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霜叶红似二月花
[book_author]茅盾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85640
[book_dec]长篇小说。写于1942年。全书14章。前9章连载于《文艺阵地》7卷1号至4号。后5章以《秋潦》为题,连载于重庆《时事新报·青光》第1期至第29期,署名茅盾。1943年5月由桂林华华书店出版单行本。茅盾在《〈霜叶红似二月花〉新版后记》中说,小说“本来打算写从‘五·四’到1927年这一时期的政治、社会和思想的大变动,想在总的方面指出这时期革命虽遭挫折,反革命虽暂时占了上风,但革命必然取得最后胜利。”但后来发生了变化,未能实现原来的创作意图。已完成的部分,是一部反映从辛亥革命以后到“五·四”运动前夕社会生活的作品。小说以江南一带小县城为背景,以惠利轮船公司经理王伯申为发展航运事业所遇到的困难挫折为主线,展开了民族资产阶级与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复杂的矛盾冲突。小说描写人物心理委婉曲折,并借助自然环境烘托人物性格;布局摇曳多姿,结构错综变化;文字简洁、典雅,具有民族传统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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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瑞姑太太的到来,使得张府上那种枯燥沉闷的生活起了个波动。从老太太以至恂少奶奶,都像心头平空多出了一件什么东西,洗一个脸,开一顿饭,也像比往常兴头些了;可是兴奋之中,不免又带几分不安,似乎又怕他们自己向来不敢碰触的生活上的疮疤会被心直口快的姑太太一把抓破。
姑太太这次的来,在张府颇感突兀。旧历新年,那位钱少爷来拜年,曾说姑太太打算来过灯节,老太太因此曾叫陈妈把东院楼下靠左边那间房趁早收拾妥当。但是清明也过去多时,姑太太只派长工李发送了端午节的礼物来,还说是因为少爷出门去了,姑太太的行期大概要展缓到秋凉以后。却不料正当这末伏天气,姑太太忽然来了,事先也没有个讯。这可就忙坏了张府的上上下下,偏偏地祝姑娘又被她丈夫逼回家去了。顾二只能张罗外场,内场要陈妈一人招呼,这婆子即使退回十年的年纪也怕吃不消;所以今天一早老太太就差小荷香到黄姑爷家去借他们的老妈子来帮忙,带便就请婉姑奶奶也来玩几天。
只有恂如一人游离在全家的兴奋圈子以外。
九点钟了,他还躺在床上,这时三间大厅楼上一点声响也没有,人们倘不在东院陪着姑太太,就一定在厨房里忙着安排酒菜任的哲学家,对法国和德国哲学影响很大。主要著作有《人,这样的清静,正合恂如的脾气,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感得一点寂寞的威胁。早上的凉气,像一泓清水,泡的他全身没一点劲儿,可是七上八落一些杂乱的念头,又搅的他翻来复去,想睡又睡不着。隔夜多喝了几杯酒,此时他头脑还有些发胀,心口也觉着腻烦。他侧着身,手指无聊地刮着那张还是祖太爷手里传下来的台湾草席,两眼似睁非睁瞧着蚊帐上一个闪烁不定的小小的花圈;看了一会儿,惘然想道:“为什么卧房里要放着那么多的会返光的东西?为什么那一个装了大镜门的衣橱一定要摆在窗口,为什么这衣橱的对面又一定要摆着那个又是装满了大小镜子的梳妆台?为什么卧床一定要靠着房后的板壁,不能摆在房中央?——全是一点理由也没有的!”他无可奈何地皱了眉头,翻身向外,随手抓起身边的一把鹅毛扇,有意无意地扇了几下,继续惘然想道:“并不好看,也不舒服,可是你要是打算换一个式样布置一下,那他们就要异口同声来反对你了,”他冷笑一声,没精打采地举起那鹅毛扇来,又随手扔下。“为什么?也是一点理由都没有的。不过他们却有一句话来顶住你的口:从没见过这样的摆法!”他觉得浑身暴躁起来了,又翻一个身,嘴里喃喃念道:“从没见过!好一个从没见过呵!可是他们却又不说我这人也是从没见过的,可不是我也是不应该有的么?”他粗暴地揭开帐门,似乎想找一人出来告诉他这句话。首先使他感得不大舒服的,乃是房里所有的衣箱衣柜上的白铜锁门之类都闪闪发光,像一些恶意的眼睛在嘲笑他;随即他的眼光落在那张孤独地站在房中心的黄椐方桌上——这也是他所不解的,为什么其他的箱柜橱桌都挨墙靠壁,而独有这方桌离群孤立,像一座孤岛?他呼那些依壁而耸峙的箱山为“两岸峭壁”,称这孤零零的方桌为“中流砥柱”。这“中流砥柱”上一向是空荡荡的,今儿却端端正正摆着四个高脚的玻璃碟子:两碟水果,一碟糕点,又一碟是瓜子。这显然是准备待客的了。恂如这才记起瑞姑太太是昨天午后到来的,自己还没见过。他抱歉地叹一口气,抓起一件绸短衫披在身上,就下床去;正待拔鞋,猛可地房门外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凭经验,他知道这一定是谁,刚才那一点兴致便又突然冷却,他两脚一伸,头一歪,便又靠在枕上。
恂少奶奶一进房来,也没向恂如看一眼,只朝窗前走去,一边把那白地小红花的洋纱窗帘尽量拉开,一边就叽叽咕咕数说道:“昨夜三更才回来,醉得皂白不分;姑太太今早起又问过你呢,我倒不好意思不替你扯个谎,只好回说你一早有事又出去了;谁知道——人家一早晨的事都做完了,你还躺在床上。”
恂如只当作不曾听见,索性把刚披上身的短衫又脱掉了,他冷冷地看着帐顶,静待少奶奶再唠叨;但也忍不住忿然想道:“越把人家看成没出息,非要你来朝晚唠叨不可,人家也就越不理你;多么笨呵,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出!”可是恂少奶奶恰就不能领悟到这一点。遇事规劝而且又不厌琐屑,已经是她的习性,同时又自信是她的天职。当下她见恂如毫无动静,就认为自己的话还不够分量;她走到那方桌边坐下,拿起水烟袋来,打算抽,却又放下,脸朝着床,又用那不高不低,没有快慢,像背书一般的平板调子继续说道:“昨天下午三点多,姑妈到了,偏偏你不在家。家里人少,又要收拾房间,买点心叫菜,接待姑太太,又要满城去找你,店里宋先生也派了赵福林帮着找。城里的亲戚和世交家里,都去问了,都不见,都说大热天你到哪里去了,真怪。挨到上灯时光,还不见你回来,真急死人,还怕你遇到什么意外。倒是宋先生说,意外是不会有的,光景是和什么三朋四友上哪一家的私门子打牌去了,那可不用再找;这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宋先生说连他也摸不着门路。等到七点钟才开夜饭,妈妈背着老太太和姑太太抱怨我太不管事,说早该劝劝你,别让你出去胡闹,糟蹋身子;你瞧,我的话你何尝听进了半句!可是我还得替你在姑太太跟前扯谎呢,要是让姑妈知道了,你也许不在意,我倒觉着怪不好意思,人家钱少爷规矩得多哩,姑妈还总说他没有出息呢。”
“嘿哼!”恂如听到末后实在耐不住了,“承情承情,你替我圆什么谎?已经打锣打鼓,闹的满城风雨了,还说给我扯谎!昨天是王伯申邀我去商量地方上一件公事般纲领和具体纲领。系统总结了党的建设经验。指出,理论,倒要你代我扯起谎来了,真是笑话!”
“什么地方上的事情,大热天气,巴巴的要你去管?”少奶奶的口气也越来越硬,“你又不是绅缙,平时闲在家里,不曾见你去管过什么地方上的事,昨儿姑妈来了,偏偏的就着忙了,一个下午还不够,骗谁呢,什么屁正经要商量到三更半夜才回来?”
这几句话,却大大损伤了恂如的自尊心。他气得脸色都变了。他“不是绅缙”,从没干过一件在太太们眼里看来是正经的事:这是他在家里人心目中的“价值”,可是像今儿少奶奶那样露骨地一口喝破,倒也是从来没有的。他睁大了眼睛,看定了少奶奶,觉得“不理”的策略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虽然昨天黄昏以后他的确被所谓“三朋四友”拉去胡闹了半夜,但白天之有正经,却是事实,而且晚上所去的地方也不是店里宋先生瞎编的什么私门子,恂如是有理由“奉璧”少奶奶那一顿数说的;可是又一转念,觉得这样的“女人”无可与言,还是不理她省事些,他只冷笑一声,便翻身向内,随手抓取那把鹅毛扇复在脸上。
好一会儿房中寂静无声。少奶奶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望着床中的恂如,打算再说几句,但终于又叹口气存在的同一性,是可知论者。唯物论者认为思维统一于存在,,向房外去了;同时却又说道:“快起来罢,回头姑妈也许要来房里坐坐,你这样不衫不履,成什么话!”
从脚步声中判明少奶奶确已下楼去了,恂如猛然跳起身来,急急忙忙穿衣服,还不时瞧着房外;好像他在做一件秘密事,生怕被人撞破。他满肚子的愤恨,跟着他的动作而增高。他怕见家里人,怕见那激起全家兴头的瑞姑太太。“反正他们当我是一个什么也不懂也不会的傻瓜,我就做一件傻事情给他们瞧瞧,”他穿好长衫,闪出房门,蹑着脚走下楼梯,打算偷偷上街去。“再让他们找一天罢,”他一边想,一边恶意地微笑。但是刚走到厅房前的走廊上,真不巧,奶妈抱着他的两岁的女儿引弟迎面来了。那“小引”儿,手捧个金黄的甜瓜,一见了恂如,就张臂扑上来,要他抱。“我没有工夫!”恂如慌忙说,洒脱身便走。不料小引儿又把那金黄瓜失手掉在地下,跌得稀烂,小引儿便哭起来了。恂如抱歉地回过身来,那自以为识趣的奶妈便将小引儿塞在恂如怀里,说:“少爷抱一抱罢。”
恂如抱着引弟,惘然走下石阶;受了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使他的动作粗暴。引弟感得不大舒服,睁圆了一双带泪的小眼睛,畏怯地瞧着她的爸爸,恂如也没理会得,惘然走到院子里东首的花坛前站住,慢慢放下了引弟,让她站在那花坛的砖砌的边儿上。坛内那枝缘壁直上的蔷薇蒙满了大大小小的蛛网,坛座里的虎耳草却苍翠而肥大。恂如松了口闷气,重复想到刚才自己的计划,但同时又自认这计划已经被小引儿破坏。他本想悄悄溜出门去,不给任何人看见,让少奶奶她们摸不着头脑,然而此时不但有小引儿缠住他,并且数步之外还有那不识趣的奶妈。他惘然看了小引儿一眼,这孩子却正摘了一张肥大的虎耳蓦地伸手向她父亲脸上掩来,随即哈哈地笑了。恂如也反应地笑了笑,定睛看着这孩子的极像她母亲的小脸。梦一样的旧事慢慢浮上他的记忆:三年前他第一次向命运低头而接受了家里人给他安排好的生活模子的时候,也曾以现在这样冷漠的心情去接待同样天真的笑。而今这笑只能在小引脸上看到了,但这是谁的过失呢?当然不是自己,亦未必是她。……恂如苦笑着抱起小引儿来,在她那红喷喷的嫩脸上轻轻吻了几下,然后告罪似的低声说道:
“小引,好孩子,和奶妈去玩罢。爸爸有事。”
看着奶妈抱着引弟又出街去了,恂如低头踱着方步,似乎正想找出一件什么事来排遣时光。他仰脸看着楼厅对面那一排三间靠街的楼房,记起幼时曾在堆放源长号货物的一间内,和姊姊捉迷藏;现在这一间,还有左侧那一间,依然作为源长的货栈,而且货物也依然是那些化妆品和日用品,可是他自己却不是从前的他了,他还在“捉迷藏”,但对手不是他的婉姊,而是祖母,母亲,和自己的少奶奶,——甚至也还有那娇憨天真的小引罢?恂如皱着眉,慢慢踱进厅堂,又穿过厅后的走廊,便到了那通往东院的腰门口了。瑞姑太太的朗爽的谈话声从东院送来,恂如蓦地站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到的是什么地方。瑞姑太太似乎正在谈论她的嗣子脾气古怪,“七分书呆气,三分大爷派”。恂如一听,便不想进去,经验告诉他,每逢这种场合,那教训的风头一转便会扑到自己身上。然而已经晚了,小婢荷香早从东院的天井里望见了他,就高声报告给太太们:“少爷来了。”
太太们都在东院朝南那座楼房的楼下正中那间客厅里。老太太和姑太太对坐在靠西壁的方桌边,张太太坐了东首靠墙的一张椅子。两面的落地长窗都开的挺直。只不见恂少奶奶。恂如怀着几分不自在的心情,进去拜见了姑太太,胡乱说过几句客套,便拣了挨近窗边的一个位子坐了。屋里的空气似乎因为他的出现而忽然冷峻起来,姑太太和恂如应酬了几句以后,老抽着水烟袋,竟一言不发。
“有点古怪,”恂如一边摇着纸扇,一边在肚子里寻思,“大概她们刚才议论过我来罢?”于是他猛省到少奶奶的不在场一定有缘故。他惶恐地朝四面看了一眼,正想找几句话来敷衍一番就抽身而退,猛可地瞧见少奶奶从后院子旁边的厨房里姗姗地来了。少奶奶眼眶红红的,走到了阶台前时,抬头看见了恂如,便似嗔非嗔地盯了他一眼,径自走到张太太身边坐下。恂如直感到少奶奶一定在太太们面前告过他一状,——一定是照她的想像说了他许多坏话;他暴躁起来,觉得脸上也发热了。他拿手帕在脸上揩了一把,正想把昨晚的事申明几句,不料瑞姑太太却先已笑着说道:“恂如,听说你这两天很忙,跟王伯申商量什么地方上的事情;——哦,大热天,你还穿件长衫进来,姑妈面前你还客气给谁看?”恂如笑了笑,瑞姑太太早又接下去说道:“王伯申现在是县里数一数二的绅缙了,可是十多年前,他家还上不得枱面;论根基,我们比他家好多了,不过王伯申的老子实在能干。”于是转脸向着老太太道:“妈还记得那年太公开丧,王老相第一次来我们家里,爸爸就识得他日后定能发迹?”
老太太点头,有点感慨地说:“这话也有三十多年了,还有那赵家赵老义,也不过二三十年就发了起来;人家都说赵家那股财气是赵老义的姨太太叫银花的带了来的。”
照例,这种背诵本县各大户发迹史的谈话一开始,只有瑞姑太太还勉强能作老太太的对手,恂如的母亲是外县人,少奶奶年轻,都不能赞一辞。恂如不大爱听这些近乎神话的陈年故事,但也只好耐心坐在那里。姑太太虽然还不满六十,却不及老太太记性好。论容貌呢,姑太太决不像是五十以上的人,她那颇带点男相的方脸还是那么光润,要是你在隔房听到她那高朗爽脆的谈话,一定会猜她至多四十许,只有那半头的白发和她年纪相称,但这恰好增加了她的威仪。
“人家说姑妈有丈夫气,看来是不错的,”恂如惘然自己在想,“她两个儿子都死了,继嗣了良材,性格也不大合得来,可是她总有那么好兴致,谈起什么来都那么果断敏利,跟母亲完全不同,至于她呢,连姑妈脚底的泥也赶不上,倒是婉姊有几分相似。”正这样想,却不防姑太太忽转脸问他道:
“王家要你去商量什么事呢?”
恂如怔了一下,没有听清姑太太是问王家的什么。少奶奶似乎老是在留意恂如的动静,这时便接口道:“姑妈问你昨天忙的是些什么事?”
“唔,”恂如又有点不自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王伯申打算办一个贫民习艺所……”
“想来又是什么工厂罢?老太太关心地问。
“对,这也要弄几部机器招人来做工的,可又不是普通的工厂,”恂如的精神似乎振作些了,“这是打算把县里的无业游民招来教他们一种手艺,也是慈善事业的一种。”“原来就是这个叫化所,”张太太听着笑了笑说,“上月里也听黄姑爷说起过。可是,恂儿,昨天你们商量这件事怎么又没有你的姊夫?”
“他不大赞成这件事。”恂如迟疑了一下这才回答,但又忽然兴奋起来,“本来也没有我的事,不过王伯申既然诚意相邀,我一想,这也是地方上一件好事,所以我就去了,——
也加入做个发起。”
瑞姑太太忙问道:“那么,他是不是也要你加点股子?”
“不是。这件事开头是赔钱的,不能招股。”恂如又显得有点意态阑珊了,他懂得太太们对于这件事根本就另有一种看法,“王伯申打算动用善堂里的存款,不过这笔钱又在赵守义手里,不肯放。所以要大伙儿设法。”
“哦,我说王伯申怎么肯花钱做好事!”姑太太沉吟着说,她笑了笑转脸对老太太道,“妈,你说是么?”但又不等老太太回答,她凝眸看定了恂如又说道:“你们外场的事,我一时也摸不清楚;不过,刚才我还跟妈谈起,王家三代到如今的伯申都是精明透了顶的,只有他家讨别人的便宜,不曾见过别人沾他家的光;我们家跟他们算是三代的世交了,可是,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哪一次不是我们吃点儿亏呢,”她转脸向张太太笑了笑,“嫂嫂总还记得,那次为了一块坟地,二哥那样精细,到底还上了当。”
张太太点了点头应道“记得”,慢慢地摇着她那把象牙柄细叶葵扇,又说道:“何况这件事里又夹着个赵家,我们和赵家也是两辈子的世交,又没仇没冤,何苦出头做难人;瑞弟,你说是么?”
瑞姑太太忙笑道:“嫂嫂想的周到!”又看着恂如,带笑地,委婉而又郑重地告诫他道:“恂儿,记着你妈的话!王伯申自己不肯做难人,怂恿着你这直肠子的哥儿,回头有好处,是他的,招怨结仇,是你的!”
恂如早就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此时听得妈妈和姑妈又这么说,就更加烦闷,但也懒得加以申说,只微微一笑,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抽身逃开。不料一转眼又看见少奶奶在他母亲耳边说了句不知什么话,还朝恂如望了一眼,这一来,恂如的疑心和反感又立即被挑起,他心头那股被遏制着的忿火又一点一点旺起来。可是他还极力忍耐着,那股火就化为热汗布满了额角。
直到此时都在用心听的老太太忽然把脸一沉,慢慢说道:“恂儿,你要出场去当绅缙,还嫌早一点;如今县里几个场面上的人,都是比你长一辈的,你跟他们学学,倒还有点长进,可是,出头露面的事情,你万万做不得,轮到要你们这一辈出头管事的时候,自然有你的,如今却不必性急。我也许看不到你这一天了,目前我只要你留心店里的事务,守住了这祖业,少分心去管闲事,莫弄到我们这几十年的源长老店被人家搬空了你还睡在鼓里。”
老太太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姑太太和太太都肃然正容,并且不时瞧着恂如,似乎说,“你听见了没有哪,你要识得好歹。”倚着北首的落地长窗的少奶奶却半蹙着眉尖,两眼怔怔地瞅着老太太。恂如满头大汗,不住手的用手帕去揩,他绝对不同意老太太的这些意见,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教训,而况他又受了冤屈;他心头的忿火已经到了爆发的高温点,但由于习惯的力量,他这爆发的方式也不能怎样露骨。他懒懒地“哦”了一声,没精打采答道:“不过王伯申发起的这件事,老一辈的绅缙中,未必有谁懂得是一桩社会事业罢?”
但是恂如这话,太太们也不大懂得。老太太更其没有听清,她侧着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王家,王伯申,哦——刚才瑞儿不是说为了一块坟地,福昌也上了当么?王家那时另有一块地,却跟我们的祖坟离得很近,我们也有一块地,倒又坐落在王家祖坟的旁边。哪知王伯申的老子早已偷偷地请风水先生看过我们那块地,知道这是正当龙头,他家的祖坟不过是个龙尾巴。他知道了有这样好处,就千方百计来打主意了。先说要和我们买,你们想,我们又不等钱来用,为什么要卖?后来伯申的老子就托了你们二舅文卿来商量,把他家那块地跟我们那块对换,说是两边都方便些,我们倒不防他有鬼计,又碍着文卿的面子,就答应了。谁知道我们竟上了个大当!”
“可不是,”张太太听得带到她的兄弟就不能不作表示,“文卿也糊涂,不打听明白就掮人家的水浸木梢!”“这也不能怪他,”姑太太忙笑着给解开去,“只能怨我们自己;自家有块地在那里,为什么不早点请个风水先生看一看呢!”
老太太也点头,朝她的媳妇笑了笑说:“后来文卿晓得了内中的底细,还是他来告诉恂儿的爸爸,他说,这件事是他经手的,他要去和王老相理论,讨回那块地。不过我们的福昌存心忠厚,又不大相信风水,他倒拦住了文卿,不让去讨。福昌说的也对:王家做事刻薄,得了好地也未必就能发,我们家要是祖德已经薄了,儿孙又不争气,那就把地争回来,也未必有好处,倒惹人笑话。”
“爸爸说的对!”恂如忍不住从旁插一句。
“话是不错的,”老太太叹口气说,“不过王家的发迹,到底也靠了这块地的风水,要不是,哪有这么快?”
恂如沉吟着又说道:“王家两辈子,人都精明,这是真的;
可见他家的发迹还是靠人,不靠地。”
“你明白他们精明就好了。”姑太太接口说,对恂如使了个眼色,似乎叫他不要再持异议。
恂如又觉得不自在起来了,正好这当儿,店里的赵福林带着个老司务送来了一大包东西:花露水、毛巾、香皂,还有几瓶果子露。恂少奶奶忙来安排这些东西,分一半都叫小荷香送到姑太太的卧房去。赵福林又去拿进一架汽油灯来,问挂在哪里。
姑太太问恂如道:“要这个来干么?”
少奶奶忙笑着答道:“后边园子里木香橱下,晚上倒很凉快,回头姑妈要乘凉,有个汽油灯,蚊子也少些;反正这是自家店里有的,不费事。”
姑太太点着头,慨叹似的说:“大半年不进城来了,这回一看,新鲜花巧的东西又多了不少,怎怪得钱不经花。”
恂如借这机会,就到后园去指点赵福林挂灯。少奶奶也到厨房去看午饭的酒菜弄好了没有。老太太坐了半天,也有点倦了,姑太太和太太扶着她到她自己的卧房里,这就是客厅西首那一间,打开后窗,望得见那木香棚。
老太太歪在睡椅上,小荷香给她捶腿。姑太太和太太正在眺望后园子里的一些花木,老太太忽然叹口气说:“如今他们小辈的心思,都另是一样了!”太太和姑太太听了都一怔,忙走到她面前,老太太叫她们俩坐了,沉吟着又说道:“如今的年青人,心都野了,总不肯守在家里,欢喜往外跑。恂儿的心事,难道我不知道?可是等我闭了眼睛,那时上南落北,都由他去罢……”
“妈别说这样的话,”姑太太忙笑慰道,“我看恂儿比我的一个静得多了,良材么,野马似的,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我又不是本生娘,也不便多说他,反正现在年青人自有他们那一套,只要大体上过得去,也只好由着他们闹。”“可是,良材比恂如老练得多了,”老太太眼望着空中,慢声说,似乎空中就有良材和恂如,她在比较着他们俩。“恂如这孩子,本来很老实。粗心,直肠子,搁不上三句好话,就会上人家的当。近来不知他为什么,老是没精打采,少开口,一开口呢又像爆栗子似的,爆过三两句,又是冷冷的了。”她顿了一顿,抬眼看着张太太又说道:“福大娘,你看他们小夫妻,没什么合不来罢?”
“倒也看不出来,”张太太迟疑地回答。
“宝珠也没在你面前提过什么?”瑞姑太太问张太太。“少奶奶么?”张太太又迟疑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不过,年青人总有点叫人不大能放心的地方,宝珠又有些疑神疑鬼的,可是,她也说不上来……”
“嫂嫂,你该细细地问她——”
“我也问过,”张太太叹息地回答,“只是宝珠这人,脾气也古怪;一天到晚,总爱在你耳朵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絮聒,等到你要细细问她的时候,她倒又支支吾吾不愿说了。”
瑞姑太太皱了眉头,正想对于恂少奶奶此种态度有所批评,老太太却先开口说道:“少奶奶也不会做人,可是,我看来恂儿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是不耐烦守着这点祖基,老想出外做点事业。孩子们有这点志气,难道我说他不对么?可是,做事也不能太急。话再说回来,刚才不是讲到我们祖坟的风水么?其中还有个道理,一向我都藏在心里,今天不妨告诉我们。自从和王家换了那块地,知道是上了当了,我也请个先生来把我们祖坟的风水复看一次。”老太太说到这里顿一顿,看一下给她捶腿的荷香,斥道:“傻丫头,又瞌睡了么?——哦,又复看一下,那先生说,”到这里,老太太把声音放低些,“我们家祖坟的地理,好是好,可惜其形不全,就跟一座房屋似的,大门、前进、正厅,都好,可是缺了后进,便觉着局促了。王家换来那块地,恰好补足了这个欠缺;不过五十年之内,应当守,还不是大发的时候。算来要到恂如三十八岁才满了五十年!”
瑞姑太太和太太都不作声,满脸严肃虔敬的表情。
张太太斟了一杯茶放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端起茶杯,却又放下,继续说道:“风水先生的话,我本来也不怎么认真,可是,虽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那位先生看过之后,不到三年,福昌忽然想到上海去发洋财了,那时他的大舅子善卿做什么买办,正在风头上,大家都说机会再好没有了,可是偏偏他折了本,两年后回来又得了一场大病,虽说也医好了,到底病根没去,他的身子一天一天不行,后来也就没有办法。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那位风水先生的话,竟有点意思;现在我不许恂如出去做事,只要他守住这几十年的老店,一半也就为了这个。”
“妈的主意自然不错,”张太太忙接着说。
老太太笑了笑,却又叹口气道:“我们这叫做:尽人事。
只要做小辈的明白我们这番用心也就好了。”
“我看恂儿也不是糊涂人,妈这样操心为谁,他岂有不明白!”瑞姑太太也安慰着。
老太太点头不语。姑太太笑了笑,又说道:“你们抱怨恂如成天没精打采,什么都不肯留心,可是我那良材精神倒好,一天到晚忙过这样又忙那样,这就算是好的么?哎,说来也好笑,他尽忙,尽给老苏添些麻烦。”
“哦!”老太太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吹着杯缘的几片茶叶,像是在思索。“良材这脾气,活像他的老子。看不出那苏世荣,倒是个有良心的。”
“可不是!要没有这忠心的老管家,钱家那份家产怕早就完了。去年良材出门七八次,一年中间,只在家里住了个把月。今年好多了,总算在家的日子跟出门的日子差不多;可是他出门是花钱,在家也并不省,——出门是自己花,在家是借给别人去花。老苏自然不敢说他,我呢,”姑太太顿住了,眼圈儿有点红,“想想自己的儿子在世的时候也不见得怎样成器,何苦又摆这承继娘的架子?”
“年青人不喜欢住在家里,总不好,”老太太沉吟着说,“花几个钱还是小事,要是结交了什么坏人,再不然,像他老子那样进什么革命党,都是够麻烦的。”
“姑太太倒不如赶快给他讨个填房,也许就不大出门了。”
张太太说。
“啊哟,嫂嫂,我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是你一提起这话,他干脆就回答说:还早,等一两年再说。再不然,他就拿出继芳的妈的相片来,说要模样儿,性情,能干,都像她,——
这不是难题目么?一时哪能有这样的人品?”
老太太闭着眼摇头道:“你们休信他这套话,曹氏少奶的人品固然不差,也不见得找不出第二个;况且听说曹氏活着的时候,良材待她也平常,他还不是跟现在一样喜欢跑码头?
他这套话,只是搪塞罢了。”
暂时的沉默,姑太太俯首半晌,忽然又笑道:“要是像妈那样想,那我再也不管这件事了。我乐得看穿些,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想起来,有一个人和良少爷倒是一对。”张太太看着老太太这边说。
瑞姑太太忙问是哪一家的姑娘。
张太太笑道:“也是至亲,——我们的表侄女儿。”
姑太太一时想不起是谁,老太太却已经猜着,也便笑了笑说:“哦,你是说她么?当真,品貌,才情,都配得上。”看见姑太太还是摸不着头脑,就告诉她道:“怎么你忘了轩表哥的女儿静英了,去年你还见过她呢。”
姑太太也笑了起来:“啊,嫂嫂,你看我真糊涂,把外婆家的姑娘也忘了。哦,倒是好一对儿。不过,恐怕良材配不上。听说静英一心要读书,还想出洋呢,可真么?”“也不过这样想罢了,”老太太带点不满的口气说,“轩少奶只有她一个,家道也不甚好。一个女孩子读到十八九岁,教书也教了两三年,实在也该早点成家。——我跟这位内侄媳妇说过:你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干脆招赘一个,反正许氏族中也没有什么近支,轩儿遗下的这一点家当,几间旧房子,未必就会惹人来争,哪知道轩少奶就听女儿的话,女儿又听信了教堂里什么石师母的话,书也不教了,又要进省去读书,说将来教堂里能保送出洋;这不是如意算盘?把一个女孩儿白耽误了!”
正说着,顾二来报,黄姑爷和婉姑奶奶到了,少爷陪着在那边厅上喝茶。老太太就说:“我们也到那边去坐坐。”小荷香便拿起鹅毛扇和老太太的自用茶壶,她们刚出房门,却已听得婉小姐的笑声早到了腰门口。接着便见婉小姐一手挽着小引儿,一手摇着泥金面檀香细骨的折扇,袅袅婷婷来了;才到得廊前,婉小姐满脸含笑说道:“从灯节边等起,我们等候了半年了,怎么姑妈今天才来看望祖母。”说着就对姑太太要行大礼,姑太太一把搀住了她,也说道:“别弄脏了衣服,婉卿,你哪里学来这些规矩的?”
“今年第一回见,自然要磕个头呵。”婉小姐抿嘴笑了笑说,又向老太太和太太行礼问安。这时,黄姑爷和恂如也进来了,见过礼,都进了中间那客厅。
姑太太拉着婉小姐的手,靠后窗坐了,随便谈着家常。婉小姐穿一件浅桃灰色闪光提花的纱衫,圆角,袖长仅过肘,身长恰齐腰,配着一条垂到脚背上的玄色印度绸套裙,更显得长身细腰,丰姿绰约。头上梳着左右一对的盘龙髻,大襟纽扣上挂一个茶杯口大小的茉莉花球,不载首饰,单在左腕上戴一只玻璃翠的手镯。当下她见瑞姑太太不住的打量着自己,便回眸笑了笑道:“姑妈瞧着我是老得多了罢?”
“当真!”姑太太也笑了,“差一点不认识了。你比做新娘的时候,娇嫩得多了!”
“姑妈又跟我开玩笑,”婉小姐抿嘴笑着说,似乎高兴,又似乎不大高兴,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红晕。小引儿这时倚在婉小姐膝头,正在拨弄婉小姐的手镯;瑞姑太太伸手将小引揽在怀里,一面又说:“这手镯是新兑的么?翠的真可爱!配着你这么雪白细嫩的皮肉,才显出这翡翠的好处来!”婉小姐笑了笑,有意无意地将手镯褪下一些,那原先被手镯压着的手腕上就露出一圈浅红的印痕来。“今年春天兑的,可惜只有一支,”她低声回答,却又招着小引儿道,“小引,你别老这样挨擦,姑太太嫌累呢!”
小引听说,回身又到了婉小姐身边,瑞姑太太笑道:“当真,小引儿跟你,比亲生女儿还亲热些,”转脸朝那边老太太和黄姑爷瞥了一眼,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又凑近婉小姐耳边说道:“离我们那里不远,有座大仙庙,求个娃娃的,顶灵验。你几时也去许一个愿。老太太提起你们这件事,也焦急。人家三四年的夫妻早有了三两个小的了,怎么你们整整五年了还是纹丝儿不动,一点影子也不见……”
婉小姐勉强笑了笑答道:“知道那是怎么的呢!反正我——”她忽然脸上一红,缩住了话头,有意无意的朝她姑爷那边望了一眼,便转了口气。“老古话说得好:没男没女是神仙。再说,黄家这份家产,近来也大不如从前了,要是再加上几个小祖宗,可又怎么办。”
“这又是你过度操心了,”瑞姑太太沉吟着说。她把身子偏过来,作了个手势,又悄悄问道:“黄姑爷,这个,每天还抽多少?”
婉小姐脸又一红,低头答道:“一两多罢。今年春天我想了多少方法才把它减到六七钱一天,可是他蛀夏,又加上去了。”
“别着急,只要有长心,慢慢的不怕戒不断。”瑞姑太太安慰着说。“姑爷身子单薄,也不能太急。”
这时候,恂少奶奶来请大家到那边厅上吃饭。婉小姐忙站起,要扶着姑太太走。
“我不用扶,”姑太太笑着说,快步到了老太太身边,又笑着对老太太说道,“妈,我说婉卿还是那么精灵鬼似的!”
[book_title]第二章
午饭以后,大厅内只剩下了恂如和黄姑爷二人歪在西首后边那炕榻上,有一句没一句谈闲天。黄姑爷喝过几杯酒,脸上带几分酡红,倒把他的烟容盖住,也显得神采颇为俊逸。他刚吞过几个泡,又乘着酒兴,十分健谈。
“恂如,你们东院后边那个园子,倒是块好地方,就可惜布置的太凌乱了些,不成个格局。比方说,那个木香棚的地位就很可以斟酌;大凡两三亩地一个园子,一二处的小小亭台倒也不可不有,然而又切忌靠得太紧或摆的太散。这一二处的亭台,应该拿来镇定全局,不是随便点缀的。比如你们那木香棚,紧靠了那三间楼房,雄踞在东南一隅,而又接连着后首来这么一个小小亭子,看来看去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尤其糟的,遥对这木香棚,西南角上却是府上的大厨房,真大为园庭减色!其实园子后边也还有几处空地,何不把大厨房往后挪一挪?”
“何尝不是呢,”恂如懒懒地回答,“我也说过,大厨房搁在那里烟煤重,可是大家都不理我,还说正要放在那里才方便。”
黄姑爷手摩着茶杯,慢慢点了几下头,又笑了笑道:“弄惯了,本来难改。”
“不但那个厨房,”恂如的牢骚似乎被勾引了上来,有点兴奋了,“即如这厅堂里的陈设,我从小见的,就是这么一个摆法,没有人想去变换一下,你要变动变动,比修改宪法还困难。前面院子里那株槐树,要不是蛀空了心,被风吹倒,恐怕今天也还是不死不活赖在那里罢?所以,我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
黄姑爷将一口茶噙在嘴里,听恂如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末后,他将茶咽下,又在炕几上干果盘内拣一枚蜜饯金橘一边嚼着一边说:“不过中国式的大厅大概也只能这样陈设起来,就只前面有窗,门又全在后面。”
谈话暂时中断。东院园子里的蝉噪,抑扬有节奏地送来。黄姑爷轻轻打个呵欠,往后靠在炕枕上,慢慢闭上眼睛。酒意已过,他似乎感得有点倦了。忽然院子里那花坛的蔷薇上有只孤蝉怪声叫了起来,黄姑爷睁开眼,却见恂如呆呆地好像在想什么,黄姑爷欠身起来问道:“老太太她们都在打中觉罢?”恂如点头,不作声。黄姑爷喝了口茶。又说:“那么,老太太她们跟前,回头请你代辞,我这就回家去了。”
恂如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大概是烟瘾来了,也不强留,但又说道:“再待一会儿,我有事和你商量。”黄姑爷点头,复又坐下。恂如迟疑了些时,这才问道:“和光,你身边带了钱没有?”却又不待回答,便口急地又说,“我要个百儿八十。”“这个——”黄姑爷笑了笑,“我得向我的总帐房去要去。
明天如何?”
“明天也行。可是,你得叮嘱婉卿,千万别让我家里人知道。就怕的他们知道了,又要噜苏,我所以不向店里去拿。”
恂如悄声说,还引目四顾,生怕有人偷听了去。黄和光一边走,一边笑道:“放心,我无有不尽力。不过,令姊能不能遵守你这约束,我可担保不下。……”
“一切请你转达,我恐怕捉不到空儿跟婉姊说,你瞧,太太们老在一处,哪有我捉空儿跟她说话的机会!”恂如又一次叮嘱。
“放心,放心,”黄和光笑应着,作别自去。
此时不过午后一时许,半院子的阳光晒在青石板上,将这四面高墙的天井变成个热腾腾的锅底。满屋静寂,只有天然几上的摆钟在那里一秒一秒的呻吟挣扎。恂如走到檐前,低头沉思。日长如年,他这份身心却没个地方安置。他惘然踅过那天井,走进了那向来只堆放些破烂家具而且兼作过路的三间靠街房屋;一股阴湿的霉气似乎刺激起他的思索。他想道:“出去找谁呢?难道再到郭家?”可是他终于走出大门,转过那“学后”的小巷,到了县东的大街口了。
他走到了自家店铺门首。赵福林和另一个学徒正在开一箱新到的货。两三个时装的妇人看过了一大堆的化妆品,还没选定,却和店伙在那里打情骂俏。店里人已经看见了恂如,掌柜宋显庭赶快出来招呼。恂如有意无意地踱近那货箱,望了一眼,那老头子宋显庭一面堆起笑容,一面用脚踢着那木箱,似乎是献殷勤,又似乎是在外行人跟前卖弄,格格地干笑着说:“这一批货,现在可俏得很呢!前月我到上海定下来的时候,市面上只打个三分利,嘿嘿,如今,啊,恂如兄,至少八分利,你掼出去,人家拚命抢!”
恂如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也无心去细看那些货究竟是怎样的活宝,但心里却厌恶地想道:“听这家伙的一张嘴呀,明欺我是外行……”他没精打采地又笑了笑,似乎说“好罢,等着有一天我心里闲些,你们这才知道外行的东家也不是好欺的呵!”可是就在这当儿,一个伛身在箱口的伙计,忽然吃惊地叫了一声。恂如转过脸去,那宋显庭早已回身抢到箱边,他那肥胖的身子几乎挡住了全部光线,可是他偏偏看得明白,连声说,“一点儿水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同时又呵斥那伙计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看见恂如站在那里皱了眉头不作声,宋显庭又哈哈笑着给解释道:“水渍,压伤,碰坏,这是我们做洋货生意的家常便饭,”——把声音放低,笑了笑又加一句:“所以啊,人家说我们进本五毛就得卖一块了。”“哦!”恂如随口应着,“那不是要打个折扣么?今年春天卖廉价的,好像……”
宋显庭不等说完,忙抢着答道:“那还不是这些带毛病的货。那是些不大时新的底货,一点毛病也没有的。本店柜台上,从来不卖次等货。这是祖传的老规矩。啊,恂如兄,几时你有工夫,店里还存得你祖老太爷手写的规章,你可以瞧瞧。至于这些带毛病的货呢,从前老规矩,都是作一半价,分给了本店的伙友,现在我把来打个折扣批给四乡的小同行,啊,恂如兄,光是这一项的挖算,一年所省,总有这么多!”
说时他伸出两个手指对恂如一晃。
恂如茫然听着,始终不曾全部入耳;一种惯常袭来的厌倦与无聊的情绪又淹没了他的身心。他寂寞地一笑便转身向街东去了。“话倒说得头头是道——”他一边走,一边惘然这样想。
一条街快到尽头。商店渐少,一些低矮而不整齐的房屋宣告了商业区的结束,并且斜趋左转,导入了这县城中的另一区。前面有一脉围墙,几株婆娑老树探首在墙外,这里面就是善堂的所在地。蝉声摇曳而来,好像在召唤人们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去,似乎到此方始散尽了惘然之感,恂如憬然止步,抬头朝四面看了一下,自言自语失笑道:“呵,前面左边那小巷里,不就是郭家的后门么?……”隔晚的半宵之欢又朦胧浮现在眼底。可是,他终于转身折回原路,脚步也加紧些。
谁家短垣内嘹亮的唱片声音又逗起了恂如的飘飘然的念头。
他知道这声音是从何处来的。那也是个勉强可以破闷解颜的所在,本来恂如不大喜欢多去,但在这百无聊赖的当儿,他迟疑了片刻以后,竟然奋步绕过善堂的围墙,到了一条相当幽静的后街。
然而迎面来了个老者,将恂如唤住。
这人是县城里一个最闲散,同时也最不合时宜的绅缙,而他的不合时宜之一端便是喜欢和后生小辈厮混在一道。当下朱老先生一把拉住了恂如,用他那惯常的亲切的口吻小声问道:“有没有事?没事上雅集园谈谈天去?几个熟朋友大概已经在那边了。”
恂如本来无可无不可,也就欣然相从。
雅集园在县城的西大街,他们二人又走过了一段商业区,朱老先生瞧见一家杂货铺里陈列着的玩具,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大约是今年新年罢,宝号里到了一种新奇的玩意儿,哦,是一种花炮,其实就是旧时的流星,可是他们给取一个新名儿,怪别致,——哎,记性太坏,想不起来了,恂如,你们年青人记性好,总该记得那玩意儿的名字罢?”
然而恂如连自家店里卖过这样一种玩意都不知道,一时无从回答;幸而朱老先生也自己想到了:“呵,有了,他们名之曰:九龙;对了,是九龙,也不知何所取义。总而言之,也还是流星的一种,不过蹿到了半空的时候,拍的一声,又爆出了三个火球,一个比一个高,而且是三种颜色,有红的,绿的,也有黄的和紫的。当时我看人家放了,就触动一个念头——”他眯细了眼睛,天真地笑了笑,把声音提高一些又说:“我也买几个回来拆开了看里边搁的是什么药。我想:红的该有些锰,绿的该是钾;紫的大概是镁罢?可是,恂如,我的化学不够,试验器具又不齐全,我竟弄不出什么名堂。”于是怃然有顷,他又兴致很好地笑了笑道:“不过,也不是全无所得;我用锌粉和那九龙里的一种药球捣和了一烧,哈,居然——恂如,居然又变出一种颜色来了,那是翠蓝色,就跟孔雀羽的翎眼一样。”
恂如听得怔了,望着朱老先生的笑迷迷的瘦脸儿,心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为什么这一位身世并不见得如何愉快的老人居然自有一乐?但是他并不让自己的这种感想流露出来,只笑了笑问道:“行健老伯,你在化学上头,还是这么有兴味么?”
“哦,”朱行健带点自负的意味微微一笑。但又怃然自谦道:“半路出家,暗中摸索,不成气候,只是还不肯服老罢了。却还有一点最为难,近来他们把化学药名全部换了新的,跟我从前在《格致汇编》上看来的,十有九不同;我写信到上海去买药,往往原信退回,说我开去的名儿他们都不懂。恂如,你学的该是新法的了,几时你有空,请到舍下,我正要讨教讨教。我想编一套新旧名对照,也好让世间那些跟我一样老而好弄的人们方便些。”
这可把恂如窘住了。他只好实告道:“不行,不行;老伯。
我懂得什么!”
“哦,”朱老先生又诚恳地小声说,“你是专修法政的,化学不是你的专长,我也知道。然而,恂如,你们在中学校时总学过化学,总是有过底子的,况且你们年青人悟性好,难道还不及我老头子么?即如我那竞新,他并没好好读过中学,可是有时也能道着一两句,到底年青,心里就灵活些了。”
“嗯,嗯,”恂如除了含糊应着,更无话可说,可是他又忍不住问道:“原来竞新世兄也在跟老伯研究……”“哪里肯专心呢!”朱老先生有点感慨。“人是不太笨,就只心野难收。”
“哦!”恂如纳罕地瞥了朱行健一眼;他也听人说过,朱老先生的这位义儿有本事把老头子哄得团团转,老头子一直被蒙在鼓里。恂如不由的笑了一笑,却也不肯点破,便找些别的话来岔开,不一会,雅集园已在前头。
这个茶馆,就恂如记忆所及,已经三易其主。前两个东家屡次因陋就简,只顾价廉,以广招徕,结果都失败;现在的主人接手不满两年,他改变作风,废碗而用壶,骨牌凳以外又增加了藤躺椅,茶价增加了一倍,像这暑天,还加卖汽水,但营业却蒸蒸日上,隐然成为县城里那些少爷班每日必到之地,近来甚至连朱老先生也时常光顾,好像有了瘾头。这时他们二位刚走到那小小长方形题着“雅集园高等茶社”七个字的玻璃灯匾下边,从后又来了一人,未曾照面,却先听得他嚷道:“恂如,怎么你又在这里了?刚才有人看见你走过善堂后身,以为你又到郭家去了。”
恂如听声音就知道那是冯梅生,也不回头招呼,只冷冷地答道:“我可没有分身术。你一定去探过了罢,可曾见了我来?”
冯梅生也不回答,抢前一步,对朱行健招呼道:“啊,健老,久违了;今天难得你出来走动走动。天气真不错呵。”“这里我倒常来。”朱行健随口应着,举步便进那茶社。一条长长的甬道,中间铺着不整齐的石板,两边泥地,杂莳些花草,凤仙已经零落,秋葵却正旺开,甬道尽头,便是三间敞厅,提着一把雪亮的白铜大水壶的秃头茶房,居然也穿一件干净的汗背心,非常干练似的在那里伺候顾客。三间敞厅里显然没有空座儿了,朱行健和恂如站住了正在张望,那茶房却已瞥见了梅生,便高声叫道:“冯少爷,里边坐。”敞厅后身左侧有一间小厢房,门上挂着白布门帏,他们三位还没到跟前,早有个矮胖的中年人掀开门帏,哈哈笑着迎了出来,恂如认得此人便是王伯申轮船公司里的帐房兼庶务梁子安。
“还当你分身不开不来了呢!”梁子安先向冯梅生说,随即又向恂如和朱行健点头招呼。
这里的三四付座头,果然没有外边那么挤了,和梁子安同座的一个尖脸少年见冯梅生三人进来,立即起身让坐,一边又招呼着恂如道:“恂叔,你早!”他一转身踅近个靠壁角的座头,又叫道:“恂叔,这边来罢。——茶房!起两把手巾,再来一壶,”恂如微笑着,回头让朱行健,又对那尖脸少年笑了笑道:“少荣,你自便,不用你张罗。”
“我没有事,”少荣连忙回答,“梁子翁在等人,我随便和他闲谈罢哩。”
恂如一边脱长衫,一边对朱行健道:“他是敝店宋经理的令郎。”又回头看看少荣,少荣忙接口说,“我认识朱老先生。”顺手又来接过恂如的长衫挂在墙头的衣钩上,又笑了笑道,“老先生也宽宽衣罢?”
“不必,此地也还荫凉,”朱行健回答,又举目瞥了一下,“怎么我向来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间雅座呵!”
“这是新添的,前天还没卖座。生意真是野气。”少荣的眼光一溜,把声音放低些。“可是,老板还说赚不了钱;光是那鲍德新、贾长庆,这一班太岁爷,每天就要抽他十来壶白茶,按节孝敬的陋规还在外。而且听说房东又要加他的租了。”
“哦——房东是谁?”
“这也是新过户的,怎么恂叔不知道!”少荣拿起茶壶给恂如他们各斟满了一杯,“受主就是——”他将嘴向冯梅生那边一努,声音更放低些,“他的伯父,在上海的冯买办。听说价钱也真辣:这么外边三间,带这小厢房,里边两个披,再有豆腐干大小一方空地就去了——连中六干八!无怪要加租了。照目前的租金,去捐税,去修理费,长年一分的利息还打不到。”
正说着,恂如偶一回头,却看见斜对角近窗的藤躺椅里一个人呵欠而起,原来是他的堂房内兄胡月亭,旁边另有一个圆眼浓眉,近三十的男子,却不大认识。那胡月亭定睛一看,便欠起半个身子,遥遥举手道:“哈哈哈,老妹丈,哈哈,今天天气不错。”
恂如微微一笑,也隔座招呼,正随口寒暄了一两句,邻座的梁子安却在唤他道:“恂如兄,恂如兄……”恂如应了一声,回过头去,梁子安已经转身过来,很正经地悄声问道:
“分卡上那个姓周的,你认识他么?”
“不认识。”
“哦!”梁子安的眼睛异样地一溜,又加重一句:“一向没有往来罢?”
“也没有。”恂如也觉得子安的言词闪烁,便反问道:“有什么事?”
“实在也没有什么,”梁子安笑了笑。“不过,敷衍他一下,总不会有坏处,即如上次宝号里那几件货,如果照公事上讲呢,那当然——可是,一点儿小含糊,谁家没有?大家不过拉个交情,讲个面子,打一个哈哈,也就了事。恂如兄,照我看来,那周卡官也很够朋友,既然你们一向就少往来呢,哦,梅生兄也可以帮忙,就是我兄弟,能够效劳之处也一定不肯躲懒呵。”
这一番话,却弄得恂如毫无头绪,他贸然问道:“我们号里几件货怎么?”
梁子安又笑了笑,还没回答,宋少荣却抢口道:“没事没事,一点误会,家严早已说开了。大概也跟恂叔说过罢,不过你老人家事忙,一会儿也就记不起来了。”
“哦!”恂如含糊应了一声;有无此事,实在也记不真。而且他的心里照例也呆不住这些怪厌烦的事情。
梁子安又笑了笑,微微点着头,似乎还有话,那边的胡月亭忽然高声叫道:“子安,听说轮船公司又要涨价了,有这件事么?”
“还没一定,要看天。”
“怎么说要看天呢?”一向沉默着的朱行健忽然对这问题感得了兴趣。
“哦,当然——”梁子安似乎觉得别人不应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西路再发一次大水,或者呢,再像上月那样,本地连落几场大雨,那就非加价不可!”
“哈,对了对了,”宋少荣又抢着说。“子翁这番话,倒叫我想起了一句俗语:水涨船高。轮船公司的票价自然要跟着水走!”
众人都笑起来了,然而梁子安却正色答道:“各位有所不知。正是水涨船高的缘故呵,你们想一想,我们这一路河道有多少桥?这些老古董的小石桥平时也就够麻烦了,稍稍大意一点,不是擦坏了船舷,就会碰歪了艄楼,一遇到涨水,那就——嘿,简直不大过得去。公司里几乎天天要赔贴一些修理费。请教这一注耗费倘不在票价上想法可又怎么办呢?”“哦,原来是为的河道浅,桥又低。”朱老先生沉吟着说,“不过,治本之道,还在——”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边的胡月亭早又冷冷地抛过来一句道:“可是,哪一项生意没有些折耗,哪一家是随便加价的?这早该算在开销里头!”
口吻显然有挑战之意,梁子安正待招架,那宋少荣又插嘴道:“说起桥低,小曹庄附近一段那几座桥这才低得太可怕呢!那边河身又仄,再加上两个弯曲,真不是开玩笑的。前几天,有人买了烟蓬票,差一点碰破了脑袋。”
“可不是!”梁子安赶快接口说。“买烟蓬的客人借这由头,都跑到客舱去,客舱里怎么挤得下?客人们自己吵架,又吵到帐房里,公司实在弄得头痛了,只好不卖烟蓬。各位想一想,走一班,开销还是那许多,如今却平空少卖了几十张票,这一项亏空该怎样弥补。论理,公司里早该加价了,不过,王经理办事向来大方,所以还要看看天时。”
“那么,哼!要是发了大水,便一定得加价了?”胡月亭同座那个圆眼睛浓眉毛的男子忽然欠起半个身子问了这一句。
梁子安似乎也并不认识此人,听他这么问,只淡淡地答道:“恐怕总得加一点罢。”
那男子冷笑一声,回顾看着胡月亭说:“月翁,要是再发大水,今年准得闹灾荒。哼!可是轮船公司不管你是荒呢是熟,人家不得了,他却偏偏要涨价。老听说王伯申大老官热心地方公益,哼!原来他是这样一个热心的办法,哈,哈!”
满屋子顿时寂静无声。梁子安看了冯梅生一眼。躺在那里老是半闭着眼睛的冯梅生这时也将眼一睁,脸色似乎有点变了。梁子安忽然觉得额上全是汗珠,也忘了取手帕,只将手背去揩。宋少荣偷偷地拉一下恂如的衣角,又使了个眼色,似乎说“你道此人是谁”。恂如摇头,正待问,那位朱行健老先生却打破了这沉闷的空气道:“所以,我说治本之道,还在开浚河道,修筑桥梁。但这一笔钱,自然可观,应当在地方公款中好好来统筹一下。”
“对!”冯梅生立即抓住了这有利的机会,“健老这番高论,真是透彻。开河修桥,实在不容再缓;这自然要在公益款项内想法,然而保管公款最大宗的,莫过于善堂,”他转眼瞥到胡月亭他们二人那边,“想来赵守翁经手的这十多年的账目趁早可以公布,让大家都明白明白。”他顿一下,微微笑了笑,却把声音放低些,“啊,健老,你说善堂十多年的收入该有多少?这十几年的积存究竟总数若干,存放在何处生息?”——他仰脸冷笑一声,故意把声音拖长了道:“怕只有赵守翁一个人肚子里明白!”
冯梅生这番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那位浓眉毛圆眼睛的男子早已满脸怒容,几次像要跳过来争闹。形势十分严重,一场吵架似乎已不可免。幸而胡月亭却还冷静,他对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一面朝四下里望了一眼,故作惊诧的口吻冷冷说道:“哦,姓赵的逃到哪里去了?嘿嘿,算账要当而,何苦在人家背后跳得八丈高呢!大热天,省点儿气力罢!”
朱行健也笑了笑道:“大家别性急。听说赵守翁正在赶办十多年来第一回的征信录呢!”
梁子安他们都会意地笑了起来,那圆眼浓眉的男子此时也似乎怒气略平,但一听人家笑了,他又虎起眼睛,重复挑战道:“赵守翁经手的公款,自然都有清账,不过他可不能随便交出来。哼!他要看看人家拿这些公款去办什么事,养几十个叫花的,哼!算是什么公益?轮船公司每天有多少煤渣倒在河里?河道填塞了,却又要用公款来挖修,请问轮船公司赚了钱到底是归私呢还是归公?哼!”
“算了算了,何必多说,”胡月亭站了起来。“反正是看着公款眼红,总觉得抓过来经手一下便有点儿好处;我们瞧罢!”
他伸手取下长衫,却又不穿,往臂上一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转身对朱老先生说道:“健翁,好像善堂的董事也有你呀。前天赵守翁说要开一次董事会呢。”
“哦!也有我么?”朱老先生吃惊地回答。“又开什么会!
照老例,赵守翁一手包办,不就完了事么?”
“这,这——”胡月亭一边穿长衫,一边笑了笑,“健翁,你这话,就不像是国民年代的话了。好,再会罢。——哈哈,恂如,老妹丈,改天再谈。”
这时,恂如正在看着宋少荣用手指蘸茶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樊雄飞。蓦地听得胡月亭这一声,忙抬起头来,却见那胡月亭已经摇摇摆摆走了,剩下那浓眉圆眼的男子并不走,反向躺椅上一倒,大声大气唤茶房开汽水来。似乎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寻衅的意味,又好像是故意要给人家几分不痛快,他这番做作,倒弄得冯梅生,梁子安他们有点为难。不过,也觉得再在旧题目上斗个唇枪舌剑是没有意思了,而且,大概也想到“不理睬”倒是对于像这种人的最大的侮辱,于是由冯梅生再开口,找些不相干的事随便谈着,打算把空气弄得热闹起来。
他们先谈别县城里新开张的一家酒馆,然后又谈到一般的商情市况,末了又落到轮船公司的营业;梁子安兴高彩烈翘起个大拇指说道:“不是我自拉自唱,本县的市面,到底是靠轮船振兴起来的。现在哪一样新货不是我们的船给运了来?上海市面上一种新巧的东西出来才一个礼拜,我们县里也就有了,要没有我们公司里的船常川开班,怎能有这样快?……”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人闯进房来,伸长颈子先朝四面一看,然后像发见了什么似的叫道:“雄飞,哈,你睡着了么?找了你半天了,快走。”却又对梁子安这一伙笑了笑,单独挑着个宋少荣逗一下道:“哈哈,去打这么八圈怎样?还是老地方罢——四宝家里?”宋少荣笑着摇头,这时那樊雄飞已经穿好长衫,反摧着那来人道:“走罢,多嘴多舌干么!”
冯梅生起来伸个懒腰,松一口气道:“臭尿桶也到底拿开了。”独自笑了起来。恂如问宋少荣道:“这樊雄飞是什么路数?”梁子安抢着答道:“谁知道!说是赵守义的小老婆的侄儿呢,可是,哼!”他做了个鬼脸。“不明不白,知道他们是哪一门子的亲戚!”
宋少荣笑了笑:“恂叔大概认识后来的一位罢?他叫徐士秀,也是赵家的亲戚,他和樊雄飞是一对,外边称为赵门哼哈二将的!”
“仿佛认得,”恂如沉吟着说,“不是他的妹子前年给了赵守义的儿子么?”
“对啦,”梁子安接口说,“好好一个姑娘,却嫁一个痴子,这徐士秀的良心也就可想而知。”
“其实这样一个废人,不该给他娶亲的。”
“可是恂叔,你不知道赵老头子的打算。”宋少荣格格地笑着说。“前年给儿子娶亲,去年秋天就把儿子送进疯人院,花朵似的一个年青媳妇叫她守活寡,——怎怪得人家说赵老头自有打算呢?”
一语未毕,梁子安早鼓掌笑了起来。冯梅生把一口茶喷在地下,也忍笑说道:“少荣,真有你的,真有你的!”
只有朱行健庄容不语,他望了宋少荣一眼,转脸却对恂如说道:“赵守义之为人,我倒颇知一二,要钱是真的,然而何至于此!他这儿子,也是他自己弄坏的。他不懂科学,不知道那是一种神经病,却误信什么道士的话,以为有妖精在作祟,只要娶了亲冲一冲喜就可以好的,哪里知道神经病受不得刺激,以至越弄越糟,变成了花痴,这时再送医院可就晚了!”他摸着下巴叹口气又说道:“不过赵守义还是不悟,只一个儿子已经成了废人,却在银钱上头依然看得那么真,半文必争,何苦呵!”
“有几个人能像老伯那样达观呢!”
“呵,我么?”朱行健眯细了眼睛天真地笑了,“我也不是达观。人各有所好,别人好钱,而我之所好,则别有所在罢了。”
这时门帏忽然一动。梁子安眼尖,站起来正想去看一看,一个人已经哈哈笑着揭开了门帏,正是徐士秀。他探头向内望了一望,诧异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哈,月亭不在这里?
这可怪了!”说罢放下门帏,大概是走了。
“探子!”梁子安微笑着向冯梅生看了一眼。冯梅生未及答言,朱行健却又问道:“哦,我想起来了,梅生兄,你们打算办的贫民习艺所到底怎样了呢?”
“还没甚头绪,就为的赵守义不肯交出善堂的帐目,经费还没有着落。”
“哦,昨天听说你们在伯申家里开会商量,我才知此事底细,习艺所之类,原也可办,不过,何必定要动用善堂的积存呢?”
冯梅生一听口气不对,连忙解释道:“赵守义把善堂当作私产,我们已经查得他亏空甚多,趁此清一下,也是个机会。”
“然而两件事不宜并做一谈,善堂虽说不做什么事,可是县城里孤老病帘,按月领取卹金的,也有百数十人,每年施药施材,也不在少数,要是你们将善堂积存移用去办了什么习艺所,别的不说,那一班孤老病穷的可怜人先就不得了呵!”
冯梅生知道这位老先生的脾气,听这么说,便觉得不好再争,只笑了笑,正想用话岔开,那边恂如却说道:“可是,行健老伯,依然可以指定的款维持善堂向来的慈善事业。”“哦!”朱行健亲切地对恂如笑了笑,“但这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我阅历多些,看准了这些事往往不然。”
恂如还想再说,朱行健又接下去道:“究竟所谓贫民习艺所,现在还不过几条草章。请问将来进去习艺的,到底是哪一些人?是否那些孤老病穷?”
“恐怕不是罢,”冯梅生忍不住又开口了,却把语气放得极其游移,“大概要招收无业游民。”
“哦,无业游民!”朱行健几乎一字一字辨味着,他笑了笑,突然把调子转快,“那便是痞子了。莠民不可教!要他们来做工,如何能有成效?善堂那一点积存,不够你们一两年的花费,那时候,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恂如和梅生对看了一眼,都不做声。
宋少荣偷偷用手指蘸茶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给梁子安看,梁子安也没看清,便举手揩掉,又偷眼瞧朱行健。幸而朱行健没有觉察,他拿起茶杯来呷了一口,沉吟着又说道:“十五年前,那还是前清,那时候,县里颇有几位热心人,——”他转脸向恂如,“令亲钱俊人便是个新派的班头,他把家财花了大半,办这样,办那样,那时我也常和他在一道,帮衬帮衬,然而,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五六年前,——哦,那是俊人去世的上一年罢,他来县里探望令祖老太太,他——豪情还不减当年,我们在凤鸣楼小酌,他有一句话现在我还记在心头……”一个似乎兴奋又似乎沉痛的笑痕掠过了朱行健的脸上,他忽然把声音提高些,“哦,那时他说,行健,从戊戌算来,也有二十年了,我们学人家的声光化电,多少还有点样子,惟独学到典章政法,却完全不成个气候,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什么缘故呢?”说到这里,朱行健猛然以手击桌,叹口气道:“恂如,——这是什么缘故?令表叔这句话,非是身经甘苦的人说不上半个字。可是,什么缘故呢?谁有过回答?可惜俊人无寿,不然,他这样的才气,这样的阅历,一定会打破这个闷葫芦罢!”
恂如听着只是发怔。他这位表叔的风采,而又混合着表哥良材的笑貌,隐隐似在眼前出现了,而且又好像还看见夹在其中的,又有自己的面貌。但是朱行健忽又亢声说道:“现在你们想办的什么习艺所,自然又是学人家的典章法规呀,伯申能办轮船公司,但在这习艺所上头,未必就能得心应手。所以,动用善堂积存,还得从长计较,刚才胡月亭说赵守义打算开一次董事会了,要是当真,我这回倒要出席说两句话:善堂的账目非清查不可,然而善堂的积存却也未便移作别用!”
这一句话却把众人都骇住了。冯梅生明知道这位闲散的老绅缙的什么主张虽则平时被人家用半个耳朵听着,但在赵守义正和王伯申争夺善堂积存的管理权这个时候,那就会被赵守义拿去作为极好的材料的。他觉得不能不和朱行健切实谈一谈了,正在斟酌如何措词,忽然那梁子安跳起来,一个箭步直扑向房门,一伸手就撩开了那白布门帏。
门外那小天井内,两条黄狗正在满地乱嗅,呜呜地似在互相示威,彼此提防。
“你干什么?子安!”梅生轻声呵斥着。
梁子安回过脸来,苦笑着答道:“看一看还有没有赵家的探子在外边呵。”
[book_title]第三章
西斜的阳光,射在风火墙的马头上;强光返照,倒使得张家正厅楼上那几间房里,似乎更加明亮。而且南风也动了,悠然直入,戏弄着恂少奶奶大床上那顶珠罗纱纹帐。窗前,衣橱上的镜门像一个聚宝盆似的,正在吐放万道霞光。
构成“两岸峭壁”的箱柜,好像正欲沉沉入睡,忽然它们身上那些白铜附属品轻轻地鸣响起来了;接着,门帏也飘然而开,伴着小引儿的唤姑姑的声音,奶妈抱着小引儿走进了房。
似乎已经使尽了最后一分力,奶妈拖着沉重的步子,抹过那大床,便将小引儿往“中流砥柱”旁边的一个方凳上一放,伸腰松一口气,转身便踅到靠壁的长方折衣桌前拿起一把茶壶,自己先呷了一口,然后找个小杯子斟了半杯,走到小引儿身边。这时候,婉小姐和恂少奶妈一前一后也进来了。
奶妈忙即撇开小引儿,给婉姑奶妈倒茶。
“奶妈,你只管招呼小引儿。”婉小姐笑着说,又向窗前望了望,转脸对恂少奶奶道,“嫂嫂,你这里比妈房里凉快。”
“也不见得,”恂少奶奶随口应着,从桌子上那四只高脚玻璃碟子里抓些瓜子和糕点放在婉小姐面前,又拣一个小苹果给了小引儿。
婉小姐望着那边折衣桌上的小钟说,“哦,已经有五点了么!”打个呵欠,又笑了笑道:“怎么四圈牌就去了一个下午?
怪不得他们少爷们常说,和太太们打牌会瞌睡的。”
“可不是!”奶妈凑趣说,拿过一把鹅毛扇来给婉小姐轻轻打扇,“可是,姑奶奶,你的手气真好,一副死牌到了你手里就变活了。”
婉小姐笑而不答,却站起来走到窗前的梳妆台前,对镜子照了照,又瞧着台上的一些化妆品,嘴里说:“嫂嫂,你也用这兰花粉么?这不大好。扑在身上腻得得的,一点也不爽滑。今年有一种新牌子,叫做什么康乃馨的,比这个好多了,自家店里也有得卖。”
“我是随他们拿什么来就用什么,”恂少奶奶也踅到窗前来。“自己又不大出门,少爷呢,店里有些什么货,倒跟我一样不大明白。”
“回头我叫阿巧送一瓶来,你试试,要是中意,就跟赵福林说,托他照样到店里去拿,”婉小姐一边说,一边又在身边摸出一块钱来,转身含笑唤道:“奶妈,这是给你的。”
“啊哟,怎么姑奶奶又赏我了!”奶妈满脸堆笑,却不来接。
“你谢谢姑奶奶就是了。”恂少奶奶有点不耐烦地说,又吩咐道,“抱了小引儿到后边园子里去玩玩罢。看看少爷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就说老太太要他写一封信呢!”奶妈——都应了,抱起小引,却又陪笑道:“谢谢姑奶奶,又没有好生伺候。姑奶奶要洗个脸么?我去打水来。”
婉小姐笑了笑,还没回答,恂少奶奶早说道:“当真,婉姊洗个脸罢。可是,奶妈,你叫陈妈倒水来,我还要问问她晚上的菜弄得怎样了。”
婉小姐朝窗外望了望,便转身走到大床前,将那印度绸套裙褪下,搭在裙架上,又把颈间的纽扣松了一个,轻摇着泥金面的檀香细骨折扇,去在方桌旁边坐下。
“今夜你不回去了?婉姊!”恂少奶奶走近来说。
婉小姐微笑着摇头。
“又没有小娃娃,我就不信你那样分身不开。东院子楼上西首那一间,最是凉快,床铺也是现成的。我搬去陪你。”
“我想连夜饭都不吃就回去呢,怎么还说过夜?”婉小姐嗑着瓜子,吃吃笑着回答。“我那姑爷比一个小娃娃还难伺候些。况且老陆妈又在这边帮忙,剩下的那两个,平日子就像没头苍蝇似的,我不在,恐怕连一顿饭也不会开呀!要就明天再来。嫂嫂,你叫他们早点开饭,我吃了就走!”“你瞧,一说倒把你催急了。”恂少奶奶也笑着说。“还早呢。你瞧太阳还那么高!”
婉小姐嗑着瓜子,笑而不答,她翘起左脚,低头看了一眼,便伸手到脚尖上捏了一把,又在右脚尖轻轻抚摩着。忽地款款站了起来,走去坐在床沿,架起左腿,脱下那月白缎子绣红花的半天足的鞋子,将鞋尖里垫的棉花扯了出来,尖着手指将棉花重新叠成个小小的三角。恂少奶奶也过来,拿起婉小姐的鞋子赏玩那上面绣的花朵,一边小声问道,“这是店里买的么?”又赞婉小姐的脚:“婉姊,你这脚一点也看不出是缠过的,瘦长长,尖裹裹,多么好看!恂如老说小引儿将来连尖头鞋子也别给她穿,可是我想脚尖儿到底要窄窄的,才好看哪!只要不像我的那样小就得啦。”
“嫂嫂,你别打趣我!”婉小姐一面将叠好了的棉花再塞进鞋尖去,一面吃吃地笑着说,“这样不上不下,半新不旧的脚,你还说好!”穿上鞋,又在鞋尖仔细捏着摸着,“这不是街上买的。县里还没有呢!这还是托人从上海带来的,可是,你瞧,这在上海还是顶短的脚寸,不过我穿还嫌长些,这倒也罢了,只是那鞋头,可就宽的不成话,填进了那么多棉花,还老是要瘪下去,显出这双脚的本相来了。”
婉小姐说时,恂少奶奶又在端详她那裤子:淡青色,质料很细,裤管口镶着翠蓝色的丝带。恂少奶奶心里纳闷道:“绫罗绸缎,也见过不少,这是什么料子呢?”忍不住用手揣了一把,只觉得又软又滑,却又其薄如纸。婉小姐换过右脚来整理那鞋尖填的棉花,似乎猜到了恂少奶奶的心思,笑道,“我也不知道这料子叫什么。这还是去年到上海去玩,二舅母给我的。光景也不是纯丝织的,自然是外国货了。”“哦,怪道绸不像绸,绢又不像绢……”恂少奶奶漫应着,忽然有些感慨起来了:人家婉小姐多么享福!上无姑嫜,下无妯娌叔伯,姑爷的性子又好,什么都听她,姑爷要钱使,还得向她手里拿……这样惘然想着的当儿,恂少奶奶又打量着婉小姐的全身上下,只觉得她穿的用的,全都很讲究,自己跟她一比,简直是个乡下佬。一下子,平日所郁积的委屈和忧伤,一齐都涌上了心头,她坐在那里只是发怔。
这时候,陈妈提着水壶来了。婉小姐自去洗脸。恂少奶奶勉强收摄心神,问了陈妈几句晚饭菜肴的话,又吩咐她再去问太太,看有什么要添的,趁早叫顾二去买。
婉小姐拉上了那白地小红花的洋纱窗帘,先对镜望一眼,然后把衫子襟头的纽扣也解开,又伸手进衣内去松开了束胸的小马甲,骤然间便觉得遍体凉爽。她洗过脸,又洗一下颈脖;被热水刺激了的皮肤更显得红中泛白,丰腴莹洁。看见梳妆台上杂乱摆着的化妆品中,总无合意可用之物,她只取一瓶生发油,在头上洒了几点,轻轻把鬓角掠几下,又反手去按一下那一对盘龙髻,然后再对镜端详时,却见镜中多出了一张鹅蛋脸来,双眉微蹙,怔怔地看着她。婉小姐抿嘴一笑,正待转过身去,却已听得恂少奶奶的声音在脑后说道:
“婉姊,跟你在镜子里一比,我简直是个老太婆了!”
婉小姐又笑了笑,脸上泛出两圈红晕,还没开口,恂少奶奶却又说道:“你还比我大一岁呢,怎么你就那样嫩相?”“嫂嫂,你比我多辛苦,多操心呵,不过,你要说老的话,那我又该说什么!”
“我辛苦什么?”恂少奶奶的口气有点不自然。她转身过来,捏住了婉小姐的手,愀然又说道:“我也算是在管家啦,可是哪里赶得上你,婉姊,你是里场外场一把抓;我操什么心呢!……”恂少奶奶眼圈似乎有点红了,“有些事,用不到我去操心,我就操心了,也没用呵。”
一瞧又惹起恂少奶奶的满肚子委屈来了,婉小姐便故意笑了笑道:“嫂嫂,你说我里场外场一把抓,可又有什么办法?和光成天伴着一盏灯,一枝枪,我要再不管,怎么得了?这叫做跨上了马背,下不来,只好硬头皮赶。”
“不过你——婉姊,辛苦是够辛苦了,心里却是快活的;不比我……”恂少奶奶似乎喉头一个哽咽,便说不下去了,只转过脸去,望着那边衣橱上的镜门。
沉默有半分钟。终于是婉小姐叹口气道:“嫂嫂,一家不知一家事。我心里有什么快活呢,不过天生我这副脾气,粗心大意,傻头傻脑,老不会担忧罢哩!嫂嫂你想:这位姑爷,要到下午两三点钟才起床,二更以后,他这才精神上来了,可是我又倦得什么似的,口也懒得开了。白天里,那么一座空廓落落的房子,就只我一个人和丫头老妈子鬼混,有时我想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算是干么的?又像坐关和尚,又像在玩猴子戏!可是坐关和尚还巴望成佛,玩猴子戏的,巴望看客叫好,多给几文,我呢,我巴望些什么?想想真叫人灰心。嫂嫂,你说,我有什么可以快活的呢!”
在那大衣橱的镜门中,恂少奶奶看见婉小姐的侧面——正如光风霁月的青空,忽然阴霾密布,只有那一对眼睛却还像两点明星。恂少奶奶转过脸来,很关切地说道:“婉姊,你件件都有了,就差一件:孩子。有了孩子,你就是一个全福的人。昨天姑妈说得好:儿孙迟早,命中注定,她说今年新年她去大士庙里求过一签,详起那签文来,我们要抱外孙也不会太迟,就是明后年的事。”
婉小姐只淡淡地一笑,没有言语,不过脸上的愁雾也慢慢消去了。
恂少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高高兴兴说:“婉姊,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一边就走到垫箱橱前,拉开抽屉,在一些鞋样之类的纸片中捡出一张小小四方的梅红纸,轻声笑着悄悄说道:“前些日子,我身上来的不是时候,吃了这丸药,灵验得很。我不大认得字,你瞧瞧这方单,也许你吃了也还对的。”
婉小姐接过那方单来一看,是乌鸡白凤丸,便笑了笑道:“哦,这个——我还用不着。倒是有什么给他……”婉小姐忽然脸一红,便低头不语。
看到这情形,恂少奶奶也料到几分,觉得不好再问,但是,素来和婉小姐是无话不谈的,而且热心好事又是天性,她到底忍不住,俯身到婉小姐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还没听完,婉小姐早已从眉梢一连红到耳根,掉转头啐一口道,“嫂嫂!
……”却又噗嗤地笑了笑。
恂少奶奶也脸红地一笑,但还说道:“有些丹方倒是很灵的——婉姊!”
婉小姐俯首不答,一会儿,她这才抬起头来,讪答答地问道:“恂如又出去了么?”但又立刻自觉得这一问是多余的,忙又改口道,“店是的事,当真也得他留点心才好。”
恂少奶奶忙接口道:“婉姊,你听到了什么?”
“也没听到什么。不过,宋显庭这人——从前爸爸常说,人是能干,可得看住他,而且,要会用他。”
“可是恂如说起来,总是讨厌他。”
“我也知道,”婉小姐叹口气说。“讨厌他又中什么用?店是要开下去的,除掉他,替手倒也不容易找呵!找来的,也未必比他好。”
“可不是,婉姊,难就难在这些地方:开又不能不开,开在那里,自己又不管。婉姊,我正想问问你,我的堂兄月亭跟我说:面子上,店是赚钱的,吃过用过开销过,没有店,我们这一家的开销往哪里去要去?不过,骨子里,他说,这二十多年的老店,底子那么厚,近年却一点一点弄薄了,总有一天要出大乱子。婉姊,我是不懂什么的,月亭呢,他自己一个布店也是十多年的老店了,就是他手里弄光的,他有嘴说人家,我可就不大相信。婉姊,外场的事你都懂一点,你说他这话对不对?”
“也对。”婉小姐沉吟着点头。“这种情形,大概恂如也知道罢。”
“谁知道呢!”恂少奶奶皱了眉头,似乎这又触动了她的委屈之处。“他总没在我面前讲这些事,我提起来说说,倒还惹他生气。”
“那么,老太太有没有知道呢?”
“我悄悄地跟妈说过,可就不知道她跟老太太说了没有。”“妈大概是不说的,”婉小姐笑了笑,“怕老太太着急。可是,嫂嫂,恂如还不至于糊涂到那步田地。他心里也有个打算。他跟我说过:顶好是趁这时候把店盘给别人,拿到现钱,另外打主意。比方说——”
“可是,婉姊,”恂少奶奶抢着说,“老太太决不答应!”
“就是老太太答应了,我还有点不大放心……”
婉小姐又沉吟起来了,那下半句就此缩住;她向恂少奶奶瞥了一眼,又微微一笑,似乎她那眼光就有这样的意思:
“自然你也明白为什么还有点不大放心。”
但是恂少奶奶并没领会她这意思。“不,老太太一定不能答应!”恂少奶奶的口气有点儿生硬,“老太太知道恂如不会做生意,知道他是个硬脖子直肠子的少爷,祖宗留下来的一点基业还怕守不住,怎么会另打主意做别的生意!”
“不过,嫂嫂,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做生意,”婉小姐还是很委婉地说,虽则她对于老太太她们这种成见,向来就不同意,特别是恂少奶奶也这样严厉批评起自己的丈夫来,更使她发生反感。“都是慢慢磨炼出来的。我看恂弟也不太笨,没有什么学不会,就只怕他三心两意,不肯好好地干去。近来他老是失魂落魄的,我看他是心里有事。嫂嫂!……”婉小姐忽又顿住了,凝眸瞧着恂少奶奶,显然是感觉到有些话与其由她来说,还不如由恂少奶奶自己开口。然而恂少奶奶只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含了满口的黄连,一声不出。婉小姐笑了笑,便改用了反问的口吻:“可是,嫂嫂,你和他是夫妻,你总该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不如意?”
没有回答,恂少奶奶只低头叹了口气。
婉小姐笑了笑,又换过探询的方式:“老太太说他总是想出码头去谋事,莫非他是为了这一点点不称心么?”
“哎,要是当真为此,倒也罢了,”恂少奶奶半吞半吐只说得一句,忽又改口,学起婉小姐来了,“不过,婉姊,你猜他是什么心事?”
婉小姐摇头,但是她心里却已断定,恂少奶奶对于这所谓恂如的心事,必有所见,至少也有所猜疑,——只是她为什么忽然那么替丈夫包荒起来呢?婉小姐还没看透。
一阵强劲的南风吹开了窗帘。婉小姐猛觉到凉气直透胸部,这才记得那束胸的小马甲还松开在那里。她低头朝胸前看了一眼,不由的脸红起来,便伸手进衣内去扣紧了那些小纽扣。这当儿,却听得恂少奶奶好像吐出一些东西似的说道:“我知道他这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整天没精打采是为了一个女的!”
婉小姐吃惊地抬起头来,忙问道:“嫂嫂,你怎么知道他……”
“我看出来的。”
“光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
“没有,倒也没有,可是我看的出来。”
“哦!”婉小姐不禁抿嘴一笑,“那么,你问过他没有呢?”
恂少奶奶苦笑着,摇了摇头。
“嫂嫂,”婉小姐忽又觉得身上闷热,回身去找扇子,“你应当问问他呀。”
“怎么问呢?”恂少奶奶瞠直了眼睛。“别说问了,我有一次不过远兜转隐隐约约说了半句,婉姊,不过是半句,就险一些惹出一场不得开交的口舌呢!”
婉小姐凝眸看着恂少奶奶一字一字说出来,直到她说完了,这才慢慢摇头。她早知道他们夫妻不甚相得,所以恂少奶奶很容易怀疑到这上头,然而她相信恂如的确是没有外遇的。当下她就说道:“恂如脾气是不大好,不过,嫂嫂,你也不要多疑。他要是在外边有了相好,即使能够瞒过你,可不能瞒过我!和光不大出门,可是,城里那些爱玩的少爷班,却常来我们家里。如果恂如有了什么,这班少爷们的嘴巴怎么肯一字不提?就不算他们少爷班罢,和光为的抽这一口,也常有些贩土的来谈谈。这些破靴党,更其是满嘴巴没半句正经,私门子,半开门,越是混账的事情他们越知道的多!可也不曾听到他们说起过恂如的什么来呵……”说到这里,婉小姐笑了笑,轻摇着手里的扇子,又笑道,“嫂嫂,你放心罢,有我这包打听在这里,你吃不了亏的!”
恂少奶奶只是听着,一声不出。但是只看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气,就知道婉小姐那一番话,她是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婉小姐想道:硬是不肯把人家的话语心平气和想一想,难怪恂如和她搞不好。她叹了口气,带几分责备的意味又说道:“他们年青的少爷班,总有点不大安分的地方;他们常在什么四宝那里打牌胡调,我也知道一点。恐怕这里头也有恂如的份。不过,嫂嫂,他这种逢场作戏,你也只好马虎些;你越顶真,他越怄气,那又何苦来呢!”
“嗨,如果是不三不四的女人,”恂少奶奶顿住了,定睛瞧着婉小姐,似乎正在斟酌措词,终于惨然一笑道,“我也犯不着放在心上!这一点道理我也还能明白。再说,婉姊,你刚才不是说得再痛快也没有:如果他在外面结识了什么混账妇人,瞒我倒容易,可没法瞒过你——是么?我不是瞎疑心,活见鬼;可是,婉姊,我这话不好说呀,我哪能这样冒失,不知轻重?”恂少奶奶又惨然一笑,便低垂了头。
婉小姐一听这话中有话,这才悟到恂少奶奶先前的闪烁态度大有讲究。她凑近一些,抓住了恂少奶奶的手,小声问道:“难道恂如在外边勾搭上了什么人家人,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么?”
恂少奶奶慢慢抬起头来,朝婉小姐看了一眼,轻声叹着气只说了半句,“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家呵……”便又缩住,忽然苦笑了一声,手扶着婉小姐的肩头,很恳切地说:“婉姊,你自去问他罢!他相信你,敬重你,说不定还有几分怕你;婉姊,你自去问他罢!”
这几句话,婉小姐一时竟辨不明白是真心呢,还是讥讽;她脸红一下,只好含糊答道:“嫂嫂,你又来开我的玩笑了。现在恂如是人大智大了,有些事连妈都不肯告诉,何况我是姊姊!……哦,那边屋角上已经没有太阳,我们下去看看老太太姑妈她们罢。”
她们刚到楼下,就听得那边腰门口有一个男的和女的在说笑。婉小姐耳尖,早听出那女的是自己家里的阿巧,便唤道:“阿巧,你来干么?这么高声大气的,没一点规矩!”阿巧涨红着脸,低头答道:“姑爷要我来伺候小姐回去。”
“用不到你,”婉小姐一边走,一边说,同时又用眼光搜索那男的,要看明那到底是谁。可是那男的早已溜进东院去了。婉小姐和恂少奶奶也进了东院。将到那中间的小客厅,婉小姐这才回头吩咐跟在后边的阿巧道:“赶快回家去,我有老陆妈陪伴,用不到你!”
恂少奶奶看着阿巧的后影,向婉小姐笑道:“阿巧这丫头长的越发像个样儿了,就是矮了一点。”
婉小姐也笑了笑,便走进那小客厅。
恂如正在老太太和姑太太面前读他刚写好的那封信。“姑妈再想想,”恂如说,“还有什么话要写上去?”
“没有了。不过,好像你还没提到祝姑娘的事。”
“啊,怎么就忘了!”恂如转身就走。
他退出小客厅,越过天井,便进了对面的书房。不先补写那忘了的事,却从书桌上抓起扇子来扇了几下,又翻出他用自己口吻写给良材的另一张纸,看了一遍,又涂改了几个字。觉得还有许多意思都没写,而写了的又未能表达胸中郁积的深微曲折,他皱了眉头,拿着那张纸只管发怔。
“妈说,要是祝姑娘不能马上来,就托姑妈家的老苏找一个替工来也行。”少奶奶在门外探身进来这么说。
恂如吃惊地抬头一看,实在并没听清少奶奶的话,但料想又是来反复叮咛,便用厌恶的口吻答道:“都写上去了,都已经写了!”
“怎么,都写了?”少奶奶款步进来,就在书桌旁边站了一站。“这是妈刚刚想起了,叫我来跟你说的;就怕老苏尽管去催,那祝大还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不放祝姑娘来……”
“得了,得了,”恂如顿足,截断了少奶奶的唠叨,“有这样噜苏,顶好你自己去!”
“怎么又怪上了我啦!”少奶奶生气地转身,却不出去,反走到靠墙的椅子里坐下,“我是传妈的话。你嫌噜苏,自己跟妈去说去!”
恂如不理,抓起笔来,在纸尾写道:“古人云:度日如年,又云,如坐监牢,呜呼,我今乃亲历其境矣。”掷笔叹口气,方觉得胸口那股气略平了些。他拈着纸沉吟,觉得“监牢”的比喻颇为确切,少奶奶便是个看守人,她那对阴凄凄的眼睛,时时刻刻不离开他。正这样想,忽听得那“看守人”冷幽幽说道:“老太太要给许家的静妹妹做媒呢!”
恂如的心头像扎了一针。不暇思索,当即反应似的顶一句道:“关我屁事!”可是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安知这不是少奶奶捏出来试探他的?他正待改口,装出不在乎的模样来,少奶奶早又抓住这隙缝进攻道:“嗨,怪了,谁说关你的事?你瞧你急得什么似的!哦,我不该多事,老太太也不该多事,是么?”
这可把恂如怄急了,他转脸盛气对着少奶奶,正想责问她老说这种话中有话的冷言冷语是什么道理,少奶奶已经站起来又加一句:“放心罢,也还没有定规呢!”说完,翩然夺门而去。
[book_title]第四章
老陆妈提了个马灯,照着婉小姐在“备弄”里走。细碎的脚步声引起了清脆的回响。一匹蟋蟀忽然喈喈地叫了两声。婉小姐有了几分酒意,自觉得步履飘飘然,时不时问老陆妈道:“你看我醉了罢——没有?”
“备弄”走完,过一道角门,将进二厅,婉小姐忽然想了起来似的,回头问身后的“木头”施妈道:“阿寿呢?到哪里去了?怎么刚才不是他来开门的?”但又立即改口自答道:
“啐!问你赛过问木头!”
施妈瞠直了眼睛,一声不响,按步就班地先去捻亮了洋灯,然后捧过一个小小的白瓷盖碗来,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这三间厅,是婉小姐平日处理家务的地方。楼上空着,只那厅后的边厢里住了阿巧和施妈。当下婉小姐就在方桌边一个太师椅里坐了,拿起那白瓷盖碗,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朝院子里凝眸望着。当施妈点着一盘蚊烟香放在方桌下的时候,婉小姐忽又自己嫣然一笑,随手揭开了那盖碗的盖子朝碗里看了一眼,却又不喝,曼声说道:“陆妈,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到那边去帮忙呢。”端起盖碗来,连喝了两口,忽然眉尖一蹙,这当儿,阿巧悄悄地踅出来,在婉小姐身旁一站,便拿扇子轻轻给婉小姐扇着。婉小姐只当作不见,只对那站在窗前的施妈说,“拿一杯清茶来。”但又重复想了起来似的问道:“哦,阿寿呢?”
施妈瞠直了眼睛,还没回答,那阿巧却低声说道:“在后边打扫院子………”
“谁叫他这时候到后边去打扫什么院子?”婉小姐把脸一沉,喝住阿巧,“白天他在干些什么?我才走开了一天,你们就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阿巧吓得不敢再做声。原来婉小姐立下的规矩,天黑以后,男仆不许进后院子的门。那施妈,若无其事的捧了一杯茶来,慢吞吞说道:“少奶奶——去叫他来么?”
婉小姐不答,侧转身去,看住了阿巧,似乎说,“全是你在那里作怪罢!”阿巧低了头,手里那葵扇却扇的更快,方桌上那白瓷罩洋灯的火焰也突突地跳。可就在这时候,阿寿来了,畏缩地偷看了婉小姐一眼,就往角门走,但一转念,便又站住了,垂手等候吩咐。
厅外院子里,唧唧喈喈的秋虫声,忽断忽续。厅内,只有阿巧手里的葵扇偶尔碰在太师椅的靠手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婉小姐捧着那盖碗,也不喝,好像在那里考虑一些事情。阿寿怀着鬼胎,只觉得婉小姐的尖利的眼光时时在他身上掠过。这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自小在黄府上长大,本来颇为乖觉,善于窥伺主人们的喜怒,十年前他的父母还没亡故,还在这府里当差的时候,阿寿就得了个绰号:“少爷肚里的蛔虫。”然而自从少奶奶进门以后,这条“蛔虫”也就一天一天不灵。少爷的喜怒变成了少奶奶的喜怒,而少奶奶的喜怒呢,便是从小伺候她的阿巧也摸不清楚。
“怎么今天这燕窝汤味儿不对,”婉小姐又在盖碗里呷了一口以后,咂着舌头说,回眸看着阿巧,“你放了多少冰糖?
怎么这样发腻!”她放下盖碗,拿起那杯清茶来漱口。趁这机会,阿寿挪前一步说道:“少奶奶,今天买菜的账,报一报……”看见婉小姐微微一颔首,于是阿寿便按照每天的老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来,一边看,一边念着。
婉小姐半闭了眼睛,似听非听,但心里却在核算阿寿嘴里滚出来的数目字。一下子,阿寿报完,将那字条放在方桌上。婉小姐拿起那字条看了一眼,就说道:“明天照今天的样,也行。虾子要是没有新鲜的,就不要了。如果——少爷起身得早,午饭该添什么菜,到时候你自去问他。”
婉小姐说一句,阿寿就应一声,但听到最后这两句,阿寿的眉毛蓦地一跳,抬起眼来偷看婉小姐的脸色,心里想道,这话是真呢是假?莫不是又像上次那样回头当真我自去问了少爷,她心里又不痛快?正在狐疑,却看见婉小姐又说道:“你去看看财喜那条船得不得空。明天要雇他的船走一趟钱家庄。”
“得空,得!”阿寿连忙回答,笑逐颜开,好像他就是那个船家。“刚才我还看见财喜坐在桥头的小茶馆里,不曾听他说起明天有生意。”
“哦,刚才?”婉小姐把脸一沉,“可是刚才你不是在后边院子里打扫么?”
“那——那还要早一点。”阿寿忸怩地分说,他那张方脸涨成了猪肝色。看见婉小姐没有话了,他又大着胆子问道:
“明天是,少奶奶自己去钱家庄罢?”
“你问这干么?”
“不——嗯——”阿寿连忙分辩,“要是少奶奶亲自去,我得关照财喜,先把舱里收拾得干净一点。就是茶水罢,他也得另外买些好茶叶。还有,是不是在船里用饭?……”“你叫他都准备着就是了,”婉小姐不耐烦地喝住了阿寿,“要他早一点,当天要打转回呢!”
阿寿连声应着,料想再没有吩咐了,正要转身退出,婉小姐却又说道:“阿寿!这个月里,大街上那几间市房,怎么还不交房租来!你去催过了没有?”
“催是催过的,”阿寿脸上摆出了为难的神色,“可是那家兴隆南货铺子赖皮得很,说房子又漏了,要我们去修。”
“你怎样回答他们的?”
“我说,下次遇到下雨,你们找我来看一看,要是当真漏了,我去回报少爷少奶奶,自然会来修的;可是我们修房子是修房子,你们交房钱是交房钱,不能混在一处说。”
婉小姐微笑点头。阿寿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同时又瞥见婉小姐背后的阿巧掩着嘴笑,又做手势,似乎说,你还不走?阿寿又等了一会,见再没有事吩咐他了,说了句“那么我去找财喜去”,转身便走,刚到了角门,可又听得唤道:“阿寿!”他回身站住了,看见婉小姐手里端着茶杯,方桌上那洋灯的圆光落在她脸上,照见她两眼凝定,眉梢微翘,似乎在想什么事。阿寿又感得惶恐了,而且婉小姐背后的阿巧又偷偷对他做了个手势。这当儿,婉小姐恰就侧过脸去,瞥见了白粉墙上那两个手指的大影子。阿寿不禁心一跳,幸而婉小姐好像不曾留意,只冷冷地说道:“明天,老陆妈还得到张府帮忙去;阿寿,你得好好儿做事,莫再忘了我定下的规矩!”
阿寿连应了几个“是”,正想解释一两句,婉小姐已经站起身来,一面吩咐施妈打洗澡水,一面就冉冉向后院而去。
二厅后面,原是个小小的花园,但在黄光和祖父的时候失火烧去了大半以后,就没有再加修葺,回复旧观;后来和光的父亲索性把这破败的花园拦腰打一道短墙,将后半部残存的一些花木太湖石搬到前半部来,七拼八凑,居然也还有点意思,而且又建造了小小一座楼房,上下四间,也颇精致。和光又把这楼房的门窗全部改为西式,现在他和婉小姐就住在这里,一半的原因自然是这四间楼房不比厅楼那样大而无当,但一半也是为了和光抽上这一口烟,这里究竟隐藏了些。
婉小姐款步走过那些鹅卵石子铺成的弯曲的小径,阿巧像一个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天空繁星密布,偶尔一阵风来,那边太湖石畔几枝气概昂藏的柟木便苏苏作声,树叶中间漏出了半钩月亮,看去似乎低得很。忽然一丛埋伏在小径曲处的玫瑰抓住了婉小姐的裙角,将婉小姐吓了一跳。阿巧蹲着身子,正待摘开那些多刺的软韧的嫩条,蓦地也叫了一声,蹶然跳起来,险一些撞倒了婉小姐。
“好像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辫子……”阿巧扶住了婉小姐,声音也有点发抖。
“胡说八道,快走!”婉小姐轻声斥着,忘记了裙角尚被抓住;她移开了半步,这才觉着了,便又站住了说道:“还不把那些讨厌的玫瑰枝儿摘开么,可是留心撕坏了裙子!”
这时候,她又瞥见前面太湖石上有两点闪着绿光的东西,她立刻想起了小时听人说的什么鬼火,但当这两点绿光忽又往下一沉的当儿,她也悟到了这是自己家里养的那匹玳瑁猫,而刚才拉住了阿巧的辫子的,也就是这惯于恶作剧的东西。她想起了阿巧那个蓬松肥大的辫梢,正是逗引猫儿的好家伙,便不禁笑了一笑,此时阿巧已经将玫瑰刺儿摘开了,倒是她催着,“小姐,快走罢!”同时又回头望了望,似乎还在怕那只手。
但是走不了三五步,阿巧第二次惊叫起来,忘其所以,竟拉住了婉小姐的臂膊。婉小姐笑着骂道:“痴丫头,你作死啦!这是我们的阿咪。”阿巧似信不信的,撮口呼了几声,果然十多步外也在咪乎咪乎接应了,不一会,那肥大的猫儿也到了跟前,绕着婉小姐的脚边献媚。婉小姐一边走,一边又笑道:“阿巧,你得记住我背后也有眼睛……”随即声音变严厉了,“你得安分些,阿巧!刚才你和阿寿做什么鬼戏?下次再犯了,定不饶你!”
阿巧不敢作声,心里却万分怔忡,想不明白是天快黑的时候她在那边树下和阿寿调笑的事被婉小姐知道了呢,还是刚才被她看见了她对阿寿做了两次的手势。
一派灯光从前面楼上射来,楼下阶石边也有一个火光,却是老陆妈掌着灯出来迎候。断断续续,带着抑扬节奏的吟咏之声,也随风飘来,婉小姐听出这是和光又在念诗。忽然有两股相反的情绪同时交流到她心里:一是温暖的,在这空廓落落的大宅子里,无论如何,这小巧精致的四间总还像个“家”,她和他厮守着的一个窝,她在这里总还觉得一颗心有个着落似的;然而又一股情绪却颇凄凉,因为即使是这可怜的窝罢,这一点点的温暖罢,一天之内她享受的,亦不过一半而已,而当她不能享受的时候,那长日蜷伏在这里的和光只能有时念念什么杜诗,聊以自娱。
但这样的又甜又酸的心情,只一闪就过去。明亮的灯光洋溢在这小小的房间内,找不出半个阴森森的暗陬,精致而又舒服的陈设都像在放射温暖的阳气,而况还有老陆妈那忠诚祥和的笑貌,便是阿巧的带些俏皮的圆脸儿,也觉得格外讨人欢喜。婉小姐天真地笑了笑说道:“陆妈,你怎么还不睡;快去睡罢,我这里有阿巧伺候。”说着,她就卸下裙子,交给阿巧,又吩咐道:“回头我就在隔壁房里洗澡,省得又要把水提上楼去。你把我的替换衣服都拿下来罢。”也没拿一个灯,婉小姐就上楼去了,步子是又快又轻。
黄和光已经过足了瘾,手里一本杜诗,正在房里慢慢踱着。婉小姐一进来,就像房里忽然飞进一朵彩云,照的他满脸都是喜气。婉小姐也像那一段楼梯跑得急了,有点累,扶着和光的肩头,只嫣然一笑,没有言语。
“婉卿,”和光慢腾腾说,“该累了罢?刚才听得你说,在楼下洗澡。其实又何必呢。让他们把水弄到楼上来好了,何必你又上楼下楼。”
“不累,”婉小姐笑了笑,便望里面的套间走去。这就是他们的卧室,床前五斗柜上一盏淡绿色玻璃罩的小洋灯也点得明晃晃地。婉小姐换了上衣,又换鞋子,又褪下那只翡翠手镯。和光也进来了,倚着那五斗柜,笑说道:“几点钟了,今晚我也打算早睡。”
婉小姐忍不住失笑道:“啊哟,你说早,是两点呢,还是三点?”她又走到前面的套间,在和光的烟榻上一坐,拿起那一壶浓郁的红茶来,花花地斟了一杯。这时和光又跟着出来了,搭讪着说道:“就算是两点罢。昨晚是两点半睡的,我打算从今天起,每晚缩短半个钟头。”
“好罢,”婉小姐曼声应着,手托着下巴,在那里出神。忽然她扑嗤一笑,伸手端起那杯茶来,呷了一口。这时阿巧来请洗澡了,婉小姐放下杯子,看了看烟盘里还有四五个烟泡,就说道:“你且抽一筒提提神罢,回头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和光依言,便躺下去调弄那烟斗,一会儿,他听得隔房传来婉小姐的声音,似乎在抱怨阿巧拿错了衣服。他把烟装好,正要上口抽,蓦地又听得婉小姐唤他的声音。他慌忙丢下烟枪,跑到隔房,却见婉小姐正在梳妆台前检取洗浴用的化妆品,阿巧捧着一叠衣服在旁边等候。
“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婉小姐一边检东西,一边说,“前天朱竞新来说起县西街那家祥茂发杂货店,上一节做的太坏了,几个股东彼此都有闲话,闹的不大好看。我们还有千把块钱存在这铺子里呢,还是趁早设法提了出来罢,明天你就去。”
“哦,原来祥茂发这一家老店也靠不住了,”和光不胜感慨地说,“只是找谁好呢?”
“随便找哪个,股东,经理,”婉小姐拿起东西走了,又回头叮咛道,“明天就去呀,可不要忘记。”
黄和光再回到烟榻上,拿起烟枪来,对着火吱吱地抽了几口,忽然斗门塞住了,他一面用烟签戳着,一边惘然想道:“要是婉卿是个男子,不知她又怎样的满天飞呢?她大概要做出些事业来的!”他用手指去捏那斗门上的软饧似的烟膏,漠然摇了摇头,又自答道:“恐怕也未必,这世界,一个男子要是有几分才气,有点志气,到头来恐怕还是消沉颓唐……”他淡然笑了笑,嘴巴套在烟枪口上,先吹口气试试那斗眼,接着就奋勇地吱吱一气到底抽完。然后放下烟枪,闭了眼睛,陶醉在那飘飘然的忘人忘我的境界。
渐渐地,他的脑神经又活动起来了:几年前,他刚从学校毕业(他比恂如高一班),娶了亲,那种踌躇满志,一身蛮劲的黄金美梦,又浮现在眼前。然而,什么省议员复选的失败,虽使他窥见了这社会的卑鄙龌龊的一角,但亦不过惨然一笑,侧身而退,他也还能他自己的一个甜蜜的世界:他有尽够温饱一世的家财,他有美貌而多才的娇妻,他还期待着为人父的责任与快乐,而且,甚至当他明白了自己生理上的缺陷竟会严重到不能曲尽丈夫的天职,对不起这么一位艳妻,更不用妄想传宗接代,这时候,他也还能泰然自若,他正当盛年,他有钱,能够罗致奇丹异药。待到丹药亦未奏功,还有人说鸦片烟于此道颇有奇效。但是,这一下可就铸成了终身的大恨,鸦片不过是鸦片,他所期望的效验在一闪之间仿佛若有其事,以后便愈去愈远,终于弄到现在这样萎靡不振,百事都不感兴趣。
一缕辛酸,从胸膈上升,直透到鼻尖;两眼也感得饱胀,他叠起两个手指去一按,噗的一滴眼泪掉在烟盘里了。但是,人到绝望时每能达观,何况黄和光早已把“达观”作为疗治痛苦的灵药,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人生百年,反正是一场梦,不过我呢,梦还没做成就已经醒了!”他闭了眼睛,任凭感情的自来自去,渐渐地又入了忘人忘我的境界……正在朦胧,忽然一股异香又刺醒了他的神经,他慢慢睁开眼来,却见婉小姐已经坐在对面,盘着腿,一对眼睛水汪汪地望在他的脸上。
有一点什么热的东西在和光身内蠕动了一下,他对婉小姐笑了笑。但是笑痕还没消逝,不久以前那种苍凉的味儿又压在他心头了。
婉小姐一身晚妆:那一对盘龙髻变成一条乌光的大辫子,穿一件浅紫色太君领对襟纱衫,下身是白绸裤子,粉红色绣黑花的软底缎鞋。手里拿了一把沉香木柄的雪白的拂尘,婉小姐一面逗弄着榻下那匹玳瑁猫,一面对她丈夫说道:“我告诉你一件事,明天我要到钱家庄去走一趟,已经雇定了财喜那条船了。”
“哦——”和光漫应着。
婉小姐又抢口接着说道:“姑妈说那边不远叫做什么村的,有座大士庙,求个什么娃娃的,再灵验也没有了;我打算去烧香许愿。”
和光又习惯地“哦”了一声,但随即将眼一睁,望着婉小姐笑了笑,心想怎么她忽然相信起这一套来了。婉小姐似乎懂得他的意思,手捂着嘴,吃吃地笑道:“和光!这叫做急来抱佛脚!”
和光也笑了,看着婉小姐的对襟纱衫胸前那几颗八角棱玻璃钮扣颤颤地跳动发着闪光,忽然心一动,惘然片晌,这才答道:“也好。不过,何必赶这大热天去呢?也不争在这几天上。”
“我想着要去就马上去,天热天冷还不是一样——”她忽地将手一缩,将拂法高高扬起,扭腰望着榻下叱道,“怎么抓到我手上来了,讨打么?”但同时又探手下去将那匹玳瑁猫一把提了起来,放在脚边,回眸盼着和光,继续说道:“可是我还有一件事呢,也是姑妈说起来的,和光,你猜一猜?”
和光微笑着摇头,心里却在纳罕,为什么婉小姐今天这样高兴而且满面春色?素性好强,纵有千般烦恼,却依然有说有笑,并且因为和光常觉悒悒的缘故,她有时还找些事来逗着玩笑,但总不及此时她笑的那样朗爽,一举一动又那样娇憨,难道真有什么喜事么?和光想着又笑了笑,便答道:
“猜不着,还是你赶快说出来,也让我高兴一下。”
“你可以做爸爸,”婉小姐忽又不笑,郑重地伸手指着和光又指着自己,“我也要做妈妈了!”
这可把和光怔住了,未及开口,婉小姐又郑重问道:“一个女孩子,和光,女孩子,你要不要?”
“嗳,婉卿,”例外地倒是和光性急起来,“赶快说,别再逗着玩了。”
“姑妈他们的本家叫做钱永顺的,有一个满了周岁的女孩子,白白胖胖,怪可爱的……”
不等她说完,和光就哈哈笑道:“这我可猜着了,姓钱的女孩子变做了姓黄!可是,人家未必舍得给我们罢?”
“舍得!姑妈一口担保。”
“哦!”和光随手拾起一根烟签,在烟膏盒内蘸了一蘸,“那么,等姑妈回家去先说妥了,我们再去领了来,岂不更好。”“嗳嗳,”婉小姐横波嗔了和光一眼,“我可不像你那样慢性子!你是人家送上门来还要双手拦住,说,慢一点,还得看个好日子!”说着,她自己也噗嗤地笑了,忽然把那玳瑁猫抱了起来,熨在胸前,就像抱一个婴儿,又说道,“我巴不得连夜去呢!生怕去迟了就被别人抢了先。”
和光也被她说得高兴起来,放下烟签,霍地坐了起来,说道:“好罢,明天我们一块儿去!”
“不要,”婉小姐抿嘴笑着,“不要你去,我才不要你去呢!你给我看家就好啦!”放开那猫儿,婉小姐腰一扭,就歪在烟榻上,有意无意地也拈取一支烟签,替和光打泡。
园子里的秋虫们,此时正奏着繁丝急竹;忽然有浩气沛然的长吟声,起于近处的墙角,这大概是一匹白头的蚯蚓罢,它的曲子竟有那样的悲壮。
而这悲壮的声调却投入了和光的心坎,又反跃出来,变成了一声轻喟。他看着婉小姐尖着手指,很敏捷地在打烟泡;眉角眼梢泛着喜孜孜的红晕,两片嘴唇也似笑非笑。和光觉得有话要说,但是又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在禁止他用任何动作来打搅这一幅静美的图画,他轻轻侧下身去,头靠着那高枕,便闭了眼睛,惘然想道:中间只隔着一盏灯,这边是我,那边是她;然而,我们好像是分住在两个世界!她的呢,好比是花明柳媚的三月艳阳天,尽管有时光风惨淡,她在其中却老是那样兴致蓬勃,一个希望接连着又一个;然而我的那个世界呢,竟是秋光已老,肃杀凄凉,我就像那匹蜷伏在墙脚的老蚯蚓,不过有时尚能浩然一悲吟罢了。——然而我和她毕竟又是一体,是一对同命的可怜虫,为什么我们俩的心情竟好似分住在两个世界?想到这里,和光感得可怕起来了。他猛然睁开眼来,却见婉小姐已经打好了两个烟泡,这时候正反叉两手,支在脑后,纱衫的袖子直褪到肩头,露出两条丰腴雪白的臂膊。她两眼望着和光,笑吟吟地问道:“和光,你在想些什么?”
“哦——”和光又习惯地发出了这若有意若无意的一声,正觉得难以回答,不料婉小姐早又吃吃地笑着道:“不!我不要你这一声哦!和光,为什么你老爱这么哦,哦?有时候我听得你这一声,心里会一跳。”
“那也是弄惯了,”和光随口回答,“你不爱听,我就不再哦了,好么?”
“好!那么,你再告诉我,刚才你想些什么?”
和光发窘地一笑,又随口答道:“我在想,为什么前两年好多人劝你领个孩子你都不要,今儿你倒这么急不及待起来了。”
“嗨,你才不懂呢!”婉小姐卖弄似的说,吃吃地笑着,连那轻纱护住的乳部也在巍颤颤地跳动,“从前我有从前的心事,现在我有现在的想法。”
“什么心事?什么想法?”和光又有口无心地问着;摆在他眼前的洋溢着青春热力的肉体,不知怎地又引起了他的自叹形秽的感伤。
婉小姐不回答,放下两手,侧身对着和光,两眼却凝定地望着烟灯的一点火光。好像这时才发见,和光吃惊地看着侧卧在那里像折断了似的婉小姐的细腰。可是这腰下的丰臀一摆,和光又听得婉小姐说:“我想,有这么一个孩子在家里,多少也热闹些,也多一件事来消磨时光。不过这是我现在的想法,从前我可不那么想。”
和光惘然点头,婉小姐忽又笑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从前是怎样个想法?”
和光摇了摇头,但又说道:“人是年岁越大越想有个孩子。”
“也许是的。”婉小姐惘然微笑,但忽地眉梢一挑,急改口道,“不是,我才不是那样呢!和光,告诉你罢,从前有好多时候我是把你当作我的孩子的,——和光,你不要笑,当真把你当作一个乖乖的肯听话的孩子。”她兴奋起来了,“我自己想想也好笑,有时候半夜醒来,摸一下身边,嗳,身边有你,虾子似的躺在那里,一想到这是我的丈夫,嗳——心里就有点冷,可是马上念头一转,我就喜孜孜地看着你的纹丝儿不动的睡相。”
和光听得怔住了,有一缕又辛酸又甜蜜的东西在他心里一点一点胀大起来。
“可是,”婉小姐拈一根烟签在手里玩着,“光景亦不过三两个月罢,我的心境又不同了,我另外要一个孩子!会用他那白胖胖的小手摸着我的面孔呀呀地学着叫妈的孩子!”
和光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伸手过去挽住了婉小姐的手,只唤得一声“婉卿”便噗落落掉下了两滴眼泪。这可把婉小姐吓了一跳,她还没悟到自己刚才那番话可巧就是和光常常自觉对不起她而又无可如何的隐曲,她还以为和光误解了她那一句“另外要一个孩子”;她当真像一个母亲似的急得只想将这“大孩子”一把揽在怀里,可又看见和光抬起头来,噙着眼泪说道:“婉卿,我害了你了;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我害了你一世了!”似乎感情平复了些,他放了婉小姐的手,轻轻的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又说道:“这五年来,你总是藏过了你心里的说不完的烦恼,总是打起精神,有说有笑;你这份心思,只有我知道:你是怕引起了我的烦恼。我从没给你一点快乐,我只给了你许多烦恼,你要照料家务,又要照料我,一直照料到外场——我们的一份家当。可是,”他重又呜咽起来,“为的什么来呢?我知道我这毛病这一世是治不好的了,婉卿……”
再也说不下去,和光身子一扭,颓然仰卧,闭了眼睛,让他这激越的情绪自己慢慢冷下去。
和光再睁开眼来,婉小姐已经偎在他身旁,满脸的温柔,满脸的慈祥,凝眸看着他,宛然是一个母亲在看护她的病中的小宝宝。和光叹口气道:“要是当真我变做一个小孩子,多么好呀……”下面还有一句“那我可以从新做人——一个强壮的男子汉大丈夫!”还没出口,却已经被婉小姐的轻怜密爱的横波一嗔所禁住。婉小姐似笑非笑轻声啐道:“你——再那么着,我可要生气了!”
和光又叹了一口气,墙角那匹白头蚯蚓忽又悠然长吟。不知躲在何处的几头油葫芦也来伴奏。这一个是悲壮而一个是缠绵凄婉的两部合唱,吸引了和光和婉卿都悄悄地倾耳静听。
挂在房间正中,装饰着五彩琉璃缨络的那盏大号保险灯,光芒四射,使得房内凡能返光的东西都熠熠生辉;烟榻上,那莹然一点的烟灯,相形之下,好像就要灭寂似的,然而仍能凝然不动,保持它的存在。
和光惘然看着,觉得那华贵而光采逼人的保险灯好比婉卿,而那莹然凝定的烟灯就是他自己;他苦笑一下,忽然感到这沉默的压迫,带一点聊以解嘲的心情,猝然问道:“婉卿,我这口烟,抽上了几年了呢?”
“三年。”婉小姐俯首温柔地看住了和光的面孔,好像观察一个病人的病情有没有变化,她笑了笑又加着说道,“还——不到一点。”
“现在——我,每天抽多少?”
“八九钱光景……”
“啊!前天你不是说还有一两多么?”和光惊讶地说,手指着烟盘里的牛角烟盒,似乎要它们出来证明。
婉小姐抿着嘴笑。一会儿才答道:“那么,你就算它是一两多罢,也行。”
“不,婉卿,你得老实告诉我,究竟多少,为的是——我总觉得我要是少抽了身体马上会支撑不住。”
“可是这几天你觉得精神怎样呢?”
和光想了一想道:“倒也不觉得怎的。”
婉小姐吃吃地笑着眉飞色舞地说道:“分量是一两多,可是真货也不过八九成啦,”她掩着嘴,笑的红潮满颊,“现在老实告诉你了,反正我这卖烟的不怕得罪主顾,断绝了买卖!”
“哦,我还蒙在鼓里呢!”和光呆了半晌这才说;忽然笑了笑,但眼圈儿有点红,声音也有点颤,又说道:“婉卿,你这样操心,可是——”他略略一顿,蓦地绝处逢生似的笑逐颜开,转口问道:“婉卿,你看我这口烟,到底戒得了呢,戒不了?”
“戒得了!”婉小姐笑着点头,“怎么会戒不了,要不是今年夏天时症多,你老是闹着小病,这就戒的差不多了呢。”
和光还有点不敢自信。
婉小姐又说道:“从前大舅父二舅父都有瘾,比你的还大些;他们上瘾的年数,也比你多些。可是你瞧他们不是都戒了么?你比他们还年青得多呢!”
和光默然深思,又伸出手来看了看,似乎这手会告诉他“成不成”。这时候,楼下来了叫少奶奶的声音,婉小姐走到前面窗口问道:“阿巧么——不用你伺候。你去睡罢……不,今晚你就睡在这里楼下,明天我去钱家庄,要带了你去。”婉小姐转过身来却见和光已经站在跟前,满面心事,拉住了婉小姐的手,轻轻然而郑重地又问道:“婉卿,你看我当真戒得了么?”
婉小姐不禁失声笑了起来。和光又接着说:“那么,说做就做,明天就开头如何?”
婉小姐拉着他走到大号保险灯下那小小圆桌旁,一面答道:“和光,这件事都交给我。你呢,只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
你只管天天抽。”
“哦——抽来抽去,后来就不想抽了,对么?”
婉小姐微笑点头,在圆桌旁坐下。和光在房内慢慢踱着,却一点一点兴奋起来;他走一步说一句:“嗳,婉卿,今年我还不满三十,倘照古人的说法,还是刚刚成年,要是——哎,不用说这口烟是戒得了的,婉卿,不是你答应我可以戒断的么,好,戒了烟,”这时他踱到婉小姐面前了,满面春风的看着婉小姐,拍着她的肩道:“婉卿,你瞧我还做些什么事业?自然,总还得做一番事业,不论大小,总是事业。可是,婉卿,你觉得我干什么最相宜,我就干什么。我——嗳,这几年来,守着一枝烟枪,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我静中思前想后,觉得从前我这人,太没有阅历,太不懂人情世故,以后我可不那样傻了。”他笑了笑,又慢慢走开,却又回头看着手托粉腮微笑静听的婉小姐,声音提高了些:“讲到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你教了我不少的乖!你比我能干:有主意,有决断,从不慌张,决不灰心!”他站住了,又走回到婉小姐身边,俯身靠在桌上,面对面,悄声的像有什么秘密,又接着说道,“婉卿,你总还记得,我刚上了瘾不久,也曾劝你抽些玩玩,干么我劝你也抽呢?我就见到我们俩,一个抽,一个不抽,一个要白天睡觉,一个得晚上睡觉,两个人倒好像分住在阴阳两个世界,我这边且不说,可是你太苦了,这是我的傻想法。幸而你有决断,你一定不抽,玩玩也不来。……”他又挺直了腰,吐一口得救似的长气,“要是你也玩上了瘾,好,有些地方也许省事些,比方说,刚才我们那一番话就一定不会有,然而我们这一世也完蛋,——一盏灯,两支枪,什么都完!”
婉小姐一手支颐,一手玩弄着衣角,微笑不离嘴角,两眼凝定,似乎在用心听,似乎又在想什么心事。她见和光那样兴奋,宛然又是他们结婚不久和光还没抽上这一口那时的光景,她很觉得高兴;虽然也怕他过于兴奋,回头又累了,可是她又不愿意打断他的好兴致。
和光燃起一支香烟,抽了几口,就在婉卿对面坐下,神采飞扬地笑了笑,便问道:“婉卿,你干么老不开口?”“我不开口?”婉小姐甜蜜地笑了笑。“我在听你。——你说的多么美!”
“哦——”和光的习惯又来了,但立即笑着改口道,“又忘了,你不喜欢这声音。对,我要是戒了烟,我们从新来安排怎样过日子,那时这才美得很呢!不过,婉卿,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出去做点事?”
“自然要做事,可也不必急于要做事。”
“对!我们先得出门去跑跑,散散心。上海,天津,青岛,牯岭,游山玩水,也长些见识,也……”
婉小姐噗嗤一笑打断了和光的话:“难道你上海还没玩够?”
“不是那么说的,”和光郑重其事声明,“这个大码头,一年不到就叫你不认识了,我们出门去游玩,自然不能不到那边。”
“可是我最喜欢游山玩水。还有海,我还没见过海,多倒楣!和光,要是,我们到青岛去过一个夏天,那多么有趣!”
“一定会去的,婉卿。”和光的口气好像万事齐备,只待动身。
“新年里良材表哥来,他是去过青岛的,那还是他十来岁的时候,跟他爸爸去的;他说,海水是那么绿,望不到边,沙滩上又软和,又干净。避暑的洋人带着孩子,夫妻们坐在沙滩上,看孩子笑着跑着,在沙上打滚。将来我们去青岛,一定要在夏天,多住几时。”
“对!你可以做一套洋服来穿,婉卿,你穿洋服,一定更美!你想青山碧海,一片平沙,天风徐来,我们俩挽着个刚学步的孩子在沙滩上慢慢地走,这——神仙也不过如此!”
婉小姐乐得连眉毛也在笑,她忙接口道:“孩子也得穿洋服。我就喜欢孩子穿洋服;孩子们穿洋服,才见得活泼,有精神!……”她忽然住口,她看见和光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她怔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手。和光抬起头,叹了口气,神气沮丧,刚才那种豪情,忽然一点也没有。
“和光!”婉小姐轻声唤着,还没说下去,和光却已愀然叹道:“婉卿,我们不过是在说梦话罢哩!”
“和光!”婉小姐第二次唤着。可是不待她再开口,和光又抢着说他自己的话:“戒烟呢,也许;可是我那个毛病呀,我简直想也不敢想……”他低下头,便不再言语。
婉小姐也有点惘然。但她立刻眉梢一挑,盈盈站起,走到和光身旁,用手扶起他的头来,柔声说道:“和光,你又发呆气了!你这毛病不是一定没有办法的!”
和光摇头,眼圈儿有点红了。
婉小姐急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一定有。你想一想,我们刚成亲那半年怎样,现在又怎样?你倒比一比。”
和光两眼怔怔的,只是望着婉小姐。
“都是听了那个江湖郎中的狗屁,说鸦片烟可以治好,都是这口烟愈弄愈糟的!”
“可是这口烟还没上瘾的时候,难道不是什么方法都想遍了的,丸药,丹方,中国药,外国药,不但内服,而且外用,不是连一些七奇八怪的家伙也使过了么,有什么效验呢?”“那也还是这样乱七八糟弄坏了的,”婉小姐羞答答地说,脸也红了。“我那时原觉得不好,可是你不依。也怪我太随顺了你。那些药,那些家伙,好好人家谁也不会使的。这回你戒断了烟,一定要正正经经的治一治,我们到处访问,一定要找到一位名家医生。年纪又不大,我不信没有办法!”
和光似信非信的望住了婉小姐的面孔,一言不发,但是他那眼光渐渐活动起来了。
“中国如果没有那样好本事的名医,我们还可以到东洋去,还可以到西洋去!我不信世界上竟没有治这病的方法!”
和光两眼放光,半晌,猝然叫道:“婉卿,婉卿,人定真能胜天么?”
“怎么不能!”婉小姐毅然回答,“事在人为!包在我身上,两年三载,还你一个……”她忽然低了头,吃吃地笑。和光也会意地一笑,慢慢站起,拉着婉小姐,走到了烟榻边,忽然连打两个呵欠,他不好意思地说道:
“婉卿,今儿还想抽几口,使得使不得呢?”
“啐!偏偏使不得。”婉小姐佯嗔地回答,又笑了笑,“你瞧你那涎皮涎脸的样子。”她也往烟榻上一倒,随手拿起烟签代和光打了几个泡。又随便谈了几句家常,婉小姐打个呵欠,抬头看了看烟榻后面长几上的时辰钟,失惊道:“啊,不早了,明天还得顶天亮起身呢!和光,我先去睡了,你还有什么事?”
和光摇着头,捧起烟枪一鼓作气就抽,立即那房里充满了浓郁的暖香。婉小姐慢慢起身,不大放心似的朝和光又望一眼,抛给他一个甜蜜的微笑,就姗姗地独自走进里面的套间去了。
不多会儿,那床前的小洋灯,光焰缩小,又听得婉小姐似乎吁了一口长气,接着就是铜帐钩叮的一声响。这时和光刚好抽完一筒,他猛可地想起一件事,便唤道:“婉卿,忘记告诉你一句话。”
“嗳嗳,”婉小姐曼声回答,“是要紧的话么?”
“要紧!是恂如托我的,他再三叮嘱……”
“怪了,他有什么事找到你呀?”
“他再三叮咛,别让他家里人知道,一个也不让知道;他还怕他店里的人知道。”
“快说呀,婉小姐不耐烦了,“怎么你这样婆子气!”
“他要借一百块钱。”
“啐!这也值得那么……”过一会儿,婉小姐又说道,“好罢,你告诉他,是我说的,要他自己到我手里来拿。”
“那个,——明天你不是要去钱家庄么?”
“那就让他等一天。你以为他当真有什么急用么?那么鬼鬼祟祟的!”
“就这么着罢,”和光应了,便又捧起了烟枪,却忍不住想道:真厉害,精神也真好,心思也真周到,她什么事都要管,不放松一丝一毫。
里边床上轻轻响动,大概是婉小姐翻个身,听得她自言自语道:“怪道今天嫂嫂的话里有话,我一定要当面问他个明明白白……”
这以后,万籁无声,只有墙脚那匹蚯蚓忽然又悲壮地长吟起来了。①——
①本章内说到蚯蚓的长鸣。这是江浙一带老百姓指夏末秋初来自墙脚或石阶下面的一种虫鸣的声音。曾有一位生物学家告诉我:蚯蚓没有发声器官,是不能鸣的。通常所谓蚯蚓的鸣声,大概是另一种虫的鸣声。这里仍写作蚯蚓,是依照老百姓的习惯的说法,因为小说到底不是生物学教科书,稍稍不科学些,是可以容许的。
1958.4.作者补注。
[book_title]第五章
那天在雅集园茶社,梁子安是猜错了;那时门外倒还没有赵家的“探子”。但是黄昏以前,赵府上那位“哈将军”徐士秀到底在半开门的四宝家里又遇到了宋少荣,无意之中,探得了他认为很有意思的消息。
徐士秀的眼珠骨溜溜转着,心里便有了个主意。他本待打完八圈牌再走,可是第四圈最后一副是他的庄,吃了个大亏,弄得他那羞涩“阮囊”一扫而光。正在进退两难,恰好朱行健老先生的义子朱竞新,白祫翩跹,摇着一把名人书画的七骨大折扇,于于然来了。趁这机会,徐士秀赶快“让贤”,一溜烟跑出了四宝的家。
他怀着极大希望,理直气壮,直奔里仁坊。宋少荣说的什么朱老先生不赞成将善堂积存移作别用,他倒不感兴趣,而且也像四圈牌头几副赢来的钱一样,早已还给宋少荣了;可是他知道赵守义这次发愿要赶办的十多年来第一回的征信录,实在还没动手。“现在那书呆子朱老头儿说要清查帐目,这一炮从里边打出来,难道还不凶?”他心里盘算着:“趁早给守翁报个信,且不说区区徐士秀毕竟强过哼将军,也见得我们到底是正正经经的至亲,痛痒相关。”
想的太得意了,徐士秀一口气已经走到里仁坊尽头,还亏那耶稣教堂附设的女学校当当的钟声提醒了他。赶快踅回,不多几步,远远便看见赵府大门边那家纸扎铺前面语出《韩非子·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围着四五个人。徐士秀把脚步放慢,斯斯文文踱过去,先听得鲍德新的狗哭似的干笑声。他感到几分不自在,斯文的步子又改为蹑足而行,这时候,又听得贾长庆吵架似的高声嚷道:“德新,你真是过虑;地皮呢,回头可以再买呵!”那鲍德新又立刻反驳:“哈哈,你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说,咱们先买地,后盖房呢,还是先盖了房子后买地?现在房子先送了去,地皮还没着落,难道这就老停在云端里?”
徐士秀听着不懂,悄悄踅上前去一看,原来这几位大老官正在赏鉴那纸扎铺新糊成的三楼三底外带后花园的一座大冥屋。赵守义只穿家常短衣,站在自家大门口,显然是送客出来的。他们都没瞧见徐士秀,而鲍德新那番话正引起了众位的哈哈大笑。胡月亭冷冷的声调继笑声而作:“鲍兄说的也对。只是鲍兄怕也未必知道阴间买卖地皮是否也跟我们阳间一样常有纠纷的罢?要是也有,还得办好红契,和冥屋一同送去。然而,红契总得由主管衙门发给;县知事是阳间的官,恐怕他那颗官印也未见得中用罢?”
这可把鲍贾二位都问住了。赵守义只是微笑点头,似乎还没到他出来一言为定的时候。徐士秀毕竟是聪明人,此时便也明白各位所争何事,灵机一动,得了个主意,便不慌不忙,闪身出来,向众位作了个公揖,笑吟吟说道:“晚生有个愚见,何不借重城隍老爷那颗宝印呢?”
别人还没开口,不料那樊雄飞就哼了一声道:“不行,不行。城隍庙的阿七,出名是个酒糊涂,三杯黄汤下了肚子人们用来表示事物的相似性和共同性的概念。这种观点被称,青红皂白就搅不清楚。要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中元节送符一样,两毛钱是一张,一块钱也是一张,将来弄得空头地契满天飞,阎王驾前打起地皮官司来,那不是大大的笑话?”
这一顿抢白,倒弄得徐士秀不好意思。正想哈哈一笑开头,回敬几句,那边的贾长庆早已扯直嗓子叫道:“有了,有了;诸公请听我的办法:不如由善堂来办地契,咨请都城隍盖个印,岂不甚妙?”
赵守义点头微笑道:“长翁此说,倒也有理。”
然而鲍德新偏偏要挑剔。他目视赵老头,干笑道:“使不得。目今善堂正为众矢之的,正该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现有敦风化俗会在这里,何不竟由教化会拟定规章,发兑红契三才又作“三材”。中国古代哲学术语。①指天、地、人,,反正关帝爷又是本会名誉会长,竟连咨请都城隍加用宝箓这这一层也可免了,这才是一举两得!”
众位听了,未及答言,胡月亭先冷冷地一笑道:“好呵!而且也简便。鲍德翁大可一手包办。你是敦化会的会长,又是关夫子的寄名儿子,老鲍,你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众位都会意地笑了起来,可是赵守义蓦地正容说道:“提到敦化会,我可想起一件事来。诸公何不再进去坐一会儿,大家谈谈。”
大家欣然依命。摸黑走过那个青苔满地几乎要滑倒人的大天井,到了大厅前,诸公这才礼貌彬然的谦让起来。末了还是赵守义说“那么,我引路罢”,就首先进厅利教育大臣、不管部长等职。在哲学上,强调精神就是整个,立即拉长了调子,叫老妈子倒茶。
胡月亭昂然上坐,自然动手拿过水烟袋来,一面抽,一面就问道:“守翁有什么赐教?”
赵守义想了想,便说道:“这话,该有半个月光景了罢,孝廉公从省里来信,说起近来有一个叫做什么陈毒蝎的,专一诽谤圣人,鼓吹邪说,竟比前清末年的康梁还要可恨可怕。咳,孝廉公问我,县里有没有那姓陈的党徒?”赵守义略一顿,便哑然失笑,又说道,“诸公都明白,兄弟老迈了,有些事竟也照顾不那么周到,全仗诸公襄赞。”
诸公不约而同叫道,“那是守翁过谦。”但这一声过后,便又满厅寂然。赵守义干咳了一声,眼看着胡月亭,不料那樊雄飞却冒冒失失开口道:“跟警察局长说一声论”两编;后者下设“概念论”一编。是黑格尔哲学体系三,不就得了么?”
胡月亭哑然笑道:“恐怕那姓陈的党徒,倒还不是什么偷鸡摸狗那一流罢。”
“可不是!”赵守义肃然动容又说,“孝廉公信上说比康梁还可怕,想来又是闹什么变法的!月翁,你说对不对?”
原来诸公之中,胡月亭总算是前清的一名秀才,而且朱行健他们闹“维新”的时候,他也已经“出山”,所以还约略懂得“康梁”是什么;月亭而外物的全体和相互联系出发,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只见树木,,就数鲍德新这位前清的监生是斯文一脉,无奈他又是关夫子的寄名儿子,古理古气,简直不知有唐宋,更何论近在目前的戊戌?当下这两位一听问题太深奥,又在哼哈二将这两个小辈跟前,便不约而同持重起来。但是贾长庆却不耐烦了,他从赵守义的“变法”二字上忽然彻悟,便拍着手叫道:“有了,有了;人家孝廉公到底中过举,是天上星宿下凡,所以能够未卜先知,从省里就看到了县里……”
“哦!”赵守义转过脸来急问,“长翁既这么说,必有所见?”“哪里,哪里,”贾长庆忽然客气起来,“也是凑巧。前几天,县里来了几个变把戏的,到兄弟那里打照呼,当时我就觉得其中两个,一男一女,倔头强脑,不大顺眼,如今想来,孝廉公那个话一定是应在这一伙变把的身上了。”
一语未毕,胡月亭早已失声笑了起来。赵守义也觉得好笑,正待说明那“变法”不是“变把”,樊雄飞忽又不甘寂寞,挺身说道:“怎么?刚才我说得报告警察,一点也不错的!不单是那一伙变把戏的,城隍庙前那个活神仙相面的,大剌剌地,我瞧着也不顺眼。”
“嗯,哎,”赵守义苦笑着。一看扯得太野了,待要当面驳斥,又怕贾长庆脸上下不去车、船行驶,地球运转等,不呈现显著的波粒二象性,一般,他便改口道:“诸公,且喝茶罢。”话刚出口,这才觉得茶还没来,同时却又听得诟谇之声隐隐在楼上爆发。他心里有点不定,但仍然拉长调子,又一次唤“黄妈——倒茶来——”。这当儿,胡月亭自谓义不容辞,就淡然一笑道:“长庆兄,那个陈什么的,恐怕还是读书人呢,说不定也是中过举的,所以,他的党徒大概也是念书的。老兄怎么扯到跑江湖那一伙去?要是什么跑江湖的,孝廉公一封八行信给县里第一科,不就得了么?何必要赵守翁费心呢!”
贾长庆还有点不服,那边徐士秀乘机进言道:“哈,月亭老伯这话对极了!前天,我瞧见县立学校的教员袁维明,拿着一本书,里头就讲什么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这倒也罢了,只是,只是——”徐士秀伸手抓头,似乎想不起来了,恰就在这当儿,一派女人的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这可触动了徐士秀的记忆,他得意地哈了一声就滚瓜流水地一口气说道:“说是男女在那件事上也该平等,男子既可嫖妓,女子也可以偷汉,——他们叫这是什么贞操的平等!”
“那还了得,那还了得!”鲍德新猛然跳起来破口大叫,“这简直是——比禽兽都不如了呵!”
但这时候,轰隆一响又接着个“金声玉振”的劈拍,就在诸公头顶盖了下来。诸公相顾失色,赵守翁也觉坐立不安,但还能夷然自重是社会主义革命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它在马克思辩证法中具,只向樊雄飞丢了个眼色,叫他进去看一看。
只有鲍德新俨然是疾风雷雨不迷的气度,他攘臂向前继续叫道:“诸公,万恶淫为首,这件事,这件事,我辈断乎不能坐视!”他又顾视赵守义道,“守翁,你有什么高见?”
这时樊雄飞已经进去,赵守义神色略觉镇定,听得鲍德新问他,便点头微笑答道:“那——那自然先要请教敦风化俗会的会长啦!兄弟老迈无能……”一句话没完,早看见小丫头阿毛慌慌张张跑来报道:“老爷,不好了,阿彩姊发了晕了!”同时,擂鼓似的声音,从楼板上蓬蓬而来,中间夹着个女人的刺耳的怒吼声:“她装死么?装死吓谁?”赵守义再也不能充耳不闻了,只好站起来苦笑着说一句:“诸公宽坐一会儿,兄弟去看看就来,”三步并作两步的也跑进去了。
胡月亭冷冷地一笑,伸一个小指对贾长庆一晃,说道:“然而赵守翁竟无奈她何,此之谓天生万物,一物尅一物!”
贾长庆也会意地笑道:“想不到那个陈毒什么的党徒,就在赵守翁家里!”
“啊,啊,月翁,长翁,”鲍德新大义凛然说道,“莫开玩笑!我辈不能坐视。敦化会总得有一番举动。……”他侧着头两眼一翻,突然拍手道:“想起来了,当街晒女人的裤子,本来是不许可的。现在怎样?岂但女裤满街飞舞,还有新行的什么小马甲,也跟那些短而窄的裤子在那里比赛。尤其可恶的,颜色又竟那么娇艳,叫人看了真——真那个。这真是冶容诲淫,人心大坏。”
“嗨,这你又是少见多怪了!”贾长庆把一双眼眯得细细的,做个鬼脸。“夫当街之艳裤,不过曾亲彼妇之下体而已,……”他摇头晃脑,猛可地戟手向鲍德新一指,叫着关夫子在乩坛上赐给他的寄名道,“嗨,关保命,你没看见女学生的裙子呢!天天缩短,总有一天会缩到没有的。其实没有倒也罢了,偏偏是在有无之间,好比隔帘花影,撩的人太心慌啦!”他两眼一瞪,咽下一口唾涎,“即如那耶稣教堂的女教员,嗨,她那条裙子,又是亮纱,又短,离那尊臀,最多一尺,嗨嗨!”
一言未毕,鲍德新早已连忙摇手轻声说道:“咳,你何必拉上那耶稣教堂呢!那——那是,嗯,久在化外,你我莫去惹它为妙。只是县立女校的女教员也要学样,那个,我们教化会是——碍难坐视的!”
胡月亭笑道:“长庆说离那尊臀不过一尺,想来是量过的罢?”
“怎么?”贾长庆义形于色,“月翁不相信么?兄弟这双眼睛,比尺还准一点!”
说得鲍胡二人都仰脸哈哈大笑起来。
徐士秀本来自有心事,这时候实在坐不住了,趁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的当儿,他就悄然离坐,穿过那大厅,径自到后面的小花厅楼上,找他的妹子。他知道刚才大厅上那场吵闹,又是赵老头的姨太太樊银花打翻了醋罐,可还不知道吵闹的对象是谁。
他摸上了那黑洞洞的楼梯,到了妹子房外,隔着那花布门帏,便听得房内有人小声说话,他站住了,侧过耳朵去,妹子淑贞的声音已在房内问道:“门外是谁?”接着就是细碎的步声。徐士秀便撩开门帏,淑贞也已走到门前,看清了是他,便带点不大乐意的口气说道:“嗳,又是你,干么?”
徐士秀涎着脸点头不说话。房内孤灯一点,徐士秀一进去,把那黄豆大的火焰冲得动摇不定。灯影旁边,一位四十多岁,脸色红润的妇人,扁鼻梁上架着金边老花眼镜,惊异地看了徐士秀一眼,便很大方地点头招呼。
“这是我的哥哥。”淑贞轻声说,口气倒像她的一件不中看的针钱手工被人家瞧见了,满心惭愧,可又不能不承认是她的。
“认识,认识的,”那妇人慈和地笑着,“在街上,时常看见徐先生。”拿起她那自家缝制仿照牧师太太的真正舶来品式样的花布手提袋,挽在手腕上,“我要回去了。”又举手放在淑贞肩头,仰脸翻眼向天,低声说了句:“主耶稣保佑你!”她又转脸笑着说,“徐先生有工夫,到我们那里来玩罢,”就慢步走了。
淑贞送出房门,两人又在房门外唧唧哝哝说了好些话。
徐士秀看见桌子上有几本红色和黄色封面的小册子,翻开一看,都是教堂里传道的书;这时淑贞也回进房里来了,徐士秀问道:“刚才那一位,好像是耶稣教堂里的石师母罢?”
淑贞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
徐士秀觉得没趣,搭讪着又问道:“刚才前边厅楼上那一位闹得很凶,什么事呢?”
“你问它干么?”淑贞倔强地把腰一扭,皱紧了眉头,没一点好口气。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的,”徐士秀陪着笑说,“谁又爱管闲事。不过,我想,你到底是在人家做人,又是小辈,前面闹的那么天翻地覆,你到底也出去打个花胡哨,应个景儿,也是好的,省得人家回头又怪上了你,说你……”
“好了好了,”淑贞截住了她哥哥的话,过一会儿这才叹口气又说道:“这一点规矩,你打量我还不知道么?可是后来那位什么侄少爷上来了,跟那一个鬼鬼祟祟的,别说我看着不顺眼,恐怕他们也讨厌我在那里碍手碍脚了,——请问你:我这做小辈的该怎么办?这会儿,倒又该你来教训我了!”“嗳,哟哟,哪里是教训你。不过,自家兄妹,至亲骨肉,怎么能够不关心呀!”
“噢,你还记得有个同胞妹子呵!”淑贞脸色都有点变了,“亏你还说怎么能够不关心,真是太要你操心了,把人家送在这么一个好地方!可又倒像探监似的,三天两头来!……”“嗨!”徐士秀再也忍耐不住了,“妹妹,人家好心来看你……”
“算了,算了,”淑贞像一个不可理喻的孩子,声音也有点抖,“你当我死了就算了!我是半个身子已经埋在棺材里了,死也快啦!等我死了,你再来吊丧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别转脸去,将一个背脊向着她哥哥。
徐士秀怔了半晌,忽然指天发誓道。“我做哥哥的要是存心害你,不得好死!”顿住了一会儿,又苦笑着叫道,“妹妹!事已至此,就是骂死我,打死我,也不中用了。我也何尝不是看见你心里就难受?不过,要是我不来看你,那你连说说气话的人也没一个,闷在心里,那不是更吃亏?”
淑贞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可是房门口脚步响了,那个从淑贞出嫁时就做“陪房”一直到现在还跟在身边的快嘴小吴妈慌慌张张跑进房来。一见徐士秀,她就笑道:“啊哟,少爷在这里!”一边就去倒茶,一边又咭咭刮刮说道,“小姐,我去偷偷地看了阿彩,真可怜呢!嗯,少爷,那个阿彩,你也见过,模样儿也还不差,人也文静,又是个知好歹的。咳,少爷,今天这屋里险些儿出了人命案子……”于是倾箱倒箧像背书一般说个不住口。
徐士秀心里有事,只听明白了一点,老爷和阿彩有私,怀了孕,这是姨太太樊银花大闹的缘由。
“到底伤动了胎气没有呢?”徐士秀问。
“谁知道呢!这么粗的根子没头没脑打下去,石头人儿也受不住呵!”
徐士秀叹了口气摇头。那小吴妈又悄悄告诉道:“早上打过了,后来,为的老爷偷偷地去瞧了她,又打发黄妈去赎药给她吃,这才,——也不知是谁露了口,那一个又泼天泼地闹起来,这回可打的更狠。”
“吴妈,”淑贞听得心烦,“别再唠叨了,今天晒的衣服还搁在下边呢!”
“就去,就去,”小吴妈应着,一面走,一面还在摇头摆尾叹息道:“人总也有个人心,可不是?”
这里兄妹二人暂时各无言语,淑贞手托着下巴,两眼定定的瞧着桌子上那几本福音书。她想到魔鬼,又想到天使。正在出神,忽听得士秀唤她。又说了句话,可没有听清。她转眼望着她哥哥,只见他忸怩地又说道:“我手头又没有了,妹妹,你手边方便不方便……”
淑贞好像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不作声,只摇了摇头。
“妹妹,你再照应你哥哥一次!”士秀搭讪着又说,“看在故去的爸爸妈妈面上,再照应我一次!”
不料这句话恰就刺痛了淑贞的心,她盛气答道:“亏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妈临死的时候对你说了什么话?妈是叫你听着那些三朋四友的调唆,整天胡闹,不干一点正经事的?”
徐士秀低了头不做声。淑贞更加生气。
“妈是叫你把同胞妹子送在这样一个魔鬼当道的地方的?
妈是叫你给同胞妹子拣一个疯疯癫癫有跟没有一样的女婿的?”
徐士秀慢慢抬起头来,两眼光光的,好像噙着一包眼泪。但这反而在淑贞的满腔怨怒上泼了油。她竖起了眉梢,眼不转睛的看住了士秀。
“妈是叫你贪图人家几个钱出卖了妹子的”卖了就算了,亏你今天还有脸来……哼,你把我当作什么?”她止不住那猛攻上来的辛酸,但她是刚强的性子,她不愿意在她所恨的人面前掉眼泪,她下死劲捺住了那股辛酸,咬着牙关又说道:
“亏你还有脸说……哎,别在我跟前再现世!”
霍地站起来,淑贞便向房门走,然而到了门口,她叹一口气,又折回身,便去坐在床上。
徐士秀也慢慢站起来,踱了一步,却又坐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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