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风月梦
[book_author]邗上蒙人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51305
[book_dec]《风月梦》, 清邗上蒙人著,三十二回。主要版本有,光绪九年(1883年)上海申报馆排印本, 有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自序;光绪十年上海江左书林校刻本;光绪十二年聚盛堂刊本,有插图五幅。坊间常见的《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中所收本书,就是以聚盛堂本为底本。这是一部狭邪小说。假托过来仁(过来人)作,极言烟花女子之过,以为她们坏人心术,骗人钱财,惹事生非,呼吁“你自己也要看着家中也有妻子、姊妹、媳妇、女儿,若是贴人银钱,赔人睡觉,跟着别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干休!”寓意甚卑陋。
[book_img]Z_15198.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浪荡子堕落烟花套 过来人演说风月梦
词曰:
惯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翠偎红。
年来迷恋绮罗丛,受尽粉头欺哄。
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东。
百般恩爱总成空,风月原来是梦。
——右调《西江月》
话说东周列国时,管仲治齐,设女闾三百,以安商旅。原为富国便商而起,孰知毒流四海,历代相沿。近来竟至遍处有之。扬州俗尚繁华,花街柳巷,楚馆秦楼,不亚苏、杭、江宁。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恋烟花,荡产倾家,损身丧命。自己不知悔过,反以“宁在牡丹花下死,从来做鬼也风流”强为解说。
虽是禁令森严,亦有贤明府县颁示禁止,无如俗语说得好:“龟通海底。”任凭官府如何严办,这些开清浑堂名的人,他们有这手段可以将衙门内幕友、官亲、门印,外面书差,打通关键。破费些差钱使费,也不过算是纸上谈兵,虚演故事而已。
但凡人家子弟,到了十五六岁,出了书房之时,全要仗着家中父兄管教,第一择友要紧。从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结良朋佳友,可以彼此琢磨,勤读诗书,谋干功名,显亲扬名。士农工商,各自巴捷,亦可兴家创业。倘若遇见不务正的朋友,勾嫖骗赌,家里上人又溺爱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知上人创业如何艰难,只顾自己挥霍,日渐日坏,必致成为下流。
赌博的“赌”字虽坏,尚是有输有赢,独有“嫖”之一字,为害非轻。在下曾经目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着父兄挣有家资,他到了十五六岁时,爱穿几件时新华丽衣裳,起初无非在教场下买卖街,三朋四友吃吃闲茶;在跌博篮子上面跌些磁器、果品、玩意物件。看见天凝门水关里面出来的游湖船上面,间或有人带的女妓,也有梳头的,也有男妆的,红裙绿袄,抹粉涂脂,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韵幽扬,欢声袅娜,引得这些青年子弟心痒难挠。因此,大家商议,雇只游船追随于后。这还算是眼望,不过破费些船钱、饮食,尚不至于大害。
最怕内中偶有一人认得这些门户,引着他们一进了门,打一两回茶围,渐渐熟识,摆酒住镶,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烟花寨里粉头,他有那些花言巧语将你的银钱骗哄到他腰里,骗得你将家中妻子视为陌路,疑惑这些地方可以天长地久。
还有可笑的事,家中父母叫儿子做件事,买件衣物,还要回说得闲没得闲,有钱没有线,许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头放下差来,要甚衣裳首饰,纵然没有银钱,也要百般的设法挪借,立刻办了送去,以博欢心。那知那些粉头任凭你将差事应了送去,从来没有一人说过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说裁料、颜色、身分不好,花边、花色不好,或是长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饰,又说是金子颜色淡了,银子成色丑了,花样不时式,金烧的不好,翠点的不好。簪子长了短了,镯头圈口大了小了,兜索于瘦了肥了,耳挖子轻了重了。正所谓将有益银钱填无穷之欲壑。
人家养的儿子到了长大的时节,纵然不学好,不务正,做错了事件,就是父母也不忍轻易动手就打,开口就骂。任凭怎样气急了,说几句骂几句,有那忤逆儿子还要回言回语。独有在这玩笑场中,被这些粉头动辄扭着耳朵打着骂着、掐着、咬着,还是嘻嘻的笑着,假装卖温柔,说甚么打情骂趣,生恐言语重了恼了这些粉头,就没有别处玩笑了。世间的人若能将待相好粉头的心肠去待父母,要衣做衣,要食供食,打着不回手,骂着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间第一个大孝子了。
还有些朋友,只知终日迷恋烟花,朝朝摆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顾。真是外面摇断膀子,家里饿断肠子。
常在花柳场中贪恋粉头,在外住宿,忘记家中妻子独宿孤眠。
有那贤淑的妇人,不过自怨红颜薄命,闷在心里,在人前不能说丈夫不是,因为要顾自己贤名。还有那些不明大义的妇人,因丈夫在外贪玩,等待丈夫回家,见了面就同丈夫扛吵,百般咒骂,寻死觅活。更有那种不识羞耻的下贱妇人,他说丈夫在外玩得,他在家里也玩得,背着丈夫做下许多濮上桑间伤风败俗的事来,被人前指后戳,说甚么卖花钱儿买花带。
殊不知在这些地方初落交之时,银钱又挥霍,差事又应手,这些粉头就百般的奉承,口里说刻刻难离,要跟着滓,也有要从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还坐在他的房里,那边房里来了别的客人,他们亦复也是这等言语。还有那聪明能干的朋友,用尽无限机谋,也不知丧了多少良心,弄了银钱来输心服意的送与这些粉头受用,他又明知这些粉头都是花言巧语灌的米汤,哄骗人的银钱,他偏说是:“这些粉头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汤,惟独与我是真心实话。”若不是这样想头,人又不是痴呆,怎肯甘心将银钱与他们受用?
这些地方不拘你用过多少银钱,到了你没有银钱的时候,或是欠下镶钱,或是差未应手,这些粉头就翻转面皮,将平日那些恩爱都抛在九霄云外去了,一般的冷眼相看。连那些内外场也是这般势利。莫说没有银钱被那些粉头讥笑,就是身上衣服稍为褴褛,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更有一种蜜脸,为了一个粉头吃醋争风,甚至打降扛吵,动刀动枪,弄出祸来,跪官见府。还有在这些地方得罪了官亲幕友,或是遇见官府查夜,捉拿了去,问了笞杖徒流。这些粉头不拘与你何等恩爱,见你闹出事来,他不是卷卷资财回归故里,就是另开别的码头生意去了。弄下祸来让你一人担当,他竟逍遥事外。
还有许多朋友,在这些地方浪费银钱还是小事,只因平日在这些粉头身上不肯多用银钱,枕席间取这些粉头厌恶,惹下一身风流果子,杨梅结毒,鱼口疮瘀(疳疮),〔轻则〕破头烂鼻,重则因毒丧命。还有些公间朋友,以及把势光棍,平时在这些地方倚势欺压,吃白大花酒,住白大镶。这些粉头惧他威势,明是极力奉承,暗则含恨在心。若能接着上宪委员、幕友官亲,告个枕头状子,送个访案,及至捉拿到官,还不知祸从何起。这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试问贪恋烟花有几人遇见女妓倒贴银钱,或是带些钱财跟他从良?莫说近日绝无这等便宜事情,就作万中出一,竟有个粉头带了若干金银跟你从良,也要想想他是将父母遗体换来的银钱,如今既将身体伴你,又用他的银钱,你自己也要看着家中也有妻子、姊妹、媳妇、女儿,若是贴人银钱陪人睡觉,跟着别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干休?
如今“嫖”之一字,有这许多损处,却没有一件益处,那知还有比“嫖”之一字为害更烈。目下时兴鸦片烟,在这些玩笑场中更是通行。但凡玩友到了这些地方,不论有瘾没瘾,会吃不会吃,总要开张烟灯,喊个粉头睡下来代火。那有瘾的不必说了,那没瘾的借着开了灯,来同这粉头说说笑笑,可以多耽搁一刻工夫。今日吃这么一口两口,明日吃这么三口四口,不消数日,瘾已成功,戒断不得。这是一世的大累,要到除,死方休,岂不是害中又生出害来?
在下也因幼年无知,性耽游荡,在这些烟花寨里迷恋了三十余年。也不知见过多少粉头与在下如胶似漆,一刻难离,也不知罚(发)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从良跟我,也有跟着滓。
将在下的银钱哄骗过去,也有另自从良,也有席卷资财回归故里,亦有另开别处码头去了。从前那般恩爱,到了缘尽情终之日,莫不各奔东西。因此将这玩笑场中看得冰冷,视为畏途,曾作了七言律诗一首道:
**阵势数平康,埋伏多般仔细防。
柳帜花幡威莫敌,轻刀辣斧勇难当。
频舒笑脸勾魂魄,轻启朱唇吸脑浆。
陷入网罗难打破,能征莫若不临常
这日闲暇无事,偶到郊外闲步,忽然想起当日烟花寨内那些粉头,与在下那般恩爱,越想越迷。信着脚步,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所在,远望一座险峻高山,怪石嵯峨。顺着山根,有一道万丈深潭,波涛滚滚,一望无际。由着潭边行到高山脚下,只见有一块五尺多高的石碣立于山根,石碣上镌有六个大字,凝神细看,是“自迷山无底潭”。但不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曲曲折折行了数里,只见山顶上有许多参天古树,有两位老叟对面坐在一棵大古树根上。一位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一位是发白齿脱,面容枯槁,手里捧了一部不知甚么书籍,两人正在那里一同观看。
此时在下走得腿酸足软,又不识路径,向着二位老叟施礼问道:“二位老丈,在下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在?”只见那鹤发童颜的举首一望道:“前程远大,后路难期。问尔自己,何须饶舌。”在下听得言语蹊跷,后又施礼道:“敢问二位仙长法号、高寿、是何洞府、所览是何书籍?”那鹤发童颜的道:“吾乃月下老人,经历了不知多少甲子。原居上界,职掌人间婚姻。但凡世间男女未曾配合之时,先用赤绳系足,故而千里姻缘全凭一线。吾因怜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妇前世种有夙缘,今生应当了结,或系三年五载,或系一度两度,吾一片婆心,总代他们结了线头,成全美事。不意从此酿出许多倾家丧命、伤风败俗的事来。因此上帝嗔怒,将吾谪贬在此,要待普天下人不犯淫欲,方准吾复归仙界。因在山中闲暇无事,常时同这过老儿盘桓盘桓。”那一位发白齿脱的道:“吾姓过名时,字来仁,乃知非府悔过县人也。年尚未登花甲,只因幼年无知,误入烟花阵里,被那些粉头舌剑唇枪、软刀辣斧杀得吾骨软精枯,发白齿脱。幸吾禄命未终,逃出**圈套,看破红尘,隐居于此。昼长无聊,将向日所见之事撰了一部书籍,名曰《风月梦》,今日携来与吾老友观看消遣,不期遇见尔来。”
在下复又问道:“还要请问仙长,此书是何故事?出自何朝?敢乞再为明示。”过来仁道:“若问此书,虽曰‘风月’,不涉淫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系假借汉、唐、宋、明,但凡有个忠臣,是必有个奸臣设谋陷害。又是甚么外邦谋叛,美女和番,摆阵破阵,闹妖闹怪。还有各种艳曲淫词,不是公子偷情,就是小姐养汉,丫环勾引,私定终身为人阻挠,不能成就,男扮女装,女扮男装,私自逃走。或是岳丈、岳母嫌贫爱富,逼写退婚。买盗栽赃,苦打成招。劫狱,劫法常实在到了危急之时,不是黎山老姥,就是太白金星前来搭救。直到中了状元,点了巡按,钦赐上方宝剑,报恩报怨,千部一腔。在作书者或是与人有仇,隐恨在心,欲想败坏他的家声,冀图泄恨。或是思慕那家妻女,未能如心,要卖弄自己几首淫词艳诗(赋),做撰许多演义传奇,南词北曲。那些书籍最易坏人心术,殊于世道大为有损。
今吾此书,是吾眼见得几个人做的些真情实事,不增不删,编叙成籍,今方告成,凑巧遇见尔来,谅有夙缘。吾将此书赠尔,带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勿泛观。”说毕,将书付与在下。’那时也未及检开看视,就拢于衣袖之内。转眼之间,一阵清风,那二叟不知何处去了。赶忙望空拜谢,仍由旧路下了高山,到了潭边,那知不是先前那样荒凉。两岸皆植花柳,绿绿红红,见有许多房舍,又有许多粉头,翠袖红裙,抹粉涂脂,将在下请到房舍里面。
那些粉头燕语莺声,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饰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银钱的,也有要玩物的,也有留着吃酒的,也有留着住宿的。不由得情难自禁,同着一个丽色佳人,共人罗帏,覆雨翻云,直睡到红日东升,方才醒来、睁睛(眼)一望,那里有什么房屋,有什么美女,只见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个白骨骷髅。唬得在下一声大叫惊醒来,却是一场异梦。惟觉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部书籍,面上写着“风月梦”三字,不觉诧异,揭开书来观看,见有四句写道:胡为风月梦,尽是荒唐话。
或可醒痴愚,任他笑与骂。
但不知这《风月梦》叙的些什么人,做的些什么事。看官们若不嫌絮烦,慢慢往下看去,自有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袁友英茶坊逢旧友 吴耕雨教场说新闻
话说江南扬州府江都县,有一人姓袁名猷,字友英。祖父袁璋,府学禀生。父亲袁寿,中式武举。袁猷幼恃溺爱,读书未成,身体又生的瘦弱,不能习武,祖父代他援例捐职从九品。
娶妻杜氏,尚未生育。袁猷为人生得刁滑,性耽花柳,终日游荡,仗倚祖、父威势,惯放火债,总是九折加二,八折加一利息。又交结了一班狐群狗党,捉赌挤娼,搭抬讹诈,无恶不作。
到了二十余岁时,奉臬宪行文江都县,访拿收禁。他祖父、父亲不知寻了多少门路,花了多少银钱,总将袁猷从轻革去从九职衔,问拟徒罪,发配苏州府常熟县安置。三年徒满释回,祖父(袁璋)已故,袁猷拜见过父母,与妻子杜氏相见,谢其数年侍奉翁姑一番辛勤。杜氏还礼,各诉别后离情,悲喜交集。
家中摆了酒席,骨肉团聚。
过了数日,袁猷与妻子杜氏商议,将家中衣饰折变了些银两,依然又放火债,所得利息足可过活。袁猷本是游荡惯了的人,每日仍是在外交结三朋四友,正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他所交结之人,无非那些惯放火债以及眠花宿柳那一班好友。
这一日午后,正同盐运司衙门里清书贾铭,扬关差役吴珍在教场方来茶馆,一桌吃茶闲谈。你言我语,总是谈的花柳场中。这个说是那个堂名里某相公人品好,那个说是那个巢于里〔某相公〕酬应好,那个又说是某相公大曲唱得好,某相公小曲唱得好,某相公西皮二黄唱得好,某相公戏串得好,某相公酒量好,某相公台面好,某相公拳划得好,某相公床铺好。
三人正在说得豪兴,只见茶馆之外走进一个约年二十岁的少年人,雪白圆脸,秀眉朗目,脑后一条大辫,约有二两多元(玄)色头条辫线。头带宝蓝大呢盘金小帽,面前订着一个点翠赤金牡丹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大红线纬帽结,大红生丝京八寸帽须,铺在小帽后面。身穿一件蛋青虞美人花式洋绉大衫,外加一件洋蓝大呢面、白板绫里、订金桂子钮扣军机夹马褂。钮扣上挂了一个乾绿翡翠龙圈,套着金圈、金索五件头金剔牙杖。大衫岔子外露出松花绿花边镶滚,挂藕色、金、白三色芙蓉带的裤带。秋葵色洋绉面、玉色西庄绸里夹套裤。淡青杭绸双龙抱柱夹袜。足下穿一双天青贡缎镶白羽毛、二十八层毡底时式镶鞋。左手大拇指上戴了个赤金杆乾绿翡翠班指,第四指上戴了一个赤金桶箍式戒指,两个藕节金间指背膊上戴了一只圆绠金镯,约有四两多重。右手拿了一柄真乌木、三十二根骨子、二面洒金、真张子元杭扇。后面跟随一个俊俏小厮。
这少年进了茶馆,到了里面,蓦然看见袁猷,连忙走到跟前作了一揖,笑嘻嘻的说道:“友英兄,久违久违,今朝幸会。”袁猷一看不是别人,是他从前问罪,在常熟结盟交好的。此人姓陆名书,字文华,今年尚未足二十岁。他父亲在常熟县承充刑房提牢吏,因为生得精明强干,百伶千巧,历任官府得喜,内外穿插,因此家资饶裕。陆书并无姊妹,乃系独出。他父亲十分溺爱,任他终日在外游荡。前与袁猷在常熟妓院相逢,结拜金兰,朝夕相聚,胜似同胞。后来袁猷罪满释回之时,陆书备席饯行,又送程仪、路菜茶食,亲自送到船上,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陆书目今因为在家娶了妻子,乃系读书人家的女儿,容貌丑陋,与陆书不甚和洽,时常分房独宿,所以二载有余,并未有孕。陆书的父亲有个姐姐嫁在扬州,因陆书终日在外眠花宿柳,且又望孙子心重,把了五百银子与陆书到扬州买妾,另外又给了数十两银子盘费,叫他到扬州投奔姑母,拜托姑爹代办这事。陆书因闻得扬州系繁华之地,悄悄又将他母亲的私蓄?
出约有千两银子、三四百块洋钱,带在行囊里面,昨日才到扬州。他姑爹家住在钞关门内南河下地方,在盐务商家总理账目。
陆书见过姑爹姑母,留在家中书房宿歇。
今日午后无事,带着跟来的小厮小喜子,到教场闲玩,看了几处戏法、洋画、西洋景,又听了一段淮书,又听了那些男扮女装花戳扭扭捏捏唱了几个小曲。此刻口渴腹饥,正走进方来茶馆,不期会见袁猷,遂作了一个揖道:“仁兄久违!久违!”袁猷见是陆书,赶忙还礼道:“贤弟幸会!残一幔〕”邀在一桌坐下。小喜子向袁猷请了安,袁猷叫与他们的小厮一桌吃茶。陆书与贾铭、吴珍各道姓名。袁猷向陆书道:“老伯父母在家安好?愚兄前在贵处诸承照拂,铭感五内。不知贤弟今到敝地有甚贵干?”陆书道:“家父家母托庇粗安。兄在敝地一切简慢,望乞恕罪。小弟自从仁兄旋里,无日不思。今奉家严之命,来扬探视姑母,昨日才到贵处,尚未踵府拜请老伯父母金安并哥嫂安好,罪甚,罪甚!”袁猷道:“说也不敢当。”
各谈别后离情。袁猷又问道:“令姑丈尊姓大名,府居何所,作何贵业?明早到彼奉拜。”陆书道:“舍亲姓熊,讳大经,在盐务司账,住居南河下。小弟明早到府,不敢枉驾。”
正说之间,茶馆外面来了一个青年,约有二十岁,白光面皮,头带藕色洋绉平顶小帽,上订广翠金托一枝重台芙蓉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大红线纬帽结,大红纬须约有二尺多长,拖在脑后。身穿一件蛋青贡绉大衫,外加一件泥金色大花头线绉面、玉色板绫里、金桂子钮扣军机夹马褂。钮扣上套了一个羊指玉螭虎龙圈,套着一挂金索三件头金剔牙杖,松花绿洋绉面、大红绸机里夹套裤。足下时式元(玄)缎鞋于。手拿了一柄真湘妃竹骨、上白三矾扇面、名人字画大尺方扇子。摇摇摆摆,带着小厮走进茶馆。那些跑堂的就连忙招呼道:“少爷来了!”那少年并不答应,一直到了里面。
袁猷看见这少年人进来,遂直(立)起身向那少年道:“晴园兄请坐。”那少年见了袁猷,笑容可掬,拱手说道:“友英兄请了。”大众让坐,谦让一番,遂在一桌坐下。那少年请问诸位尊姓大名,袁猷指着贾、吴二人道:“此位姓贾名铭,字新盘。此位姓吴名珍,字颖士,皆是此地人。”又指着陆书道:“这位兄弟姓陆名书,字文华,贵处系常熟县,昨日才到扬州,向在常熟与小弟盟过的。”众人又请问少年姓名,袁猷代答道:“此位姓魏名璧,字晴园,最爱交友。令尊现在两淮候补,公馆在糙米巷。”各道名姓已毕,正在闲谈,有些做小本生意人,拎着蔑篮的,也有捧着托盘的,走到魏壁这桌旁边,将些瓜于、蜜饯等物抓好些放在桌上,喊了一声“少爷”,也不说价钱,各人又到别人茶桌上去卖了。魏璧就将瓜子等物分敬众人。
只见又有些拾着跌博篮子的,那篮内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绉汗中、顺袋、钞马、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宫、烟盒等物,站在魏璧旁边,哄着魏璧跌成。魏璧在那篮子内拣了四个五彩人物细磁茶碗,讲定了三百八十文一关。那跌博的拿那夹在夹窝内一张小高板凳坐下,将小苗帚先将地下灰尘扫了几帚,然后将耳朵眼个六个开元钱取了出来,在地上一洒,配成三字三模,递到魏璧手内,用右手将魏璧手腕托祝那旁边站有几个拾博的,向着与魏璧跌博这人呶嘴说道:“叫着!”
这人点头答应。魏璧将六个钱在手指上摆好,望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数,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来又递在魏璧手内,魏璧又跌。共跌了五关,只出了两个成,算是输了三关。魏璧道:“不跌了。”那人也不曾问着钱钞,立起身来,拿了小板凳,拎着博篮同那几个拾博的去了。袁猷叫跑堂的买了些葱油饼、鸡肉大包子等物,各人吃过。下午彼此闲谈。总是青年爱玩耍的人,越谈越觉投机,甚是亲热。
忽然邻桌上一个吃茶的人走到袁猷桌旁,挨着袁猷坐下,也不同众人招呼,便说道:“你们可晓得两件新闻吗?”袁猷回道:“不知。”那人道:“钞关对河鸿庆园软下处,有个分帐伙计,名叫爱林,是盐城人,跟了一个成衣有一年多了。这成衣的妻子吃醋,时常吵闹。昨日晚间,爱林关了房间睡觉,不知在那里弄了些生鸦片烟吃下去。今日早间,成衣在妻子房里起来,见爱林房门未开,喊叫不应,心里疑惑,将房门打开,看见爱林已经死在床上了。成衣看了,忙赶紧备了棺衾,将爱林收殓。此刻将棺材送到盐城去了。不知这爱林家有何人,家里可有话说,如何结局。还有一件,埂子街坠子家新捆下来一个捆帐伙计,名叫秀红,也是盐城人,今年才十六岁,人品不疤不麻,不足四寸一双小脚,是二十千钱一季连包捆。那知捆价方才兑清,〔这秀红住在楼上,不意前夜他悄悄开了楼窗,不知怎样漫上房屋,〕漫屋过屋,在屋上走到连城巷什么人家,方才跳了下去。那人家唬了一惊、疑惑是贼盗。点起灯笼细看是个女人,大为诧异。问其细底,秀红说是坠子家逼他为娼,朝打暮骂,所以黑夜逃走。那个人家不知在那个衙门里做书缺,家里又有个秀才,就将秀红交与地保,要鸣官究办。那知秀红的父亲将捆价拿去,并未回盐城家去,次日早间就闹到坠子家要人,闹得坠子家家翻宅乱。后来保赤堂董事知道,将秀红带到立真堂去择配,要将他父亲送官,说他卖女为娼,他才抱头鼠窜的去了。他父亲当日原是放鹰,如今弄得人财两空。坠子还亏与个师爷相好,这师爷出来料理,向连城巷那个人家说情免追,又花费了好些钱与他地保、坊快,连从前拿去的捆价,坠子家计算花用若干,险些落了一场官事。据你们诸位看来,这两件事奇与不奇,可算是新闻吗?”众人听了都觉诧异新奇。
那人说毕,仍到他原坐那桌吃茶去了。
陆书便问:“此系何人?”袁猷道:“他叫吴耕雨,是个武童生,惯在龟窝堂名吃白大、揽腿跑、挤鸦子,寻没影儿钱。我们平昔虽然与他认识,不过见了面点头而已,从不与他亲厚。不知他今日平空到我们桌上向我们说这些不伦不类的话,好笑不好笑。”贾铭道:“这种人可远不可近,他这些话只当没有听见罢了。”众人又闲谈了一刻工夫,渐渐日落。袁猷邀请陆书吃晚饭,陆书道:“今日兄弟出来并未留信,恐姑母悬望。明早洁诚登堂,拜谒老伯母请安,再为叨扰。”袁猷见陆书执意不扰,说道:“愚兄明早本欲到令亲府上奉拜,既是贤弟说明日光顾寒舍,愚兄在舍拱候。奉屈在坐诸兄明日舍间午饭,务望赏光。”贾铭、吴珍、魏璧总各应允:“明日定来奉陪。”
陆书辞别众人,带着小喜子去了。袁猷关照跑堂写账。那跑堂的同卖水烟的均皆答应。袁猷同着众人各带小厮出了茶馆,又叮嘱贾铭们三人道:“明日务望赏光,小弟在舍专候,不着雄奉邀了。”三人满允,分路各散回家。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北柳巷陆书探友 西花厅吴珍吸烟
话说陆书在教场方来茶馆巧遇袁猷,吃茶散后,回到姑爹家中。用过晚膳,同姑母谈了些家常话,安歇一宵。
次日清晨,备了“盟愚侄”、“盟愚弟”两对拜帖,换了一顶朱红贡纬高桥梁时式大呢帽,身穿一件二蓝线绉夹袍,系了一条白玉螭虎钩丝带,挂了洋表、扇套、荷包、小刀等物,外加一件元(玄)色线绉夹外褂。小厮小喜子拿着拜帖,捧着小帽,夹着衣包,拎着水烟口袋,跟随出了姑爹家大门,由南河下到了常镇道衙。署前那照壁紧对着钞关门城门,那里是水码头,来往行人拥挤不开。陆书带着小喜子,慢慢的随着众人走。
但见那:
门名宝钞,乃水陆之冲途;衙属行辕,辖扬由之关部。连楚接吴,达淮通鲁;络择行人,稠密烟户。
税务房稽查越漏,悬虎头牌示以扬威;门兵班严拿奸宄,挂狼牙箭袋而耀武。旅店灯笼,招往来之过客;铺面招牌,揽轻商之市贾。进城人出城人,呵气成云;背负汉肩担汉,挥汗如雨。街市上兰花担牛脯担,香风堪爱;路途间尿粪担恶水担,臭味难闻。蔬菜担鱼虾担,争先抢后;井水担河水担,逐队成群。七横八竖,担夫之挑柴拥拥;六抬三跟,盐商之飞轿纷纷。
缝穷妇女,臂挽蔑篮供补缀;游方僧道,手敲鱼子化钱文。男装女相,抹粉涂脂,人作兔畜受人拘;强讨硬化,乞丐玩蛇。车载驴驮装货物,大商小卖做生涯。
真是十省通衢人辏集,两江名地俗繁华。
陆书行过常镇道衙门,转弯到了埂于大街,见有许多戴春林香货店。也有的柜台前许多人买香货的,买油粉的,纷纷拥挤;也有的柜外冷冷清清。陆书初到扬州,不知何故,又不便问人,遂过了太平码头,到了小东门外四岔路口,问了店面上人路径,直向北进了大儒坊,过了南柳巷,到了北柳巷,问到袁猷家门首。进了大门,只见四扇白粉屏门开着。小喜子将屏门敲了两下。里面有个仆人将旁边一扇屏门开了,问道:“是那位老爷?”小喜子将两封拜帖递与那开门的仆人,道:“我们大爷特来拜会,拜托回一声。”那仆人将两封拜帖一看,道:“请少待。”转身进去。
片晌工夫,见中间两扇屏门大开,那接帖的仆人道:“请。”陆书带着小喜子走进。袁猷已过至大厅檐前,邀至厅上。陆书要请袁猷的父亲出来拜见,袁猷道:“家父现有小恙在身,改日再见罢。”陆书又要到后堂拜见伯母、大嫂,袁猷再四谦逊,方才彼此见礼入坐。家人献了茶。袁猷道:“愚兄实是不知贤弟来扬,尚未到令亲府上拜谒,反沐大驾先临,罪甚罪甚!”陆书道:“小弟拜谒来迟,亦望吾兄恕罪。”袁猷请陆书除去大帽,换了小帽,又将外褂脱下,交与小喜子,在衣包内换了一件天青镜面大呢面玉色板绫里夹〔马〕褂,复又入坐。
家人又献了一巡茶。听得厅口家人道:“贾老爷、吴老爷来了。”袁猷、陆书才立起身,只见贾铭、吴珍已经走进。上得厅来,彼此见礼入坐,品茗闲话。不一刻工夫,家人来回道:“魏少爷来了。”袁猷们一齐迎至大厅檐前。魏璧上厅与袁猷见过礼,又与众人见礼,分宾主入坐。家人献茶,茶罢收杯。
袁猷邀请众人到西首花厅里面去坐,众人立起身来。袁猷道:“小弟引导。”众人道:“请。”随着袁猷。但见大厅西首两扇白粉小耳门上,有天蓝色对句,上写着:风弄竹声月移花影进得耳门,大大一个院落。堆就假山邱壑玲珑,有几株碧梧,数竿翠竹,还有十几棵梅、杏、桃、榴树木。此时四月天气,花台里面芍药开得烂熳可爱。朝南三间花厅,上面有一块楠木匾,天蓝大字写的是:“吟风弄月”。下款是“古灵王应祥书”。
中间六扇白粉屏门,摆列一张海梅香几,挂了一幅堂画,是筠溪陈瑗画的山水。两边挂着泥金锤笺对联,上写道:风来水面千重绿月到天心一片青上款写:“佩绅学长先〔生〕教正”,下款是“齐之黄应熊拜手”。香几上左边摆着一枝碎磁古瓶,海梅座子,黑漆方几,瓶内插了十多竿五色虞美人;右边摆的是大理石插牌。中间摆了一架大洋自鸣钟,一对钩金玉带围玻璃高手罩。一对画漆帽架分列两旁。桌椅、脚踏、马杌、茶几都是海梅的。学士椅、马杌上总有绿大呢盘红辫团“寿”字垫子。香几两旁摆列着广锡盘海梅立台。有八张楠木书橱分列两旁,书橱上总有白铜锁锁着,不知里面藏的什么书籍。左边坣山墙挂了六幅画条,是方华和尚画的梅花、虞步青画的山水、王小某画的美人、李某生画的三秋图、倪研田画的月季花、刘古尊画的石榴。右边坣山墙挂了一幅横披,是钱问衫写的《阿房宫赋》。右首坣栏杆摆了一张楠木十仙桌,上面摆了一枝龙泉窑古瓶,紫檀座磨朱高几,瓶内插了五枝细种白芍药。靠着厅后坣墙板摆了一张楠木大炕,海梅〔炕几〕,炕上也是绿大呢炕垫、球枕,炕面前摆着脚踏、痰盒。厅上挂的六张广锡洋灯,大小玻璃方灯。雕栏湘帘,清幽静雅。
袁猷邀请众人至花厅里面坐了,重新烹了上好香茗,摆了四盘点心是:一盘生肉笋包,一盘火腿糯米烧卖,一盘五仁豆沙馒首,一盘螃蟹肉饺。袁猷邀请众人用早点,众人陪着陆书将早点用毕,品茗闲话。
吴珍跟来的小厮发子,拿着一个蓝布口袋,走至花厅右边,将口袋放在炕上。又将那炕上海梅炕几搬过半边,在口袋内拿出一根翡翠头尾、金龙口、湘妃竹大烟枪,放在炕上。又拿出一个紫檀小拜匣样式小盒,揭开摆在炕中间,就像是个灯盘。
这匣内有张白铜转珠烟灯,玻璃灯罩,钢千、恤,斗挖、水池俱全。安放好了,又拿了一个水烟纸煤点了火,来将烟灯点着。
吴珍看见灯已开好,就立起身来,走到炕上坐下。在腰间挂的一个戳纱五彩须烟匣袋内,拿出一个珐琅纹银转珠烟盒,盖子上有一个狮子滚球,那狮子的眼睛、舌头同那一个球总是活的。
据说这烟盒出在上海地方,扬州银匠总不会打。
吴珍将烟盒用手转开,放在灯盘里面,遂邀请众人吸烟。
众人皆说不会。吴珍再三相拉,将陆书拉了睡在炕上左边,吴珍睡在炕上右边。用钢千在烟盒内蘸了些烟,在烟灯上一烧,那烟挂〔了〕一寸多长,在千子上一卷,在左手二指上滚圆。
又在烟盒内一蘸,在灯火上又烧又滚,如此几次,将烟滚圆成泡。拿着枪,就着灯头,将烟泡安在烟枪斗门之上,又用手指捏紧,就灯拿钢千将烟戳了一个眼。自己先将枪吹了一吹,用手将枪嘴一抹,才将枪递在陆书手内。吴珍将枪尾捧着,陆书将枪用劲衔在口里,吴珍将枪的斗门对着灯头,叫陆书嗅烟。
陆书使劲的嗅了一口,斗门堵塞。吴珍复又将枪就着灯头重新烧圆,又打了一钢千,递与陆书再嗅。如此数起,半吃半烧,才将这口烟吃了,仍将枪递与吴珍。陆书笑道:“兄弟不是吃烟,反觉受罪。大哥不必谦了,老实些自己过瘾罢。”吴珍又让众人吃烟,众人皆不肯吃。吴珍慢慢的吃了七八口,请陆书到右边来。吴珍睡到炕左边,又在左边吃了七八口。
书厅上已将桌子摆好,摆了杯著。袁猷邀请众人入座,吴珍才将烟枪放下,陆书也立起身来。谦逊多时,一定请陆书首坐,魏璧二坐,贾铭三坐,吴珍在上横头,袁猷在下横头斟酒。
先摆了十二个小碟,后上了四个小盘。众人问陆书苏州、常熟风景,陆书又问扬州故事、古迹,饮酒闲谈。又上了五个大菜,吃了几壶百花酒。众人道:“午间不能多饮,吩咐拿饭。”袁猷又敬了众人每人一大杯,然后上了四个小菜碟子,众人将饭用毕。家人打了热手巾把子,众人揩过脸,散坐吃茶,各家跟来的小厮另有中席,袁猷家仆人邀在廊房里吃去了。吴珍又睡到炕上吃了十数口大烟。小厮人们饭已吃毕。吴珍叫发子将烟具收了,仍将炕几摆在炕上。
袁猷邀请众人仍到方来茶馆吃茶。众人所谈都是评花问柳、买笑追欢,五人甚觉意气相投。魏璧道:“文华兄与友英兄本是结盟过的,今〔吾〕五人不期相遇,亦属前缘。小弟不揣冒昧,意欲仰攀诸君金兰雅集,不知诸君可能赏光否?”众人见魏璧父亲现在两淮候补,他今欲拜弟兄,谁不情愿?齐声道好。
魏璧道:“明日我们湖舫在小金山关帝庙进香,大早在多子街金元面馆取齐。一切〔皆〕系小弟主人,不必效那些俗人凑份子做猪头会,惹人笑话。诸公意下如何?”众人先原不肯,你谦我逊,后见魏璧实意,才都应允。吃过下午点心,袁猷要请陆书吃晚饭,陆书坚辞道:“小弟今晚要同家姑丈说话,相应明早会罢。”袁猷不好强留,关照跑堂、卖水烟的写了账。众人出了茶馆,分路各散回家。
一宿已过。次日清晨,魏璧先着家人到了小东门码头雇一只长篷子大船:“我在金元面馆等信。”家人答应去了。魏璧带着小厮,夹了一个五彩洋印花面、玉色绸里衣包,包了一件二蓝线绉面、白纺绫里夹背心,洋印饭单,小白铜面盆,高丽布手中,广锡嗽口盂,兰谱,笔砚等物。又带了一个蓝布口袋,里面装的白铜水烟袋盒、纸煤等物。出了公馆大门,直奔多子街金元面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闹面馆袁猷讨私债 封游船魏璧逞官威
话说魏璧带着小厮,夹着衣包,拎着水烟口袋,离了公馆。
走头巷街,转弯向东,出了小东门,到了多子街,进了金元面馆。走进后厅,早有跑堂的招呼。魏璧遂拣了正中一张大人仙桌坐下,小厮另在前一进堂里桌上坐下,将衣包、水烟口袋放在桌上。那跑堂的走近魏璧席前请叫了一声“少爷”用抹布擦干净了桌子,泡了一盖碗茶来,问道:“少爷今日几位尊客老爷?”魏璧道:“今日一共五位老爷。”跑堂的就摆了五双牙箸,十多张席纸,**个小菜碟子,站在旁边伺候。
一刻工夫,贾铭、袁猷两人走进,彼此见礼入坐。尚未坐定,陆书已到。魏璧们三人与陆书招呼礼毕,大众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三盖碗茶来。贾铭们向袁猷道:“昨日多扰,谢谢。”
袁猷道:“简慢,简慢。”正在吃茶,袁猷忽然看见一人走到楼上去了,袁猷立起身来向着贾铭、陆书、魏璧道:“三位仁兄,小弟暂违,楼上一走,立刻就来奉陪。”说着就到楼上去了。
去未多刻,只听得楼上拍桌敲台,又听得袁猷的声音与人喊吵。贾铭听得,赶忙上楼,看见袁猷与那人正在吵闹。贾铭认得是熟人,他是盐运司里收支房书办,姓郑,名焕,字贯之。
贾铭与郑焕彼此招呼,便人席坐下。贾铭问袁猷为着何事,袁猷道:“去岁腊月,郑大老爷爱厚我,托我代他借了三十两银子,九扣三分钱,原允今年三月归还。那知到期非但银子不还,连人都藏躲,疾滑溜哄。我三番五次跑到他府上请安,他家这盛管随口答应,又说昨日在那个外室小奶奶那里住的,又说是在那个堂名里吃花酒未曾回来。为找他尊驾,不知起了多少早,少睡多少觉,东跑西找,犹如赶獐。鞋子都跑坏了,找不着他尊驾。那银主日逐向我吵闹,说我脱骗他的银子。好容易幸喜今日巧意会见郑大老爷,同他要银子,他还同我玩云蛋。老实些说,今日有银子便罢,若没有银子,我同郑大老爷一同到县门首去打滚龙,挑挑县门首届班的朋友,看我中人犯法不犯法!”
袁猷说毕,郑焕道:“贾大哥,听我告诉你,我同袁大哥相好,共财帛已非一次。去腊,承他的情,代我借了三十两银子,原约今年三月归还。奈因我有件公事尚未就手,所以耽迟到今,累袁老大跑了几回,未曾会见,怪不得袁老大今日生气。如今还要恳情耽到节下,本利一齐归赵。”袁猷道:“郑大老爷,不是我太肉,任凭怎样,今日总不得过闸。”贾铭道:“袁兄弟,你同郑大哥当日是好上起,还要你代他耽几日,叫他上紧设法归赵就是了,何必为这几两银子说闲话呢?”袁猷道:“贾大哥,你不晓得兄弟这苦衷,这个银主是个变种桀纣脾气,你借他的银子约定三个月,到了三个月零一天,就还了他的银子,心中总不舒服。我是不怕弟兄们讥笑,因为事寒,代他经经手,落个中资,贴补茶水。他是一弹打个鹊儿,认整不认破。如今被郑大老爷这笔银子打住嘴,连我都叫不响了。今日要说是回日期,断不能行,除非别处腾挪。郑大老爷若是能于吃点若,才能过闸。”郑焕道:“听凭大兄,怎样说怎样好。”袁猷道:“如今只有一个方法,除非另觅个银主借笔银子,把这桀纣人的银子还了,不知郑大老爷意下如何?”郑焕道:“谨尊台命。”袁猷道:“还有句不懂人事的话,还要另外写个凭据,让我好去别寻门路设法。”郑焕道:“理该如此。”遂喊跑堂的到简帖店内买了一张印花八行书,又拿了一个黑墨碟子,一枝旧笔,放在桌上。
郑焕正提起笔来要写,袁猷道:“老兄请缓,我代你算算。
”喊跑堂的拿了一面算盘,袁猷取过来,向着郑焕算道:“前借本银三十两,已经过了五十天日期,要认他三两银子转头。莫作三个月,只作两个月,要把一两八钱银子,两个月的利息。现在必得要借五十两银子,扣去五两银子折头,四两五钱银子,三个月的利息,又是一两五钱银子中资,一两五钱银子价费,又要扣一平一色,计银一两。清还前借之项,起除净尽,共去四十八两三钱,还剩一两七钱银子,相应叨光送与兄弟买双鞋子穿穿罢。”郑焕道:“这两把银子,哥哥拿去就是了。”郑焕遂提起笔来将八行书写成。上写着:凭票付曹平关纹银五十两整。此照。某年某月某日立期票人郑贯之包兑人袁友英郑焕又在自己名字下画了花押,向袁猷道:“袁大哥,还要借光呢。”袁猷含笑道:“我的名字该派把与老兄与人家垫箱子底的。”也就画了押。
郑焕将八行书递与袁猷,道:“一切费心。”袁猷将人行书接过,道:“适才言语冒昧。小弟实是不知受了那银主多少气,加之跑了几十天白腿,今日是见了哥哥一肚子气,得罪哥哥,望乞恕罪。”郑焕道:“总是小弟不是,有累哥哥。等银子清楚后再为奉谢。”贾铭道:“总是相好,不必说这些套话了。”袁猷将郑焕新立的票据收起,约郑焕明日午后在方来茶馆,将那前立的三十两欠票退还。郑焕忙喊跑堂的来,吩咐下面。贾铭、袁猷同道:“我们在楼底有朋友呢,相应各便罢。”
郑焕见他们不扰,又向贾铭道了谢,说道:“今日不恭,改日再为奉请罢。”
贾铭、袁猷辞别郑焕下了楼梯,到了天井内,看见魏璧同着一个家人在厅旁檐前说话。魏璧面上似有怒色,那家人诺诺连声向外去了。贾铭、袁猷复然入坐,魏璧也入了席道:“早间小弟着家人到小东门码头雇只大船,他方才来回我,说是码头上人说是芍药市,大船要四块洋钱,外汰化。我的家人还了两块洋钱,那船家说两块洋钱就想叫船,只好扎只船坐坐罢。
他们就争论起来,船家仗着人众,就要打我的家人,他所以到这里来回。我此刻叫他回公馆纫父名帖,到甘泉县里去,务必要封小东门码头的大船,看他们敢于不应!诸位兄台,你说可恶不可恶?”袁猷道:“这些船家总是喂不饱的狗,倒是装差,他们反伏水龟儿是的。”
正在闲谈,见吴珍方才匆匆来到,与众人见礼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一盖碗茶来。贾铭道:“颖土兄到底有几口烟,不能起早。”吴珍道:“小弟因诸公今日有约,恐其起迟,昨晚便多吃了几口烟,未曾睡觉。那知今日黎明,舍亲家老太太去世,到舍报丧。弟因今日要陪诸公,不能候殓,故而先到那里一拜,急忙赶到这里来。那知来迟,累等,望诸位哥哥恕罪。”袁猷道:“不必谈了,我们腹中已经饥饿,快些下面罢。”
魏璧赶忙吩咐跑堂的烫一斤高粱酒,点了四个热炒,下五个一钱二分的面,外面爷们桌上总下六分。那跑堂的问了各人爱吃什么浇头,办面去了。少停,将高粱烫了上来,摆了五个小酒杯,又用好汤烫了一碗干丝,陆续将热炒碟子捧上,然后将面捧在各人面前。
众人吃着酒,将面用毕,揩过手脸,正在〔品〕茗闲谈,只见先在这里回话的那家人同着一人,头带红缨帽,身穿蓝布袍,足下元(玄)布靴,手拿黑油单纸扇,一同走到厅上。那家人走近魏璧身旁?指着那人道:“他是甘泉县里差人。小的回到公馆拿了老爷的名帖,到了甘泉县里。会见门上说了。他那里立即发了封条,叫这差人同着小的到了小东门码头,已将富春游大船封备现成,伺候少爷。”魏璧听了点点头。那差人赶上来,请叫了一声“少爷!”魏璧向着那个差人道:“有劳。你明日到公馆,有个茶敬奉酬。”吩咐那家人陪他前厅吃面。
-那差人同那家人往前面吃面去了。
贾铭道:“如今船已算定,难道今日就是我们五人坐在船上?甚是寂寞无味。我们何不将吴大哥的贵相知请出去玩玩?”
吴珍道:“他又不会手口,把个哑叭带上船去更是没趣。小弟闻得天凝门外藏经院进玉楼新来了一个相公,名叫月香,色技兼优。我们何不将他喊到船上瞻仰瞻仰!”众人道:“如此甚妙。回来船出水关,到天凝门码头,一同上岸去喊他就是了。”
众人又谈了些闲话、魏璧吩咐了小厮将前后桌子面钱总写过账,邀请众人出了金元面馆。
到了小东门外城门首,早有船家在彼招叫。那甘泉县里差人引着魏璧众人到了河边,船家赶着搭了扶手。魏璧邀请众人登跳上船,进船入坐。跟去的小厮也有站在船头,亦有偷安躲在艄后的。有一个船家同跟魏璧的小厮说道:“二爷,我们装差不管茶水,回声少爷可要买茶叶炭下午?”小厮进舱回了。
魏璧吩咐把了几百钱与船家,去买茶叶炭下午,又叫请一份大香烛,一挂旺鞭。不多一刻,买齐回船,问了一声“可等客了?”魏璧道:“客已到齐,吩咐开船。”那船家答应,即便解缆掣跳。那甘泉县里差人伺候魏少爷开了船,方才回去。次日,自必同船家到公馆去领差价、领赏,不必赘叙。
魏璧在舱内向着众人道:“诸位哥哥,不是小弟敢于冒昧,昨日既承诸兄慨诺,允结金兰,请问诸位贵造?”随叫跟来的小厮,在印花布衣包内取出兰谱、笔砚,放在桌上,取水将墨磨浓。众人各道生辰,遂叙次序。贾铭居长,次是吴珍,三是袁猷。陆书与魏璧同庚,生辰比魏璧早两个月,四是陆书,五是魏璧。次序已定,魏璧提笔将兰谱书成,就放在船舱里书架之中,吩咐小厮将笔砚收去。那时大船已出了天凝门水关,魏璧吩咐船家,到天凝门码头将船靠岸。
船家搭了跳板,众人弃舟登岸,上了石坡。走过天宁寺,到了藏经院门首,见有块白矾石匾嵌在门头,两个天蓝字,众人看是“兰若”二字。大众进内,但见进玉楼的大门开着,他们五人带齐小厮进内。那里早有底下人招呼,喊了一声“客到!”邀请五人上楼。跟去的小厮有人邀在楼下坐了。不知这里可有月香女妓,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小金山义结金兰 进玉楼情留玉佩
话说魏璧邀请贾铭们到了进玉楼里面,外场引着他们上了高楼。有人邀请至楼上西首一间,揭开门帘,请到房里坐下。
打杂的人献了一巡茶。只见有一个大脚妇,约有二十三四岁,头挽时新松髻,栓着一根犀碧簪,斜插了一根烧金点翠软翅蝴蝶银耳挖。那蝴蝶翅上有两根颤巍巍的银丝,扣着两颗假珠,一走一抖。耳戴烧金翠环,套着白玉三套夹板圈。鹅蛋脸,重眉俊目。淡施脂粉,微微有些雀儿斑。身穿一件漂白绸机元(玄)色缣丝双滚双挂琵琶襟小褂。加了一件苏蓝标布面、白洋里、元(玄)色缎大镶大滚、挂牙辫白芙蓉带、订金桂子扣夹背心,束了一条元(玄)色洋布裙。白水绉布袜套。玉色缎面、桃红兴儿布里、元色(玄)绒情的松竹梅满帮花、白水绉布包底、跳三针跌断桥四块底的鞋子,大红标布元(玄)色缣丝滚挂白桂子栏杆叶拔。腰里系了一条青布围裙。手腕上戴着扭丝银镯,左手第四指戴了个羊脂玉荸齐鼓戒指,两个烧金藕〔节〕间指。拿了一根白铜水烟袋来装烟。众人见这妇人虽不十分标致,却生得风骚素雅。各人皆凝眸望着这妇人。
那房外走进两个女妓,进房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在坣房椅上坐下,请问众人尊姓、住居已毕。众人又问这两位芳名,一个说叫翠云,一个说叫翠琴,都是盐城人,年纪总有二十〔一〕二岁。翠云是个东家,翠琴是个伙计。
众人正在谈话,那大脚妇人手拿那一根白铜水烟袋,将贾铭、吴珍、袁猷、魏璧水烟装过,到了陆书旁边。陆书用右手将水烟袋苗子接在手里,倚着头来嗅水烟,就斜睨着这妇人,忘记了嗅水烟。那妇人将水烟纸煤吹着,弯着腰将纸煤靠住水烟袋嘴。见陆书望着他,他见陆书青年美品,衣服华丽,也就痴呆呆的望着陆书,忘记了点水烟,把个水烟纸煤烧去大半段。
贾铭望他两人这般光景,便喊道:“你看烧了手!”陆书同那妇人两下才惊觉了,彼此一笑。魏璧道:“陆大哥带了多少蒜瓣子来?”陆书不懂,呆望着魏璧。那妇人道:“老爷们初次到此,就拿我们小人开心。”陆书听他这话,更加生疑,迫问魏璧道:“魏大哥,你说带蒜瓣子是句什么话?”其时那大脚妇人已将他们五人水烟装毕,到房外去了。魏璧道:“陆大哥,你不晓得我们扬州的俗话,但凡大脚妇人总称之曰鳇鱼,像这样妖娆俊俏的,又称之日钓鲜。
你方才见他垂涎,岂不是带了多少蒜瓣子来想吃鳇鱼的。”魏璧尚未说毕,袁猷道:“陆兄弟,敝地现在有个朋友撰了九十九首《扬州烟花竹枝词》,内有一首,我念与你听。”袁猷遂念道:
不爱姑娘爱大娘,纤纤玉腕水烟装。
鳇鱼肥腻高抬价,双倍镶钱留内常
袁猷念毕,众人道:“有趣,有趣。”袁猷又向翠云道:“你家有了这位奶奶,可以多添多少生意!”翠云道:“老爷们不必拿乡下人开心了。”遂喊人拿琵琶。
只见有个底下人将琵琶送到房里,递在翠琴手里。翠琴接过琵琶将弦和准,向着众人道:“唱得不好,诸位先生老爷包含。”众人道:“请教。”翠琴弹起琵琶,唱了一个《满江红》。
其词曰:
俏人儿你去后,如痴又如醉,暗自泪珠垂,到晚来,闷恹恹,独把孤灯对,懒自入罗帏。偌大床,红绫被,如何独自睡?越想越伤悲。
天边孤雁唳,无书寄。画阁漏频催,反复难成寐。
最可恨蠢丫环,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
翠琴唱毕,众人喝彩。有人将琵琶接过,又有人献了一巡茶。
袁猷向着翠云说道:“闻得你们这里有位月相公,何不请来谈谈?”翠云便喊那大脚妇人道:“张奶奶,将月相公喊来。”
那大脚妇人喊了一声:“月相公,这边房里有客,过来走走。”
少停一刻,只见一个男妆女子,右手揭起门帘走进房来。
众人看时,只见他头上乌云盘了一条辫子有二两多。偌大一条元(玄)色头条辫线,辫须拖在右太阳〔穴〕旁边。插了四柄玫瑰花,约有三十几朵。斜插了一根纹银烧金点翠三根丝软屉嵌八宝耳挖。两耳带的纹银烧金点翠竹叶环。套着羊脂玉洗琢精工三套夹板圈。身穿一件蛋青百幅流云花式洋绉圆领外托肩周身元(玄)缎金夹绣三蓝四季花花边挂黄绿藕色旗带订金桂子扣三镶三牙长大褂,加了一件绿大呢圆领托肩周围白缎金夹绣五彩西番莲花边挂白旗带三牙辫银红绸里订金桂子扣夹背心,束一条青兴布玉色缣丝双滚双挂裤,系着豆绿色洋绉白缎花边挂三色芙蓉裤带。穿一双大红洋绉面元(玄)缎金夹绣三蓝摘枝蓝花边镶滚挂黄绿白三色旗带三牙辫订琵琶带绿兴布里夹套裤。白水绉布袜套。穿了一双美人脸贡缎面金夹绣三蓝芙蓉桂满帮花白绫顾袜。五彩西湖景底墙四块底跌断桥灌铃铛木头底的鞋子,订杏黄洋绉元(玄)缎滚叶拔,订了四个纹银洋錾烧金扣,和合人鞋鼻,松花绿洋绉鞋带。那鞋子不足四寸大,直底周根。生成瓜子脸,柳眉杏目,人品风流,身材袅娜。
那一种妖娆妩媚,不由人不一见魂销。
这相公进了房,满面堆欢,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傍着陆书坐下,逐位请问了尊姓住居。众人各转问芳名、年岁,住居。答道:“贱字月香,痴长十六,敝地盐城。”陆书又问月香:“可曾许过人家?”月香脸一红道:“尚未受聘。”
魏璧道:“久慕芳名,色技兼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意欲请教一曲,不知可赏光否?”月香尚未答应,翠云赶着喊人取琵琶,又道:“小孩年轻,粗草小曲,恐诸位老爷见笑。”早有人将琵琶送到房里,递在月香手内。月香将弦和准,啭动歌喉,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人人爱,爱你多丰采,俊俏好身才。望着奴嘻嘻笑,口儿也不开,不痴又不呆。拿出对茉莉花,穿成大螃蟹,望奴头上戴。我家杀蠢才,将我怪。
花撩地尘埃,不许将你采。奴为你害相思,何日两和谐?才了相思债。何日两和谐?才了相思债。
月香唱毕,有人接过琵琶。众人听他字句铿锵,柔媚可人,不由得齐声连连喝彩。贾铭道:“我们今日特来请月相公湖舫一聚,不知可否?”翠云道:“诸位老爷爱厚,岂有不去伺候之理。不知船在那里?”吴珍道:“我们的船就泊在那里码头,就请同往罢。”翠云便向月香道:“你快些收拾,陪诸位老爷游湖,好好伺候。”又问:“大小曲先生可在家呢?”只听见楼下有人答应道:“都伺候现成。”月香立起身来道:“暂违众位老爷。”众人道:“请便,快些收拾,我们拱候。”月香眼梢睃着陆书,微微一笑,走出房门。
到了自己房里,重新用粉扑匀匀脸,嘴唇上又点了些胭脂。
换了一件蛋青八宝花式洋绉圆领外托肩周身元(玄)缎金夹绣五彩《红楼梦》人物山水花边挂黄绿藕色旗带三镶三牙镀金桂子扣新大褂,加了一件佛青镜面大洋羽毛面圆领,外托肩周身白缎金夹绣三蓝松鼠偷葡萄花边,切剜四合如意云头排金银旗带三镶三牙银红板绫里,镀金桂子扣夹马褂。桂子扣上挂了一挂绿鳝鱼骨提头翡翠间指金古老钱,玉色鳝鱼骨打成双燕尾,中有金屉点翠海棠花式嵌大红宝石背云燕尾,须上两个铺金叠翠五瓣玉兰花,擎着两个茄子式碧牙玺,坠脚二弦穿成真戴春林一百零八粒细雕团“寿”字叭嘛萨尔香珠。又挂了一个翡翠螭虎龙圈,套着一个纹银小圈,扣着银索吉庆牌,下坠十二根短银索。挂了十二件纹银洋錾全副銮驾剔牙杖。两手腕上戴的烧金累丝嵌八宝玳瑁镯。右手大拇指上嵌了一个玳瑁假指甲。
第四指戴着纹银烧金洋錾九连环戒指,上坠三根烧金短银索,扣着钟、铃、鱼三件,一动一抖。左手第四指、小指总戴着纹银洋錾长指甲,约有二寸长。四指又带着一个马鞍式大红玛淄戒指,两个纹银烧金藕节间指。收拾已毕,又上了净桶,洗了手。右手拿了一柄真乌木嵌银丝百寿图扇,骨上白三矾扇面,一面是时下名人写的蝇头小楷《会真记》,一面也是名人画的史湘云醉眠芍药茵。扇骨上有个螭虎盘寿纹银夹子,一个小银鼻扣了一条绿线绳,两个金大红须下扣一个羊脂玉洗就鸳鸯戏荷扇坠。左手拿了一条大红洋绉金夹绣三蓝凤穿牡丹手帕。出了自己的房,到了对过翠琴房里,向着众人含笑道:“有劳诸位老爷坐等,请罢。”
众人一齐立起身来,出了房门。翠云、翠琴均道:“诸位老爷,游湖后莫嫌蜗居,请到这里玩玩。”众人道:“回来送月相公家来,再来取厌罢。”众人下楼,翠云、翠琴伏在楼栏,往下向着众人叮嘱早回。众人答应,带着跟来的小厮出了进玉楼大门。
陆书挽着月香的手并肩而行。到了码头,陆书搀着月香下了石坡,登跳上了船。贾铭们同各小厮也上了船。那跟月香的人,同大小曲污师总皆上船,将一个五彩真洋印洋布面银红兴布里琵琶口袋放在船舱里桌上,他们三人在船头上坐了。贾铭们在舱里坐定,吩咐开船。那跟月香的人复又进舱,献了一巡茶,将琵琶口袋解开,取出一面嵌螺甸平安富贵黑漆退光背四个海梅玉簪花肘琵琶,放在桌上。那人将口袋收在身边,仍到船头。船家忙着解缆掣跳,拿篙开船。
月香拿起琵琶,将弦和准,向众人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含。”众人道:“洗耳恭听。”月香遂唱了一个《叠落》,其词曰:潇湘馆茜纱窗,萧湘馆茜纱窗,哎哟鹦鹉帘前唤晓妆。愁肠林黛玉,闷恹恹斜倚在雕栏、雕栏上。
小袭人手捧着,小袭人手捧着,哎约一幅花笺字数行。姑娘咱奉宝玉之命,特地前来,将你,将你望。
月香方才唱着,那船已行至下买卖街,许多茶坊,那里面吃茶的人众多,听见丝弦音声,总对着河边探头探脑,向着船舱里看望。贾铭们因船上有个女妓,恐怕茶坊里熟人招呼,总将脸向着城墙。大船过了北门吊桥,听得城?清梵钟上钟声响亮。
行过慧因寺,月香《叠落》唱终,将琵琶放在桌上,众人连声喝彩。陆书道:“果是词出佳人口,月相公唱来非但声音柔脆,字句铿锵,而且这词曲清新,真令人心旷神怡也。”众人望着陆书、月香两人暗笑。
今日逆风,大船行得慢。众人望着北岸一带荒冈,甚是凄凉。贾铭道:“想起当年,这一带地方有斗姥宫、汪园、小虹园、夕阳红半楼、拳石洞、天西园、曲水虹桥,修禊许多景致。
如今亭台拆尽,成为荒家。那《扬州湖上竹枝词》〔内〕有一首,令人追忆感叹:‘曾记髫年买棹游,园亭十里景幽幽。如今满目埋荒家,草自凄凄水自流。”陆书道:“小弟因看《扬州画肪录》,时刻想到贵地瞻仰胜景。那知今日到此,如此荒凉,足见耳闻不如目睹。”贾铭道:“十数年前,还有许多园亭,不似此日这等荒凉。”
正在闲话,那船已出了虹桥。魏璧吩咐船家先到小金山。
船家答应,用力撑篙,大船已抵小金山码头。傍岸扣缆摆跳,大众弃舟登岸。魏璧的小厮捧了香烛、旺鞭、兰谱,跟着进了关帝庙大门。到了大殿,早有道人将香烛接了过去,装香点烛。
魏璧将兰谱摆在供桌香炉旁边,请贾铭叩头。两旁钟鼓齐鸣。
贾铭盟誓已毕,吴珍、袁猷、陆书、魏璧挨次叩头发誓。魏璧将兰谱取来,与各人换过收起。陆书叫月香也在神前礼拜过了。
道人将元花元宝焚化,放了旺鞭。和尚近前问讯道喜,魏璧把了香仪,又把了一百文与道人。和尚谢过,邀请众人到厅上〔坐下〕。道人泡了盖碗茶,捧在各人面前。又有卖水烟的上来装了水烟。魏璧在跌博篮上跌了许多水老鼠。开发了茶钱、水烟钱,又到各处游玩。看过芍药,到了长春岭,在下望上,甚是高峻。月香不敢上去,陆书搀着月香的手,并肩上了高岭。
远远一望,见三汊河、宝塔湾两处的宝塔,皆在目前。大众在风亭少歇,一同下岭。回至舟船,日已过午。魏璧吩咐船家将船开到虹桥东岸停泊。
大家上岸,到了德兴居酒馆人内。魏璧拣了后面一张大八仙桌,邀请众人人坐。此时是贾铭首坐,其余挨次坐了,月香在下横头相陪。跟去的小厮同跟月香的人并污师们另在前面堂里坐下。那开德兴居的店东王二娘,年纪约有五十多岁,走了过来道:“诸位老爷,点什么菜?”魏璧向贾铭道:“大哥点菜。”贾铭道:“你我既是结拜兄弟,聚的日子多呢,嗣后不必拘这些俗套,各人爱吃什么弄什么才有趣味。”谦逊一番,大家议定一碟大瓜子,一碟荸荠,一碟热切厚火腿,一碟高丽肉,一碟炒甜菜头,一碟虾,一碟炒腰子,一碟炒鸡爪,一碗火腿烧苋菜,一盘芽笋烧肉,一盘清抽鸡,一碗氽乌鱼。月香又点了一个炒面筋,先打二斤百花,跑堂的摆了杯箸、小菜,将碟子陆续捧上。大众饮酒猜拳。
月香输了一拳与陆书,月香请底。陆书道:“头一拳挂红作底。”陆书吃了杯酒道:“第二拳如意作底。”月香道:“谢谢。”陆书道:“第三拳请你唱个小曲。”月香递了筹,有人递过琵琶。月香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叠落》。其词曰:芦雪庭雪满阶,芦雪庭雪满阶。哎哟簇拥红楼十二钗。开怀贾宝玉披裘立在拢翠庵门、庵门外。水晶瓶抱满怀,水晶瓶抱满怀。哎哟铜环轻扣把门关,善哉望仙姑慈悲把梅花、梅花采。
月香唱毕,众人喝彩,各饮一杯贺曲,重又猜拳。月香又输了拳与贾铭,罚他唱大曲。污师喊到席旁坐下,将笛子准了调。
月香唱了一套《翠凤毛翎》。邻桌上吃酒饭的人,总将眼睛望着这桌。月香唱毕,众人喝彩,饮酒贺曲,又各猜拳闹酒。月香又喊污师坐在席旁拉提琴(俗名二虎子)。月香唱了一套二黄,唱毕用饭。饭毕,揩过手脸,月香到王二娘房里走走。魏璧的小厮关照王二娘写账。魏璧邀着众人出了酒馆,上了舟船。
此刻有许多游船方才出来,真是笙歌盈耳,彩袖成行。吴珍在舱里将烟灯开了,月香代他打烟。将船开到桃花庵、法海寺、平山堂、尺五楼各处游玩。看了各处芍药,红白相间,烂熳争妍。月香折了几枝玉楼春芍药,带到船上。各人用水烟纸煤点着,将跌来的许多水老鼠乱放。
用过下午点心,玩到傍晚,将船放回,仍在天凝门码头停泊,扣缆搭跳。魏璧的小厮吩咐船家明日到公馆领赏,船家连声道:“是”。魏璧邀众人上岸,船家将空船开回小东门码头去了。众人同着月香复至进玉楼中,上楼。月香邀请众人到他房里。众人看见房中收拾得十分洁净,坣墙挂了四幅美人画条,有一幅粉红槟榔笺对联,上写着:月宫不许凡夫履香味偏占名士衣上款是“月香校书雅玩”,下款是“惜花主人书赠”。月香邀众人入坐。那大脚妇人到房里献茶、装水烟,翠云、翠琴总到房里相陪。吴珍先听见翠云喊那大脚妇人是张奶奶,便望着那大脚妇人道:“张奶奶,开张灯来。”那张妈答应,就在月香床上摆了一块小席子,开了灯。吴珍在腰间取出烟盒,便睡下去。翠琴赶着过去代他开烟。魏璧吩咐摆酒,底下人来回道:“老爷们五位尊客,家中只有三个相公,还是别处接两位来,还就是三人伺候呢?”贾铭道:“就是三人将就些罢,赶紧去办,我们还要进城呢。”那人答应,下楼办去了。
这里陆书与月香坐在一顺椅子上,
问月香家有何人。月香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并无姊妹弟兄,只有胞叔抚领成人,教习大小曲。前年将我捆到清江二年,他得了多少捆价、私防银两、衣饰。今年又将我捆到扬州,才来了月余日子。”陆书听了,不胜嗟叹。
一刻工夫,已将桌子摆开,摆了碟子杯箸。吴珍还在床上吃烟,翠云邀请入坐。众人催促,吴珍才将烟枪放下,立起身来。众人叙齿坐下。魏璧年轻又系主人,就在上横头与翠琴并肩坐下。翠云、月香两人在下横头坐下。陆书坐的是四席,与月香坐的末席靠得最近。大众坐定,翠云们三人轮流敬酒、敬果碟、敬拳、敬菜、唱小曲。
众人只顾欢呼畅饮,那知月香与陆书四目传情,在桌底下捏手捏脚,两情眷恋。陆书又在腰间解下一块羊脂玉琢成车轮□,那车轮是个活的,可以转动,洗琢精工,悄悄递与月香。
月香接过去,收藏好了。陆书与月香猜拳,月香输了请底,陆书罚他出席串《佳期》。月香听了,架筹出席来串,又喊了污师上楼,在旁边吹笛。月香拿了一条大红洋绉金夹绣三蓝蝴蝶穿花汗巾在手里,啭动歌喉,唱《小姐小姐多丰采》。唱到“好教我无端春兴倩谁排”,将左手束在衣襟之内,弯着腰,右手拿耳挖子在头上乱挠,那两只秋波斜睨着陆书,那轻狂之态难以形容。陆书此时意乱神迷,那魂已被月香勾摄去了。一曲唱终,众人喝彩。月香入席销了筹,大众贺曲,各饮一杯。
贾铭们总是久走烟花的,看见陆书与月香两情眷恋这般光景,贾铭向翠云道:“我们今日替你家月相公与陆老爷做媒。”
翠云道:“承老爷们盛爱,但有细情尚未奉告。”不知翠云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陆文华议谋妓女 吴颖士约聚青楼
话说翠云听贾铭说代月香做媒,便说道:“承老爷们抬爱,求之不得,那有推辞之理。但是一件,月相公尚未梳妆,他虽无父母,他叔子想在他身上发一注大财,所以耽搁到今。既是陆老爷喜欢他,相应先结个干线头,慢慢同他叔子商议,再为恭喜罢。”贾铭道:“如此甚好。”就叫月香与陆书两人吃了个清和合杯,结了线头。众人各吃一杯贺喜,彼此又猜了几拳。
翠云、翠琴各唱了两个小曲,月香又唱了一只《袅睛丝》。酒阑席散,吴珍又吃烟。陆书、月香加倍绸缪。大众催着吴珍将烟吃毕,一同下楼。翠云们送至楼窗口,伏在栏杆上。月香叮嘱陆书明日早些来,陆书连声答应。那跟来的小厮已将火把点了,引路出了进玉楼,进了天凝门,到四岔路口分路各散,约定明早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齐。
陆书回到姑爹家中,在书房内坐下,心中想着:月香人品标致,举止风流。我到扬州原是要买小的,今见如此尤物,何能舍此另寻?但他身落烟花,有这人品技艺,谅必身价甚矩。
朋日且同贾大哥们商议,定要设法成全,方遂心愿。胡思乱想,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安眠。
到了次日清晨,赶忙起来,洗漱已毕,带着小喜子来到方来茶馆。这见贾铭、吴珍、魏璧早已到了、陆书向魏璧道过谢,又与众人见礼,入座吃茶。见袁猷同了一个约年二十岁的人,身穿布服布鞋布袜,走进茶馆,同到席前。众人立起身来招呼。
袁猷同众人见了礼,又向那少年人道:“兄弟,这四位都是我拜过的弟兄,你过来见礼。”那少年脸涨得通红,向众人作了揖。贾铭们忙问此位何人,袁猷道:“这是舍表弟,昨日到寒舍来的。”众人连忙还礼,邀请入座。跑堂的泡了两碗茶来。
众人请问这少年人名姓住居。那少年答道:“我姓穆,名竺,小时候上书房,先生代我起了个号,叫穆偶仁。住在霍家桥南首。”指着袁猷道:“他是我的表兄,我是他的表弟。我因为娶亲,我家爹爹叫我上扬州买些零碎东西。昨日来了,就住在表兄家里。”众人听他说了这一番,知他是居乡老实人,就不同他深谈。
吴珍道:“今日奉屈贾大哥同三位兄弟,请在九巷强大家敝相好那里永日一聚,务望赏光。”贾铭、袁猷、魏璧听了,欣然应允。陆书原欲请大众到进玉楼去,见众人都允了吴珍,不便再说,也就答应。向贾铭道:“小弟有件心事奉申,小弟在家娶亲三载,并未生育。家君因小弟雁行失序,望孙甚殷,命弟到扬,一则探视姑母,二则觅个小星回去。昨见月香尚属处女,弟欲将他拔出烟花,带回家下,以慰家君之望。此事仰赖大哥、诸哥弟善为小弟图之,倘能事成,感佩深矣。”贾铭听了这话,望着大众道:“愚兄昨日之言,可为先见矣。”吴珍道:“若是此事能成,真是佳人得配才子,亦天地间一大快事也。大哥必须尽力为陆贤弟图之。”贾铭道:“但凡吃相饭的人,家中必为奇货。况月香有此色技,尚未破瓜,正是摇钱宝树,非得重资,何能轻易放手?昨日翠云之言,可想而知。在愚兄看来,陆兄弟不必性急,先以薄饵买其月香欢心。陆兄弟如此美品青年,月香安能无意?待等两情和洽,月香心有所归,闻彼只有一叔,陆贤弟破费二三百金,愚弟兄四人在月香耳畔再为撮合,何患不成!”众人齐声道:“好!”
用过早点,袁猷向穆竺道:“贤弟,请到寒舍去罢,愚兄今日有点小事,不能奉陪了。”穆竺立起身来便走,被吴珍拉住,向袁猷道:“贤弟,不是做哥哥的怪你,既是你的令亲,我们就不好巴结?请去聚聚何妨。”袁猷道:“二哥,你不晓得,这些地方不便与他同去。”吴珍执意不肯,关照了茶钱,拉着穆竺,邀着众人出了茶馆后门。走贤良街转弯向北柳巷,到了天寿庵南山尖,下坡走到河边,过了摆渡,走倒城到了九巷一个人家。
吴珍邀请众人进了大门,见是三间厅房,后面住宅厢房共有五六个房间。众人进内,早有底下人招呼,请到东面一间房内。只见湘帘翠幔,绣被绵衾,摆设精雅。坣墙挂了四幅美人画条,有一副绿蜡笺对联,上写着:桂树临风香愈远林花映日色偏娇上款写“桂林校书清玩”,下款是“护花仙史书”。众人才进了房,见有一个女妓,约有十**岁,挽了发髻,尚未洗脸,两道细眉,一对水汪汪的秋波。穿了一件白洋布外托肩大镶大滚小褂。加了一件绿大呢面外托肩花边滚银红绸里薄絮背心。
大红洋绉夹套裤,青兴〔布〕裈裤,系了一条玉色洋绉花边滚裤带。有两个银响瓶大红顺袋,须拖在半边。尚未穿裙,有四寸大的脚。白水绉布袜套,鹅黄缎倩三蓝满帮花木头底的鞋子靸在脚上,尚未系鞋带。手腕上带了一副银钮丝镯。其人虽不标致,丰韵甚是可人。坐在坣梳桌椅上,不知何故,默默无言。
见了他们六人进了房来,连忙立起身来迎接道:“五位老爷请坐。”袁猷口快,便道:“我们六人同来,因何请叫五位?想必是吴二哥的贵相知了。”吴珍笑而不答。袁猷道:“还未请教吴二嫂芳名。”吴珍道:“他叫桂林。”这桂相公一一请问过客人的姓,早有老妈献茶装烟已毕。桂林吩咐老妈开灯与吴珍吃烟,又向吴珍道:“你这几日总不到这里来,我着人日日奉请,贵步难移。今日什么风吹到我们这小地方来走走?”
吴珍指着陆书道:“这陆兄弟初到扬州,这两日陪他玩玩,所以未到这里。”桂林道:“你的鬼话颇多。此刻我要洗脸,没有工夫,回来等没人在这里,再同你算账!”忙喊老妈取水净面。
又见房外来了两个女妓进房。一个约年二十二三岁,梳的苏塌子的鬏,拴了一根绿骨头两头忙簪子,并未戴花。圆圆的脸,两道弯弯的眉,一对双箍子眼睛。脸上有几个浅白细麻子,讨喜不生厌。深深的两个酒窝,一嘴白牙。两耳戴了一副黄不黄白不白的环子,套着一副料玉圈。穿了一件旧白兴儿布玉色缣丝镶滚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旧苏蓝布面白布里背心。系了一条元(玄)色洋布裙,露出一双旧玉色洋绉套裤。不到四寸一双小脚,穿了一双白布袜套。洋蓝布白绒倩的蝴蝶穿花木头底的鞋子,直底周根,系了一双藕色洋绉鞋带。手腕上并未戴镯。其人虽是布服,素妆雅净,并无烟花俗态。那一个年在二十左右,也是苏塌子鬏,拴了一根烧金簪,面前拴了一根烧金双如意,插了两柄玫瑰花,刷着刘海箍。鹅蛋脸,细眉圆眼,焦牙齿。耳戴烧金点翠九松亭银环,套着白玉三套夹板圈。瘦苗条身材。穿一件漂白绸机元(玄)色缣丝镶滚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玉色洋绉面外托肩元(玄)缎大镶大滚银红绸里夹背心。束着一条元(玄)色洋绉百褶裙,银红洋绉套裤。有五寸大些脚。白水绉布袜套。白洋绉绣五彩花木头底鞋子,订着一团和气银鞋鼻,大红洋绉鞋带。手腕上带着里方外圆洋錾银镯。
两人走进房来,齐声道:“五位老爷,一位姐夫。”就在房门那边椅上坐下,请问过贾铭、袁猷、陆书、魏璧、穆竺姓氏住居事业。贾铭道:“还未请问二位芳名、年岁、住居。”
那穿苏蓝布背心的道:“草字凤林,痴长念二。本是扬州人,自幼到清江,今回扬州尚未半月。”那穿玉色洋绉背心的道:“贱字巧云,今年十六岁,是盐城人。”
正说之间,听得房外响瓶叮当,又走进一个女妓,约年十六八岁。梳的元宝鬏,戴着金簪、金如意,斜插了一根烧金点翠丹凤朝阳耳挖,玫瑰花箍,带了两柄玫瑰花,又斜插了两柄玫瑰花。圆胖脸,刷着虎爪,柳眉杏眼,贴了两张琺琅银膏药。
胖胖身材,穿了一件银红兴布元(玄)色缣丝大镶大滚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福紫大呢面外托肩花边滚玉色板绫里夹背心。
束着一条五色洋绉月宫裙,大红洋绉套裤。两个金响瓶,大红顺袋,须拖在短裙子旁边。有四寸半脚,白洋布袜套,银红缎倩三蓝满帮花木头底鞋子,蝙蝠银鞋鼻,大红洋绉鞋带。手腕上带着镶金八宝叠金丝玳瑁镯,左手四指带了一个赤金桶箍式戒指。走进房来,满面堆欢,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走到床边坐下,向吴珍道:“吴大,你这几日不来,把我家桂姐姐都想坏了。前日有人在这里告诉,说是你又在个地方做下未完来了。”吴珍道:“罢了,他适才已经哇咕过了,不要你这红相公来灌隔壁米汤了。”众人听了,都笑起来了,请问这位相公芳名、年岁、住处。只见他答道:“草字双林,今年十八岁,敝地盐城。”说毕,那先来的凤林、巧云立起身来道:“五位老爷、一位姐夫请坐坐。”都出房去了。
吴珍吃了几口烟,向桂林道:“将三子喊来。”桂林叫老妈到外面去喊三子。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垂手站在房门里,请叫过诸位老爷。吴珍向穆竺道:“适才这几位相公,足下欢喜那一位,回来好陪你。”穆竺脸涨得通红,并不啧声。吴珍向三子将眼睛挤了一挤道:“穆老爷不开口,想必是你家这几个相公总不如意,你到别处带一个好的来陪穆老爷。你再到藏经院进玉楼去请月香相公,说是陆老爷在这里呢。”
陆书道:“二哥不必去接。”吴珍道:“请来才热闹呢,省得贤弟心悬两地。”陆书道:“二哥又说笑话了。”吴珍又向三子道:“你代我们中上办八个碟子、四样菜,晚上添两样菜、四个小碗,到大馆里去办。第一要好,不要你家那些例菜。我今日特地将五位老爷请来的,关照家里些相公好好应酬,不可怠慢。”三子连声答应,走出房去了。这里桂林梳洗已毕,带了镯子,插了两柄玫瑰花,穿了裙于,穿好鞋子,系好鞋带,就睡到床上与吴珍对枪过瘾。袁猷们同双林说玩话,嘻嘻哈哈。
穆竺将袁猷拉到房外天井里,向袁猷道:“表兄,你们同这女人坐在房里说玩话,倘或他家父母、丈夫、哥儿兄弟看见了,不是玩的。表兄你让我走罢。”袁猷听了这话,便笑道:“贤弟,你不要怕,尽管同他取笑,他是个婊子,诸事总有哥哥。”穆竺道:“你是我表兄,我是你表弟,你说他是表姊,我却不晓得这门亲眷。”袁猷听了,忍不住笑,又不好骂他,仍将穆竺拉到房里坐下。
只听得房外有人喊道:“文相公来了,请这边房里坐罢。”
门帘一启,进来了个女妓,年纪约有二十七八岁。磨刀砖的脸,许多雀儿斑,搽了一脸的粉,把脸都腻青了。穿了一件西湖水洋布褂,系了一条元(玄)色洋布裙。有六寸大些脚,穿了一双洋布鞋子,底小帮大,全仗鞋带着力。进了房来,请叫了一声:“诸位老爷!”同桂林、双林彼此招呼。桂林道:“姐姐请坐。”贾铭们总不认得,请问他芳名、住处、现在那里。袁猷道:“大哥,你当真认不得他?他叫文兰,是兴化人,现在七巷摆渡口庆子家里。我那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那里打茶围,看见他家却有四五个伙计,要算这文相公是个尖儿。那些伙计,我不怕文相公见怪,都是些牛鬼蛇神,看不上眼。我听见与文相公相好的一个朋友说,这文相公床铺要算考第一呢。”文兰含着笑道:“你老爷虽是面善,我却不知尊姓,见面就拿我细人儿评味,要是吃酒,我要罚你一大碗。”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文兰请问过各人尊姓,又问了桂林、双林名字。
正在谈话之时,只见三子走进房来,向吴珍道:“中晚的菜总在采霞办的。月相公已经请过,即刻就来。”吴珍点了点头,向陆书道:“陆贤弟,我若不把弟兄(媳)请来,兄弟不得适意。回来弟媳来了,早间所谈那话,贤弟须要下点深法,极力谋为。事成之日,我弟兄总要大大的扰你个东道。”陆书道:“二哥不必取笑,倘能侥幸成功,何能不请呢?”又谈了半晌闲话。只听得房外大众笑语声,响瓶叮当声,木头底脚步声。不知是什么人来,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吃花酒猜拳行令 打茶围寻事生风
话说贾铭们正在桂林房内闲谈,只听得房外笑语、脚步声响,门帘启处,步进一个男妆女妓。众人见是月香,忙道:“请坐,请坐。”月香请叫过众人,又与桂林、双林、文兰彼此问名招呼,就在陆书旁边坐下。房里老妈赶忙献茶、装烟。那跟月香来的人拿了一根洋錾银头尾乌木雕花杆子烟袋,上有纹银洋錾荷叶夹银圈银鼻银荷包索玉色缎五彩盘金烟荷包,四根五彩穗须,装好了真仁和青丝烟,递月香手内。月香衔在口里。
那人用水烟纸煤吹着,将旱烟点着。月香嗅了两口,就将烟袋送到陆书口里。陆书接着连忙就嗅,觉得清香扑鼻,心旷神怡。
他们两人眉目传情,比昨日加倍亲密。
那凤林、巧云听见文兰、月香来了,总到了桂林房里。文兰、月香看见他们两人进房,立起身来招呼入座,彼此道过名字。桂林向凤林道:“凤哥哥,过来吃烟。”凤林道:“哥哥你请,我过过瘾了。”桂林站起,将凤林拉到床边坐下,道:“吃两口玩玩:“凤林睡下去,先打了一口烟敬吴珍。吴珍道:“我吃了半会了,你老实些罢。”凤林又请众人吃烟,总说不会。凤林遂吃了两三口,让吴珍调边。凤林睡到这边来,打了一口烟敬吴珍,然后一递一口吃。
穆竺坐在房里,看见他们爬起睡倒,在那小盒内挑的仿佛膏药肉,在灯头烧了吃,不知吃的什么烟,又不好问,痴呆呆坐在房里。看见方桌上摆了一张矮红漆几子,上面摆了一件物事,又不像个木头盒子,又不像个小亭子。顶上同四角共有五个黄亮亮的仿佛小铜蜡烛,面前两根黄亮亮的铜柱子,一块玻璃里面是块錾花贴金黄铜,中间圆圆的(一)块白磁,当中一个小洞,有两根针晃晃转转。那白磁周围有些直直弯弯的黑痕子,又不像字,又不像符。又听得那里头滴滴落落,好像是打骡柜声音。穆竺正在心里踌躇,不知是件什么物事,蓦听得那里面叮叮当当响了十一声。
只见三子走进房来,将八仙桌上摆的物件搬到梳桌上,同老妈将方桌抬到中间,捧了四个茶食碟子、进房摆在桌上,重新换了茶,摆好椅座。桂林们邀请月香、文兰并六位老爷随意拈拈。贾铭道:“我们腹中尚饱,才吃过早点,相应月弟媳同文相公老实些罢。”桂林们将月香、文兰拉了坐下。桂林抓了些瓜子、蜜枣敬他两人。巧云又将鸡蛋糕奉敬双林,又敬雪果。
凤林睡在床上打烟,拗起身来道:“二位姐姐,请老实些,恕我不敬了。”文兰道:“姐姐请过瘾,不要打岔。”月香道:“凤姐姐是有福气人,吃的万寿膏。”凤林道:“姐姐说笑话了,我们被这件东西总坑死了。”说着又睡下去打烟去了。
月香剥了些瓜子仁,趁众〔人〕不防备时,悄悄递在陆书手内。
他们用过茶食,碟子有人收过。文兰就坐到床边。吴珍看见他的脸色,知道他是吃烟的,遂起身来道:“文相公,我这里让你吃两口。”文兰也不推辞,就睡下去,与凤林对枪。贾铭们与双林们谈笑诙谐,只有穆竺一人呆立不言。此刻钟打两下,〔三子〕进房回吴珍道:“吴老爷,菜已来了,还是摆,还是缓些?”吴珍道:“既来了,就摆罢。”三子答应,同打杂的抬了一张圆桌面子摆在八仙桌上,摆了十二张椅座,十二双杯箸,摆好围碟,烫了两自斟壶百花酒放在桌上。
吴珍邀请众人入座。贾铭道:“圆桌不分上下,陆兄弟是月相公相陪,不必说了。穆兄弟是远客,文相公是请来的,相应就陪穆兄弟。袁兄弟、魏兄弟欢喜那位就同那位坐。”他就拉着凤林道:“我同你坐罢。”魏璧道:“巧相公同我坐罢。”
袁猷道:“桂嫂子是有主顾了,双相公是坏蚕豆,同我坐罢。”
贾铭道:“不是我们不巴结双相公,怕他太红。要烙人呢。”
双林道:“今日初会就拿我细娃子评味,回来再说罢。”桂林向吴珍道:“我们老夫老妻没有谦逊了,老实些坐罢。”大家总入了座。
穆竺还站在那里,文兰道:“穆老爷请坐。”袁猷道:“兄弟,你请坐。愚兄才在天井里同你说过,我何能把苦你吃呢?”吴珍将穆竺拉了坐下,文兰与穆竺并肩而坐。穆竺脸涨得通红,心里跳跳的,生怕靠着文兰。要想到右边让让,那知右边又是双林,弄得穆竺局促不安。那房里老妈看见穆竺这般伸伸缩缩的模样,道:“穆老爷,不是我代文相公说,人粗俗些,你老爷包含,吃过酒,我代你老爷做媒。”穆竺听了,急道:“我已经定了,业已看了七月里年庚就娶。如今我就为娶亲才上扬州来买零碎东西,我何能又定一个呢?”众人一听,总忍不住哂笑。
桂林与众姊妹谦逊敬酒,你谦找逊。桂林遂执着酒壶道:“在我房里,有僭众位姐姐,我先敬了。”普席斟了酒。桂林端起自己酒杯先饮干了,候着众人将酒干了,才将酒杯摆下,又将普席酒杯斟满。凤林们各将果碟敬过,又各敬过了酒。桂林道:“还是我僭各位姐姐敬拳。”每人猜了三拳,各有输赢,互相请底,罚酒罚唱。独有穆竺不肯猜拳,连猜瓜子总说不懂,拳到他面前,他情愿吃一杯酒,众人也不好强他。文兰、月香、凤林、双林、巧云总敬过拳,也有输了吃酒的,输了唱曲的。
上了一个菜,众人略吃了些。吴珍道:“猜拳殊觉没趣,我们行个令玩玩,贾大哥同四位兄弟意下如何?”贾铭道:“行令最妙,也要雅俗共赏。但不知还是连他们相公,还单是我们呢?”吴珍道:“我们六人各行一令,比如我的令行终,桂相公敬个小曲;大哥的令行过,请教凤相公一个小曲。照样挨行,岂不有趣?”大众齐声道好。穆竺并不啧声。吴珍道:“穆兄弟怎样?”穆竺道:“我不识得什么令不令,老实些喝杯酒罢。”
众人道:“既是穆兄弟不行令,我们公敬一大杯。”喊人取了大杯斟满。穆竺并不推辞,一饮而干,众人赞道:“海量。”
请吴珍行令。
吴珍饮了一杯令酒道:“一个《水浒》人绰号,一句四书,一句六才,要串意。如说不出及说错者,均罚一大杯。”众人道:“请教。”吴珍道:“玉麒麟子哭之恸,那管衫袖儿揾湿重重泪。”众人赞好。桂林唱了一个《软平调》,其词曰:画梁对对翻新燕,桃红似火,柳绿如烟。对菱花,不觉瘦损如花面。盼归期,雁杳鱼沉书不见。满怀春恨,愁锁眉尖。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桂林唱毕,众人喝彩。吴珍道:“这些台面小曲,我们都听厌了,回来那个再唱,罚他一大杯酒。”众人道:“有理。”
轮到贾铭说令,贾铭道:“圣手书生,威而不猛,笔尖儿横扫五千人。”大众赞好。凤林喊人递过琵琶,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叠落》,其词曰:我为你把相思害,我为你把相思害。哎哟我为你懒傍妆台,伤怀我为你梦魂常绕巫山、巫山外。我为你愁添眉黛,我为你愁添眉黛。哎哟我为你瘦损形骸,悲哀我为你何时了却相思、相思债。
凤林唱毕,众人喝彩。有人将琵琶取过。吴珍道:“凤相公可算善灌米汤了,不晓得将为那个害的相思,今日在我们贾大哥跟前卖虚情。”凤林道:“吴大爷,你不必在这里瞎挑眼,有句话我若告诉桂姐姐,只怕同你就不得好开交了。”贾铭道:“不必说这些敲弓击弦的话了,袁兄弟快些说令。”
袁猷道:“花和尚先修其身,不礼梁王忏。”众人赞好。
双林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我爱你风流俊俏,丰雅是天生。我爱你人品好,作事聪明,说话又温存。我爱你非是假,千真万真,夙世良缘分。易求无价宝,真个少。难觅有情人,何日将心趁?我有句衷肠话,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
双林唱毕,众人喝彩。吴珍道:“双林相公你不必烦,我们袁兄弟肯而又肯,包你今日趁心就是了。”贾铭道:“趁心不趁心回来再讲,工夫各自忙。陆兄弟说令。
陆书道:“浪子钻穴隙以相窥,不想姻缘想什么。”众人赞好。贾铭向月香道:“你可听见我们陆兄弟的肺腑话了?”
月香微微一笑,喊跟来的人递过琵琶,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劈破玉》,其词曰:俏人儿,忘记了初相交时候。那时节,你爱我我爱你,恩爱绸缪。痴心肠实指望天长地久,谁知你半路途中把我丢,你罢休时我不休。贪花贼,负义囚,丧尽良心骗女流。但愿你早早应了当初咒。
月香唱毕,琵琶有人取过。吴珍道:“月相公这个小曲唱的扫兴,我们陆兄弟岂是这等薄情人,要罚你一大碗酒。”月香道:“怪我唱的不好,实是量窄。”要求推情。众人道:“这人情非陆兄弟不能讲。”陆书道:“他唱的不好,再罚他唱个好的。
”贾铭道:“陆兄弟舍不得把酒他喝,便宜他了。”月香道:“诸位老爷不必哇咕。我唱二黄赔罪。”袁猷道:“你拣拿手唱罢。”忙喊污师坐在席旁,拉起提琴。月香取过琵琶将弦对准,月香遂唱道:林黛玉闷恹恹心中愁闷,听窗外风弄竹无限凄凉,唤紫鹃推他窗且把心散。想当初进荣府何等闹热,与宝玉日同食夜同炕枕,他爱我我爱他一刻难离。痴心肠实指望终身有托,到如今均长大男女有别,见了面反说些虚言套话。平白的又来了薛氏姨妈,他有女名宝钗容貌端庄,说什么金玉缘可配鸾凤。痴宝玉听人言心生妄想,可怜我苦伶仃早丧爹娘,无限的心中苦难诉衷肠。奴只得常垂泪暗自悲伤,最可恨王熙凤拆散鸳鸯。
月香唱毕,众人喝彩。昆琶有人取过。污师退往房外去了。
众人催着魏璧说令,魏璧道:“我不说,吃杯酒罢。”吴珍不肯,再三催促。魏璧道:“托塔天王,每月五更清晨起,勾引张生跳过粉墙。”众人笑道:“魏兄弟,你要罚多少?”
魏璧道:“我并未说错,因何要罚?‘托塔天王’是晁盖的绰号,‘每日五更清晨起’,难道不是句书?‘勾引张生跳过粉墙’,难道张生不是《西厢》上人?”贾铭道:“魏兄弟,你不必强辩了。晁盖不在天罡地煞正传之内,然而这系《水浒》人还可将就。这‘每日五更清晨起’,是后人撰的《女儿经》,并不是四书,该罚一大杯。这‘勾引张生跳过粉墙’,是那唱的《鲜花》上的,并非六才词句,又该罚一大杯。”魏璧道:“理当尊命,兄弟实是量窄,不能吃。”巧云道:“我代一杯罢。”吴珍道:“本来派你一个小曲,如此你又要代酒,你必须串个小曲,我们才能依呢。”巧云道:“谨遵台命。”魏璧道:“兄弟喝一小杯罢。”贾铭道:“魏兄弟执意不肯多饮,相应说个笑话罢。”众人道:“如此甚好。”巧云道:“串得不好,众位老爷包含。”遂架筹出席,拿了一条绿洋绉金夹绣五彩凤穿牡丹手帕,串了一个“二八佳人巧梳妆”。串毕,众人喝彩。巧云入席,销了筹,饮了一大杯。
众人催着魏璧说笑话,魏璧道:“说得不发笑,诸位哥哥莫怪。”众人道:“玩意儿,那个怪你?快些说罢。”魏璧道:“献丑。”众人道:“洗耳恭听。”魏璧道:假斯文朋友在路途相遇,一揖之后,这个问道:“兄呀,近日有甚佳句?”那个道:“前日有个朋友托我撰副对句,他是父母双全,一妻数妾,要在对句内包罗阖家欢的意思。我就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瞒乾坤福满门’那副春联改了数字,是‘爷增岁月娘增寿,妻满乾坤妾满门’,可是将阖家欢包在其内了?
这个人拍掌大笑道:“足见斯文有同心,前日家母六十寿辰,各色齐备,只少一副寿联。我兄弟又不屑求人,也是将这副春联改了两字,是‘天增岁月娘增寿,春满乾坤父满门’。”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道:“好个‘父满门’。”魏璧将一小杯酒饮干。
众人道:“魏兄弟不行令,我们要公敬一大杯,请文相公唱个小曲。”穆竺仗着酒量好,端起大杯一饮而干。文兰道:“派到我献丑,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含。”贾铭道:“不必说这些了,快些唱罢。”文兰唱了一个《剪剪花》,其词曰:姐在房中闷沉沉,〔烟〕瘾来了没精神,真正坑死人。呵欠打了无计数,鼻喷连连不住声,两眼泪纷纷。四肢无力周身软,咽喉作痒肚里疼,仿佛像临盆。
欲要买土无钱钞,欲要挑烟赊闭了门,烟灰吃断了根。
那位情哥同我真相好,挑个箬子救救我命,残生同他关个门。
文兰唱毕,众人赞好。袁猷道:“文相公那一天脱了烟,我挑一大盒子来让你吃,好同我关门。”文兰道:“单是你会说。”
将眼一瞟。
双林道:“你们这个令甚是有趣,我也想了一个,不知用得用不得?”贾铭们听了,诧异道:“请教,请教!”双林道:“及时雨迅雷,又惊又爱。”贾铭听了连声赞好道:“文简意串,敏捷之至。我们肉眼不知你有些奇才,可谓埋没英才,要公敬一大杯。我们大众陪你一大杯。”忙喊人取了些大杯,自己拿过自斟壶来,斟了一杯递与双林。说着立起身来,将大杯接过,又在贾铭手内将酒壶夺过,在各人面前斟了大杯。大众陪着双林饮干。吴珍又吃了一杯圆令酒,然后贾铭、袁猷、陆书、魏璧每人出了一个令,挨次行终。
凤林、桂林、双林、巧云、月香每人唱了几个小曲。文兰唱了一个《寡妇哭五更》,唱毕,众人喝彩。袁猷向文兰道:“我听见人说你有个什么《常随叹五更》,又时新又好,我们今日要请你唱与我们听听。”文兰推说不会。袁猷定要他唱,他叫凤林、月香两人各将琵琶弹起,又嘱污师坐在席旁拉起提琴。袁猷用一双牙箸、一个五寸细磁碟子,在手中敲着,催促文兰〔唱〕《叹五更》。文兰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众位姐姐包含。”众人道:“洗耳恭听,文兰遂唱道:
一更里,窗前月光华,可叹咱们命运差,受波查。
跑海投不着主人家,背井离乡远,抛撇爹和妈。悔当初不学耕和稼,南来北往全靠朋友拉,行囊衣服一样不能差。我的天呀!顾不得含羞脸,只得把荐书下。
二更里,窗前月光辉,可叹咱们武艺灰,派事微。
初来吃的合漏水,问印无我分,马号没我为。流差问了充军罪,押解囚徒上下跑往回,犯人动怒,笑脸相陪。我的天呀!就是长短解,我也不敢将他来得罪。
三更里,窗前月光寒,可叹咱们跟官难,好心烦。
百般巴结派跟班。烟茶新手捧,弯腰带笑颜。有种官府爱嬉玩,朋友都耻笑,哇咕言烦杂。自己心中气,不好向人谈。我的天呀!说什么少屁中龟老讨饭。
四更里,窗前月光圆,可叹咱们抓不住钱,碰官缘。派了门印有了权,衣服时新式,书差做一联。五烟都要学周全,女妓、小旦日夜缠绵。浪费银钱,忘记家园。我的天呀!碰钉子,即刻就把行李卷。
五更里,窗前月光沉,可叹咱们不如人,苦难伸。
打了门子派差门,接帖回官话,时刻要存神。差来差往闹纷纷,终朝忙碌碌,四处喊掉魂。门印寻银子,看见气坏人。我的天呀!不是大烟累,久已别处滚。
天明窗前月光迟,可叹咱们落台时,苦谁知。住在寓所怎支持,行囊都当尽,衣服不兴时。烟瘾到了没法施,想起妻和子,不觉泪如丝。寻朋告友,没处打门子。我的天呀!难道跟官人,应派流落他乡死?
文兰唱毕,众人齐声喝彩:“妙极,妙极!”凤林、月香的琵琶有人接过。袁猷将牙箸、围碟仍放桌上。污师拿着提琴退往房外去了。众人斟了一大杯酒,公敬文兰,每人又吃一大杯贺曲。凤林、月香每人又唱了一只大曲并西皮二黄。
众人总有几分醉意,说道:“我们拿饭吃,晚间再闹罢。”
大众用了饭,揩过手脸,散坐吃茶。吴珍、桂林仍睡到床上过瘾。穆竺定要先走,吴珍款留不祝袁猷道:“他既要去,二哥让他去罢。”穆竺听了,也未辞别众人,连忙去了。吴珍见穆竺已去,就拿出一张六折票子代文兰把了江湖礼,又把了一张二千文钱票与文兰,辞别去了。袁猷向吴珍代穆竺道谢。
凤林悄悄将贾铭拉到他房里。贾铭看见虽没什么摆设,收拾得十分洁净。壁上挂了四幅美人画条,一副黄蜡笺纸对联,上写着:凤鸟和鸣鸾率舞林花烂熳蝶常飞上款是“凤林女史雅玩”,下款是“爱花生书赠”。凤林邀请贾铬坐下,喊老妈烹了一壶浓茶来,亲自取了一个五彩细磁茶缸,斟了大半茶缸子,恭敬贾铭。又叫老妈将灯开了,请贾铭吃烟。贾铭道:“不会。”凤林道:“吃一两口解解酒。”将贾铭拉到床上睡下,凤林打了一口烟,敬贾铭吃了。贾铭道:“我不会吃烟,此刻吃了一口,觉得比桂相公房里的烟香些,是何道理?”凤林道:“找是前日有个客送我些大土,我搀着煮的,故而香些。你再吃一口。”贾铭又吃了一口,觉得酒竟散些。问凤林道:“你家有何人?”凤林默然不答。贾铭再三追问,凤林叹了一口气道:“贾老爷,你莫笑。我自幼母亲早丧,我父亲贪酒好赌,将我许与堂名里梳头的蓝四娘家做养媳。七岁将我带到清江教习弹唱,我不肯学,也不知挨了多少打骂。我家婆在清江开门,家里有十几个伙计。十三岁时就逼我做浑生意,也不知代他家寻了多少银子。只因我家大伯同我丈夫又嫖又赌,又吃大烟,乱同家里相公睡觉,闹了许多把戏,打了几场恶官事,累下一千多银子债来,门不能开了,逃回扬州。现在我家婆同我丈夫、大伯租了人家半间披房,每日要四五百文费用。我在这里虽说是分帐,是借的印字钱做的铺盖。我在清江,首饰、衣服当荆现在每日要打印子钱吃早茶、戴花、胭脂粉、零用,又有几口倒头烟。家里每日闹着要钱,我来的日子又浅,身上又没有熟客,叫我如何敷衍得过去?”说着,泪珠欲坠。
贾铭道:“我看你虽落风尘,却无烟花俗态。不必性急,自有好处。如不弃嫌,我的意思想来巴结,不知你意下如何?”
凤林道:“你老爷楼梯子高,我脚大脸丑,恐怕巴结不上。”
贾铭道:“这些话我都听厌了,如若同我结个线头,一切玄事我还可以帮忙。”那房里高妈正在装水烟,遂道:“我们这凤相公人是极好的,但是初来,家累又重,你老爷与他结个线头,就是他造化了。”贾铭道:“我们是对面成交,不要你说现成话,明日又说要谢媒,放我的差了。”高妈道:“那有个新娘子走上轿的?”
正在房中谈笑,只见陆书挽着月香的手走进房来。陆书道:“大哥谈到好处,我们不该来取厌的。”凤林赶忙起身道:“陆老爷、月姐姐请坐。”高妈装烟献茶。贾铭道:“我同凤相公谈谈他的家务,说来甚是可怜。”凤林请陆书、月香吃大烟。
两人总不肯吃,仍叫凤林睡下过瘾。又谈了些闲话。
三子走来道:“吴老爷请贾老爷、陆老爷、月相公们用下午。”凤林叫老妈将烟灯收起,邀请贾铭、陆书、月香到桂林房里。众人用过点心,闲谈取笑。晚间点了蜡烛,摆下杯箸、围碟,仍照各人陪各人原坐入座。
饮到半酣,正在欢呼畅饮之际,只听得房外天井有七八个人脚步声,又有几条火把燎在天井内的声音。又听得三子招呼道:“请在这边房里坐。”又听得那些人走进对过房里去了。
又见三子到桂林房里来,悄悄将双林、巧云喊了出去。一刻工夫,巧云进房销了筹,入坐,使了个眼色叫凤林出席。过去了片刻,又听得对过房里吵闹之声,茶碗掼在地下。又听得人喊道:“你家很不懂事!我们又不常来,拿我们不晓得当做什么人,瞧不起我们!”又听得双林道:“诸位干老子,什么事情动怒?诸凡不是,看我干女儿分上罢。”又听得那些人说道:“他家只认得睁眼睛金刚,认不得闭眼睛的佛。我们走呀,你家可玩得长就是了!”七言八语,走到天井内将火把点起,唧唧咕咕,忿忿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好勇斗狠搀人抢物 排难解纷设席赔罪
话说贾铭们在桂林房中听得对过房里不知何人吵闹,月香唬得战战兢兢。听得那些人点了火把去了,吴珍忙将三子喊来问道:“适才是些什么人?因何而吵?”三子道:“我只认得两个,一个是当过乡勇的尤德寿,人都喊他尤不透。那一个是在茶馆里捏过点心的,名叫燕相,同了几个短打不尴不尬的少年人来打茶围。进了门来就瞎枪瞎棒,赶忙请他们到房里坐下。
才倒了茶去,就怪水烟来迟了,有意起毛生气,把茶碗掼碎在地,唧唧咕咕的去了。”吴珍道:“你家东家强大到那里去了?
他因何不出来会他们呢?”三子道:“强大不在家,到澡堂内洗澡去了。”吴珍道:“他们去了,未必干休。”三子道:“这些没相干的不要紧,由他们去呀。”
吴珍道:“月相公的轿子可曾来呢?”三子道:“早已来了。”吴珍向月香道:“月弟媳你不必怕,早些回去罢。”陆书拿出一块洋钱把与强大家底下人,算江湖礼,又把了两张钱票与跟月香来的污师并底下人,又向月香道:“你的局包我明日送来。”月香点点头道:“你送我回去。”陆书道:“今日迟了,我明日到你那里罢。”月香与陆书附耳不知说些什么言语,叮嘱陆书明日早去。陆书诺诺连声。月香辞别贾铭们众人,又与桂林们作辞,方才出了房门,走到大门外,上了小轿。三子捧了四包茶食,点了两枝安息香递与跟月香的人,回进玉楼去了。这里吴珍们酒也不吃了,各要回去。桂林不肯让吴珍走。
吴珍说有要事,不能在外住宿。说之再三,桂林气急脸红的说了许多醋话,才让吴珍同贾铭们出了强大家大门。约定明日早间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齐,分路各散,暂且不表。
再说尤德寿们出了强大家门,大众气忿忿的商议主见。尤德寿道:“龟是脊背朝天,不吃他要效尤。我们约些朋友到他家里搀他两个人,挑挑县门首该班的朋友,自然有拦停出来了事,划划他的翅,才晓得厉害,嗣后才瞧得起我们呢。”燕相道:“现在江都县皂班该现班的朋友,与我做过会的,你们尽管办,总是我承担,不叫兄弟们作难。”众人道:“好。”遂到兴教寺街约了些初出市的把势,十几位乱神,在杂货店内买火把,腰内拿出二三十文,大钱少,小钱多,带抢带拿点了十几条火把,抓了米店里十几根米筹,蜂拥来到强大家门首。
他家大门本是开着,遂一哄而进,人声嘈杂,火光冲天。
有些玩友同女相公们不知何事,唬得屁滚尿流。尖伶的总躲下漏子去了,还有躲在床后并柴堆里面。只有巧云未曾躲避得及,被同去的两个二等把势;一个姓唐,名叫唐统,一个姓史,混名史肉头,抓住头发、将银簪、耳挖先窟(摘)除了去,安安胆。尤德寿领着众人,将些窗格什物打得乒乒乓乓。前来找寻强大,未曾找着。那双林房里有个人在那里打茶围。此人姓白,名实新,弟兄几个他居长,人总喊他白大,专在清浑堂名里打茶围,吃白食,传签打知单,逢时遇节打秋风。不拘那家堂名闹出事来,他总着做拦停,两边卖情讨好。今日正在这里打茶围,听得外面喧嚷,赶着出了房来,看见是尤德寿、燕相们,就将尤德寿拦住问道:“尤大哥,为着何事?”尤德寿道:“白大哥,你不必管!他家拿我弟兄们不打账,过于叫人下不来。
今日拼打几十,叫他家这牢门开不成。”白实新听了,就往地下一跪,将众拦住道:“尤大哥们暂息雷霆,强大虽是不懂人事,还要看他家照应的庾四老爹分上,他是个朋友,最肯交结人的。如今哥哥们权且将巧相公交与兄弟,此刻茶前酒后不便谘话,明日大早请在教场泠园,我兄弟同庾老四过来,总叫弟兄们过得去。”
尤德寿总不肯依,正欲将巧云搀了出门,却好那素日代强家掌门的庾嘉福同两个差伙王七、赵八,跑得气喘吁吁的赶奔前来。到了里面,庾嘉福见了众人就跪在地下,拦住众人讨情。
白实新、王七、赵人再三说合,有那尤德寿同去的人做好做歹,也将巧云放了手,交与白实新。大众执着火把,米筹,洋洋去了。
庾嘉福邀着白实新到巧云房里坐下。那些打杂的先不知躲在何处,如今见人已去了,赶忙进房献茶、装烟。庾嘉福向白实新道:“今日倒难为兄弟,若不是大兄弟在这里,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白实新道:“我是一则到此玩玩,二则想同强大说话,不意到了这里即碰见了他们闹事。你四哥又不在这里,我又不是活死人,何能不管呢?四哥,你是如何晓得的?”三子站在旁边道:“我看见他们进门来意不善,我就溜了出去,想到四老爹府上去请四老爹,可巧在路上撞遇,请了来的。”
原来这庾嘉福在府里当门户官,名庾仁,排行第四,代强大家照应,每月送他月钱,节下送礼,平时还要放差,很有出息,所以三子一请即到。三子开了灯来与庾嘉福吃烟。巧云哭哭啼啼赶进房里,向白实新、庾嘉福道了谢。庾嘉福道:“巧相公,你可曾吃苦?少了些什么东西?”巧云道:“多亏白干老子拦着,没有吃什么苦。簪子、耳挖、镯头都没有了,顺袋里还有一块洋钱,二千钱票子也被他们拿去了。”庾嘉福道:“你不必哭,明日包管照数还你。”巧云道:“总要拜托众位干老子帮帮穷干女儿的忙,我只好多磕两个头罢。”
庾嘉福叫三子将强大喊来。强大到了房里,跪在地下磕了个头道:“谢谢诸位老爹。”立起身向庾嘉福道:“四老爷,我这牢门真是不能开了。今日他们来,才到了房里,就赶着喊相公去酬应,装烟献茶,平空起毛生气,将茶碗摔碎,嚷嚷咕咕去了。那时我不在家,我洗了澡回来,方才晓得。那知一刻工夫,他们约了许多人来,外面打到里面来,亏我眼亮躲的了。
被他们将家内窗格什物打坏,还抢去好些东西;若不是白大爷在这里拦着,巧相公已被他们搀去了。这几天一点生意没有,昨日晚上打醋炭岔火,好容易今日摆了一台酒,才吃到半烫,被他们一闹,总散了,还不知开发可弄得到呢,越想越气。如今同老爹商议,县里有几位师爷常在这里,我想同他们打场官司。”庾嘉福道:“你要打官司我也不能拦你,你就要先将巧相公交与白大爷,让白大爷交与他们,你再准备打官司,不然你叫白大爷怎样对他们呢?要说仗着这些师爷的力,他们何能常在这里?千千明日,万万后日,除非你不在扬州打把势,可以打场官司散伙。你自己想想,你现在欠人多少债务,打了官司难道债主就不要钱了?气是好忍的。依我说,明日请白大爷同我到教场去会他们,向他们说,将拿去的东西还你,做个主人,叫他们嗣后照应你些就是了。”三子道:“老爹说的话不错。他此刻气昏了,不要睬他,老爹酌量办就是了。”庾嘉福们吃了一会烟,到了三更多时分才走。约定明日大早在泠园,先到先等,分路回家。
一宿已过。次日清晨,庾嘉福同王七、赵八到了教场泠园茶馆。见白实新早已坐在那里,招呼入席吃茶,各用早点。一刻工夫,尤德寿、燕相同着昨晚去的众人陆续来到。庾嘉福、白实新起身招呼,坐了几桌。众人喊跑堂的下面、买点心、下水饺、做葱油烧饼,有如饿虎争食,吵嚷不清。
庾嘉福等他们各人用过早点,立起身来到尤德寿、燕相们各人席前,斟了茶道:“诸位兄弟,做哥哥的今日特来推情。
强大不懂人事,一切都要望光看我薄面,所有他的不是,罚他备席赔罪,弟兄们昨日拿的他家东西,也要推情还他。”尤德寿道:“我兄弟年轻,出来玩的日子又浅,并不晓得你四老爹在他家照应。我弟兄们实是为强大瞧不起我们,诚心昨日要搀他家两个人,叫他牢门开不成。不意撞见改恶星君白老大在那里拦着,又是你四老爹闪了来,我们这些少年弟兄,那个能违拗你老人家?今日又蒙赏脸,到茶馆里来。我兄弟也久慕你四老爹是个大朋友,未曾过来巴结。你四老爹吩咐,理当遵命。
无如这样说法并非我们大半,实是叫兄弟们过不去。所有他家的东西,我们也不担这个臭名,照数还他。只叫他唱两本戏,备十桌酒席,就饶他了。再不然,叫他送我们个访,我们领他的就是了。”庾嘉福道:“尤大哥,你说到那里去了。强大虽是不懂人事,我兄弟素昔不夯赖忝教,还可以够着交情。原可以遵命唱戏,念强大实是事坏,非我代他哭穷,你们问白老大就知道他的事了。”
尤德寿值意不休,就要往茶馆外跑,被白实新拉住膀臂两捏道:“弟兄们,这件事不必把‘难’字与庾四哥写。自古道‘巧媳妇难煮无米粥’。若论强大素昔不懂人事,我就可恶他。如今不看玩龙灯的,要看投帖的,诸凡百事要推四老爹面上。念强大实是事坏,唱不起戏,罚他备四桌席,在北京馆赔罪,弟兄们担担膀子让他们过去罢。”
邻席又有许多常在这些清浑堂名里吃白食的朋友,走过来推现成情,做现成拦停,等了了事,好一同前去吃一顿,总过来原今又有昨晚同尤德寿去的两个人做好做歹,向尤德寿道:“不必说了,一千二百桩事都推庾四老爹吩咐罢。”尤德寿委委屈屈的将两个小把势喊过来,关照他们将昨晚所拿衣饰照数送还强大家内,“我们在北京馆等着你们。”
那两个小把势,一人姓钱名贯之,父亲在日,是惯放火债创成家业,一生最喜讨小便宜。买人田房,总要犹豫到除夕几更天方才成交。银色是低潮的,钱色是搀和私铅的。可怜那卖主不知多少事件等这田房价偿还,若是嫌他银钱色不好,他就不肯成交了。逼着忍气就他,算是暗中亏折。这钱老翁死后,遗下约有万金。到了钱贯之手内,比他父亲更刁更滑。不知怎样刁滑太过,未到年余,把父亲挣下家资刁滑得干干净净。还亏娶的妻子有几分姿色,暗走个把人。这钱贯之在外结交了尤德寿一班朋友,跟他们跑跑腿,做做粗活。人因他父亲将许多家资丢与他守不住,不喊他钱贯之,总喊他钱串子。那一人姓佘名兆,家中母亲同妻子总做媒伴生意。他在县门首做过几天差伙,自己疑惑他是个把势,嫌腔厌调,因此人不喊他佘兆,都喊他蛇调。当时钱、佘二人听了尤德寿的话,一声答应,匆匆去了。
庾嘉福见强大家三子在旁吃茶,悄悄向他说道:“你赶紧回去,看他们将东西送去可少些什么,你赶着到北京馆来告诉我。”三子答应,立即去了。庾嘉福将各桌茶钱算明,关照跑堂的到强大家拿钱。邀请着尤德寿们并白实新同那些学骗的朋友,出了泠园茶馆,到了小东门外北京馆,进内,满满的坐了四桌。庾嘉福喊跑堂的打酒弄菜。只见钱串子、蛇调两人跑得雨汗交流,气喘吁吁到了馆里,回过尤德寿的信,在下横头挤着坐下。又见三子来,俏悄将庾嘉福请到酒馆外说道:“他们已将物件送去,家里所少零星不过一二千文的东西。只是巧相公的首饰、腰内洋钱票子未曾送去。”庾嘉福道:“此刻说了,还有那个肯拿出来?该应晦气,只好由他去罢。”三子道:“东家还请老爹去有要紧话说。”庾嘉福道:“我这里散了,就到你家来。”三子答应去了。
庾嘉福复进酒馆,执着酒壶到各桌敬酒。尤德寿众人立起身来连称“不敢,不敢!”白实新将酒壶夺了过去道:“四哥,你请坐,我代敬罢。”庾嘉福向众人作了一个箍桶揖道:“诸位兄弟,一切一切看我面上,嗣后照应强大些罢。”尤德寿们既和不讲礼,将庾嘉福拉了入席。大众猜拳开酒,直吃得酒醉肴饱,方才散席。
庾嘉福将众人送出北京馆,又向白实新道了谢。白实新道:“四哥,兄弟昨日因为挤事,到强大那里,想找他帮个忙,不意遇见他们一闹,如今拜托哥哥罢。”庾嘉福道:“兄弟再我宽一两日会罢。”白实新道:“拜托,拜托。”辞别去了。
庾嘉福算清了酒饭账,汰化、水烟一齐写了,叫到强大家拿钱。
同着王七、赵八出了北京馆,到强大家内。不知强大请庾嘉福说什么话,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诸把势传签敛费 众刀笔鸣保兴词
话说庾嘉福同王七、赵八离了北京馆,到了强大家,在双林房里坐下。强大走进房里,向三人道了谢,喊人献茶、装烟,开了灯与庾嘉福过瘾。巧云听见他们来了,赶到房里,请叫过众人。庾嘉福道:“为你的首饰,洋钱票子,我同他们吵了一阵,总没人认账。该应你是小破财,改一日我捉个野猪来还你愿罢。”巧云道:“费干老于们的心。”看见床上灯已开了,遂道:“我来代干老子打烟。”走近床前睡下,拿千子打烟。
庾嘉福也就睡下去过瘾。
强大在旁边坐下,向庾嘉福道:“四老爹,我这个门如何开法?生意是日见其坏,这几日把势的知单传签,红白喜事酬应不清。并且有些签上的人的名字,莫说不认识,从来也未曾听见过。更好笑那在过甘泉门首卖过水烟的庐州老,名叫纸老虎,签上名字叫刘诗,传了一条签,昨日来收签份子。我把了八十个钱例分与他,就在这里南腔北调大扛大吵。还是撞见个客家认得他,腰内抓了几十个钱,才拿了去。是人也狠,是鬼也狠,不知他们心里想怎样。昨日地保方尚送了个知会来,说是毕老头子的,尚未曾告诉老爹。今日方尚又送了一个知会来,说是武秀才包琼的。这些事虽不要紧,究竟非钱不行。转眼之间又闹龙船,又到节下,如何办法?”庾嘉福道:“你且将知会拿了来。”强大到里面拿出两张白工单纸写的知会到了房里,庾嘉福叫强大递与王七道:“我认不得字,你念与我听。”王七接在手内,将一张先念道:具知会武生包琼抱告雇仆李升知为侄遭娼诱,恃众逞凶事。窃生胞兄物故,遗侄包静,生领回抚养,现已成叮读书未成,性耽游荡,屡教不改,竟或彻夜不归。常将家中衣饰携出,已非一次。拟思首忤,奈因孀嫂珍护。本月初八日,孽侄胆将生妻金环、银镯、金戒指等物潜携往外,数日不面。生四路访寻,知系九巷开窝之强大引诱,藏匿家内。生随往彼找寻,目见生侄在彼,与女妓双林、巧云等同桌饮酒。生当将侄呼叱,不意强大挺身向前拦阻,将侄藏匿,复敢向生凶烹。稍向理论,强大喝令男女仆妇多人,欲奔生殴。生因孤掌,未便私较,急奔方脱。迫鸣该处地保,庇护不理。似此窝娼引诱良家子弟,率众逞凶,均干例禁。不叩究追,生侄必遭伊等毒手。为此具知交保转报。伏乞父台太宗师电赐,差拘强大研讯,交人交物,惩凶肃法。所具知会是实。
王七念毕,庾嘉福问强大道:“包琼因为何事同你玩知会?”强大道:“那一日在柳巷烟馆里,撞见他在那里吃烟,叫我代他会两个老子烟钱,我却没有代他,想必是因此作怪。”庾嘉福道:“吃把势饭,全要眼亮。你就是代他会两箬烟钱,也不过几十文。如今要想几十文了结不掉了。”又向王七道:“你将那一张再念与我听。”王七遂将那一张知会念道:具知会候补通判毕庆嘉抱属王顺知为龟棍逞横,迫叩究逐事。窃职原籍徽州,寄居扬郡旧城八巷地方。昨晚回归,路由九巷,遥见火光焰识,人语喧哗。职疑系人家失慎,近前查询,始知系积惯窝娼之龟棍强大家女妓桂林、巧云等出局回归,轿夫在门前手持火把打降,路为塞阻。职令伊等让路,该轿夫等恃蛮行凶。强大在旁除不叱阻,反敢竭令轿夫并外场打杂多人,奔职攒殴,火把烧毁职衣,临审呈电,幸遇路人解脱。鸣保不理。伏思窝娼本干例禁,率众逞凶更属不法,不叩究逐,闾阎难安。为此具知交保转报。伏乞父台太老爷电赏,饬提究逐,肃法扶风。所具知会是实。
王七念毕,庾嘉福道:“毕老头子又是为甚事呢?”强大道:“他节下总拿我的节钱,去岁年节是送灶那日就拿去了,二月里传签,我也酬应过了。前日有一天,在教场里会见我,叫我借几百钱与他,帮他个忙。我说连日没有生意,未曾允他。
想必是这个缘故。”庾嘉福道:“这又是你不是,你不见亮他既同你开口,你就弄二百文与他,也就没事了,如今要多花几个了。他们这些人先玩个知会,算是块敲门瓦,你若不买他的账,他拿七个钱买个手本,或是到二衙里,或是府经历司里,或是江、甘两捕衙里递进去,那里算是收到一张银票,差出个差人来,不怕你不花钱。至菲要用十块八块,还要同原告玩钱,才得了事。这叫做为小失大。开这个牢门,总要识事,顺袋绳子要放松些。俗语说得好,‘把势钱把势用’。这碗倒头饭,若是没有这些花消使费,开门的人个个总要行盐了。这两个知会交与我,明日到教场去会他们,弄几个倒头钱,把他们买牢食吃。”
强大道:“这两件事要多少钱?”庾嘉福道:“至菲每人两张六折票子才推得下这个情来。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有个郭学猷,打知单硬要四块洋钱一家。”强大道:“郭学猷是个什么人?”庾嘉福道:“不知他是个禀生,是个秀才?二年前还是个鸦子,很在清堂名里玩的。好大一砰银子,如今玩干了,假学做坏人,代人写写词状,包揽打个官司。今年春天,在甘泉县里搭了元兴堂一个抬花的,他家许多银子。如今这个知单不能不应,他已经向我说过两次,若再不办了与他,恐怕他自己到这里来。他的烟瘾又大,开张灯来,像你家这样小盒子,不知要吃几盒子呢。稍须恭维不到,又要玩邪术飞兵了。在我的意见,这几件事是不能不办,相应送他两张八折票子,还要我去代你告苦讲难,还不知他可依呢。”强大道:“这两日实是没钱,那王侉子的印子钱,我还少他十几个樱前日向他说了找关,他允我后日送钱来。老爹将这几件事耽迟两日,等印子钱过了手开发他们罢。”庾嘉福道:“那毕老头子、包琼两个人,炒虾子总等不得红,如何等得?连那郭学猷打知单的事,我总代你垫了,再算罢。”强大道:“如此更好,拜托老爹罢。”
庾嘉福道:“你适才告诉我那些把势传签,也要看人行事,大的大酬应,小的小酬应,就是那签上名字认不得的,说不得这句话,〔也要〕算个例分,省得为这点小事,又生出别的枝叶,岂不是为小失大呢?若说是没有生意,今日买只公鸡夜里剪剪牲,打个喜醋炭,打起精神慢慢的往前敷衍。这要托天保佑,生意能够转转头,把身上的债洗洗再说。此刻你身上欠人多少利债,要算是骑在虎背上,欲罢不能。你想想我这话可是的?”强大道:“老爹的话原说得不错,只是照现在这样,生意如何过得下去?”庾嘉福道:“那个开门的人家不欠人的债?要像你这样愁,还要焦死人呢。”强大又问道:“今日茶钱饭钱共用多少钱?”庾嘉福道:“约莫七千多钱。”强大道:“真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就像是走路碰死了个老头子一样。”庾嘉福道。“险些忘记告诉你,还有好笑的事。白实新向我说,叫你帮个忙,算是暗要谢仪。我心里暗笑,又不便回却,允他过一两日会,也要弄几文汰化他。”
正说之间,那地保方尚来找强大,听见庾四老爹的声音便走进房来,请叫过三人。庾嘉福道:“方伙计,你来做什么事?有什话说?”方尚道:“我一则为昨日晚间的事,我不放心,过来问问。二则今日早间毕老头子来找我问信,正同他吃茶,那包琼又送了知会来。我回他们说这里昨晚闹事,等了结了,自然有人过来会你们。吃了几十茶钱去了。我午前将知会送到这里,未曾会见强大,所以此刻又到这里来会他的。”庾嘉福道:“昨晚的事已经了结了,难为你担心。那毕老头于、包琼两个人,我到教场去会他们,断不叫你作难。强大,你拿一百个钱来。”强大随即拿了一百文,放在桌上。庾嘉福将钱递与方尚道:“你拿去将早间茶钱会的了,宽一天叫强大候你。”
方尚道:“我同强大也不是一天的交情,不晓得多少事承他的情,帮我的忙,若是件件事同他要钱,倒不成个相好了。”庾嘉福道:“你这么说就罢了,我是我的江湖礼,不能不这样说。”
方尚将钱拿着,告辞去了。
巧云正在房里代庾嘉福打烟,只见三子走进房来向巧云道:“巧相公,魏少爷们来了。”巧云问道:“可是昨日在这里吃酒的?”三子道:“正是。”庾嘉福道:“巧相公快些去罢,昨晚你被他们拿去的洋钱、首饰,今日放他个差,好补补数。”
巧云听了,一笑道:“干老子们请坐坐,干女儿少陪了。”强大要另外喊相公来打烟,庾嘉福道:“不必喊了,我自己吃罢。”庾嘉福自己吃了一回,将瘾过足,将两个知会带在身边,同王七、赵八离了强大家。
到了教场竹垆轩茶馆,找着毕庆嘉,入了席。庾嘉福道:“老朋友,不是我怪你,强大家你既拿他节钱,又要叫他帮忙,就是他未曾栽培你,也该告诉我,又做这些懈怠事做什么。”
毕庆嘉道:“我虽是每节拿他那几文,因却不过你的情。外日因挤事,叫他帮个忙,他把脸打得高高的,故而我才同他玩的。”庾嘉福道:“如今长话矮话不必说了。这里有张票子,推我的情罢,嗣后心照。”毕庆嘉接过钱票子一看,见是六八四百八十文,咂嘴道:“四哥,太菲了。”庾嘉福道:“你莫嫌菲,这还是我垫的呢。”说着,将知会递与毕庆嘉道:“又花了一文本钱了。”毕庆嘉将知会收回。庾嘉福同他拱手而别。
又找着包琼,向他说道:“包兄弟,你们近日寻钱总不分篮了,又拿人家节钱,又闹知会,叫那开门的人总没路走了。”
包琼道:“四哥,你莫怪我。强大忘记了当初在人家打杂,如今做了东家,弄到钱了,眼底无人。那一日在柳巷烟馆里,被他拿的那个苗令人过不过去,诚心想划划他的翅,也不想节下沾他那点光了。”庾嘉福含笑道:“兄弟,你莫见怪,不要这等说法,一家不沾光,两家不沾光,那里打把势?”遂拿去四八三百二十文一张钱票,出那原知会递与包琼道:“拿去吃鸦片烟罢,嗣后不必做这些蛇足事了。”包琼将钱票、知会接过去,看了票上〔数目〕,向庾嘉福道:“莫怪,莫怪。”打恭作揖的去了。庾嘉福又去找寻郭学猷,料理知单事件。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红绡帐佳人惊异梦 白衣庵大士发灵签
话说贾铭们昨日在九巷强大家吃花酒,因为尤德寿们一闹,众人临散时约定,今早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齐。众人陆续来到,吃过早点,在埂子街头小山园混堂里洗了澡,剃了头,又在潮阳楼饭馆用过午饭。约到埂子街双寿堂、石牌楼天庆堂、洪水汪熊宝玉家、水廒里双庆堂几处清堂名里打茶围。真个是笙歌盈耳,彩袖成行。
玩到下午时候,路过左衙街,见钱店会馆门首贴了一张十八印梅红单帖,浓墨书写“红梅馆”三字,下面又贴一张小方梅红纸,写了一个“请”字。陆书不知何故,遂向贾铭道:“大哥,这地方是甚所在?贴这几个字做什么?”贾铭道:“贤弟,你有所不知,此是钱店公所。敝地有些斯文朋友在里面出社,俗言打灯谜。”陆书道:“敝地也有这个玩头,我兄弟亦略知一二。我们何不进去瞻仰?”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齐道:“既是贤弟豪兴,我们奉陪。”一声说“请”,众人进了大门。到了里面,远远望见厅房檐口并两廊檐柱上,皆牵着麻线,上用竹夹儿夹着数百张有一尺多长一寸多宽白杭连纸条,上面皆系写的七个大字,下有注脚小字,又有红图书并一个小红戳,印着笔、墨、字、画、笺、砚、茗、香等字。有许多人在里看望,也有点头趑趄,也有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贾铭们走近厅房檐下,那厅上有人秉手招呼,贾铭们亦拱手答礼。站定在中间阶沿石上,向上观看。但见这条麻线上挂的纸条上写着:精镌书法价高昂《礼记》砚那样生涯似昔年成语檐铎之声古寺中童读茗扫清海面卒兵齐言香赏玩青山画航停成语字那有情怀临胜境红楼人画邗上梅花两度看六才笔多子何能恨丈夫《四书》墨莫贪**少冤牵言杏花天气上妆楼《尔雅》香爱这梢头数点疤人事关隘重重隐画船幼学笔行过上界神仙府言墨闭起熏笼检曲牌物二茗燕子桃花满上方言香情郎送别任苏州《四书》字秀士衣彩似古时《毛诗》画终日无聊饮最高《四书》笔素日盈余皆费去言内庭消息谁传出新书茗烟锁长堤傍野村幼学砚揪枰再摆依棋谱言香不觉寒门诰敕奖幼学自家步入幽篁径焰口茗相知复又往京都《易经》墨黄金方可救燃眉新书笔姓字标红第一圈幼学而今不喜邗江地《诗》字赘婿方能像己儿祗茗闲来恋看妾傲枰算法香偷情常想同相见市招贾铭们望了半晌,陆书凝神思想。见那一条:“黄金方可救燃眉”,注脚是“新书”二字,悄悄问贾铭:“新书是何书籍?”贾铭道:“就是时宪书。”陆书听见有人喊道:“听商”,他遂也喊道:“听商。”厅上有人答应,陆书高声道:“‘黄金方可救燃眉’,可是‘寅不祭祀’?”那厅上社主人答道:“正是。”遂将这一条竹夹下了,将这社条递在陆书手里,又照那红小戳“笔”字,递了一技笔与陆书收了。随即又换了一条新社,仍用竹夹夹好。陆书正在观看,只听得贾铭喊道:“‘莫贪**少冤牵’,可是‘无营无业?’”那社主人答道:“是。”将社条下了,一同卷笺纸递与贾铭手里,又另换一条新社挂上。陆书还在那里揣摩思想。吴珍因为不知强大家昨晚那些人曾否复来闹事,不放心桂林怎样,他又不知谜理,拉着贾铭、陆书道:“大哥、兄弟,不用在此打这闷葫芦,我们走罢。”贾铭不便回却,向社主人秉手道:“承教。”那社主人拱手道:“恕笑,恕笑。”
众人出了会馆大门,沿路走着谈着。贾铭道:“昭阳格最好不过是‘伤心细问儿夫帛。”陆书道:“心赋格莫妙于‘一片丹心后代传’。”贾铭道:“曹娥格后人做的那里能及‘黄绢幼妇,外孙荠臼’,如今做曹娥格的已少了。”陆书道:“苏黄格再好的也不能及那‘齐人有一妻一妾’了。”贾铭道:“敝地近日做那反照传神的俱多。贤弟〔适才〕商的这一条,要算是反照。总而言之,谜者迷言也,乃系游戏偏才,不是实学,不能如何考较。”谈谈说说,不觉日已将落,已到了强大家门首。
吴珍邀着众人进内。三子看见他们来了,赶忙请叫“众位老爷!”仍请到桂林房里坐下,老妈献条、装水烟。三子将相公总喊过房来,请叫过了,桂林喊人开灯,与吴珍过瘾。吴珍道:“今日饭后,我只在天庆堂吃了四五口烟,也就罢了。”
贾铭们问及昨晚的事,桂林道:“不必提了。昨晚你们散后,约有顿饭工夫,外面来了有几十个人,火把不计其数,打到家里来,打毁了许多窗棂物件,我们局高都躲下漏子了。魏老爷的贵相知巧姐姐未曾躲避得及,被他们抓住,簪子、耳挖、镯头、顺袋里洋钱钱票,都被他们抢去了。还亏有个姓白的在这里打茶围,跪在那尤德寿跟前,才将巧姐姐丢下来。今日庾四老爹到教场办席招赔他们,东家花去七八吊钱,才得了事。巧姐姐从昨日夜里哭到此刻,可巧魏老爷来,弄几两银子打些首饰,代你家相好的压压惊。”魏璧看见巧云鬓发蓬松,还未梳头,遂说道:“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所少的首饰,我明日办了来,你欢喜什么样式?”巧云道:“只要你欢喜,我是不拘什么样式,只要有得戴就是了,那个还讲究呢。”
他们正在这里闲谈,贾铭使个眼色与凤林,走出房门。凤林会意,也就跟随向外。贾铭道:“你房内可有客?”凤林道:“没有人。”遂邀请贾铭到了自己房里坐下,高妈献茶、装水烟。贾铭等高妈装过水烟到房外去的时候,在腰内取出六块洋钱,向凤林道:“我不怕你见怪,你耳朵上戴的谅必是副铜环料玉圈。你把这洋钱拿去,叫你家里人代你换副银环,烧烧金,买副玉夹板圈,先包他一副银镯架着势。多余几文,买两把土煮煮,慢慢的敷衍罢。只要我手里宽余,做得来,可以常常帮你的忙。”凤林将洋钱接了道:“贾老爷,我同你萍水相逢,承你盛情,你前算是雪中送炭了。我倘能稍有好处,绝不相忘。”贾铭道:“些微小事,何必挂齿,不必在别人跟前提及。”
凤林道:“我又不呆。贾老爷你可吃烟?我喊人开灯。”贾铭道:“不必开灯,我不吃。”两人又谈了些闲话,仍同到了桂林房内。
只见三子走进房来道:“诸位老爷,今日是东家的主人,〔请〕老爷们在这里便晚饭。”贾铭道:“昨日被那些混帐忘八蛋一闹,玩得不畅快。今日我的主人,你照昨晚的一样办法,快些将月相公请未。”三子答应去了。众人在房内谈笑诙谐。
过了好一刻工夫,月香来了,走进房里,请叫过众人,入坐。房里点上蜡烛,摆下杯箸。各人总有主顾,照旧坐定,请拳行令,饮酒唱曲,欢呼畅饮。大众比昨旧玩得豪兴,直饮到酒酣兴尽,方才散席。陆书开发了两个局包与月香,又代月香把了江湖礼。月香辞别众人,定要陆书送他回去。陆书口说不肯,心里要送得很。贾铭道:“陆兄弟,既是月相公要你送回去,你就送他回去罢。明日我们仍在方来,先到先等。”陆书辞别众人,带着小喜子,等待月香上了小轿,跟着轿子到进玉楼去了。
这里吴珍还在桂林床上吸烟,桂林留吴珍在那里住宿。袁猷已有几分酒意,说是今日不走了。巧云留魏璧,先原不肯,后来已答应这里住了。吴珍道:“我们三人今日总不走了,贾大哥谅必也在这里了。凤相公因何不开口呢?”凤林道:“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贾老爷若是爱厚我,我就不留他,他也不走。若是不爱厚我,我就再留他些他也不在这里。”贾铭道:“三位兄弟在此,愚兄理当奉陪,实因有件要事未曾关照家里,定要回去。吴兄弟不必敲弓击弦,我同凤相公的爱情要算是心照,不在于住不住。”凤林道:“贾老爷这话说得在理。心照心照,时辰未到,日子长得很呢。贾老爷既有正事,我也不敢强留。”贾铭道:“这话才碰我的心肺呢。”遂与众人作辞。吴珍因贾铭未带小厮,吩咐自己跟来的小厮发子道:“你点火把送贾老爷回府,你就家去罢,家中门户、火烛小心。”发子答应,执着火照着贾铭去了。袁猷、魏璧也叫小厮回去。
吴珍睡在床上过瘾。双林邀着袁猷、巧云请着魏璧,各到自己房里。魏璧看见巧云房中收拾得十分雅静,挂了六帼美人画条,有一副苹果绿蜡笺纸对联,上写着:文回织锦堪称巧梦入巫山不见云上款是“巧云女史雅鉴”,下款是“梦花居士书”。巧云邀请魏璧坐下,着人买了四碟茶食款待魏璧,又将灯开在床上,请魏璧吃烟。魏璧勉强吃了一口,道:“真正不吃了。”巧云遂自己过了瘾,洗过手脚,卸去钗环,重新用粉扑匀匀脸,嘴唇上搽了胭脂,收拾睡觉,暂且由他。
再说袁猷到了双林房中,看见只挂了几幅美人画条,问道:“双相公因何不挂对联?”双林道:“我是粗人,没有人送我对子。”袁猷道:“你不用谦了,我明日办了送来。”因有了几分醉意,又吃了两碗热茶,觉得脸上哄哄,仿佛像似要呕吐的光景,遂倒在双林床上,说是心里难过。双林叫老妈烧了一碗醋汤与袁猷喝了下去。双林自己本不吃烟,因袁猷吃多了,又开了灯来打了一口烟,劝袁猷吃了,更觉得头晕眼花,道:“我真不能吃,要吐得很呢,你相应收拾床铺,让我先睡罢。”
双林忙喊老妈将烟灯收过,把袁猷拉起来。老妈掸了床,将薄絮被铺好。袁猷到房外踉踉跄跄小解过了,解衣就寝,一上了床呼声如雷,竟自睡熟。双林慢慢地洗过手脚,除卸簪环,重新匀了脸,嘴唇上又搽了些胭脂,关掩房门,也就睡了。直到二更多时分,袁猷一觉睡醒,酒已散了,那被窝里事不消细说。
双林起来用水后,又上床矇眬睡熟。只觉得同着袁猷挽手并肩一同游玩,到了一所花园,园中景致十分幽雅。见有一座假山,山石嵯峨,古树参天。旁有一座高楼,两人挽手同登。
上得楼来,见中间有一块匾,上有“风月楼”三个大字。有一副对联分列左右,那对句是:暮雨朝云堪笑烟花情不厌黄金白镪可怜风月债难偿双林同袁猷两人凭栏赏玩。只见楼下是宽阔池塘,一池绿水,红白荷花,绿叶青莲。有许多并蒂的,开得芬芳烂熳,清香扑鼻。有一对鸳鸯,在池内交颈而眠。两人正在赏玩,只听得假山背后弹弓声响,有一个弹于打到鸳鸯身上,将一对鸳鸯双双打死。
双林被那弹弓响声一唬,惊醒来浑身是汗。听得街坊上更夫锣声,正是三更。袁猷正在酣睡,不便惊动。心中思想梦中光景,恐非佳兆。胡思乱想,蓦然想起:“昨日北门外白衣观音庵里尼僧大空,在这里化缘,说他庵内观音菩萨的签灵应。
我今做此异梦,不知主何吉凶,明日喊乘小轿,到那庵里求条签问问菩萨,看我终身如何结局。”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
到了天明,红日方升,即便起来。
袁猷已醒,穿好衣裳下床,洗漱已毕。双林将莲子壶里煨的湘莲拿茶缸子盛了,递与袁猷吃。袁猷因昨晚酒多,未曾吃着晚饭,此刻腹中觉得有些饥饿,正用得着。正在吃莲子之时,魏璧同着巧云、吴珍同着桂林,一齐来到房里,各道恭喜,互为嘲笑,催着袁猷穿好衣裳,同到教场吃茶去了。桂林、巧云亦各回自己房里梳洗。
双林在房中梳好头,洗了脸,换了两件新衣,同强大说明出去烧香。叫三子喊了一乘小轿,带着王妈到北门外白衣观音庵。到了庵门首,王妈用手去敲庵门。双林下了小轿,只见有个老佛婆开了庵门,迎接双林进去。到了大殿,那住持女尼法名大空,迎着双林问讯。双林还了礼,向他请了香烛,就在观音大士座前点烛烧香。
双林在蒲团上跪下,拜了几拜,又向女尼要了签捅,捧在手里,默默通诚祝告道:“女弟子生长名门,自怜薄命,堕落烟花,年已十八,瓢泊无偶,不知终身如何结果。昨夜偶得异兆,未卜吉凶,今特虔诚顶礼,求菩萨指示。倘能脱离苦海,发条上上签;如若应派女弟子终老烟花,亦求菩萨发条下下签,从此死心实意,削发为尼,断不在这风月场中久恋。”祝告已毕,遂将手中签桶摇了几摇,只见那签桶里有一根签条落于地下。双林用手拾起,又拜了几拜,立起身来将签桶、签条总递与女尼。大空接过了,将签条一看,在签盒里查出一条签来,递与双林。大空道:“恭喜姑娘,是条上上签。”双林接过签条一看,只见上写着:第八十一签上上不是姻缘也是缘,前生注定总凭天。
求官谋利皆成就,
六甲生男病可痊。
双林将签句看过,随即收起。
大空邀请双林至客堂人坐,道婆献了茶,摆了桌盒,谈了几句套话。双林取出香钱把与大空,又把了一百文钱封与老佛婆。大空道:“姑娘轻易不到小庵,今日光降,我这里预备粗素面,望姑娘赏个光。”双林道:“多谢师太,改日再来叨扰。”起身告辞。大空送至庵门外,候着双林上了小轿,大空将庵门关闭。
双林带着王妈回至强大家内,开发了轿钱,换了家常衣服,在房中坐定,将签条取出细细参详。心中想道:“我去求签,原是为我终身。如今菩萨发的灵签,首句就说姻缘。独巧我昨夜留的是个姓袁的,我就得此异梦,这‘也是缘,三字,莫非是我终身要应在这姓袁的身上?但是鸳鸯原是比着夫妻,既是我若同这姓袁的有姻缘之分,因何又被一弹子将一对鸳鸯双双打死?”踌躇了半晌,又回想道:“夫妻本是同生共死,我若终身有托,就是同这人像那鸳鸯死在一时,我也情愿,强如在这苦海,何日才得脱离。但不知这姓袁的可曾娶妻,家道若何?此是我终身大事,不可轻忽,且慢慢的留意试探,再作道理。”
不说双林心中之事,亦不知月香要陆书送他回去有何事件,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议梳妆浪子挥金 做媒妁虔婆索谢
话说陆书送月香回至进玉楼,在月香房里坐定,说了些笑话。月香叫人买了四碟茶食,恭维陆书。月香将瓜子咬出仁子,递与陆书吃。陆书同月香捏手捏脚的闹笑。因见月香膀臂上带的是银镯,陆书道:“你因何不带金镯?”月香道:“你还耍呆呢,我若有金镯,怎么不带着架势呢?”陆书道:“我明日弄副金镯把你,你可要不要?”月香道:“我说同你是线头,我穿得好,戴得好,也是你的脸面。别人还要向线头说要衣服,首饰,名为放差。像我这样拙口钝腮碍口识羞的,不会同人要这样那样。如今承你厚爱,弄了金镯来把我,我若是不要,我岂不是耍呆了?”陆书道:“只要你欢喜,我明日定办。”月香道:“你弄金镯把我,我有什么不欢喜呢?我若是不欢喜,我岂不是真耍呆了!但有一件,那耽名不耽利,包的我是不要,你要弄就弄副实的,至菲要八两重罢,也是多谢你。”陆书道:“包你如意。”两人又说说笑笑,玩玩闹闹。此时已近四更时分,陆书才立起身来说走。月香又拉住他说了许多闲话,才让陆书走。月香送至楼口,陆书才下了楼梯,月香又将陆书喊上楼来,陆书道:“你有什么话说?”
月香并不啧声,过了半晌才说道:“你明日早些来,同你有要紧话说。”陆书连声答应,下楼带着小厮出了进玉楼。他那里有人跟着他主仆到了天凝门城门首,那个人将城门喊开,让陆书主仆进了城,那个人才回到进玉楼去了。
陆书回到姑爹家门首,小喜子敲开大门。那看门的仆人向陆书道:“陆大爷回来了。太太因你大爷每日回来得迟,不知大爷在何处,屡次盘问我,小的们怎敢在太太面前说什么呢。”
陆书道:“难为你们,我明日重重的谢你。”那仆人道:“大爷是自家人,说到那里去了。”陆书由他说着,匆匆回至书房宿歇。一宵已过。次日黎明,即便起来,洗漱已毕,带了银子,同小喜子走到多子街金珠店里,换了八两赤金,将银兑清。拿着金子,送到新胜街首饰店里打金镯,讲定工价,当时付讫。
又把了一百钱与小喜子吃饮食,叫他在那里等着。陆书进松风巷走参将署前到了教场方来茶馆。因来得太早,贾铭们尚未来到,遂先在那里泡茶。
等候了多大一刻工夫,贾铭来了,彼此招呼,入席坐定,泡了茶来。贾铭道:“昨晚贤弟送月相公回去之后,他三个人总在那里住的,今日到了此刻还不曾来。等他们来了,今日要罚他们做个东,请请我两人。”陆书含笑答应。又等了半晌,吴珍、袁猷、魏璧一齐来到。才入了座,贾铭道:“三位贤弟,昨夜辛苦了,睡到此时方才起来。今日还是我同陆兄弟代你们贺喜,还是你们请我两人呢?”袁猷道:“大哥不必取笑,今日我兄弟的主人。”贾铭道:“我只要有得吃就不说了。”大众一笑,各自用过早点,谈了些闲文。
日将交午,袁猷邀着众人到了强大家内。才进了门,袁猷就叫三子去请月香。三子答应去了。众人仍到桂林房里坐下,有人献茶、装水烟,又开灯与吴珍过瘾。一刻工夫,月香已到,进了房来,彼此招呼入坐。大众在那里用过中酒、午饭,散坐谈笑。到了太阳将落的时候,陆书看见小喜子站在房门外。陆书赶着走出房外,将小喜子喊到无人之处。小喜子将金镯递与陆书道:“小的在钱店里央人比过分两,丝毫不少。”陆书点点头,将金镯一看,拢在袖内,仍到房里坐在月香旁边,挽住月香的手,悄悄的将金镯递与月香。月香会意,赶忙收藏好了。
到了晚间席散之后、贾铭、魏璧各自回家。吴珍、袁猷仍在那里住宿。月香仍要陆书送他回去。到了进玉楼,陆书将昨晚送他到城门首叫城的那人喊至月香房内,说道:“昨晚难为你。”赏了他一块银子。那人道了谢,下楼去了。陆书叫月香将银镯除了,换了金镯。在那里谈谈笑笑,又玩到四更时分,方才起身。仍是昨晚送他的那人跟到城门首叫城,让陆书进城回去。次日,陆书又请众人在强大家,将月香带来,摆了中、晚两台酒,玩了一日。酒阑席散,也有在那里住的,也有回去的。
他们是朝朝摆酒,夜夜笙歌,不必赘叙。
且说袁猷因允了双林送对联,自揣这笔墨之事不甚通彻,做不出对句,恳求几位斯文朋友代撰对句。因“双林”两字难以对仗,过了数日,那朋友胡乱撰了两副对句送与袁猷。〔袁猷〕也不知好歹,买了两副裱现成了的对联,送到字馆内,将对句写好,落了上下款,兴匆匆带到双林这里。双林将对联展开一副,只见上写着:霜管画眉春睡足菱花照面晓妆迟双林看了对句,冷笑了一笑道:“把我的名字”改掉,这也罢了,我们吃相饭的人,谁人不知是残花败柳。你如今明明的露在对句上,可算是嘲笑足了。”袁猷道:“我实不瞒你,我因笔墨生疏,不能自撰对句,请人代做的。我若有心嘲笑你,叫我不逢好死!如今反要请教你,如何将你比做残花?”双林道:“你不必假着急。我且问你,那菱花经了霜岂不是残败不堪了?”袁猷听了这话,连忙将这副对联撩过半边道:“怪我太粗,未曾想到,你不必气了。”又将那一副对联展开与双林一看,只见上写着:雪满双峰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双林看了这一副对句,话也不说,走近床前睡倒,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袁猷不解何故,坐在床边,追问双林为着何事,双林总不肯说。袁猷急道:“不拘什么事,你不说,叫我如何晓得?真正要急死人呢!”
双林道:“袁大老爷,你不必在我面前假着急,千不是,万不是,怪我不该混要脸。你大老爷送对子,怪不得你大老爷拿我开心了。”袁猷道:“那一副对句,‘霜菱’两字,据你说将你比做残花。如今这一副对句,我虽是才粗学浅不大懂得,看这对句是现成的两句《千家诗》,那撰对句的人因我嘱托将你芳名嵌在里面,故将‘山中’两字改作‘双峰’。我不知怎样就与你有什么大关碍,你就气成这般模样!”双林道:“我气的就是这‘雪满双峰’四字,我如今说了,你自己思想,若不是你在人前瞎嚼蛆,那代你做对句的人如何晓得这隐情,将那一首‘曲径通幽处,双峰夹小溪’的诗句嘲笑我呢。”说毕又哭。袁猷仍是不解,将‘雪满双峰’四个字在口里念来念去,抓耳挠腮,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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