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靖江宝卷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宝卷,完结 [book_length]1890051 [book_dec]靖江宝卷源于古老的民间说唱艺术,有近300年的历史,是我国古代宝卷至今还在农村讲唱、传承的“活化石”。世代相承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主要特征之一,靖江宝卷具有近三百年历史,分为“圣卷”、“草卷”和“科仪卷”三类。靖江宝卷亦圣亦俗、亦庄亦谐,韵散结合、词曲互映,依存于延生做会的宗教民俗活动,并在民间信仰的氛围下表达乐生入世的生活主题。如已经收集整理出版的《圣卷选本》收有三茅宝卷、大圣宝卷、香山观世音宝卷、花灯缘(《梓潼宝卷》节选);《草卷选本》收有张四姐大闹东京(《月宫宝卷》)、血汗衫记(《土地宝卷》)、九殿卖药、十把穿金扇(上、下)、江阴要塞起义记。同时,靖江宝卷艺术性强,其情节曲折,故事情节较为完整,有主线、副线,人物形象丰满,具有中国传统文学的特色。此外,创作宝卷的民间艺人还善于以一件事件为由头,衍生出许许多多故事,给听众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感觉。很显然,靖江宝卷源于古老的民间说唱艺术,无论是其表现形式还是演唱内容,都具有较强的传统性。 [book_img]Z_15180.jpg [book_chapter]圣卷 [book_title]三茅宝卷 卷一 三茅降生 法令传下来,遵命坐经台。讲起《三茅卷》,梅花带雪开。——圣谕 上有法令传下来,弟子遵命坐经台。 开讲一部《三茅卷》,犹如腊月里梅花带雪开。 说者,《三茅宝卷》,一部劝善书。自古说:日月有光,山川有景,草木有根,流水有源。是“宝卷”一部,必有朝代帝主,忠将良才。内中有文有武,有甜有苦,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叫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方成“宝卷”一部。卷书写明是昔日所著。昔是远年,日是今日,当初经典,弟子今日来讲;远年近还,要问朝代帝主,当然不难。 昔年汉朝高祖皇登位,一统江山总太平。 提到高祖皇帝,乃是有道明君。江山太平,干戈不举,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外国年年进贡,小邦岁岁朝君。如同当初尧天舜日,甘雨和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主江山该当稳,文出忠良,武有能将。 文官执笔安社稷,武将拖刀治乾坤。 疆无强寇国无魍,刀枪不动半毫分。 江湖长长流活水,南北二京总太平。 马放南山吃青草,兵裁粮止转家门。 圣天子一想,现在刀枪不动,要它何用? 刀枪改作农用物,兵书改作劝世文。 老兵回转种田地,小兵抄写“上大人”。 黎民百姓见是有道君王登位,真是龙腾虎跃,山欢海笑。 国正天星顺,官清民乐安。 妻贤夫过少,子孝父心宽。 高祖皇帝即位英明,五更鼓打端坐龙廷。 家家户户安乐康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 八方多清净,处处罢刀兵。 三阳初开泰,六合正同春。 风调并雨顺,五谷贺丰登。 万民齐喝彩,称赞有道君。 皇帝有道,忠良辈出。但不知忠良出在哪州哪府,哪村哪庄?是出在荒山野地,还是出在外国边邦? 也是我主洪福大,大邦中原出忠良。 这位忠良出在广西施恩府,宾州北门安乐村,此人姓金,号叫金宝,同缘钱氏。 金宝身为文宰相,钱氏皇封正夫人。 大众一听,不大相信。我们小时候听经,总说金宝出身于边邦小国,你今朝怎说他出在中原大国?众位,《三茅宝卷》要讲它的始末根由,金宝是在茅国出生,是茅初成的儿子叫茅宝。茅宝长到七岁,父母双亡,被姬家山上的大王姬龙、姬虎掳到高山作为螟蛉之子,改名就叫姬宝。后来姬龙、姬虎都亡故了,姬宝长大成人,习得满腹文章,一身武艺,文武双全。他就想了:我在高山独霸一方,自称为王,终究是个草寇之徒。 假使朝中出能将,剿灭我高山命难存。 罢,我不如归顺朝廷,帮皇定国,那是功在当今,名在自己,功名俱全。随即身坐银銮殿,呼兵唤将:“众弟兄们来呀!而今大汉高祖在位,河清海晏,君正臣贤,男有耕种,女有桑织。我等在此占山称霸,骚扰百姓,是天理不容,良心有愧,孤家决意焚山解伙,归顺朝廷,你们老者回家度晚景,少者回家读诗文。 安家银子三百两,各自立业做营生。” 姬宝解散了喽,将多余银子打成包袱,焚起南方丙丁火,营寨霎时化灰尘。宁愿高山长松果,不让荒草躲强人。 飞身跨上银鬃马,单奔中原去安身。 众位,他到哪里歇脚呢? 路上行走数天整,到了宾州一座城。 到了宾州,姬宝歇下脚来,就在茶馆里吃茶,酒店里吃酒,广交良朋好友。 东门结上熊总督,西门交上桂翰林。 两位大人见姬宝谈吐非凡,通文熟武,就把他留在家里,与他结做八拜之交。 两位大人把京上,带了姬宝进皇城。 路上行走数天整 ,到了天子午朝门。两位大人带姬宝来到自己朝房,歇宿一夜。 五更三点皇登殿,二人带他入朝门。 天色已亮,皇帝早朝。熊总督、桂翰林就把姬宝带到金殿。天子就问:“卿家,跟随你后面的是何人?”“万岁,这就是姬家山的姬宝。他文武双全,现在他焚山解伙,投奔中原,效忠陛下,伏乞我主封他官职,予以重用。”熊、桂二位是天子的耳目大臣,一说一听,两说两听。天子一听,龙心大喜,随手将姬宝传到殿前—— 姬宝前来听封赠,护国将军你当身。 赐你三千兵和马,镇守边关受皇恩。 姬宝奉皇圣旨,带领三千兵马,镇守北阴山关不提。 再说边关有座二龙高山,山上有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也是霸占山寨,自称为王。钱秀英跟钱毛龙讲了:“我你本是忠良后,枉在高山做大王,随我们本领有多大,冰霜不得见太阳。 假使朝中出能将,征剿我高山谁敢当?” 钱毛龙说:“妹妹,现在有底高办法呢?我看打人不如先动手,骂人不如先开口。先用战书一封,送进中原,如果朝中有人来讨伐,相机行事就归降,朝中无人来讨伐,我身居高山享太平。”但战书上没有这样写。而是大话连篇,向朝廷挑战。几天后,战书呈到天子手里,天子接过战书,转动龙目观看—— 高祖把战书看完成,龙须也躁得乱纷纷。 天子端坐金殿,同六部大臣就商议了:“现在二龙山大王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有战书一封,说‘如有能将去交战,他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如果无人来抵敌,杀进中原午朝门,江山与他平半分’。你们哪位文官,哪位武将,能献计定策,领兵出京征剿二龙山? 捉拿他兄妹人两个,班师回朝重封赠。” 问到文官不答应,问到武官不做声。 个个跪在金殿上,总像泥塑木雕人。 万岁看看六部大臣没有本章启奏,急得暴跳如雷。 可怜呀,太平年岁,你们官上加官还嫌小, 燎乱年岁,个个胆小怕出征。 万里江山无好汉,总是些贪生怕死人! 六部大臣见万岁悲伤流泪,随即执笏当胸:“启奏我主,龙体保重,不要悲伤。泪出龙目要水荒三载,不出龙目要旱荒三春。我们文武百官只能保护你万岁龙廷,没有出征剿乱的本领。如要出征,只有请北阴山关姬家山来的姬宝,他是文武双全。 一人能当千员将,单刀能杀百万兵。 他本身就是强寇首,还用强寇杀强人。 看他姬宝来归顺,究竟是假还是真。” 天子一听,龙心大喜,顿时发诏文一道。 立召立召三立召,姬宝召进午朝门。 姬宝来到金殿,拜见万岁:“微臣见驾,不知万岁召臣,是何要事?”“啊呀,卿家,非为别事,只因二龙山大王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兴兵作乱,图谋我汉室大好江山,有战书一封要打进中原。我深知你有万夫不当之勇,能为朝纲出征平乱。”姬宝一听:“启奏我主万岁,区区小事不要紧,请解罗带放宽心。 随他兄妹多厉害,有我一到总太平。” 天子问了:“卿家,你要带多少精兵?”“万岁,我不要一兵一卒,只要我一人出征。但求我主赐我三件东西:清香一股,大红手帖一本,六角香盘一个。”天子一听,龙心大喜,一一准奏。姬宝接过钦赐三件东西,随即将马匹喂饱,鞍披备好。 姬宝跨上银鬃马,独马单枪就动身。 逢山不看山中景,遇水哪问浅和深。 路上行走数天整,二龙山在面前呈。 姬宝来到二龙山,下马离鞍。马朝松树上一系,叫声:“寨上岗哨,快替我向钱大王通报,就说他的世兄姬宝来到。”喽哨兵还不曾报到钱毛龙身边,姬宝把香焚起来,头顶大红手帖一本,手执一股清香,他就一步一拜,两步两拜—— 慢慢拜到银銮殿,钱兄连连口内称。 钱毛龙抬头一看:“哎呀,是姬弟呀,你怎中原打扮?”“钱兄,我是中原人怎不中原打扮?”“姬弟,如此说来,你已不在姬家山啦?”“钱兄哎!—— 占山为王名声坏,落草为寇天不容。 堂堂七尺男子汉,何不献身伴君皇。 我已放火焚山寨,归顺朝廷受皇封。 北阴山关我镇守,戍疆卫国统三军。” “姬弟,你既归顺朝廷,为何到我高山上来?”“哥哥啊,只为你们兄妹战书进京,天子动怒,发三千兵马来剿你们了! 我从中帮你保一本,劝你们兄妹进皇城。 朝中多你们两大将,胜获擎天柱一根。” 钱秀英随手把哥哥喊到内室:“哥哥啊,恐怕他姬宝心术不好,把你我骗到朝廷问斩!”钱毛龙说:“妹妹,不像。他与我契若金兰,不会把当我上。这样吧,我们暂且跟他进京,如果他当皇保本,封我们官职,我们兄妹两个尽忠报国。如果要拿我们问罪开斩—— 我们兄妹就先动手,闹得他皇城不太平。” 兄妹两个跟手叫众兵将听令:“你们在山各就各位,坚守寨门,不准巡山打猎,不准下山掳掠,我们同师弟下山游赏数日,即速回山,再听吩咐。” 兄妹跨上银鬃马,随同姬宝上皇城。 路上行走不耽搁,到了天子午朝门。姬宝叫钱毛龙兄妹两个在午朝门外休息,而后来到金殿:“启奏我主万岁,微臣奉旨征剿二龙山,现已将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带到午朝门外,听候发落。”天子一听,龙心大怒:“如果留住冤家在,我铁打龙廷坐不成。 替我把他兄妹俩,腰斩两段不容情。” 姬宝连忙叩头,跪下来帮求:“祈求万岁,龙心息怒。两国交战,尚且不斩降将,何况他钱家兄妹还是个俯首思归的人呀! 万岁呀,他扰乱江山没此事,也想做个帮皇辅国人。” 高祖皇帝一听,倒也相信。依本准奏,随即把钱氏兄妹二人传到金殿听候。天子与姬宝金樽玉壶对座,龙凤香烛细谈。万岁问姬宝:“你看是封他内京官,还是封他出京官?”“万岁呀,钱毛龙初顺朝廷,只能封他出京官,不能封他内京官。”天子一听,正合其意。 钱毛龙前来听封赠, 山海关总兵你当身。 赐你三千兵和马,镇守边关受皇恩。 钱秀英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哥哥呀,你到山海关把官做,丢下妹子靠何人? 众位,万岁是个有心人,就问了:“钱爱卿,你的妹子可曾有门当户对啦?”“万岁,她不曾有哩!”万岁又问:“姬爱卿,你可曾攀亲求缘啦?”“格么,我也不曾有。”天子一听,万分高兴。 寡人今朝把媒做,赐作秦晋结良姻。 高祖又说:“姬爱卿,你能征服二龙山,为孤家分忧,我也不负你有功之臣。 姬宝前来加封赠,当朝一品受皇恩。 钱秀英前来听封赠,当朝一品正夫人。” 从此,姬宝、钱秀英夫妇就在午朝门东首文华殿安身。朝朝伴皇,夜夜事君。他们上护君臣,下爱百姓;老者不打,少者不杖,耆老年幼,对他仰之如北辰。 二人朝纲把官做, 赤胆忠心报明君。 姬丞相算是天子的鼎足大臣,官高爵显,名扬四海。早起上殿,万岁开口是姬丞相;到了退殿,万岁闭口也是姬丞相。不得了啦,姬呀姬,倒年年闹起饥荒来了。万岁端坐金殿同六部大臣商议了:“可是我孤王福薄,最近几年,各州各府怎闹起饥荒来了?”众大臣启奏:“我主万岁,莫非当朝姬丞相的姓不好?天天姬,月月姬,饥呀饥,弄得年年饥荒。伏望我主替姬丞相改姓。”天子一听,倒蛮相信,立即写了“金银”两个字,卷起阄团来,放在六角金盘里,吩咐焚起广南真香,掌起通宵红烛,万岁双膝俱跪,祷告上天:“苍天在上,玉帝有灵,下界饥荒,是何原因?如关姬姓,伏乞玉帝赐‘金’。”万岁用御筷在六角金盘里抄三抄,拌三拌,拿起个阄团拆开一看,是个“金”字。万岁龙心大喜。 姬宝当殿改了姓,就叫金宝金大人。 光阴似箭,三载过去,钱秀英倒有了六甲怀孕在身,是东斗文曲星到钱氏腹中投胎。十月怀孕满足,瓜熟蒂落。 连痛三个紧三阵,生到一子后代根。 金丞相看看欢喜哩:“夫人哪,这一子你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太师,你的怎说,我的怎说?”“我的男为乾,你的女为坤。”钱氏说:“就算你的吧!” 取个名字叫金乾,当作无价宝和珍。 过了三年又生一子,是武曲星临凡。金宝说:“夫人,这一子算你的吧。” 次子取名叫金坤,到老终身不改名。 再过三载又生到一子,是应化童子转世。丞相说:“夫人,我们连生三子,这是你我都有福气。” 取名金福三公子,金相府天地福满门。 相府九载生三子,总是天星下凡尘。 他们弟兄三个总是天星临凡,长起来不难。伤风咳嗽无他们份,顺顺当当长成人。俗话说:只愁不养,不愁不长。 春去夏来秋又到,残冬过去又逢春。 转眼间,大公子长到十二岁,二公子长到九岁,三公子也长到六岁。这天,天子早朝,金宝来到金殿朝下一跪:“启奏我主万岁,我要回去造宅,请师训蒙,让三个孩儿念书,伏乞恩准。”“爱卿,你的住宅打算造在什么地方?”“万岁呀,我来的时候是在宾州歇脚的,打算造在宾州北门。”万岁准奏,发帑银到宾州,南山伐木,北窑搬砖,兴工动土。 宾州北门砌座金相府,旗杆竖到九霄云。 一天,金丞相又来到金殿,口称万岁:“我要回去请师训蒙,教子读书。”“卿家,论我朝纲事情多端,照理不准你回转,不过,你为公子请师训蒙,也是大事。 只准回转六个月,速到京都伴寡人。” 金丞相退后百步,谢主隆恩。来到自己朝房,向书仪官交过印信。安童到水码头雇舟船一只。船夫把跳板一掺,丞相登上官船,吩咐水手拔跳撑篙,扯篷开船。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滔滔往前行。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打纤支橹摇。 丞相回府运气通,天空赐他好顺风。 旗牌水手忙调桨,到了宾州天妃宫。 调过桨,又到朝阳殿;转过弯,来到西水关。 水码头上震三炮,惊动下官早知闻。 城里州官府,乡下知名人,武职带兵马,文职用香鼎。一步一拜,两步两拜,齐到码头迎接金丞相。 把丞相送到金相府,众官才敢转衙门。 金丞相抬头一望,相府造得金碧辉煌,红漆堂堂。屋上盖的琉璃瓦,根根椽子雕金花。有左厅右厅,前厅后厅;有廒房库房,厨房马房。狮子亭对玫瑰亭,穿衣亭对脱衣亭。里外花园好几座,沉香阁对牡丹亭。 前后房子廿四进,中间嵌座万福厅。 张口狮子竖头匾,朱漆大门镶金边。 金字灯笼当门挂,百丈旗杆竖青天。 金相府真有钱,买了安童和梅香。丞相吩咐安童,请先生回来教公子念书。 安童察访三天整,文居士先生请进门。 先生接到高厅,饮过茶,喝过酒,把先生送到小书房。弟兄三个换过衣服,来到书房。 先拜山东孔夫子,后拜恩师老大人。 开蒙教读孔子书,题头抄写“上大人”。读了三个月光景,丞相来到书房,跟先生讲了:“先生,他们弟兄三个读书,哪个书性好点?”“太师呀,你家大公子、三公子读书都有过目不忘之才。二公子嘛,他的脾气又犟,你教他读书,他不肯念,你问他可熟,他用手在书上乱戳,整天摩拳擦掌,武气腾腾,蹦跃如飞。 就怕文官伴里没他份,武官阵里好轧头名。” 丞相说:“好哇,有文没得武,怕要吃武官的苦;有武没得文,又愁要求人。我次子不贪读书,就请教头回来教他学武。”钱氏夫人就说了:“太师呀,公子要习武,不要请教头,由我传给他。安童,替我在花园搭起兵器馆,筑起演武台来,教次子习武!”众位,这个金坤是武曲星临凡,叫他读书不上进,叫他习武多来劲! 公子习武三年整,百般武艺紧随身。 硬弓拉到十三力,置子拉到九百斤。 拈弓搭箭穿杨叶,抱石如飞只嫌轻。 不提次子有百般武艺,再提到大公子读书。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公子读书腾腾向上。 公子读书好聪明,先生只做领头人。 不提公子读书。再提熊总督、桂翰林那年从京里回来,到金相府来拜客。安童一报,丞相知道,打躬作揖,出来迎接:“不知年兄驾到,有失远迎。”“啊呀,年兄,何须客气。” 一把搀住年兄手,并并排排进高厅。 来到高厅,分宾主坐下,香茶解渴。格么,吃酒寻话,耕田寻耙。熊总督先开口了:“金年弟,你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不瞒年兄说,生到三位男儿。”“啊,二位年兄,你们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熊总督说:“不要提,我只生到一位小女。”桂翰林说:“我就生到一位千金。 可惜徒劳千秋计,没得香烟后代根。” 金丞相劝说:“年兄,不要紧,有了小姐就算是福。”熊总督对桂翰林说:“桂年兄,我替你家小姐为媒,匹配相府长子如何?”“啊唷,我高攀不上。”“哎,你真正客气哩。” 换靴一双为聘礼,更改没得半毫分。 桂翰林对熊总督说:“好,有一礼还一礼,我亦替你家小姐为媒,许配金相府次子如何?”熊总督说:“我更加高攀不上。”“啊唷,你也不要客气。” 换酒三杯为媒证,两下结成骨肉亲。 熊总督、桂翰林二位谢过丞相,告辞回府。丞相来到后楼,告诉钱氏夫人:“夫人啊,我算是男了女办了。”“怎的?”“终年积德,所生三子,两子学文,一子习武。我倒定了两房媳妇,这还不算男了女办了?”“唔,我看你一件事还未办完哩!”“怎?”“文,不曾封官;武,不曾拜将。你只定了两房媳妇,一房也不曾过门哩。”“格么,这也容易的。写个拜帖到熊家,再写一个拜帖到桂家,不就行了吗? 只要他们肯答应,就将小姐娶过门。” 钱氏就同丞相说了:“今年只好娶一房媳妇。”“怎?”“一年之中,一个门堂不作兴走两顶轿子。”“啊呀,夫人,不要说娶两房,娶三房总好娶。娶熊氏走东廓门,娶桂氏走西廓门。马上我就翻开通书万年历,择个吉日好时辰。” 经中言语省一省,把两房媳妇娶进门。 日脚过了没多久,二位公子皆完婚。七盏星灯朝北斗,一对红烛照南星。两对夫妻拜天地,又拜彭祖八百春。 再拜堂前双父母,到兰桂香房去安身。 夫妻同花烛,五子便登科。 长命百岁寿,千载万年和。 一夜夫妻如山重,二夜恩情似海深。 三朝日子分大小,君是君来臣是臣。 熊、桂二氏真贤惠,三从四德女千金。在家敬父母,出嫁孝公婆,香房敬丈夫。早起打水婆洗脸,晚上搀婆上楼门。 婆把媳妇当亲生女,媳妇将婆当母亲。 夫妻说话如姊妹,争论没有半毫分。 过了三个月光景,丞相同夫人讲了:“夫人哪! 我把两房媳妇丢给你,将三子带了进皇城。 朝见万岁讨官职,你在相府做当家人。” 夫人说:“太师呀,你不必叮咛嘱咐,我总归牢记在心。 你把两房媳妇丢给我,一切尽可放宽心。” 丞相备好路费银子,三位公子换好衣服—— 各自身坐一顶轿,父子四个上皇城。 路上行走数天整,到了天子外罗城。丞相将三子带到自己朝房,歇宿一夜。次日五鼓早朝,金丞相把三位公子带到金殿,高祖皇帝问道:“爱卿,后面是你的何人?”“万岁呀,一靠天,二靠地,三靠我主福气,也是微臣祖上的德气,终年积德,生到三个孩儿。”“卿家,你家三位公子是学的文还是学的武?”“启奏我主万岁:两子学文,一子学武。”万岁说:“文要看文章,武要看武艺。孤家出一篇金字题目,你家公子做篇文章让我看看。” 三篇改作七篇做,水线也不漏半毫分。 天子一看,龙心大喜。文章贯穿直落,定能帮皇定国。 孤王该应江山稳,出到扶皇保驾人。 顿时就把金家长子传到殿上—— 金家长子听封赠,接本御史你当身。 金丞相仍不眠笏,还求万岁再为他长子加封官职。天子依本准奏。 金家长子听封赠,谏议大夫受皇恩。 接下去又叫二公子舞刀弄枪,与御林军比武。金坤武艺高强,马上十八般,马下十八般,圈子里杀到圈子外,飞刀放上九霄云。开弓如满月,箭发似流星。到后来—— 金坤用个拖刀计,对手跌倒地埃尘。 天子一看,金坤是虎背熊腰,鼻直口方,龙心更喜。 孤王该应江山稳,出到擎天柱一根。 金家次子听封赠,荣州总兵你当身。 万岁又出题目叫三公子做篇文章,文章做好,天子一看,眼睛发暗。颠颠倒、倒倒颠,文章不成腔:“卿家,你家三公子年纪轻,读书不用心。 还要攻读三年整,好到朝纲来跳龙门。” 金家两子,长子金大夫到文鹤殿安身;次子金总兵带三千兵马镇守荣州去了。丞相对三公子说:“儿啊,万岁说你年纪轻,读书不用心,我看你啊—— 回去陪伴你生身母,再读三年好进京。” 三公子没法,只好气塌塌,辞别父亲。 身坐一顶四人轿,安童抬了转家门。 行走数日,赶到宾州。公子来到高厅,拜看母亲大人。钱氏夫人问了:“儿啊,你家两个哥哥呢?”“母亲,不要提,哥哥总有了官职罗。大哥哥封谏议大夫,二哥哥封荣州总兵。我呢,万岁说我年纪轻,读书不用心。 亲娘呀,我还要读书三年整,再到京都跳龙门。” 钱氏夫人说:“儿呀,你要为父母拗气,替祖先争光,必须用功读书。”“母亲,不必叮咛嘱咐,为儿牢记在心。” 公子又进书房门,夜苦读可认真。 不提公子把书读,另表经中一段情。 经典是个劝世文,丢掉前文讲后文。一口难说两句话,一手难拿两支针。下文讲底高?再讲宾州南门极乐村,一人姓王名乾,同缘陆氏。王乾是两榜科甲第廿八名进士,有官无职。没得官,他心上不大宽,在家同陆氏讲了—— 夫人哪,我到京里求官做,家里靠你一个人。 安童、梅香你要好好用,呼来喝去可不成。 陆氏说:“老爷不必叮咛嘱咐,妾身自会料理。”王乾换过衣服,带路费银子千两—— 身坐一顶轿,安童陪他进皇城。 陆氏送到滴水檐前,说:“老爷,我不远送了。 老爷呀,依礼要送你二三里,我鞋尖足小路难行。” “夫人,尔为尔,我为我,你送我一步远一步,我进京一步是近一步,家里事情多端,你速速回转。” 老爷赶上阳关路,陆氏回转绣楼门。 老爷晓行夜宿,一刻总不肯耽搁。 路上走了数天整,望见天子外罗城。 王老爷一看,欢喜哩!人人总说皇城好,话不虚传全是真。二三里听见人说话,四五里看见买卖人。远望城头层上层,近望总似鸟枪门。外罗城住的是渔樵耕读,里罗城住的是文武百官。 紫禁城不把别人住,总是皇子共皇孙。 城里城外,三十六行生意买卖,七十二样店家招牌,书画琴棋,仕农工商,敲锣卖糖,各执一行。 壮汉挑水街上卖,樵夫担柴进城门。 看这皇城闹热哩:店面对店面,招牌像雪片,摆设得真正像样,有买有卖,有赊有现。 石灰店里雪雪白,乌煤行里暗通通。 米麦行里摆斗斛,银匠店里口吹风。 皮匠店里忙不住,手拿锥子口衔鬃。 茶店门口碗叠碗,酒店门口盅叠盅。 铁匠店里兴兴烘,丝弦店里乒乒嘣。 饭店门口摆胡葱,混堂门口挂灯笼。 遇到一班好世兄,解开罗带拍拍胸。 你洗澡来我会东,混堂里洗澡不伤风。 到了皇城是底高时候了? 到了皇城天已晚,要寻招商客店门。 安童就问了:“老爷,今朝下住哪家店?”“安童,生处好寻钱,熟处好过年,我那年子中进士的时候,是住在张都司的饭店的。安童,你帮我还寻找‘张都司饭店’。”讲讲说说到了双六巷首,张都司饭店门口。 老爷抬头看招牌, 后堂走出伙计来。 伙计把筷子对围腰里一插,抹桌布对肩头上一搭,灯笼对夹肘里一夹,脚对户槛上一踏,说几句招徕生意的俏皮话—— 不欺三尺子,义取四方财。 生意滔滔涨,财源滚滚来。 外面明不明来昏不昏,可有生意买卖人? 辛辛苦苦上皇城,歇宿小舍饭店门。 小店买卖最公正,老少不欺半毫分。 暂到我家住一宿,一本万利转家门。 如有求官取职人,歇宿小舍饭店门。 暂到我家宿一宿,整整衣冠宽宽身。 福星高照天官赐,高官厚禄受皇恩。 安童说:“老爷,正是三月三,七月七,来得早,遇得也巧,这个吉兆讨得蛮好。”王乾说:“安童,你替我去问问看,他是店堂里老板,柜台上的先生,还是跑堂的小倌?他家算账可公平,床铺可洁净,茶饭可新鲜?”安童对里喊:“喂,少请教,你是店里老板?”伙计说:“不是的。”“你是柜台上的先生?”“也不是的。”“是走堂的师傅?”“哎,岂敢,岂敢,小的是跑堂的伙计。”“我家老爷问你,你家算账可公平,床铺可洁净,茶饭可新鲜?”“不瞒你客官说,我家这个店,在皇城是数一数二的。我家老板年纪虽轻,做事蛮当心,算账哪怕是大钱夹小钱,和你客官一点不较量。你如果不信,我把店里的情形,说给你听—— 我家早上洗脸铜盆花手巾,早茶百合煨莲心。 搭粥菜是扬州酱菜共瓜丁,上茶吃的癞宝馒头秤半斤。 糖炒豆沙包烧饼,吃到嘴里甜到心。 中午冬舂饭米刮见心,蘑菇煨香菌。 粉皮绿豆饼,山药拌面筋。 要吃荤点心,青龙心对玲珑心。 狮子心对野兔心,鹿肝心对凤凰心。 如若客官不对味,另杀北海活麒麟。 晚上是,快刀切面细柔柔, 干子百页做浇头,大蒜叶子做香头。 如若客官嘴里淡,加上酸醋麻酱油。” 王老爷听见了,就喊:“安童,你与他开店之家乱说底高?你不晓得,卖瓜的哪肯说自己的瓜苦?做生意的是三钱买把壶——就一张嘴。”伙计说:“客官,这不是凭嘴说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到斜对门的饭店望望看。 斜对门的饭店屋子矮墩墩,烟熏眼睛不得睁。 堂尘掸掸有半寸深,筛子大的棉絮像硬衬, 臭虱、扁螂刷刷有半升。 客官到他店里去住宿,咬得你一夜睡不成。” 安童说:“老爷,就不要三移四改,反正东也把钱,西也把钱,伙计既然说了,就把铺盖行李搬进去吧。” 流水簿子登过号,客堂里面去安身。 王乾得到安身处,专等出任受皇恩。 王乾到通检司朝房投上求官名帖,在饭店里等缺。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等了一年又一年。 不觉等了三年整,官职不曾有半毫分。 王乾对店主说:“店主,拿把算盘来算算账看,我要回去了。”店主用算盘珠一拨:“一一如一,一二如二,三上五去二,四上五去一,算算银子一千零七。” 老爷听了吃一惊,身上急得冷汗淋。 求官不得犹小可,亏空银子可伤心! 安童就说了:“老爷哎,我家东库有金子,西库有银子,亏空这点银子又算何事?”王乾说—— 安童呀,我家东库金来西库银,值不到紫禁城里一衙门。 店主听见连忙插话:“老爷哎,自古说:‘手脚不熟莫打拳,港门不熟莫行船;厨房不熟莫端盘,朝中无人莫做官。’你到京里求官末,你京里可有哪些熟人?”“店主呀,我们宾州城虽小,在京做官的还不少。东门有熊总督,西门有桂翰林,南门有张天官,北门有金丞相,都在朝享受高官厚禄。”店主一听,哈哈大笑—— 你家北门金丞相,他们父子三个在朝廷。 “老爷,你何不投奔他?只要有金丞相保本,你的官职十拿九稳。”“店主哎,我又不知他朝房住在哪里?”“哎,这总不晓得?君在高,臣在低;文在东,武在西。太师朝房在午朝门东首珠市巷口,有白玉石铺街的一段。”王乾一听,喜之不尽,就写了大红手帖一本。 辞别店主动身走,来到太师朝房门。 王乾抬头一望,吓得心里直荡。张口狮子竖头匾,百丈旗杆竖青天。 金字灯笼当门挂,红漆大门镶金边。 王乾对门口一站,口中就喊:“门上有人?请你通报一声。”管门安童回答:“子为谁,何人也?”“呵呵,吾非别人,乃与你家老爷同乡,两榜科甲、二十八名进士王乾是也。”管门安童说了:“你在门外等一等,等我去报与我家太师知道。”安童来到高厅,报与老太师得知。安童问:“太师,你看让他从哪廓门进?”太师吩咐了:“论王乾官卑职小,只好从西廓门进;格么,近是邻舍远是亲,为官莫欺当乡人。安童,替我打开正门吧!” 安童站起身,大开朝阳两扇门。 这时王乾想了:我王乾官卑职小,到太师朝房只好从廓门而入。现在太师敬我一尺,我要敬他一丈;他敬我一丈,我要把老太师顶在头上。他把大红手帖对头上一顶,弯腰作揖,一步三拜。 拜到文鹤高厅上,“太师”连连口内称。 太师连忙赐坐。王乾说:“小人官微职小,不敢就座。”“哎,既来之,则安之,岂有不坐之理?”王乾领坐,呈上名帖。太师接过名帖,从头到尾,观看到底,说了:“乡亲哎,你胡须花白,不必再为朝纲操心劳碌。哎,我问你,你家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金丞相问到这里,忽然门外安童通报:“老太师,张天官驾到。”金丞相听到吏部张天官临门,谅必有什么要事而来,连忙对王乾说:“乡亲,请暂回避一下,我要迎接贵客。”王乾立刻起身,避到屏后。金丞相同张天官并肩进厅,分宾主坐下,左右奉上香茶。张天官道:“太师,刻下有何贵客临门?”太师道:“你怎得知?”“哎,太师,我怎不知,这座椅还滚热的嘛,不正是有客人适才离开?”“不瞒年兄所说,适才有广西乡亲王乾到此,因他身分低微,故叫他暂避一刻。”天官道:“这又何须,王乾乃吾门生是也。”太师说:“他既是年兄门生,倒要叫他出来见见你。”王乾听到太师一声呼唤—— 急急来到厅堂上,恩师连连口内称。 张天官问:“门生来京有何要事?”金丞相接口道:“喏,他为此事而来。”说着,将名帖递与天官大人观看。天官将名帖观看到底,对王乾说:“哎,门生已年过半百,何必再为求官奔波? 不如请太师当殿保一本,照顾你家男女坐衙门。” 王乾一听此言,两滴眼泪挂到胸前—— 恩师哎,不提男女还就罢,提到男女苦伤心。 张天官问:“啊呀,你这样伤心,哪里男花女花总没得?”王乾说—— 恩师啊,我家没得香烟后,只生一位女千金。 张天官劝道:“门生,不要悲伤,有位小姐就算有福。”金太师听王乾说他家有位小姐,接口就问:“你家小姐今年多大?”王乾说:“太师,小女年方十八。 她是丁卯年来属兔生,卯年卯月卯时辰。” 金丞相掐指一算:男子逢三卯,做官总不小;女子逢三卯,丈夫要做阁老。“乡亲,你家小姐八字不丑,与我三儿同庚。”太师话头才出口,天官就明白八九分。天官说:“我来得早,遇得巧,你们两家既是乡亲,我看就再结个姻亲吧,我还可讨杯喜酒喝喝哩。”王乾一听,吓得一惊,两手直摇,放趟子对旁边跑:“恩师呀,你这样说,我是蜢子钻在盐包里——腌不死,渍就渍煞得呱。 太师是天我是地,乌鸦怎好入凤凰群? 太师家相公是高山沉香木,我家小女是河边柳树根。”天官说:“哎,不必客气,同是家乡人嘛。不过,还要征求老太师意下如何?”太师连忙欠身:“但愿乡亲把光。”天官说:“这就好了。 爱亲就把亲来做,皇上也有草鞋亲。” 天官说:“门生呀,恭喜你高攀,真是打灯笼火也找不到。”但是王乾又说—— 先生呀,我家没得香烟后,只生一位女千金。 我内助要将小姐留家招女婿,传接王家后代根。 金丞相说:“乡亲,这件事情好办。我家又不是生一子,我家生三个儿子哩! 把三儿送到你门上,传接你王门后代根。” 王乾见太师爱亲,又是先生作媒,不好再推却。不过,他有点放心不下,就说了:“先生,恩蒙太师金诺,将三公子招我王门为婿,但口说无凭啊。”太师一听,哈哈大笑:“乡亲,我们是上等之人,口说为凭;中等之人,才用纸笔为凭;下等之人,有纸有笔总算不得凭。乡亲,你愁底高呢?”天官说:“这事由我作主。”随手倒起三杯酒来,端到王乾面前,又倒三杯酒,端到太师面前。 酒换三杯为媒证,更改没有半毫分。 格么,天官本来是路过太师府门,顺便进来拜会一下的,谁知又帮说合了一门亲事,媒做成了,他就辞行,回朝房有事去了。王乾见天官一走,立起身来也谢谢太师说:“我也要回家去哩。”太师说:“亲翁,我们结得亲,就同得心,你登我府不相十天也要相他半个月。 等我到天子面前保一本,料理你出任坐衙门。” 王乾说:“太师,你有所不知:我出任为官受禄,我内助在家当家把作,如果她亲托亲、邻托邻,再替小姐允媒人,我不是一个小姐许两家?”丞相一想,不错半点。俗话说:小姐是千金,我就执银子一千两,权且作个定金。就叫手下取来一千两银子。王乾想:他来得慷慨,我回得也要客气。 收一半来回一半,客客气气定门亲。 王乾收下定金,谢过太师,来到饭店,算过饭费银子,辞别了店主。 他身坐一顶二人轿,心急火燎转家门。 行走数天,赶到宾州极乐村。轿帘落平,安童通报陆氏夫人知道。王乾走上前去—— 一把搀住陆氏手,并并排排进前门。 来到高厅,夫妇谈心。陆氏开口了:“你进京一晃三年了。是做了州官,还是做了府官?”“夫人,提到做官,我边总不曾沾。 我枉进京城三年整,不曾见到巡检司老大人。” 夫人说:“老爷,你在京三年,芝麻绿豆总不曾弄到一粒,你怎甘心的?”“夫人,我虽然不曾做官,但比做官还要心宽。”“老爷,此话怎讲?”“我同金相府攀了门亲事了。”陆氏夫人一听,暴躁如雷—— 老爷呀,你不是为求官上皇城,你是送了我小姐女千金。 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王门可有后代根? 王乾说:“夫人,不要哭,金丞相说的,他家不是生一子,他生到三个儿子哩。说把第三个儿子送到我王门为嗣婿,传接王门后代根。”“唔,有这样的好事?你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他们做大官的是黄梅时节里的天,御史老爷的脸,说变就变的。到时候—— 经不起他说句混账话,立即要把小姐娶过门。” 王乾说:“夫人,你只知梳梳洗洗,不懂得世务道理。他在朝纲做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上等人说话不算数,莫怪我下官乱胡行。 我们做亲不是脸对脸,张天官在中间做媒人。” 不提王乾夫妇为女儿婚事议论,再提本朝金大人。王乾走后,金丞相就想了:我在皇城为官受禄,太夫人在家掌管门庭,我金相府亲戚朋友又多,如果亲托亲,邻托邻,再替公子做媒人,就对不起王乾了。罢,我不如回府把三儿送到王家门,好让他们早日成婚。 次日五鼓龙登殿,太师带本入朝门。 金丞相拜见万岁,呈上奏本说:“万岁,微臣有本不可不奏,无本不可冒奏。只为三儿终身大事,我要回转料理一番。”“啊呀,卿家,要论朝纲事情多端,不准你回转;你三儿终身大事,一生一世难得的一次,孤王准本就是。”金太师退后百步,谢主隆恩。来到自己朝房,吩咐备八人轿一顶。 太师在路行,沿途莫稍停。 只为儿女事,昼夜都操心。 守门安童得知太师回府,赶快通报钱氏太太。钱夫人见太师回转,真是喜出望外,赶忙下楼迎接。金太师一把搀住夫人,走进府门,穿过天井,来到高厅,各自坐定。钱夫人就问了:“太师,你往常回来总要谣讲很长时间,这次怎不曾听见作声,不唧不动就回来了。可有底高要事?”“夫人,我在京里做官,上为国家出力,下为庶民担忧,中为我们夫妻男女,总要操份心血,我倒又为三儿攀了门亲事了。”钱氏夫人问:“太师,这次是攀的文官家小姐,还是武将家千金?”“夫人哪,一不是文官家小姐,二不是武将家千金,是同乡南门外极乐村二十八名进士王乾的女儿。王乾和同缘陆氏中年所生一女,叫王慈贞,正好与我儿同庚。”钱氏听见这话—— 太师呀,你平常做事聪明得很,这次怎么糊涂到这功程 。 太师很不高兴:“夫人,好说不好听,我哪方面糊涂?”“太师,你还不糊涂?你是当朝一品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替三儿定亲,文官、武将家总不找,偏同第二十八名进士做亲?”太师说:“哎,怪不到哩,你懂底高?王乾职份虽小,他家小姐命好,命逢三卯哩! 男子逢三卯,做官总不小;女子逢三卯,丈夫做阁老。穿不完吃不了,命里儿孙也不少。”钱氏一听,哈哈大笑:“好好好,俗话说,我只认他盘篮里米,不管他盘篮有底没有底;只要小姐命好,就不问他王乾的官职大小。”太师说:“夫人,我还有句话倒要问问你,我多时不在家,金相府里的主是哪个做的?”“啊呀,太师你客气底高? 太师呀,天字出头夫作主,非关妾身半毫分。” 太师说:“主倒还是让我做的。夫人,我做了你的主啦!”“太师你做了我底高主?”“夫人,这门亲事,不是王家小姐把我家,而是我家三儿把他家。”钱氏太太装聋作哑:“啊呀,我怎不懂?”“啊,你不懂?就是说,我家有三个儿子,他家就该一个女儿。攀亲的时候,由他的先生张天官在中为媒,我亲口准他,将三儿招与王门为嗣,在则养老,死则殡葬,决无更改。”啊依喂,钱氏听见这话不得过哇—— 太师呀,东天日出一点青,你对三儿两条心。 你把长子次子当作擎天柱,把三儿当作路边人。 太师呀,你把王家小姐娶过门,我一笔勾销莫谈论。 若把我三儿送到王家去,我不上刀来就上绳。 金相府里的日子我不过,只愿死来不愿生! 金太师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安童啊,打轿!”安童说:“太师,打轿做底高?”“进京!”安童说:“老太师,你才从京里家来,怎又要进京?”太师说:“我千山万水回来怕没得脸嘴看?进门我就问过她,金相府里的主是哪个做的?她又说天字出头夫作主。既然我做主,她这种脸嘴对哪个?走,送我进京,我要把点颜色她看看! 五鼓当皇奏一本,她妒夫之罪罪不轻。” 钱氏一听,吓得没命。随即用个缓兵之计,走到太师身边,一把拉住他—— 太师呀,你慢点跑来慢点行,我有话同你说分明。 你把公子打发到别家去,要笑坏朝中许多人。 说你传接王家后代是假意,谋占他产业是真情。 说你是当朝文宰相,父子三人受皇恩。 赚到银子用秤称,竟爱王家宝和珍。 老太师一听,夫人说的也不错。他想:我如果把三儿招到王家去,有些不懂道理的人要胡说瞎道,说我金宝有这样好的良心,怕人家绝后代,把儿子招到人家去?不是的,是眼热他家财产。格么,我心问心,口问口,他家就这一个独杆女,要是挨我家硬行娶过来,他家老夫妻俩不要哭杀得?再说,把三公子打发到王家去吧,钱氏夫人又不愿。我又在京里为官受禄,顾及不到家中许多琐事。钱氏在家当家把作,操心劳碌,如果有个初二、十六,躁杀得怎得了哇! 太师在那转了几个弯,横也难来竖也难。 金丞相左思右想:罢,人在马鞍上,不得不行走。就对安童说:“安童,替我请两个‘月老’来说亲。”众位,金相府请人说媒可要出门?不要,是信到奉行。只要带个信去,两个媒婆就来的。钱氏在高厅上望好了的,见媒婆才进他家门,她就连忙稀稀步子下来拍拍媒婆的肩头,背背她的衣袖—— 媒婆呀,你帮我用点心,这门亲事很要紧。 说成王家千金女,我暗里赏你雪花银。 两个媒婆来到高厅,拜见太师:“太师,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哦,媒婆,我在京里同王乾攀了门亲,攀亲的时候我不曾从心上出发,信嘴里一塌,准他将我的儿子给他家招婿的,哪晓得我家夫人不愿意,所以请你到王家说说看,是否可以让小姐过个门!”哎,媒婆的嘴巴子好哩:“太师哎,你请到我,没底高不妥。如果她家肯的,就拉倒;如果不肯,那老实不客气,我就向你借大帽子坎他的头!”太师问:“媒婆,你去准备怎样说?”“怎样说?你王家放漂亮点,金老太师说呱,小姐给他过门,两家欢欢喜喜,客客气气,是一门好亲;如果留落小姐,金老太师是火光老爷,他有几个理哩——烧不着要敬他,烧着了也要敬他。他这遭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对京里一跳—— 五鼓当皇奏一本,你家赖亲不嫁罪不轻。” 太师说:“媒婆,你不要乱说,办底高事体总不能离开规矩,你们做媒可有底高规矩?”“有的。”“你们的规矩怎么说的?”媒婆就胡说了:“太师,现在的乡风哪—— 只有嫁娶二个字,招赘二字不作兴。” 老太师一听,心上高兴。对媒婆说:“如果有这样的乡风,倒请你们去说说看。”钱氏说:“老太师,不能空口去说白话,把礼仪带了去。”这遭就配了千两金子千两银,珍珠玛瑙亮晶晶,绫罗绸缎廿四匹,康桃安枣十二斤。再加上—— 茶花对果一杠担,又用四支万年青。 钱氏夫人拿纸折迹,磨墨掭笔,写张拜帖。上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姓王人。 朝纲同你攀亲事,要把小姐娶过门。 打发小姐到金相府,一笔勾销莫谈论。 留落小姐千金女,赖亲不嫁命难存。 老太师一看:“哎哎,夫人,你怎好这样写?俗话说,骗杀人不要偿命,打杀人照常要偿命呱!等我来重写一张。”金太师另外又拿纸折迹,磨墨掭笔。你看老太师怎样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王大人。 朝纲同你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 太师接着又写:“本相辞朝回转,告诉钱氏,夫人不肯,三儿不愿,今来与亲家翁母相商,权且将小姐娶过门。小姐过门之后,一家不接,一家不送,在金府过六个月,再到王府过半年春。 生到男来育到女,传接你王门后代根。” 钱氏一看,眼睛发暗:“太师,何苦唷,你倒说金府过六个月,王府过半年春。他们小夫小妻,恩爱稀奇,可肯过六个月半年啊?三天一跑,两天一趟,向南向北,跑得好看?”金太师哈哈大笑:“夫人哎,你懂底高?能够把我骗家来,就是我金家人了,还放她跑得掉!” 金相府门槛三尺三,进门容易出门难。 礼物备齐,安童挑礼。众位,做媒人竟要到金相府做呱!随常人家礼物动身,安童前头走,媒人后头跟;到金相府做媒,阔气哩,媒人不用跑,有的是轿子。 媒婆身坐两顶轿,安童挑礼后头跟。 北门到南门不远,穿街过巷,走出南门,来到王府门前。媒婆用指头敲门:“门上有人?”守门安童问了:“是哪个?”“哦,我们是金相府请来的月老,来王府行聘礼的。”安童随手报到高厅说:“老爷,金相府有媒婆行聘礼来了。”王乾一听,喜之不尽。心想:哎,金相府为人竟好哩,又不是我家小姐把他家,是他家公子把我家,我家还未行茶过去,他家倒有礼上门了。随即吩咐安童大门正开。媒婆走到高厅,弯腰奉揖,拜见王大老爷。王乾接过拜帖,把纱窗推开来,二铜钱眼镜戴起来。念道:“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姓王人……”王乾鼻子一哼:“唔。”随即站起身来用手对北摇摇:“亲翁,不须客气。”又往下看:“朝纲同你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王乾随即喊陆氏:“夫人,你来听听,别家可像你,小心眼狭肚量。你说他家要娶小姐过门的呢,他家怎不提!这拜帖上写得多客气啊,一拜上不算,二拜上;二拜上不算,三拜上;还说朝纲同我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你看,不歇几天就把公子送到我家来呱。”又往下看:“丞相辞朝回转,夫人不肯,三儿不愿……”王乾自语道:“小婿,我晓得,祖父祖母爱的是头孙子,爹娘惯的是荡江儿。你在金相府岁数顶小,爹娘把你当个惯宝宝。小婿哎,你胆大点,上我家来没底高朝四两、夜半斤等你来做!我把实话告诉你听—— 随你金相府多惯养,我王家还要胜三分。” 又对下再看:“与亲家翁母相商,权且将小姐娶过——” 一个“门”字不曾念得出,腮边不住泪纷纷。 王乾丢下拜帖,手对北门恨恨地一指—— 亲翁哎,你我在朝纲攀亲末,准我王家招嗣婿,为何要把小姐娶过门? 亲翁呀,你娶走我王门千金女,叫我老来靠何人? 陆氏说:“老爷,你不要哭,我可是一口断定他金丞相说话不算数的,要依官仗势把小姐娶回去的,你还不信呢?”“夫人,依你怎么说?”“依我哇,我也不想他家公子来招婿,他也不要想把我家小姐娶进门。 这样南北摇摇手,譬如不曾做这门亲。” 格么,媒婆倒催起来了:“老爷,你家到底肯还是不肯?肯末,写个允帖;不肯,要把句话我,好让我回金相府做个答复!”王乾揩揩眼泪问:“媒婆呀,我家亲翁可曾有底高话在你面前说过?”“有的。说小姐给他家过门,双方亲眷欢欢喜喜;如果不给他家过门,他是火光老爷,性子又躁,对京里一跳,五鼓当皇奏一本,说你赖亲不嫁你吃不消。”王乾一听,犹如头浇冷水,怀里抱冰—— 叫声陆氏夫人哎,就怕高山上倒树留不住,要让他把小姐娶过门。 陆氏呀,我们只好捏住鼻子吃酸酒,哑巴吃黄连肚内吞。 夫人哪,苦是苦了我你人两个,不要连累小姐不太平。 夫人啊,恨只恨我官职小,鸡蛋怎好同石头拼? 王乾伤心哩,他揩揩眼泪,一头写允帖,一头哭—— “谨遵台命”四个字,更改没得半毫分。 亲翁,你家看到良时黄道日,就把小姐娶过门。 王乾喊:“安童、梅香,前来料理聘礼。照理,他家来多少我家要倍多少。今天,我家不收他的金银,可也不倍给他金银。只是—— 茶花对果收一半,分他两支万年青。” 再说媒婆。二人得到允帖,忙得不歇,赶紧动身回到金相府。钱氏太太看见媒婆回来了,就问:“媒婆,我家亲事说得怎样的?”格么,做媒婆的人是反过来葫芦正过来瓢,反一说正一说,死人总要挨他说活的:“太夫人哎,我们一世的媒话说过来了,还不曾见过王老爷家的话难说。你晓得他家说底高?他家说:‘他也不想你家公子来招婿,你家也不要想他家小姐去过门,就这样南北摇摇手,譬如不曾做这门亲’。”钱氏说:“从前我家亲翁倒在理的,就怕是你们去把话传错了。”媒婆说:“哎,太太,你等我把话说到底呀。我老实不客气,就用老太师的大帽子对他头上一克,他吓得命总没得,拿允帖写了对我手里一塞。”媒婆跟手就把允帖摸出来交给老太师。老太师从头至尾,上下观看到底,站起身来对南门指了三指:“王乾、王乾,你就这样胆小?竟被两个媒婆吓住了。我先前倒想说了试试看,你家肯么,顶好;不肯么,也只好拉倒。这遭,允帖对我家一来,我倒是一定要去娶亲了。怎?我有了把柄了。就是请你的先生张天官来作证,我也不怕。 你当皇告我说赖话,我要问,允帖怎得到我门?” 太师对媒婆说:“媒婆,你们且吃酒去,等我家看到周堂喜日好娶三娘娘,到时候再请你们来领轿。”媒婆说:“太师,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供在外面说这倒头媒话。东家到西家,成年累月不归家。现在趁我们在这里,你把通书万年历翻开来看看,何时有好日,我们到辰光就好到你家里来。”钱太夫人说:“好的,太师你查查看,几时日子好?”老太师拿通书万年历在手里横相竖相,嘴里就是不念。钱氏倒心急起来了:“太师,几时有个好日子啊?”“唉,夫人哪,不巧,远的是太远,近的是太近。”“远的何时?近的何日?”“夫人,远,三年之内总没得好日子;近呢,就在这三天之内。”钱氏哈哈大笑:“好的,就这三天之内。”太师说:“你倒说得轻巧呢!我家娶长媳不曾摆銮驾,娶二媳也不曾摆銮驾,娶三媳再不摆銮驾,金相府的架子到底高时候才摆得成?”钱氏说:“要銮驾容易的,拿大红单条送到州官府就是了。 如果哪个不把銮驾送上门,叫他瘟官做不成。” 太师说:“夫人,还有桩事体。有了銮驾还要顶相配的轿子呢。”“太师,这也便当的。你的八人大轿好从京里坐到家,我家三儿媳就坐不得?”老太师又问媒婆:“我家三天之内娶三媳妇可嫌急促?”媒婆说:“太师,急促底高?还有比你家更快的呢。我们有一次上西门,杜老三家请我说门亲,随便哪个总想不到有多快—— 早上说话中上成,黄昏就把媳妇娶过门。” 老太师一听,说:“好。”决定这三天之内娶媳妇,跟手叫人拿单条送到宾州府。这叫大官动动笔,小官忙得不得歇。宾州大小官员就议论了:“金相府做事刁呢,如果不叫我们送銮驾,我们连人情礼物总不要送,而且下次看见他,还好说点漂亮话:太师,你家娶三娘娘总不把我们晓得,我们哪里带铁筷子叉你家盆底啦?这下銮驾未行,人情倒是要先送过去呢!唉,送就送吧!”于是—— 执行官提盘托盏,四城里保肩旗打伞。 仪仗队前呼后喊,没得哪个敢拖后偷懒。 这帮人到金相府里吃了酒。老太师把人数一点,没得这么多,缺少扛漏筛的,还少抬香亭的。便说:“安童,上街, 把乡下人对家喊。”钱氏太太说:“不要,我家喜事堂堂,假使人家没工夫,硬七硬八把人家背得来,人家要骂的。”“夫人,胆大点,我只要把工钱,还有哪个不愿。”随手用梅红纸写几个大字对照墙上一贴—— 大工开支一百六,小工开支八十文。 格么,有吃有拿,哪个不去?没得功夫挤也要挤出功夫来。大家到金相府把酒一吃,钱一拿,站站队,就动身。格么,金相府的銮驾是怎样摆的? 前锣铳,后鼓手,喇叭涨号, 有笙箫,和细乐,不得绝声。 青道旗,黄道旗,遮天蔽日, 掩云伞,百脚旗,八面威风。 香亭一座前引路,四角红灯耀眼明。 有纱灯,和信灯,前面开路, 有硬牌,和掌扇,后拥前呼。 硬牌上,写的是,金殿接本, 掌扇上,写的是,边关总兵。 纱灯上,写的是,当朝一品, 信灯上,写的是,相府迎亲。 漏筛叉起高高举,上插狼牙箭三根。 福星高照当中贴,又挂四盏状元灯。 催亲官,骑白马,催亲结事, 有兵丁,带链索,锁捉歹人。 捆绑校尉好几个,八个中军官赛阎罗。 红黑帽子十六顶,喝道就像响雷阵。 抬轿的扮作阿罗汉,护轿扮作吕洞宾。 安童身上披红纱,梅香头上戴金花。 三十六盏天灯高高照,七十二盏杨柳雪花灯。 大红轿衣衬燕青,珍珠玛瑙亮晶晶。 轿帘上面绣龙凤,五光十色耀眼睛。 轿子生来四角平,轿子顶上放光明。 三寸须头四面挂,六尺红头绳锁轿门。 大明红烛用一对,还用一对老寿星。 啊唷,多少人啊,里里拉拉不脱链,北门摆到祠三殿。 相府娶亲闹热很,男家摆到女家门。 丢下这头不说。再说那个王乾将允帖写给媒婆带走,心上烦躁不安,带领安童在外面散步。正在烦闷之中 ,只听远处笙箫管乐,吹拉弹唱,闹热非凡。就问:“安童,今朝是哪里的菩萨出会,哪个承头,怎不把个信我? 让我摆它一堂祭桌上个会,也让我好消消罪。”停了一停,王乾忽然叫道:“不好,锣鼓越敲越近,菩萨快要到了,摆祭桌来不及了。安童,赶紧替我端张椅子,供个团花纸马,摆个路头祭吧。”安童真正就去端张椅子,拿张团花纸马,舀杯净水来,恭恭敬敬在路边供起来。王老爷跪下去烧股香,点对烛,磕头,也算消灾降福。他正在那里拜菩萨,催亲官打马加鞭来了,一把拉住王老爷的衣袖,拍拍他的肩头说:“恭喜您呀! 恭喜老爷福气好,相府到你家娶千金。” 老爷闻听这一声,转过头来进前门。 吩咐安童人两个,把前门杠得紧腾腾。 王乾想:随你们人多旺,我把门一杠,你们只好站在外头望,不得进去。哪晓得媒婆对他家熟悉哩,角壁角落透透烂熟。转呀转,转到半掩的耳廓门边轧进去了。来到高厅拜见王老爷说:“王老爷,你何苦啊!要得狠,只有不写允帖;写了允帖,他家娶不到人可就肯歇?现在生米煮成熟饭,这个事情也不得不办。”王乾找不到话说了—— 媒婆呀,相府娶亲太慌忙,我家妆奁还不曾办停当。 媒婆的嘴皮子薄绡绡,说起话来轻飘飘。你晓得她说底高:“老爷哎,没得妆奁不怪你,只怪丞相家看的日子近,小姐到了相府,还愁没妆奁用?就是等养了外甥么,再办也不迟。 哪怕等个三二载,车推船装送上门。” 王乾一想:“罢了罢了,安童开门。”门拿起来一开,淘淘罗罗的人对里直栽。媒婆说:“老爷,你来,把小姐轿子里的行规礼套接过去。” 你家小姐二九十八春,镇轿米有斗六升。 掸草衣裙还娘席,富贵猪头发两门。 拥轿被来踏轿鞋,千年旺盆取过来。 王乾拭泪叫道:“亲翁哎,你好无道理了呱! 你在朝纲攀亲末准我王家招嗣婿,为何要硬将小姐娶过门? 你知道我就该独杆树一根, 呼前应后一个人。 你把我小姐娶到金相府,绝了我夫妻后代根。” 陆氏说:“老爷,你哭有底高用?小姐在楼上还不晓得哩。我上去同她讲讲,让她早点准备准备。” 陆氏夫人站起身,揩揩眼泪上楼门。 小姐听见楼板响,抬头一望是母亲。“母亲,你怎到我楼上来的?”陆氏眼泪挂下来了——小姐呀,你还在楼上昏沉沉, 可晓得你家父亲在皇城,将你许配相府门。 金家全副銮驾闹热得很,要把小姐娶过门。 小姐听见这一声,热身子泼上冷水盆。 调过头来进楼门,又是抛来又是滚。 亲娘连连叫几声: 亲娘啊,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王家可有后代根? 亲娘啊,我指望在你们千年后, 由我罗裙打结来化纸,做个传宗接代人。 不提慈贞小姐哭得伤心。再提催亲官只是催:“老爷,金相府对我说呱—— 日落酉时要上轿,黄昏戌时要成亲。” 王老爷挨催亲官催得没法,只好揩揩眼泪上楼。 老爷上楼亭,对夫人说分明。 打发小姐早上轿,反正已是别家人。 陆氏叫声梅香呀, 你把小姐搀去香汤沐浴洗个澡, 早生贵子跳龙门。 老爷叫声安童呀,你到高厅上去烧香点烛请个老。 让我家小姐别过祖,金相府才好退家亲。 这叫鼓打哔哔嘣,红烛亮彤彤。 小姐换衣帽,高厅上别祖宗。 陆氏叫声宗亲呀,当初生到小姐么, 你们在高厅上也喜欢,今朝要别王家门。 宗亲呀,我如今失落千金女,断了王门后代根。 小姐见娘哭得伤心,鼻子一酸,揩揩眼泪也哭起来了呱—— 宗亲呀,你在则为人,死则为灵,有灵有感, 保佑我母亲生到一位小弟弟,日后才有烧钱化纸人。 宗亲哎,如果我母亲男花女花总生不到,王家是斩草又除根。 陆氏夫人一把背住小姐说:“小姐, 你不要哭了。”随手摸出手绢替她揩揩眼泪,搀上楼去。媒婆说:“你们不要哭了,小姐好上头了哇?” 寿香寿烛上寿台,上头纸马供起来。 弯下腰来拜三拜,脚踏相府发大财。 小姐呀,你到别家去么, 脚踏别家地,头顶别家天。 你要紧开口来慢开言, 话到嘴边留半句,理到足色要让三分。 小姐呀,你到人家去么,认得的人叫一声。 不认得的人要立起身,你若是不叫人又不起身, 等到人家来议论,要说你小姐是呆人。 小姐呀,你从此嫁夫着主了, 我把锦囊言语吩咐你,你要牢牢切切记在心。 陆氏将言说,小姐听分明: 你到人家为媳妇,里里外外要照顾。 堂前敬重你公婆,香房里敬重你丈夫。 公婆在说话,别把嘴去岔。 遇事要忍耐,抵不得沿小在娘家。 未暗先点烛,五更听鸡啼。 闲话要少说,多言惹是非。 夫妻要和睦,妯娌莫相争。 邻舍相处好,遇事让三分。 劝善终有益,挑祸两无功。 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 说话要轻声,穿衣要齐整。 吃饭要斯文,跑路要稳沉。 坐凳要端正,堂前有外客。 厨房莫高声。 说话不轻声,穿衣不齐整。 吃饭不斯文,走路不稳沉。 坐凳不端正,堂前来了客, 厨房里放高声,人家要齿论。 说你是下三等。 小姐呀,敬重公婆敬重天,敬重丈夫称贤良。 小姐呀,你到相府里去么,叫安童到大米囤里挽米淘。 叫梅香到大草堆上拔草烧。 你这遭头顶生天,脚踏生地, 眼见生人,如同白鸽子上天天天旺, 脚踏楼梯步步高。 陆氏在那里细细叮嘱,媒婆倒又催起来了:“老爷,放快点,金相府说呱,日落酉时要上轿,黄昏戌时要成亲。 打发小姐早上轿,不能错过好时辰。” 王老爷挨媒婆催得没法,二次上楼。 老爷对楼上跑,两手只是摇。 夫人、小姐不必哭嚎啕, 怨不得我心肠狠,痛处割一刀。 小姐又哭了—— 爹娘啊,我下无弟来上无哥,白白丢掉个暖被窝。 王老爷也伤心起来了—— 心肝呀,你苦更比我命苦, 我家没得香烟后,小姐又没得抱轿人。 小姐呀,为父今朝来抱轿,你要包涵二三分。 话犹未了,脚夫等人轿子倒掌过来了。王老爷狠狠心肠,咬紧牙齿,走近小姐身前,夹腰一捧, 把小姐抱上花花轿。 脚夫人等七手八脚将拥轿被一拥,毡带抹得紧筒筒。 轿子掌出去,抽了短杠换长杠,打了几个喜圈郎。众位,过去人家嫁女儿,小姐上轿后,为底高轿子要在场上转?这是旧社会的风俗。如果轿子不在场上转,小姐要时常对娘家跑的;轿子在场上转三转末—— 转得小姐头发晕,把娘撂到脚后根。 轿子正在场上转,王老爷端出一盆小姐上头梳洗的洗脸水,对轿脚下一泼—— 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你离开双亲要自做人。 脚夫人等忙忙碌碌,敲锣的摸锤子,吹喇叭的装哨子,吹笛子的贴膜子,打灯笼的寻媒子,抬轿的糊红纸。有的寻帽子,有的拔鞋子、系带子,东邻西舍赶来看轿子。轿子要动身走了,陆氏夫人越想越难过,赶紧下楼。梅香说:“太太,你又下来做底高?”“梅香呀,我下来望望轿子是对东折的,还是对西斜的?”“太太,对东折怎讲,对西斜怎讲?”“对东折旺夫家,对西斜旺娘家。”“太太,别难过,轿子平平正正,也不对东折也不对西斜,两头总发财。”轿子才出门,陆氏一把背住王老爷的手说:“你倒望望看—— 轿子前头千盏火,轿子后面冷清清。 老爷呀,相府娶亲闹热得很,我王家怎没得送亲人?” 王老爷一看,当真的。随手揩揩眼泪,叫声:“安童,你来唷! 安童呀,小姐长到十八春,她是善良厚道人。 你在我家三五载,她从未高声对你们。 看在我的面子上,送送小姐女千金。” 一班懂得送亲规矩的安童就说了:“我们送亲不要跟轿子后面跳,要在轿子前面慢慢跑,叫押轿送亲。如果我们在轿子后面跳呀跳,脚夫跑得又哨,小姐就要晕轿;我们在轿子前面跑得慢,老爷家猪头才煨得烂。”这遭—— 轿子走得慢吞吞,流星火炮不绝声。 吹吹打打进城门,城门外面等一等。 送亲的遇到接亲人。 送亲的安童回家转,接亲的安童领路行。 送亲的安童要打转,走到轿子跟前对小姐说:“小姐不要哭,我们走了。 姑娘呀,你到相府权且过上一个月,我们来接你转回门。” 小姐见安童一走,更加哭得伤心。 高哭又怕人听见,咽咽低哭泪纷纷。 安童打转回禀太太,见太太还在呜呜啼哭,就劝太太说:“太太,不要再哭了。 把眼睛哭得鲜鲜红,就怕小姐只当耳边风。 太太呀,你务必不要朝思量来夜肉麻,姑娘将来要赖娘家。” 这时,梅香也开口了:“倒也是的。太太,我也劝劝你。 桃花落地瓣瓣红,娘养女儿一场空。 花花轿子抬到别家去,亲娘丢在冷房中。 女儿养不得娘,草灰砌不得墙。 雪飘千里总得化,霜见日头不久长。” 太太依了梅香劝,揩揩眼泪上楼门。 丢下这头不说。再说小姐的轿子要到金相府了。抬轿的听见小姐还在哭,就说:“小姐,你不要再哭了。 小姐呀,你不要在轿子里泪涟涟,金相府里不愿养娇娘。 小姐呀,你如果在轿子里哭喳喳,将来是不旺夫家旺娘家。” 劝劝说说,轿子快到金相府了。催亲官打马加鞭来到太师面前:“恭喜太师,三娘娘的轿子回来了。” 轿子到门庭,太师喜在心。 安童忙不住,轿外去“退家亲”。 轿子到门庭,搀亲娘子喜盈盈。 双手来接宝,步步入高厅。 轿子到内厅,公子喜开心。 牵动红丝带,搀出女千金 。 高厅上摆开八仙红桌,设供天地纸马,掌起通宵蜡烛。小夫妻俩手搀手,八拜天,八拜地,八拜虚空过往神,再拜夫妻同到老,又拜父母养育恩。 夫妻二人手搀手,到兰桂香房配成婚。 青春公子少年女,讲讲说说如一人。金福公子和慈贞小姐,恩恩爱爱,情投意合。 公子日间把书读,夜归香房伴千金。 金相府家规很严。每逢初一、月半要到高厅见礼。单说那天熊、桂两个媳妇到高厅拜见公婆,王氏小姐也走到高厅拜见公婆。钱太夫人一看,欢喜不过。为底高欢喜?熊桂两个媳妇的相貌就已经倾城难数了,而王氏小姐的相貌更是天下难寻。 总说我家长、次二媳相貌美,谁知三娘娘还要胜三分。 老太师说:“夫人,看你欢喜得这个腔调,你晓得还有人家在哭哩!”钱氏问:“哪家在哭?”“我问你,我说把三公子给王家做嗣婿,你怎要哭的?王家不曾招到我家公子,反而把小姐挨我家娶回来,他们夫妇俩不在家哭杀得!”钱氏说:“这倒是的。格么,我也问你:王乾进京可是为了把小姐送给人家的?”“不是的,他是为求官去的。”“那你可曾料理他为官?”“那倒不曾。”“喔,你这就马虎了。我说你呀,速速进京! 照料亲翁有官做,好让他坐在衙门散散心。” 太师说:“夫人言之有理。安童,赶紧备轿!” 太师身坐一顶轿,连夜赶了上皇城。 太师一路不曾耽搁。到了京都,明天一早来到巡检司朝房,把职官簿子取来观看。查到江淮二地、云桂二州、山东济南总没缺任。可查到广南,才知道四品陈太守官任完满,要交印回转,无人接缺。金太师一想,这是一个好地方,好差缺,有心让他亲翁王乾讨封去广南接任。次日五更三点,金丞相执笏当胸,快步上了金殿,向万岁奏了一本。天子一听,心里想了:王乾大不了是个进士,两榜科甲,官底实在太小,哪好平步青云一下接任四品太守?于是对两旁众部大臣看看,看众朝臣的脸色。金丞相晓得这是朝廷破格加封,恐怕众部大臣不愿,皇上不准。随手又把两个儿子搬出来:“启奏万岁:如王乾官卑职微,不足充任,就由我金宝和我长子接本御史、次子边关总兵共同担举。 父子三个在朝内,保举我亲翁受皇恩。” 万岁见金宝竭力保本,哈哈大笑:“爱卿,既有你们父子三人保举,不要说王乾还是两榜进士,就是白衣之人,也好加官受禄。”遂用圣旨一道,加封王乾到广南上任。钦差官奉旨,不分晓夜,赶到广西宾州极乐村王乾门前。安童来到高厅,回禀老爷:我家门前来了两位将军,说是要老爷接旨。众位,王乾家和金相府大不相同:金相府接圣旨是常事,王乾长到这么大年纪,才第一次听到圣旨上门。 见圣旨一到,不由心上战战兢兢,放声高喊:“夫人哎,不得了啦呱! 小姐被亲翁娶过门,亲翁自己上皇城。 五更当皇奏一本,传出圣旨来召人。 夫人哪,把我召到京里去,是祸是福不知情。” 陆氏说:“老爷,你不要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小姐被他家娶过去了,又不是赖婚,哪有告发你之理?你要把钦差官迎进家来,把圣旨接过来看看,才晓得头底。”王乾想:倒也是的。便大开正门—— 一来迎接皇圣旨,二来迎接钦差两大人。 王乾将钦差接到高厅,摆起龙凤香案,铺起绣绒毡毯焚香掌烛,二十四拜,钦差开读圣旨。 从头至尾读完毕,千中意来万称心。 陆氏一看:“老爷,你方才听见圣旨一到,吓得魂飞魄掉;听了圣旨,又眉花眼笑。你喜从何来?”王乾说:“夫人哎,攀亲到底要攀大门第亲的。我前年进京三载,你说我芝麻绿豆总不曾弄到一粒;这次小姐过门才几天,四品皇堂就到手了。竟是港门不熟莫撑船,朝中无人莫做官啊!” 陆氏喜开怀,进厨办酒菜, 山珍与海味,款待二钦差。 酒宴饮毕,王乾拿出一百两银子走到高厅,对钦差说:“二位大人,你们一路跋山涉水,为我而来,这里有百两茶仪执把你们,聊表寸心,望莫见笑。”俗话说:抬轿的肩头吃肉的嘴,钦差收几个跑腿银子也不为愧。二钦差收下银子,叮嘱王乾速到广南上任,不可耽搁。王乾送走差官,回到高厅同陆氏讲讲说说,不禁眼泪珠抛。陆氏说:“老爷,你真是货郎不来望货郎,货郎一来又着慌。既然上任,喜事堂堂,你哭底高?”王乾说—— 夫人哪,我你多男多女不曾生,只生小姐一个人, 膝下仅有的独生女,又给相府娶过门。 我今到广南去上任,家里财产交何人? 陆氏说:“哦,就为这件事?你不要难过。 老爷呀,你到广南去上任,我做当家把作人。” 王乾说:“夫人,你这话错了。你不陪我在任上,广南人要笑的。笑我四品太守,连太太总不该。 夫人呀,你陪我到广南去,坐在衙门散散心。” 陆氏说:“老爷,我在家当家把作,不陪你去衙门享福。如果你在广南心焦的话,不妨请地方人士帮你为媒—— 拣美貌小姐娶一个,陪伴老爷度光阴。” 王乾说:“夫人,我不是十七八、廿二三,我头发总花白了。 夫人啊,我为官不过三年整,怎好误失人家女千金? 夫人呀,我只身广南把官做,决不把偏房娶过门。” 陆氏说:“老爷,我又要问你了:你去做官末,是做清水官还是浑水官?”“夫人,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清正官留芳百世,糊涂官遗臭万年。况且我这万贯家财将来丢把哪个还不得而知。 我一不图财,二不为利,只求四方升平,官民同乐。夫人哪! 我红笔黑笔随身带,不用广南任上人。” 王老爷整顿四季衣服,带了能作安童,乘官船一只,到广南上任去了。 卷二 寺庙得经 水东流,向前修,花正茂,遭冰蹂。 大江滔滔水东流,宝卷未满向前修。 六月荷池花正茂,冰雹一来芳尽休。 《三茅宝卷》上册之文讲到金丞相以官恃势,强将慈贞小姐娶了过门,料理王乾为广南四品太守。王乾接到圣旨一看,悲喜交加,便辞别陆氏夫人,带了安童四个,雇官船一只,拔跳起程,到广南上任。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登舟往前行。 四品灯笼船头挂,旗分八字两边飘。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打纤支橹摇。 路上行程数天整,到了广南一座城。 众位,广南码头离城有多远?只有二三里路程。王老爷就想:还不晓得前任官在此治理得如何?我倒要察访察访。 他未曾到任先私访,察看当地风土情。 王老爷吩咐水手抛锚落篙,靠岸掺跳。他头戴道士巾,身穿蓝布袍,手执竹板,进城而去。 手敲竹板来相面,私访广南城里人。 从北门访到东门,遇到一淘油头恶光棍。这班油头恶光棍,帽子三七欠,鞋子拖脚上,膝馒头上长鬼脸,哼哼唱唱抽老烟。要么台子一搀,来摸“十八张”;通夜点火,满屋乌烟,赌呀赌,输得伤心,就偷“九饼”。赌钱台上是三双眼睛看住两只眼睛,倒挨那三个赌伴看见了。这遭,拳头不装柄,三人背住一人钉。打得头破血流,像个血猴。王老爷一看,啊呀,那位前任,为官怎么这样糊涂? 我到此地把官做,决不容量这等人。 王老爷从东门访了上南门,忽见前面来了一壮胖汉子,就问了:“安童,这个人怎沿路跑沿路哼,颠颠倒倒乱骂人?”“老爷,不要管他,他喝醉了。酒是麻木水,多喝就软腿。他倚酒三分醉,酒后乱骂人,说不定要撒野打人哩!”王老爷一听:“啊呀,这种行为,伤风败俗,不能不治!” 南门访了上西门,胭脂巷到面前呈。 这个地方的女人,打扮得如花似玉,日里不做事,夜间作买卖。王老爷问:“这叫什么地方?”安童说:“叫夜市街。油头光棍找上门,嘻嘻哈哈度青春;来往客商从这里过,把他就往里边拖,铜钱银子化得差不多,两手空空才让走。说夜市街是好听点,骨子里就是妓女行。” 老爷一听,大吃一惊。 这种邪风不整顿,是害国殃民的大祸根。 众位,王老爷在广南访了多少时间? 城里城外访了三天整,奇闻丑事尽知情。 王乾访了三天,依还来到船上。震炮三响,广南人知道新官来了。这遭,掮旗打伞,敲锣放炮迎新官,忙忙碌碌心喜欢。 就把老爷接到衙门里,个个敬重王大人。 王老爷第一天到任,前任官交过禄簿、册户,槽过皇银;第二天准备坐衙理事。到了第三天,老爷吩咐写告示张贴四门。上写:“本郡太守为安民正风,兴利除弊,特规定男子不准酗酒,女子不准抹脂;帽子不准三七欠,鞋子不准拖脚上。有田种田,有店开店;不准开场聚赌,不准掳掠妇女。男安正业,女守本份,不准明娼暗妓,不准为匪作盗。特此周知,违者必究!” 哪个不依告示做,拿到公堂不容情。 告示贴到四城门,城里城外都知闻。大众就议论了:“新来的王老爷究竟是清正的,有事情只管去向他禀报。”这遭,为一个钱的纠纷也到老爷面前去喊冤,为两个钱的瓜葛也到老爷面前告状。老爷从早接到中,不曾放点松;中午接到晚,不曾偷点懒。 眼睛对案桌上瞟一瞟,状子垛上来数尺高。 总是哪些案件?也有为小偷小摸,也有为强占良田,也有为奸淫拐带,也有为田土买卖。代书说:“老爷,这么多案件到何年何月能理完?”王老爷说:“把被告、原告都抓来,替我打!原告打三十,被告只打廿九。”老爷开口,衙役动手。 一五一十打完成,原被二告喊冤声。 嘿嘿,中午打到暗,人就退了一大半。告状的人走到衙门外就说了:“不晓得这位老爷住哪块?”有人说:“听说住宾州。”“宾州?不是的。这个老爷可能住溧水?溧水地方打铁的人多,叫溧水人做官——只会打。所以他接到状子就撒野,揿下来就打。” 往后有点小是非,不要告到衙门里。 请乡间老者讲场和,免得自找苦吃动干戈。 众位,这遭可有人来告状啦?有的。南门外有个张伯龙,叔侄两个为一棵菜,长在当合界,侄儿要挑去吃,叔子要挑去卖。吵呀吵,侄儿坐夜把菜对家一挑。叔子第二天望望这棵菜倒没得了,吵呀吵的告诉邻舍:“我家这个侄儿可犯着?这合界上一棵菜挨他坐夜偷去了。”格么,有的人就劝解了:“老爹呀,你们叔侄二人关起门来是一家人,不是外边人,大不了就一棵菜,能值几文?他挑去就拉倒吧!”众位,这个劝解的当然是好人。嘿,也有好唆事的人就说了:“现在一些后生家把年纪大的不放在眼里,处处想吞吃你。你不要当一棵菜是小事,小事不治,大事不止,将来还要锯你的树哩! 听说新来一位王老爷,你何不到衙门去把冤伸。” 这个叔子给他一唆,不晓得多火。三个钱买一张呈文格式纸,请代书写张状子送到公堂。王老爷接过状子一看,眼睛发暗:“广南地方人这么坏?为棵菜呀,还到本府来告状?”老爷出张拘签堂票,把叔侄两个抓到公堂,惊堂木一拍:“我问你这棵菜值几钱,还到本府来告状?”“老爷,我这棵菜一个钱还值一个钱呢,到你老爷面前完钱粮国课,少带一个钱裁不到券!”“啊,你倒还有理,下去!”老爷又问被告:“这棵菜是不是你挑的?”侄儿的嘴巴子也不错:“老爷在上,这棵菜我不曾挑,我家男女出门挑野菜的,他不识得这棵是家菜还是野菜,就把它挑回来了。当时就招呼我家叔叔,这棵菜值几钱,我赔钱给你;如不要钱,我赔菜给你。我家叔子偏不依,要到你老爷面前来告状。”王老爷一听:“啊,你倒会辩理。衙役,替我打。”衙役问:“打哪个?”老爷说:“他们总有理,总要打,原告打三十,被告只要打廿九。被告本不要来,是挨原告背来的,所以原告要挨多打一记。”衙役动手,揿下来就打。 一五一十打完成,叔侄气死又还魂。 叔侄两个不分输赢,一起具结了事。他们走到衙门外面,侄儿拍拍叔子的背:“叔叔,官司你赢了。”“哎,怎我赢的?”“你打到三十,我只打廿九,比我多打到一记,不是你赢的!”“唉,我打三十,你打廿九,虽不伤命,总归现丑。侄儿哎—— 今朝皮肉吃得苦,只怪我心高气不平。” 这桩案件过去了,以后可还有人来告状?有的。东门外面有个人虽穷,胆不小,绰号叫穷大胆。他中年丧妻,留下一个女儿,长到五岁。穷大胆没得妻子管束,更加放荡不羁,就在茶馆里吃茶,酒店里吃酒,弄得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走投无路,就替小姐把人家。把哪家?把了姓陶的人家,得六两银子。这六两银子你当点宝贝呢,他不!又到酒店里吃酒,赌钱场上伸手,倒又化光了。小姐长到十二岁,又替她把人家。把哪家?把姓吴的人家,得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到手你慢慢用啊,他不。到胭脂巷里过夜,钱倒又化光了。小姐长到十八岁,又打她的主意,替她把人家。把哪家?把东门外青货行毛老板做小。毛家看了良时好日来娶小姐。轿子经过吴家门口,吴家就问:“今朝毛老板家到哪块娶亲?”“唔,到穷大胆家。”“他家有几个女儿?”“还几个哩,一个也养不活!”“不对,这个丫头十二岁的时候把我家的,应该我家寻,不应他家娶。”随手抬起一顶轿子—— 两顶轿子站起身,哪肯耽搁片时辰。 一路吹吹打打,灯笼火把。不一会,两顶轿子走到陶家门口。陶家问:“哎,这倒稀奇,你们这两顶轿子又不像回门轿,上哪家去?”“嘿,不要提,穷大胆这个贼,不说人话,一个小姐把我们两家。”陶家一听,大吃一惊:“怎?他家的小姐,沿小是把我家的,你们去,我家也去!” 三顶轿子站起身,齐进穷大胆的门。 穷大胆一看,眼睛发暗,咂嘴顿脚,实在为难:把毛家娶吧,吴家要争;把吴家娶吧,陶家要闹。“你们不要争不要闹,我一家总不发轿。”嘿,一闹三天,三家商议商议,齐齐一张禀单,总告穷大胆一女三许,赖亲不嫁。王老爷接到状子一看:这个广南地方的风气真坏哩,总说一家女儿不吃两家茶,他竟敢一女三许!随手出张拘签堂票把穷大胆抓到公堂。王老爷审问了:“下跪者姓甚名谁?”“老爷,我姓穷,叫穷大胆。”“嘿,本府看你的胆子确实不小啊!总说一个女儿不吃两家茶,你竟许把三个人家,这事体你可知罪?”“老爷,我知罪的。”“你可犯法?”“老爷,我也晓得是犯法的。”王老爷就想了:他又知罪,又晓得是犯法的,就是拖他去杀么,这个案子还是不得了结!只得把小姐传到公堂。老爷问了:“小女子,你的父亲把你匹配三家,你愿上哪家去?”老爷就等她嘴里一句话好定章程。 小姐跪在公堂上,青天连连叫几声。 我父亲做了没头的事,凌迟碎剐只嫌轻。 “老爷,我爹穷得没路走,才把我一女许三门。我现在横也难来竖也难,说上吴家去吧,陶家要争;说上陶家去吧,毛家要闹。 老爷哎,我舍得自己一条命,替我生父顶罪名。 我三个人家总不去,情愿了却命残生。” 女儿要为父亲顶罪。王老爷听了哈哈大笑:“小姐,你孝心真重!这里有钢刀一张,药酒一服,麻绳一根,我问你愿走哪条路?”“老爷,我为父伏法,不能将我用刀去杀,总要留我一个整尸呀!”“这里有药酒一服,拿去吃吧!”小姐一心舍己救父,捧起药酒就吃。 药性发作了不得,活跳鲜鱼丧残生。 众位,来看审官司的人多哩。大家见了愤愤不平,说:“这个瘟官可犯杀!一个活蹦蹦的体面小姐,就挨他不分青红皂白,用药酒毒杀得。”王老爷也不着躁,他听到当没有听到。吩咐左右将毛家传到公堂。王老爷对毛家说:“我问你姓毛的,这个小姐是几岁把你家的?”“启禀老爷,她十八岁时把我家的。”“我再问你:你家出了多少银子?”“老爷,我家出了十六两财礼。”“那这样,我劝你再出十六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掉吧。”毛家一听,浑身松劲:“老爷在上,活人我是要的,这个死尸我不要。 死小姐娶了转家门,要笑坏邻舍许多人。” 老爷问:“你是真不要还是假不要?”“老爷,我真不要。”“当真不要?”“不要不要真不要,死活总不要这个人。”“你可肯画字?”“老爷,不要说画字,画刀我总来的。” 当堂上面具了结,非关姓毛的半毫分。 随即又把姓吴的传到公堂。王老爷说:“我问你姓吴的,穷大胆的女儿是几岁把你家的?”“老爷,是十二岁时把我家的。”“我再问你,你家出了多少财礼”“老爷,我家出了十两银子。”“好啊,我也劝劝你,再出十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了吧。”“老爷,毛家是刁的,我家也不是呆的。他家不要,我家也不要。 把这个死尸娶上门,要笑坏亲眷许多人。” 老爷问:“你是真的不要了?”“真的不要了。”“你可肯画字?”“老爷,我双手画字。” 公堂上面具了结,非关姓吴的半毫分。” 老爷又把姓陶的唤到公堂:“我问你姓陶的,这个小姐是几岁把你家的?”“老爷,她是沿小把我家的。”“出了多少财礼?”“老爷,我当时出了六两银子。”“噢,我劝劝你,再出六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了。”“老爷,小姐她沿小就把了我家,在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决不反悔!”王老爷一听,哈哈大笑:“哈哈,恭喜你量大福大。 小姐一刻转还魂,好到你家做新人。” 王老爷吩咐衙役,把小姐的青丝细发打开来。只见王老爷胡须一分,喝口水一喷,小姐翻个身,倒动起来了。 小姐并非喝毒酒,只是蒙药口中吞。 冷水激面转还魂,喜坏了姓陶的一家人。 啊唷,这遭姓吴的和姓毛的急得没法,站在那里顿脚:“这个瘟官,早知道小姐得活,不要说出十六两,再搬十六两银子也舍得。”毛家说:“不管他,我们吃点亏,拦在半路上对家背。”陶家一听,吓得没命,连忙又去禀老爷:“王老爷,这个小姐我家也不要了,毛、吴两家拦在路上对家抢哩!”王老爷说:“你不要怕! 本府官轿送她上你门,衙役扮作送亲人。” 众位,这个案件又过去了,以后可还有哪个来告状?有的。如果这么多案件统统讲来,就怕四天四夜也讲不完《三茅宝卷》。正因为王老爷为官清正,审案有方,一般刁民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前来告状的也就越来越少了。你看,衙门口清闲到底高样子? 案桌灰尘有半寸高,公堂上面老鼠跑。 乌龙板子烂了两三条,衙门口青草齐人腰。 差人衙役没事做,衙门里面把棉摇。 衙门里太清闲了,公差、衙役总要辞职回家。“老爷,我们不蹲这块了。老爷啊,我们家里不种田,就靠手上寻几个钱,只望有人来告状,我们手上才有进账。现在老爷为官清正,我们银子寻不到一星星。妻儿子女还小可,要饿倒八十岁的老娘亲。”老爷说:“哎,你们倒也有敬老爱幼之心。这样,替我挨家挨户将人口统统登记。”登记人口做底高?发赈。但老爷没有告诉他们。有些年老之人,经历蛮足,公事透熟,就猜想啦:老爷叫我们挨家逐户登记人口,不晓得是要抽丁还是要征兵?所以,十来个人口的一家只敢报七、八个;七、八个的只报四、五个;三、四个的只报一、二个。穷大胆一想:我寻死不如闯祸,一口报上十六个。王老爷拿起来一算,如果发赈,连自己的俸禄贴进去还不够。当时就写封书信打发安童送回宾州家中。陆氏夫人一见,开口就念—— 陆氏贤夫人,广南遇灾情。 差役家贫困,灾民不聊生。 我老爷想发赈,国库少纹银。 万望贤内助,赠银度众生。 陆氏夫人大贤大德,见到老爷写信回来要银子到广南发赈,高兴不过。 老爷他为官清如水,修男修女修子孙。 他在广南做好事,我在宾州也放心。 陆氏夫人随手吩咐安童雇船,脚夫装箱,把银子搬到船上,水路迢迢送到广南。王老爷接到陆氏夫人送来银子,吩咐代书用梅红纸条写了告示贴到四城外面—— 大口发赈米麦二斗整,小口一斗零半升。 大家说:“惹鬼,真是胆大赢胆小,胆小赢不到,我只当人口登记是要抽丁,哪晓得是发赈?”一班贫民灾户,天天把米麦对家背,顿顿就有得炊。王老爷在广南为官,真是口碑载道。 人人称赞王老爷,倒贴银子坐衙门。 丢开此事不提。再讲到金三公子在小书房读书。 金公子,在书房,辛勤苦读, 读《春秋》,并《礼记》,夜昼操心。 哪一天,不读到,黄昏时候, 哪一夜,不读到,鼓打四更。 天天读到东方白,金鸡一叫又起身。 他高读能像鹦哥叫,低读犹如凤凰声。 夜静夜静,啊呀,听出去不近。 公子读书不打紧,惊动玉主早知闻。 玉主端坐灵霄殿,左眼不跳右眼跳,心血来潮不安宁。掐指一算,晓得一半:啊呀,应化童子转世失落红尘,只知勤读诗书,不知吃素修道。 等他再读三年整,稳是新科状元身。 玉主想:他有了官职坐衙门,就不思吃素办修行。顿时把三官大帝召到御宰台前:“三官,应化童子转世,现在宾州北门三里之遥安乐村金丞相府内,昼夜攻读诗文,不思修身了道,将要掼掉七世道功,你去指点他修行,就算你的徒弟吧!”三官大帝想:“我在宫中事情多端,难以分身,不如打发玉清真人临凡劝化。”于是,一阵仙风来到蓬莱仙山,对玉清真人说:“玉清,你赶快临凡,点化我徒弟金三公子吃素修行。”“师父,我不去。”“怎的?”“我是你的徒弟,他如在我名下修道应是我的徒弟,这究竟哪是哪的徒弟?”“啊,这样吧,我把个名目你。 我算他的名师父,你算他的领头人。” 三官忙传令,玉清下凡尘。 要问仙家何方去,东土里点化小书生。 仙人显神通,飘然一阵风。 不为这个点化事,无事怎肯下虚空。 玉清奉了师父令,来到金家相府门。 仙风一息,玉清真人对金三公子小书房一立。众位,这是什么时候?将中未中的辰光。金三公子瞌睡蒙忪,伏在书桌上曲肱而枕之,他倒睡着了。玉清真人顿时就变,变作白发童颜仙者模样。对他面前一站,口中就喊:“金三公子醒来,金三公子醒来!”这不是喊他的人,是唤他的魂。金三公子抬头一看:“仙家,你唤我何由?”“嗯,非为别事。我问你是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仙家,清福怎讲,洪福怎讲?”“愿享清福,吃素修道,修成正果,日后是三茅祖师神职,应化真君之位;愿享洪福,勤读诗书,龙门高跳,有头名状元之衔。不过,这样你要掼掉七世道功,还不得成其本位哩!这事由你抉择,吾乃去了。” 仙家去是一阵风,公子惊醒出梦中。 公子惊醒,大汗淋淋,有点恍恍惚惚。梦中之言,忽中之语,记得清清爽爽,明明朗朗。他就把梦中之事对先生讲了:“先生,我梦一兆,就怕不妙。”“怎?”“我看见个人童颜白发,就像菩萨。他问我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我问他清福怎讲,洪福怎讲?他说愿享清福,吃素修道,修成正果,是三茅祖师神职,应化真君之位;愿享洪福,勤读诗书,龙门高跳,有头名状元之衔。这样,要掼掉七世道功,还不得成其本位。我不知此梦是好是歹?”先生说:“门生,春梦反也。你见的那个人莫非是魁星菩萨? 门生呀,文曲魁星跟随你,稳中头名状元郎。” 师生二人在详梦,玉清真人早知闻。玉清真人说:“好啊,你不信我的话,反听先生言。看来,我不下无情手,你也不知神有灵。”就用拂帚对下界一闪。一闪,三公子一个哈欠;两闪,三公子两个喷嚏。 连闪三闪不得了,公子寒热上了身。 “先生呀,这叫天上风云有不测,人间祸福旦夕临。 才间我还好得很,现在毛病紧缠身。 头疼如同乱剑砍,腹痛犹如万箭穿。 眼目昏花不得过,生死在此片时辰。” 先生给门生哭呀哭,心上哭得像突粥:“门生,你不要哭。你朝朝用心,夜夜苦读,是劳心过度,心上积郁。现在百花盛开,万物放青,你出门散散心就会好的。 外出游春散散心,再到书房念‘五经’。” 公子提到出门游春,毛病轻掉八九分。他来到高厅,拜见母亲:“母亲,孩儿有礼。”“儿啊,你不在书房读书,到高厅来作甚?”“母亲,为儿要出门游春散心。”“儿呀,你说哪里话来?好男不游春,好女不看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男子游春是风流子,女子看灯要看花心。” 金三公子见母亲不准,心上发狠,困下来就滚。 娘亲呀,你不准孩儿去游春,为儿也不要命残生。 钱氏夫人就想:我儿平时娇生惯养,不要让他躁坏了。就说:“儿啊,你出门游春玩景,不要走远,要知道,父母在,不远游。”“母亲,我游必有方。”“孩儿,你要速去速回。 早上去,要谨防,云腾致雨, 晚上来,又要防,露结为霜。 你出门游春玩景么,见人要懂礼。看见老者叫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真人,道士叫先生。 年少妇女叫贤嫂,闺门小姐叫千金。” “孩儿呀,你出门么,要懂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叔嫂不亲授,长幼不比肩。好比你从人家瓜田经过,瓜藤一绊,鞋子倒绊脱了,宁可跑出瓜田再把鞋子拔起来,如若在瓜田里弯腰拔鞋子,人家要说你是偷瓜的。李下不整冠:好比你从李树底下经过,树枝把你的帽子刮歪戴头上了,你宁可走出李树下伸手将帽子戴正了。如果你在李树下伸手戴帽子,就有偷李子的嫌疑。叔嫂不亲授:在路上遇到年轻妇女,如果与她肩并肩,手挽手,这叫男女授受不亲,说你品行不正。长幼不并肩:看见摇篮里的孩童,如是辈分比你大的,要按辈分称呼,不可欺公别祖,称名道姓。 孩儿呀,如果欺公又别祖,算不得相府念书人。” 三公子说:“母亲,你不必叮咛嘱咐,为儿牢记心头。”钱氏夫人又说:“儿呀,你在家无好歹,出门要有新鲜。”随手翻箱倒笼,把好衣裳对外捧。三公子立刻打扮起来。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鹦哥绿海青。 腰里束根丝罗带,粉底乌靴簇簇新。 手执一把白纸扇,文质彬彬念书人。 公子吩咐安童,用草料将马喂饱,鞍披备好,辞别母亲。 公子跨上银鬃马,离开家门去游春。 只见乡间人攘攘,不少儿郎放风筝。 金三公子在小书房读书,从未出过远门,也不晓得外面世景,就同安童讲了:“安童,不要跑多远,我们玩一刻早点就打转。”“怎的?”“你可听见天上老龙喊?我在小书房听先生说的。 老龙一喊要下雨,小龙一喊起狂风。” 安童说:“少爷,你宁动冒失鬼手,不要开冒失鬼口。那个大的叫风筝,小的叫鹞子,不是老龙喊,是鹞子上的葫芦声。”公子懂了:“哦,这叫风筝。”乃作偈文—— 鹞子生得四角齐,篾作骨子纸糊皮。 倘若一日棕线断,跌倒荒郊伴土泥。 安童说:“少爷啊,亏你还是宰相之子哩,不说它的好话,总说它的霉话。给放风筝的人听见,要挨他骂的。”公子说:“格么,我就来说它几句好话。 纸糊一把弓,脚踏一条龙。 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今世才得伴虚空。” 公子提到修行事,毛病轻了八九分。 主仆双双对前行,看见少年寡妇上新坟。 公子说:“安童,你看啊,要得俏,常穿三分孝。这个女子啊,浑身穿了雪白,在那乱滚乱哭,不知她为点底高?”“少爷,看样子,她是死了丈夫,在丈夫坟上化银锭纸锞,所以要悲泪啼哭。 这叫三月寡妇过清明,啼啼哭哭到坟茔。 罗裙打结来化纸,逢社先要祭夫灵。” 主仆双双对前奔,听见农夫唱歌声。 金三公子说:“你望这个老公公,头上戴个草帽子,肩上杠根木棍子,可是在田里追兔子?”“少爷,他手里掮的是耙子,向南向北窖棉籽。”“啊呀,他胡须倒也花白,文章怎么不熟?还学得哼文章哩!”“少爷,他不是哼文章,是唱山歌。 这叫县官出门一面锣,和尚出门念弥陀。 戏子出门唱小曲,农夫辛苦唱山歌。” 公子说:“安童,你望哦,一淘丫头老小弯腰驼背,在田里像寻找底高东西?”“少爷,你不晓得,他们家里没粮吃,要盖锅断顿,在田里挑野菜回去度命。”“安童,我来作首偈文。 有伯夷,和叔齐,推位让国, 首阳山,采薇食,苦度朝昏。” 主仆双双再起身,六板桥到面前呈。 公子对河里一望:“安童,河里偌大的脚盆不对家里收,怎又没人偷?”“少爷,这不叫脚盆,小的叫舟,大的叫船。”“哦,这就叫舟。 为人在世好比一只舟,天天总在水上游。 木头一烂钉要锈,不如及早上坞修。” 公子提到修行字,毛病轻了二三分。 哎唷,公子对河里一望,欢喜了—— 河里水深鱼撒籽,青黛河里绿沉沉。 主仆双双对前行,望见宾州北城门。 金三公子又说:“安童,你看啊,乡下瓦匠多坏唷,总把锅洞门砌得朝外,天阴下雨,滑之滑塌,怎样烧法?”“少爷,你又开冒失鬼口了。 远望很像锯齿口,近看都是鸟枪门。” 公子问:“这鸟枪门有底高用?”“怎没有用? 外国叛军来造反,鸟枪门抵挡他二三分。” 主仆两个进了宾州城。啊唷,宾州城里热闹了,三十六行店面对店面,招牌像雪片。 十字街上行人多,挤挤攘攘推不走。 老者倚杖街边过,少者孩提背上驮。 这边敲锣做把戏,那边喊看武少林。 东边敲板来相面,西边鱼鼓唱道情。 主仆双双到城中,看见一位老年翁。 扁担挑得像把弓,贩的胡州大蒜葱。 主仆双双站起身,学场到了面前呈。 三公子来到学场,抬头一望,面前是座孔圣庙。跟手下马离鞍,马对旗杆上一系。 双膝跪到尘埃地,拜拜山东孔圣人。 孔子三千门弟子,出到七十二贤人。 主仆双双出城东,听到三清寺里撞铜钟。 金三公子说:“安童,不好了,你怎把我领到天子皇城来了?那不是皇上撞钟击鼓,天子要坐殿了?”“哈哈,少爷你说错了。这是三清寺道士撞钟上班拜忏。”“啊,钟声一响就是上班拜忏。我们可好进去看看?”“怎不好去,我家也算半个头山主哩。”“安童,何谓半个头山主?”“少爷,你有所不知。我听老太师说的,为修这个三清寺,我家出了一斗金子,一斗银子,所以,我家就成了半个头山主啦。”金三公子说:“我们进去看看。” 三清寺里走一遭,轻灾薄难一齐消。 主仆双双站起身,到了三清庙堂门。 二人把马对旗杆上一系,抬头一相,开口就念—— 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惊。 “嘿嘿,这个口气真不小,能降龙伏虎,神鬼皆惊。”金三公子说着又对前跑。二人穿过天井,来到后殿,又见一副对联—— 参礼黄金相,皈依大法王。 公子说:“安童,这个‘参礼’二字当‘拜’字解说。参礼么,就是拜。不好啦,我倒拜迟了。” 公子跪到尘埃地,拜拜虚空过往神。 三清寺的小道士看见了,说:“哦唷,这位金三公子,骨子里是个金三呆子。又没得菩萨在哪里,你着底高慌,着底高忙,跪下来磕枣木榔?”众位,金三公子是宰相之子,从来未被人奚落过,他挨这小道士一耻笑,说了就像挨骂了,骂了就像挨打了,打了就像挨杀了。 公子听到这一声,脸就红到耳朵根。 这时,三清寺的当家师走出来了,随即责怪小道士:“你这小囚,不懂道理。我们人有上中下三等。下等之人,见佛不拜;中等之人,见佛就拜;上等之人,望空而拜。 少爷他是上等人,望着虚空拜世尊。” 三公子回头一望,在后廊有个韦驮菩萨,面向朝北,身穿明盔亮甲,手执降魔宝杵。金三公子欢喜不过,对前直轧,背住它两只脚:“哥哥,说你在边关做总兵的呢,怎站在此地看庙门?”安童说:“哎、哎,少爷,你怎同菩萨调起来了?这是韦驮菩萨,不是二少爷。”公子仔细一望,看见韦驮两边还有对联一副—— 十世真童体,三洲护法身。 公子说:“安童,这个庙宇的对联,口气大的只嫌大,小的又嫌小。韦驮菩萨修十世,只在三洲做护法,还及不到泗洲大圣。”安童说:“三少爷啊,提到这句话,我听见人家讲过的,三洲同泗洲相距远哩。泗洲地方富了,富到底高样子?它有四大名洲:东胜身洲,西牛货洲,南赡部洲,北俱卢洲。东胜身洲驴吐布:说东胜身洲的驴子,把棉花吃下去会吐出布来,百姓不要纺纱织布就有衣穿。西牛货洲鸟呕油:说西牛货洲的鸟,把黄豆吃下去能呕出油来,所以货洲地方家家户户养鸟。南赡部洲蚕作茧:南赡部洲的蚕把桑叶吃下去,能作起茧来,抽出丝来,织出缎来。北俱卢洲骨出羊:说卢洲地方的人不种麦,不种稻,不吃五谷,都吃羊肉;羊肉吃下去,羊骨磨细了,对地里一撒,又生出小羊来。泗洲人讲道德,从不偷东西。金银财宝拿不动,摆在半路上画上圈圈,过了十天半月时间再去拿,总没得哪个贪小挨你的,就叫‘路不拾遗’。韦驮菩萨一看,泗洲那么富,我不蹲三洲,我要上泗洲去。三洲和泗洲隔一条黑河,要游水才得过去。韦驮菩萨就想了:我修十世修到这件明盔亮甲,不能脱掉,留在身上过去吧。泗洲人一看:你这小气鬼菩萨,你那一套衣裳,我们这块少朝宝哩。” 泗洲人就笑呵呵, 怪不到三洲小人多。 泗洲地方不给你蹲,还到三洲去安身。 韦驮菩萨给泗洲人打得溜到三洲来的。韦驮菩萨哭了。佛祖说:你不要哭。 玉皇大帝重封赠,你手执铁杵管山门。 诸位,凡是庙宇里的韦驮菩萨为底高总是面朝北?有解说的—— 韦驮菩萨朝北撑,望望你泗洲可出小人。 要是泗洲出了小人,他就好回过来朝南的。此话不表。再讲到三清寺里当家师。他见金三公子一到,打躬作揖,招呼不及:“刚才小徒儿言语冒犯,多多有罪,万望公子宽恕。”随将金三公子接到缘堂,献上香茶一杯。金三公子说了:“老师父,你热水要烧,冷水要挑,我无功不受禄,怎好打扰呢?”“少爷,不须客气。 清茶不待无情客,杯杯总敬有缘人。” 三公子问:“师父,底高叫有缘,底高叫无缘?”“往常少爷来散心,我们师徒在经坛上诵经,不好歇下来迎接你,这叫无缘;今天少爷来散心,恰遇我在寺里守清净,这就叫——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今朝与公子来相会,真可算是有缘人。” 宾主用过香茶,又到大殿上去浏览散心。金三公子看呀看,看见大殿上坐着三个菩萨,一样的脸相,一样的袍帽,两边一样的对联。金三公子就问:“老师父,这三尊菩萨是一样的脸相,一样的袍帽,还又是同一对联,他们是祖孙三个吧?”当家师说:“不是的。”“啊,可是父子三个?”“也不是的。”“可是弟兄三个?”“正是弟兄三人。”“这叫底高菩萨?”“这叫三官菩萨。”“啊依喂,这弟兄三个真舍得吃苦,一个个总修得成道作祖。师父啊, 他们弟兄三个一条真心修到底,我家弟兄三人倒有六条心。” 当家师说:“少爷,你这话我不要听,而且我也不相信。弟兄三个一人一条心,也只有三条心,哪来六条心?”“师父,果真不信,我讲给你听:大哥是接本御史,大嫂要望他拜相;二哥是边关总兵,二嫂望他封侯。 我么现在年纪轻,有心吃素办修行。 我的妻子王氏女,望我高中得头名。 师父啊,十三位算盘算一算,三人可是六条心?!” 三公子又问:“当家师父,这三官菩萨住哪里,他姓底高,叫底高?”当家师说—— 提到三官大帝话头长,小道讲他并不难。 三官大帝本姓陈,父是中州陈梓春。 母是龙宫三王女,他是龙王家小外甥。 三公子说:“师父,你这话不真,我一点总不信。陈梓春是凡间人,怎得到东海龙宫招亲?”“哦,你要问这个根由,我再讲给你听。 光明皇上改国号,逍遥帝主忙兴灯。 陈梓春,带领安童四个人,灵台县里看花灯。 学场上轧得头发昏,轧散了安童四个人。 太白星君下凡尘,变作李梓春。 结拜陈梓春,同到龙宫看花灯。 看灯看到鳌山脚,闯进龙宫十重门。 龙皇爱他书公子,一龙三凤配为婚。 龙宫招亲三宿整,生到三元弟兄三个人。 云台山上学仙法,迷魂洞里救父亲。 光明皇上封神职,三官大帝受香烟。” 三公子说:“师父,我再问你:他可有底高经忏留下来?”“有的。有三官忏好拜,还有《三官经》好诵。”公子想了:要说拜三官忏嘛,我没得这许多人,也没这套家伙;《三官经》么,倒字字分清,一个人好诵的。就问:“师父,《三官经》有什么用处?”“少爷,你还不知?父母健在诵《三官经》,可以加添阳寿得长生;如果父母亡故诵《三官经》,地府赎罪早超升。 免得生死轮回苦,报得父母养育恩。” 公子一听,喜之不尽:“师父,把这《三官经》卖给我吧。它是量了卖,称了卖,还是大约估估价钱?”“嘿嘿,三少爷,这部《三官经》一不称了卖,二不量了卖。人人都说黄金贵,它比黄金更值钱。”三公子说:“黄金虽贵,要份量还人,你到估估价看。”“不瞒你说,三天之前山东来了个酒肉汉子,精精壮壮,肥肥胖胖。 愿出黄金四百两,要买这部《三官经》。 千两黄金总不卖,只想送给有缘人。” 三公子一听,连声道谢:“多谢师父,你想把《三官经》送给我了?”“喔,怎会送给你?”“才间还说你与我有缘,一歇辰光你倒赖账啦。”“三少爷,我和你有缘没用,要佛祖和你有缘。这叫有缘得度,无缘就不度。况且,这部经卷还有几个‘不得’:荤眼相不得,荤手碰不得,荤口念不得。 荤口念了《三官经》,佛祖罚你瞎眼睛。” 公子一听,喜之不尽:“师父,你帮我烧香点烛,我来罚愿。”“三少爷,往常你来还香了愿,我可以替你烧香点烛;今朝你罚愿修道,只好自己点烛,自己烧香。 是经要从佛口吐,自点香烛才诚心。” 金三公子连忙烧香点烛,整冠理服,跪下来就拜:“三官大帝,我金福二十二岁,十月初三子时诞生。为上报父母,下免轮回,情愿舍妻弃读,吃苦修行。 到你面前初罚愿,永远不开酒和荤。 如果吃吃素来再开斋,南牢里拖到北牢里来。” 当家师说:“三少爷,不要信嘴里瞎嚼,瞎许菩萨啊! 看见西天好就吃长斋,说不定馋痨病一发又要开。 你吃素来我担忧,就怕长斋不到头。 要是以后再开戒,全盘功德一齐丢。” 三公子说:“师父,你要是不信,我再罚愿你听。 吃素当初最艰难,犹如肩挑重担上高山。 宁可一步高一步,绝不中途退下山。 我今好比南山一棵松,三丈六尺透虚空。 十万八千枝和叶,树大哪怕起狂风。 要说吃斋就吃斋,爹娘打骂永不开。 船到江心把紧舵,不被狂风刮转来。” 当家师见他蛮有决心,就说:“你真心吃素么,我来替你求堂忏悔吧! 初吃斋,就如同,新栽杨柳, 根又浅,土又松,怕起狂风。 求佛祖,洒甘露,微降细雨, 浇一浇,润一润,慢慢生根。 吃素修行苦向前,爹娘打骂你不还言。 十分情理你不要说,不成佛来也成仙。” 金三公子说:“师父,宁可钢刀头上滚,要我回心万不能。”他向师父作个揖,拿了经典就走—— 你就算我名师父,经典是我领头人。 当家师一听,不大对劲:“三少爷,就算了吧,你不要走,经典还是丢把我。”“怎?”“假使你家老太师回来,晓得我是你的师父,说是我叫你修道的,将来我的性命不稳,头也不在颈脖子上滚啊!”“格么,依你怎说?”“三少爷,我把个名目你。 三官是你名师父,经典是你领头人。” 金三公子得到一部《三官真经》,辞别师父,正要走出山门,老道师又喊住他:“三少爷,你不要走,经典还是丢把我吧!”“师父,又为底高?” 你左肩高来右肩低,香房里必定有娇妻。 金三公子说:“有妻要什么紧?我不要她就是了。你如不信,我再罚愿你听。 今日取经回家转,永远不进绣楼门。” 主仆二人出了三清寺。金三公子同安童讲了:“安童,从此,我吃素修道,牲口骡马也不骑了。它也是前世不曾修,今世背驮日月难抬头啊! 你替我解解笼兜松松绳,让它到荒山野地去安身。” 安童说:“少爷,你这样做,不是修道,是在作孽啊!”“怎?”“一马有五口,它嘴里要嚼,四蹄要踏;嘴里啃呀啃,还要困下来打滚;五谷滚死不少,孽障作得不小。你把它放掉,不是在造罪吗?”“安童,我总归不骑它了,你替我骑回去吧。”“三少爷,万万不能。 我骑马走到宾州城,大小人等要议论。 金相府里奴欺主,这顶帽子要压杀人。” 三公子想了想,说:“安童,你替我牵了回去吧。”“哦,牵了回去是可以的。” 公子单身前头走,安童牵马紧随身。 转弯抹角来得快,自家门在面前呈。公子说:“安童,这匹马的颈项里挂起牌来,牌上写起字来,‘在不准耕役,死不准宰剥,还要替它砌个坟廓’。”公子来到小书房写起三官大帝神位、三代宗亲牌位、南北星斗牌位来,供在小书房内。把“四书五经”—— 一概放进书箱内,单诵三官一真经。 专心书房来修道,也不回转绣楼门。 公子得到《三官经》,朝朝夜夜忙诵经。王氏小姐在绣楼上问了:“梅香,你家三少爷出门游春可曾回来?”“啊呀,三主母,三少爷他回来了。怎么,他不曾到内楼来?”“不曾啊。可在暖阁楼?”“没得!”“可在万福厅?”“没得。”“可在小书房?”“也没得。”“难道他上天去了?”“天不曾得上,恐怕在那里搭上天梯了。”“奴才胡说,底高叫搭上天梯?”“主母呀,三少爷不像读书的腔口,倒像诵经的调头。”“梅香,你是耳闻还是目见?”“主母,我是耳闻。”“耳闻是虚,眼见是实。梅香,前面领路,陪我下楼!” 梅香搀住主母手,移动金莲下楼门。 二人来到小书房门口,望望小书房门关的。王氏说:“梅香啊,打断经,罪不轻。我们来听,听他念到‘终’字才好叫门。”梅香说:“不要说念到中,念到晚就怕也不开门。”“梅香,不是到中到晚,《三官经》念到头,要有‘终’字的,你只要听见一个‘终’字,就好推门了。”主仆二人对门外一蹲,接耳听声。金三公子这两天伤了风,鼻子管里“嗡呀嗡”。这一“嗡”就像“终”,王氏以为经念到头了。连忙走上前去—— 经卷不曾念到底,王氏推开两扇门。 公子见了王氏到,好像来了对头星。 金三公子用手对王氏一指:“王氏,王氏,你还得了! 金相府里规矩重,你无事怎好下楼门。 我去告诉生身母,你违条犯法罪不轻。” 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啊,我出了好心没得好报,烧了好香得不到好兆。 我好心好意来张看你,冷落我慈贞为哪条? 公子想:啊呀,我骂王氏骂冤枉了。不过,我和她是夫妻,陪个笑脸也没底高稀奇。公子就用手背住她的衣袖,还又转上几个溜溜:“王氏啊,近不过夫妻,才间我说句笑话,你不要见气。”“少爷,你说话没轻没重。”公子说:“我以后不说好了。王氏,你晓我现在念的底高书?”王氏说:“我认得字的,你给我看。”公子拿《三官经》对王氏面前一摆,用手按住“官”字下面两个口,上面剩个宝盖头。王氏说:“少爷,我知道了,你念的《三字经》。”公子巴掌一拍,三个字猜着两个半,你好陪我办修行。 公子告诉王氏:“我‘四书五经’都不念,单诵‘三官’一真经。”王氏一听,眼睛发定。 三少爷啊, 我在家靠父母。 出门靠公婆,香房靠丈夫。 亲亲丈夫啊,你倒修办道,叫我叶落归根靠何人? 三少爷啊,你年纪轻轻修办道,绝掉王家后代根。 哪怕是黄胖道人生一个,我王氏也没这伤心。 公子哈哈大笑:“王氏,既然修道,要男女做底高?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养了鸡子就莫种菜,吃素修道就不要生后代。我同你好有一比—— 我日后能像阿罗汉,你将来好做活观音。 王氏一听,更加伤心—— 少爷啊,老来修道不嫌迟,切莫耽误少年时。 公子说:“王氏,你这话错的! 修道要在年少修,老来修道气吼吼。 等你想到要修道,阎王要出票来勾。 修道要趁早,莫等腰驼背曲了。 念佛也念不动,手戳拐杖不能跑。 修道要趁少年时,六月荷花透莲池。 九月菊花遭霜打,到老修道只嫌迟。” 王氏说:“少爷,我问你,可有人家丈夫吃素,妻子也陪了吃素?”公子说:“有的。 夫吃素来妻吃斋,两朵金花一齐开。 同修道来同结果,同到西天伴如来。” “三少爷,我问你,可有人家丈夫吃素。妻子吃荤的?”“也有。 夫吃素来妻吃荤,鸳鸯荷花两条根。 一支升到天堂里,一支埋入地狱门。” “三少爷,可有人家丈夫吃荤妻子吃素?”“也有的。 妻吃素来夫吃荤,半河清水半河浑。 但看初八廿三月,半个明来半个昏。” 王氏说:“还有桩事我问你:你读读书蛮好,怎想到吃素的?真是闲思量,惹角落,吃得五谷想六谷。”“唉,王氏啊,我告诉你: 我在书房读‘五经’,越读越觉闷在心。 奉得母命赏春景,游看宾州四城门。 到了三清寺,遇到老道人。 送我一部《三官经》,毛病慢慢才减轻。 不是念念《三官经》,哪有性命到如今。” 王氏一听,更加伤心:“少爷,你倒出门游春玩景,得到经卷修道,我对家一坐,哪有经卷送给我呢? 少爷啊,你陪我花园散散心,我也好伴你去修行。” 众位,王氏底高心?她想:我把公子骗进花园,将今比古,将古比今,好劝他转意回心。就说:“三少爷,你先请啊。”“哦,王氏,别客气,你先请。”“少爷,夫到天边妻要跟,应当你走前面,妻走后面。”“王氏哎,假使到你王家去,我走前面你走后面;今朝在我金相府,应当你走前面我走后面,我不能坐家欺人。”“啊呀,少爷,你真客气。” 夫妻两个手搀手,并并排排进园门。 王氏到花园一看,百花齐放,绿草茵茵,好不欢欣。 三公子,王氏女,花园玩耍: 桃花红,李花白,柳绿松青。 栀子花,和海棠,争相斗艳, 玫瑰花,开出来,血点鲜红。 十姊妹,并蒂莲,成双作对, 丁香花,茉莉花,香气扑人。 墙头长了虎尾草,盆里栽的万年青。 观音莲对垂杨柳,罗汉松对马尾松。 王氏抬起头来看,长春花紧靠月月红。 迎春花开赛黄金,木香花开满天星。 牵牛花开口朝上,山茶花开像红云。 夫妻双双往前走,玉兰花到面前呈。王氏看到玉兰花开得好看,就是几片叶子障眼。她心上着急,把叶子朝下一摘。公子说:“王氏啊,说你聪明么你一点也不懂事。 花开没得叶来遮,何年何月显荣华?” 王氏一听,两滴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啊,我比叶来你比花,花开全靠叶来遮。 三少爷啊,你倒吃素修办道,我何年何月显荣华? 夫妻双双往前行,后花园里去散心。众位,金相府里的花多哩。各个花园总有花,花总归队的,一队对一队—— 东园内,栽的是,“俞任袁柳”, 西园内,栽的是,“苗凤花方”。 南园内,栽的是,“滕殷罗毕”, 北园内,栽的是,“顾孟平黄”。 有石台,和石凳,“澹台公冶”, 金鱼池,银鱼缸,“雷贺倪汤”。 数九天,落几夜,“费廉岑薛”, 风刮动,树枝摇,“柴瞿颜充”。 王氏指着一朵花问:“三少爷,这朵花我怎不识得?”公子说:“这总不识得?你往常蛮聪明,给个哑谜你猜猜。这种花叫墙上长青苔。”王氏就想:墙上长青苔?莫非发了霉才长青苔。就说:“少爷,我晓得了,这叫蔷薇花。”“哎,正是,正是。”王氏又问:“这盆呢?”“这一盆,叫东海里砌瓦屋。”梅香插嘴了:“哪家海里还好砌瓦屋。”王氏说:“这屋砌在海中间就叫海棠花。”公子大笑:“哈哈,又猜对了。”“三少爷,这一盆呢?”王氏又问。“这一盆叫卖油郎不带秤。”梅香说:“不带秤不错把人家?”王氏说:“梅香呀,错不掉的。俗话说,骂不过看牛的,算不过卖油的。卖油郎算计最狠,一勺子四两,两勺子半斤。这就叫芍药花。” 公子听了笑盈盈,真是聪明伶俐的女千金。 王氏又问了:“三少爷,这盆花末?”“啊,这盆花叫兔子拜新月。”“哦,我晓得了,这叫芙蓉花。”还有这一盆呢?”“这就叫姑嫂两个睡一头。”梅香说:“两人睡一头,人不挤杀得。”王氏说:“他们姑嫂二人合得好,这就叫罂粟花。”“哎,正是,正是。”王氏又问:“三少爷,这一盆呢?”公子说:“这叫铁匠店里烧稻草。”梅香说:“铁匠店不烧煤炭怎烧稻草的?”王氏说:“没法子,煤炭贵嘛,就叫玫瑰花。”“三少爷,这一盆呢?”“这一盆啊,叫马上翻跟斗。”梅香说:“骑马一阵风,两手带住鬃,性命尚难保,哪还敢开弓?连开弓总不敢,还敢翻跟斗?”“梅香,可以的,他骑马熟练,所以叫簇旗花。”公子说:“王氏啊! 倒底你是官家女,才学非比寻常人。” 王氏又问:“三少爷,这牡丹花有多少样数?”“啊,总共有二十四样。有青黄牡丹、紫白牡丹、墨绿牡丹、芙蓉牡丹、凤穿牡丹、芍药牡丹、荷包牡丹、枯枝牡丹……”王氏听到这里,又喊:“少爷,你来看啊,这一盆花多有趣,只成双不成单。”“哈哈,王氏你不晓得,这种花在我们中原只有三盆。皇上御花园里有一盆;皇亲刘驸马家一盆;我金相府有一盆。这就叫双头牡丹,要么不开,要开就是两朵。” 王氏听到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三少爷啊,牡丹花开成双对,我们为何要离分? 三少爷啊,你看看牡丹花的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金公子心倒软下来了。说:“王氏,你不要哭,我们一同上楼吧!”他们夫妻游园,当方土地一直跟在身边。这时,花园土地想:“不好啦,今朝金三公子如果上了楼,要惯掉三茅祖师之职。”随即用手一扇,来了一阵狂风,把一朵花吹落地上。公子说:“王氏,你望望看,好好的一对花,就剩一朵啦。这又有一比:我好比修行,你好比作孽。 修行的还在枝叶上,作孽的吹落地埃尘。” 王氏急得没法,在那指手大骂—— 你这个瘟风啊, 我家少爷正要回心转,你活拆我夫妻为何因。 慈贞小姐连忙喊:“梅香快点上楼,替我拿针和绒线下来,把这朵花缝好,让两朵花攀在一起。少爷,这遭好同我上楼了吧””三公子说:“王氏,你这话错的。 水在大海月在天,人死怎得再还阳。 月落明星看不见,花落怎好线穿连。 王氏啊,花开花落年年有,人老怎得再转少年。” 夫妻双双又朝前走,来到西花园里。看见一对蝴蝶,飞来飞去,穿枝透叶,自在翱翔。王氏说:“少爷,你望望看,它们合得多好哦!前面的飞到东,后面的也飞到东;前面的飞到西,后面的也飞到西。 三少爷啊,蝴蝶飞到东来飞到西,如同我你小夫妻。 三少爷啊,化生还要成双对,你为何一定要修行? 三少爷啊,你就看看蝴蝶的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三公子心又软了:“王氏啊,你不要哭,我同你上楼吧!”花园土地说:“不好了,他又要上楼了。”就变呀变,变作一对乳燕,飞过来一口,把一只蝴蝶衔了就走。公子说:“王氏,你倒望望看,好好一对蝴蝶,活活挨拆散了!” 蝴蝶心欢喜,双双展翅飞。 燕子衔了去,拆散好夫妻。 金三公子正要对慈贞小姐讲话,慈贞忽然又喊:“三少爷,你望望那对乳燕合得多好啊。两只合吃一个蝴蝶,吃下去了还你替他梳梳毛衣,他替你理理翅膀,多亲热唷! 之乎与也者,也者与之乎。 虽然不言语,人不如鸟乎? 三少爷啊,乳燕还要成双对,你为何硬要办修行?” 三公子心又疼起来了:“王氏啊,你不要哭,我一定同你上楼。”花园土地一看不对,马上又变,变作八爪雄鹰朝下一攫,一只乳燕飞向东,一只乳燕飞向西。公子说:“王氏,你望望看,好好一对乳燕又被活活拆散了。 夫妻好比同林鸟,雄鹰一到各自飞。” 二人正说这话,一个猎户来了。猎户拈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雄鹰鲜血淋淋,跌落在地。猎户捉起雄鹰朝虾笼里一灌,未曾跑出多远,一只猛虎又到了。猛虎头像笆斗,颈脖子像棉花袋口,前脚像抓钩,后脚像伐树锄头,尾子像刷场扫帚,眼睛像明灯,牙齿像银针,毒气对外喷,追了要吃人。 一阵虎风了不得,把猎户拖去囫囵吞。 三公子说:“嘿嘿,王氏你想想看,花园多少稀奇事。蝴蝶遇乳燕,乳燕遇雄鹰,雄鹰遭猎户,猎户遭虎吞。 强人还遭强人手,恶人又被恶人欺。 王氏啊,你看看雄鹰猎户样,不如陪我去修行。” 夫妻双双又来到金鱼池。王氏说:“少爷你望望那对金鱼合得多好,前面的鱼游到东,后面的也游到东;前面的游到西,后面的也游到西。”三公子说:“王氏哎,一样的。我到东花园,你也跟到东花园,我到西花园,你也跟到西花园。”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又挂下来了—— 三少爷,鱼儿还要成双对,你怎荷花失根藕无寻。 你看看鱼儿面上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公子说:“王氏,你只晓得乱哭,又不晓得鱼在前世里是底高?”“少爷,我不晓得。”“不晓得嘛,我告诉你。 张八赵九不曾修,投生鲤鱼水中游。 前头下了沉丝网,后面下了钓鱼钩。 连梢竹子当头打,不上网来也上钩。” 金三公子看看红日将沉,乌鸦归窝,就对王氏说:“你早点上楼吧,我也把句着实话你。 劝妻休想我,及早转楼门。 将军不下马,你另外定章程。 王氏呀,你到楼上慢慢过,我到书房去修行。” 王氏见公子一走,既伤心,又发火:“梅香,你来,我对你说句话。”“主母,底高话啊?”“我做鬼对金鱼池里坍,你就直巴嗓子喊。”梅香说:“主母,这我懂的。”王氏对金鱼池里坍,梅香就放开嗓子喊:“三少爷,主母投河死!”公子头也不回,直向前走。梅香又喊—— 三少爷啊,你去念佛吃长斋,就怕要惹出人命来。 公子望也不望,只当没听到。梅香又喊—— 三少爷啊,官盐当作私盐卖,也作兴以假弄成真。 公子停步一望 ,心吓得直荡,一个趟子跑去抱住王氏:“你何苦呀,若在世上挨,莫对土里埋,阎王不寻你,你不要想发小鬼的财。”王氏对地上一坐,又哭了。 三少爷呀,我金鱼池里把命丧,让你无挂无碍好修行。 公子想:不要以假成真,断送命根。就说:“王氏,快点起来,我当真吃素修道啦?我是哄哄你的。”王氏听见这话,爬总爬不及:“少爷,我当真舍得这条命?我也是吓吓你的。既然如此,你跟我上楼吧。”三公子说:“王氏啊,不瞒你说,我是不想让你寻死。我许了三官菩萨,道还要修的。 今朝如上了绣楼门,地府里罪孽重千斤。” 王氏说:“三少爷,哩嗦,鬼话真多。 地府里罪孽千斤重,我帮你挑上八百斤。” 公子说:“还有二百斤哪个挑?”“还有二百斤你挑。”“你要我上楼,不要说二百斤,二两二钱我总不担当。”梅香说:“主母、三少爷,你们不要愁,还有二百斤包在我们两个丫头身上。”金三公子无可奈何,只好跟她上楼。 王氏盯紧难脱身,缠住公子上楼门。 日落西山暗昏昏,忙叫梅香点银灯。 掌好银灯,备好酒菜。一歇辰光,酒菜端到绣楼。王氏问:“少爷,这遭好吃了?”“王氏啊,我午间罚愿,要到半夜子时才好开斋。”等呀等,等到半夜,王氏说:“少爷,这遭总好吃了!”“王氏啊,这个席不正,我不坐。”王氏又叫梅香把台子搀正过来。王氏说:“少爷,这遭总好吃了吧!”“王氏啊,这个酒菜不烫,我吃了要醋心格。”王氏吩咐梅香把酒菜拿去烫烫。一歇辰光,酒菜又端到高楼。王氏说:“少爷,这遭可好吃了?”“王氏啊,你望望月亮到哪里了,可曾到半夜哩?”—— 王氏推窗望明月,公子吹熄桌上灯。 王氏说:“三少爷,现在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大星到了东南角,七撮星到月旁边。 正是亥时下三刻,等一刻就到子时辰。” 王氏正在望星望月,公子忽然翻脸,用手对王氏一指:“王氏、王氏,你还了得!你既然望望月亮到哪里好让我开斋,为什么又要把银灯吹熄?莫非怕我先吃? 你劝我开斋都是假,还是逼我去修行。” 王氏说:“少爷,山倒下来压不死人,舌头根子要压死人呱!灯明明是你吹的,怎说是我吹的? 总说相府没得冤枉事,这个冤枉海能深。” 三公子说:“王氏啊,不要哭。我问我,吹灯要化多大力气?”“少爷,不要四两力。”“喔,四两重的罪孽你总不肯担,还想你担当八百斤?少陪了。”王氏心里着急:“少爷,就算我吹的吧。”公子说:“我只听前言,不听后语。你要我在楼上,再给个哑谜你猜猜。你晓得:‘快刀劈竹’是底高?”“少爷,这我晓得的,竹子劈起篾来,打起箍来,把我们二人一天到晚箍在一起。”“嗯,你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 快刀劈竹两分开,到何年何月拢起来?” 王氏听听倒没指望了:“梅香,替我把门关关,窗子闩闩,叫他来得去不得! 蜻蜓歇在蜘蛛网,苍蝇叮了面糊盆。 蚂蟥叮住螺蛳脚,要脱身来难脱身。 今朝我做撑门杠,看他怎得下楼门。” 王氏脸一青胖,像个五殿阎王。对楼门上一戤,像个八太。公子想:“不好,今朝不发火,我不得走哇!”就来了个乌云推月—— 把王氏推跌楼板上,将身跳出绣楼门。 三公子抬头一望,天上星光灼灼,寒气逼人。金三公子又当是底高菩萨晓谕他哩,连忙双膝下跪:“天地神明,三官师父,你有灵有感,要明察弟子的苦衷。 我是挨骗进沉香阁,师父要包涵二三分。” 三公子回到书房。安童说:“三少爷,你用夜点心。”“安童,你还不曾困?”“你还不曾用夜点心,小的怎敢困呢?”三公子用过夜点心,对安童说:“安童,我不能在小书房修了,王氏对小书房是旧马熟路,这遭她天天来吵,夜夜来闹,叫我怎好修道!你替我挑点空心草,把木香棚子夹夹好;能挡风,能避雨,在里头修道也不苦;再替我扛张抬子搬张凳,又好诵经又好困;日日夜夜没人问,我好一直修成正。” 金三公子想得周,一心成道作苦修。 谁知人前无直路,磨难日子在后头。 卷三 家书进京 苦作舟,不回头。遇恶浪,向前走。 公子修行苦作舟,三灾六难不回头。 不管风狂浪又恶,一路扬帆向前走。 依还一部《三茅卷》,接过前文往后修。 前册已经讲到金三公子吩咐安童替他搬进西花园木香棚里修道,就朝诵《三官经》,夜诵《三官经》,也算得到安身处,日日夜夜来修行。 不提公子在修道,再提王氏女千金。 王氏在沉香阁见公子一走, 她哭得发火。 梅香说:“三主母哎, 三少爷站起来与你一样高,困下来与你一样长,五点对五点,你怎压得住他? 少爷修道劝不改,五点要请出六点来。” 王氏问:“梅香,哪个算五点,哪个算六点?”“你们夫妇同辈是五点,钱氏太太是他的母亲,比你长一辈,大一点,算六点。少爷不肯回心,要把钱氏太太请下楼,才管得住哩!”王氏一听,倒也相信:“梅香,你前头领路,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王氏手,拨动金莲下楼门。 主仆二人转弯抹角,抹角转弯,来到暖阁高楼。王氏见钱老夫人,双膝下跪:“婆婆万福!”钱氏太太说:“三媳,既然祝我万福,为底高又要这样哭?”“婆婆呀,非为别事,只因三少爷修道,他……”钱氏夫人说:“他修他的,与你有何相干?”王氏一听,更加哭得伤心—— 婆婆呀,三少爷修道虽说不关我的事,但绝了我王门的后代根。 婆婆呀,他年纪轻轻就修道,你也少了个端汤奉茶人。 钱氏夫人一听,这倒非同小可。冤家怎想起修道的?他怎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问:“三媳此话可真?”“婆婆,一点不假。”“他在哪里修道?”“婆婆,他在小书房。”梅香说:“太太,主母,三少爷不在小书房了,搬到木香棚里去!”钱氏说:“何苦何苦!三媳,你不要难过,这事由我作主。我们一同下楼。”钱太夫人头上用青丝包头一扎,拐杖对夹肘里一夹—— 冤家要是不回心,我这龙头拐杖不容情。 婆媳二人由梅香引路,来到西花园木香棚。钱氏在外面一咳,公子一吓,抬头一望:“啊呀,不好了,我的母亲来了!”跟手把经书盖起来,走上前去双膝齐跪:“母亲在上,孩儿拜见!”“冤家,我不要你见礼,我有话问你。你不蹲小书房读书,钻在这草棚子里作甚?”“哦,母亲,我只要心宽,不要身宽,我蹲草棚子里心倒蛮安。”“儿呀,在小书房读书有何人打扰你不安?”“这个……”“不要这个那个,你读的什么文章拿来把我看看。 只要你腹中文章满,送到京里受皇恩。” 三公子说:“母亲,我不是读的文章,是读的经书。”“喔,是《诗经》、《书经》还是《易经》?” 亲娘呀,我不读《诗经》共《书经》,单诵一部《三官经》。 钱氏说:“你读《三官经》有底高用处?可好科考,可好治国平天下?”“母亲,只好修身,不好治国平天下。”“格么,你读它何用?”“母亲,你有所不知。父母健在念《三官经》,替你们加添阳寿好长生;父母亡故我念《三官经》,你们地府赎罪早超升。 免遭生死轮回苦,报答你父母养育恩。” 钱氏一听,很不高兴:“你这奴才,不用心攻读诗书,反诵读僧道经忏,不怕被人家议论? 相府容量你修道,要笑坏朝纲多少人。” 三公子不作声。钱氏又问:“冤家,这经要念多少卷数?”“母亲,我不论卷数,只论辰光。”“要念多少辰光?”“念三百年!”“你瞎说八道,人无百岁寿,花无百日红,你有三百年寿吗?”“母亲,我哪里连三百年寿总没得? 彭祖寿长八百岁,陈抟一忽睡千年。” 钱氏说:“冤家哎,你不要念三百年,三十年总不准你念。”“母亲,我同你商议,可不可以让我念三十年!”“三年也不准你念。”“母亲,你就准我念三年吧!”“半个月总不准念。”公子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母亲哎,我在小书房读“五经”,越读诗书越闷心。 奉你母命赏春景, 遇到三清寺里老道人。 送我一部《三官经》,毛病慢慢才转轻。 我今不念《三官经》,旧病一发要命归阴。 钱氏夫人心里想:孩儿毕竟是自己养的,一条痛肠一条恨肠。如果过份管得紧,弄不好也会断送命根呱!“儿呀,我准你念半个月,到了第十六天你要上楼。”“母亲,我晓得了。”钱氏夫人又对慈贞小姐说:“媳妇,你才间听到呱,等半个月,让他慢慢自转弯。他就上楼的。”王氏一听,喜之不尽。钱太夫人回转暖阁楼,王氏也回转沉香阁。这遭,王氏朝也望,晚也数,从初一数到十五。到第十六天王氏点好银灯,备好酒菜,等到半夜,三公子也不上楼哇!王氏就想了:我家三少爷诡计多端,可能要多呆一天才上楼呢?到了第十七天晚上,她又掌好灯火,备好酒菜,等到深更,三公子也不上楼。王氏暴躁如雷,用手一指—— 天亮已是十七天整,你为何还不上楼门? 三少爷,你对我欺骗是小事,忤逆了生身老母亲。 王氏想想没办法,一夜啼哭到天明。夜静夜静,听出去不近。哭声惊动了熊、桂二氏,妯娌二人商议了:“三婶婶为底高一夜哭到天亮?我们倒去张张看。梅香,同我们下楼。” 梅香前面来带路,妯娌两个下楼门。 转弯抹角来到沉香阁,熊、桂二氏问:“三婶婶,夜静更深,你为底高哭得伤心?”王氏可怜哩,话在喉咙口说不出,只是哭:“啊呀,伯母哇! 你们越过越欢乐,我是越过越伤心。”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你哭底高?不好说点我们听听?”梅香插嘴说:“二位主母呀,三主母气得说不出来了,我说把你们听听吧?”梅香把王氏哭的原因说了一遍。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你不要哭,我们去劝劝他。”王氏说:“他是不听劝的。”熊氏说:“不是吹,三叔叔见我一到,就吓得笔堑笔——陡的。他在哪里?”王氏说:“在西花园木香棚。”“哦,我们去。俗说,长哥为父,长嫂为母,他不依我,我就发火,背起来好打的。”桂氏说:“你不要乱说,不是长哥为父,长嫂为母;是长哥为‘抚’,长嫂为‘磨’。就好比弟弟年纪小,父母亡故早,长哥要抚养他成人,长嫂要磨琢他读书,甚至还好磨他做活计。做嫂嫂的怎好撒野,背住小叔子打呢?—— 叔嫂两个来打架,要笑坏府门里多少人。” 熊氏说:“那怎么办呢?”桂氏说:“ 我看啊,小叔叔修道,我们去与他乱闹,吵得他心里发躁,他就陪三婶婶上楼了。”熊氏说:“那我们要分三路包抄,各说各的道理,劝三叔叔回心转意。” 妯娌三个像阵风,一齐奔向木香棚。 妯娌三个商议好了,来到木香棚外,两个向西,一个向东,面对面一碰。桂氏说:“啊唷,大嫂嫂,你到哪去?”“哦,听说花园里出了活菩萨,去问问我家大少爷几时拜相?”格么,二嫂你上哪去?”“哦,我也听说花园里出了活佛,也是去问问我家二少爷何时封侯?”“三婶婶,你上哪去?”“哦,我也听说花园里出了灵菩萨,我去问问我家三少爷几时回心,不诵《三官经》?”妯娌三个齐打了个失惊:“啊呀,不好了! 走得慌来跑得忙,不曾请香烛进庙堂, 梅香呀,花园又没设香烛店,只好撮土为香敬神明。” 熊、桂二氏说:“梅香替我从南面拜这个活菩萨。”金三公子想:她们来胡闹了。我朝也修夜也修,修到点功劳被她们一拜,不是秤勾打钉——直扯直。哦,她从南面拜,我好转过来朝北的。梅香一看,又从北面拜。公子头一弓,转过来就朝东。熊、桂二氏说:“梅香,替我从东面朝西拜。梅香,你们姊妹多,替我把他四面围困起来拜。今朝看这个菩萨怎样转法子?”公子急得没法,站起身来手像舞绞车榔头:“不要拜,不要拜,我还不曾成佛哩。” 熊、桂二氏拍手打掌,哈哈大笑—— 自从盘古到如今,不曾看见转溜溜菩萨受香烟。 熊、桂二氏见到三公子,装着吃惊的样子说:“啊呀,哪里是灵菩萨,还是三叔叔哪!”“啊,是二位嫂嫂,好的,好的。 你们可知相府规矩重,无事不得下楼门。” 熊、桂二氏说:“三叔叔,相府规矩不在家,公公进京复命,规矩总带京里去了。现在金相府的人做官的做官,做鬼的做鬼,没得人管。”“嫂嫂,你不要出口伤人。哪个做官, 哪个做鬼?” “你家两个哥哥做大官,三叔叔做鬼坐草庵。” 三公子说:“格么,嫂嫂你不要笑我。 两个哥哥做高官,比不上小弟坐草庵。 如不相信,我做个假皇帝你看看。我做万岁,二位嫂嫂做大哥、二哥,一文一武。我这里引磬木鱼一敲,好比金殿上钟鼓齐鸣,你们就上殿来见我。不过,你们不能对这块跑,要对金殿上爬,爬前百步,退后一步。”熊、桂二氏说:“这不像个鬼爬?”三公子哈哈大笑:“我原说的呢! 两个哥哥在朝门,进朝是个鬼,出朝才是人。” 熊、桂二氏说:“叔叔,你不要扯东拉西,我们是来劝你回心转意,夫妻团圆的。”公子说:“要我回心一点不难,我出个哑谜给你猜,猜得着,我就回心;猜不着,要我回心你们想总不要想。”三公子想了一想,出了一个哑谜:“一点红,紧同同,悬空挂,讨皇封。”熊氏一听,不晓多兴。“这我晓得的。这哑谜么,应在我家大少爷身上。如不相信,我讲把你听。 大少爷头戴乌纱一点红,身穿蟒袍紧同同。 手执朱笔悬空挂,奏本上朝讨皇封。” 三公子说:“嫂嫂,你猜错了。”桂氏说:“三叔叔,我晓得的,这条谜在我家二少爷身上。 二少爷头戴将军帽一点红,明盔亮甲紧同同。 手执长枪悬空挂,杀退番兵讨皇封。” 三公子说:“嫂嫂,倒不是我说你们,摆来摆去是摆的金相府架子,你熊、桂二家可曾带点屑子来摆摆?我不摆则已,要摆就要摆自己。 东天日出一点红,我身在草庵紧同同。 《三官真经》悬空挂,修成正果玉皇封。” 熊、桂二氏说:“叔叔,你讨到玉皇封还早哩,先由我们来替你封吧? 三叔叔修道真用功,头末修得对前冲。 前面好躲雨,后面好栽葱。 等到三叔修成正,成个饿佛上天空。” 三公子说:“不管它,倒底还修到个饿佛哩。”桂氏说:“慢,慢,我来加封我家三叔叔。 三叔叔修道心着慌,脸上修得像裱黄。 眼珠落进骷髅塘,背脊修得像稻床。 肋骨修得像纸糊窗,脚膀瘦得像细木桩。 手膀瘦得像柴棒,若是等你修成正。 一身枯骨见阎王。” 熊氏说:“我再来加封三叔叔。 三叔修道真用功,把三婶丢在冷房中。 身在草庵喝西风,腰么修得像把弓。 脚膀肿得像灯笼,等到你要修成正。 鼻子管里没得风。” 三公子说:“嫂嫂,我抱你家几个小囡撂到井里的,这样刻毒地咒我?说我修成饿佛倒也罢了,竟要咒我死!”熊氏说:“这倒是的。梅香,替我倒杯香茶给三叔叔,向他赔礼。”梅香倒杯香茶给三公子。熊氏说—— 叔叔呀,我们有言语冒犯你,你要包涵二三分。 三公子说:“好了,好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嫂嫂打了招呼就算了,我来替她求堂忏悔。 大嫂送我一杯茶,茶杯照见金菊花。 大哥朝纲做御史,子子孙孙享荣华。” 桂氏一听,喜之不尽:“叔叔修呀修,修得会说好话哩,我也来倒杯茶招呼我家三叔叔。”三公子说:“二嫂嫂跟我和解,我也来替她求堂忏悔。 二嫂敬我一杯茶,茶杯照见金桂花。 二哥边关做总兵,二嫂她寒穿绫罗夏穿纱。” 王氏说:“两个嫂嫂都倒茶赔礼,我也来招呼我家三少爷。”三公子对王氏看了一眼——王氏送我一杯茶,杯里照见玉兰花。 我在草庵来修道,王氏她作得像叫花。 熊氏见机行事:“不错,不错。我家大少爷做官,我有吃有穿;二叔叔做官,二婶婶心宽;三叔叔坐草庵,三婶婶眼泪不得干。”三公子说:“二嫂嫂不要起劲,我再说给你们听。今朝一不过冬,二不过年,你们穿一身花花绿绿衣裳,可比鬼多两只耳朵? 大嫂穿红又带青,阎王看见当妖精。 二嫂穿红又带花,阎王看见当冤家。 我家王氏不打扮,素素净净老诚人。 阎王看见来迎接,南海来了个活观音。” 熊、桂二氏说:“人可要霉杀得!把我们比作妖精,把王氏比作观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