也已登了出来。内中还纪述我到医院里去的访问,语气间似乎对于我有些“杀鸡用牛刀”的讽刺。
这两篇新闻刚才印上我的脑膜,忽听得叭叭的汽车声音,霍桑回来了。他的神气有些疲乏,而且时间上也比平回延迟了些。
我说:“粥已经冷了。怎么耽搁得这么久?”
霍桑答道:“我的早餐已在汽车中解决——三片面包,两个酱蛋。”他丢了草帽,用白巾抹他的额汗,随即坐在那张他惯坐的藤椅上。
我问道:“你好像去得很远。不是到西区公园去的吗?”
他摇头说:“不,我没有上公园去。今天我把驾驶代替了散步和其他运动。”他缓缓掏出纸烟盒来,又说:“我是为着这两件案子去调查的。”
“噎,调查哪一方面?”
“我去看法医吕拯时。他住在林荫路,地点相当远。昨夜里我打过电话,打不通。我怕他一出门又找不着,所以一早去。”他开始擦火柴点烟。
我说:“你是不是还要证实在爱莲的被害时间?今天报纸上已经登载了。”
霍桑点点头,喷出了一口浓烟。“是的。还有一个要点,我要证实那凶器。”他继续吸烟。
“凶器?杀死爱莲的凶器?”
“是的。我们知道丁惠德受了刀伤,庄爱莲也是给刀刺死的,因此假定这两案有间接或直接联结的可能。因着昨夜里曼苏去看惠德,这假定已经成立。但两案的凶器究竟是不是属于同一把刀,木能不有实际上的证明。昨天吕拯时把报告送到了警署里去,延搁着没有转到我们这里,所以我不得不亲自走一趟。”
我说:“你已看见吕法医?有什么结果?”
霍桑点头说:“证实了,据吕拯时察验伤口的诊断,的确是用一把两面出口的刀子。”
“晤,这样说,你最初的理解又符合了,像是一个人干的。”
“可是惠德的手袋是被劫的,大门上又有不同的指印和掌印!……真伤人的脑筋!”他连续地吸吐着纸烟,额纹也刻划得非常深显。
我又问:“吕法医可还有其他发现?”
霍桑说:“他说爱莲颈喉间的动脉和静脉都断报了,所以一着刀就死,喊叫不出。这又证实了我们的假定。”
“还有吗?”
“我又到青海路去拜访计曼苏的又执程楚石。”
我提振了些精神。“腥,计曼苏的话可实在?”
霍桑放下了纸烟,摇头说:“完全是子虚的。那里老先生既没有害病,计曼苏昨天早晨也根本不曾去过。”
“唉,他果真是说谎!”
“这一点本不值得惊异。我早料他是撒谎,不过求证是我们应有的步骤。”
“哪未曼苏昨天清平时受阻,直到离了庄家才去的地方,真是同济医院?”
霍桑吐出了一口浓烟。“我想如此。”他略一沉吟,又说:“从他的撒谎和神情慌张上看,我们可以确信这两件事情不仅有直接关系,而且关系得非常密切。”他沉默地吸烟,鼻梁间的线纹更深刻化了。
我说:“两个女子一死一伤,这计曼苏却是钩引这两案的环子。他既是一个中心人物,我们能不能就把他拘起来,向他彻底地问一问?”
霍桑摇头说:“还不能_一来,缺乏物证;二来,其他的线路的侦查还没有达到终点。轻举妄动,那未免太不聪敏。”
“霍桑,你说的其他线路,可是指申壮飞?”
“嗜,还有来梦花。”
我想起了昨夜朱妙香的说话,点头说:“不错。据汪银林的调查,宋梦花已经在上星期动身出国,可是朱妙香在大前天还瞧见他在上海。这的确是一个疑问。”
霍桑说:“就为这一点,我刚才又曾到晴川路去转了一转。”
“怎么样?你可曾看见梦花?”
“没有。我看见他的母亲。据伊说,梦花是在上星期三动身的,但没有人送他上船,无从证实。”
“那末他的母亲也帮他说谎?”
“这倒不像。我说出了有人在上星期五还在上海见过梦花,那老妇人也怀疑起来。听伊的口气,梦花也不大安分。他在外面的行动,伊大半不知道。”
“你想梦花会不会假托出洋,实际上仍留在上海?”
“这是很可能的。现在他的母亲正在设法找寻他。”
我默念这个人没有下落,的确又是一条待解决的问题。而且申壮飞的踪迹至今不明,也不能不加注意。不过就这三个人分别推想,计曼苏似乎比较更切近重要些。
十点钟光景,汪银林从总署里来了一个电话,报告那手皮袋已有着落,请我们去商量。那袋的代价并不大,却是这两件凶案上的重要物证,因着它的发见,使这两案发生了急剧的转变。
我们到总署时,汪探长在他的办公室中等候。他的神气出我意外地并不太兴奋,反有些颓丧意味。我们坐定以后,汪银杯开始表示他的烦闷。
他说:“霍先生,庄清夫已有电报给署长,好像要用什么压力。申壮飞还没有下落。我拿到了他的照片,在车站和轮船埠头都派了人,可是都没有消息。真麻烦!”
霍桑慰藉似地说:“别急躁。我看一天之隔,局势已有相当进展,不能不算顺利。包朗兄昨夜里的任务也有不小的收获。何况你不是说那只丁惠德的手袋已有了着落了吗?”
于是汪银林简单地说明半小时前接到北区分署的报告,一个探伙秦巧生,昨夜里在闽行路小押店里查明了一支金尖墨水笔。押店里店员认识那当笔的人叫江北阿三,是这押店的常川顾客。阿三是拉黄包车的,这种笔不像是他自己的东西,有些来历不明。所以当秦巧生去调查时,店员就指出了阿三的住所。直到一天早晨,巧生才找到阿三,又搜出了那只皮袋,袋中有丁惠德的名片,才知这些东西和前天的通州路劫案有关。
银林作结论说:“我已经通知北区分署,叫他们将阿三押到总署里来,大概不久就可以到。但包先生昨夜里发现了些什么?可是计曼苏有什么可疑行动?”
霍桑就将计曼苏到同济医院里去看丁惠德,又证明他昨天早晨不曾到青海路去看程楚石的事说了一遍。银林想了一想,神气上果真兴奋了些。
他说:“这样一来,这两件案子不但是偶然的关系,简直像是一出三角恋爱的把戏哩。”
霍桑应道:“是的,我怕不止三角,也许是多角的。”
银林沉吟着说:“对,那申壮飞固然可疑,但现在看起来,这个计曼苏似乎更觉显然。我想单凭这两点,就不妨把他拘进来问问。”
霍桑说:“还有哩。宋梦花也和庄爱莲有过一回纠葛。现在我们知道他并不曾出洋,大前天星期五还在上海。”
泛探长惊异地说:“什么?他还在上海?他的妈明明说梦花已经动身到美国去了啊。”
霍共又解说昨夜我们和来妙香的会谈和这天清早霍桑到宋家去的经过。这一番话又使汪探长的两条浓黑的眉毛紧锁拢来。
他困惑地说:“这真是越弄越模糊了!眼前有三个嫌疑人物,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凶!”
霍桑仍宁静地说:“晤,说不定还有第四第五个人哩。”
汪银林用手拍拍他的额角,诅咒地说:“唉!这些所惯摩登今年真是太不向上,正正经经的事关着不干,专闹出些牵丝扳藤的事来,教我们头痛!真可恶!真讨厌!”
泛探长的牢骚还不曾发泄到“尽情倾吐”的高度,来了一个打岔,那北区分署的探员秦巧生已押着江北河三来了。
阿三是个瘦子,穿一套蓝布的杉裤,年龄在四十上下,黄皮脸上长着粗粒的痘搬,光头没发,一双圆黑的眼睛里射出畏惧的光彩。那个高个子黑云纱长衫白纺绸卷袖口的秦巧生,递上了移解的公文和一只手袋,又向汪探长报告他的侦查的经过。他的语气间颇有些卖功自夸。可是没银林并不给他什么褒奖,但点了点头,就把公文略略一瞥,搁在一旁,急忙拿起那手袋来察看。
那袋是黑级皮的,约有八英寸阔,十英寸高,袋口上镶着镍质的钳子,相当玲规精致。汪银林旋开了钮子,向袋中看着,拿出了一支绿色自来水笔,一张电影说明书,一只镀金的粉企,一段唇膏和几张名片,就随手把袋丢在他的办公桌上。
他把伯人的目光瞧着那车夫,问道:“你是抢来的,是不是?”
阿三睁大了圆眼,乱摇着两手,喘息地说:“哎哟!天烧得!……冤枉的1冤枉的2我不曾抢!枪是犯法的!……先生,我不曾抢—…。我更不曾杀人!先生!冤枉的!”
这个人在北区署里显然已受过某种压力,这时围着汪探长的眼光和声调的威胁,便造成这个神经性的现象。霍桑是最诅咒警务和司法人员惯例的问供方式的——尤其是对于一般劳动阶级。他站在保障人权的立场上,不知已发表过多少次抗议和呼吁,可是“人微言轻”,效果等于零,连多年相处而时常给予助力的汪探长,也不曾收得规劝告诫的成效。这时他分明动了些肝火,把严冷的眼光向汪银林瞥了一瞥,又举起手来挥一挥,显然是不客气地阻止他再问。
他婉声向阿三说:“喂,你不用害怕。没有人冤枉你。你只要老实说明这皮袋究竟是怎样得到的,我们决不难为你。”
阿三的反应很使我满意。他的眼光从汪银林脸上移到我的朋友脸上时,恐惧色彩已消释了一半。他答话时的声音和眼光也安宁了些。
他说:“先生,我说的本是老实话,可是——他们——他们——”他的眼光又胆怯地向那个押解的素巧生瞟了一瞟。“他们不相信——他们硬说我是抢来的,还说我——”
霍桑阻止他说:“好,现在你但说明白怎样得到这袋的就行。”
阿三连连点头道、“好,好,先生,我早已说过,这袋我是在通州路和岳州路转角的阴沟边拾起来的。别说我不曾抢,更不曾杀人,连谁丢掉的也不知道。要不然,我准会还给那个人——”
汪银林报复似地说:“你说得好堂皇I不知道谁丢的,你可以把它藏起来?是不是?”
阿三又受了一次威吓,他的头顿好像又短了一寸。霍桑就再度解围。
他说:“那末你在什么时候拾到的?”
阿三说:“在昨天早晨,天还没有充足。先生,我前天做夜班,在马路上荡了一夜,没有做几角钱生意。我荡到通州路转角,停下来歇一歇,忽然看见车杠下面有个黑色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只女子用的皮袋。我还等了一会,没有人来找,我才带了去交班。”
“袋里还有些什么?”霍桑指一指桌面,又补一句,“除了这些东西以外。”
阿三说:“还有一张五元钞票,六个双角,十几个铜板——我都花掉了。”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说:“照理,你拾得了东西,应得送到警察局去,不能就算做自有。你怎么还拿了笔去当钱?”
阿三舔舔他的嘴唇,答道:“先生,我实在太穷了,前夜的生意又不好,我才——我才——”他羞窘地停住了。
[book_title]八、又是一件凶案
霍桑不再追问,显然对于那车夫的供述已经接受。他立起来走近书桌边会,拿起皮袋细瞧。汪银林有些失望,向秦巧生挥挥手,叫他把阿三带过一旁。我们坐着不动,心中也感到失望。因为根据我们先前的推想,手袋是被抢的,那抢袋的人刺伤了丁惠德,在爱莲又是死于同一把刀,那末这抢袋人也许就是杀死爱莲的真凶。现在据阿三说,袋是拾到的,不是地抢来的。我们观察他的声音状态,说话也不像虚假。那末这个发现依旧是“于事无补”。
这手袋怎么会留在路边?不是凶手因着王福的追赶,为缓兵之计,才把抢得的皮袋丢下来,而王福在匆忙中,虽说曾找寻过,但手袋是黑的,又是夜间,他终于忽略了不曾瞧见吗?
我的沉思,忽给霍桑的略略含些惊煌的声音所打扰。
“晤,这夹层里还有一封信呢!”
我跳起身来,看见霍桑正从皮袋的夹层中抽出一个淡然色的小小的信封来。封面上有两行钢笔字,笔迹很细小。写着“元芳路新格里七号丁惠德女士收”,左面下角似乎还有两个小字,却被霍桑的大拇指掩蔽着。信是快递的,邮印是八月八日十四时。我正要从霍桑手里接过来瞧瞧清楚,忽见霍桑敏捷的手指已将封套中的信笺抽了出来。他的眼光只在信笺上瞥了一眼,忽而又失声惊喊。
“哎哟,这真是一种意外的发现!”
这一次惊呼更突兀,我没有预防,料想信中必有惊人的消息。我急急挤近些。汪银林也站起来凑过去。那信纸是白色的,上面有两行草书,却是铅笔写的。上面写着:八日(星期六)晚间十一点半钟,请到舍间一行,有关于曼之消息奉告。请勿失约。
霍桑忽回头向我道:“包朗,我真得向你道歉哩,你的直觉观念有时候真有不可思议的效验。我的神经才是太迟钝哩。”
我还没有作答,汪银林已抢着说话。
他疑讶地问道:“霍先生,怎么一回事?”
霍桑答道:“昨天早晨,包朗兄一听得两件案子发生的点距离很近,便说这两件案子有相互关系。我当时还反对他。后来围着时间和刀的证明,才觉得有间接的关系;昨夜里我fi]看见计曼苏到医院里去,才知道这关系是直接的。现在我们又知道这两个女子也是彼此有关系的。你想这里面的关系该是多么深切啊!”他说时把信封上左下角的两字给我们瞧,“瞧,这‘莲寄’两个字,不是寄信人的具名吗?不就是庄爱莲寄给丁惠德的吗?”
汪银林诧异地说:“哎哟,谁想得到!两件事竟会是一件事!”
我也惊喜地说:“唉,不错。不过我也有几分疏忽的过处。昨天我见丁惠德时,如果问一问伊前晚在通州路上被劫本是往哪里去的,也许早就可以知道他们间的关系。”
霍桑说:“这果真是你的疏忽。你想伊既然说住在元芳路新裕里,但在夜间十一点半钟的时候,还在通州路上向北进行。伊究竟有什么勾当,实在有查问的必要。”
大家静了一静,我又问道:“庄爱莲既然写信约丁惠德去,怎么伊自己忽然被人杀死?丁惠德也同时受伤遇劫?”
霍桑的左手仍执着信笺,右手抚着他的下领,低着头不答。
汪银杯忽代替作答。“这件事如果不是偶然,我倒有一个意见。”
霍桑仰面问道:“什么意见?”
汪银林说:“我以为内幕中另有一个人和这两个女子过不去;或是那人和另外一个人结怨,却打算从这两个女子身上间接地泄忿。所以他假造了一封信,引了惠德去赴约,那人却乘势行凶,以便一举两得,因而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霍桑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信是假造的?”
银林答道:“那是显而易见的。信封和信笺的纸质和颜色都不同,这是一种证据;信封用墨水笔写,信笺却是铅笔,又是一种证据。故而我以为那信封也许果真是爱莲的笔迹,却被什么人从中取得,就此诱丁惠德出来。”
霍桑摇摇头,说:“你这话不免似是而非,信封和信笺的纸质和颜色虽然不同,但不能算做两个人的确证。字迹是否出自两人,那必须用专家的眼光仔细下一番察验工夫,才可断定。”
汪银林正在自觉得意,忽遭受了霍桑的驳洁,不无有些扫兴。他懊丧地坐下去。
霍桑又含笑说:“你不要生气。其实你的观察即使不错,情理上还有一个显著的矛盾点。”
汪银林膛目地问道:“什么矛盾?”
霍桑答道:“依你的话说,丁惠德是受了另一个人的骗,才去赴约,那末庄爱莲当然是不会知情的。但你怎么忘记了,那阿金说过爱莲在前晚偷偷地下楼,分明是等待什么人?这不是和你的设想矛盾了吗?”
汪银林呆了一呆。他咬着他的厚厚的嘴唇,要想答辩。
霍桑举手止住他。“现在我们不必空谈。时机不可失,我们应立刻往同济医院里去问问丁惠德。伊对于死者和计曼苏的关系究竟是怎样一个程度。”
汪银林说:“对,照现势而论,那计曼苏无论如何终有关系。我想不如趁早把他捉住,用他的指印来对一对,免得他闻风逃走,又像申壮飞那么费事。”
有一个值差的走过来报告汪银林,南区署王巡长在外面有什么报告。银林就匆匆出去。霍桑回头向江北阿三瞧了一瞧,又婉声慰藉。
他说:“你不用害怕。手袋你既然不是抢劫来的,你当然无罪。人家如果再硬说你,那是违法的。”他向旁边的秦巧生瞟了一眼。巧生有些发窘。他又向阿三说:“不过你拾得了东西藏匿不报,也违反了警律。以后你不可如此。”
阿三感激地说:“先生,以后我一定不敢。”
我低声问霍桑道:“他果真是拾得的?”
霍桑也低声答道:“这没有疑问。他不像是行凶的人,所说的地点也符合。……”他忽张着两目向着门口,高声叫道:“银林兄,你得到了什么消息?怎么竟这样子惊慌?”
汪银林急步过来,喘息着答道:“霍先生,这消息真是想不到。申壮飞有着落了!”
“晤,在哪里?已经捉住了?”
“用不到我们去捉。他已被人谋死了!”
这一句说话不但出于我的预料,连霍桑都震了一震。消息真是太突兀,而且使疑障上又加上了一重疑障。
汪银林不待我们诘问,继续说:“今天清早,有人在宝兴路北段的一条小沟里面发现一个尸体。那人是被勒毙的,长衫衫裤都已剥去,但一项已经踏破的草帽留在沟里,帽子里面有申壮飞的名字。南区署得了这个消息,就来通知我。”
霍桑很着急似地问道:“尸体现在在哪里?”
银林道:“此刻还在那边沟里。尸体本来是用废物掩蔽的,好像已经摘了好久,有些腐化。现在他们正在等检察官跟法医去检验,大概还没有移动。”
霍桑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想先往那里去看一看。”
汪银林说:“好,三巡长在外面,可以陪你去。我在这里料理一下,马上就来。”
我说道:“那末谁往医院里去问丁忠德?要不要还是我去?”
霍桑应道:“你去也好。”他拿起了草帽,又喃喃自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教人应接不暇!”
我们出了总署,各走各路。我雇了黄包车一直往问行路同济医院。
这案子真是太不容易捉摸。我们费了一天和半夜的工夫,好容易探出了几条线索,把两案合并为一,渐渐儿有些轨道可循。不料申壮飞又被人谋死了,真像治理乱丝的当儿,刚才得一个头绪,忽而又中途断折。据汪银林看,申壮飞本是案中的主要人物,现在他本身被人谋死。不但线索中断,平空又添出一个凶手。并且壮飞既死,前两案的曲折秘密也丧失了取证的因素,不是更加棘手吗?若说壮飞是自己寻死的,畏罪自杀,还比较近情,现在他偏偏也是被杀的。这杀他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复仇灭口,还是另有原因?霍桑所说的“应接不暇”,的确毫无夸张的成分。
往复的沉思结束了我的行程。这一次我进医院,并没有上夜的那种麻烦。我见丁惠德已起身坐在床上看报,身上穿一件麻纱的反领运动衫,下半身仍掩覆在雪白的被单里面。伊的额发已加整理,我才看见伊的后面的头发编组地盘在颅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使女坐在伊的床边。伊的脸色虽还焦黄,精神却比昨天爽健得多。伊见我进去,放下了报纸,呆了一呆,似乎又出意外。
我赔着笑脸,说:“丁女士,今天更好些吗?我特地来问候你。”
丁惠德勉强含笑答道:“谢谢先生,好多了。热度已经退净,不过这里还有些痛。”伊用右手指指伊的左肩。
我同情地说:“是的,那当然要休养几天。”
伊说:“刚才我妈跟哥哥又来过一次。我本打算就一同回去,但医生说至少还得静养一天。故而我准备明天回家。”
我道:“晤,在医院里休养更方便些。”我略顿一顿,又问:“丁女士在爱华体专几年级?”
“三年级。”
“晤,你是不是贵校的出席学生联合会的代表?”
伊向我瞧瞧,摇头说:“不是。不过在开联席会议时,我也列席过。”
我乘势问道。“那末沪江大学的代表计曼苏,你总也认识?”
那女子的黑眸又仰起来向我一瞥,点点头说:“是的。他是我的表兄。”
晤,这倒超出了题桑的猜测。他们的关系更密切一层哩。
我又问道:“除了令堂会见以外,可有没有别的人来瞻过你?”
丁惠德的敏意的眼睛突然升过来,在我的睑上瞟了一瞟,立即又沉下了。
伊摇头道。“没有啊。”
我直截地说:“计曼苏也没有来过吗?”
伊的焦黄的脸上泛出了一丝红霞。伊的头沉得更低了。
伊答道:“没有。”
这显然是谎话。伊为什么说谎?不是为着要掩护某种秘密?我觉得眼前还没有揭破伊的秘密的必要。
我又问道:“那末你和庄爱莲也是亲戚吗?”
丁范德顿了一顿,头依旧低着,应道:“不——不是亲戚,是朋友。”
我道:“哈,但前天夜里庄女士不幸已被人杀死。你也知道了吗?”
伊点点头。“知道的,刚才我已在报上看到。真可惜。……真奇怪。”
我忙问道:“奇怪?为什么?”
丁范德踌躇了一下,才说:“因为前天晚上爱莲本来约我到伊家里去的。”
“瞟。那末你在通州路上遭劫,就是要到在家去?”
“是的。前夜里我先到华光电影院里去看电影。到十一点半相近,我从戏院里出来,往爱莲家去。不料快要到时,遇着那个匪徒,劫去了我的手袋,又险些儿送我的性命。今天读报,才知道爱莲就在那时候被人杀死。我觉得非常奇怪。”
“丁女士,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伊又沉吟了一下。“我猜想那行凶的人,也许就是劫我手袋的人。”
我同意说:“是,我们也正这样推想。但你想那行凶的是个什么样人?”
伊摇摇头。“我说不出什么。因为爱莲的交游很广,我和伊还是初交,不知道底细。”
病室中的窗虽都洞开。近午的热度又在逐渐增高。伊似乎感到闷热,额角上蒸发出细粒的汗珠。那小使女忙送上一块手帕。伊接过了,慢慢地抹着伊的额角和敞开的粉颈。伊的胸部丰满的双峰似乎也起伏得快了一些。
我问道:“前天晚上那个劫你手袋的凶手,究竟是一个何等样人,你可能给我们什么指示?”
丁惠德答道:“我只觉得那人身材短小,头上戴一顶白色的草帽,身上穿一件灰色的长衫。”
“你没有瞧见他的面貌?”
“没有。”
“就从他的身材上谁想,你的熟识的人们中,可有相同身材的人?”
伊又垂着头思索。“没有。我实在想不出那个人是谁。”
我略顿一顿,又问道:“丁女士,你平日可有什么冤家?”
丁惠德摇头道:“我从来不曾得罪过人,不致会和人家给什么怨仇。”
“你和庄爱莲的感情怎么样?”
“我们是很融洽的。不过我已经说过,我们是初交,也说不上有什么深厚的友情。”
“那末前晚伊约你去,你可知道有什么事情?”
惠德再度抹着额汗,低声说:“伊写信给我,说要和我谈谈我表兄的事。”
“就是计曼苏?谈些什么事?”
“我不知道。信上没有说明。”
我企图作进一步的探索,又说道:“我听说曼苏和爱莲将要订婚,你可知道?”
惠德缓缓答道:“我也听到这样说。”伊略停一停,又补充说:“也许就为着订婚的事,爱莲要知道表兄的往史。因为他们的交谊还不过两三个月。”
伊又抹着迅速蒸发的汗珠,微微地呼着气,似乎有些倦乏。我觉得在退出以前,应得将发现手袋的事约略地告诉伊。伊一听到这个情报,突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种惊异的神气。
“噢,你们已经捉住那个凶手?”
我答道:“不,很可惜。那人是个拉车的,袋是他从地上抬到的。”
伊点点头,不再答话。伊的头又垂落了。
我又问:“丁女士,有个上海大学的申壮飞,你可也认识?”
伊摇头道:“我不认识。”
“还有个来梦花呢?”
伊不再回答,但摇摇头。伊似乎支持不住,把身子靠到后面的大枕上去。
[book_title]九、隔室中的谈话
这时有个穿白制服的女护上端着一杯牛乳进来。我觉得我的调查任务已有了相当结果,就趁势告退。我走完了那条静静的甫道将近走到楼梯,猛见一个人匆匆从梯上一步两级地奔上来。我走神一瞧,急急将身子一闪,直前向甫道的那一端走去。上楼的就是计曼苏。他已换了一套米色条纹的派立司西装,显得很英俊。他不是又来瞧丁惠德吗?果然,他一直走到丁惠德的病房门前,轻轻叩了两下,便推门进去。
汪银林不是说要拘捕他吗?怎么他此刻还行动自由?我要不要打一个电话给警署,免得再耽搁误事?我决定了主意,就悄悄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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