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风雨双龙剑 [book_author]王度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98524 [book_dec]《风雨双龙剑》是王度庐创作的长篇侠情小说。全书共十八回 。武师陈人煜家有两口斩铜断铁的宝剑,一口叫“苍龙腾雨”,一口叫“白龙吟风”。他自己使着苍龙剑,女儿秀侠使白龙剑。陈带宝剑外出,遇保镖人宝刀张三,为夺取宝剑,张暗害了陈,从此两家结仇。秀侠为报父仇外出寻找张三,路遇化名的张三养子张云杰,二人相互爱慕。当秀侠知道此人是张三之子时,就与之断交。几经周折,仇家终成眷属。张云杰将苍龙剑沉入河底,从此不再与江湖人往来。 [book_img]Z_15204.jpg [book_title]第一回 逞锋铓宝剑折钢刀 聆凶吉强徒生恶念 河南省原武县靠近黄河。一百多年之前(清代),一个冷雨凄风的早晨,黄河的水仰望着茫茫的苍天,两岸田野森林都染上了浓厚的秋色。风挟着雨吹打来,打在人的衣裳上簌簌作响,似乎是很沉重的,因为里面含着许多沙土成分。 这时有个人骑着一匹深黄色的健马飞驰到了河边,他勒住马,张目四望,像是要寻船渡河;可是这时的河身里只有浩荡的浊水,却没有一只渡船。这个人不禁嗟叹了一声,只好拨回他那匹黄马,打算要奔眼前不远的一座小镇。马踏着泥泞的大道向东北方行走了不远,蓦然见对面又来了一骑黑色的马,隔着一层雾气,看不清对方马上人的面目。但是他立刻心惊,赶紧跳下马来,他那只粗大的右手就握着插在行李卷内的刀柄,他都要将刀抽出来了。对面的黑马就往近走来,他急瞪起了两只眼睛仔细地望。 那匹黑马上却是个年有四十多岁有些短短黑须的人,头戴一顶大草帽,身披黑色的油布青衣。这边的人才把手离开了刀柄,心也放下来了,他喘了一口气。对面的黑马已到临近,马上的人扬鞭向前一指,问说:‘那边有渡船吗?’这人就回答说:“没有,一只也没有!天下雨,又凉,那些干摆渡的人也懒得出来了!”黑马上的人笑了笑说:那我就只好在这里歇一天吧!”也倒像没有什么紧急的事似的,就拨回了马。 这边的人也上了他的黄马,同时他注意到那黑马上并无行李,只有一口宝剑,铁剑匣都已长了黑锈。他心中猜想:不知这人是那一路的?是保镖的还是教拳的?不然就许是走江湖吃黑饭的?他心中诧异着,就眼(跟)着那人走去。两匹马在雨中一齐往东北走去,彼此都已着出来了,都是惯走江湖的人,于是就相谈着,互相先问姓名。 那骑黑马的人态度坦然,说:“我姓陈,草字伯煜,家住在新蔡县,这次是到保定府着望一位朋友回来。昨天来到这里,因为下雨我就没去;想不到今天雨还是没住,河里还是没有渡船,只好再住半日看吧!朋友,你是从那里来的?贵姓?一向作什么生意?是保镖吗?” 这骑黄马的人听了,便很惊诧,同时却又欢喜。心想:江湖上都晓得铁掌陈伯煜的大名,他是河南省有名的拳师,我还没有见过他,想不到今天竟能在此相会。他就吐露出他的真姓名,随抱了抱拳说:“陈老哥,你的大名我是久仰得很!今天在此相遇,总算是三生有幸。兄弟名叫张雁峰,绰号人称宝刀张三,陈老哥你可知道我吗?我是北京广达镖店的镖头。”说毕,他扬着一张铁青色的大长脸,看着这位著名的拳师。 陈伯煜翻眼想了一想,但他始终没有想起来,就漠然说:“原来是北京城内的镖头,想必素负大名,武艺高强。府上可是信阳州?现在也是要回家去吗?”宝刀张三一听,兴头全都没有了。心说:我还以为陈伯煜一定也晓得我的名声,原来他不知道。不过他倒听得出我的口音,于是就点头说:“不错,我家住在信阳州,年年在外面闯荡,没有什么空闲时候,两年多没回家了。这回好容易跟掌柜的告了一个月的假,回家去度中秋节。”陈伯煜点点头。 两匹马就到了那小镇上,共同进了一家店房;马交给店伙,两人就各自找了个房间。陈伯煜住的是北房,宝刀张三住在西房,相隔两三间屋子。宝刀张三一进屋,脱了身上淋湿了的衣裳,就先将他那口扑(朴)刀从行李卷内抽出,放在身畔;他的心神时时紧张着,仿佛在他的身旁潜伏着什么危机。店伙给送进来茶水,并问他要什么菜饭。宝刀张三却摆了摆手,他心中非常烦恼、恐惧。想起这回他由北京出来,身边带着五十多两——两年以来所挣的工资,本想回家跟老婆孩子过一个美满的中秋节;却不料半路上又惹出事来,错处还是在他。 宝刀张三本来是个专心练功夫的好汉,平素不好女色,可是那天走在邢台县遇见了同行的好友强二虎,留他盘桓了一日,喝了几盅酒,一同到鲁家庄去看野台戏。不料望见看台上有个娘儿们,张三也没有看出来那娘儿们是丑是俊,只觉得大概是穿着一双红绣鞋;张三就糊糊涂涂的把人家的绣鞋摸了一下,这一下可就惹出大祸来。 原来那娘儿们是鲁家庄的鲁大奶奶,鲁大爷现在彰德府衙当差,就是江湖上有名的铁棍鲁荫松。当时在旁边看戏的还有鲁家许多的族人,多半是些年轻的壮汉;一见宝刀张三调戏了他们的大奶奶,一齐愤怒,就将张三围住,拳棍齐上,强二虎在那时也跑来了。幸仗张三带着那口宝刀,就挥刀砍伤了四五个人,当场逃跑。他那时还不知铁棍鲁荫松的厉害,从从容容走到河南;不料鲁家庄早有人在暗中跟下他来,并且给鲁荫松送了信。 张三一走到了彭德府,就被鲁荫松拦截住。交手十余合,他就知道鲁荫松铁棍非常厉害;他的宝刀决敌不过人家,所以他赶紧催马逃走。他想鲁荫松必不能饶了他,这时一定追下他来了。现在他又过不得河,心中真是着急、恐惧;就摸着那口不很锋利的所谓“宝刀”的刀柄,皱着眉。心说:鲁荫松若是再追下我来,那我可就完了,不死我也得受伤。我这靠着走江湖吃饭的人,若栽了跟头,还怎么好在江湖上混呢? 忽然又想起刚才相遇的那位陈伯煜。陈伯煜的武艺一定比鲁荫松又高强得多了,我倘能跟他套套交情,与他一同过河一路行走,到时有人打我,他也决不能袖手旁观。这样一想,宝刀张三的铁色长脸就现出些欢容,赶紧出屋到北房去想见那铁掌陈伯煜。 这时的雨还没有停住,陈伯煜在屋中正用一块手巾拂拭着剑柄上的雨水。宝刀张三一进屋来,陈伯煜就笑着说:“请坐。”张三也笑着点点头。他却很注意的看那口宝剑,只见剑身作苍绿色,仿佛像生了许多锈;可是双锋极薄,看那样子倒还相当锋利。张三就说:“陈老哥的这口剑,已使了多年了吧?应当擦一擦了。” 陈伯煜说:“这口剑你大概不认得,这是一口宝剑,善能斩钉剁铁,一共是二口。普通的剑都分雌雄,而此剑却分兄弟,一名苍龙腾雨,一名白龙吟风;苍的是兄,白的是弟。我现有这口就是苍龙腾雨剑,相随我已有十五年之久了。陈伯煜说话的时候,眼望着张三,手拭着宝剑,态度是非常矜夸的样子。张三却看不出这口剑到底宝在那里。陈伯煜接着又说:“老弟你外号叫宝刀张三,想必你也有一口宝刀了。”张三却不由得脸红了,说:“宝刀张三是旁人给我起的名字。我那口刀倒是不错,可是还不能够削铜斩铁。”陈伯想说:“拿来我看看!” 张三就回到屋中,抄起那口厚背薄锋光芒刺眼的扑(朴)刀。心说,他要看看?就叫他看看吧!利钝不说,反正准比他那口苍龙剑漂亮得多。 拿到北屋中,交到陈伯煜的手中,说:“这口刀是朋友送我的。因为我在山东兖州府拳打曹全虎、曹全豹兄弟俩,救了朋友的性命,朋友费了一百八十两银子打了这口刀送给我。我拿着他,闯过张家口,打过焦铁塔;在太行山我也凭单刀战过三十多个强盗,前天在彰德府……”他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因为前天在彰德府他吃了鲁荫松一铁棍,若不是他的手快,赶紧用此刀敌住,脑袋在那时候便已粉碎,现在也不会说话了。 可是陈伯煜并不听他自道生平得意之事,只是专心看那只扑(朴)刀。用手掂了掂,又弹弹刀刃,然后抄起他那口宝剑,将刀交还张三。起身笑着说:“可以试一试吗?你这口刀不错,但我想还许比不上这口剑的锋利。来!咱们试着撞一撞?”张三却犹豫着,心说:万一他那口剑真是个宝剑,撞折了我这口刀,那我可就连人都丢了! 他将要摇头,却不料陈伯煜挥起了宝剑,向他那口刀撞去,只听“呛啷”的一声,张三的这口宝刀竟被削为两截。陈伯煜不由高兴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又拍着张三的肩膀说:“对不住!对不住!我太冒昧了,将来我必要打一口好刀送到信阳州你的府上!”张三被毁了宝刀,他一赌气把手中的半截刀也摔在地下。他那一张长脸青中透紫,恨不得立时就与陈伯煜揪打起来。但他毕竟不敢动手,就强忍下了一口气,反作出不在手(乎)的样子,摆手说:“这算什么?陈老哥你太把我张三着(看)得小气了!” 陈伯煜此时是十分抱歉,连说:“我这个人的脾气太坏,只要看见人有好兵刃,我就想用剑试一试。咱们初次相交,我真不该如此!”张三笑着说:“客气什么?虽是初次相交,可是我早就仰慕你老哥的大名,只是我还不知道你老哥有这一口宝剑。好了,以后我张雁峰只叫张三,不能称宝刀了!”张三越是这样慷慨,陈伯煜反倒越觉惭愧。又说了许多抱歉的话,便呼店家摆酒,在这屋中二人畅饮起来。二人的酒量都很大,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并且谈话也很相投,仿佛竟成了莫逆之交。此时窗外的雨仍然潇潇地落着。 在陈伯煜屋中用毕了早饭,张三回到他自己屋中,就跺脚暗骂:“他娘的!用他那鸟剑毁了我的宝刀,是看不起我北京城的镖头,赔两句话、喂几口酒就算了?我张三不那么好欺负,早晚我要出这口气!”气恼懊烦,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忽听窗外有人高声叫道:“张老弟,张老弟,河里有船了,咱们一同走吧!”张三翻身起来,开门一看,原来是陈伯煜戴着大草帽,穿着雨衣,牵马立于雨中。 张三就问:“现在什么时候了!”陈伯煜说:“才过午,渡过河若是马快,晚间咱们可以在许州投宿。”张三一听今晚就能到许州,到了许州那鲁荫松一定追赶不上。他就连说:“好,好。”喊店家给他备马,收拾行李,一面又要想拿他那口宝刀;这时才想起来,刀是已给陈伯煜的宝剑削折了。心中一气,本要不跟陈伯煜走去,可是又想:这时我连一件防身的兵器也没有了,倘若鲁荫松追赶下来,我可拿什么敌他那根铁棍呢?那时我不是非死不可吗?于是连忙拿着行李出屋,放置在马上,他就与陈伯煜一同出门。 上了马,并辔而行,就在雨中“得得”地驰到黄河岸上。这时河中果有两只渡船,可是搭客却没有一个。陈伯煜上前跟船夫讲好了价钱,随后二人就牵马到了一只船上,船悠悠地行着。上面是落着雨,下面是滚滚的浊水,两岸都没有人,船上只有两个船夫。 张三牵马立在船板上,虽然他不觉头晕,可是心里有些害怕。暗想:不知陈伯煜是好人还是坏人?倘若他是个坏人,他再跟铁棍鲁荫松通气,此时只消用手一推,我就要坠在河里淹死,我家里的老婆孩子他们连知也不知。所以他就睁着两只惊疑的眼睛看着陈伯煜。陈伯煜却是从容地跟船夫谈着闲话。好半天,张三才盼得到了对岸。登岸上马,他就高兴起来,向陈伯煜说:“陈老哥,咱们决些走吧!赶到许州城,住一夜我还要快些回家,不然我的妻子孩儿一走要等急了!” 陈伯煜说:“我也是要回家去度中秋。我倒没有妻子,只有一个女儿,今年才十三岁,真是聪明伶俐,这次若不是我要看望的是位老朋友,我也真不出这趟远门。”张三又说:“快走!老哥你的马在前,快走!”陈伯煜催马向前,不再说话。可是他的宝剑虽利,但他那匹黑马却不快,又兼道路泥泞,十分难走,走了半天,大约才走出三十余里。 张三在马上是时时向后望去,这时却见身后远远地驰来了两匹马;张三大惊,催马越过了陈伯煜,又急喊着说:“快走!”陈伯煜也回头望了望,他倒勒住了马,从容微笑向张三说:“不要怕,你的仇人若来到,由我的宝剑去挡。”张三慌了,手中又没有了宝刀,而从雨中追赶他来的两匹马,却又正是鲁荫松和他的那个帮手。鲁荫松离着很远,就在马上举起他那根核桃粗的大铁棍。 张三催马跑了一箭之远,地下一滑,马的前蹄一蜷,几乎把他跌下来。只见陈伯煜也抽剑在手,拨马迎上了那两个人;也不知他们说了几句什么话,他们就一同跳下马来动手。鲁荫松的铁棍向陈伯煜盖顶砸下,陈伯煜却不用剑去迎,他闪开了身,展开苍龙腾雨剑,反向敌心刺去。鲁荫松急忙斜撤一步,用铁棍去撞宝剑;陈伯煜却又撤剑回来,一耸身到了鲁荫松的背后,抡剑直劈下来,鲁荫松急忙翻身横棍去迎,只听“当”的一声,连这边的张三都听得很真切,那根铁棍竟被剑削成了两截 鲁荫松大惊,立刻后退了几步,手中虽然仍提着半根铁棍,但他不敢再交手了。他那个帮手更是退到远处。陈伯煜却微笑着向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从容上马,赶上了张三,摆手道:“不要怕了!我已把他们打回去了!”着(看)了一看剑锋,毫无损伤,就收人鞘内。 张三这时吓得那张育脸已成惨白,心想:好家伙,核桃粗的铁棍会能用宝剑削折,恐怕铁柱子他也能够给砍断了吧?马上随着陈伯煜向南走了十余里,回首看那鲁荫松的两匹马已没了踪影,他才喘了喘气,脸色也渐渐变过来;两匹马也走得缓了。张三的两只眼贪婪的、惊异的瞧着陈伯煜鞍旁的那口宝剑。 陈伯煜在马上斜脸对着张三说:“老弟,在河北我一着(看)见你时,就觉得你神色慌张,我想一定是有仇人追你。我与你素不相识,我本不能帮助你去得罪别人;可是在店房中我把你护身的兵器伤了,而且我见你是个诚实人,才愿意随行保护你。今天晚间我们到许州,明天我在城内找口好刀送给你,然后我陪同你走到西平县,咱们再分手。你放心,有我跟随你,不要说是鲁荫松,就是淮南的苗立九;他的武艺比鲁荫松高强,棍也粗重,我也能从容对付。只是我劝你以后不要再调戏良家妇女,因为那是江湖人最不名誉的事!” 张三被说得脸红,又嗫嚅的辩解道:“那天我是酒喝醉了,不小心摸了那娘儿们的脚一下,谁知道她就是鲁荫松的婆娘呢!”陈伯煜见张三这傻样子,他更觉得这个人诚实,不由笑了,就说:“这时咱们该快走了!”于是他放马在前,张三催马紧紧跟随。又走了三十多里路竟把张三的马落后半里多远张三喘着气,心里发恨,说:“好陈伯煜!刚才你那马原来是故意慢走,为的是使鲁荫松追上我,你好施展本领,卖弄宝剑。他娘的真是坏心眼,老子不领你的救助之情!”两匹马直走到薄暮时候,雨还没有住,已然来到许州了。在北门外找了一家店房住下,那店家与陈伯煜十分熟识,招呼着说:“陈大爷你老回来啦!你老是六月底由这里走的,到现在有一个多月啦。这位贵姓?你两位是住一间,还是分两间屋呢?”陈伯煜就说:“找两个单间吧!”店家就给他们找了两个紧靠着的单间。张三到了屋里,他真疲乏了;躺在床上喘了几口气,心说:这一天,连气带惊吓,再加上风吹雨打,真是人困马乏了。天天的日子要是这样过,非死不可。 隔着一扇板墙就是陈伯煜住的屋子,灯光从板缝儿射到这屋里,陈伯煜很高兴的在那屋哼哼着梆子腔。张三忽然又爬起来,隔着板缝儿去看,只看见陈伯煜双手托着那口苍龙腾雨剑,就着灯光细细地审查;仿佛他还不放心,惟恐今天斩折铁棍之时,损伤了他的锋刃。张三一看见这口剑,他就连疲倦也忘了,恨不得隔着板壁就把剑得到手中,他跳下床走到陈伯煜的屋中。 陈伯煜微微抬起头来,问说:“老弟,今天你不觉得劳累吗?”张三笑着说:“不累,不累,无论如何我也在江湖上瞎闯了十几年,今天这一点点路就至于累?”陈伯煜笑着说:“好精神!等些时候我有个师侄来,我请你们喝酒。”他的眼光仍然注视在剑锋上。张三也走过去,很开心地问说:“没有撞坏吗?” 陈伯煜仰起头来说:“那能撞坏?不要说鲁荫松只拿着铁棍来,就是他抗着铁房粱来,我也要用此剑把他砍折。不信你看,哪里有分毫的损坏?”张三接过宝剑来,他的手都颤了。就近了灯细细地反复看这口剑,连剑身上所嵌的七颗金星,他全都拿大眼睛瞪了半天。他真祈望陈伯煜忽然一发慷慨,说声:“送给你吧!作为赔偿你那口宝刀吧!”可是陈伯煜却赶忙要了回去,并且又用一块绒毛巾试了试,仿佛是怕沾了张三手上的臭汗。 张三眼巴巴地着陈伯煜将剑收人了铁匣,将匣放在床铺上;又见陈伯煜指了指凳子,说声:“请坐。”又说:“苍龙腾雨,白龙吟风,两口剑全都在我的手中。因为那口白龙吟风的尺寸较短,分量略轻,所以我交给我女儿使用了。”张三赶紧问说:“那口白龙剑比这口苍龙剑怎样?两个要是撞在一起,那口得受损伤?” 陈伯煜说:“一样的。同炉同时铸造出来的东西,当然不分上下;只是颜色稍有不同,那大概是因为常用与不常用的原故。不过后来的人不单给他们分出来兄弟,还分出来凶吉。据言佩凶剑者招灾,佩吉剑者纳福。”张三就问说:“那么这苍龙剑是属凶还是属吉呢?”陈伯煜却笑着说:“这是口凶剑!”张三听陈伯煜一说出这口剑是凶物,他的心就忽然一动。 陈伯煜又笑着说:“但我毫不介意,因为我以为凡剑就是凶物,那里还有吉之可言?我的兄弟就主张不叫我带它,说是它能够妨主,可是我只以一笑置之。两口剑中我还最喜欢这口,因为它很合我的手,佩带也有十几年了,一点凶事也没有遇见。”张三笑着说:“那是别人信口胡说,其实那里有那许多讲究?我也不信那些话。我觉得越是凶剑才越能辟邪呢!” 陈伯煜高兴地笑著说:“老弟你这话说得真对。在家时,晚间我把这口剑就放在枕边,十几年来连个贼也没闹过。老弟,你回北京时可以路过新蔡县,到我家里去住两天,我把那口白龙吟风剑也拿出来叫你看看。我那女儿年才十三岁;她就把那口剑使得飞熟,再过几年她就能与我打平手了。我今年已四十八岁,过二年就是半百,闯了半世江湖,钱没挣了多少;内人也早已亡故,只留下一个女儿。我的女儿跟我这两口宝剑,就是我的三件至宝,只要这三件至宝永远陪伴着我,我此生也就满足了!”说毕,又微微感叹说:“在这里宿一晚,明天快些走吧。我那女儿一定在家等急了我了。”张三却背着灯光,凝定着他的双目,半天也没有说话。 少时,窗外有脚步声,进屋来一个少年人,见了陈伯煜就深深打躬,叫声:“师叔!”陈伯煜点了点头,随又向张三引见道:“这是我师侄徐飞,这是我在路上结交的朋友,北京城有名的镖头宝刀张三。”张三一听他提到了宝刀,自己就惭愧。徐飞向张三拱拱手,说声:“久仰!” 张三也拱拱手还礼,随就说:“你们二位谈吧,我到那屋里去。”陈伯煜把他拦住,说:“我师侄他不是外人,我们两人也没有什么话可谈。你等着,我叫店家备酒,咱们三个人今晚要痛饮一番!”张三却摆手说:“今天我不喝酒了!吃完了饭我就得睡,疲乏我倒不觉得,可是,……我心里有点不大舒服!” 陈伯煜说:“咳!老弟你太心窄了,白天的事那算什么?你放心吧。鲁荫松被我削折了他的铁棍,他一定晓得我就是陈伯煜,他决不敢再欺负陈伯煜的朋友。再说你们又没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张三仍然摆手说:“真不行!我现在头晕!”陈伯煜就笑了笑,放张三走了。 张三回到自己屋内,店家已给他点上了灯。他却真是心乱,一头就躺在床上,只听那屋的陈伯煜对他师侄说:“这是个老实人,只是粗卤些。”张三却又要扒着板缝向那屋里去看,这时店伙就进到屋来,问他吃什么饭。张三不耐烦,就说:“随便!随便!吃什么都行!”店伙又出屋去了。张三就坐在床上凝想,沉着他那张铁青面皮。少时店伙给他送来了菜饭,他一面吃着,一面还想事。想着想着他忽然一咬牙,立起身来,饭也不吃了,就喊来店伙把盘碗拿走。 听隔壁陈伯煜叔侄正在谈话。张三带上了钱“噗”的一声把灯吹灭他就悄悄地走出屋去。这时雨还落着,仿佛比白天的雨更大了。张三脚踏着泥泞走到街上,就见铺户多半已上了门板;他寻找了半天,才听见一家铺户里有“叮叮”的打铁之声。那铺户的双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灯光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像是宝剑的光芒。张三就一推门走进去,两个铁匠正在那里作夜工,墙上挂着些镰刀、锄头、锅等等。 张三就面带笑意,问说:“有打好的刀没有?”铁匠停住锤子,仰着脸说:“干什么用的?”张三说:“宰猪用的。”铁匠说:“宰猪的刀没有,这里倒有一把宰牛的刀,长一点。”张三说:“那也行。因为我家里有一口猪等着宰,明天好请客,可是家里的刀太钝了。”铁匠就取出那口牛刀给张三看。张三看了看有一尺多长,刀尖上是钩形的,倒还锋利;一问价钱,只要两吊钱,张三也不争价钱,就买在手中。离了铁铺,将刀藏在衣里,走回店中。 这时陈伯煜还向他那师侄徐飞谈得正高兴。张三一进屋就轻轻躺在床上,将刀掩在被底;他心中十分紧张急躁,盼着那徐飞快点走,陈伯煜也早一点睡。可是又盼着陈伯煜多喝些酒。等待了很多时间,街上己敲过了三更,隔壁屋里的灯光还不灭,也不见那徐飞走,不过他们叔侄的谈话是少了。快到四更的时候,那屋才关门熄灯,鼾声也相继而起。 张三晓得那徐飞是宿在他师叔这里了,心里就不禁一阵懊恼。快快起来,将屋门轻轻关好,他仍然手握牛刀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忽然又一灰心,暗道:这事作不得!陈伯煜里然斩断了我的宝刀,在路上他又故意慢走,鲁荫松赶上我,他还施展本领,逞弄宝剑;可是一个新朋友,他的名头又比我大,竟能跟我称兄唤弟,这也总算是看得起我。我不应当为夺那口宝剑,就害他的性命。再说他也不是疯子,睡觉他未必不防备,倘或我杀不成他再叫他杀了我,那可真冤。假定我把他杀死了,他的师侄、女儿们也必不能饶我,早晚也得找我去复仇。我的镖行饭碗也就砸啦!合不着!这个念头打消了吧!于是他的头脑也觉着清爽了。对于刚才所起的那种恶念倒颇为后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刀也推在枕旁,将要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时忽听邻屋“吧”的一声响,声音很沉重,是把张三吓了一跳,他赶紧瞪大了眼睛,侧耳去听,就听那屋中陈伯煜的一阵笑声。陈伯煜笑过之后就问说:“拾起来了没有?”他的师侄徐飞就说:“拾起来了,放在桌上吧。师叔,你老人家何必在睡觉时,水远把剑放在身畔呢?”陈伯煜说:“五六年了,在家时我也是如此。自你婶母去世后,这口剑就永远陪伴我,日夜不离身!”说着他又叹息了一声。叔侄二人又谈起话来。 这屋里的张三才晓得刚才是那口宝剑掉在地下了。他知道宝剑现在是放在桌上,而桌上与自己一张床只隔一层板壁,不由贪口又起:随想用自己这口牛刀将板璧剜个洞,把宝剑偷过来,然后趁着黑夜悄悄骑马逃走,可是那屋中的叔侄却不再睡了,不住的谈着话。张三神经受得刺激过重,他也睡不着了。一霎时窗上就发了白色,天虽亮了,可是雨还没住。 张三披衣出屋去看,见细雨霏霏,比昨天落得略小一点;各屋中的客人还都在酣睡未起,陈伯煜的屋门却开了。张三赶紧回到屋内,将牛刀藏在棉被内,卷好捆上。待了一会,陈伯煜就披着小夹袄进到这屋中,问说:“老弟,今天你想走不想走?雨可还没住,你若不急着回家,可以在此多歇一天。下午我那师侄给你送口刀来,明天你再走;店饭钱你全不用给,我已叫他们写上账了。我可得赶紧回去。昨天夜里我得了一个梦,梦见了我女儿,想必是她也正在家里梦着我。” 张三说:“咱们哥儿俩还是一路走吧。我也是急着要回家,刀现在不必要,与你老哥同行,我怕什么?走在山里,遇见老虎我都不用跑。到西平县咱们分手,我在那里有朋友,我跟他们借一口刀,带着回家好了。”陈伯煜笑着说:“好好,老弟你快收拾着,咱们就走了,走到马驹镇再用早饭。”说毕也转身出屋。这里张三反倒站着发一会怔。少时,店家已将两匹马备好,张三出屋,将行李卷捆在马后;陈伯煜也携剑走出屋来。店伙替二人将马牵出门外,徐飞也送出门来与他师叔及张三珍重道别。陈伯煜就上了马在前面走,张三骑着黄马在后,他的两眼还不住盯着前面鞍旁的那口宝剑。 两匹马离了许州,顺着行人稀落的大道一直往南。约走了三十多里,不料雨更大了,陈伯煜身披着的油布衣裳直往下流水;张三的浑身简直同水鸡一样。又往下走,行了百余里,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们全都没有用早饭;因为四周围雨气弥漫,天地都混沌着像是一汪融化了的铅液。雨水将道路全都淹没了,看不出那里是村舍市镇;张三被雨水淹得两眼都睁不开,嘴吁吁喘气,陈伯煜才收住了马,他笑着说了几句话,因为雨声太大了,将他的话语掩住;张三没有听清。陈伯煜将马趋近,大声说:“不要再往下走了,找个地方歇息吧!”张三点了点头。 陈伯煜随在马上向四下辨了辨方向,他就带着张三,两匹马缓缓的蹚着泥水走去。又走了约五六里,果然走进了一处小村镇。这里只有十几家铺户,问了两处店房,客人都住满了,并没有闲地方,后来有个人说:“在东边孟家酒店的后院有两间房,他们也招客人住,只是没有地方拴马。”陈伯煜同着张三到那酒店里一询问,酒店掌柜说:“你们要是昨夭来还没有地方住,今天早晨走了一个客人,才腾出一间房子。那客人我劝他别走,他偏耍走,非得在半路上被雨浇死不可。” 张三说:“我们这两匹马怎么办呢?”酒店掌柜说:“不要紧,我可以牵到西边毛家店里去。明天你二位几时走,我几时再给牵来,决没舛错。我这店开了有三辈子啦!”张三把马后的行李卷解下,陈伯煜也早摘下宝剑,酒店掌柜叫出来一个小伙计将两匹马牵走。他领着两个客人进了店中,转到后院。这后院十分狭窄,而且肮脏。二人被让进一间小屋中,这屋子黑得像个地洞,只有一张破板榻,连个桌凳也没有。 陈伯煜把宝剑扔在榻上,笑向张三说:“这真是忙中反迟,今天我本想趁着雨微些,多走些路快点回家,谁想到雨竟下得这么大。什么时候了?”他问那掌柜的。掌柜的说:“大约天快黑了,陈伯煜笑着说:“胡说,哪里有那么晚呢?我们到这时还没有用早饭,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掌柜的回答道:“煮而(面)条、驴肉、烧黄二酒。”陈伯煜笑着说:“好,你就给我们都来些,酒可要多,因为天气冷!”掌柜的答应一声,出屋去了。 张三脱去了身上的湿衣袜,把裤子脱下拧了拧水,又穿上。陈伯煜问说:“你不觉得寒冷吗?我也没带着多余的衣裳,你把我这件油布衣裳披上吧!”张三随取过来陈伯煜才脱下来的雨衣穿上。他就坐在榻边,身旁是那口宝剑,他心里不由动了一动;陈伯煜也坐在榻上。少时那掌柜就把烧酒和驴肉全都送来。陈伯煜就向张三说:“来!老弟咱们先喝着!你发怔作什么?这雨决不能下到中秋节!”张三也笑了笑,于是二人就饮酒、吃肉、谈话。少时汤而也煮好送来,二人吃完了面,依然饮酒,并且谈得话也越多。 今天陈伯煜是更加高兴,他大杯的饮酒,大声地谈话;而张三却擎过杯来,只用酒拈沾嘴唇,口虽张开得很大,但酒没饮了多少。陈伯煜的脸渐渐地变红了,舌头仿佛也短了。张三又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陈伯煜却摆手说:“我不能再喝啦!我要睡了!”少时,陈伯煜斜卧在床上,微闭着眼睛,咧着嘴向张三笑,说:“我真不能再喝了,老弟你一个人饮吧!” 张三也笑笑,仍然假作饮酒。其实他的心中却十分紧张,苍龙腾雨剑刻下就在他的身畔,他很可以抽出来,一剑将陈伯煜杀死;然后他挟起行李,找着马匹去走开。可是他不敢,他不晓得陈伯煜此时是真醉还是假醉,所以他的手仍然不敢摸一摸那口宝剑。静坐了多时,陈伯煜果然闭着眼睛,“呼噜呼噜”地睡着了。张三就大着胆,眼睛瞧着陈伯煜,手下慢慢移动向那口剑去挨近。挟着了,他就手握住那冷凉挺硬的剑梢,突地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着(看),陈伯煜还没有醒。 张三轻轻将自己那卷铺盖拉过来,同时心里想:我是要他的性命还是不要他的性命呢?他若不死,醒来,一定要去追我;我手中虽有宝剑,但也未必能敌得过他。在这一刹那间张三就发了他的狠心,“锵”的一声将宝剑抽出,猛向陈伯煜身上去剁。他只觉眼前红光一迸,一声惨叫,陈伯煜跳起来要去扑他,吓得他什么也不顾闯出屋去就跑。还没有出酒店,就“咚”的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叫了一声,也几乎倒下。他也没有看清楚那是谁,出了酒店撒腿就跑,也不知什么方向,更顾不得头上的雨和脚下的泥水。 跑了半天,也不晓得跑出有多远,他的气就接不上了。见四下无人,就立定了身,吁吁的喘气。同时才知道,现在自己除了手中拿着一口没有鞘的宝剑,身上披着一件油布衣裳,穿着一条湿裤子之外,什么也没有;连鞋子都跑丢了。他心想:这不行!我闯了多年江湖,他手下也不是没伤过人,怎么这回事干得这样泄气?没有马匹、银子、行李,我还怎样回家?于是就想再转身回去,把那些东西夺来,可是又怕陈伯煜还没有死;那家伙倘若忍着伤痛与我交起手来,我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 再说这时,那镇上的人还不正在拿凶手吗?他终于没胆子回去,只好冒着雨、荡着水,挟着那口宝剑;就像个才咬了人一口,又落在河里的癞狗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时走还时常回头,心里想着:走吧!反正这样走我也能走到家,手里有这一口削铜剁铁的宝剑我还怕什么!以后练练剑法,再走江湖,那时我宝刀张三就成了宝剑张三了。不,我不能任人叫我张三,须要称呼我的大号:“宝剑张雁峰”! 这时他虽被雨淋着,可是心中非常痛快。又想今天在这荒村小镇上杀死陈伯煜,恐怕谁也不能知道是我张三所为;因此更是放心,慢慢的往下又走了七八里只听得身后一阵马蹄踏在泥水中的急遽之声,张三赶紧回头去看,他不禁惊讶地说:“哎呀!”从后面追赶下来的原是一匹白马,马上正是陈伯煜的师侄徐飞。张三要逃亡已来不及,他只好鼓起勇气一抡宝剑,站在道旁。 徐飞未容来到临近,便已掣刀在手,他怒喝着:“张三!你这忘思负义的东西!我师叔救了你的性命,你反倒害他的性命!”随说随来到,“飕”的一声由马上跳下抡刀就砍。张三瞪着两只凶眼,疾忙用剑相迎。徐飞却又抽回刀去,向左一跳,抡刀横扫张三的腰际。张三却慌乱了,他本来不会使剑,就胡抡了起来,一面又向后面退步,徐飞却挺刀紧紧逼来。 张三喊一声:“小子你也想死吗?”说时就觉得右手腕一疼,宝剑几乎坠地,就赶紧掉头就跑,徐飞抡刀从后追来。张三一慌他几乎跌倒在地,当时又咬牙,索性回身乱抡宝剑跟徐飞拚起命来。徐飞的武艺虽高,可是须要顾忌张三手中的那口宝剑,所以他的刀法总是难以展开。交手约十余回合,两件兵器到底是相撞在一起,只听“呛啷”一声,徐飞手中的单刀便被宝剑削折。 他还设法闪身转步,要凭半截单刀去夺张三手中的宝剑;可是张三这时的威风大振,他将那口剑就当刀使用着,直砍斜劈,他逼住了徐飞;凶狠狠地也要伤徐飞的性命,并且要夺那匹马。徐飞不敢再战,就赶紧过去抢了自己的马匹,张三从后一剑劈来,但徐飞早已上马跑了。张三还在后面紧追,并大骂看(着)说:“小子,你跑了就算英雄吗?”徐飞勒住马,回头冷笑看(着)说:‘好张三!你以为就白伤了我师叔吗?咱们十天之后再算账!”说毕催着马走回去了。 张三还追着大骂,想要追到镇上,凭着这口宝剑去胡杀一阵,可是他跑不动了,两只脚生痛。他就喘着气,忿忿地说:“饶了你吧,看你以后把我张三怎样?”他回身走去,挟着宝剑,心里非常得意。因为这一战,他就增涨了百倍勇气,以为自己是天下无敌的英雄。这时,秋雨潇潇,暮色已遮住了大地,并笼住了那座小镇,张三像一只恶虎似的走了。 徐飞也赶回小镇的酒店之中,就见本地的官人已来到,并有许多好事的人,都不顾雨淋,挤到这小院里来争着看。陈伯煜在店中呻吟之声极惨,徐飞叫众人让开路,他挤进店内。由官人执灯去照,就见血色满床,陈伯煜的伤在腰际,情形非常凄惨。徐飞不禁堕下泪来说:“师叔,凶手张三已然逃跑了,但我一定要为师叔报仇。昨天在许州我就看出张三不像好人;但因师叔不住说他诚实慷慨,我也就没敢说什么。今天有朋友告诉我,说宝刀张三在京城就名声很坏,我不放心,赶紧就追下来。想不到我来晚了,师叔竟遭此奇祸!” 陈伯煜呻吟了半天,才能说出几句话来,道:“怪我大意!我没想到竟有人敢暗算我!……张三,好一个凶狠无良心的人!”又说:“仇不必报,但剑必须追回!……快些把我女儿找来……”这位名震一时的拳师,至此时竟不住泪如雨下。徐飞紧皱双眉,垂泪答应,转身就要走,那官人却把他拦住,悄声告诉他说:“你可走不得!天黑了,下着雨,你找他女儿也不能当天就找来,可是你师叔这伤恐怕熬不过今夜。你走了,连个苦主我们都找不着。” 徐飞急得摇头叹气,又问:“这里能找得出刀创药吗?”官人指着挤在门前的一个看热闹的人,说:“这就是药铺掌柜的,本镇只有他一家药铺。”徐飞过去问那人,那药铺掌柜的却说:“没有刀创药,只有拔毒膏。”官人说:“拔毒膏那儿成?”徐飞真觉得束手无策,瞪着两只泪眼看着他师叔,只见他师叔的喘息渐微。 他惊慌着赶紧走过去,就见他师叔陈伯煜忽然瞪起眼睛来,说:“好张三!早晚我女儿也得替我报仇!”他两只眼睁大了半天忽然他又一皱眉,呻吟了一下没有呻出声来。他的身子一阵抖动,待一会,便僵卧着死了。徐飞紧握着他师叔的手,泪如泉涌,渐渐觉着他师叔的手冰凉了,他就哭着说:“师叔……”悲痛得几乎昏晕过去。 这一幕凄惨景象,把那些看热闹的人,也逼得都低头走出。官人就对着徐飞说:“你哭也不济事了,我去呈报县衙,明天就来验尸你就预备着棺材吧!”徐飞点头答应,官人也走了。徐飞就在这里守尸,一夜之间他泪涕交流,并未睡眠。到次日,雨还没住,衙门里人前来验尸,并传徐飞到县里去了一趟,问了些话。徐飞从县里回来,就托本镇上的人买了一口薄材,将铁掌陈伯煜殓好,并雇了一辆大车。 当日因为下雨,道上的水深,车马都不能走,又在此淹留了一日。次日雨住了,大车才载着陈伯煜的灵枢,由徐飞护送往南走去。这小镇名叫米家集,属于商水县,再行百余里才能到陈伯煜的故乡。一车一马,统共才两个车夫,一个徐飞,再有的就是长眠在棺中的陈伯煜了。宿雨虽止,阴霾未开,秋风却更加紧,满路是没胫的泥水,十分难行。 在此凄凉的景况下,艰难地赶了两天半,方才来到新蔡地面,便往陈伯煜住的那锦林村走去。徐飞此时心中更加悲痛,心想,见了他家里的人我可怎么说呢!眼泪滴在马背上,抬首去望,就见对面一片果树林,隐在烟雾里。徐飞就向两个车夫说:“前面就是。”车夫也都抬头去看,却见这时那林中驰来了一匹白马,越走越近看出来,马上原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子。 [book_title]第二回 心摧肝碎锦村举哀 力尽声嘶侠女遭难 徐飞仔细一看,来的这骑马的女子正是陈伯煜的女儿陈秀侠。这位姑娘生得真是秀若春山,丽如芳树:年纪虽不大,但体格长得很是匀亭。头上梳着两条油亮的长辫,垂在两肩之前;俊俏、鹅蛋圆的脸儿上,微微施了一些脂粉;两颗水灵灵的眼睛,真似那秋空上暮后的星星一般。她身穿一件蓝绸袄,水绿的绸裤,青绣鞋;双腿在锦鞍绣(革占)的马上,手摇着红丝的鞭子。骑术很好,“得得”地就顺着大道驰来。 这里徐飞窘得若有个地缝儿他都要钻进去!他不敢哭,又不敢笑,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般。此时秀侠姑娘就似一只彩凤,倏忽之间来到。她清细的声音高声问道:“你们是作什么的?”忽然她一眼看出是徐飞,就笑着说:“啊呀,徐师哥,你怎么来啦?你……”她的眼睛触到那口黑漆的棺材上,她突然吃了一惊,神色也变了。忽用鞭指着问说:“这里是谁?” 徐飞瞠着目,目中滚下泪水,说:“这是,这是……”秀侠瞪圆了眼睛大声问说:“快说是谁?”徐飞凄然地说:“是我,咳!我师叔被恶人张三给杀死了!”他在马上放声大哭。秀侠却脸色煞白,浑身颤喘,但却没流眼泪。她“飕”的跳下马来,跺跺脚说:“我不信!打开棺材给我看,你们别骗我!”两个车夫也都呆了。 秀侠挥鞭去抽打车夫,悲痛焦急地说:“快把棺材打开!”徐飞下了马拦住姑娘,说:“姑娘不要看了,看了徒然伤心。我们设法杀死张三,给他老人家报仇就是了!”秀侠挥鞭又打徐飞,跺跺脚说:“我不信,我不信我爸爸会被人害死!我一定要看,你们别骗我!”徐飞无法,只得叫两个车夫把车上的绳子解开,微微启开棺盖。秀侠向棺里一看,立时她面色惨变,“哎哟”一声就向后晕倒。 徐飞赶紧把她托住,一面努嘴叫了个车夫跑往锦林村中去送信。秀侠姑娘这口气憋住足有一刻钟,她才缓了过来。就一头扒伏在棺材上,用手捶着棺材,用脚跺着车辕,痛哭说:“爸爸呀!……”徐飞这时也不顾得劝慰姑娘了,他也叫着:“师叔!”放声大哭起来。 那遣走了的车夫已到锦林村中去送了信,陈伯煜的胞弟陈仲炎就急忙带领着几个村人赶来。 他先把秀侠拉开,然后自己掀起棺材盖来向里看了一看,他的脸面就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惨,瞪大了眼睛,高声问说:“被什么人杀的?那人跑往那里去了?”徐飞流着泪嗫嚅的说:“凶手是宝刀张三,北京城的镖头,信阳州的人。在南水县米家集,他杀死了我师叔,就……夺了苍龙腾雨剑跑了!”说毕,放声嚎啕。这时秀侠姑娘揪住她叔父的胳膊,哭得真心肠俱裂。陈仲炎却把他的侄女一推,瞪着眼睛说:“哭什么!找着那张三报仇!”旁边有村里的叔叔伯伯们也都上前去劝秀侠。 当下陈仲炎略微拭了拭眼泪,他就指挥众人,将棺材抬到村里。陈家在这锦林村虽不算首户,但也殷实,家中有一顷来地,雇有几个长工;只是陈家的人口很少,老弟兄只是二人。陈伯煜的夫人,早已亡故,只留下那秀侠姑娘;陈仲炎倒是妻室尚在,生有二子一女。最长的儿子年已十六岁,名叫陈正仁;其次是女儿,名叫秀英,比秀侠小两岁,今年十一;第三个男孩,乳名叫大荫,才不过两岁。此时,棺材一抬进到家来,家中老小全都痛哭起来。亲友们、邻居们,也都赶来探丧。 其中有一个邻人名叫杨大壮,是陈伯煜的徒弟。他哭完了师父之后,就一手扭住了徐飞要打,骂着说:“你这小子,你既在许州跟我师父在店里住了一夜,难道你就瞧不出来,宝刀张三那小子是没安着好心!你就叫我师父上这个大当!”说时他挥起拳来,却被旁边的人把他拦住。徐飞就哭着辩解说:“杨大哥,你要打我,我都甘心受着;可是你别说是我愿意叫那张三害死师叔。在许州城我们是跟张三分屋住着,师叔他直说张三是个诚实汉子,我还能够说什么!再说,我又听说师叔救过张三的性命,而且那时张三的手里又没有兵器……” 杨大壮一听这话,他更是气,说:“你刚才说米家集的官人在张三的行李搜出一把尖刀来,现在你怎么又说是没有兵器?”徐飞说:“那是一把宰牛的刀,张三他藏在行李卷里,我怎能看得见?”杨大壮瞪着两只凶彪彪的大眼睛,紧握着两只铁牛似的拳头,咬着牙说:“干脆,我师父要不是因为你这饭桶,他决死不了!”说着扑过去,“咚咚”给了徐飞两拳。 徐飞并不还手,只是争辩,他说:“后来我听人说张三不是好人,我也赶紧追下去。可是因为路上下着大雨,我好容易才找到米家集,可是到了那里事情就出来了。我赶紧去追张三,但敌不过,他手中有那口苍龙腾雨剑!”杨大壮更是生气说:“不用说了,你跟张三一定勾通着,你们贪图的就是我师父的那口宝剑!”徐飞他听这样诬赖,不由就急了,随也回拳相打。这两人竟不管棺材,不管死人,也不管怎样办丧事,却在当院相扭着拚打起来。 亲友和邻人们劝也劝不开,杨大壮的母亲在旁急得喊叫说:“大壮,你是疯了?”陈仲炎却挺身过去,一手将徐飞拉开,又一拳将杨大壮打倒,怒声骂道:“你们自相争斗算什么好汉?有本事的到趟信阳州,把张三的头割来给你们的师父、师叔祭灵,那才叫作英雄!”此时徐飞的衣裳都撕破了,胳臂也出了血。杨大壮由地下爬起来时,已然鼻青脸肿,但两人还都喘着气,瞪着眼,仿佛还要拚打一阵似的。 陈仲炎忙把杨大壮调开,说:“你赶快到城里去一趟,给福山镖店、银枪李家、泰顺诚柜上都去送个信,就快去快回来,见了他们你可不准胡说!”杨大壮嗯了一声答应着他又怒视了徐飞一眼,他就气哼哼地走了。这杨大壮今年才十九岁,他从陈伯煜学艺不过二载,还没有出师。 陈伯煜生平以教拳为生,所收的徒弟不少,但多半是些财主人家的少爷,和镖店的小掌柜。他生前到北京去过,还教过公侯,但那些人全都不用心学,他也不认真教。算来他生平的得意弟子只有五人。第一是淮南有名的好汉,现在凤阳城开镖局的金眼豹萧渊,第二是在归德府护院的野牛高进,第三是在京西良乡作班头名叫赵风翔,第四是现在陈州开镖店的击山手侯文俊,第五就是杨大壮了。可惜杨大壮艺未学成,他师父就死了。 杨大壮真是伤心,同时又愤恨徐飞的无能,耽误了他师父的性命。一路上流着泪,跺着脚,就到了新蔡县城里。这县城里有陈伯煜生前的几位好友,福山镖店的镖头唐如彪、唐如燕,银枪李家的李玉雄,泰顺诚汇兑局的姜掌柜;杨大壮都去给送了信。那些朋友乍听到陈伯煜的死耗,都如在晴空中响了个霹雳,就都赶往锦林村吊祭去了。 杨大壮把事情办完,也懒得回家;因为他看着师父的棺材伤心,井且看见徐飞又生气。他晃晃荡荡地在街上走着,才走了一会,就见迎面跑过来一个人,惊慌地喊着说:“杨大壮!你师父是给宝刀张三害死了吗?”杨大壮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常往信阳州汝南府赶车的人毛二。杨大壮就瞪着眼说:“你这小子嚷嚷什么?谁告诉你的,我师父给宝刀张三害死了!” 毛二说:“我听福山镖店里的人说的,刚才你不是报丧去的吗?我告诉你,你要想报仇可容易,我常走信阳州,我认得宝刀张三!”杨大壮说:“好!你认得宝刀张三,走!跟我回锦林村,见陈二爷去!”说时他一伸手将毛二抓往,毛二反倒要跑,连忙说:“我虽然识得宝刀张三,可是我跟他没有交情,你拉我见陈二爷干吗?” 杨大壮说:“不能够打你,就是叫你去见陈二爷,你把张三的住处告诉他,我们好商量办法报仇!” 毛二却摆手道:“我不敢去见陈二爷,陈二爷的脾气厉害,一瞧见他我就害泊。上次陈二奶奶回娘家雇我的车,车钱两吊五百文,陈二爷忘了给,我也不敢去要。现在他哥哥被张三害死了,他不定有多么急了,我可不敢去见他。我可以把张三的住处告诉你,来!咱们进到酒馆里再说!”于是两人进到旁边一家酒肆中,要了一壶酒两人饮着。 因为酒肆里的人很多,毛二就凑近了杨大壮,低声对他谈说:“我十几岁时就跟我爹常赶着车到信阳州,那时张三才二十来岁,在信阳州庞家镖店当伙计,我就认得他。那小子长得忠厚,其实心里可真是奸诈。他是信阳州大刀刘成的徒弟;刘成是有名的老英雄,可是他的本领却不见得怎样高。他的老婆叫焦三娘,吊眼梢、重眉毛、大奶子、人极泼辣,跟了张三有二十多年,什么也没生过。抱养了个孩子,今年大概也有十几岁啦。张三到京里保镖是他师父给荐的。那小子在京里十多年,每隔二年回一趟家,回来就带些银子,也不知他是保镖挣的,还是当强盗抢来的。这些年来家里也置了几十亩田地,是个小财主啦!” 杨大壮拍着桌子说:“你先别说这些不要紧的话!快告诉我张三他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回去了没有?”毛二说:“有十天啦,我都没到信阳州。他回去没回去我也不知道,不过张三的家可很好找。就在信阳州城南十二里,那里有高杨树,地名儿也就叫高杨树。他家是个小院落,黄土院墙,家里养着两条狗,一条黑的,一条黄的。” 杨大壮喝了一大口酒,扔下几个钱,就站起身来说:“好,我走了!”毛二追出酒店去,问杨大壮说:“怎么你这就要找张三给你师父报仇去吗?你一个人去可不行。张三在那里有几个把兄弟,铁头余五、火眼庞二、花胸脯鲍小三,那都是信阳州有名的地痞,庞家镖店的镖头!”杨大壮把胳臂一抡说:“谁管他!”说毕急忙走去。 他出了县城,紧紧赶回锦林村,到陈家一看,灵柩已然停放好了。棺材前有一张供桌,上面摆着香炉烛台,前面一只铁盆,烧着纸,起着熊熊的火光。陈秀侠姑娘已换上了白绳的辫根,因为孝服没赶得做,只换了一身青布的衣裤,脚下的鞋可已用白布蒙上了。在棺材旁放着一个棉垫子,秀侠姑娘就跪在那垫子上。她低垂着首,硬咽着,眼泪直往下流,衣襟都湿了一大片。 陈二爷仲炎是正在另一间屋里,与几位前来吊祭的贵客叙述他胞兄被害之事。徐飞是正在指使着几个人,用竹竿芦席给这院中支搭一座丧棚。杨大壮就低着头一直走到秀侠姑娘的近前,压着他那大嗓音,悄声说,“喂!姑娘,哭又有什么用?人还能够又活了?想法子咱们给他老人家报仇,找张三那小子去!信阳州离着这儿不远,一两天就到,不到五天咱们就回来了;带着张三的狗脑袋,放在这桌上咱们给他老人家上祭。然后人命官司由我打,我为给我师父报仇,就是给张三抵命,我也甘心清愿!” 秀侠姑娘抬起头来,哭着说:“我也恨不得立刻就找张三去给我爸爸报仇,可是我叔父刚才又对我说,现在他已派人到陈州给我师兄侯文俊去送信了。须要等他来到,叫他给我们看家,我叔父才能带我报仇去!”杨大壮撇嘴冷笑说道:“那可就晚了!由陈州到咱们这儿,来去总得两天。再说候文俊这两年交了许多朋友,整年的东走西逛,他还未必在家。若等他来到,恐怕宝刀张三早就跑远了。他跑到旁处一改名换姓,咱们还到那儿找他去?别说我师父你爸爸的大仇难报,就是那口苍龙腾雨剑也是没法找回来了!” 秀侠姑娘立刻站起来大声说:“那么依你怎样?咱们现在就去!”杨大壮赶紧摆手悄声说:“姑娘你别声张!声张起来二叔一定要拦挡咱们。依着我就是现在就走,我先把你的马偷偷牵出去,你赶紧去带上点钱,带上白龙吟风剑,随后咱们在村外土地庙见面,当时就立刻奔信阳!”秀侠姑娘决然说:“好!你就先把马牵走吧,在那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 杨大壮点头说:“好!姑娘你可快着些!” 于是他兴奋着转身出门,就从门外一棵桃树上解下秀侠姑娘的那匹马,和也不知是那位骑来的一匹黑炭似的名驹。旁边有个看守马匹的孩子,跑过来就说:“大壮!你别动人家的马!这黑马是城里银枪李大爷骑来的!”杨大壮说:“我到村外骑着玩一会就回来。”那孩子说:“你为什么要牵走两匹马呢,难道你有四条腿?”杨大壮说:“混蛋!我为是骑完了这匹马再骑那匹,要比比那匹好。” 看马的孩子笑了笑,杨大壮就牵着两匹马走了。走到家门前,他匆忙地进去取了自己的宝剑,然后出村,骑着一匹拉着一匹,直奔那座破烂的土地庙。连马都不下,就站在那里等候了一会,只见陈秀侠姑娘挟着她那“白龙吟风剑”飞也似的跑来。杨大壮赶紧迎过去,秀侠就飞身上马,大壮递给她一杆皮鞭。秀侠就将宝剑挂在鞍旁,一手执缰,一手挥鞭,说道:“快走!我叔父待会就许赶来,他一定把咱们揪回去!”于是两匹马“得得”的直往西南去。地下雨后的泥水都飞溅起来,一溜烟似地走去。 大约走出有五六十里路,秀侠姑娘才收住缰,在后面喘着气说:“慢点儿走吧!哎哟慢点儿走吧!”杨大壮回头看了看,见后面没有人马追来,他就说:“不要紧了,二叔他就是察觉你跑出来了,也一定猜得到你是找宝刀张三报仇去了。他也一定佩服咱们的,不能追咱们回去。姑娘,咱们慢慢地走也行,反正明天准能到信阳州。凭着你那口白龙吟风剑,跟我这件兵刃,准能把他老人家的大仇报了!” 秀侠姑娘拿手绢擦擦眼泪,又擦擦从鬓边流来的汗,依旧喘着说:“大壮这条路你熟吗?你不能走错了呀?”杨大壮却怔了一怔,看看方向,就说:“反正我认得路,我跟咱们村里的孟老头儿到信阳卖过枣子,决不会走错,顶多绕了一点远。”秀侠说:“咱们还是快走吧!别耽误!”于是杨大壮在前,秀侠在后,两匹马又“得得”的前行。 又走下三四十里,就见前面有一处村镇,杨大壮高兴着说:“我认得啦!前面就是高桥镇,那地方有个范猴子,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以开店为生。”秀侠姑娘说:“难道咱们这就找店房住下吗?” 杨大壮摇头说:“不,不,天色还早,你别看天都快黑了,这是因为阴天。我不过说我在那镇上认识几个人,开店的范猴子早先是个贼,姑娘你忘了吧?前五六年,你那时大约才七八岁,有个贼到你们家里去偷鸡给陈二叔捉住了,捆上打了好几十鞭子,几乎给打死。范猴子那时穷得很,现在他可阔了,开了一座范家老店,买卖很是发达,他也交了不少朋友,都是江湖有名人物。无论远近,提说起范猴子来也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了。” 秀侠本来并不记得有什么范猴子这个人,所以由他说,自己并不怎样去听,只是催着马走。杨大壮又说:“要说起来陈二叔才是心狠,我师父是个忠厚人。那范猴子偷鸡,我师父没在家,他老人家若在家,也就把范猴子放了。咳!我想我师父那么忠厚的人,武艺又那么好,手中又永远带着那口苍龙腾雨剑,他老人家怎会叫人给害死了呢!我真疑心这不是真事!”秀侠姑娘坐在马上忽然啜泣起来,杨大壮又怒骂徐飞。 往前又走了五六里,就来到那高桥镇,只见镇市并不大,铺户稀稀,往来的人也很少。可是两匹马尚未出这条街,就听旁边有人说:“这不是杨大壮吗?”杨大壮在马上扭头,用鞭指着说:“你这贼猴子!”秀侠也扭头去看,就见在一家店房前,站着一个穿土色裤褂的瘦小的人,向杨大壮微笑着,并直用眼盯看自己。随后,那店房里又钻出几个人,个个是一脸横肉,有的穿看(着)短衣,有的赤着背,全都把一种狼似的目光来盯看马上携剑的小姑娘。秀侠觉得很讨厌这几个人,就向杨大壮说:“快走!”杨大壮又向那范猴子开了两句玩笑话,他就带着秀侠,双马走出了这座镇市。 顺着大路向西南又行了二十余里,此时暮色渐浓,凉风愈紧,前后简直连一个人也看不见。秀侠却觉得十分疲乏了,刚要说:“大壮,咱们是要走一夜吗?”却听身后像敲鼓似的,一阵马蹄之声追来。身后的马声越来越近,秀侠就惊讶着把马收住,问杨大壮说:“是有人追下我们来了吧!别是我叔父他们吧?”杨大壮也勒住缰绳回头去看,发着怔说:“不能呀!咱们已然走出这么远来了。”此时后面的马匹就追到了,蹄声杂乱,震耳响。杨大壮就高声向后面喊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哪儿来的?” 那边马到临近,就点起两只马灯,向这边照着看。这边秀侠跟着大壮也藉灯光把那边看得很清楚,他们一共是五匹马,马上几个凶眉恶眼的汉子,原来正是刚才高桥镇看见的那几个人。杨大壮一看情形不好,他就赶紧抱拳说:“诸位老哥,你们都跟范猴子是朋友吧?我们两人也最相好。兄弟我是铁掌陈大爷的徒弟!”那五个人就似没听见他说这话似的,一齐抽出刀来,把马围了一个圈子,包围住了杨大壮和秀侠。秀侠就赶紧由鞍旁抽出了白龙吟风剑。 那五人之中有一个长些黑胡子的人就厉声说:“你们都下马来,把剑扔下,要是不听话,可立刻就要你们的两条小命!”杨大壮依然抱拳说:“朋友们讲些交清,我们才离家不远,听你们的口音大概也都是老乡?”黑胡子的贼人就瞪眼说:“谁是你的老乡?休说废话!”另有两个贼人就过来要掀秀侠下马,秀侠却“飕”的把宝剑一抖厉声说道:“你们敢上前?你们敢欺负我?你们都是贼!”她大声嚷了起来,接着晃动宝剑就与两个贼人交起手来。 杨大壮也抽出宝剑,与那黑胡子的贼人交手。争斗了两三合,秀侠因在马上施展不开剑法,她就跳了下来。这时又由北面赶来了两个骑马的贼人,贼人一共是七个了,他们人多力众,一拥齐上。秀侠手中虽有宝剑,但因她身短力弱,所以顾应不过来,剑法也施展不开。又战了三四回合,她就不住的向后退,可是这时就听见“哎哟”一声,似乎是杨大壮的惨叫之声。秀侠心里吓了一跳,急忙抡剑,尽力去迎杀。却见对方的人更加多了,大约是五六个人一齐舞刀向她逼来。 在这危难紧急之时,秀侠忽然想起一个办法来,就是她父亲陈伯煜在世时,在传给她武艺之际曾说过:“走江湖的人如遇强敌,或是自己的人孤力弱,最要紧的是不可恋战,须趁机夺马逃走。”此时她想起来了,遂赶紧连抖几剑反逼那几个人,那几个人就一齐抡刀向她去砍。她这回不再使用什么辗转腾挪的剑术,只专用剑去磕对方的刀。对方的那几个人虽然都抡着刀,可是又全极力躲避她手中的剑,似乎也是晓得她这口剑的厉害。 但究竟现在是相逼在一起了,所以只听“锵锵”的两声立时有两个贼人的刀就折断了。他们齐声喊道:“好宝剑!”秀侠却趁势跑到了道旁,要去牵马,才抓到一匹马,却见那边贼人飞来了块石头,都打中秀侠的腰上;秀侠忍着疼痛,飞身上马,也不辨方向就驰马走去。可是才走了不到二十几步,不料那地上伏着两个贼人,猛的一跃就把秀侠的马头揪住。秀侠在马上赶紧挥剑去砍,那两个却都急忙伏身,用力抱住了马腿,同时一掀,秀侠就在马上坐不住,立刻摔了下来。她又赶紧挺身而起,挥剑去杀那两人,那二人却牵着马跑开了。 远处的贼人们又赶紧抡刀来杀秀侠,秀侠无法逃,只得又挺剑去迎战。三五合之下,又被她的剑削了一口刀。不防这时又有两块飞石打来,有一块正打中秀侠的右手上,秀侠的手一疼,就拿不住剑;贼人就都扑了过来,她手中的白龙吟风剑,就被贼人夺过去了。并且背上受了两刀,但都是用刀背打她的,她的双臂也都被贼人紧紧揪住。她就急得痛哭说:“哎哟!你们这伙贼!你们要害我吗?我叔父可不是好惹的!” 就有贼人说:“你别怕,我们不害你,我们只要你这口宝剑。你也别拿你的叔父吓唬谁!”秀侠又跺脚哭着说:“你们要银子倒行,宝剑可得还我,那是我爸爸陈伯煜留下的!”贼人却笑着说:“陈伯煜早见了阎王啦!现在你好好的听我们的话,不许挣扎,要不然,我们可要送你找你的爸爸去!”秀侠手中没有了兵刃,被三四个大汉揪住,她就仿佛一只就缚的雏鸡,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这时有个贼人抽出一条绳索,把她的手脚都绑上,绑得很紧,绳子勒得骨头都生疼,秀侠哭说:“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呀!”那边有人把杨大壮也绑起,杨大壮是受了伤,他呻吟着,但是一言也不发。秀侠藉灯光看见杨大壮满脸的血迹,被两个贼人架着,她就又哭喊说:“大壮你看,他们把咱们都捆起来了,宝剑也给他们拿过去了,你跟他们讲讲理!” 有个贼人就拿刀比着秀侠的脖颈,威吓着说:“你再喊?你要再哼一声,这一刀就结果了你小贼胚的性命!”杨大壮赶紧说:“师妹别喊了,由他们处置吧!”那贼人们把杨大壮似猪一般的倒捆四蹄,放在车辙上。他们一共是七个人,就把灯笼吹灭,坐在地下歇息,有两个还装上烟抽着。秀侠躺在地下,忍痛抽搐着,就听那几个贼人谈话。原来他们正在商量办法,其中有一个人厉声说:“把那男的杀了,女的带走好了!”秀侠心中一惊,心说:哎呀!他们要杀死大壮! 却听另一个人说:“那不行!怎能弄出人命来?不出人命永远不会犯案,杀死人可就有冤魂跟着了!”几个贼人又秘密的商量了半天,并且有两次他们都像要吵起来,后来似乎是决定了,便有两个人过去把秀侠抬起。秀侠不晓得他们将要把自己怎样处置,就吓得又要哭喊,可是又觉得自己的身子是被人放在马上了。 有一个人用臂把住她,并嘱咐她说:“不许挣扎,你是个小姑娘,我们决不害你。现在把你送个好地方去,在那儿比在你家还享福!”秀侠哭着低声问道:“你们要把我送到哪儿去呀?”贼人却不答言,只听得马蹄乱响,这几个贼人就都骑着马走了。秀侠只得由着他们把她带走,眼泪不住的流,也不知杨大壮此时是生是死。 几匹马在夜色之下飞驰了半天,始终没有停蹄。忽然秀侠似乎觉得马走得迟缓了,睁眼藉繁星斜月的微光去看,原来是已走上了一座高山。这几匹马一走到山上便走得非常慢,因为前几日落雨,山路十分泥滑。抱着秀侠的那个贼人,除了用手紧按住秀侠之外,并用力勒着马缰,忽听前面有人喊道:“站住吧!把那小子结果了吧!”这喊声震荡在这黑夜的高山之上,极为可怖。接着就听是杨大壮的惨厉叫声! 秀侠忍不住地骂道:“你们这伙没天理的贼人!连我也杀了吧!早晚我叔父要给我们报仇!”她哭着,挣扎着,按着她的那个贼人赶紧掩住她的嘴,并厉着声音嘱咐说:“你喊骂没有用,白白叫他们杀了你!”这时杨大壮的惨号之声没有了,只有山风“刮啦刮啦”地响。前面有两个贼人就哈哈大笑,几匹马就越过了山岭又往下走去了。 秀侠在马上脸朝下,她想要看看杨大壮的尸首,可是地下是黑茫茫的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她就想:白天杨大壮还是好好的,走过高桥镇时还跟那范猴子说笑,怎么现在他就死了?杨大壮是好人,他怎么会死了?跟我爸爸一样的被人杀死了!两口宝剑都被人抢去了!她伤心痛哭,加之绳子绑得难受,马颠得头昏,渐渐她就失去了知觉。 及至她苏醒过来,见自己身子不在马上,却是在屋里的地下卧着,手脚的绑绳也都解开了,但被勒之处还是十分疼痛。她见眼前就是一张破板床,床上坐着个很胖的妇人,正在灯畔低着头做针线,此外再无别人。秀侠非常惊诧,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又不敢问,身子稍微动弹了一下,那妇人立时就把眼睛盯在她的身上,放下针线说:“你缓过气儿来啦?孩子你别害怕,上床来歇一会儿吧!”她把秀侠的手一拉,就拉到床上来。秀侠惊恐着,悄声地问说:“这是什么地方呀?” 胖妇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笑着说:“你就别问啦!放心!我们都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命。你是一个小姑娘,我也不能叫那几个小子糟蹋你!”秀侠身上打着颤,又听外屋有许多大汉子发出来的沉重鼾声。这妇人虽长得相貌很凶,可是对秀侠的态度倒还不恶。她穿的是红布小袄黑裤子,手里缝补的是一件半旧的玫瑰紫色缎子镶着宽边的夹袄。灯里的清油已没有多少了,顶针掉在床上都找不着了。 妇人直打哈欠,在她张大嘴的时候,秀侠就看见她是缺了个门牙。妇人一睹气,把活计向旁一推,说:“我也不做啦!明天就这么穿吧!”因为门牙漏气,她发出的声音很是特别,她又摸摸秀侠的脸蛋,咧着嘴笑说:“你这脸蛋多嫩呀!模样多俏呀!等着,我给你找个好婆家!” 秀侠脸上一阵红,心里是羞涩、愤恨、恐惧,交集在一起。妇人用手一推,就跟她一同倒在床上,拉了一条红被两人盖上。就同拍小孩似的,妇人用手拍秀侠,并在被窝里悄声说:“你别害怕,我们都不是坏人。就是那个黑胡子的人,他叫火眼庞二,打劫你们都是他的主意。现在他得了你那口好宝剑,不许叫别人摸一摸,闹得别人都很不高兴,可是又都不敢惹他。” 秀侠悄声说:“那宝剑我不要了,你们放我回去吧!你们要能把我送回去,我一定叫我叔父给你们好多的钱!” 妇人赶紧摆手说:“你千万别提你叔父,他们都恨你叔父。听说你叔父厉害极了,他杀人不眨眼!”秀侠说:“我叔父的脾气倒是不很好,可是这三四年他常在家里,没杀过人,也没有伤过人。”妇人说:“那就是三四年前,你叔父一定得罪过他们。他们这回不但为夺你那口宝剑,还是为出气、泄恨!”秀侠哭着说:“那么他们要把我怎样呀?” 妇人说:“他们倒是不想害你,可也不能叫你回去,打算把你送到汝州去。汝州有个戚四妈妈,她养着好些姑娘,我听说那娘儿们心肠还不错,把你送了去准保有好的吃、好的穿,过个一年半载你们家里一定得着信接你去。”秀侠听着,不禁哽咽着哭泣。妇人又恫吓着说:“别哭!把那些人哭醒了可了不得,他们都能杀死你!”秀侠至此时知道哭是无益,不顺从他们也是不行。 室外那几个贼人的鼾声像雷似地吼着,少时,那妇人也疲倦了,仰着肥胖的身体睡去,也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声。秀侠几次想要爬起来,到外屋去杀伤一两个贼人,然后逃走。但是她的胳臂和两腿都被绳子勒得到现在还发疼,又藉着那盏垂灭的灯,看着四下的墙壁,见没有一件兵器,连杆木棍也没有。 最后,她把心一横坐起来,刚要慢慢下床,可是那胖妇人又一翻身,秀侠又赶紧躺下。心里恐惧地想:不行!太危险,假如我逃不成,再被他们杀死,那我的叔父永远也找不着我了!我爸爸的仇恨永远也不能报了!杨大壮也白死了!苍龙腾雨、白龙吟风两口宝剑也永远找不回来了!如此辗转寻思,她就决定忍气吞声,先保全住了性命,然后再乘机夺剑,设法逃脱;后半夜她也没有睡觉,不觉纸窗就发白了。 外屋睡的几个强盗也都先后醒了,那留着黑胡子的火眼庞二进屋来把胖妇人叫醒,调笑了一阵,胖妇人也笑着,并用村野的话骂他。然后庞二就催着妇人说:“侠(应为“快”字)做饭!吃完了咱们就走。”又瞪眼向秀侠说:“帮助你大娘烧火去,在路上你若敢哼一声,我立刻就抽出剑来要你的小贱命!不瞧着你小,早不能叫你活到现在!”秀侠心里虽然气惯,可是极力忍耐着,一声也不语;跟着那胖妇人到厨房去做饭。 做饭时她偷眼向门外去着,见篱笆墙,院中几棵树,拴着五匹马,这地方似在荒村之中。秋风萧瑟,木叶凋零,景况极为凄凉。秀侠一面烧火,一面又落泪,悲悼她的父亲,并想家乡锦林村中现在叔父们不定是如何的优急悲痛了。 少时胖妇人把饭做好,拿到屋中,秀侠才看出原来现在只有五个贼人,大概那两个是昨夜就到别处去了。这五个贼推着那胖妇人,在一起饮酒吃饭,十分狂乐,秀侠低着头,随他们当作仆役似的指使,但她却时时偷眼看那放在火眼庞二身旁的宝剑。同时,秀侠注意他们的讲话,除了知道那长着黑胡子的贼首名叫火眼庞二之外,并知道一个高身材的,就是昨夜用马将自己驮到这儿来的那个贼人,名叫铁头余五。 他们说到了“张三哥”,火眼庞二并且拿着那口白龙剑说:“回到家里,我非眼(跟)张三哥试一试,倒要看是他那口剑好,还是我这口剑好。”余五说:“老三他一定要跟你换,因为他得了那口苍龙剑,回到家里就病了。他听陈伯煜说过,那苍龙剑是口凶剑,谁得到手里谁就倒霉。陈伯煜配带那口剑十几年,结果是丧了性命。这口白龙剑才是吉剑呢!听说得了的人准发财。”庞二得意笑着说:“那我可不能跟他换,到腊月我就娶我们这嫂子,我还要讨个吉利呢!”说着他跟那胖妇人作出种种丑态,并大口的喝酒。 秀侠在旁听着,心中极为气愤,并且悲痛,暗想,原来他们都是仇人宝刀张三的朋友呀!这一定是张三告诉他们我家尚有一口白龙剑,他们才来打劫。因此暗暗咬牙痛恨,恨不得立时夺过剑来,先把这些人都杀死,然后再找张三去复仇。可是自己此时却没有那力量,她并且怕被贼人们看出她脸上的悲痛之色,所以就转过脸去。 不想有个贼人就用手拉她说:“小妹子,你也来喝一口,我们恨的是你爸爸、你叔父,并不恨你。你跟着我们到汝州,给你找个好女婿,咱们按亲戚走!”秀侠真是忍耐不住了,将要翻脸跟这几个人拚命,却见余五把这个贼人拉回去,他说:“老七你这可不对,姑娘是为送给大爷的,你不准没规矩!”那贼人立刻就老实着坐下。秀侠又猜不出他们的“大爷”是谁,可是心里也略略明白,知道这些人一定是要把自己送到一个更坏的地方去,便更是着急悲痛。同时想法子应当怎样脱身。 少时贼人们都已酒足饭饱,便乱哄哄地出去备马。又待了一会,见火眼庞二腰挂白龙剑进来,向那胖妇人说:“快换衣裳,咱们这就走!” [book_title]第三回 走荒山艳贼援难女 观明月温语感痴心 这些贼人不但都备好了马,并且还套了一辆带棚子的骡车,就由那铁头余五作赶车的。胖妇穿着那件尚未改做好了的玫瑰紫缎袄,秀侠随她出来,才见这是一处荒村,庐舍都离着很远;秀侠正要细看这四下的环境,打算寻个标记,以备脱身之后好来此复仇,可是那胖妇就催着她快上车。 当时她上了车坐在最里面,妇人那肥大的身子就挡在她的前面,也不知他们是留下谁看家,五匹马跟着这辆车走去。胖妇人扭头嘱咐说:“在路上有人要盘问,你就说我是你的娘,你是我的女儿。脸上也不许这么愁眉不展的。”秀侠只好答应。 车马随着走,秀侠随隔着车围子向外去听,听那火眼庞二跟余五谈话。庞二又说:“见了大爷可别露出我的宝剑来,你们也别提这件事,不然他若跟我要,我不好意思不给。他那个人最贪!”余五笑着说:“也不能给他,你送他一个人就行了。那么俊俏的小丫头,过一二年就能收房,他还能再要你的宝剑?”秀侠虽不懂得“收房”是什么意思,可是知道他们所说的一定不是好话,心中便更愤恨、更焦虑。又听庞二说:“咱们无妨绕点远路,由南阳府过去再往北,我可不敢走方城,我怕红蝎子。她要知道我得了这口宝剑,一定要夺了去!” 余五一面赶着骡子,一面大笑,说:“你看,你得了这口剑,倒弄得你前怕狼后怕虎。你放心!红蝎子那娘儿们虽然厉害,可是她的男人跟咱们有交情,她决不能不讲理。咱们还是走方城,正经南阳府倒是不好走!那里官人盘问得严!”秀侠一听,但自己倒很愿意他们因怕红蝎子,改走南阳府那条路,只要见着官人,自己就要喊叫。可是,那五个贼人也都十分谨慎,他们都宁可绕远,车马专找那寂静无人的小路去走;这些小路附近就有绵延不断的峻岭高山。 过午,火眼庞二等人才叫车马停在一个小村里用午饭。这小村子靠着山,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秀侠在此又不敢叫喊。庞二那些人急匆匆的吃完了饭,又赶紧催车纵马急急的走去。走的飞快,他们彼此连一句话都顾不得谈,并且脸上都现着紧张之色。秀侠很是惊疑,就偷偷地扒窗往外去看,却被那胖妇一手把她推开。胖妇的脸上也带着惊慌之色,说:“别往外看,这山上有个女强盗,名叫‘红蝎子’沈兰妹,凶恶极了!” 正说着,就听车轮马蹄的声音越来越紧,更有贼人的声音说:“追下来了!”又听火眼庞二骄傲着说:“只是她一个人,咱们可不怕她!”又见余五扭身转头说:“停住停住!越跑越坏,这娘儿们可会打暗器。”说着车停住了,又听得“哎哟”了一声,不知是那个贼中了暗器摔下马去了。 接着就听后面有女人的声音高呼道:“站住!”胖妇吓得浑身的肥肉乱颤;直往后面拱。她拱到后面挤得秀侠无地容身了,只得由胖妇的腿上爬过去,她倒上前面来了。她也不禁恐惧,不晓得那红蝎子沈兰妹,又是怎样夜叉似的人物?此时就听火眼庞二说话:“九嫂子,别认错了人,是我们。九哥没在山上吗?我们还正要拜访他去啦!” 此时红蝎子已催马来到临近,只听她说:“混蛋!别废话!谁是你的九嫂了,扔下白龙吟风剑,把陈伯煜的女儿留下,便放你们走!”火眼庞二惊慌慌地说:“那姑娘是要送到汝州通臂猴侯大爷那里的,侯大爷下月初三办寿;还要娶房小。”红蝎子斥说:“混蛋!通臂猴又是什么东西。没别的话说,人跟剑都留下!” 火眼庞二似是翻了脸,他说:“九嫂子你可别不懂交情!”一言未了,只听他惨叫了一声,大概是中了暗器;马蹄又“得得”的一阵紧响,似是有贼人逃走了。余五也爬下车去,央求说:“太太、我可是个赶车的!”红蝎子并不理他,将马靠近了车辕,挺剑探身向车里来看。 秀侠也睁开了两只恐惧的眼睛,一看,啊呀!好个美貌的妇人。秀侠原想着,“红蝎子”沈兰妹一定是个锯齿獠牙、蓝靛脸,头上长着两个肉犄角,像土地庙小鬼那模样的恶妇。可是现有一看完全相反!这女贼原来是眉清目秀、瓜子脸儿、身体窈窈的少妇。年纪也就有二十三四,穿着红缎袄、白罗裤,头上戴着簪环首饰;简直像位新娘子,又像是秀侠她们村里李家的媳妇(那是她们村里最美的妇人)。 红蝎子手中执着剑正是那口白龙吟风剑,她把两眼瞪着秀侠,眼睛虽秀丽,可是带着一种凶光。厉声说:“下车未(来)!”秀侠只得战战兢兢地把身子向下移动。红蝎子又问说:“那娘儿们是谁?”秀侠哭着说:“那是他们认识的,大概是庞二的媳妇,他们昨夜抢了我,就安放在她家!”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见那胖妇像母猪似的哀声求饶,而红蝎子却将宝剑探戮到车里。 秀侠吓得赶紧闭眼,车里的胖妇却惨叫了一声,红蝎子一伸左臂就把秀侠从车上抱到她的马上。她的马上很香,像是檀香木的鞍(革占)。秀侠,又看见红蝎子是穿着一双红缎绣花鞋,鞋头上钉着个珠子串成的蝴蝶,那脚真是又瘦又小得端正。再向地下看,见庞二和另一个贼人都中了暗器,在地下爬着呻吟着。余五却藏在车底下去了。红蝎子也不用眼去看这几个人,她就收起了白龙吟风剑,并收起一筒细巧的袖箭,随后拨马就抱着秀侠跑去。 马行了三四里,秀侠就缓过气来,见红蝎子抱着自己的那只手也很是细腻,并戴着玲珑的金镯,镶翠的戒指,秀侠此时倒不害怕了。她很喜爱这个女强盗,就回过头来问说:“大婶儿,多亏您救我!”红蝎子却不理她,只管催着马紧走。少时就拨马进了一股狭陡的山路,迂回着上了一重山岭。红蝎子座下的一匹小黑马实在矫健,她的骑术也真好,蹿石跳洞,越岭登岩,真如一条飞蛇一般;一霎时就到了一处山谷之中。 这里有个村落,红蝎子抱着秀侠催着马进到这村中,村子里有许多红叶子的树,“唰啦唰啦”地响,景象至为凄凉。有两个村人模样的,拿着竹耙正在门前拢草,一瞧见红蝎子,就齐都敛手,恭恭敬敬地说:“于九嫂子回来啦,这个小姑娘是谁呀?”红蝎子只向他们点点头,并没有答话;就到了一家门首停住了马,把秀侠抱下马来。立时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跑过来,把她的马牵走去蹓。 红蝎子轻移莲步,手提白龙剑,领着秀侠进门。此时秀侠真有些惊讶,她原想这个贼穴不定要怎样的森严、险恶,如今一看,却简直和平常的人家一样,并且院中还摆着二十几盆菊花,芳香四溢,就好像是一个诗书风雅之家。这里也没有着见一个男人,只有两个仆妇。红蝎子带着秀侠进屋,秀侠就看出一个异点;因为屋中虽然幽静,木器也很讲究,桌上也摆着磁瓶果盘之属,可是没有一本书,壁上也没有一张字画。只挂着一口宝剑和两条大概是为捆人用的绳子。 红蝎子进屋来先不作别的,她就反复的看那口“白龙吟风剑”。秀侠站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也眼巴巴看着那口剑;心里盼望着,盼望着红蝎子是一位侠客,她一发慈心,就将宝剑还给自己,并送护自己回家。可是这时候,就听那隔着一层红布软帘的里间,有呱呱的一阵儿啼,红蝎子眼虽看着宝剑,但嘴里对秀侠说:“你进屋看看去,他要溺了,你就给他换上尿布。” 秀侠答应了一声,揪(貌似应为“掀”字)帘走进里间。就见里间是很洁净的床帐,床上卧着一个也就是三四个月大的小儿,正在手脚乱动的哭着。秀侠走过去,给他换了尿布,才知道是个小男孩。小圆脑袋,挺黑,长得却不像红蝎子,秀侠也不知道红蝎子的丈夫是谁,为什么要叫他那年轻美丽的太太作强盗呢?此时那婴儿虽然换了尿布,可是还不住地啼哭;秀侠就想,他一定是想吃奶了。随就抱出了里屋,交给红蝎子。 红蝎子把她的小孩抱在手中,用另一只手拍着在桌上的剑柄,哄着说:“别哭啦,给你宝剑玩,等你长大了,这口宝剑就给你使!”小孩儿却不管什么宝剑,他只向他的母亲的怀里乱拱。红蝎子只得在椅上坐下,解开了怀,在解怀的时候,虽然她旁边只有秀侠,可是她仿佛还有点羞涩,一面奶着孩子,一面掠起眼睛来,看着秀侠。 秀侠觉得她这时的眼睛是十分厉害,在美丽之中发出一种凶光,仿佛比火眼庞二那些强盗的眼睛都可怕。只是她冷着脸儿,很严重地说:“本来我不应当救你,你爹爹跟你叔父都是我们的仇人!”秀侠一听这话,不由打了个冷战。又听红蝎子说:“可是我瞧着你年小、人还老实,你要由着庞二他们把你送到通臂猴那里作妾,你就完了。你就在我这儿罢,给我看看孩子,帮着老妈子们干干零活,我决不会错待了你。你可别想着跑,也不准出这个门口,你要是不听我的话,背着我干了什么事,丧了你的小命可别来怨我。别怨我不先跟你说明!” 秀侠身上又打了一个冷战,眼泪在眶里都不敢流出,心里许多话更不敢说出来了。红蝎子说完了便指挥着秀侠去做饭。秀侠低着头走出了屋子,找着了厨房,就见两个老妈子正在这里;一个烧火,一个淘米。秀侠一来到,那烧火的老妈子就站起来,让给她。秀侠无可奈何的坐下,一块一块的往灶里添柴。 她生来十三岁,在家中被父亲视如掌珠,那里作过这样的苦事?何况现在她的身体精神是十分疲惫痛楚;心中更像有许多把尖刀在那里割着刺着。她悲痛的想,我怎么竟到了这般地步呢?父亲的灵棺还停在家中,大仇也不能报,杨大壮也被贼害死了,我才离狼窝,又入虎穴,看那红蝎子虽然长得美丽,但是性情不定有多么凶恶、不讲理。我在这里几时才能够逃出?几时才能够为父报仇,夺回那苍、白二口宝剑呢? 这样想着,她不禁对着灶内熊熊火光,泪如雨下;哭泣了一会,忍不住就哭出声来。旁边那个五十来岁,头发都苍白了的老妈子,就伸着她那只小脚子踢了秀侠一下,秀侠吓得赶紧吞声,连泪也不敢再流。那老妈子把一把米放在锅里,回头看了看那个伙伴没在屋内她就蹲下身握着手悄声嘱咐秀侠说:“你可别净哭!叫她……”用手势比出个九的数目,说:“她知道了那可了不得!她有个外号,叫‘红蝎子于九奶奶’,谁不知道她,常常的杀人!” 秀侠赶紧拭拭泪,就愁眉苦脸地低声问说:“老大妈,这是什么地方呀?”这老妈子悄声说:“这儿是方城山凹子谷枫叶村,我姓何,我们可是这村里的好人。村里也多半是好人家,就有五六家坏人,刚才那个焦妈,她男的就是红蝎子手下的,前年在光州被官人捉住正法了。红蝎子她的男的名叫黑山神于九,是个大贼,整年在外面作案,比她还要凶,听说现在也快回来了。你既然落到这里,没法子,就得忍着。少说话,耐心给她干事,给她看孩子,等到于九回来,你更得加小心。于九的心眼最坏,瞧见姑娘媳妇他就起坏心。红蝎子又最嫉妒,他们俩口子常打架,就是她嫌她的男人有外遇。你可真得小心点!要不然招恼了红蝎子,她可是杀人不眨眼!” 秀快(侠)听了,就点点头,心里不胜悲哀和恐惧。但转眼又一想,我应当夺了宝剑愉偷地跑下山去,我并不是一点武艺也不会,难道我就甘心在这贼窟之中含羞受辱,等着叫她们来杀害吗?何妈又在旁详细询问她的身世。秀侠略略的说了,何妈也不禁惋惜,流了几点眼泪;但秀侠这时却倒不怎样伤心,她只是想着如何盗剑,如何脱逃,以及如何回新蔡县家乡。 少时做好了饭,红蝎子又在那屋里喊着,叫秀侠去看孩子,她似乎早就知道秀侠的名字,她就叫着:“秀呀!秀呀!”秀侠就赶紧跑过去,把孩子接过来抱着,并且假意笑着。秀侠的拍哄,红蝎子看了,倒似乎还很满意,认为秀侠不错。少时,红蝎子就命仆妇给她摆饭,两个老妈子服侍她,秀侠抱着小孩子在旁边。 这时天冷,山中又刮来像冬天一般的寒风,沙砾子和落叶打得窗棂都哗哗的响。红蝎子这时在红袄儿上又披了一件水绿缎子的薄棉衣服,被明亮的灯光照着,是越发显得艳丽。她手又拿着半盅酒,微低着云鬓,才饮了一小口,她的双眉就紧锁起来,向旁边的那个焦妈说:“九爷怎么还不回来呀?” 焦妈说:“我也是不放心呀!今天早晨孟秃子回来,他说九爷已到了郾城县,按理说这时是应该回来了。恐怕又在哪儿叫姓花的那个娘儿们给缠住啦,九爷真是荒唐!”红蝎子摆了摆手说:“你别提了!提起来我真烦恼!”随又挟了一小箸菜吃着,便用一只手支着头,微叹着说:“我们九爷,早晚非得在江湖上吃亏不可!陈伯煜的武艺比他强不强?都叫宝刀张三给杀死了!” 焦妈回头看了看秀侠,秀侠却抱着孩子,抽搐着,流着泪哭泣。红蝎子看见了,她就“啪”的把酒盅一摔,瞪着眼睛说:“你哭什么?你看,只要你把孩子摔着,我立刻就要你的命!你爹爹陈伯煜他还不该死?他年轻时,横行霸道,不知杀死过多少条人命。告诉你,我丈夫黑山神于九就是你们的大仇家,他有两个哥哥都是死在你父亲手里的。今明天,他就回来,我不能告诉他你就是陈伯煜之女?不然,他能够立时抽剑来杀死你,他可不管什么年纪小!” 秀侠听了,愈发不由得身上抖颤,但眼泪却不敢再流下。她就一声也不语,心里却想:我爹爹壮年时行走江湖,也一定杀害过不少贼盗;这红蝎子的丈夫大概就是那样与我家结的仇。现在,红蝎子虽无杀我之意,但是一二日内她丈夫若回来,若知道我是陈伯煜之女,必不能叫我生存。这,这可怎样好呀?此时红蝎子又瞪了秀侠一眼,又转过脸去跟焦妈说话。她的声音仍很凄惋,说:“虽然九爷不跟我好,可是我真是思念他!” 红蝎子如此幽思感叹,那个高身材长得像莽汉子似的贼婆焦妈就十分的不平,她指手画脚地说:“九奶奶,千金小姐一品夫人都没有你这么贤良!九爷他在外头荒唐,姘着野女人,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你的吃喝穿戴都得自己想法子,自己下山去作买卖。像你这么贤良的太太,简直是天下少有。九爷,当着他我也敢说,我要是有他那样汉子,我早就把他踢开了。”又说:“他哪一点配得上九奶奶,论人才?论武艺?” 红蝎子却娇笑着说:“你哪儿知道!他虽然长得丑,可是我喜欢他,我思念他,我总怕他在外头遇见了什么事。彰德府的铁棍鲁荫松、开封府的双钩唐永,那两人都很会办案,九爷在那两个地方也都作过案。还有,现在江湖上出了一位少年英雄,名叫袁一帆,听说剑法高强,走遍南北,从未遇见对手。他又专与绿林人作对,倘或九爷遇到他的手里,那可真叫我担优!”说着又不禁紧皱着双眉。 焦妈就劝说:“算了罢?九奶奶你别净瞎担忧了,九爷有金镖护身,他也不怕什么袁一帆。九奶奶快吃饭罢!菜都凉啦!”于是红蝎子强笑了笑,伸着她那戴着金翠戒可也杀过人的纤手,又去挟菜吃饭。旁边的秀侠却呆呆地想,暗道:“袁一帆一定是一位侠客,武艺比我爹爹、叔父都许强,倘若此人知道我在此受难,前来搭救我,那才好呢!”这时,孩子已在她的臂上睡着了。 红蝎子又瞪着眼说:“你发什么怔?还不把孩子快送回去睡,要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是什么事都不会干,还不如我杀死了你呢!”那何妈赶紧摆手叫秀侠把孩子送回屋里。秀侠战兢兢的,心里又烦,手又慌,把孩子放在床上,大概是手碰了孩子那里,一下孩子惊醒了,又呱的哭了起来。红蝎子在屋外一摔筷子,掀帘进屋,扭住了秀侠,“吧吧”就打了几个嘴巴,秀侠也不由得就要还手。 红蝎子大怒,立时就回到外屋,“刷”的一声抽出来宝剑,竖起她那两条纤秀的眉毛,瞪着两只美丽的眼睛,真像个女妖怪;持着她新得来的白龙吟风剑,进屋就要来杀秀侠。何妈要拦她,却被她飞起了莲足给踢倒。 那焦妈倒是把她揪住,说了一句什么话,红蝎子才停住了脚;仍然用剑指着屋里,气忿忿地说:“好!你还敢跟我还手!我知道你跟陈伯煜学过几手武艺,可是别说你这几手,就是陈伯煜他又活了;陈仲炎也来找我,我要怕他们,我就不算是镇海牛的女儿、黑山神的妻子。你来,我给你一口宝剑,咱们对一对!”两个老妈子又在外面劝,才劝得她重又落座去喝闷酒。秀侠这时又生气又害怕,真想要把红蝎子的儿子,这个小贼种先掐死,然后由着红蝎子要自己的命。可是,她就是舍不得这条命,并不是自己怕死,却是怀念着为父亲报仇之事,和两口宝剑。无论如何将来自己也要设法将剑夺回,现在就不得不忍气吞声。这时那心肠好的何妈又进屋来,拉着秀侠劝说:“你出去给九奶奶赔个罪吧。你真把九奶奶气着了,你就不应该还手。” 秀侠只得走出里间,忍辱吞泪地向红蝎子行了一礼。红蝎子并不正眼睬她,只说:“等过两三年,你长大了时我再要你的命!”何妈把秀侠拉走,到了南屋里。这就是何妈跟焦妈住的屋子,有一张板床,秀侠坐在床上就哭泣。何妈就低声劝说:“你怎么能够惹魔王?今天幸亏有焦妈劝着,不知她是什么心思,今天竟会作了好事;要不然,你就死了,白死!这山里,红蝎子想要杀谁就杀谁,那不算一回事。你就忍耐着吧,没事时念念菩萨,菩萨老爷要是瞧着你可怜,也许你就有出头之日了!” 秀侠虽然仍是暗泣着,但心里却平静多了。她暗想:我还得忍,这样死了是无济于事。何妈劝了她一回,便又去服侍红蝎子吃饭。那屋里,孩子哭啼了一阵也不再哭了。这里,室中昏黑寂静,没有一点灯光,窗外秋风紧响,秀侠忽然又生起了一个逃走的念头。她要想逃,可又胆怯。少时那屋中的红蝎子已经吃完了饭,何妈把剩下的菜饭撤下来,就跟秀侠一起吃。秀侠那里吃得下去?何妈一边吃着饭一边低声谈话,她倒是倾耳去听。由何妈的口中她知道了红蝎子的身世。 原来红蝎子并非生来就是女强盗,她是淮南著名镖头镇海牛沈雄之女,家虽很有钱,武艺都是跟她父亲学的。五年前,她与她父亲手下的一个镖头,发生了爱情;因被她父亲察觉,要置她于死命,她就同着她的情人私奔。她那情人就是现在她的丈夫黑山神于九。于九本来就是强盗出身,好喝酒,好赌钱,好拈花惹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红蝎子竟对他非常之恩爱,跟着他飘流江湖,也就走入了盗贼的途径。 这一对贼夫妇在各处作了许多案,因被官府追拿甚急,他们无地立足,便不得不投到这荒僻的方城山上来。这里因为不靠近大道,倒也没有官人来拿他们,可又没有客商可供他们打劫。因此红蝎子虽住在这里,但于九却时常下山,到外面去弄钱。听说他在外面也有许多女人,红蝎于在这里也是盗性不改,她把村中些个年轻的无赖招作她的喽啰,这里就俨然作了山寨。 红蝎子不单在此依山为王,并且还到远处行抢,因此无论远近莫不知红蝎子之名;又因为她的丈夫对她不好,所以她的性情变得更为暴虐。今天她虽然没有杀死了秀侠,但心中仍然忿恨。少时那焦妈就到南屋里,用手指着秀侠说:“刚才要不是我劝着九奶奶,你的命早就没有了,你这小命不要了,早晚得叫九奶奶杀了你!” 秀侠一声不语,又待了些时,焦妈就催着她睡觉。 一张很窄的板床,两个老妈子夹着她,她连动也不敢动一动,更休想逃跑。更因身体疲乏,心中愁苦,她就沉沉入了梦乡。在梦中她梦见了她父亲,并梦见红蝎子,又梦见她父亲与红蝎子争斗起来,而自己又仿佛己被惨杀。由次日起,秀侠虽然心中时时痛苦,但却不再表露出来,虽然时时想逃,但也不轻举妄动。她只是极端地忍耐,看孩子、做饭、扫地,如同一个很安分的小丫环。红蝎子虽然对她仍无笑容,但是也抓不着她的错处。 红蝎子每天清晨就起来,在院中练剑、打拳、蹿房,然后浇花、奶孩子。这是她日常的功课。有时有人站在门外找她,她就命人备马,提剑走了,须要半日才能回来。回来时必要带来些打劫的东西。她很少有欢笑,整天除了急躁、凶横,就是发愁伤心。她每日打扮得很好,一日要梳妆两三回,衣服至少也要换两套。可是,他所期待的人总是不来。她疑神疑鬼的神情总是不安,半夜里秀侠见她那屋中还有灯光,就想她大概心有所思,辗转不能成寐。 秀侠在此一连住了五六日,这天红蝎子的丈夫黑山神于九就回来了。秀侠赶紧藏在南屋,不敢露头,但却扒着纸窗的破洞向外看去。就见那黑山神身高体大,长得真跟一座铁塔一般,腮上生着刺猾似的胡子,说话的声音发哑,他带来了两个小贼,他命两个小贼把两只大箱子放在院中,就又命他们出去了。 这时红蝎子穿着红衣绿裤,云鬓低垂,微敞前胸,抱着孩子由屋中走出来,娇媚的向她丈夫说:“你怎么才回来呀!我真不放心呀!”又向孩子说:“叫你爸爸,问你爸爸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黑山神哑着嗓音笑了笑,又要亲亲孩子,孩子却被他那刺猬胡一扎,哇的哭了。红蝎子却跺着她的莲足,抱怨他丈夫说:“你瞧你,这讨厌的胡了(子)也不薙?”黑山神说:“我为是留着回来叫你看的。”红蝎子娇笑着,一手拉着她丈夫,一手抱着孩子往屋里去了。 这时何妈和焦妈也都不干事了,都躲在南房里,侧耳听那北房里的夫妇谈话。只听孩子这时倒已止住了哭啼,黑山神哑着嗓子说笑着,红蝎子却娇娇滴滴的媚语。待了半天,忽然那屋的门一响,黑山神又走出来。他回首说:“不行,我还得赶快走,过几天我再来!”屋里的红蝎子好容易盼得她丈夫回家来了,不想来容少叙相思,黑山神就又要走。 红蝎子急忙忙从屋中追出来,问说:“你还要到那儿去呀?”黑山神摆手说:“你就不用管啦!你就听我的话,这两天少下山,我四五天准能回来。”说时他扬长而去。红蝎子流着泪追出门去。这里焦妈就向何妈说:“你看九爷他是野了心啦!回到家里一夜不住,九奶奶是白跟他好,这才叫痴心女子负心汉呢!”少时就听墙外一阵马蹄响,大概是黑山神骑着马走了。红蝎子就掩着面进门直回到北房。这整整一天,她都没有吃饭,连孩子都不愿喂。 秀侠知道她的心烦,倘或招恼她,她一定又要杀害自己,所以除了在南屋就是在厨房,不敢再到北房里去;好在今天红蝎子像是也忘了秀侠,并没有叫她。到晚间,何妈没吃饭就回家去了。她的家也在这山里,她还有儿子、孙子,因为今天是中秋节,她须要回家去团聚。焦妈是在这佳节又想起了她那因犯法被杀的贼丈夫,哭了一阵,喝了些闷酒,也就睡去了。北房中也没有灯光,红蝎子大概己伤心过甚,独自拥衾睡去。 天边的月色很圆,如同一只玉盘似的,秋风吹着落叶,吹着草根并吹着院中那几十盆菊花的疏影;蟋蟀又在墙下卿卿地叫着,显出一种凄凉的意味。秀侠站立庭中,仰观明月,耳听秋声,心中不禁伤悲,但赶紧又把这悲伤按住。心里想:我为什么不趁此时逃走呢?此时不逃,什么时候才能逃呀?于是就要到北房中去窃剑,可又想:剑一定在红蝎子的身畔放着,倘若被她察觉,那时自己不但不能逃了,但必要被她所杀。不如先设法逃命,只要能回到家中,将来叔父一定能够设法将宝剑夺回。 于是她就不遑他顾赶紧启开房门,偷偷走出。只见月光照着山谷,山谷中红叶萧萧,家家闭户过节;却看不见一个人,也寻不着红蝎子的那匹马。秀侠只得惊慌得像一只被猎犬所追的小兔,离了山村寻着了山路就向下飞跑。跑了十几步她就跌倒,腿也磕破,赶紧爬起来再往下去跑;又像身后有人遑(追)来似的,她越跑就越觉得脚下不便利。 这山路是十分迂回,地下的石头又绊脚,两旁的崚嶒怪石又像猛兽,又像山鬼,又像强贼,都在那里蹲着。幸仗月光皎洁,把道路倒照得很清楚,还不必摸索着前行。跑了半天,秀侠就喘不过气来了,山风吹得她身上也发冷;她只得慢慢向下走去,但心中仍然像慌着。又转过了一道山环,却听一阵风吹来一种凄惨之声,似乎在什么地方有人在啼哭,并且声音很细,似是女子的哭声。 秀侠心中惊愕着,暗想:这是什么人?莫非也是跟我一样的被难女子,脚步不由得发怯。再往下走,哭声就越清楚,渐渐如发在耳边了。忽然定睛一看,就在前面离有二十步之远,月光下照着一个女子,是披着青衣服,坐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用一块白手巾掩面,呜呜的,越哭越惨,越哭声音越微弱,秀侠不由止住脚步。起先,她惊悚着,以为这许是个女鬼,后来竟不觉着被这种悲声,把她自己的眼泪也勾下来。 她就走过去,一看那女人是梳着头,她就拍着女子的肩膀婉言劝着说:“大嫂,你不必太伤心啦!是为什么事呀?这山里很冷,哭病了你可不好!”那女子一见有人劝她,她就蓦地抬起头来。立刻四目相视,藉着月光彼此倒都看得很清楚。秀侠就吃了一惊,身上又不禁得颤抖;原来这个哭的人正是红蝎子。此时她想跑已经不能,只得惊慌站立。 红蝎子身旁放着那宝剑,但她倒没有发脾气,她也呆立了一会,就和婉的问说:“你是来干什么来了?”秀侠颤颤的说:“我是,见九奶奶今儿一天也没有吃饭,晚间又提着宝剑出来半天也没回去,所以我不放心,我就……”她说出了这话。还想着红蝎子必然不能相信。却不料红蝎子就拭拭眼泪,长叹了一声说:“咳!我待你那么不好,你却这样关心我,叫我心里更难受!” 红蝎子说完了这句话,就拉着秀侠的手说:“你以后别再怕我了,我不能再跟你发脾气!你可怜,我也很可怜!”说着,她惋叹着,又不禁地拭泪。 秀侠很是惊讶,不晓得红蝎子是什么心理。只见她又仰首望了望山间的明月。她这时的容貌是温柔和婉,尤其是她才经过哭泣,睫毛上所挂的泪水,被月光照着,晶莹莹的跟小珠子一般。她云鬓蓬松,穿的是青缎子的夹斗蓬;里面露出来红袄,真似个临凡的仙女,或是落难的闺秀,决不像是那凶贼黑山神之妻,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 此时山风吹得更紧,秀侠不禁打了个冷战,红蝎子就把她自己的黑缎斗蓬脱下,给秀侠披上。秀侠受宠若惊,忸怩着说:“我不冷!九奶奶你穿着吧!”“你别再叫我九奶奶,我讨厌这个称呼。我娘家姓沈,以后你就叫我沈姑姑好了。” 说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道:“你别以为我是坏人、我是强盗,其实早先我也不是这样。咳!早先我虽不是小姐,可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都因为我嫁了九爷,我才变了脾气的。我为九爷真受过不少的苦,我还救过他的命;可是他,他的心却那么硬,今天是中秋节,别人都团圆,他却回到家里待了不大的工夫,又急匆匆地走了!”说着她又悲哀的哭。 秀侠也被她哭动了愁怀,想起去年在家时,跟父亲在月下吃果子,谈笑话,那是多么侠(快)乐,而现今却不料落得这么凄惨。她将要向红蝎子哭求,放她下山回家,却见红蝎子又拍着她的柔肩,说:“风太冷,咱们回去吧!从现在起,我不再待你坏了!你就安心的在我那里住着、陪伴我。我想费三年的工夫教成你的武艺,然后我带着你找宝刀张三为你父亲报仇,夺回那口苍龙剑,你就使用那口,我使这口白龙剑,咱们两人就在这山上享福,保管没有人敢来惹咱们!”秀侠听了,心中却又不禁吃惊。 [book_title]第四回 枫叶村雪天死大盗 凹子峪半夜遁飞驹 红蝎子说完话,就把一双臂搭在秀侠的肩上,背着月光往山上走去。秀侠一面随着她走,一面心中却想:她要教给我武艺,帮助我找宝刀张三替父报仇,自然是很好,就是送给她一口宝剑也可以。只是想叫我在山上长住,同她在一起作强盗,那如何能成呢?我父亲生前最恨强盗,我叔父只要见个小贼都要打死。我们是清白的人家,我现在不幸落难,陷于贼窟,为保全生命在此暂时住着,是出于无奈;但是,要叫我将来跟她一起去打劫,去作贼人,那如何能行? 秀侠心里虽这样想着,但却不敢跟红蝎子说出来。因为红蝎子现在的脾气才变得好些,倘若自己一句话说出使她不乐意,她又把脸变成凶暴,那可怎么好?于是秀侠就忍耐着心中的忧虑,面上故意喜欢,并且故意跟红蝎子表示亲近,婉转地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 那红蝎子本来是满腔的离情苦绪,没有人对她温暖,如今有了秀侠就像是个女伴似的、姊妹似的;这样安慰她,她竟变得十分感激。两人搭着肩挽着手,回到山上枫叶村中,到了家里,这时那焦妈已经睡熟了。红蝎子就跟秀侠两人一同到厨房,一边说着笑,一边热了菜,筛了酒,便拿回北屋中,红蝎子就让秀侠陪着地喝酒;并打开一扇窗棂,为是看那天边的秋月。红蝎子细细地询问秀侠家中的情景,又打听那两口宝剑的故事。 秀侠却忍泪回答,并说自己想要回到家里去看看,然后再回山上来。红蝎子听了,起先她是面色一变,后来她又细细的寻思,就说:“其实我叫你回新蔡县去看看也可以,可是你叔父必不能再叫你出来了。你叔父那人我虽没见过,可是听说那人极为可恨,专与我们绿林人作对;你回去跟他住在一起也决无好处。你就安心住在我这里吧,住长了你就知道了,我们这儿一定比你家里还好。”秀侠听了,便不再作声。 当下二人饮酒谈到深夜,红蝎子已然微醉了。她才叫秀侠与她一同就寝。当晚,红蝎子睡得很酣,白龙吟风剑就在外屋的墙上挂着。秀侠有几次都想起身逃走,然而她又没有那些胆量,因为窗外的月光明亮,简直如同白昼一般。到三更以后,窗外的月光倒是发暗了,可是那个婴儿又不住的啼哭,就把红蝎子给惊醒了。红蝎子一醒,她就不能再睡,就跟秀侠谈着话,直谈到天色将明。红蝎子仍然醒着,秀侠却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 次日,秀侠醒来时就见红蝎子正在院中练剑,剑势如鸟转鹰翻;陪衬上红蝎子今天换上一身大红绸子的衣裤,更如丹风一般,华艳绝伦。练完了几套剑,她又试她那细巧的袖箭。那袖箭不过是在袖口里藏着,抽出来是只八寸多长的,很细的刻着花的竹筒,竹筒的上面有个黄钢的箍子,那就是弹簧。另从一个衣袋里拿出个皮套,皮套里有十几枝又细又短的箭,但箭头却极为锋利,被阳光照着发亮。 红蝎子在墙上挂着一个棉布做的小口袋,就像是个烟袋荷包似的;她站在西墙,相离约五六丈远,她就一枝一枝的装着箭去打。她的手只随便起落,并不必仔细地瞄准,但不多时间她就将那十几枝箭完全打在那小棉口袋上,使那小棉口袋变成了个小刺猬;一枝也没有虚发,一枝也没有落在地下。秀侠在窗里看了,不禁惊讶,面(而)且羡慕。心说:哎哟!她的本领怎么这样好呀?又似乎很惋借,暗想:一个本领高强年轻美貌的人竟作女盗,嫁了个凶恶丑陋的丈夫,她那丈夫还对她不好! 此时红蝎子已将袖箭全部收起,她手提着白龙吟风剑,忽然看见窗里的秀侠,她就笑着招手,说:“出来,来!我教你练武!”秀侠就假装作喜欢的样子,跳跳跃跃地跑到院中来,说:“我还没洗脸梳头呢!”红蝎子指着自己那微微蓬松的云髻,又笑着说:“谁梳呢?你看我也是没梳头,咱们先练练武艺。我不是说大话,只要你能专心跟我学,一年的工夫,我就准保你所向无敌,江湖随你走!” 她随就先将那口白龙吟风剑舞了几个姿式,便又将剑交给秀侠,说:“你练吧!别害羞,武艺都是一步一步才学成的,我由七岁时学剑,十岁又学袖箭,为这两件武器,不知受过我父亲多少次打。我父亲的脾气很怪,待女儿一点也没有情面!”说到这里,她不禁思念起她那五载未晤的父亲。秀侠接过白龙吟风剑来,心中更是难过。两个人的心里里都各有悲伤,脸上虽然都带出一些愁惨之色,可是彼此都没有说出。 当下秀侠略一敛神,右手握剑,左臂平伸,脚下腾娜,剑光抖起。她原想将她父亲所传的剑法施展一套,但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暗想:我不能露出会武艺来,若叫红蝎子看出,她更必要时时提防我了。于是就故意将剑瞎抡了几抡,然后就收住剑喘息,并装作惭愧的样子。红蝎子倒过来安慰她,笑着说:“你别发怯,只要肯用心练,不久就可以学成我这样的本事,早先……” 说到这里,红蝎子笑得接上气不接下气,拍着秀侠的肩膀道:“我听人说陈伯煜女儿是好剑法,我心里还有点气愤呢!那天见你被火眼庞二他们装于车里,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就看出来你不行。如今一看,原来你对剑法一点儿也不会,咳!你怎这么荒唐呀?你既不会剑法,可又带着这么好的宝剑出来,找宝刀张三报仇,那如何能成?你不是自己找着受苦遇难吗?”说得秀侠不禁落下眼泪。 红蝎子又笑着劝她说:“别哭!你就拜我为师吧。天天我传授你武艺,可是你将来别忘了你师父对你的好处!”说毕这话,她就高高兴兴的指点秀侠的剑法,随说随以剑作比。秀侠的武艺原有根底,红蝎子所说的虽很简略,但她却都明白,她就更觉出,这女盗的剑法实在精熟,真堪与自己的亡父相比,而不分上下。或者比自己的叔父陈仲炎武艺还要强些!所以她的心中便转了念头,不再急着下山逃走,她要从这女盗学会了剑法,……尤其是她那百发百中的袖箭。耐心在此住上一二年,待艺成之后,自己再索回了白龙剑,去寻宝刀张三为父复仇。 待了一会,那焦妈起来了,何妈也来了。两个老妈子见红蝎子忽然又对秀侠好了,而且还十分亲热,她们就不禁惊讶。红蝎子在院中教了半天剑法,秀侠都学会了,红蝎子就很喜欢秀侠的聪明,就更对她好。也不叫她下厨去做饭了,只叫她帮助抱抱孩子,用饭时两人也是一起吃。秀侠一口一声的向红蝎子叫“沈姑姑”,但是看她俩那亲密的情形,简直如同姊妹一般。 何妈看了这种情形,她倒是十分欢喜,她伺候着,更是高兴。可是那焦妈却十分妒恨,气得跟个蛤蟆一般。秀侠知道这焦妈也是个强盗的妻子,看她那凶横的模样,大概什么都作得出来,所以对她不敢得罪;每逢要吩咐她作点什么事,必要先笑着,就像请托似的。所以两天以后,就把那焦妈也感化得消了妒恨,并且没事时,也很高兴的跟秀侠谈天。由她的口里秀侠又知道了许多关于红蝎子的事情,知道红蝎子在这几年之内作案无算,多处的官兵都正在捉拿她。 可是因为她的武艺太好,这座山的形势又极为僻静凶险,所以官兵对她莫可如何。秀侠来到这里约两个月,见红蝎子倒是不常常下山去打劫,可是她的银钱似乎是很多,衣服首饰也不计其数;秀侠就明白红蝎子在过去一定是作过大案,并且不定杀过多少人;所以红蝎子虽然对秀侠很好,可是秀侠心中总是警戒着,自己真心的话决不对她说一句。 这时,山中的树叶脱尽,北风吹起,十分寒冷;红蝎子把她自己的旧棉衣给了秀侠两件,让何妈拆洗了、改小了,给秀侠穿。仍然每天教授秀侠的武艺,她也越教越有精神,秀侠也是越学越有兴趣。更因为每天两人舞剑打击,都十分忙碌,所以倒忘了各人心中的愁思。一天一天的时序已走入了严冬,山中已落了大雪,四面的高峰峻岭都成了银色的,天空却像黑铅那般阴沉;就在这大雪飘飘之中,忽然黑山神于九回到家里。 黑山神进门的时候,是被两个人抬着,他披着大羊皮袄,那羊皮就跟雪那样的白,可是却染了几处血迹。红蝎子一看见了,她就不住痛哭,和那随他丈夫来的几个人杂乱的谈话。秀侠本来很惊讶,打算要听一听黑山神在外面是被什么人所伤?伤得重不重?可是那何妈就拉着她,悄声说:“快走,跟我们走吧!” 秀侠就惊讶着,也猜不出这事与自己有什么相干。跟随何妈到了门外,就见外面在那枯凋了的枫树上拴着四匹马,马都低着头啃雪,却没有一个人顾得来喂。何妈就带着秀侠踏着雪走,村里也没有一个人。出了村子,到了山坡上才看见几间茅屋,石头墙,原来这就是何妈的家。 何妈护着秀侠到家里,这才悄声告诉她说:“陈姑娘,我把你护到这儿来,是九奶奶的主意。九奶奶她早就嘱咐过我啦,说是只要九爷一回家来,就让你到我们这儿住些日子。因为……”说到这儿,她觉得很不好意思的就又说:“焦妈是坏人,她盼着九爷把你收作个小奶奶。那样一来,九爷就能长在家住了,不至于再到外面姘女人去啦!九奶奶早先也打算那样办,可是现在你当了她的徒弟,她觉看(着)你很好,她就不忍得那样把你蹧践了,所以才叫你到我这儿来住些日。九爷受的伤不大重,大概养些日子他还要走;可是不能叫他瞧见你,只要他一瞧见,他就可永远惦记上了。你就早晚脱不开他的手。” 秀侠一听,不禁脸红,同时心中十分难过,因为自感到处境是太危险可虑了。但红蝎子那样一个盗妇,竟能如此关照自己,却又实在难得。何妈说完了那些话,就又嘱咐秀侠说:“陈姑娘,你可千万好好在我家里住着,别出门。九爷这次带回来的那几个也都是坏小子。倘若你在我家里出了点什么舛错,红蝎子她可就许要了我的命!”秀侠连连点头说:“我决不能累上你!”待了一会,何妈就走了。窗外的密雪仍然飘着,屋里很黑。秀侠闷闷地坐着,心中不胜烦虑。秀侠想逃又不敢逃,想在这里却又觉身边时时有危险和侮辱。 何妈的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媳,三个孙子,很是热闹。秀侠由此,又不禁思念起久别的自己的家庭。天色都快黑了,雪愈下愈密,忽然秀侠眼见得由窗外石墙之上跳下来一个人,站在雪地下。秀侠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才着见是个女人,正是红蝎子。她那身红衣裳站在皎白的雪地上,更显出十分的艳丽。秀侠立时把眉头展开,赶紧迎了出去,笑着叫声:“沈姑姑,你真漂亮呀!”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不应当太喜欢了。同时见红蝎子的两眼又迸出来凶光,脸色也跟往日大不相同;倒背着两手,忿忿地看着秀侠。 秀侠心中不禁又害怕,赶紧温和地问说:“听说九爷这次回来,是受了伤了,不知道重不重?”红蝎子瞪着眼严厉的问:“你知道九爷是被谁杀伤的?”秀侠战兢兢的摇头说:“我不知道!”红蝎子把手抬起,原来她身后藏着那口“白龙吟风剑”,秀侠赶紧向后退了两步。 红蝎子虽狠狠地举起宝剑,但她却不往前来逼,她就厉声说:“杀伤我丈夫的就是你那叔父陈仲炎,我丈夫的左手被他砍掉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叔父却害我家的人!”秀侠吓得浑身颤抖:“我不知道,我来到山上快四个月了,我叔父作的事我如何晓得?”红蝎子的脸又突然变缓和了,她走过来一手提剑,一手又拍着秀侠,安慰说:“真气坏了我啦!你叔父真可恨,早晚我一定杀了他,给我丈夫报仇。可是我不恨你,你是小孩子;我这回来不过是叫你知道知道,你叔父有多凶狠,比我们作强盗的人还狠。以后你别姓他那个陈啦,你改我娘家的姓,也姓沈吧!”秀侠点了点头。 红蝎子又嘱咐她说:“你别害怕,在这里好好住着吧!我还得走,咳!你叔父真可恨,九爷现在疼得连话都不能说,我还得赶紧回去看看!”当下红蝎子又跳墙走了。这里秀侠却对于她的叔父陈仲炎,不胜思念和钦佩。秀侠此时心中最惦念的就是不知叔父陈仲炎在什么地方杀伤了于九?更不知叔父是出来为寻找自己呢,还是为寻找宝刀张三报仇?仇也不知报了没否?因此心中十分不安。想要设法打听出来,可是红蝎子又不准她离开这里。天又晚了,雪又大,何妈也没再回来看他。 这一夜,秀侠作了许多怪梦,到次日她就盼着何妈或是红蝎子前来。可是直过了正午,仍不见何妈跟红蝎子的踪影。外面的雪还是落得很紧,院中的雪都有二尺多厚,看样子雪似乎想把这座坎坷的陵谷填平了。秀侠像个囚犯似的在这里待着,心中想不出一点主意,又寻不出半点机会。 晚饭之后,忽然何妈急匆匆地跑回来,见了秀侠又说:“陈姑娘你快去看看吧!九爷死了,九奶奶哭得晕过去好几次,谁劝也不行。只有你,你决给劝劝去吧!”秀侠吃了一惊,面色都变了,她赶紧摆手说:“不行,我不能去见九奶奶。九奶奶是昨天来的,她说她丈夫的伤,是我叔父杀伤的,其实我连想也想不到。可是我见了九奶奶,九奶奶一定要杀我!”她惊慌得身上打战。 何妈也惊得怔住了,说:“哎呀!原来那什么陈仲炎,就是你的叔父呀?那个人可真厉害,他是在中牟县遇见了于九爷,于九爷还带着七八个人呢,他们只是两三个。九爷也没招惹他,可是他就动起手来,不但伤了九爷,连九爷的两个盟弟都被杀死了!”又说:“昨天九爷回来,我看他还能够睁眼,我还以为伤不大重;可是没想到他的一只左手全都没啦,真惨!哼了一天一夜,到现在才死,九奶奶哭得成了泪人。”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外面咕咚、咕咚地打门,何妈把话顿住了,回头惊讶得往窗外去看。秀侠赶紧拉住何妈,惊慌着说:“千万别给他们开门,这一定是九奶奶他们要来杀我!”说时她浑身哆嗦着。这时外面仍然咕咚、咕咚地捶门,并有几个男子的声音喊道:“快开!快开!” 秀侠在这危急万分之时,她只得把心一横,暗想:我不会跟他们拚命吗?我近几个月来从红蝎子学武,武艺已进步多了。我跟他们拼一拼,也许能够逃走。瞪着眼睛四下看了看,可惜这屋中没有一件兵刃可使。她就赶紧跑过去,又到何妈的儿子的屋中。这屋里的人全都吓呆了,小孩,也不住地哭。 那何妈的二儿子名叫何石头,年才十七八岁,他由床下找出一口铁片刀来,向秀侠忿忿地说:“给你刀,你跟他们拚去!别向他们求饶,反正你们是仇人啦!红蝎子饶得了你,别人也不能饶你。你拚去,我有一杆枪,我帮助你!”秀侠望着这强壮的小伙子,她倒不禁十分惊讶,接过刀来。何石头又要去找他的扎枪,何妈进来,哭着把她的儿子档住,跺脚说:“你别给我惹事呀!”何石头的兄嫂也都把他拦住。 这时外面那些人捶了半天,见门还不开,就有两个人跳上墙头,连人带大堆的雪都滚下墙来。他们爬起来就打开门,外面七八个大汉子都拿着钢刀、木棍闯了进来,一齐嚷嚷着说:“何大妈!把那丫头弄出来!她是陈仲炎的侄女,她叔父杀死了九爷,我们得替九爷报仇!”秀侠见外面来人太多,她手中虽有兵刃,可又不敢上前去动手。那何石头却握着拳头要撞出去,替秀侠打不平,但他的哥哥却把他抱住,他嫂嫂并捂着他的嘴。 何妈挡住屋门,她一看,这七八个大汉里除了两个常随着于九到外面去的强盗,其余都是村里的熟人,都是红蝎子的手下,于是她就不怎样害怕了。她也高声说:“喂!你们这些小子别在我这儿混闹!陈姑娘在我这儿住,是九奶奶的主意;有什么事你们请九奶奶来,我就把陈姑娘交出去。你们可不行,你们休想进我的屋子!” 外面的人说:“好!请九奶奶去!请九奶奶去!”于是就有人走了,可是这里还有几个人抱着刀堵着屋子。何妈却回过头来,悄声告诉秀侠说:“你别怕,九奶奶来了,我替你下跪求她!”其实秀侠在这时倒不恐惧了。她眼望着那忿忿地要替自己打不平的何石头,心说:人家都肯为我拚得出去,难道我倒拼不出去吗?红蝎子来了,我跟她斗一斗!少时外面就有人悄声说:“九奶奶来了!” 何妈刚要跪下向红蝎子央求,求她别害秀侠;却见红蝎子现在仍然穿着大红的衣裳,头发蓬松,脸上挂着泪痕,咬着嘴唇;瞪着两只冒着毒焰的眼睛,手中未带宝剑,只拿着一根皮鞭子。进门来她就向那几个大汉子怒骂道:“谁叫你们来的?没有我的话你们凭什么来此搅闹?”她挥动皮鞭狠狠地向那几个大汉的背上去抽,只听“吧!吧!”惊人的响声。几个大汉不敢还手,并且连哼一声也不敢,一齐向门外跑去;有的跌倒在雪里爬起来又跑。 红蝎子把那几个大汉全都打走了,这事倒真出于何妈等人的意料之外。红蝎子气喘吁吁地走进屋来,她就向秀侠说:“走!跟我回去吧,我看他们谁还敢害你?”说着伸过一只手来拉住秀侠。这只手虽然冻得很凉,然而是柔软的,秀侠不禁感动得落下泪来,她哭着向红蝎子说:“沈姑姑!我叔父杀死了你的丈夫,你却对我这么好!” 红蝎子流着眼泪,但又微微笑着,她这一笑仿佛是在雨中开的桃花。她温柔的说:“傻丫头,你叔父杀了我男人,干你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我决找不到你一个小姑娘的头上。别怕!跟我回去!我现在的心内真难受,你劝劝我吧!”说着,她连手中的皮鞭子都丢在地下了,掏出一块绣花的手帕来,掩面不住痛哭。秀侠也汪然流泣,这时连那何石头全都怔了。 何妈婆媳在旁边劝了半天,红蝎子方才止住哭啼,然后她自己拾起了皮鞭,就拉着秀侠的手走出门去。这时的雪更大,红蝎子的红衣裳都被雪沾成了白色,她那头发上也覆满了雪,仿佛戴了一头白花;她的眼泪都在脸上结成了冰,两只脚踏在雪中,更成了尖尖的玉笋。秀侠跟随她回家,就见在那里的许多大汉,还都不住向自己怒目相视。秀侠见红蝎子对自己虽无杀害之心,但这些人都恨自己人骨,她就心中忐忑不安。 红蝎子把秀侠带到北房中,就见那床上躺着黑山神于九的尸体。那连腮胡子、大黑胜、带毛的胸脯,和那斑斑点点的血身,简直如同一只死熊一般;红蝎子看了又不禁抽噎着痛哭。秀侠倒并不为黑山神伤心,她却由这具死尸又想起自己父亲的被惨害之时,她便也不禁汪然流泪。 红蝎子拍着秀侠的肩头,她说:“秀!咱们现在都别哭啦!咱们得商量办法,就是我打算为我丈夫报仇。现在你叔父在中牟县刘凤凰那里住着,与他同行的有陈州的镖头侯文俊、许州的镖头徐飞,九爷就是被他们杀死的。明天把九爷葬埋了,后天我们就走,到中牟县。因为我不认识你的叔父,所以须你指点我,到时你只告诉我陈仲炎是谁就行,不必你帮助我。杀完了陈仲炎之后,咱们两家的冤仇就算都解开了,依旧回到山上来学习武艺。要不然,我也保护不住你,因为九爷手下的那些人非要立时就杀死你不可!” 听了红蝎子这些话,秀侠不禁身上颤抖,暗想:这是什么事?她叫我领着,去杀我的叔父,这如何能成?但是又见红蝎子说完了那话,就忍着泪,绷着脸儿,瞪着两只冒着凶光的眼,又命焦妈和几个喽罗给死尸换衣裳。在这种景况之下,秀侠就不敢驳回,也不敢请求或央告,她只得退到外屋,呆呆地站着。过了些时,外面就抬进来一口棺材,也不知从那里弄来的烧纸,就将黑山神入了殓,焚化着烧纸;许多喽罗都放声大哭他们的九爷。 红蝎子这时就似凶神附了体,她并不再悲伤,就抡着那口白龙吟风剑大声喊道:“不许哭!”她喊出这句话来,只见许多大汉子都一齐住了声。红蝎子以宝剑剁地,狠狠地顿着她的莲足,说:“你们哭什么?等报完了仇,杀死了陈仲炎,你们再来哭,棺材就停在这里,后天……”她瞪眼望着庭中飘摇的大雪,忽又一咬牙说:“明天清晨咱们就走!” 秀侠一听红蝎子说是明天就要走,她就颜色一变;那些大汉却非常高兴。红蝎子又到院中,在雪天下,她与那些大汉子声音嘈杂地又商量了半天,随后那些人就渐渐散去。红蝎子进到屋中,将白龙剑又收入鞘内挂在墙上。她就叫那焦妈替她收拾行李,焦妈也很兴奋,并时时用眼瞪着秀侠;秀侠却永远捏着一把冷汗。到夜间,红蝎子很早就睡去了,孩子叫秀侠抱着、拍着。 秀侠一面拍着那强盗的孤儿,一商(面)心中紧张的想:无论如何今夜我得赶紧逃走,即使明知被他们发觉追上,一定杀了我,但我也得逃。我赶紧到中牟县找我的叔父,和两位师兄,叫他们得防备着。因为红蝎子的袖箭太恶毒,只要叫她找了去,叔父必然没命。这时,窗外的雪仍然密密地落着,北风呼呼地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孩子已躺在自己的臂上睡熟,红蝎子在床上已发出了鼾声。秀侠就将那孩子轻轻地放在红蝎子的身畔,她蹑着足走到外屋。 就见外屋停着那口可怕的棺材,棺材前有两条将要烧尽了的蜡烛,突然的发出凄惨的光亮。屋门并没关闭,院中也无人影。秀侠晓得那喽罗都是在这村里住家,现在他们一定各自回家去睡觉,好预备明天走路。只是,隔着门缝去看,见那南屋里的灯光还很明亮,不知那焦妈是睡熟了没有?秀侠一眼又看到壁上挂的那口白龙吟风剑,她心中更是突突地跳个不止,但不敢稍微耽延时间,她踮着脚就将那口宝剑摘下。 宝剑一到手中,立时她的勇气就有了,悄悄地先将棺材前两枝蜡烛吹灭,然后她轻轻推开了门缝,侧身出屋。踏着地下很厚的积雪,走到大门前。一看,门关得很严。她就到墙边一耸身,便上了墙头,然而那墙头上也有很厚的雪,秀侠立脚不住,一下就把她摔到了墙外;幸因地上的雪厚,虽然她躺在地上,但并没有一点声音。她赶紧挟着宝剑爬起来,这时呼地又刮来了一阵寒风。这阵风刮来得很猛,几乎又把秀侠吹倒。坚硬的风、大块的雪,击的秀侠的脸疼,眼睛也迷住了。 她挣扎着,迎着北风惊慌地走去,就忽听耳畔腾起了一阵声音。她吓得身子一颤,止住了步,发怔的去看。原来是旁边有户人家,篱笆里射出灯光,照在雪地上特别明亮。那篱内的草屋中就人声嘈杂,并有骰子掷在瓦盆里之声。秀侠猜想:在里面赌钱的必是那伙强盗。她见门前的一棵树上系着两匹马,都没有人看着;她立刻又惊又喜,便偷偷地走近前,解下一匹马来,骑上就走。 这马上并无鞍(革占),马身是白色的,着上了厚厚的白雪,更显得洁白。同时这匹马很侠(快),四蹄挠起来雪花,一点声音也没有,少时就出了枫叶村。此时就是寻找山路太为困难,因为山岭、路径,甚至于每块石头都是白的;可以说此时的天地是浑然一色,什么也分辨不清楚。秀侠催着马,心中十分着急,就像乱撞似的,撞了半天方才闯进一股山路之中。 山路还不太窄,可是极为回迂曲折,并且很陡,所以秀侠这匹马不能够快走。心里却极为焦急,又须防马被雪滑倒。她一只手勒着缰绳,一只手挟着白龙吟风剑;在风雨之中,像一个逃亡的小兽那样蹿行。不多时,便走下了山,到了平地。这平地上的雪更厚,更是什么也看不清,方向秀侠也不知道,她就催着马盲目地走。忽然回头一看,却见那山上雪中发出了一遍火光,秀侠心说:不好!他们追下来了!于是紧紧催马走去。 但走了不远,她忽然一慌,竟从马上跌下,幸亏地上是雪,没有跌着;同时那匹马是受过训练的,它把人摔下去之后,它就站住不动。秀侠赶紧爬起来,拾起来宝剑,又向马背上去蹿,费了很大的力才又上马。可是这时后面就有马遍(追)来,马上的人高声喊着,那声音在寒风里抖动着,就听是:“秀!秀!回来吧!秀!”秀侠心中更加惊慌,就赶紧用剑鞘击马,不顾性命的一直跑去。 跑下了很远,秀侠就接不上气了,收住了马,叫自己喘气,马也喘喘气。再回头去看看,后面远处已没有了火光,红蝎子追叫之声也没有了。但她还是不放心,因为看道旁边有山,还算没离开危险的地带。她就依然催着马走,跑一会,喘一会,但总是不停住。所过的村庄、道路、河冰、桥梁,全都是白色的;静静的,没看见一个活动的东西。 直走得她头昏身倦,马也象是跑不动了,这时她才知道,雪己然住了。面(而)面前那天际茫茫的云雾之中,现出些光明,她不禁惊喜,说:“哎呀!我还没走错了路!一直走就是东,太阳快出来了!”又回头看看没有人追,左边的高山也自脸边退尽。她喘着气,抽出白龙吟风剑看了看,她又欢喜得要笑。但忽然在她的面前又现出来一个难题,那就是自己现在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中牟县离此很远,又不是一天两天能赶得到的;自己可在那里吃饭投宿呢?她一面催马前进,一面发愁。不觉面前的阳光越来越明,路上也偶然能看见一两个赶路的人了。地上不但是雪,还有冰;阳光越升,雪也越薄,冰反倒越厚,马蹄就发出“喳喳”的响声。 此时路旁的村庄屋宇都已在雪中出现,树木“沙沙”的在风里抖动着寒枝上的积雪。秀侠也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扫了扫马背,然后呵着手,挟着剑,往东去行。就见面前是一座市镇,过了这处市镇,路上的人就更多了。挑担的、背包的、赶着牛车的、骑着驴马的,什么样子的人都有!都是向同一方向走去。秀侠跟随着他们,并向他们问道:“借光!这是什么地方呀?”同行的这些人本来都正在注意她,她是太使人注意了。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两条小辫扎着白头绳,可穿着红缎棉袄,青缎夹裤。臂挟着宝剑,骑着一匹没有鞍(革占)的健马。于是就有个骑小驴的老者,问说:“姑娘,你要往那里去?” 秀侠一怔,她倒像不能回答,迟疑了一下,秀侠就说:“我是要到中牟县去找我叔父……”说出这句话来,却又自悔失言,因想:倘若这里有黑山神相识与我叔父有仇的人听了,那岂不又要惹出祸事?于是她赶紧又改口说:“我叔父在那儿作买卖,开铺子……”她见人家都注意她手中的白龙剑,她就说:“我叔父开铁铺,卖刀枪,他也收买刀枪。现在是有一口宝剑托我给他送去,卖给他,这口剑……”她怕又因剑得祸,就说:“也不是一口什么好宝剑,顶多了也就值十两银子。我还顺便看看我叔父,因为我跟我叔父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末了这句,倒是她的真话。她不禁心中一疼,热泪就要流下来。 旁边的人就啧啧夸赞。那老者就说:“真不容易!一个小姑娘竟走这么远的路?可是中牟县离这儿还远得很呢!这儿是舞阳县地面,往东北九十多里才是许州,过了许州再往北走很远,那才是中牟县呢!”秀侠一听这里离许州很近,她心中就想出个主意来,就是想:自己忍饥忍饿再走一天,九十多里路骑着马,走一天大概能够赶到,只要一到了许州就好了。师兄徐飞现在虽同看(着)叔父在中牟,可是他那镖店的人都是父亲、叔父的好友他们一定能帮助自己走到中牟县。 这时身后又有马蹄之声,她赶紧回头去看,见是四匹马,马上的人倒都衣帽整齐,不似凹子峪的那些强盗。于是她就向那骑驴的老者询明了往许州去的路径,她就催看(着)马走去。走出三四里地,在马上回头一看,见那牛车,荷担背包的人,和那骑驴的老者都已丢在后面多远,可是那四个骑马的人却赶上来了。 秀侠不禁暗暗吃惊,因见那马上的四个人虽然不似强盗,可都是二三十岁的壮汉;马上都带着刀,都把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但秀侠非常疑虑,倒不敢快走了,故意把这四匹马放过去,让身后那骑驴的老者又赶上。她还是与这老者同行,并问说:“老伯伯你是要到那里去?” [book_title]第五回 忍饥耐苦千里寻亲 仗义扶危双钩拒盗 那老者说:“我是南阳府的人,有个闺女嫁在郾城县,现在我是看我的闺女去。”秀侠随着这老者走去。走下二十多里,前面那四个骑马的人便已去远,看不见了。但秀侠却又提防着后面,恐怕红蝎子带着喽罗追赶下来,所以她就渐渐把马催决了些,离开这个骑驴的老人,顺着大道往东北走去。又走了二三十里地,就过了郾城。 此时天色已过正午,太阳从云中露出来了;地上的冰雪渐渐融化,路上十分难行,可是往来的人更多。从昨晚直到现在,秀侠腹中水米未进,她不由又饥又渴。同时骑着的这匹马也累了,也饥饿了;无论怎样揪它的鬃,捶它的后胯,它也是不快走;走上几步它就站住,低着头去啃地上的冰雪。秀侠十分着急,心想,这可怎么好?今天要赶不到许州,我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身边无有分文,马也没草料,人不吃可以,马不吃那儿成呀?并且时时回头向后去望,总觉得红蝎子那些人要追来似的。 又向前走了不远,便又看见了一座城池。向路旁的人一打听,原来前面是临颖县,过了临颖县便是许州。秀侠心中就更急,可是坐下的这匹马更不能快走了;而且自己也觉得头晕眼眩,周身无力,但是没法子,她只得挣扎着往下走去。又走不多远,就进了一家村庄,这村子里养着许多条大狗,一听见马蹄声,就齐跑出来,围住马汪汪乱吠,马更不能向前走。秀侠就像是陷在狼群里,这些狗个个张着大口,露着尖牙,都仿佛比狼还要凶恶。秀侠就抽出宝剑来,晃动着向那条恶犬威吓,并尖锐的呼叫道:“有人没有?看狗来呀!” 她这样一喊,就见从一家柴扉里跑出来三个人。这三个人全是年轻的男子,秀侠一看,就不禁更吃一惊。原来其中有两个很眼熟,就是早晨在路上遇着的四个骑马人之中的两个,秀侠立刻惊慌了,以为自己又走进了贼窟,可是见那三个人倒还都无恶意,他们只是一面赶着狗,一面以惊疑的眼光向秀快来望。这三个人中有一个高身材的,他就上前将秀侠的马匹拦住问说:“姑娘你先别走,你拿着一口宝剑到底是要往那里去?在路上我们就想问你,可是没好意思。” 秀侠见这人说话虽然和蔼,但自己心中仍是疑俱,就说:“我要到许州去看一家亲戚!”那人又问:“姑娘你的亲戚姓什么?住在许州城里还是城外?”秀侠尚未答言,就见从那柴扉里又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约有四十多岁,这么冷的天他可光着脊梁,显见是才练完武艺。这人上前来就向秀侠抱拳说:“姑娘你别疑惑,我们不是歹人。这里宿家庄,我名叫双钩手宿雄,这几位都是我的盟弟,他们都是各路的镖头。因在路上看见姑娘,觉得你形迹可疑;现在你又从这里路过,我们才想问问你,并无别意,你放心!” 另有一个人就说:“先把她的宝剑要过来看看!”秀侠立刻急了,便嚷嚷着说:“你们为什么不许我过去?我的剑不许你们看!”她一面抡剑,一面催着马要走,就见那光着脊梁的人举臂高呼,说:“姑娘!我们就问你是否陈伯煜之女!那口剑是否白龙吟风剑?” 秀侠才催马闯出了几步,一听到这话,她倒怔住了。她就勒马回头去看,就见身后那几人倒是不似有什么歹意,于是她就问说:“你们认识陈伯煜吗?” 此时那双钩手宿雄已披上了一件棉袄,他说:“我们怎么不认识?在十年前我就受过铁掌陈大爷的好处,直到现在还欠着陈大爷几十两银子没还;可怜陈大爷在秋天被宝刀张三那王八羔子给杀害死了!”宿雄身后的几个人就齐声问道:“小姑娘,你是秀侠小姐不是?不必瞒我们。陈二爷前些日从这里过去的,他曾托付我们,寻找他的侄女秀侠!” 秀侠听到这里,不由热泪汪然流下,便点头道:“是,我就是秀侠,你们那位知道我叔父现在那里?”宿雄等人见秀侠自认是陈伯煜之女,便齐都欢喜,说:“姑娘,请到家里歇会吧!别着急,我们一定能送姑娘去见陈二爷。”秀侠此时正在饥渴交加,傍徨无计,如今见双钩手宿雄等人诚意迎她到家中去休息,她就像遇见了救星;赶紧收了宝剑,下了马。 宿雄叫人把那匹马接过去喂饲料,他就领着秀侠进了柴扉。秀侠见门里有六七间房,宿雄有母亲,还有妻子。那几个人都是宿雄的盟兄弟,名叫:李殿杰、秦保旺、冯玉、贯龙江。这四人全是开封府的镖头,如今是在南阳卸了镖车回来。向来他们从这宿家庄路过之时,必要来看一看盟兄,如今又因在路上看见了一个行迹可疑的女子,所以来向他们的盟兄一提说。双钩手一听就十分惊诧,赶紧派了他的胞弟宿勇,骑着马迎头打探那女子是否陈伯煜之女。宿勇走后还没回来,秀侠姑娘就骑着马来到庄中。 如今双钩手宿雄见秀侠吐露了真情,说了她遭难脱难之事,宿雄就说:“姑娘你幸亏遇见我,不然就是红蝎子追不上你,你也休想走得到中牟。因这条路上有不少黑山神的伙伴,你骑的那匹马他们都许认得,这白龙吟风剑更惹人注意。”又说:“我在镖行多年,去年保镖至穆陵关,遇着一位少年侠客名叫袁一帆,我们两人因为一些小事就争斗起来,我败了。我就发誓,如出不了这口气我就永远不保镖,所以我就回到家里来专心练武,除了盟兄弟外我一概不见。 “说实话,我并没见着陈二爷,不过我听说陈大爷被宝刀张三杀死,陈姑娘也失了踪;陈二爷来为兄报仇,并要寻找他侄女的下落。那天我听说陈二爷到了许州,我赶紧去见他,可是我到了那儿,他已走了。姑娘,现在你既到了这里,我们可不能再叫你只身远行了。请你在我们这里歇一天,明天我们几个人辛苦一趟,把你送到中牟,去见陈二爷。如若陈二爷没在那儿我们还得送你回新蔡县。至于将来寻着宝刀张三为陈大爷报仇的事,我们也得出力,因为陈大爷是我们的前辈英雄,对我们也真有过好处!” 秀侠见宿雄是这样的豪侠慷慨,热心要帮助自己,自己就不禁感激得落泪。双钩手宿雄的母亲也是个很慈祥的人,有七十多岁了,听了秀侠的悲惨遭遇,娘(她)也十分惋叹。又知道秀侠直到此时还没有午(?)饭,就叫儿媳烧火,给秀侠做饭吃。宿雄却把那几个盟弟都挽留住,就说:“你们都不必忙着走。咱们冲着死去的陈伯煜,得管这件闲事,想法把那姑娘送到中牟县见她的叔父。我想陈仲炎现在一定是住在小信陵刘凤皋那里。” 他那几个盟弟虽然都答应了,可又都像有些为难似的。那个李殿杰就说:“不过,要是因此而得罪了红蝎子,那可怎么办?”双钩手宿雄却冷笑道:“怕那恶妇作什么?只要我见了那恶妇的面,我就要叫她知道我双钩的厉害!”此时宿雄的妻子已将饭做好,秀侠就在老太太的屋内吃饭。但她时时提心吊胆,时时听隔壁屋内宿雄等人的谈话,总觉有什么祸事,就要发生在眼前似的;又仿佛那祸事若出来,就是宿雄等人也拦挡不住似的。 吃完了饭,宿老太太不断地跟秀侠闲谈话,但秀侠却总是扒着窗上嵌的一块小玻璃向院中去看;就见自己骑的那匹白马已牵到院中,眼(跟)那几个人的马匹全都系在一棵枯树上。院中的阳光时隐时现,但天色确已不早了。秀侠从身旁抽出白龙吟风剑,用衣袖擦了擦,又不禁想到自己为此剑所遭的危难;更想到那口苍龙腾雨剑,她就不禁凄然落泪,泪流在剑锋之上。 少时,忽听篱墙外一阵马蹄之声,秀侠就吃了一惊,又听“吧吧”的叩打柴扉,秀侠更惊惧了,右手紧紧握着剑柄,趴着玻璃向外看去。 就见那宿雄手提着一对护手双钩,出来把柴扉打开。秀侠见进来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牵着一匹马,头上流着汗。秀侠心想:这一定是宿雄的胞弟宿勇了。这宿勇一进了门,就惊慌慌的问他哥哥说:“陈伯煜的女儿没从这里走过去吗?”宿雄瞪着眼晴问说:“有什么事吧?”宿勇就说:“红蝎子追下来了,现离这里还有十几里,大概少时就到!”宿雄一听红蝎子追赶来了,他就叫他的盟弟和胞弟准备与红蝎子厮杀。 宿老太太却在屋中说:“别惹祸呀,红蝎子是出名的女盗,是女魔王转世,咱们可惹不得她呀!想法叫陈姑娘在草垛里藏一藏,她找来就说咱们没瞧见就得了!”宿勇却在院中说:“人能藏,马还能藏吗?这匹白马是黑山神于九骑的,路上有许多人都认得这匹马,所以红蝎子才知道陈姑娘是往这边来啦!” 李殿杰、秦保旺、冯玉、贯龙江这几个镖头也全都惊慌慌地说:“还是叫陈姑娘避一避才好,不然红蝎子来了一定是祸事,那娘儿们的袖箭太厉害!”宿雄却摇晃着双钩说:“我不怕,红蝎子来了,你们都不用上手,你们这些软蛋包!我宿雄可不怕那娘儿们!”他连柴扉也不关闭,擎着双钩在门前去等红蝎子。他的妻子在屋中吓得面无人色,他的老太太却不住念佛。秀侠一横心,提着白龙吟风剑就走出屋子,到院中解下那匹白马,向外就走。 宿勇、李殿杰等人都拦住她,问说:“姑娘你要往那里去?”秀侠就说:“我要走,我不能连累你们众位!”说时牵马出门。宿雄又赶过来,说道:“姑娘你别出头,我正这儿等着红蝎子呢!”秀侠却上了马说:“你们这样对我好,我就很感谢了,我怎忍再连累你们一家人?红蝎子是最凶狠的,虽说你们的武艺好,可是敌不住她的袖箭!”说时,她就催马走出了村子,后面许多条大狗依旧追着她的马乱咬。 这时双钩手宿雄也过门去解马匹,他骑着黑马提着双钩,就出村追上了秀侠,大声喊道:“陈姑娘,你不是怕连累我家吗?可是我也不放心叫你一人去走,我要跟随你到中牟县。”秀侠在马上回答说:“宿大叔你请回吧!不要管我,我能一人走到中牟县!”宿雄却仍然不肯回去。这时忽见那十几头大狗又一齐像疯子似的咬着回村里去了。宿雄就一惊,脸上变了颜色,向秀侠说:“一定是红蝎子那些人到了村中,咱们往西边树林中避一避!” 往西边有一片苍翠的树林,也不知是松树还是柏树。宿雄催马在前,秀侠在后跟随,走不到半里,便进了林中。林外的雪虽都已被阳光晒得融化,但林中的雪仍有一尺多深。见不着阳光的枝叶上,仍挂着雪,像开着茂盛的白花一样。秀侠喘了喘气,便问道:“我们躲在这里,家中不要紧吗?那几位不会跟红蝎子打起来吗?”宿雄摇头说:“不要紧,只要你我不在那里,他们便不能打起来,红蝎子也不能将我的家里人奈何。因为红蝎子虽然凶恶,但还不是不讲理,她比她的男人好得多了。” 秀侠想起红蝎子对待自己的恩情,如今自己夺剑逃走,虽然是为势所迫,但也未免太寡情了。正在想着,又听树林外远远之处狗又吠起来,宿雄赶紧跳下马去,走到林外去看。忽然他又跑进来,向秀侠说:“红蝎子她们出了村子了,一共五六个人,都骑着马,姑娘仔细些!”正在说着,就听蹄声渐近,犬吠之声也渐近。秀侠心情紧张着,抽出白龙剑,隔着一行树木向外去看。就见那边是红蝎子领头,个个手中全拿着刀,她们因为寻着了地上冰雪中的蹄迹,竟往这林中搜索来了。 秀侠大惊,惊慌慌地向宿雄说:“这可怎么好?”宿雄却微微冷笑说:“既然是躲不过,那咱们只好跟她拼了!”秀侠说:“咱们只是两个人,怎能拼得过她们?红蝎子又会使袖箭!”宿雄却说:“那么你就先逃走,往西逃,三十里有大石沟,那里住的李云庆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去投他,少时我就去!”正说话间,就听马蹄声与犬吠声已到近前,红蝎子将要进树林来了。宿雄却手提双钩,催马闯出林去。 就见那红蝎子身后带着一共六个人,全是凹子峪的喽罗。红蝎子虽然死了丈夫,但并未穿孝,上身红棉袄,下身是绿夹裤。一到面前,她就下了马,用手中宝剑指着宿雄说:“你就是双钩宿雄吗?你把陈秀侠藏在那儿啦?让她放胆出来,告诉她,我不杀她。我只要那口白龙剑!”双钩手宿雄却一阵冷笑说:“人家陈家的宝剑你如何能要?陈秀侠没在林中藏着,不信你进来搜!” 红蝎子说:“好!搜就搜!如若搜她出来,我可就不讲情面了,连她带你都得死!”说时,她瞪着两只冒着凶光的跟睛,挺剑向林中便走。宿雄却在马上冷不防一抡护手钩,将红蝎子的头发钩住。红蝎子赶紧一歪头,横剑将钩架住,但头发还是没脱钩。那六个喽啰一齐抡刀向宿雄去砍,宿雄用一只钩去敌众人,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