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风暴
[book_author]杨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336
[book_dec]短篇小说。杨朔著。
[book_img]Z_15197.jpg
[book_title]上
十一月初头,北风从长城外吹来,河北大平原卷起旋转的黄尘,这是结冰的季节了。夏秋两季,辽阔的田野遍是葱绿的庄稼和草木,密丛丛地遮蔽着远近的村庄。现在,庄稼倒了,草木凋零了,每个村庄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风变成没遮拦的小霸王,打着响亮的唿哨,狂放地到处奔跑,跑过荒寒无边的野地,跑过空虚的村街,无理地震撼着人家闭紧的窗门,时时还扬起大把的沙土,撒向谁家的纸窗。风驱逐开人类,暂时霸占了这个世界。夜晚,当细细的霜花开始洒落时,人类的踪迹几乎更灭绝了。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恶劣的风夜,一个人却顶着风在快走。那人向前躬着粗壮的身躯,右手压住棉袍的大襟,不时侧转头,避开急遽的风势,但是迎头风依旧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走的路是一条五尺来深的道沟。在平原上,这样的道沟纵横交织着,可以阻止日本机械化部队的活动,八路军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移动在道沟里,地面上不露一丝痕迹。
道沟蜿蜒地伸向苍茫的黑夜,最后到达终点。那个夜行人跨上地面,不觉感到些微的空虚。现在,他已经离开自家的根据地,来到斗争更残酷的游击区。他收住脚,望了望夜空的北极星,辨清方向,然后掏出腰间悬挂的“大机头”枪,把脚步放紧,摇摇晃晃地继续赶路。
前边有狗在叫,村庄近了。他离开大路,把腰弯得更低,插着野地摸向前去,蹲到一座孤坟后。村头上坐落着一间黑虎玄坛庙,庙前竖立一根旗杆。在旗杆的上端,他恍恍惚惚看见一面日本小旗翻卷在夜风里。在这一带,每逢日本军队到来,老百姓便挂起小旗,表面似乎是谄媚敌人,实际却在向各方面告警:鬼子在这里呢!他熟悉这个记号,心不觉一沉,但是决不肯随便相信自己的眼力,于是又爬前几步,蹙起眉头,集中精神望过去。这次,他看清了,旗杆光光的,一丝布条都没有。小庙前一团黑影动了动,有人发出沙声的咳嗽。他辨认出那是游击小组在放哨,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他完全熟悉这村的地形,悄悄地从侧边绕进街,停在一家板门前,用结实的拳头慢慢地敲了两下,略一停逗,又急敲三下。他依照这预定的暗号连敲了四五次,院里才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小声问道:“谁呀?”
“我。谢三财么?”
“嗯——赵区长回来啦?”
板门轻轻地打开又关上,两个人也轻轻地说着话。等到跨进房屋,赵区长收起枪,低声问道:“你们怎么还没转移?”
谢三财在黑暗里摸索着灯火,抑制着时时都会爆裂的咳嗽,一边答道:“这两天没有什么敌情,你又该回来了,就没移。”
谢三财在桌子边上划亮一根火柴,点起粗磁烧成的煤油灯;跳跃的火光使赵区长感到昏晕,眯缝起眼睛来。
灯影流泻到门外,一块长方形的薄光映照到院落里。赵区长赶紧吩咐谢三财掩上房门,转身从炕上拿起一条紫花布棉被,掩蔽着纸窗,埋怨道:“你太粗心了!深更半夜里,叫汉奸看见灯光不就讨厌啦。”
赵区长解下腰间的布带子,朝两肩扑打一阵,又打了打两只脚背上的尘土,一边问道:“还有东西吃么?”
谢三财掩着嘴,干咳几声,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纸,半晌才说:“就剩冷窝窝头了,我给你弄去。”
窗外,一阵急风掠过,呼呼地吹到远处。在这寂静的空隙间,谢三财的声音从隔壁一间小屋里模糊地传来:“拴儿,拴儿,起来!区长回来啦,快给他烧水喝,把窝窝头也蒸一蒸。”
等谢三财再转回来,赵区长开口便问:“喂,沧石路是不是有铺轨道的信?”
谢三财垂着眼皮答道:“没听见说,只知道路基修好了。这回修路的工程师是个台湾货,把泥里铺了好些麦秸、稻秸,还有柳树条,说是顶结实,再也不怕咱们破坏了。”
赵区长嘿嘿地笑出声来:“哼,走着瞧吧!”
他闭紧大嘴,双手使力地对搓着,随着严肃地说:“你写个紧急命令,这就写,传给每个村,叫他们把乡亲们统统动员出来,带上家伙,明日黑夜到这里集合——二更天以前集合,好破路去。这回要来个大破坏,县里招集咱们开会去就为的这个。好几个县要一齐动手,瞧着吧,顶少也有十万人。”
拴儿端进开水和热窝窝头,舌尖抿着嘴唇,滚圆的的嫩脸还带着困倦的睡容。他连连地打着呵欠,一边用袖口揉着带眵的眼睛。赵区长抓起窝窝头,大口地吞食,语音含混地说:“拴儿,这有件顶要紧的公事,你得立时传去,明天吃晌午饭前都得传到。听懂没有?赶紧去收拾收拾。”
在环境紧张的游击区,工作人员永远在夜间活动。万一白天必须露面,他们便得化装。拴儿戴上一顶褐色的破毡帽头,半根麻绳扎紧短棉袄,肩头挑起一个破粪筐子,里边是半筐粪。他把谢三财写好的公事和手枪小心地藏进筐子里,冒着夜色跨出门去。
谢三财跟出去闩上门,转来,两手放到嘴边呵了呵气,然后交插进袖口,弯着腰伏在桌子上,尖尖的嘴巴紧压着腕臂。在昏暗的灯影里,他的眼窝显得铁青。
赵区长关心地问:“你的病怎样了?”
谢三财的眼睛直望着煤油灯,颤声答道:“更坏,天天黑夜都咳嗽得睡不着觉。”
赵区长摇摇头说:“糟糕,你得到后边养养去,这样子不成。”
赵区长记得谢三财初到区里当助理员时,虽然出身是个乡村的小学教员,力气倒不弱。春天敌人大“扫荡”,搜索太紧,他们藏到坟圈子里,饿了就吃田里的麦苗,渴了喝沟里的脏水,八天八夜不敢露头,就这样,谢三财失去他的健康。
一阵更加狂暴的大风猛然从远处扑来,剧烈地袭击着门窗。门砰地开了,油灯一下子熄灭,黑暗伴随着狂风同时闯进房间……
[book_title]中
第二天夜晚,上灯不久,各村的老百姓便陆续地集合来了。他们多半是年轻力壮的庄稼汉子,间或也有上点年纪的老头儿。镐、锄、锹、土造的“独一撅”火枪,晃摇在星光下,闪着金属的薄光。村里村外,到处波动着一片闹嚷的人声。尽管有人严厉地吩咐:“不要嚷,叫鬼子汉奸听见可不是玩的!”可是寂静一刻,语声又起了,不过压得很低,嗡嗡地,像是大群的蜜蜂在叫。
赵区长把各村的村长招集到屋里开会,发觉几个临近据点的村庄不曾到。他怀疑是不是命令未传到,也许传得太迟,一时赶不来。是的,拴儿不是也没回来?但是更梆子响了,他们必须动身,让来迟的人后追来吧。
谢三财沉默地跟随众人跨出房屋,霜夜的寒气侵袭着他的胸脯,不禁咳呛起来。赵区长用手推开他说:“你不用来啦。”
一阵热血向上猛冲,谢三财的脸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他虽然有病,可是永远默默地忍受着痛苦,不肯向人示弱。他最怕人提起他的病,更怕人因此轻视他。他定定地站在黑影里,嘴唇抖颤着,昏眩地凝望着大门外庞杂的人影。
庞杂的人影踏着庞杂的步子,冲着寒夜离开村庄。他们如同一道溪流,弯弯曲曲地流向前去,终于和巨大的洪流汇合起来。这洪流泛滥在沧石路的周围,不见头,不见尾,黑糊糊的一大片,数不清有多少万人。
沧石路横卧在大平原上,就像根刺,插入平原游击根据地的腹部。敌人急欲扩大占领区,缩小八路军的根据地;八路军却要扩大根据地,缩小敌占区。因此,沧石路就变成平原游击战的焦点。修——破;破——修。修是强拉老百姓,破是经过简单的动员。所以,破总比修容易。最后,敌人急了,用武装保护修路,果然把路基修成。但是今夜,八路军也要用武装掩护破路。
这是一次总的大破坏。事前有计划地把路分成若干段,每段指定一区的群众负责,只破半面。假定是左半面,那么下一段的群众就破右半面,再下一段又破左半面……
风落了,星空弥漫着一层薄气:在下霜。冷气侵入人的肌肉,像针刺一样。在高高的路基上,大群先来的农民早已动手破坏起来。赵区长领导大家爬上预先指定的一段路基,悄悄地吩咐道:“赶快动手!”
农民纷纷地挽起棉袍的大襟,扎紧腰带,或者向掌心吐两口唾沫,又对搓一番,然后操起锄头和镐等,一起一落地挥动起来。地壳冻了,铁器落下去,敲出干硬的钝响。这时没有人再敢出声,偶尔,铁锹撞上一块石头,当的一声,平地跳出几星火花。
苍苍茫茫的平原仿佛已经沉睡,千万人齐声发出的粗重气息使人疑心是大地的呼吸。沧石路不再像刺,却像一条死曲蟮,浑身都是烂洞。
泥土里确实铺着柳条一类的东西,带点弹性,破起来比较费力。赵区长混在众人当中,挥了一气锄,热了,把毡帽头推到脑后,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前额的大汗,深长地松了口气。旁边,一个老头拉拉他的袄袖,把嘴贴近他的耳朵边,乱蓬蓬的硬胡子刺得他发痒。他听见老头沙声问:“不是说有队伍保护么?怎么连个影子也看不见?”
赵区长拍拍老头的肩膀,忍着笑说:“不用担心,咱们队伍早把据点统统包围了。”
老头噢了一声,提高嗓音说:“我说是啊,人家队伍总不能叫咱吃亏!”
老头蹒跚到一边,就地坐下,从身边摸出旱烟管,插到嘴里,嚓的一声划亮根火柴,送到烟袋锅边。
赵区长回身拔过他的旱烟管说:“你做什么?”
老头理直气壮地辩驳道:“怕什么?反正有队伍呀。”
“有队伍也不好抽。”
老头用不满意的声调说:“唉,唉,不抽就不抽。”
忽然,不远的地方放出一道雪白的光芒,直射进夜空,转动两下,便朝沧石路平射过来,缓缓地横扫过原野,扫过来又扫过去。路基周遭的夜色转成灰苍苍的,就像黎明前的景色,人的眉眼可以依稀地辨认出来。
全路的人群立时四处散开,转眼间沧石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据点里的探照灯收敛起光芒,黑暗重新来临。赵区长压低喉音呼唤他的人,一会便又重新集合。就在这时,远处枪声响了,开头很稀落,后来渐渐地繁密,终于掷弹筒的巨响爆炸起来,沉重地震动着田野。群众知道自家的队伍近在周围,再抓到本身携带的“独一撅”,信心很坚定,情绪像潮水似的向上高涨。一些气粗的汉子摇着拳头,跳着脚,气呼呼地叫道:“咱们游击小组还不开上去,杀他一场!”
然而,枪声又从许多方面震荡开来,这里,那里,交织成一片。从前一段的群众当中,一句话迅速地传递给赵区长:“赶紧撤退!敌人到处出动,一定有汉奸报告消息了。”
于是,泛滥在沧石路上的人流立刻分成许多支流,各自朝来时的道路奔去,抛在人流背后的是繁密的枪声。渐渐地,枪声从繁密转到稀落,终于完全停息。八路军也撤走了。时候才三更多天,霜在细细地落。
[book_title]下
觉着刚打个盹,赵区长便被狗叫扰醒,心里不耐烦地骂:“真讨厌,怎么还不打死这些癞狗!”他曾经劝导农民把狗完全杀死,像根据地那里,夜晚行军,没有一声狗咬暴露队伍的行动。起头,农民不大肯听,后来有些人便先后把自家的狗在树上吊死。老太婆心眼窄,还替狗捏些饺子,眼看着它吃,一边哭,一边数落:“吃吧,吃了好死!这不怪我心狠,都是鬼子逼得你没有活路!”
但是打狗运动并未能圆满地展开,敌人对百姓的虐杀使狗得救了。狗仍然搅闹着游击区的环境,白天黑夜乱叫,叫得赵区长心烦。他爬下炕,趿着鞋出去解手,看着天色将近拂晓,回来推醒谢三财说:“起来,敌情太紧,咱们转移吧。”
他们经常在这个时间转移,转到另外村庄时天恰巧放亮,百姓起身了,可以立时寻到房子,免得深更半夜到达宿营地,敲打百姓的门,惹起惊慌。他们夜晚从来不脱衣服,睡觉前,东西又都收拾妥贴,所以起身不久,两个人便背上包袱,踏上夜路,手里的枪张着机头。
刚一出村,谢三财突然扯了扯赵区长的棉袍。
前边不远,一星火光正在跳动。谁在抽烟。他们弯下腰,急速转到另一个方向,想避开正路,插着田地走出去。但是走了不远,就听到模糊的话语。从音调上,他们辨出是日本话。他们紧张地对望一眼,两颗心几乎都提到口腔。
敌人把村子团团围住了。
拂晓,这可怕的消息传遍全村。每家都紧紧地关上门,全家人口聚到一起。天色转白,转亮。大群的日本骑兵从四面八方驰进村庄,望空放了一阵枪,然后跳下马背,把马拴到一边,用牛皮靴子到处乱踢人家的街门,恶声叫唤全村的人到村头旷场上去集合。村人无可奈何地去了,赵区长和谢三财也混在人群当中。骑兵乱哄哄地闯进每家搜索。他们搜到驴栏、厕所、草堆,又翻箱倒柜,把银钱首饰不客气地塞进衣袋,连女人的绣花红鞋也变成互相争夺的宝贝。
旷场上,翻译官“丧门神”带着死的阴影出现。他是这一带乡民最恨的人。驴脸,八字眉,棒锤鼻子,眼皮又厚又重,永远耷拉着。他很少笑,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的整个神态活像个吊死鬼,因此得到“丧门神”的绰号。
丧门神遵从一个络腮胡须日本军官的指挥,把村人分成男人、女人和小孩三队,绕着每队转了一圈,细心地观察每人的脸色,最后停在男人队前,冷冰冰地说:“昨晚上你们可辛苦了!大冷天,跑出十来里地去破路,真真难得!可惜有人告了密。想知道是谁么?拴儿——一个叫拴儿的孩子。”
他的厚眼皮往上一翻,眼光迅速地扫过众人,冷冷地停逗在赵区长的脸上一刻。这张多纹的粗脸生起轻微的痉挛。丧门神继续说:“拴儿报告了破路的诡计,还说区公所就在这村。今天咱们专来拜访区长。你们说出区长是谁,就可以回家。”
百姓都不做声,眼睛直盯着丧门神,面部凝滞着不可捉摸的表情:恐怖?愤怒?仇恨?
丧门神用手一指地,对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说:“过来!”
青年怯生生地走过去,垂着手,两腿微微地抖颤。 丧门神黑着驴脸问:“谁是区长?”
没有答话。再问,还没有。丧门神的眼骤然一瞪,大声喝道:“怎么,你不说!他妈的,给我脱下衣服来!听见么?脱—下—衣—服—来!”
青年倒退两步,慌乱地脱光膀子。早晨的寒气侮弄着他褐色的肌肉,大粒的鸡皮疙瘩一时涌出来。丧门神却又喝道:“裤子也脱下来!”
青年不肯听从了。丧门神把嘴一噘,一个日本兵便抢上去强剥。青年抱紧裤腰,死命地抵抗,日本兵大笑着向下乱扯,结果把裤子撕下来,一个差不多完全赤裸的躯体暴露在风中,瑟瑟地发抖。羞耻,气愤,同时煎迫着那青年。他用两臂掩着脸,呜呜地哭泣。这引得日本兵和络腮胡须军官高兴地大笑,连丧门神的嘴边也弯起两道弧纹。另一个日本兵兴趣更浓,从井边提来一桶冷水,朝着青年兜头泼去。青年叫了一声,四肢痉挛地缩做一团,牙齿大声地互相击撞,叫着骂道:
“操你祖宗!我操你八辈祖宗……”
骂声未完,一把刺刀插入他的肚子。清冷的朝气里泛起一阵难闻的血腥味。青年的肌肉生起疼痛的颤栗,全场的空气也在颤栗。丧门神不经意地翻了翻白眼,厚眼皮子重新耷拉下去。他掏出洁白的汗巾擤了擤鼻涕,又对一个中年的农民冷冰冰地问:“你说谁是区长?”
那农民决绝地答道:“我不知道!”
丧门神操起刺刀,刀尖抵住农民的咽喉,吼道:“快说,谁是区长?”
人丛中,一个激动的颤音叫:“放开他,坏种!我是区长!”
谢三财笔直地站到人群的前边。他咬紧牙,苍白的脸色具有不可侵犯的严肃,眼睛直望着东方天边,那儿,太阳一团火似的升上来,胭脂色的光彩射过平原,映红他的半边脸。
丧门神慢慢地踱到谢三财面前,端量他一番,缓缓地点着头说:“你倒是条汉子!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才算得起英雄——这里还有什么人呢?”
“什么人也没有。”
丧门神不信任地瘪起嘴来,阴沉的鬼脸再转向大家,装出和缓的声调说:“区长自首啦,再有什么人也自己出来吧,别让咱们费事。咱们待人向来客气,决不难为你们。”
这次,如果他的眼光从人缝中捉到赵区长,定会看出可疑的破绽。赵区长这个爽快的大汉,此刻低着头,竟像酒醉似的无力。当他听见谢三财勇敢地自认是区长时,他几乎要抢到前边,大声喊道:“他不是区长,我是区长!别人不怕死,我就怕死么?”但是,一只无形的手却把他拉住。这只有力的手便属于谢三财。今天拂晓,在他们发现敌情后,谢三财一边急迫地埋枪和文件,一边咳呛着说:“想不到,想不到,可别叫敌人把咱一网打尽!”
赵区长粗声问道:“你怕死么?”
谢三财沉痛地一笑:“怕死有什么用?早死晚死不是一样!我担心的是你。这区里工作不大好坚持,没有你,一定麻烦。我知道你顶不怕死,不过顶好不死。少死一个人,就多一分抗日力量。”
而现在,他为了保存革命的力量,更为解救人民的性命,竟把自己献做牺牲。赵区长受到感动,鼻子酸溜溜的,急忙用手揉了揉。
络腮胡须军官走近丧门神,两个人咕哝一会,丧门神点点头,扬声对百姓说:“好啦,土匪捉到了,没有你们的事,都回家吃早饭吧——慢点!自家要认自家人一道走,不要乱了。”
于是,妈妈寻找儿子,丈夫招呼女人,一家一家人陆陆续续地走了。丧门神打开一具银质刻花的烟盒,拿起一支香烟,在盒盖上蹾了蹾纸烟的一头,送进嘴里,从容地用自来火点燃,尖锐的眼睛却一直从厚眼皮下望着村人,好像是一只捕食的野狼。他深信在百姓各自认走自家人后,旷场上定会留下几个无人认领的野汉子——八路军的工作人员。
赵区长停留在旷场上,四外转动着眼睛,不时搔搔头。他想趁着人乱时溜走,可是总找不到机会。
人渐渐地稀少,只剩十来个,八九个,四五个,末了,男人队里竟孤零零地剩下赵区长了。丧门神把烟尾朝地下一摔,快步跨上前去。就在这同一刻,一个女人扭着腰走到赵区长前,把怀里的小孩递过去,双手挽着松散的发髻说:“走吧,孩子他爹,咱们也回家吧。” 赵区长饥渴似的抱过小孩,猛烈地亲了几嘴,热切地说:“好孩子,你真是妈妈的好孩子!”然后跟随那女人一直走去。将要入村,他掉转头望见几个日本兵把谢三财五花大绑地捆起,赶着他走上不可知的道路。
从北边,从荒漠的古长城外,亚细亚的风暴又吹来了。黄色的尘头沿着原野滚来,带着呼呼的吼声,像是驰突的兽群。尘头越近越响,树木摇晃了,房屋震颤了,天色暗淡了,风暴的领域是更开拓、更辽阔,直扫过遍体创伤的沧石路,吹到遥远遥远的南边。整个大平原翻滚起来了。
临近据点,在一片风暴吹袭的梨树林里,一具尸体僵直地暴露着。从那件麻绳捆扎的短棉袄,从那顶褐色的破毡帽头,人们可以容易地辨认出这是拴儿。昨天近午,当他走向这一带传递命令时,他遭到两个武装汉奸的盘问,搜查,杀害。他们从粪筐里劫去他的枪,更劫去那件重要的公事。告密的不是拴儿,正是那张薄薄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