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风雨桐江 [book_author]司马文森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71448 [book_dec]当代长篇小说。司马文森著。作家出版社1964年出版。这部小说描写了1935年中央红军北上长征后,桐江一带侨乡人民对敌斗争的事迹。故事情节曲折惊险,刺州地区的革命组织,由于叛徒的出卖,遭到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极大破坏,特支书记陈鸿被杀,地下党员宋日升等20多人被捕,斗争形势极为艰难。上级党委派老黄同志接替陈鸿的工作。老黄和德昌互相合作,一面坚持城市的合法斗争,一面坚持把斗争的重点转移到农村,发动广大群众,在青霞山建立革命根据地,用革命的武装反对反革命的武装。他们办起了《农民报》,成立打狗队,利用国民党中央军和地方部队的矛盾,巧妙地促使敌人内斗,逐步消灭地主武装,处置了叛徒,粉碎了敌人的多次进攻,巩固了革命根据地。一代新人蔡玉华、许三多等人迅速成长,成为革命根据地的基干,知识分子黄洛夫也经久考验,成为出色的人物。反面人物许大姑、吴启超、周维国的形象也勾勒得逼真、生动,富有个性。 [book_img]Z_15205.jpg [book_title]开篇 一九三五年春,刺州发生一次大逮捕。 先是中共刺州特支委员刘某被捕,叛了党。而后全城大戒严,国民党刺州专区保安司令部分兵包围了特支书记陈鸿、赤色工会党支部负责人宋日升的家。陈鸿越墙逃跑时被杀。中共地下党员宋日升、陈天保等二十多人同时被捕,只有另一特支委员德昌因住所不明,得免于难。国民党反动派戒严三天,搜捕德昌,但遍搜全城,毫无所得,只得暂且作罢。 那德昌在大逮捕发生时,原来隐藏在一个女同志家,他和姓刘的叛徒没有直接联系,亦从未谋面,因此姓刘的虽告了他的密,却无法找到他。一场混乱过后,情况业已判明,他便给上级党委——中共禾市市委写信,报告事件经过,并请求上级党:“……组织破坏极为严重,务请速派人前来整顿。” 密写的信去了一封两封,如石落大海,上级党委未加答复,德昌心内疑惑:是否上级党委也被破坏?待亲上禾市报告,又恐在路上出事,这儿也不能没人维持,因此忧心如焚。 事隔一月有余,地下交通站才转来上级党委的复信,信上说:“……由于形势变化过快,各地组织均有损失,市委因此得重新调整,在新形势下部署战斗。刺州特支无论环境多么困难,白色恐怖如何厉害,组织破坏多么严重,务必坚持!市委对刘某的叛党罪行极为愤恨,对陈鸿同志的英勇牺牲表示衷心哀悼,对被捕同志致以关怀!对你能临危不乱,坚持工作,坚持战斗,表示赞许!亲爱的同志,刺州系属要地,敌人重视,我也绝不退让,市委决心支援你们,加强领导,除将特支扩大为特区外,并派市委委员老黄同志前往接替陈鸿工作。老黄同志将于三月十五日至迟三月十八日到达你处,希预作妥善安排……” 德昌翻翻日历,距离老黄动身的时间极近,便做起准备,专候这位新的负责同志到来。 不意在预定时间内,却又临时发生了一场事故。 [book_title]第一章 一 侨办的刺禾公路最后一班客车,抵达刺州终点站——南站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钟了。这次班车误点和往时很不一样,不是几小时,不是一天,而是四天。三月十六日从禾市发车,理应当天下午四时抵终点站,但十六日没到站,十七日也没到站,一直到十九日才到站,沿途又失去联络,因此引起多方面的猜测;当客车一进站,站上的气氛十分紧张,汽车公司派出“护路队”加强了对旅客的监视和检查。 这班车的乘客也比往常为少,只有六个人。狼狈、困顿,如同惊弓之鸟,路上发生的事使这六位乘客肉颤心惊,犹有余悸。他们顺次下车,在站上接受比平时更为严峻烦琐的检查。临到快进城时,又被喝住,据说又要检查。这是一条十字大路口,从城市来的,从乡下来的,要进刺州城都必须经过它。 十字路口设有一个大检查站,四周满是铁丝网、带有铁刺的木马,一条宽宽的大路只留下两个仅容一人的小通道,一进一出,互不干扰。把守这个检查站的是一排被本地人称为“湖南勇”的中央军。他们刀出鞘,枪上膛,加了双岗,如临大敌。 这些旅客沿途以来受到不少教训,算是有些经验了,都自动乖巧地排成单行,小心翼翼地走到入口处,进入检查棚。那检查棚又被划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检查普通旅客的,一部分是进行特别检查的,只有一间小木屋,专对付那些“形迹可疑”的旅客。 当这批旅客走进检查棚后,便有个身穿便衣,口衔烟卷,歪戴呢帽,敞开胸膛,露出匣子枪,手执马鞭,瞟着斗鸡眼的“大人物”。似要对这些“初入贵境”的旅客来个下马威,又像要显示到了这个地方都要看他的面色威风行事,“娘”声不绝地直骂人:“奶奶的,还不赶快把行李打开!”“奶奶的,还不把双手举起!”骂时手中马鞭直转,发出虎虎啸声。 这一声势果然起了作用,使旅客大感惊慌,有人因之打开行李忘了举手,有人举了手又忘记打开行李,于是又是一顿臭骂:“奶奶的,你不想活啦!先解开行李后举手,懂得规矩不?”当客人按指示一一照办,他又借故骂人:“看你那慌慌张张、鬼鬼祟祟的样子,定不是个好东西!”但他对被检查的妇女却另有一副嘴面,见年轻貌美的就说下流话:“哎哟,大姑娘,打扮得这样漂亮,可真逗人呀,摸一下行吗?”说着果真就动手。窘得那些妇女直想钻地,他反而哈哈大笑,大为开心。 旅客们在心里骂:真和北洋军阀一模一样。却又不敢得罪他,还得装笑面,老总长,老总短,尽在那儿说好话奉承,以求从速通过。 在这六位旅客中,有一位妇女,二十七八年纪,镶着满口金牙。从打扮看,像是侨眷,从她遇事慌张、面红耳赤,又似从未出过远门。沿途以来,一闻风险就掉泪,埋怨丈夫不仁,不该让她一人回来。有人问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便说是出洋的,刚从南洋回来,怕返乡被许天雄绑票,约她到禾市去团聚:“我返乡,他又出洋去啦。” 在同行旅客中,有个石匠打扮的中年男子,见她旅途孤零,胆小惊慌,很是同情她。遇事照顾,叫她不要担忧。她见他为人忠厚,乐于助人,也信任他,处处请教,跟他一起行动,看来就像一家人。 当那女侨眷随同大家走进检查棚,检查站的那些湖南勇就都挤眉弄眼、垂涎欲滴了。那便衣汉子兀自不动声色,只对石匠表示“关心”。那石匠中等身材,腰粗臂壮,身穿一色深灰色短褂裤,腰缠淡蓝大方格子围带,脚上一双陈嘉庚公司球鞋,围腰分插两把打石铁锤,一只手挟着把半新油伞,一只手提着只蓝色土布包袱。神色镇定,仪态大方。那便衣汉子既不检查他的行李,又不搜他的身,只是双眼朝天,摇着手中马鞭,翘翘下巴,问他和那侨妇的关系。石匠只是微笑着回答并不惊慌:“在车上认识的。”便衣又问:“这样看来,你们是没有关系喽?”石匠重复:“在车上认识的。”便衣点点头忽又问:“那,你是干什么的?”说时又把他上下打量,“看你那刁样子,就像要去上梁山!”石匠只说声:“老总真会开玩笑。”就把一张硬卡片呈上,“石工,禾市工务局的工作证。”便衣连看也不看,一味追问:“为什么不在禾市干活,偏上这儿来?”石匠仍然是一团和气地答:“那儿马路开完,没多少活干,上这儿找活干。我这儿有工务局的介绍信。”说罢又交出一封信,那便衣见证件齐全,答话没漏洞,只得叫他站开一边,等候检查。 说着,那便衣就一摇一摆地挨近那年轻侨妇,露出那贪馋下流的鬼面把她上下直打量,特别对她那饱满结实的胸膛感兴趣。那侨妇一见他模样,早已心慌,面红地垂着头。便衣却有意为难她:“把头抬起来!”他用力把那马鞭扬了一下。那侨妇更心慌了,只是不敢抬头。便衣冷笑一声伸手去挑她的下巴:“你怕什么,我叫你把头抬起来!”那侨妇又怕又羞,只是朝后退缩,便衣却一步步逼上,就像饿狼碰上小兔子一样。 检查棚内呈现着极度紧张的气氛,有人从旁劝导着:“老总说的,你就照着做吧。”有人也说:“你这个人真是,别把大家都连累上。”石匠却鼓励她说:“嫂子,不用怕,我们都是善良小百姓!” 那侨妇被逼得无地再退了,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便衣一时也下不了台,老羞成怒地说:“真他奶奶的坏人先告状,老子还没动手,你就先叫救命了。我看你定不是好东西,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罢用马鞭朝特别检查室一指:“走!你怕,老子偏要仔仔细细地检查你一下!”那侨妇听说要搜身,一时惊魂失魄,返身就想走出检查棚,却被朝胸一把抓住:“我一眼就看中你了,走!”一直被拖进特别检查室,接着木门砰的一声关上,和外面隔离了,只听得那侨妇在哀声乞求:“老总,老总……”便衣却在号叫:“脱,快!”侨妇哀号着:“天呀……”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到底要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走惯这条路的人心内是明白的,也叫作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但石匠却一直在惦念着这年轻妇女的命运,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要走过一关,接受一次麻烦的检查。一直到同行的人都被检查完了,一个不耐烦的检查员走近他:“为什么还不滚!”他才发现检查棚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指着特别检查室气愤地说:“我还要等我那位乡亲。”那检查员冷笑着,挥挥手:“滚你的,别给自己添麻烦!” 这时几乎所有检查棚内的检查员都挤向特别检查室,要去“协同检查”,那检查员其所以饶过他这一关,显得那样的不耐烦,也和这件事有关。那石匠莫可奈何地提起包袱,愤恨地骂了声:“他妈的,禽兽!” 二 石匠离开检查站,慢步地走向桐江大桥。 走近桥头时,只见在一根电线杆上,挂有两个方形木匣,匣里各盛人头一颗,血肉模糊。电线杆下告示牌上,贴有告示一道,历数受难者“罪状”。据说他们都是危害民国的“罪犯”。再走不远又是一排告示,虽然旷日持久,字迹仍极清楚,告示上尽是勾红钩钩的人名,标示已有几十人因“勾结逆党”“危害民国”早被处决了。 石匠虽是第一次来到刺州城,但他对这个有近二千年历史的文化古城却并不陌生,临行前组织上对他介绍过,也读了许多有关资料。 他知道:刺州是专区所在地,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交通方便,文化发达,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侨汇集中,又有侨乡之称。他也知道,刺州地势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长期处在各方实力派混战之下。北伐前,为北洋军阀盘踞,苛政重税,民不聊生,因此北伐一声雷响,义军纷起,大股的攻城夺隘,小股的拦路截击。北洋军慑于革命声势不战而败,败走时沿途被袭,不上十天左右,整个专区二万多北洋军皆成义军刀下之鬼。有人传说,当北洋军败走时,连十岁八岁孩子也拿起菜刀、扁担到处追逐败兵、喊缴枪,大势所趋,兵败如山倒,这些乳臭小子居然也大有所获。 北伐失败后,地主恶霸利用起义农民和流落民间的大量武装,成立“民军”。这些民军队伍极不统一,东一股,西一支,有三千人枪的自称司令,有五千人枪的号称军长。凭实力大小,盘踞地方,互不相让,且常为争夺地盘而兵戎相见。 人民受贪官污吏盘剥、战祸危害,无法生产,也难以生活,因此有机会出洋的,就出洋去了,一部分没机会出洋的就铤而走险,一时又成为匪盗世界,叫作盗匪如麻。 一九三三年,刺州形势发生过一次大变化,一支邻省队伍开了进来,把民军挤走,统治了这地区。第二年,这支队伍和蒋介石的中央政府闹翻,宣布独立,另成立新政府。新政府刚一成立,立足未定,蒋介石一面抽调大军进攻,一面用高官厚禄,收买瓦解内部,新政府无法抵挡,反蒋起义遂告失败。 蒋介石既已“敉平”这次“叛乱”,便派他的亲信大员周维国坐镇刺州,以遂他多年来心愿。 这周维国是蒋介石派赴法西斯德国受训的少壮军官之一。出国前他就以对蒋忠诚、坚决反共为蒋赏识。学成返国,升迁极快,从上校而准将而少将,一帆风顺,即使蒋系军官前辈,也为之瞩目。 周少年得志,跋扈横蛮,高傲自大,自封为“铁血将军”,手下人马号称“铁血军”。周又自称为反共专家,在手下拥有一支特别部队,叫蓝衣大队,自任大队长。这蓝衣大队成员不多,但都是校级以上军官,其中有革命叛徒、有不学无术的堕落文人、有流氓打手。专以对付共产党员和党的地下组织,是一支受过特殊训练的队伍。 周之被任命为刺州专区专员、保安司令,固和刺州地位重要、形势复杂、与革命苏区毗邻有关。更重要的是,他在最近一次参加“围剿”中,兵员减损惨重,亟须休整补充。 周维国坐镇刺州,利用这支反共的特务队伍,破坏了我党的地下组织,并扬言要完全消灭这个已有多年基础的刺州地下党。这次特支被破坏情况的确严重,特支三个负责人,一叛变、一牺牲,地下党员被捕达一半以上,成为特支主力的赤色工会全垮。而周维国的白色恐怖则有加无已,受到严重破坏的党组织所受压力极大,面临着更沉重的考验。 三 像一道白虹铺在石匠面前的,是那横跨在桐江之上、号称有五里长的桐江大桥。刺州背山面海,桐江就像条锦带拦腰绕住,分隔了城乡。桐江水潮汐起落有定,潮来时,热浪滔天,汹涌澎湃,几乎要把这古城冲走。潮落后沿江两岸蚝田尽裸,清可见底,水流缓缓,绕城而过。潮来时凶暴如蛟龙,潮去时温驯如泥鳅,因此有人说:“激怒了刺州人,泥鳅也要变蛟龙!” 石匠走在桐江大桥上,正是潮来时候,江面白浪滔滔,翻滚而来。他站在大桥上,纵目江面,船影消迹,交通断绝,似觉有巨物逐浪,原来却是鲨鱼群在江心翻滚跳跃。他在禾市居住多年,在禾市湾内也时有鲨鱼群出现,却无如此壮观。他住步观赏,心想:人云刺州有八景,这大概就是一景了!他续步桥心,桥头那端,城楼在望,他又想:这大概就是大南门! 旅途没使他疲累,沿途景物也很动人,却无法掩盖他内心的焦急。组织上给他的指示是从十五号起至迟十八号,要赶到刺州接关系,而现在是十九号,比原定时间迟了一天。看来这儿情况很紧张,地下党的担子极为沉重。“该不会有什么变化吧?”他想。 行期延误不能怪他,他是十六号动身的,原打算当天到达,可是旅途出了事故:客车遇到袭击,接连又有几座公路桥被焚毁。传说纷纷,有的说是红军游击队干的,有的说是许天雄股匪干的。桥梁被破坏,公路车就不得不在中途停站,因此耽搁了三天。 他走过大桥,在进城门前,又遇到一次检查,但这次检查马虎得多,仅摸摸身就放过。一过城门,在他面前就出现一条宽敞新辟的大街,这条大街旧名南大街,新名叫作中山大街。看来开辟不久,路面刚在铺,两旁店铺有的已建造新楼,有的正在打地基,有的老房被拆,新房未建,张开个大口,极为难看。街上行人拥挤,大都是操外地口音的泥水工、石工、木工,他们都是建筑公司临时从外县招雇来的。他们吃无定处,居无定处,因此沿街小饭摊、骑楼、马路旁,随处都可以看到他们。这时已入夜,地方不靖,大街两侧店铺一早就上了门板、锁上铁闸。 石匠在入暮的大街上,怀着异乎寻常的心情,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暗自盘算:“该到哪儿歇脚?”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十字街口,正是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交叉口,他又想:“接关系的地点是在东大街,为什么不在东大街找个旅舍过夜?” 东大街比起南大街又是一番情景。东大街的马路还没拆,仍然是一条古老、破旧、拥塞的旧街道。路面很窄,用青板石铺成,高低不平,又是阴暗、潮湿。两旁全是一些油、盐、酱、醋、瓷器、农具、小杂货等供应农村需要的小商铺。和南大街高楼大厦、钱庄、洋货绸缎庄,截然不同。据说住在东门外农村的农民都是些穷苦人,他们从祖宗时代起已习惯于一早挑着自己的农产品进城叫卖,换取所需的日常用品回去。 东大街又是通省大道,来往行旅多,这些远方来客走进城门,刚好入暮,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住和吃。正如他在南大街所见的,这东大街大小店铺也是一入黄昏就上门。只有客栈、饮食铺一片繁闹。这条大街的特点是横巷多,每隔三几十步,就有一条横巷,巷口有木栏,栏上挂有大小灯笼十来盏,上书第×巷有某某高等客栈、高等旅舍,欢迎投宿。入夜以后灯笼齐明,煞是美观。 石匠从南大街转向东大街,要经过衙门口。那儿有一个大衙门和一座钟鼓楼。那衙门就是刺州专区专员公署,同时又是刺州专区保安司令部,周维国就住在这儿。这专署是全城最大的建筑物,正面是三层楼高的白色洋灰牌楼,高悬“以党治国”四个蓝色大字,两侧是二层楼高的高墙,墙外围以蓝漆铁栏杆。巍然屹立,予人一种威迫感觉。 对着衙门的正面大门,有一道粉白高墙,墙上用蓝色大字写着“十杀令”。所谓十杀令即:凡所谓“参加共匪者”“私通共匪者”“窝藏共匪者”“明知故犯者”……皆“杀无赦”!在高墙下排列有木笼多具,这种木笼又名站笼,受害者被反绑着双手闭于站笼中,仅留头部在笼顶,笼顶有夹板,板中开洞,刚好夹住受害者颈部。据说凡被判处死刑的“囚犯”,在被枭首示众之前先要进站笼示众三天。这种野蛮刑具在这儿原没人看过,从周维国来后才被推出使用,而且件数日有增加。那石匠偷偷一数,一共排列了八具。 走过钟鼓楼就是东大街。石匠一进街就开始注意挂在木栏上的灯笼。由于外县赤贫农民大量涌进刺州找寻生计,各建筑公司招工头适应需要又都在各客栈内分设招工处。因此各家客栈一早都宣告“客满”“恕不招待”“明日请早”。石匠费了好些周折,才在一条叫第一巷的横街,找到一家自称为“高等旅舍”、实际却比普通客栈简陋得多的旅店。他一进门,女店主就声明:“床位没有,只剩下一间高等房间。”石匠心内明白:原来如此,不然也早挂上“客满”啦。他说:“只要有个地方过夜就行,管它是不是床位!” 办完登记手续,净了手面,石匠出去接关系。女店主满意地在旅舍门口挂上“客满”,正在柜台上督促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抄旅客日报表,以便送派出所备查。看见石匠要出门,便警告着说:“先生初来敝境,不了解情况,我现在就告诉您几条规定,免得自讨麻烦。我们这儿,九点戒严,十点查房。地方不太平,早出早回。”石匠谢过说:“我一会儿就回!”便走出第一巷。 街上相当热闹,经济饭店、小饮食摊到处挤满狼吞虎咽的人,几乎全是外地口音。石匠找到一家卖鱼丸肉粽摊子的,叫了一碗鱼丸、一只肉粽,边吃边和摊主聊天。他故意问:“老板,现在离戒严时间还有多久?”摊主道:“还早哩,有一小时。”石匠又问:“时间不多哪,你这些货卖得完?”摊主满腹牢骚地说:“没有办法,地方不太平呀,闹土匪又闹共产……”石匠问:“四乡不太平是没军队,你们这儿有中央军。” 摊主苦笑着:“先生刚到敝境的吧?四乡闹的是土匪,我们城里闹的却是共产。前些日子保安司令部抓了好多人,又杀了一批,衙门口的站笼都装满了,说在牢里还有一大批。”他四面张望一会儿又低低地问:“先生是从省城来的?听说你们那儿也到了红军,连省城也破啦?”石匠道:“我也听说过。”摊主唉声叹气地说:“你打我,我打你,没个完,只苦了我们小百姓。从前我们这儿驻的是民军,三天换一个司令,五天换个专员。后来来了××军,住不了多久又闹反,说是反对蒋介石,成立什么人民政府。蒋介石派来飞机一炸,不上十天半个月又垮啦。现在又来了中央军,日子更难过,天天在闹杀人,说是杀共产党,天知道哪来这许多共产党,越杀城里共产党越多。乡下比城里更糟,说是人人皆匪,乡里老大三番四次地来请,中央军怕吃亏,只是拖,不敢出去。”说着,又频频摇头。 石匠付了钱,问:“老板,找十八号门牌往哪头走?”摊主道:“往前走,再过十家八家就是。”石匠谢过他的指点,慢步走去,不久果然看到十八号门牌。那是一间小杂货铺,铺门紧闭,只有一线灯光从门缝漏出。石匠左右顾盼似无可疑的人跟踪,便上前敲门。 门开了,一个十六七岁,平头、圆面、大眼的少年人伸着半边脸出来问:“找谁?”石匠和气地说:“打扰。有香烟卖吗?”少年机警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说:“关铺啦,明早来吧。”石匠道:“请通融一下,我是从外地来的,买了就走。”少年人问:“要什么牌的?”石匠道:“红锡包!”说时,把语调特别加重。少年人道:“有,请进!” 这家杂货铺规模不大,但吃的用的东西都卖,自然也卖香烟。石匠接过一包红锡包,索性坐下借火柴抽烟,少年人在一旁眼瞪瞪地注视着他。石匠问:“生意还好?”少年人答:“过得去。”石匠边抽着烟,边又自言自语地说:“是非常时期,交通真不便。从禾市到这儿,平时半天路程可到,这次却走了四天。”少年人还是不露声色:“先生是刚从禾市来的?”石匠道:“是呀,十六号那天动身的。”少年人又问:“先生尊姓呀?”石匠道:“老黄。”那少年人心跳着:对啦,是他!却又故意问道:“先生是来找活干的吧?”老黄微笑着说:“找亲戚来的。我有个表弟叫德昌,就住在这儿。”少年人问:“已找到令戚?”老黄摇摇头:“是今天下午才到,地生人不熟,现暂在第一巷德记旅舍住,打算明天找他。”说着,起身告辞。 四 这少年叫林志强,是地下交通站的交通员,在组织内部都叫他小林。他利用伯父开的这家小杂货铺,担任特支对外的联络工作。从上级把接待一位来自禾市同志的任务交给他后,他就不分日夜守在这间铺子里,等待那位同志。他从十五号守到十八号,一直没有人来找他联系,他耐心地再等待着,十八号过去了,十九号又来了,还是没有人来,他真焦急!想不到这时却有一位自称老黄的人找上门来。暗号是对的,可是他不能就这样按下,组织上告诉他:把对方样子、联络地点记下,转达就行了。因此当那自称老黄的人走后,他就匆匆地从后门转出去,赶到第二巷进士第找德昌同志。 进士第是本城蔡家所有,宅主在晚清时候当过进士,人称为蔡进士。虽已事隔几十年,蔡家的家境也没落得差不多了,但人们对这巨大宅院还怀有几分敬意。蔡家人沾了祖先的光,在地方上也还受到尊敬。宅院很大,花园亭榭样样俱全,虽年久失修,三进大屋已倒塌一进,花园也变成菜地,外表仍然是金字横匾,朱漆大门。 小林一口气走过第一巷转进第二巷,敲进士第大门。不久,就有一个老妈子带着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来开门。这一家人和他原来都是熟识的,那小男孩一见他更是活跃,说:“姊姊在书房。”说着返身就赶进内屋报信。小林低声问老妈子:“陈妈,林先生还没走?”陈妈道:“还和小姐在书房谈着哩。” 小林是进士第的常客,大屋里有几条路、几间屋、几块砖石,他闭上眼也数得出。没等陈妈带路他就拽开步一直摸进去,通过一条露天甬道、一道拱门,转过几个弯,又进两个拱门,才到一个大天井。这天井一边是白梅,一边是黄桂,有两个半人高的绿色琉璃金鱼缸、几十盆兰花。正面是个古香古色雕花镂木的大厅,两侧各有厢房一间,一间充当书房,一间是客房。书房门垂着竹帘,帘缝里漏出灯光,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在一张云石圆桌边,坐着两个人。 一个年约三十,高身材,西装头,穿黄咔叽学生制服的男子。另一个和那男的差不多年纪,中等身材,短发,白上衣黑短裙,观音面,柳叶眉,杏仁眼,长相非常清秀的女人。那男的就是周维国悬赏要抓的德昌,但他常用的名字却是林天成,同志们习惯地叫他大林。那女的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姓蔡名玉华,同志们习惯地叫她作女蔡。 大林从上次特支被破坏后,一直在这儿躲藏着,有时情况太紧了才下乡。但城里事情多,离不开他,三几天后又回来。这次他进城来接关系已有五六天了,从接到上级通知后,他一直住在玉华家。可是事情很出他意外,白白地看见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预定时间已满,但关系还没到:“是不是又出事故?”在这样非常时期,什么事不能发生?他非常焦急不安,甚至于打算明天一早就离开。玉华却主张他多住两天:“在我们这儿,凭大门口那块金字招牌,不会有人注意。” 正在这时,玉华的弟弟小冬直嚷进来:“姐姐,小林来了。”大林心想:“这个时候小林还赶来,该不会是……”正想着小林已掀开竹帘进来,心情亢奋面色发红,一见面就说:“大林,那个人到啦。”大林对玉华丢了个眼色,玉华便对小冬说:“小冬,你看什么时候啦,还不上床睡觉去。”小冬很不服气,顽强地抗议道:“每次小林来,你就叫我走,我不干!”小林忙过去安慰他:“小冬乖,听姊姊话,明天我给你做飞机。”玉华也道:“小林已答应啦,该高兴了吧,走,我陪你去。”她把小冬从书房拉走。 大林叫小林坐,问他有什么情况。小林把刚才所见的都汇报了。大林却在关心另一问题:“你对他暴露过自己身份?”小林却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会那样傻。”大林点头称许道:“这就对。”小林更得意了,喋喋地说:“你叫我提高警惕,我对人就不大敢信任哩。”一会儿又问:“我明天把他带来见你?”大林没有搭腔,只在书房里,伸着长腿来回走动。这是他多年来的老习惯,当问题一时不能解决时,他就慢慢地来回走动,他习惯于走着思考问题,而不愿意坐着思考。 他这时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上级派来的人,不在约定期间内到达?从禾市到刺州相距一百多里,交通方便,行期改变了,另行通知也还来得及,为什么超过最迟的期限,上级又没有新的通知?仅仅为交通发生阻碍,还是另有原因?从上次特支被破坏,姓刘的叛变,陈鸿牺牲,整个赤色工会垮台,他对这个地区的新情况,对工作的艰苦性、复杂性有了新的认识。“敌人是强大、凶狠而又狡猾的!”他想。情况变了,应该允许大胆怀疑,会不会是老黄在路上出了事,有人冒他的名来?有一个姓刘的已使我们够惨,不能再有一个姓刘的!…… 时间迅速地过去,离戒严时间越来越近,而他还在无休止地迈步。小林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内心焦急,却又不知该不该提问。大林在继续考虑:如果不接,老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因公路桥被破坏,耽搁了行期,一个负责同志,又是外地人,地生人不熟,没有群众关系,找不到党,白色恐怖又是这样厉害,万一……他又如何能负责,对得起上级和老黄同志? 玉华把小冬交给她母亲,又回来。她从大林那副阴沉忧虑的面色,看出问题还没解决。低声问小林:“快到戒严时间了,你还不走?”小林也低低回答她:“问题还没解决啦。”大林忽然面对玉华:“玉华,你在第一巷那家德记旅舍有没熟人?”玉华沉思半晌:“有事吗?”大林道:“我想了解一个人,他就住在那儿。”玉华道:“店主是个寡妇,女儿在我们学校读初中一,算来也是我的学生家长。”小林问:“想了解那儿一位住客,你有什么办法?”玉华道:“我可以去找我的学生。”于是,大林下了决心,对小林叮嘱:“估计那个人明天还会到你那儿,你对他暂不表示什么。”小林起身,大林又加上一句:“路上小心。”玉华送走小林,回来后问大林:“明早不走了吧?”大林道:“看来走不了,坐下,我们谈谈你明天去了解些什么。” 五 大林和玉华是两个亲密的同志又是爱人,他们在禾市大学求学时,曾一起工作过,××军组织新政府时,大林奉派来刺州工作,两人又在一起。工作一直在一起,又有情感上的联系,从工作关系来说,大林领导了她,从私人关系说,又是一对情人。因此大林在这个破落的进士家庭中,在这座古老的宅院里,地位也比较的特殊。 大林是惠县一个石匠的独生子。 他一家三代都是石匠。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著名的石匠。他们的手艺扬名全省。他祖父雕石龙,他父亲刻石狮子,是全省数一数二的能手。豪富人家举凡盖宅院、修墓地,都要从老远地方把他们请来,更有些华侨资本家,从海外寄信寄钱来定制林氏雕品,由海道运出国去。 但这名闻全省的石雕艺人,家境并不比一个普通石匠好。他们一生精力都用在为地主、官僚建造高楼大厦、陵园墓地,细心地把一块块从荒山上开下的青石,雕成生动瑰丽的龙、凤、狮子、麒麟、梁山好汉,供人清赏,自己住的却还是败瓦泥墙的破屋,吃的还是三餐番薯稀粥。为生计,终年不得不离乡背井,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这豪富东家到另一豪富东家。 老石匠用简单工具雕琢了一辈子石头,双眼昏花了,背脊弯曲了,手脚也不灵活了,还得在石头上做功夫。他祖父直到闭上眼那一天还在问:“我那条龙还缺了个爪子没雕好,怎么对东家交代?”因此,当大林将近长大成人时,他父亲就下了决心不让他再做石匠。他对大林说:“天成呀天成,即使我一天只喝一顿稀粥,也不能让你再当石匠。我一定要栽培你读书成器,出人头地!”因此,这门家传手艺到大林这一代就断了。 大林从小就聪明懂事,眼见家境凄凉,又深受他父亲“读书成器”的影响,也决心做个出人头地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从小学读起一直读到高中,成绩都是优等的,在头三名中。但到了初中快毕业时,他父亲双目失明,不能劳动,断了生计,只靠一些徒弟周济过日,对他的供给自然也不能继续。但他还是决心继续求学,从进高中起就是工读生。 就在他进高中时,接受了一些进步书刊所宣传的马列主义思想影响,领会到勤工苦读也不是解决广大人民贫穷的道路。要闹革命、推翻旧世界、建设新社会,才是唯一的正确道路。因此,他积极地参加了社会活动,加入了CY(共青团),后来又入了党。入党后他没有离开学校,还在禾市大学读书。不过,他这时进大学已不是为个人找出路,而是在党的安排下进行革命活动。 当时禾市大学的阶级斗争很尖锐,以地方实力派为背景的学校当局,对这样的局势采取了“学术重地,不问政治”的态度,提倡读书救国。但左派学生实力强大,且在学校中占有一定阵地,右派学生也不弱,双方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后来“蓝衣社”插入,右派实力增加,强制学校当局对左派学生采取行动,提出一批黑名单要学校开除,学校当局还是采取“不介入”政策,不敢接受,蓝衣社遂采取恐怖行动,因而打人、绑架时有发生。 左派学生不甘示弱,也进行报复,凡是右派学生有集会,左派学生就去扔石头,捣乱会场。发展到最后,一个蓝衣社头子突然失踪了,风传在那蓝衣社头子失踪前,大林曾去找他,并和他在海边沙滩上散步。事隔多日,那蓝衣社头子的尸体才被人发现,在海上漂流,胸口插着七寸长的一把匕首。 事情已发展到这地步,学校当局不能不报案,当有一队民军开来学校驻防,全校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在一个暗淡的夜晚,成为左翼学生运动中骨干分子之一的蔡玉华,忽然被人叫醒。她起身问:“谁?”一个男人的声音,匆促而又低沉:“玉华,是我。”门开了,进来的是大林。大林比玉华高一班,他们在禾市大学共同工作已有两年了。 大林的出现完全出乎玉华的意外,她又惊又喜地问:“为什么还不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你!”大林却镇定地回答:“我还没交代工作,怎能就走。”他把当前的形势对她介绍一遍,又说:“组织上已决定把我调开,这儿的工作交给你负责。” 玉华对这个决定没有意见,她知道那件事是谁干的,在动手前,他们一起讨论过,做过决定。但十分关心他的行止,她问:“你要离开禾市吗?”大林微笑着:“还不知道。”玉华有几分激动,又问:“我们能够再见面吗?”大林还是那副乐观坚定的笑容:“我们一定能够再见!”周围的环境是不好的,大林得从速离开,他没有说别的话,把工作交代完了就匆匆离去。 从此,玉华代替了大林在禾市大学的工作。 说起蔡玉华,她是刺州人,她的高中学业是在刺州立明高中完成的。当她还在高中读书时,在刺州知识界就很有名气。不仅因为她长得端庄、秀丽,被称为“校花”,而且很有写作才能。在刺州报上,经常发表她清丽抒情的散文,为青年知识界所崇拜。她算是出身“名门”,祖父是晚清进士,伯父是留日学生,老同盟会员,追随过孙中山,是国民党元老,又是现任监察院委员,人皆称之为蔡监察。父亲算是最无出息,读了一辈子书,却不曾出去做过事,靠祖遗产业,株守过日,自称为英雄无用武之地,悒悒地过了五十个年头,丢下一妻一女一子与世长辞。在她父亲临终前,他们的家业已变卖殆尽,只剩下这所进士第和东大街几间铺面,收铺租度日。 蔡玉华从小追随父亲,熟读诗书,玩弄文墨,却也沾染她父亲高傲自负的旧知识分子习气。在中学时代就不知有多少人追求过她,豪富人家也纷纷派人说媒求亲。但她却瞧不起那些“家有几文臭钱,而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至于普通人家,也因为话不投机一律拒绝。因此很受攻击,有人说她是虚无主义者,主张独身主义,有人又说她在闹同性爱。而她对这些毁谤,均一笑置之,不与理论。高中毕业后,她到禾市升大学,那儿是个通商口岸,现代化城市,政治空气与刺州这一守旧落后的古城自不相同。当禾市大学地下党大活跃时,她因为不畏权贵、黑暗,敢说敢为,受到地下党注意,先被吸收入反帝大同盟,后又入党。 大林离开禾市大学后,曾发生过一次大逮捕,但有关人士早已离开,没什么损失,玉华在市委领导下也及时把工作方法改变,她把组织巧妙地伪装起来,成立“禾大文学研究社”,出版一份《禾岛》文艺月刊,由她出面主编。这份月刊虽只出版了三期,却很有影响,特别是她写的几篇散文,被报界捧为“具有全国水平”。 蔡玉华大学毕业后,被她母亲一封电报追回刺州。她母亲正看中一门门当户对的人家,要她结婚,便以“母病速归”的电报,把她骗回家。但她却坚决拒绝这门婚事,她母亲说:“你不结婚,也不能再回禾市,亲老弟幼,家中无人照顾。”在家告养的蔡监察也说:“你已大学毕业了,就没有理由再留在禾市。想找事干,我替你在中学谋一份书教。”凭那老监察一封信,她便在私立刺州女子中学当国文教员。她的组织关系由禾市转到刺州特支,由陈鸿直接联系并分配她负责互济会工作。 她和大林的联系从那次分手后一直没有接上,书信也不通,但感情却没有断。三年来的恋爱生活给他们在感情生活中,打下很牢固基础。只是不知道今后前途如何。她近三十了,他又因工作关系不能和她在一起,也不便通信。在更深夜静,对着春风秋月,有时想起这些,不无有些愁怀,却从不对人吐露。 回到刺州约过一年,刺州局势大变,许久没见面的陈鸿突然来通知她:上级派了个新同志来,特支已决定把她的关系从他手中交出去,由那位同志负责。她不知道代替陈鸿来领导她的是什么人,一直在等待。一天,陈妈突然把一个人带进进士第,玉华先是吃惊,而后却忍不住兴奋地叫起来。 大林还是那样冷静而亲切,他微笑着说:“没有想到吧?”玉华道:“做梦也不会想到。”大林幽默地说:“这不是叫分久必合吗?”两人同时大笑。 这一笑把玉华娘惊动了,她从内屋赶出来,遇到陈妈就问:“是什么使玉华这样高兴?”陈妈道:“是小姐来了朋友所以高兴。”玉华娘问:“是男的还是女的?”陈妈笑道:“是个男的,长得可俊俏。” 玉华把大林介绍给她娘,玉华娘把大林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恍然大悟了:“原来她早有对象,怪不得一点不急。”从此,玉华娘、陈妈就把大林当作未来的姑爷看待。 久别重逢,两人分外地亲热,感情联系又接上了,却很少谈到公开结合问题。新出现的形势、复杂多变的政局,使他们都无法来考虑个人的事情。玉华只要求能再和大林在一起也就满足了,大林却把她的家当作自己的家,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她那儿。 六 老黄回到德记旅舍,女店主在账房前闲坐,一见面就说:“你这客人守时。”老黄以正经事已办过,安了心,有意找她闲聊,顺手拖过一只竹靠椅,和她面对面坐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谁个出门人愿意有好好床铺不睡,却到派出所去喂蚊虫。”女店主这下可乐开啦,她拍着大腿说:“你先生,真有见识。出门人就要这样:入境问俗,不吃亏为上。有些客人偏不听话,过了戒严时间还在外头瞎撞,叫派出所扣留就请店主想办法。店主就只知道租房要钱,有什么权势?还不是自己花钱,白倒霉!”老黄乘机问:“这儿旅客常常被扣?”女店主满腹牢骚地说:“可是常事,一过戒严时间,巡逻队就满街跑,这些人呀我叫他无事找事干,成串成串地乱抓人,名义叫作搜查共产党,哪来这许多共产党?还不是为了个钱字。” 老黄默默地抽着烟卷说:“老板娘是说他们利用搜共产党名义来勒索?”女店主道:“你先生,真有见识,这儿的事就是这样。我也是听说,真共产党可厉害呢,那样容易抓到?说他们都有三头六臂,厉害得很呀!还不是那些出不起钱买官府人情的穷人倒霉。不过,你先生放心,我们这家高等旅舍信用好,别的客栈常常出事,我们这儿倒没发生过。出了信用哩,就说房钱收高点,客人也乐意来住。” 老黄有意称赞她:“是老板娘有办法,便利了大家,以后我可要多替你宣传。”女店主这下更乐啦,又是拍腿,又是大笑:“你先生,真有见识,看的可准!其实我这个寡老太婆有什么好办法,还不是那句老话,叫作朝中有人好做官。吃我们这行饭的,在派出所里没有几条内线还行?你说他们上上下下哪个不吃过我的人情钱?”老黄坐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便起身告辞。 宽衣上床后,老黄把正经事办完了,虽然比较地放心,由于一天奔波劳累,也由于沿途所见所闻,特别给他印象深刻,他反复地在想:劫车、烧桥、有关许天雄传奇式的传闻、检查站、年轻侨妇、挂在电线杆上示众的人头、站笼、十杀令,还有那善良健谈的女店主…… 老黄在禾市工作也有好几年了,他所碰到的困难不少,却没有像他现在所遇到的这样复杂。 他原是长汀人,出身自一个贫农家庭,当过牧牛童,又当过铁匠。当年家乡在共产党领导下闹武装起义,他不但是这些正义行动的积极参加者而且是组织者之一。斗地主、打土豪、分土地、建立苏维埃政权,哪件他不是站在群众前头?省苏维埃成立后他成了干部。党为了培养他,曾把他调到党校受训,受训完毕,苏维埃政权在扩大,他又被派到邻县红白区工作。当国民党反动派对中央苏区进行第二次“围剿”时,党又把他派到白区工作,先在章县,后又调到禾市任市委委员。 他在禾市有一个公开的职业身份,那就是当马路工人,因此大家又叫他“马路黄”。老黄领导过禾市马路工人罢过工,反对过工贼,争取改善待遇,很有威信,受工人热爱,工作有成绩,党也很重视他,而他总觉得工作没做好,多次表示要到更困难的地区去工作。有一天,市委书记果然亲自去找他,并对他说:“有一个很重要地区的组织被破坏,急需派一位得力干部去整顿,开展工作。市委经过反复研究,认为你有农村工作经验,有武装斗争经验,又有城市工作经验。在那个新地区,你这三方面经验都能发挥作用,因此,决定派你去。”老黄对组织分配从来不讨价还价,叫到哪儿就到哪儿,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因此也欣然接受了。组织上给他办理移交、了解新地区情况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十天。他把一切都办得妥妥帖帖之后,最后接受了市委的工作指示,领取了路费,便动身…… 正想到这儿,忽听到门外人声嘈杂。女店主似在对客人打招呼,让大家有个思想准备,又似对查夜人表示不满,用破锣似的嗓子说:“要查夜吗,你们查吧,我们这儿住的全是些身家清白的客人!”一声查夜,整座旅舍已翻了天,旅客纷纷起身,房门反复开关碰击,查夜的在厉声镇压:“不许乱走乱动!”女店主也在反复打招呼:“各位镇静,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例行公事!” 老黄早有准备,一听查夜,不慌不忙地起身,在板床上坐着,点上油灯,不久,果有杂沓脚步声走进隔房,有人厉声喝问:“干什么?”答话的人声调低沉,听不清楚。“有证件没有?”答话的人又说了几句什么,也不大清楚,一个清晰的声音,听来是一记耳光:“没有证件?不是好人,给我带走!”有拖拉声、哀求声,夹杂着“妈妈”声。老黄警惕地想:情形不对呀,和老板娘说的不大一样。好在他证件齐全,也不大在乎。 一会儿,查夜人就挨到他房间,房门虽已打开,那些像乌鸦一样的警察人员,还是作威作福地,用足踢门,持着枪,拿着麻绳,凶神恶煞地冲进来。在巡官后面跟着那面色难看手提马灯的女店主。老黄早把证件拿着说:“我有禾市工务局证件,请长官过目。”那巡官连看也不看,却连珠炮似的对他提出一大串问题:“干什么来这儿?有没有亲人?有谁给你担保?什么也没有?可疑,给我搜身!”当即有人上前搜身:“报告长官,有三十块大龙洋。” 那巡官把钱接过手,皱起眉头,频频摇首:“你是一个普通打石工人,哪来这样多现洋?是偷来的?抢来的?可疑,给我带走!”当即有人动手来拉,老黄却镇定地说:“要上公安局问话,我跟你们去,何必拖拖拉拉!”那巡官关心的却是那白晃晃的银圆,顺手把它往口袋里一放:“我带去当证物。”早已转眼不见人了。 老黄被拖拖拉拉地拥出德记门口,早有十来个同命人被扣在那儿,警察想找外快,一迭声地叫要上绑,当即有人抗议:“又不是强盗,为什么要上绑?”熟识行情的就自动孝敬些什么,那警察索性就做起公开交易来:“不绑也可以,照这位先生的样子。”说着,高高竖起一个指头,有人给了,有人给不起请包涵,轮到老黄,他苦笑着说:“请你们向巡官先生去要吧,我是一个子也拿不出来了。”有人低低问他:“全搜走啦?”老黄点头,警察又是一阵臭骂。 不久,那巡官出来,后面跟着女店主,她牢骚满腹地说:“你明明是在拆我的台,坏我信用。这几个客人有哪点不合你规定的?要证件有证件,来龙去脉也是一清二楚,连钱多几个也算犯法?”那巡官也有理由,他说:“对德记我无二话,你说什么是什么,可是上头交下的命令,我不能不执行呀!说实在话,我们那新所长是花了大把龙洋才上任的。”女店主道:“我知道他,要捞本……”又转向大家:“大家放心,住我的客栈,就是我的人,天大的事我担当!”又似在壮大家胆子,表示她内心的不满:“我开了二十多年客栈,没住过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出过一件事,几任派出所所长都当面称赞过我,只有这个新所长有意为难人。我陪大家去理会。”她对巡官说:“走!我找你们新所长理会去!” 派出所设在一所旧庙宇里,进了衙门就是一片广场。这时广场上已坐满从各客栈拉来的人,看来是普遍现象,并不是专为对付哪一家。各客栈主也都跟来,他们一见面就互打招呼,互问这次被拉来多少。看来,他们在这儿碰头也不止这一次。女店主的嗓子特别高,她满腹牢骚地对其他店主说:“人事钱我哪个月缺过?上面的香我烧了,下面的香我也烧,上上下下缺过哪个人情?就算换了新所长,有话说也得先打个招呼,不该就这样拆我的台!”有人劝她冷静点:“又不光拉你家的人。”有人却调皮地说:“烧香要看菩萨,你过去烧的现在都变成过气菩萨,不灵哩,要烧新菩萨的香!”一阵议论,把这些店主吸在一堆。 新所长到任虽有三天,但还没有人到他那儿去烧香,他急了,就来这一手,以免三个月期满,血本全亏!搜刮的好办法是大检查。既可表示办事认真负责,又可以增加一笔收入。这时,他正安坐在所长室等待着“财神”到来。派到各方面去执行任务的都回来了,一听完汇报,他就满意地摸起八字胡,表示要亲自来审理这些案件。 首先被推进门的是一个私娼和一个嫖客,这所长一见那嫖客就大大恼怒,拍起桌子骂:“我看你三更半夜偷宿在良家妇女家中就不是好东西,说不定还有什么重大嫌疑。”一阵下马威:“给我吊起来!”一举手,就要拉人吊打。但那嫖客却是个行家,不慌不忙地说:“算我倒霉,马失前蹄。说什么重大嫌疑是过分了,嫖私娼倒是真的,要钱我给,吊打请免了吧!”所长拍案大怒:“你把我当什么人?我虽刚上任不久,却要做个公正廉明的榜样!快,快,给我拉出去!”嗓门虽高,声势也来得怕人,却频频对巡官丢眼色,巡官会意,走近嫖客身边低声说:“别闹了,跟我来,事情再严重也是好商量。” 轮到那私娼,她娇声娇气地说:“所长呀,你也未免欺人太甚,我干的虽是半掩门生意,哪个月不对你们纳钱进贡。可不能这样翻面无情,过手不认账!”所长还是装出一副公正廉明的模样,拍着桌子说:“你这贱人,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说话,前所长的事怎么拉在本所长身上?”那私娼把屁股一扭直坐到他身边:“前所长也好,现所长也好,我不相信就有两样,说来说去还是个钱字不是?” 所长把桌子又一拍正待发威,那巡官已进来低低地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听了个五十大洋,临时又把威风收起来,说:“你嘴巴厉害,我暂时不和你理会。”又对巡官交代道:“先把这婊子关起来,等会儿我再来审讯。”那巡官心中有数,故意问道:“所长,把她关在什么地方?”所长摸了摸八字胡:“就暂时关在我卧室里吧!”巡官对那私娼挤挤眼,低声说道:“等会儿你陪他玩玩叫他高兴高兴,就可以出去。”私娼问:“我那朋友呢?”巡官笑道:“你真也是个有心人,怪不得走你门槛的人多。放心,我正招待他喝酒压惊呢!” 一声有传,那大大小小客栈主,已闹哄哄地挤进来,女店主凭资格老,会说话,在这儿上上下下有人事,被推为临时发言人,一进门她就哇啦哇啦地吵:“茶钱、酒钱、烟钱、点心钱,我哪项缺过你的?怎的翻面无情,不先打个招呼就拉人?你们是官,说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名誉也要紧!别的派出所辖区,今天都无事,就只你这个派出所和大家过不去。消息传出去,还有谁敢来我们店里投宿?这还不是存心破我们饭碗?”其他的人也在后面起哄。那新所长把面孔一板:“本所长一向公正廉明,绝不苟且徇私,不论谁,只要违法乱纪,我都秉公办理!” 那巡官刚刚把私娼送进所长卧室又出来,女店主便抓住他说话:“新所长刚到任,情况不明,巡官你是旧人,你说我们是不是每月都送了孝敬钱的?”巡官也从旁说了情:“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商量。”又低低附在所长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所长点点头:“那就交你办吧。”他起身,故意说:“我事情很忙,还有要事要办,你们有话和巡官说吧!”说着就进卧室去。那私娼已和巡官说妥要孝敬他,因此他便迫不及待地去办他的“要事”了。 巡官在公案上只一坐,就对大家宣布:“所长刚刚交代过,过去老规矩不变,今晚上的事也不能马虎,被拉来的人每名罚大洋三元,谁交钱,谁就把人带走,也不用再审问哩。”客栈主七嘴八舌地直吵,叫作“皮费太重”。但巡官却说:“不许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少一个不行!”说着把手一挥:“出去!” 当那客栈主到广场上对旅客宣布后,大家本着花钱消灾精神,也都无二话,于是就立刻缴款放人。临走时,女店主拉住巡官问:“你从我那姓黄的客人身上搜去的钱怎算?”巡官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哩,就免掉他一个人罚款吧。” 当这些“嫌疑犯”在各客栈主带领下走出派出所,那私娼和她的相好也出来了,她衣衫不整,头发蓬松,对相好的说:“亏我面子大,你才免吃这场苦头。”那嫖客却苦笑着说:“是你陪他睡一觉面子大,还是我五十大洋面子大?算了,倒霉!”他们也双双回到私娼家去。一场虚惊过去,那新所长却财色兼收,荷包胀鼓鼓的。 七 一早,玉华离家打算到第一巷德记旅舍去执行任务,只走到半路,就听说昨晚突击检查,从德记抓了许多人,暗自叫声:“坏了!”又匆匆回头。大林听见这消息更加紧张,对玉华说:“设法通知小林暂时躲一躲。”又说,“我三天后再来。”五分钟后,他离开进士第赶出城去。 玉华心情非常不安,不知又要出什么大事,她是个相当沉着的人,和往时一样吃完早餐就上学校,外表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上课钟还没响过,和平时一样,学生都在校园里活动。她无意中遇见那德记旅舍老板娘的女儿,想起大林委托的事,便把她拉过一边,问起昨晚突击检查的事。 那天真女孩学她娘口气说:“闹来闹去,还不是为个钱字。”玉华问:“怎么说的?”小女孩道:“什么事也没有,各罚大洋三元就放啦。”说着又咯咯地笑,“听娘说,有些客人损失很大,有个从禾市来姓黄的客人,身上带的钱全给搜走,现在连吃饭也成问题哩。”玉华注意地倾听着。“说是来找亲戚的。对人挺和气,就是运气不好,亲戚没找到旅费倒叫人抢了。”说着,上课钟已响,学生们纷纷赶进课堂,玉华知道那个人无事略为安心,可惜大林已经走了,她一时又无法通知他。 早饭后,老黄又在东大街十八号出现,他是去打听消息,顺便对昨晚的事打个招呼。大街上很热闹,来往的大都是东门外的农村妇女。她们挑着柴草、农副产品,罗列在街道两侧空地上,等候买主。店铺都开了,生意却很清淡,农民在自己挑来的农副产品卖出前,是没有现款买所需东西的。不过,街上谣言却很多,人们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谈论,说省城非常吃紧,又有一支红军从中央苏区打过来,中央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那支红军现在已打到离刺州二百里地区,随时都有打进刺州的可能,所以周维国连日在调兵遣将。大家都在说:“看来又要拉夫啦。”老黄心想:“怪不得进城的尽是妇女。” 他到十八号去,那个光头黑面的少年不在,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在掌管店务。他照样买了包红锡包,想打听一下那少年,那中年妇女只说了声:“有事出去了。”便招呼别的主顾去了。他在那儿周旋了好一会儿,不得要领地又回旅舍。 他以为是偶然碰巧找不到那关系,也许他是到什么地方去通知德昌了,因此下午又去。照样买了包红锡包,那中年妇女也不在,换来个五十上下年纪的男人。他又向他问起那少年,店老板倒还和气,只是说:“有事下乡去哪。”老黄有点失望:“什么时候回来?”店老板摇摇头。老黄回到德记问女店主,他的亲戚来过没有?女店主道:“我和你一样,时刻在等他,就是没见人来。” 老黄起了狐疑,他想,他这次来的任务急迫,论理关系已接上了,该有人来找,为什么等了这一天,走了两趟,还没点动静?他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抽着烟卷,在分析研究原因。他想:也许他迟到了,引起怀疑;也许是昨晚客栈出了事,引起怀疑。如果特支因此而不敢接关系,他该怎么办?他现在是身无分文,靠那好心肠的女店主借钱度日。时局紧张,一个人待在这儿什么事不会发生?一时也焦急起来。 他忽又想起临走时,市委书记曾对他叮嘱过:“要记住,你去的地方,是个白色恐怖非常厉害的地方。在那儿坚持工作的同志,都是双手提着人头过日子。接关系时,也许不会像平常那样,因此千万不要急躁、大意,有困难就给组织写信。”他反问自己: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困难时候?为什么不给市委写封信呢?论理在他安全抵达目的地后,也该给组织打个招呼。因此,他便到柜台上,向女店主借用笔墨,并要一份空白信封、信笺。 半小时后,他把信写好了,信上说:“……此间货源奇缺,而采购者极多,常有抢购现象发生。弟因交通故障,来迟一天,货主借故拒交欠货,且避而不见,只得暂住东大街第一巷德记旅舍听候解决。只与货主原约如期交货,货主今拒不见面,交涉无门,使弟进退两难。见信务速函货主,促其履行诺言,以守商誉,亦免弟空手而归。至切!至切!”他把信反复推敲一番,认为相当妥善了才去付邮。 但他也没有放弃机会去找关系,每天还是上十八号去买红锡包。只是那少年一直避不见面…… 八 大林比原定时间迟了一天才回城。 玉华还没回家,小冬上学去了,因此进士第内异常清静寂寥。玉华娘听陈妈说“林先生来啦”,认为是个时机。这个因丈夫是个读书人,一向被尊称为先生娘的老年人,许多时日来就想找大林单独谈一次话,解决有关他和玉华的婚事问题。他们接触虽多,总有玉华在旁,她怕玉华骂自己老封建,又怕不能畅所欲言,表达一番心意,有许多想说的话都闷在心里。难得有这样机会,她和大林单独在一起,因此她便摸进书房,并对大林说:“阿林呀阿林,我们这座院子少了你一个,就像空了半边屋。”大林笑着说:“是伯母过分宠爱。”玉华娘道:“说真的,我们家就是少了个男人,要是你能搬过来……”大林还没全理会她的意思,开口说:“我现在不就是把它当自己的家吗?”玉华娘一阵高兴:“你也这样想就好哪。”又进一步说:“你们年纪都不小了,你该成家立业啦,玉华也该有个丈夫,你说是不是?许久来,我就想单独找你谈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就是……”她沉吟半晌,突又开口,“你们要好了许多年吧?” 这个突然袭击使大林大感狼狈,面红着。玉华娘却很得意,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玉华今年是二十九岁,你的年纪?”大林说:“也是二十九!”玉华娘表示满意:“不正好?说真的,在没有知道你们已经要好时,我真担忧呀,一个二十九岁姑娘还没有婆家那还行!她要自由,我和她那死去的爸一样,不反对。不过自由来自由去,总得有个结果,不能一辈子老是自由自由呀!她聪明,人也不太难看,不怕没人要,过去要讨亲事的人可多哩,门槛也快给踩断,都叫她回绝,现在也还有许多人想来说亲;我担心的是人家笑话,俗语说:人言可畏。这些年来外面说的怪话,三进大屋也装不完呀,什么独身主义呀,什么同性爱呀,什么白虎星呀。背着她,我就不知道偷偷流过多少眼泪,她呢,却一点不在乎……”说着说着,她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泪水也掉了。 这时忽见陈妈带着小林匆匆进来,小林见面就说:“阿林,怎么现在才回?”大林知道有要紧事,对玉华娘说:“伯母,您的心意我全明白了,有话以后再谈吧?”玉华娘有点不舒畅:“又被小林岔断!”还是起身告辞。小林汇报了德记被搜查和这几天来的情形,又把一封信交给他。大林把信打开,是一封普通商业来往信件,他略为看过之后,便跑到对面客房去,用茶水涂抹着信背,于是出现了一行行白字: 特支: 老黄同志业于十九日抵达你处,因交通故障,比原定时间迟了一天。他现住东大街第一巷德记旅舍,苦于无法与你们联系。信到之日,务速与之联系,协助其转移至安全地点,以利工作开展。切切! 市委 大林把市委指示信反复地读了几遍,点上火烧掉,才又回到书房。他兴奋地对小林说:“现在情况已闹清楚,老黄是自己人,你现在就到德记去找他……”小林站起身就想走:“现在就把他带到这儿来。”大林对这年轻性急的同志带着批评口气说道:“你忙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哩。你到德记去找他,对他说:你托我找的那个亲戚已经找到了,正在等你。一听你说,他一定会跟你走,你就把他带到清源村口大榕树下,那儿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小林受了批评倒没有什么,他很了解这位领导同志的脾气。他默默地记住这一段话,正待出门,忽又记起:“玉华同志告诉我,老黄同志带来的路费全给派出所搜去,这几天的吃住还欠着哩。”大林从身上拿出五块银洋:“代他付掉,不能使新来的同志为难。” 小林走后,大林便进内室去向玉华娘告辞,玉华娘吃惊道:“玉华还没回你就走?”大林道:“请伯母转达一声,过三几天我再来。”玉华娘知道留他不住,便说:“看你这样东奔西跑的,连饭也不吃就走。下次来,可记住把行李搬来。”大林笑了笑:“谢谢伯母。”便伸着那又长又健实的腿,匆匆地走出进士第。 大林要去的地方,是离城十里地的清源乡。 清源是个侨乡,却是个穷侨乡。全乡有百分之八十的精壮男人出洋谋生。因此这乡有三多,守活寡妇女多,老头幼孩多,童养媳多。男人出洋虽也被称为“番客”,但不是去当“头家”而是去做苦力。大多数人每年只寄两次侨汇,逢年过节才有;光景差点的大抵一年才寄一次侨汇,也有几年才寄一次的。乡里土地不多且多贫瘠,要依靠土地是无法为生的,这就是促成男人出洋谋生的原因。 留在乡里的妇女大都非常勤劳,是一家的主要劳动力,侨汇多、家景好些的,还得做些手艺贴补家用。侨汇少或侨汇断绝的,大都到外乡去当短工找家用。因此这乡妇女又个个是身强力壮,一条扁担能挑上一二百斤的劳动力。 这乡盛行养童养媳,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有童养媳,她们从更穷困的乡村买了三五岁的幼女来养,到了十四五岁就草草成亲。这些年轻妇女和丈夫拜过天地,共同过日子不上一年半载,丈夫就到南洋去。幸运的三五年回来一次,也有十年八年才回来一次,更多是渺无音讯,一辈子也不回来了。因此大多数妇女都在守活寡。 妇女们有苦无处申,只能去找其他寄托,乡里盛行“关三姑”“关太子”“找神明”各种迷信玩意。大多年轻妇女都纠合志同道合的结成“姊妹会”,有因丈夫回乡不愿同房而自杀,有因亲人离家日久,音信全无,感叹长日难过,集体投江自杀的。 不过这都是旧事,自从党组织在这儿开展活动后,情况就有了改变,不少妇女参加了组织,极端封建反动的姊妹会,在活动时候也有了新的内容。经过一番经营,慢慢地也成为党组织的一个秘密据点。 大林进清源乡,习惯地不从大路走。在村口大榕树旁就有一条小路,转进小路,通过一片龙眼林,在一间独家寡屋前停住。这农户有一只脱毛老狗,平时除了吃喝外,大都蜷卧在泥地上闭目养神,每遇有陌生来客,也会抬头懒慵慵地吠叫两声,算是提醒主人注意。这时,它见有生人到来,像在例行公事似的,睁开昏花老眼,有气无力地对大林吠叫两声,又埋头养神去了。 听见狗吠声,从屋里走出一个竹竿型的中年妇女,问了声:“谁呀?”一见大林又笑着说:“是阿林,老六还没回来哩。”大林说:“没关系,我有别的事来的。”一直伸着长腿朝里屋走。他们到了堂屋,那中年妇女要打水给大林抹面,大林却说:“大嫂,别忙,先帮我做点事好吗?”那中年妇女笑道:“你什么时候叫我,我没答应过?”大林连忙道:“大嫂说得有理,我把话说过哩。”中年妇女从灶间又搬出水壶茶碗。大林说:“请你到村口大榕树下等两个人。” 这中年妇女叫玉蒜,是老六的女人。她正如了解蔡老六一样,是了解大林的。从前陈鸿来过他们家,每次来总要关在房里和老六谈到深夜,匆匆过了一夜又回去。当时她还不知道陈鸿和老六是个什么关系、在干什么,她习惯于过小媳妇日子,对男人的事从不过问,只是心中疑惑。后来城里贞节坊上挂了陈鸿的首级示众,说他是共产党要人,才明白陈鸿是个什么样人,也明白自己丈夫在干什么了。陈鸿牺牲了,却来了个大林,看他的行动和陈鸿差不多,她心想:“他也是!”她很敬重陈鸿,也敬重代替陈鸿的人,听见有什么吩咐,总是卖力去做。 听完吩咐她走进卧室,围了腰兜,披上头巾,边出房边问:“那两个人我认识吗?”大林道:“有一个是你认识的,就是那个黑黑胖胖的……”玉蒜笑道:“小林?”大林道:“对,就是他!”玉蒜打扮得整整齐齐,说声:“我知道啦。”正待出门,大林又把她叫回头,低声叮嘱:“见到人不要打招呼,也不要带来见我,只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最重要的是,看看他们后面有没长‘尾巴’。不管有无,马上来通知我。”玉蒜点头道:“我知道。”大林又道:“可不能大意。”玉蒜笑笑,顺手挽只竹篮,里面还有半篮子晒干了的荷兰豆,匆匆出门。 九 小林离开进士第,径投第一巷德记旅舍。他和女店主也是熟人,因此马上就找到老黄。老黄正待出门,他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也不便到处乱走,唯一能去的就是十八号。他估计给市委的信已经寄到,也可能有复信,他想去打听打听消息。可说是完全出乎意外,那少年人突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他高兴地伸出手,热烈地和他握着。 小林有点内疚,很不自然,老黄请他坐,他不坐,只说:“真对不起,害你等了这些日子。”老黄心中有数,知道有好消息,因而也非常兴奋,说:“不干你事,你们有困难,我知道。”小林又低声说:“你托我找的那个亲戚,已经找到,正在等你。”老黄心急道:“什么时候去看他?”小林不慌不忙地说:“现在就去。”老黄立即答应了。说着,他就赶忙地收拾行李。小林又从口袋里摸出那五块大洋:“你的亲戚叫我把这点钱带给你,好付清房租伙食。”老黄笑道:“你们都知道哪?”小林笑了笑,不答话。 老黄把行李收拾好,带着钱出去。女店主见他满面笑容,也替他高兴,问:“亲戚找到?”老黄道:“找到啦,找到啦,刚从省城回来,叫我就搬到他家去住。多谢老板娘,没有你帮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女店主道:“我说过,凡住过我旅舍的,就是我的人,有困难我不帮忙谁帮忙?”又低声问:“你的亲戚就是这个在东大街开杂货铺的?为什么不早说,我们是隔街邻居。”老黄道:“不是他,是我托他代找的。”他把欠账结清,又回到房间提行李,对小林说:“走吧!”女店主还特别送出门,反复叮嘱:“你先生,找到亲戚,可不要忘记我们,常常来走动。”她的善良德行留给老黄深刻印象。 小林带着老黄走的是大林常走的路,不必通过大街,不必经过戒备森严的城门口。这座城池原有一道坚固的、高可三丈、宽一丈的石墙,据说当年是为抵御从海上入侵的倭寇而筑的。现因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倒塌,成大缺口。大林经常来往的是一个城墙缺口。首先发现这个通道的是附近村子的农民,他们贪图路近,出入城方便,又可以避免城门口中央军的检查盘问,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也成为一条半公开的通道。 老黄还是石匠打扮,小林却是普通农家打扮,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迅速地通过横街小巷,走了约半小时,才到达城墙边。小林机警地先自攀上缺口,前张后望,没情况,招招手,老黄也上去。过了城墙缺口,沿着护城河,又过了一道独木桥,进入城郊一座村庄。小林松了口气,站住,抹去额前汗珠,老黄快步上前,和他并排着走,小林这时才放心地说:“现在我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路了!” 一出城,他们就把脚步放慢。小林不但对老黄表示特别亲热,而且话也多了。他对老黄再一次表示歉意:“老黄同志,你不会怪我吗?我一直有意躲开,不见你。对一个上级派来的同志,我这样做是很不礼貌的。可是,没办法……”他把手一摆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们这儿情形很坏,出了大叛徒,陈鸿同志被杀,许多同志被捕,关在牢里,反革命满天飞,我们不能不小心谨慎呀!”老黄一点也不责备他,还点头称许:“你们做得很好、很对,为了党的安全、革命利益,我们随时随刻都要对敌人提高警惕。” 小林还觉得解释欠充分,又补充道:“我们也很急呀,从十五号起就等着。可是你到十九号才到,时间不对。后来又听说德记出了事,德昌同志告诉我不能接……”老黄道:“这样决定完全对!”又问,“我们现在就是去找德昌同志?”小林点头道:“我想是。”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老黄对这个年轻同志的兴趣逐渐在增加,他觉得他机警、灵活、亲切而又坚定。忽然问道:“小同志你叫什么呀?”小林道:“同志们都叫我小林,你也叫我小林好啦。”老黄问:“小林同志,我可以问你,今年有多大年纪?”小林笑道:“上级要问,什么都可以——今年十七哩。”老黄问:“读过几年书?”小林道:“穷人可没读书运气,只读完小学就失学哩。”老黄问:“父母都还在?”小林心事重重地说:“我是个孤儿,父母早亡,从小跟伯父长大,那间小杂货铺就是伯父开的,叫我在铺里帮忙。组织上说,就利用那铺子做个联络站吧,叫我好好地干。”老黄道:“我见过你伯父和伯母,是两个和气的人。他们知道你在为革命工作?”小林摇头:“他们不知道,我对他们什么都没说。亲人是一回事,革命又是一回事,总得有个内外。” 老黄点头称是,又问:“他们不同情革命吗?”小林摇头:“穷人都同情革命,就是怕死。”老黄说:“所以要做工作,提高他们的觉悟。”又说:“你现在的工作也不能小看。”小林道:“德昌同志也这样说,就是不痛快!”老黄问:“为什么你觉得不痛快?”小林说:“事情不多。”老黄道:“可是很重要。”小林点头承认。老黄又说:“干革命不能光求痛快。”小林不表示什么。老黄忽又问道:“你现在已经是党员?”小林双颊涨红:“还早啦,只是个共青团员。”老黄说:“那就更出色哩!”小林内心得意,却故意指了指前方:“走过这村庄,还有一半路。”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红屋绿野的村庄。约有三四百户人家。屋子清一色用红砖瓦盖成,连成一片,四周全是油绿菜地,正像绿叶扶持着红花。走进村庄不远,就看见一条小巧街道,有三四十间店铺,铺头不大,各种日常必需品倒还齐备。还有不少洋货,看来是华侨私带回国的。 小林带着老黄大摇大摆地走过街,还频频和人打招呼,老黄低声问:“这儿没有驻军?”小林放声笑道:“除了城市,中央军什么地方也不敢去。要去,也得集中上三几百人才敢动。”接着,他又说了个故事:“有次周维国派了几名便衣到这儿来,几个日夜没见回去。后来派人来追查,才在粪坑里发现。原来,有人把他们当肥料淹到粪坑里哩。” 老黄对这个故事感到兴趣,他注意地听着,又问:“是谁干的?”小林扬扬得意地说:“国民党反动派说是共产党干的,老百姓却说是土匪干的,到底是谁干的,谁也闹不清。我问大林同志,他也只笑笑……”老黄问:“谁是大林同志?”小林吃惊道:“你不知道?大林就是德昌同志呀!”老黄点点头。小林又指了指前头:“你看,快到渡口了。” 不久,他们就抵达一道渡口。 一条白浪滔滔的大江横在他们面前,那江面约有一里来宽,迎面扑来阵阵带咸水味的海风,老黄指着它问:“这就是闻名的桐江?”小林点头道:“就是。从这儿可以通到大海。” 从这渡口到江那岸的渡口只有一艘渡船,作为维系两岸交通的工具。摆渡人就住在对岸岸边的茅屋里,只有公孙两个。老艄公年近六十,维持古风习惯,头上缠着小辫子,下身穿条渔家常穿的宽裤脚靛青色的灯笼裤,一面络腮胡,面呈古铜色,双眼如铜铃。那孙女儿,只有十五六,圆胖的面孔,一对大眼两只乌黑的眼珠子,却剃着两道长长细细的柳叶眉,垂着一条乌金发黑、又粗又长、结着大红丝线的辫子。茁壮高大,看来是个早熟姑娘。她声音洪亮,粗野、泼辣,而对人却又极亲切、甜蜜,尽见她在对过渡的人问好,一会儿说:“三叔,进城回来哪。”一会儿又对另一个妇女说:“五婶,你买了些什么回来呀?沉甸甸的,要不要我帮你提一提?”人人都叫她“阿玉姑娘”。也有在背后偷偷议论的:“这姑娘甜得就像蜜,可惜是水上人,要不,可小心求亲的把门槛踩断。” 小林带着老黄上渡船,那阿玉一见他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姓林的,你不用过去哪。”小林也很活跃,问:“为什么呀?”阿玉答:“你姑妈早进城啦。”小林道:“我找的是姑爹。”阿玉故意逗他:“你姑爹也进城啦。”小林道:“那我来找你。”阿玉问:“找我做什么?”小林嬉皮笑脸地说:“找你唱支……”说着就尖起嗓子: 池内莲花对对开, 大树不怕起风台; 你我相爱是应该, 别人闲言不理睬。 阿玉一听他唱的是这个,大发嗔娇追着就要打:“打死你姓林的,占老娘便宜。”大家却都在叫着:“阿玉,你也回他一支吧。”阿玉说:“丑死啦。”但当渡船摇晃着离开渡口,收住篙,鼓起双桨,却又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歌。她两条臂膀有节奏地划动着双桨,双腿一前一后地挪动,随着咿呀作响的桨声,飘起朵朵的水花,用清脆的声音唱着: 要吃鲜鱼在海边, 要交小妹在厝边; 出出入入都相见, 胜过牛郎织女星。 人人叫好,小林又即景地回了她一歌: 一支雨伞圆又圆, 举上举下遮妹身; 我若不遮不要紧, 妹若不遮头会晕。 大家又是一声叫好,那阿玉也不肯认输,轻启歌喉又回他一歌,一时你来我往,也唱了有十几支。不觉已摆到对岸,阿玉说:“姓林的,今天我没输过你。”小林也说:“对歌我不怕,下次再来。”阿玉说:“不要忘记叫你姑妈多教你几支,免得在这儿丢人。”说着,大笑。 上得岸后,老黄说:“这摆渡姑娘很有意思。”小林道:“每次我来,都得和她对歌。她喜欢的就是这个。”老黄道:“看来你们倒很熟呀?”小林笑了笑,又低低地说:“是自己人嘛。她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开玩笑,逗得多少人为她昏昏沉沉,六叔也为这件事批评过她。”老黄问:“那六叔又是谁?”小林忍俊不禁笑了:“就是她叫作姑妈的那个,我们现在就要到他那儿去。” 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村子,绿荫处处,包围着星点似的农家小屋,老黄朝它一指:“什么地方?”小林道:“清源。我们已经到啦。” 村口的大榕树据说是棵风水树,相传已有五百年历史。过去村上有些小孩淘气,上树捉鸟拆窠,自从有人跌死、传说它是棵神树后,便没人敢上去。因此在树上做窠的鸟就更多,大大小小的窠儿,像是挂着无数灯笼,鸟类成群结队,叫声连渡口也可听到。大榕树下,设有“福德正神”神龛,神龛前摆着几张石凳石桌,还有一摊凉粉摊。过往行人都很乐意在这儿歇歇,喝碗凉粉,透透气。 玉蒜在大榕树下已等了许久,她坐在石凳上,面对渡口,边剥荷兰豆,边和卖凉粉的老太婆谈家常。当她远远看见小林带着一个石匠打扮的人,从渡口边谈边走过来,后面也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跟踪,知道没事,收起活计就回去。一进门就对大林说:“阿林,人来啦,没事。”大林这时正和老六女儿红缎在谈话,一听说人来啦就起身告辞,却给玉蒜叫住:“要不要给你们做饭?”大林道:“不用啦,大嫂,我们还要赶路。”他迅速地消失在龙眼林内。 当大林出现在榕树下,小林和老黄正在凉粉摊前喝凉粉,大林上前和他们招呼,老黄放下凉粉碗,三步作两步迎上前,和他紧紧拉着:“我是老黄。”大林也道:“我是德昌。”他们都用力握紧对方的手,没一个先放松,小林悄悄地站在一边,微笑着:“多亲热的同志呀!”他和他们一样激动。大林又说:“害你多等几天。”老黄微笑着:“提高警惕是应该的。” 小林喝完凉粉付了钱,挨过来低声问:“我可以回去了吧?”大林道:“没事啦,你回去吧。”小林又问:“你什么时候进城?”大林沉吟半晌:“十天左右。”小林回身便走,他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老黄表示赞赏道:“是个好同志,机警负责!”大林笑笑,说:“我们也走?”老黄点头。 [book_title]第二章 一 大林和老黄要去的地方是下下木。从清源到下下木有六七十里,沿途要经过许多乡村,大林虽说:“今天刺州农村到底是谁家天下,还很难说。”但他们还是小心谨慎地避开大路。 刺州农村发展极不平衡,有平原和山区之分,又有侨区和非侨区之分。一般来说平原比山区好,而侨区又比非侨区富裕。但侨区与侨区之间也有差别,有富区与穷区的区分。富乡,特别是侨汇多的,人口集中,新建筑物多,不少是红砖绿瓦的高楼大厦,有的还设有热电厂,用电灯照明;穷乡大都是泥瓦土墙,无地或少地,以出外佣工为主。 他们走过各种类型的村庄,最后横过刺禾公路到了半山区。在半山区他们所见的又是另一种景象,这儿村庄不是什么人多人少问题,根本就荒无人烟。他们通过几个村庄遗迹,几乎全是残瓦断垣,不见一人。老黄问:“是不是已到了匪区?”大林摇摇头:“还在边缘地界。”不过那著名的青霞山已清晰在望。此山气势磅礴,冈峦起伏,连亘五个县界,此时正是热阳当空,青霞一片青翠,群峰重叠,山高林密,风光极为绮丽,老黄拍手叫好:“可不正是理想的游击根据地!”大林笑笑,续对山腰林木深处一指:“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下下木!”老黄更感振奋,连声说:“进可攻,退可守,是个好地方!” 他们歇脚在白龙圩。 这白龙圩是个山区圩集,下下木人开的,因为开的有特色,远至刺州大城的山货客商也来赶圩。下下木人每逢三、六、九,从山里把木炭、生熟草药、兽皮、红糖、猪、牛、鸡、鸭运出,而从外地来的客商也在这个时候把大米、盐巴、咸鱼、布匹、日用百货运进,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双方称便,因此圩越开越大。 他们走到离圩集五里外的松林口,就和一小队便衣武装人员碰上头,这些人大都认识大林,一见面就亲热地招呼,对那装束奇特的老黄却不大放心,悄悄地问:“你认识他?”大林只说声:“自己人。”对方便放行了。大林边走边说:“当年开圩也很费一番周折。下下木原没圩,买东西卖东西都要到上下木去赶许天雄的青龙圩。许天雄欺他们山里人,又是弱房,买东西提高价,卖东西压低价,手下人还常常调戏年轻妇女,下下木人深恶痛绝,又没办法。党组织在下下木建立后,有人提起这事,组织上叫大家去讨论,有人提要自己开圩,一讨论几乎全乡都赞成,既是群众要求,组织上也只有支持。圩集初开时,困难可真不少,许天雄的人闹事,外地客商不敢进来,看样子要垮了。组织上又叫大家想办法,老年人说:开圩是个好主意,就是开不下去,人家许天雄有财有势,我们和他斗了几十年还斗不过。年轻人却不同意这看法,他们说开圩是大家同意的,不能虎头蛇尾,惹人耻笑。许天雄派人来闹事,怀的是祸心,我们不能上当,他靠的是那几百条枪,我们下下木弱虽弱,二百来人枪也还拿得出,和他硬一下看。我们两乡强弱房已打过二三十年,下下木也没因此被打掉,他想再来较量也不怕。客商不来也有办法,派人到为民镇去贴告白,声明对来往客商一律保护。来往保险,有好处,不怕他们不来。这个主意一出,没人再反对,许天雄果然不敢再来,客商也多了,从三年前一直维持到现在。” 一提起许天雄,老黄就想起旅途中的那场虚惊,他问:“许天雄的大名我是早在路上闻名,听说有人一听到他连魂都吓掉,为什么下下木人偏不怕?”大林笑了笑说:“说来也不奇怪,他们是打强弱房的老冤家、老对手,双方交手也不下二三十年了。”接着,又说了一段掌故:“据老人说,原本在这一带只有一个下木,不分上下木和下下木。一条龙脉传下来,一姓许,照他们的说法是‘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自从两兄弟分了家,大哥分的土地肥沃,人丁旺盛,势力日大,小弟分的土地贫瘠,处境日渐艰难。强房人越来越富,也越要求对外扩张,弱房人越闹越穷,实力单薄,无法抵挡,结果就被它一步步地往山里挤,因此就形成两个下木的形势。强房人住上下木,弱房人住下下木。这两房人虽然划地而居,冤仇却越结越深。过去是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打得最凶时双方都出动二三千人,叫作打强弱房。要打械斗不能没个头,不能没有武器,现在上下木的大头目叫许天雄,下下木的大头目叫许三多。双方为打强弱房,又都设法向外购买武器,现在几乎家家有武器,人人会打枪。但是这两个乡、两个人物,走的道路却又不同。许天雄凭天时:时局混乱,匪盗蜂起,官府无能为力;凭地利:背靠山恶林深的青霞山,面对刺禾公路,进可攻,退可守;凭实力:有一支以宗亲为纽带的子弟兵,小股匪帮又闻风依附,因而造成许天雄煊赫声势,且以抢劫掳掠为生。而许三多却参加了共产党,还把下下木带动起来,现在已成为我党在农村工作中的重要据点。” 闲谈间,他们已不知不觉地进入白龙圩。 这白龙圩设在青霞山脚,原是一片松林,经过一番整顿,已辟成三条垂直大街,以松木为柱,松针为盖,整齐地盖了不少圩棚。进口处有一松木搭成的大牌楼,上书白龙圩三个大字。走进牌楼,有草屋一间,写着白龙圩管理处,三条大街各有名称,那称为第一街的专供下下木人摆卖土产,称为第二街的只供外来客商买卖,第三街几全是食品摊,各有特色。 大林带着老黄走进牌楼,到达管理处,但见那儿有几个武装人员正在闲散地谈着,一见大林都起身招呼,当大林问三多时,又都说:“三多哥在第三街。” 这时日头已经偏西,圩集也将近散,但街上还是十分喧闹。大林、老黄两人朝第三街走。不久,果见远远一人迎面过来,大林对那人指了指,低声说:“就是他!”老黄定神一看,果是一表人才!那人三十出外,身材魁伟,面呈紫铜色,头戴竹笠,脚穿多耳麻鞋,一身深蓝布褂裤,斜佩着结有红绸匣子枪一把。这时他一手提着一挂两斤来重的猪肉,一手拿着两瓶烧酒。跨着大步,正待走进一间米粉摊。紧紧跟在他背后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妇女,身高体壮,粗眉大口,梳着面干髻,身穿淡蓝布褂裤,背负竹笠,脚穿花布多耳麻鞋。 大林远远叫了声:“三多!”那黑汉止住步抬头来看,也迎将过来,说声:“没想到,你也来啦。”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三多表示欢迎。大林又把那中年妇女介绍给老黄:“苦茶大嫂。”不意那身高体壮的中年妇女竟像小姑娘一样面红起来。三多问:“吃过晌午没有?”大林笑道:“连早饭也没吃过。”三多即对苦茶道:“再切一斤肉来,我们要好好吃一顿。” 苦茶走后,三多就把他们拉进米粉摊。卖炒米粉的是下下木人,见是三多请客,分外殷勤,送烟送茶,又问吃什么。三多说:“叔公,你且去应付客人,等会儿苦茶来我叫她弄。”三个人围坐着,大林问这一圩人多不多?三多说还可以,只是听说有点情况。大林注意地问:“是不是又是天雄那边的人过来找麻烦?”说时,苦茶已自外提着猪肉、豆腐干、大蒜进来,问:“怎样做法?”三多轻松地说:“你管做,我们管吃;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说时大笑,苦茶也不多言,自去准备。三多接下又道:“刚才三福来说,有几个人混进来,行动鬼祟,都是陌生面孔,看来是天雄手下的,却不知道是从哪一乡来的,我已叫他去布置。” 不久,苦茶把一大盘热腾腾的猪肉、豆腐干炒大蒜端出来,米粉摊老板也端来三大碗米粉汤,还有一壶酒。大林对苦茶说:“大嫂,你也来。”苦茶推辞道:“刚用过,那边还有人等。”说着返身出去。三多举杯道:“老黄同志,初到敝乡,我敬一杯。”老黄也说:“见到你,真高兴。”双方注目,一饮而尽。大林酒量差,不敢沾唇,只是埋头在吃菜。 几杯酒下肚,三多又问:“老黄同志要住咱乡?”老黄看看大林,大林便道:“老黄同志是上级派来代替陈同志的,像这样的负责同志我们还能让他住在不安全的地方?看来大部分时间要住在你们乡。”三多表示兴奋道:“那要再干一杯!”又说,“当初我就对老陈说过,城里不安全,还是住咱乡好,他说要革命就不怕杀头。真可惜,一个好同志!”说着有几分激动,“现在有了老黄同志,也一样。只要是上级派来的,哪个都一样,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无二话。”老黄也谦虚几句:“我是初来乍到,情况不明,主要靠大家。” 正谈话间,忽然从管理处那边传来一片争吵声,接着又是几响枪声,圩场骚动,群相探询:“出了什么事?”有人直向米粉摊奔来,报告三多:“人扣起来啦,怎么办?”三多起身对老黄、大林说:“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当即拽开大步,跟那报信的出去。 三多到了管理处,只见管理处外旷地上围着一群人,尽在摩拳擦掌地叫骂、喊打。当有三个短打汉子,被团团困在垓心,神色惊慌,对三福在进行解释,那三福双手叉腰,只是冷笑。当三多走近人圈,只听得下下木人个个在骂:“你是瞎子,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头?”“谁叫你来捣乱的?”“把他们捆起来!”“打死他!”三多推开众人故意问:“出了什么事?”大家嚷着:“三多哥来啦!”“让开路!” 三福过来对他低低说些什么,三多频频点头,一会儿便对那三个人问:“你们是哪来的?”其中有个像是头目,勉强堆出笑容:“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三多把眉头一皱,厉声喝道:“我问你是哪个字头的?”那头目迟疑着决不定该不该说,其余两个却很紧张,赶紧怂恿他说明:“你说吧,都是自己人。”那头目于是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是雄字头。”三多冷笑道:“原来是许天雄的人。”又问:“听来你们不是上下木的口音,大概是新入伙的吧?”那头目频频道歉:“小子该死,有眼无珠……”三多还是不慌不忙:“入伙时有人告诉过你这儿的规矩没有?”那头目更加慌乱,下下木的人又齐声喧嚷:“拿绳子来!”“把这些狗日的吊起来!”也有人朝空放枪显示威力,其余的两个人早已慌作一团,跪倒在地频频求饶。 三多问三福:“他们闹过事没有?”三福道:“刚一进来就被我们钉住了。”三多又问:“刚才的枪是谁打的?”三福回答道:“是我们。”三多沉吟半晌始作最后决定:“放走他们!”可是那三个人仍赖着不动。三福骂道:“便宜了你们,还不快滚!”还是那头目开口,他对三多打躬作揖道:“大哥……”大家哄笑着:“谁是你大哥!”那头目面红耳赤地嗫嚅半天,才说出句:“十分感谢,你不为难我们,放我们走。可是我们的家伙都叫缴哩,怎么回去交代?”三多冷笑道:“你们也知道回不去。”回头问:“谁缴的?”三福从腰上拔出三条短火丢在地上:“都在这儿。”三多对那三个人训斥道:“拿去!便宜你们这次,下次要来,得先打听打听这儿的规矩!”那三个人捡起家伙千多谢万多谢,鼠窜而去。 三多自回米粉摊,大家议论一番也散了。 二 圩散了,派出巡逻的人也都陆续回来集中,三福检点人数,询问情况后,便宣布解散。老黄特别注意他们的人数武器;人数不少,武器虽是东拼西凑,倒还可用,只是子弹少了些。他问三多:“武器都是个人的?”三多点头:“有个人的,也有公产,都是历年来打强弱房购置的。”老黄又问:“全乡共有多少条枪?”三多道:“二百来条,不过新式的只有三十来条。”老黄问:“弹药够吗?”三福从旁插嘴道:“就是子弹缺,每条枪平均配不上三十发。钱倒有,就是买不到,我们把圩场捐收入的一半拿去收买子弹。”老黄点点头,心想:“家底不薄呀!” 赶圩的女伴们约苦茶一起回乡,苦茶却借故留下,在圩口大树下等三多。过路人有的看见她老朝街上张望,便对她开着玩笑,有人故意问:“苦茶,圩早散哩,你还在等谁?”有人又故意答:“还用问哪,三多还没走!”苦茶对这些善意的玩笑,都只笑笑。的确,她对这个小叔是越来越难舍难分了。不论是上山下地,是赶圩,有了他,她才感到愉快,心情有所寄托。反之就感到空虚孤寂。他们相处越久,这种心情就越发强烈,有时甚至于到了不照顾群众影响了。 当三多一行人走出圩场,看见苦茶还一个人枯坐在大树下,三多便问:“人都走清了,你还在等谁?”苦茶起身,一声不响,悄悄地加入队伍,心里却在嘀咕:“等谁?等你!”太阳已下山,而朝下下木方向走的人正多,有赶圩回来的,有刚从山上砍柴、放牧回来的。边谈边走,山径道上显得格外活跃。 将进村时,大林问三多:“今晚我和老黄有话谈,你布置一个地方好不好?”三多点点头,却又到后边去问苦茶。苦茶气呼呼地说:“等你一会儿结个伴都不乐意,还问我做什么?”三多知道刚刚那句冲口而出的话把她得罪了,便低低说:“不要在众人面前生我的气嘛。办完这件公事,你再生我的气行不?”苦茶还是愤愤不平地说:“在人家面前,对我总是这样,怪不得人家要笑话。”三多只得又低声认错了。 他一认错,她又觉得他可怜,心也软了一半:这样一个硬汉子,在村里是说一句话算一句话的,却在她面前认错了。再走一段路,她几乎把全部气恼都忘了,说:“我的老爷子,我已想过,客人就住在咱家。”三多再问:“空出娘的房?”苦茶含笑地瞪他一眼:“你别管,我有办法!”说着,快步抄到队伍前头,先做安排去了。 进了村,大林对老黄说:“先看看我们的学校。”学校设在许家宗祠,一个宽敞大厅用竹篾片隔成三间教室,分成四个班次,容纳一百五六十学生,小许是校长兼教师,手下还有两名助手,都是他从当地高年级学生中培养起来的。这小学白天让学生上课,晚上又办夜校,每周六晚,三晚是妇女班,三晚是农民班。苦茶、杏花都是妇女班学生,三多、三福有空时候也到农民班来上课。 小许年约二十五六,长的短小,看来还像个初中一二年级学生。他到下下木已有三年,当年陈鸿开辟了下下木工作,由于三多的要求,便从城里知识分子党员中挑出他来,名为办学,实际是在主持党务。他原非本县人,没有什么地方好去,除走走圩,偶尔进进城,很少离开下下木,看来是在这儿生了根。他诚实刻苦、认真负责,说话不多,但每开口必有一定分量,在村里上下威信颇高。 三多娘见他人品好,一定要收他做干儿子,小许也就按照本乡俗例给三多娘送了一挂猪肉、二瓶酒,拜了三拜,从此本乡人更把他当作自己人看了。三多娘在为三多、苦茶的婚事操心同时,也对这干儿子的婚事关怀起来。婆媳俩共同替他物色了一个人,叫杏花,是个共青团员。大家甚至于肯定说:“三多、苦茶大事一解决,小许和杏花也就快了!”她们都想把他变成下下木人,“拜了本乡人做干妈,娶了本乡姑娘,他还能走?” 而小许对下下木的工作也的确安心,他看见党的事业,在这块荒芜寂寞的山野中开花结果,成长发展,衷心地感到兴奋。因此当年陈鸿同志问他继续在下下木工作有什么意见,他就说:“要是组织上不把我调走,我愿意再在下下木工作下去。” 当三多、大林、老黄走进学校,小许正在灶间忙着做晚饭。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他几乎兴奋得说不出话,还没说上三句话,便把裤脚一卷,脱下木屐往外就要走。大林问他上哪儿?小许想当然地说:“给老黄同志张罗住的地方去呀。”三多道:“已准备好啦。”小许又道:“那么吃饭呢?我给你们添点菜去!”说着又要朝外走,却又被三多拉住:“今晚的主人还得我来做。”小许有点失望:“那,我什么也轮不上?”一时大家都笑了。 三多家就在学校隔壁,是间祖遗老屋。房子原不算小,可是五六户人住在一起,就显得拥挤。三多一户,只占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一间三多娘住,一间苦茶住,三多只好长期在外面打游击住。堂屋稍为宽敞些,但摆了祖宗灵位,充当饭厅、起坐间,堆满大小农具;三多娘养的一头大猪、几只鸡,又都要占一席地,因此显得异常拥挤。其实在这村上的人,哪一户又不是人畜同舍? 三多家,现在只有三口人。母亲二十八岁守寡,把他们两兄弟含辛茹苦地养大,满望大儿子成亲传后。想不到事与愿违,大儿子与苦茶成亲只一年,在一次打强弱房时,被许天雄活活砍成五块,年轻的苦茶从此当了寡妇。三多是个孝顺儿子,能干又有丈夫气,看来不弱他大哥。但是家境贫寒,眼见一年年长大成人,不知不觉已三十出头,她还没有能力替他讨门媳妇。老娘心急,三多却一点也不在乎,他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传宗接代是小事。” 苦茶不是本县人,原籍南县大同村。南县与刺州虽是紧邻,但隔着一座青霞山,交通不便,来往不多,相互间十分隔膜。十一年前,在她十九岁的时候,从大同下嫁到下下木,只有一年光景就成了寡妇。 当年上下木和下下木在打强弱房,双方死了不少人,不分胜负,都不想停下。当时成为这乡头目的是三多大哥许三成,对手就是许天雄。当时许天雄羽毛未丰,双方实力相等,因此打了快一年,还是个对峙局面。不久,山区雨季来临,连下了七八天大雨,青霞山山洪暴作,奔腾而下,把半个下下木陷在洪流中。下下木人忙于对付水患,加以许三成身染疟疾,动弹不得。许天雄认为时机难得,点齐人马,偷过封锁线,乘机入侵下下木。 当时三多在村口炮楼守夜,听说敌人进村,连忙回村抢救,已经迟了,全村陷在极度混乱中,他东奔西跑,都听说上下木人已全进村,无法抵挡,正在杀人放火。想起三成病重在家,赶回抢救,大哥已被砍成五块,人头也不知去向,新婚大嫂苦茶被捆绑在地,兀自昏迷不醒。当时三多心胆俱裂,心想:“不报此仇,枉为男子汉!”想出来和许天雄决死,但许天雄在得手后,已整师退回上下木。 这场械斗打了一年半才结束,最后许天雄虽然派人把那用石灰水腌制的许三成首级送还下下木,苦茶却成了寡妇。下下木人更加赤贫了。大仇报不了,家园尚待重整,三多扛起对老母寡嫂赡养的重担。 乡里老大说:“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他们在祖祠上举行了几天族议,最后才把那面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黑旗,在祖宗神位面前授给许三多,并对他说:“孩子,你要为乡里,也为祖先争光荣!”三多挥起牛刀当众砍掉鸡头宣誓道:“我如不能为乡里、为祖先报仇,就像这只公鸡!”从此,他就扛起全乡的责任,带领大家上山、下地,重整破落家园! 十年来,苦茶一直无意改嫁,苦守着这个贫穷清苦的家,安心地上孝顺婆婆、下照顾小叔,过得还心安理得。她年轻,在山区妇女中,人也长得不算难看,要改嫁是不难的,为什么甘心苦守呢?是对生活抱着绝望态度,还是怕流言中伤?都不是!她是另有打算的。 她从守寡的第三年起就对小叔三多抱着期望。她对死去的丈夫,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的,拜了天地才见第一次面,并没有感情。对三多却不同,不仅日夕相处,也实在看出他那出众的才能,暗自敬服。有这样好的对象,她怎能没有情? 在下下木,有这样从祖先时代就保留下来的老规矩,寡嫂可以改嫁小叔。就下下木来说,就有不少这类人,也有三十来岁的寡嫂改嫁给十多岁小叔的,形成这条老规矩的原因很多:穷山区没有人肯下嫁,人民穷苦要讨门亲事不易! 苦茶想:有了现成对象,为什么还要往外找呢?她是决心守着他!三多娘是个明白人,她对这个贤淑的寡媳也有打算,苦茶的心事她看得最明白,家里劳动力少,内内外外都少不了她,因此也不主张她改嫁出去,最好把她许给三多。 至于三多,他是了解他娘和苦茶心意的。母亲少不了她,家里内外也少不了她,从个人情感来说,两人年纪相当,日夕相处,又经常得到她无微不至的亲切照顾、关怀,又怎能说没点情分?但他好胜好强,总觉得大丈夫要能顶天立地,做番大事业,株守山区有什么出息?也觉得同自己寡嫂结合没什么光彩,感情上离不开,面子过不去,一拖就是这些年,他们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微妙:不愿分开,又没有勇气结合。 三 苦茶比三多提前一步回家,进门就对婆婆说:“多叔接了个新客人回来。”三多娘问:“什么样人?”苦茶道:“和大林一起来的,看样子也是自己人。”三多娘便紧张地张罗起来:“是自己人就得好好地款待。”这老人家虽是家贫却一贯好客,她常常对苦茶说:“三多交的朋友就是咱家的朋友,他交的兄弟,就是咱家的兄弟,不能叫他在人家面前失体面。”又说:“穷山村,好吃好喝的没有,人情千万不能少。”陈鸿、大林来,每次都受到她的热情款待,现在老黄来了,她当然不例外。 为了款待客人,苦茶换了身家常衣服下厨,忙着烧水、煮饭、洗菜。三多娘也在堂屋里团团地转,尽可能把地方弄干净整齐些,好叫客人坐了舒服。 不久,客到。老黄、大林都向老人家问好,老人笑着说:“地方脏,不像样,比不上大城。”一边请坐,请喝水,一边把三多拉进灶间:“人家从老远地方来,是天大人情,你打算怎样款待?”三多道:“大嫂都安排好啦,今晚吃住都在咱家。”刚刚赶过圩,吃不成问题,住她倒有几分犹豫。苦茶却插嘴道:“娘,我已想过,客人就住在我房里,我和你合铺。”老人拍着手说:“亏你想得周到!”看来一切都有儿子媳妇张罗,她也放心啦。 老黄已改变了装束,不像在路上那样使人觉得怪。他原是一个乐观愉快的人,这个家庭对待客人亲切、热烈的气氛,更使他显得年轻活泼。他和三多娘很快就扯上,几句话把老人家说得笑逐颜开,可乐哩。他不但和老人家谈家常,也谈天下大事,谈地主、反动派的笑话。谈来通俗有趣,深入浅出,叫听的人不断发笑。不到半顿饭时间,整个堂屋已是热烘烘,充满愉快笑声。同屋住的人也都围过来听,苦茶在灶间耐不住,也偷偷溜出来倚在门边偷听,有时也忍不住放声直笑。 老人家对这个客人印象极好,心情也很舒畅,拍拍他说:“老黄,我只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从前老陈来也是这样,有学问的人都会说笑话。咱家三多是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大事不懂,小事也不懂,你得好好教导他。” 灯上了,矮四方桌上碗筷摆得整整齐齐,苦茶又把热烘烘的饭菜,还有一壶酒端上来。三多娘起身要走,老黄一把扯住,一定要留她喝两杯,她说:“你们男人家有大事商量,我和苦茶一起吃去。”她走进灶间后就问苦茶:“房间收拾好了吗?”苦茶道:“我就去。” 三多替大家斟酒:“娘难得这样高兴,我们也难得这样高兴,来,我敬老黄同志一杯。”老黄酒量好,一饮而尽,大林却说:“还是老规矩,你们喝酒我吃菜。”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这次谈的却不是笑话,而是有关当前革命斗争的重大问题。 老黄说:“在市委时,就听到有关青霞山的传闻,这次一见果是名不虚传,山高林密,正是进行革命斗争的大好去处。”大林却说:“我们在这儿天天见面,日日见面都看不出它有这样好处,老黄同志一来就连声叫绝,我们的水平真是太低了。”老黄却不以为然地说:“这话不对,不能怪你们,过去党委对刺州工作方针不明确。到底是以城市工作为主,还是农村包围城市?有各种不同的看法,长期来动摇不定。现在是比较明确了,要用毛泽东同志的路线,来对付猖狂的敌人,不然我们的损失还要来。”大林点头称是,也很有感慨:“这些日来,我们的损失可真不少呀。” 三多是没有多少理论的,但他很有实干精神,他说:“我一直对这山沟沟的工作不安心,现在看来还是大有作为。”老黄道:“自然有作为。”三多又道:“比起小许同志来,我总觉得惭愧,他是从城里来的,工作起来就比我这土生土长的要强。他在这儿住了这几年,都快变成下下木人啦。”大林问:“听说你娘想替他讨个媳妇?”三多道:“可不是,对象都选定了!”说着,大家都笑。 三多娘从灶间出来问:“你们笑我什么?”大林连忙让座,说:“伯母,我们在说小许的婚事。”三多娘也很兴奋,她说:“我对小许说过,你从小没爹没娘,落户到咱乡,拜了我做干娘,我不替你主持主持大事,不等于白拜!说真的,那杏花姑娘,百里挑一,也真不马虎,对人温和,女红好,思想进步,只是……”她看了三多一眼,叹口气,就不再说下去。 正说着,小许裤脚卷得高高的,拖着木屐,杏花赤着足,甩着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从侧门过来,一到灶间口,杏花就被苦茶拉住:“别进去,他们正说到你。”杏花大吃一惊:“说我什么呀?”苦茶对堂屋努努嘴:“你听听。”只听得堂屋里老黄在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说伯母操心,我们做同志的哪个不希望他们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听得三多娘在说:“三多,小许,你们都来听听这位老黄同志的话。”杏花嘟着嘴说:“丑死了,专谈人家的闲话。”苦茶却问:“你们谈妥没有?”杏花道:“小许说过,三多哥和苦茶姊的事没个着落,什么也不能谈。”苦茶笑着说:“也真是,又拉上我……”心里却兀自感动。 饭后,三多带着老黄、大林、小许去看过三福。三福也正要过来看老黄,大家就在他家座谈。三福家只有父母、寡姊、妹妹和他五人,父母均年在五十以上,都是纯朴农民。寡姊本嫁在邻村,夫死受不了翁姑的虐待,三年前搬来和他们住在一起。三福二十七八年纪了,还是个光棍,他父母指望把他幼妹银花嫁出去换个新媳妇进门,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婆家。银花这小姑娘却又有自己的打算。 他们在三福家坐了一会儿,又到村上一些地方走动走动。这村建在半山上,形状像只大草鞋,正面在五里路外有上下木,村头通白龙圩,村尾叫榕树角,背靠大山。在高低不平的山坡地上,聚居着五千多人,一姓许。多年来,由于打强弱房,在面对上下木的几条通道上都筑有碉堡,这些碉堡平时成了青年人集会和寄宿的地方,人们称之为俱乐部。三多和三福一直就住在俱乐部里,只有吃饭和干活才在家。当他们一行人走进俱乐部时,里面正闹哄哄的,有的在拉,有的在唱,也有的在谈天。 入门正面有面木屏风,屏风上挂有块黑板报,是小许的杰作,他按时把国内外大事和本乡要闻写在上面,三面成凹字形搭着板床,每铺床的床头都挂着步枪和子弹带,房间正中一只八仙桌,十来条木头凳,桌上又是只陶水罐,十来只粗瓷碗。 当三多把老黄介绍给大家时,各人都在纷纷猜测,老黄却说:“同志们会唱吗?我来替大家拉琴。”他拿起琴,架着腿,拉了支“四季相思调”,拉得又熟练又中听,大家都很乐,叫着:“再拉一个!”而老黄不但拉了,还唱。唱来也是歌喉婉转,音韵悠扬。老黄还很关心他们的生活,问了好多情况,最后又顺手取下墙上的枪支,扳枪机,查机件,对各种枪械的性能也很熟识。几个动作,几句话把大家说得直点头:“这位老黄,真是文武全才。”三多对他也有很深印象。 他们走了大半个乡,巡视了四五个俱乐部,最后在回家途中,他就对三多问起有关青霞山的情况。三多说:“青霞山很大,山高林深,我虽在这儿土生土长,也仅走过几个地方,只听老人说:有九峰十三层,一层山高过一层山,重重叠叠,几个月也走不完呀。从我们这儿到南县大同就要过三层山,一个主峰叫青霞岭,岭上有座古寺叫青霞寺。各地公路未开,从刺州上南县主要是走这条路,公路开后,加上青霞山闹匪,这条路没人走,那古寺也荒废了。” 老黄问:“你走过这条路?”三多道:“有二次到过南县大同,青霞岭倒是常去。”大林从旁插嘴:“苦茶大嫂就是大同人。”老黄问:“听说新编独立旅高辉就是大同人?”三多点头道:“他和我们这儿的许天雄都是自称青霞王,不过高辉自从被收编调出‘剿共’已经完啦,许天雄还有一点实力。”三福也说:“听说那高辉一进苏区只打了一仗,还仅仅和赤卫团接触就溃不成军,亏他腿长逃得快,没当俘虏。”说着直笑。 老黄问:“这样说来,高辉实力全垮哪?”三多道:“也可以这样说,也不能这样说,他的老巢还有个高老二,就是他的弟弟,在坐守。大同比我们下下木大,万多人分住七个自然村,土地很肥,都是高家的。高家炮楼上吊有一面千斤重大锣,据说大锣一响,锣声到处土地就全属高家所有了,那大锣可以声闻百里内外,也就是说在百里内外土地山林全属高家所有。全大同乡人,除非是高家人,要种地全要向高家纳田租,高家又规定好地一律要种鸦片,不许种粮食,所以那儿遍地是鸦片烟田,闻名刺州的‘南土’就是出在那儿。高家靠鸦片烟起家,老百姓却穷得只能喝米粥度日。高家又在大同抽丁,两男抽一,充当高辉的子弟兵,高辉实力,靠的就是这帮子弟兵。” 老黄问:“你大嫂家现在还有人?”三多道:“大嫂姓白,有兄弟两个,大的人家称他为老白,小的叫二白。”老黄问:“家境怎样?”三多摇摇头,说:“要是家境好,也不会嫁到我们这穷山沟来。他们家原也是租高家田种,老白从来就不大服高家,他说天下间哪有这样道理,你把大锣一敲土地就归你?这话传到高家耳边,高老二就说:全大同人个个服,只你姓白的不服,老子叫你饿饭!把田都吊了,老白一家人只好上山砍柴烧炭过活。高老二又说:不管你上山下地,所有地方全是高家所有的,逼得老白一家无路可走。当时他已年过三十,尚无力成亲,恰好我家三成大哥要讨媳妇,自家有个闺女,有人从大同过来说亲,我娘说:哪儿人都成,没有嫁妆也成,只要聘金不多。苦茶娘也说:我嫁女为的是要讨媳妇,嫁过山没关系,聘金再少也不得低过一百大洋。这样,双方来回地跑了几转,算是谈妥八十大洋。不久,大嫂就嫁过来。当时我还记得很清楚,人是由老白一人送过来的,穿得破破烂烂的,一进门就对娘说:‘亲家娘,我妈说家穷陪嫁不起,有不是处万请包涵。’大嫂也只穿了一身半新衣服,背着一只小包袱,其他什么也没有。大哥被许天雄杀害后,三年孝满,大嫂要求回娘家一趟,娘叫我送过一次,一个月后又去接回来,这样我算来回两次。不过那时老白、二白都不曾见到,亲家娘说都叫高辉抽去当了兵。”老黄又问:“现在老白、二白下落如何?”三多道:“多年没有来往,情况不明。” 说完高辉,他们又谈起许天雄。三福问:“关于我们和上下木打强弱房的事,老黄同志听说过?”大林道:“我已对老黄同志介绍过。”三多道:“这许天雄和高辉又有不同,他靠的是无本生意起家,近十年来人人出山做官,他就只守住这老巢,靠打家劫舍为生。手下有三几百条枪,又收容一些小股散匪,号称千人。手下有两员大将,一名是他亲生女儿,叫许大姑,此人从小跟着天雄打家劫舍,惯使双枪,因此又叫双枪许大姑。年已三十五六,发誓不嫁人,却喜欢骑马打枪,平时剪男人头,穿男人衣,在匪群中出出入入没人敢小看她。她经管许天雄匪股一切行政事务,掌握经济实权,称为二头目;另一名叫许大头,是员能冲善打的猛将,带有一支队伍叫作‘飞虎队’,许天雄打家劫舍,靠的全是他,称为三头目。有了这两个人经管内外事务,许天雄也不大管事了。看来,他对山林生活也有些厌倦,人人都在说,他早布置好了后路。”老黄问:“许天雄没有其他儿女?”三福道:“有两个儿子,十多岁时派人送出去,从此就不知下落。”老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也许是布置后路去了。”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说着说着,他们已回到了三多家。 苦茶低声对三多说:“给老黄和大林住的房间空出来了,你带他们歇去。”三多就请他们两个去休息。小许、三福也乘机告辞。 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是苦茶十年前和三成成亲的新房。十年来人事变动很大,房间的摆设还保持原来的模样。一张雕花眠床,一只梳妆台,一张五斗红漆桌,两只红漆方凳,井井有条地摆列在它应有的位置上。房间不大,潮湿、阴暗,只有一面小小的百叶窗,空气不流通,在门背后又放了只便桶,因此有股霉臭气,初进去颇使人昏闷,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室内灯火荧荧,室外是一片宁静;山区人为节省灯油,习惯早睡,虽说入夜不久,下下木已在沉睡中。老黄伸手舒脚,松了松身上肌肉,说声:“好个宁静山村。”大林却问:“赶了一天路不累?”老黄道:“算不了什么,过去我一天赶一百五十里,一天一百八十里,常有。”大林脱了鞋先上床盘坐着:“今晚怎样个安排?”老黄解开陈嘉庚球鞋也赤足上床和大林对坐着:“现在是酒喝够,饭也吃饱了,干他个通宵如何?”大林表示同意。 四 虽然仅有两个人,他们还是作为一次正式会议举行。 按照程序是大林先汇报刺州形势、工作情况和当前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而后就由老黄传达从中央红军冲破第五次“围剿”北上长征,特别是遵义会议后的形势,以及市委对刺州工作的决议。 在谈形势时,他强调:“当前形势对我们有利,中央红军北上,是革命的发展,而不是革命的失败。”“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带来了东三省的沦陷,民族危机的空前加深,人民要求抗日,要求挽救民族危机,党提出抗日主张,符合全国人民要求,因此党的主张获得全国人民的支持,党的影响在扩大,而不是在缩小。”谈到白区工作:“由于过去机会主义的错误领导,使白区工作遭受重大挫折,地下党接二连三被破坏,损失极大,但我们必须拿出信心坚持,纠正工作中的缺点。”老黄又说:“毛泽东同志提出的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方针经过多次考验和反复证明,都说明了它是我们党在现阶段斗争中唯一的正确方针,必须坚决执行、贯彻;因此要有加强建立革命根据地、开展武装斗争的思想。” 在谈到刺州工作时,老黄说:“市委经过反复研究,认为过去的成绩是大的,但错误缺点也很多。地下党组织的被破坏,陈鸿同志的牺牲,姓刘的叛变,都说明了我们对阶级敌人丧失警惕,把力量放在敌人容易打击的地方,把主要力量暴露给敌人。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如何能和他较量?如何不受打击呢?我同意你说过的话,今天刺州农村的天下到底是谁家天下尚未可知。这就是条件,对我们来说非常有利。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对这座大山有那么大兴趣?动身前我研究过这带地形,我以为有这样一座青霞山,有下下木这样一个党的据点,武装基础看来也不薄弱,只要领导得好,一定能打出一个局面!当年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利用它的有利地形和条件,贺龙同志在洪湖建立根据地,也是利用千里洪湖的有利条件。我们今天条件也不坏,正可打出个局面来!” 谈到今后工作问题,老黄说:“市委的意见是,虽然挨了打,吃了大亏,我们对刺州工作不是放松而是要加强。国民党反动派重视它有一定根据,我们也要重视它,因为它是个战略地带,进可攻,退可守。因此市委决定:为了适应形势需要,把特支扩大为特区,把工作重心从城市转移至农村,在可能情况下,建立革命武装、革命根据地,并出版地下党报,以扩大影响……” 老黄的传达简单、明确,却又非常有力,大林听了十分激动,他说:“多少时间来,没听过这样振奋人心的报告了。从我调到这儿,时间不算短,在党领导下,也还做过一些工作,但不是没有意见。陈鸿是个好同志,诚诚恳恳地为党工作,但他没跟上形势。在把工作重心放在城市还是放在农村的问题上,长期摇摆不定。你说他不重视农村工作吗?也建立有几个据点,并由他亲自掌握。说他重视农村工作吗?三个特支委员,没一个留在农村主持工作的。他只是有事才下乡,因此农村工作长期在停滞状态。而城市工作,又把主力放在赤色工会方面,对姓刘的也过多信任,缺乏监督检查,因此造成赤色工会暴露、突出。姓刘的这人,不是我事后诸葛亮,对他的品质、作风,我一向有怀疑:好大喜功,不切实际,形势有利就想冒尖,形势不利怕死,结果形势一变,就给组织带来这样严重的损失!听了你的传达,我的眼睛亮得多了,信心也更足了,应该这样做,市委的决定是英明有远见的……”在对一些具体措施上,他也说:“我完全同意市委的决定,特支已不能适应新形势的要求,必须扩大。不过成立特区总不能只我们两个……”老黄道:“市委已有交代,要我们从当地同志中提拔一人报上去批准。” 大林道:“这样决定是从实际出发,我完全同意。至于具体人选我提出三个人来让你考虑。一个是许三多,一个是蔡老六,另一个是蔡玉华。这三个人论党龄许三多最短,但他有别人做不到的长处,他掌握了下下木工作,手头有部分武装,勇敢,肯干,对党忠诚,又是农村干部,正符合上级党委大力开展农村工作、发展武装斗争的要求。”老黄点头,表示同意。大林又道:“把组织调整后,在力量配备方面,也得有个改变。我的具体建议是农村工作可以由两个特区委员负责,加上蔡老六,成一个领导核心;在城市由一特区委员负责,加上蔡玉华、黄洛夫,又成一个领导核心。这样,有重点,又两方面工作都能照顾。”老黄兴奋道:“你的建议,正和我设想的不谋而合!” 大林又道:“我也同意办份地下党报,以加强党的政策主张的宣传。不过,目前条件不足,能担负得起这任务的,现在只有三个人,一个是黄洛夫,他是CY特支负责人之一,担负反帝大同盟的领导工作,走不开;一个是蔡玉华,她负责互济会领导工作,也走不开;另一个是小许,他是个好同志,诚诚恳恳地为党工作,就是文化水平不高,担负不了这责任。”老黄问:“不能再找出第四个人来?”大林摇摇头:“合适人选难找。因此,我建议决议保留,找到合适人选再办。” 接着,他们又谈到几个区委的分工,老黄说:“三多不能动,我要把这座大山交他管起来,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了。”大林也说:“组织上分配我到哪儿都一样。不过,我考虑到你初来,情况不熟,又是外地人,口音不同,城里白色恐怖厉害,掩护困难;再有你是从中央苏区来的,有农村工作和武装斗争经验,你还是在农村好。”老黄却问:“周维国正到处在悬赏捉拿德昌,你在城市待得下去吗?”大林自信地说:“从目前看,我的条件比你好。”老黄也没异议:“就这样决定。” 最后,他们又讨论起若干具体问题,在城市工作方面要抓对受难同志的援救和家属救济工作。农村工作方面,大力开展活动,扩大组织。老黄说:“中央红军虽然长征,但在老根据地我们还留有部分队伍在坚持。国民党反动派不会让他们过平静日子的,所谓‘清乡’已经开始,我们的队伍看来也一定会突围、反击,刺州是敌人重要的前哨据点,军队调动、供应都从这儿去,我们一定要打出个局面,把敌人牵住,以减少敌人对兄弟地区的压力!” 这次会议开得很顺利,双方没有什么争论,意见基本是一致的。在不知不觉间,天已破晓,从百叶窗外透进山区曙光。大林走下床,伸着他的长腿在房间里走动着,说:“开得真痛快。”老黄也说:“我们把重要问题都解决了!” 当他们宽衣上床,苦茶正起身开始一天的劳动,她轻手轻足地走近房门口倾听着,发觉他们正要上床休息,心想:“像多年没见面似的,整整谈了一夜。” 他们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老黄单独找三多谈话,正式通知他市委已决定把特支扩大为特区,并提拔他为区委。接着就系统地对下下木的组织、思想情况、人员、武装,进行深入了解。最后,老黄对他又提出开辟新区工作的可能性,他说:“我听了你对大同情况的介绍,很有兴趣。你能不能想些办法,把它开辟起来?”三多却感到有点为难,他说:“多年没去过,情况不明。”老黄却说:“你可以利用送大嫂回娘家名义去走走,住上十天半个月,苦茶现在也是革命干部了,还可以通过她工作。条件成熟就建立一两个关系,条件不成熟,摸些情况回来也好。”又说,“青霞山对今后刺州革命发展关系重大,我们一定要把它管起来,而你对这工作比什么人都更适合。” 当晚,老黄以特区党委书记名义正式召开第一次特区会议,并把这个问题重新提出讨论。最后他们又对一系列重大问题,做了组织决议。重大的方针政策都决定了,问题是在如何贯彻执行。 五 为了送苦茶回娘家的事,三多颇费一番踌躇:“该怎样对她说好呢?”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是站在同一条革命战线上,他是党支书,她是革命妇女会主席,却很少单独谈有关工作问题,她更多的是去找支部组织委员小许。三多对这朝夕相见而感情颇深的大嫂,也并不真正了解。几年来参加了组织活动,在党的培养教育下她到底有哪些变化,他是知道不多的。总是用旧眼光看她,具有一般农村妇女的善良德行:纯直、朴实、勤劳、勇敢,但也有自私、善妒的一面,而他又往往把她的落后一面看多些,照苦茶的说法是:“我们村男人就是这样,不把女人家看在眼内!” 因此当组织把任务交给他,他就颇费踌躇:开诚布公地和她谈明白,还是一般地谈?开诚布公地谈,对这样重大问题适合吗?一般地谈,又怕她发生误会。他发觉她对有关自己的事,越来越敏感,越多计较了!几天来,他参加特区一系列重要工作会议,这个问题既没解决,又不便和老黄他们提,也曾考虑通过小许找她谈,又怕被苦茶笑话:什么时候把我也当起外人!一直到老黄又问起:“和大嫂谈过没有?”才下了决心。 那个晚上,他主持村支委会议,把支书职务正式移交给小许,回家时夜已相当深,老黄和大林都已进卧室,三多娘也早上床歇去,同居邻家也都睡着,四周静悄悄,只有苦茶还在堂屋对着菜油灯,修补旧衣服。她是在替老黄浆洗衣服时,发现有破洞,想利用晚上修补修补,明天一早好交给他。在往时,这个时候三多也早已回宿地去,可是今晚,他有点特别,一直在她周围旋来转去。她知道他心里有事,故意不去理他,看他怎的,她对这个小叔是太了解了。 只见三多盘旋了半天,忽然在她旁边坐下,一个人默默地抽烟。苦茶偷眼看他,摸不清他的意图。“会开完啦?”她问。三多还是默默地在抽烟。“不早哪,还不回去?”三多不搭腔,抽过一支烟,又接上一支,他往时并没这习惯,苦茶心跳着:他怎么啦?有点不同……一阵沉静,三多又抽上第三支烟,苦茶也有些混乱,只是不响。有好一会儿,三多忽然开起口来:“苦茶,我有件重要事情想和你谈谈……”话说得很不自然,神色也不大对,苦茶心跳着:“他难道要……”她有过这样信念,他们两个人的事一定要解决,而她是决定不先开口的,“别给他以为我没他就过不了!”她相信他会开口。难道要谈的就是这件事?却又做出毫不在乎神气:“你说吧。” 三多眼睛看着别处:“我们有这样打算,要你回娘家去住……”苦茶大吃一惊:“要我回娘家住,为什么?”却没作声,只是把手工停下,瞪着他。三多继续说道:“要你回去住一个时候……”苦茶忍不住了,她怀着极大的不安心情问:“你们是谁?”三多道:“组织上。”苦茶又问:“为什么组织叫我走?”三多道:“为了革命利益!”苦茶不明白,把旧衣服往饭桌一推:“要我回娘家和革命利益有什么关系?你不如说,我在这儿对你有妨碍!” 从她强烈的反应,三多知道自己的话没说清楚,引起误会,连忙解释道:“组织要发展,老黄同志认为你们家乡地位很重要,要你回去做些工作。”苦茶稍为平静,但她还有怀疑,怀疑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她说:“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一来我没文化,二来革命道理说不清,你们叫我去,怕找错人了吧?”三多有点焦急,他知道苦茶性子,说通了好办事,说不通扭住结子好久都解不开,便想用大道理去说服她:“宣传革命是我们穷人的事,为什么一定要那些中学生、大学生才行呢?只要把道理说清,他们信了就会跟我们走。你很会说话,这几年来革命道理也学得不少,一定能行。”苦茶却笑道:“你们不是常说:妇人家干得出什么大事,跟着男子在后头闹就行!既然这是件大事,很重要,为什么不派你们去,偏派我这个妇人家去?我做不来!”说着她把女工拿起,重又埋头做活。 三多着了急,在乡里哪个不听他的,对着成百上千群众,有问题只要他一句话。可是对苦茶他就是没办法,他总觉自己有什么对不住她似的,不能理直气壮。他说:“我们男人不是不肯去,而是你的条件比我们更好,那儿是你娘家,有你亲人,说话、了解情况都容易。”苦茶还是坚持着:“我是个笨女人,什么事也做不来!”她不是没有考虑,在这个问题上她考虑许多,为了革命,她什么不肯干?但她有疑虑,怕有人拿大道理压她,调虎离山。她对三多迟迟不愿在他们关系上表示明朗态度,也有顾虑,他会不会另有打算?“再说,青霞山山高林密,又不太平,你叫我一个单身妇女……”说着,就伤心眼红。 她是借题发挥,而他却是真相大白,兀自忍不住笑了:“你也真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一大堆牢骚,谁肯让你一个人去,组织上是叫我同你一道去。”苦茶还是掩着面,心里却大感舒畅:“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三多又道:“组织也是派我到那儿工作呀。但要你去配合。”于是形势大变,苦茶不禁转悲为喜道:“要是有人送,我还可考虑。”三多道:“不是考不考虑问题,是要你马上决定,一两天就走。”苦茶道:“你不是说过吗?妇人家只配跟在男人后头!只要你一声什么时候叫走,我也什么时候跟着走!”说着她斜眼看他,又扑哧一声笑了,三多松了口气:“她答应了!” 三多娘听说三多要送苦茶上娘家也满口答应,她对苦茶说:“这些年来苦了你,连娘家也没多回一次。要给亲家带点东西去,我们这儿好的没有,挑两只肥鸡,带十来斤红糖去。对亲家娘说,我年纪大,去不了,代我问好。”又低低问道:“昨晚你和三多谈到深夜,他对你说过没有?”苦茶心下明白,却装糊涂,她问:“娘,你问的是什么呀?”三多娘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说的是你们两个人的亲事。” 苦茶面红红的,只摇头。三多娘急了:“他不说,你为什么也不说?”苦茶低下头,三多娘大表不满:“你们两个人呀,都在三十上下了,自己事还要为娘的操心!圆圆满满的一对,心事都有,我是老糊涂看不出来?就是任性,男的这样,女的也这样,我是快六十的人,没多少年头活啦!”一会儿,又叹了声:“他有心送你去,就是个好机会,你们两个在一路,准有得谈。苦茶,娘可有言在先,这回你们两个的事可要定下,定不了我也不愿见你们。” 其实苦茶也有打算,和三多谈过话,她一夜不能入睡,反复在揣摩思考三多的态度,说他无情又似有情,有情吗,为什么又不对她提出?她等待着他,已经有好些年了,她相信他是明白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愿提呢?是什么阻碍着他,迫使他要这样犹豫?这回她一定要弄清楚,能定就定,不能定也得有着落,好叫自己有个打算。 小许是知道这件事的,他用新支书名义找苦茶谈了一次话。他说:“苦茶同志,这件事很重要,你这次去虽仅是个配合,但也不能马虎。要显示一下在党培养教育下的妇女,是个什么样面貌。我完全信赖你,你有条件,也有能力做好。”大大地给她打了气。 又过了三天,天刚蒙亮,三多就叫醒老黄、大林。按照计划他们都要在这一天离开下下木:三多和苦茶去南县,老黄和大林到潭头交接关系。 饭后,大家和三多娘告别,苦茶最亲密的朋友杏花和小许都来了,堂屋里一时挤满了人。苦茶打扮得很动人,一身八成新蓝布褂裤,头戴竹笠,背负包袱,面上特别施了层脂粉,画上柳眉,杏花对她开玩笑道:“苦茶姊,你又像十年前一样年轻漂亮了!”苦茶说:“你就是这样,爱胡闹。”又特别叮嘱道:“我走了,这个家就是你的,管不好,回来我同你算账。”杏花对三多娘说:“娘,你听苦茶姊的话,我这个代理媳妇还没当上半天,她就要同我算账!”一阵笑声。 三多也打扮起来,还是我们在白龙圩所见的模样,只是在外衣下多了一条子弹带,以备万一。在肩上又多一副竹担,挑着送给亲家娘的两只鸡、两瓶酒、十斤红糖,一个随身包袱,一竹盒干粮。 三多娘把他们送出大门,又把苦茶拉过一边,反复叮咛:“家里事你放心,有杏花帮忙,我什么也不麻烦。到娘家看看,能多住就多住几天再回来。”悄悄地对三多努了努嘴:“你别看他长的够高大,在做大事,就和孩子差不了多少,面皮嫩,心肠软。这次去,可不要放过他,男人就是这样,你不抓,他跑野马,抓紧了,就听你的。娘在家给你们先做张罗,你们两个一谈定,回来就摆酒。”苦茶心里热辣辣,又难受又感动,真是好家娘!却还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娘,你又说这话。”三多娘怕她不听话,紧拉住不放:“我说的可句句是真。”苦茶笑道:“我照娘话做就是。”三多娘眉开眼笑地站在大门口,由杏花陪伴着,一直等他们在小学转角处消失。 他们几个人由小许送着走出村口,三福早已在大树下等他们,三多问:“带上家伙?”三福笑着拍了拍腰:“送老黄、大林同志,还有不带家伙的!”三多也对他嘱咐:“我十天八天就回,家里事你和小许照顾。”三福道:“一切放心!”三多又对老黄、大林说:“我叫三福,送你们一程。” 大林和三多、苦茶拉手:“祝你们一帆风顺,马到成功。”三多道:“一定完成任务回来。”大林又说:“我以后怕不能来了,这儿有老黄同志。”苦茶感到突然,问:“阿林,你为什么不来?”大林微笑道:“我平时没有空来,可是到了你们摆喜酒时候,我一定来!”大家笑着,苦茶虽涨红面,却也笑着,她感到一阵温暖:可不是嘛,同志们都在关心我们的大事,就是三多他…… 分手了,三多、苦茶沿着曲折狭小山径,走向高耸雄伟的青霞岭峰;老黄、大林在三福护送下插向潭头乡。清新明丽的朝阳,从青霞顶峰正悄悄地升起。 [book_title]第三章 一 老黄、大林离开下下木沿原路过白龙圩,再走七里地就是潭头乡了。 潭头也是侨乡,在山区与平原之间,村子不大,住有三百来户人,在刺州南区颇有点小名气。全村有约百分之六十的男人出洋,而且大都在小吕宋,他们在南洋经营小商、土产收购,也有当高级店员的。收入较多,侨汇不绝,因此侨眷生活不愁,且较别乡富裕。不过这乡,阶级分化也特别显著。在平原地区尽是红砖绿瓦,且有不少高楼大厦,而在山坡上却是些泥墙烂瓦的贫民屋,既无侨汇,又无土地,男的大多上离乡五里地的为民镇充当苦力、运输工人,女的到富有侨眷家佣工。同在一个乡里,有两种人,过着两种不同生活。 在路上,大林对老黄介绍这个地方情况时说:“潭头也是我们一个据点,三年前,办了间学校,就是负责人不得力,给我们造成了一些困难。党的工作比起下下木也差得多,陈鸿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有据点,就不怕工作开展不了,慢慢来,不能急。”说到这间学校,大林又说:“有几个人,我要特别对你介绍,党的关系要移交给你,学校的领导关系我也要移交给你,你不能不了解一下。” 他介绍那几个有关人物的情况是这样的—— 这乡有个著名富户,姓沈名常青。年近六十,在小吕宋住了四十多年,专做土产生意,发了一笔大财。此人守旧,乡土观念极强,在政治上叫作:“我当的是老百姓,更朝换代的事,概与我无关,谁掌大印,坐天下,我就听谁的!”但胆小怕事,“我吃我的饭,做我的事,别人事少理”。 五年前,他因体弱多病,有人劝他返乡养老,他接受了这建议,花了很大一笔钱,在潭头盖了座华丽的三层大楼,人称为“洋灰房”。大楼建成后,他便带着一家告老返乡。 沈常青平时极少出门,对外面事不闻不问。风传许天雄要绑他的票,有人劝他搬进城,或到许为民的池塘去住,他说:“不在本乡本土住,何必从小吕宋回来?”拒绝了,又花了一大笔钱把洋灰房翻修一番,内内外外都用铁板、铁网、铁门围起来,窗是铁的,门是铁的,天井也加上铁罩,前后左右又安上枪眼,请了四名长工日夜守卫。布置停当之后,这年老多病的华侨资本家,就安心地一年三百六十日,在这防卫周密的华丽监牢中养老。 此人从小没读过书,却很热心教育事业,他见乡里教育不发达,几十年来只有一家私塾,教的又是“子曰诗云”一类的书,便说:“我少时吃亏最大是在于没受教育,我乡子弟不应再受此苦。”便捐了一笔款,号召兴学。 沈常青有个侄子叫沈渊。沈渊虽住在池塘乡,两家来往却很密切。老人家居寂寞,一见这侄子分外亲切,来必留饭过夜。他把兴学的心事告诉他,沈渊答应为他效劳。这沈渊原是地下党员,拿这事和陈鸿商量,陈鸿当时说:“机不可失。党正缺乏经费,办了这间学校,也可以解决一部分困难。”主张沈渊自己去主持,沈渊却说:“我有痨病在身,医生劝我静养,这担子我担不了,不过我可以介绍一个人去办。”他介绍了一个在小吕宋时认识的朋友,现也赋闲在家,名叫陈聪的去主持校务。这样“私立潭头小学”便办了起来,校舍虽是旧祠堂改建的,因为经费充足,倒也办得虎虎有生气。从此党多了一个据点,又多一份经费来源。 沈常青的洋楼虽然盖得大,但人丁不旺,除他和那个有“心气病”的妻子外,就只有一个半白痴儿子。这白痴儿子还未足十六岁,沈常青夫妇急于抱孙,由媒说合,讨了一个只有十五岁、叫玉叶,也是侨眷家的闺女做媳妇。 这玉叶人细鬼大,风骚泼辣,一进沈家大门就不满那和死人差不多的白痴丈夫。但性好虚荣,见住得好,吃得好,又得公婆宠爱,也就安心住下,只在物质享受方面追求。虽说小小年纪,已镶了一口金牙,十只手指戴了八个金戒指,金链、金耳环、金手镯、金表,珠光宝气,应有尽有,乡里人家称她为“狐狸精”。她和那白痴丈夫生活了一年,肚皮还是瘪瘪的,什么名堂也没有。 由于时局不靖,沈常青生恐儿子被许天雄绑票,便把他送到小吕宋去。一去就是好些年,说要回来,总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那玉叶日里不响,内心烦闷,在这铁笼里怎样也守不住。沈常青夫妇想给她买个儿子陪伴陪伴,她哪儿肯,问得紧,就回答:“我还顾不了自己。”…… 大林说得有趣,老黄听得也有味,他问:“你说那学校找的不得人是怎么回事?”大林摇摇头道:“谈起陈聪来,各方面意见很多,我们也伤脑筋。”老黄问:“问题在哪儿?” 于是大林又做了另一段介绍。 那陈聪原在小吕宋一家华侨商店当记账员,据沈渊对陈鸿介绍,当时华侨社会进步活动很多,陈聪也参加了,因此也算是个进步人士。一九三〇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华侨商业首遭打击,商店纷纷倒闭,陈聪失了业,在同乡会住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由同乡资助返国。他在家里闲住了几年,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坐食山空,处境困苦,据说把老婆一点私蓄、首饰都吃光了。在小吕宋时,他和沈渊原有多少往来,听说他也在家中闲住,便常常跑池塘找他。来必大发牢骚,攻击现状,说:“革命的风暴已经到来,我们还在这儿等什么!”他问沈渊有没有门路:“我是决心当红军去了!大丈夫不能为革命而生,也得为革命而死!”暗示他曾经参加过党,他要找组织关系。看来沈渊是同情和信任他的,便极力向陈鸿推荐。 此人三十多年纪,略有几点麻子,能说、善道,聪明、能干,就是人品差。他原是破落地主家庭出身,加上在小吕宋混了七八年,沾染上不少恶劣习气,嫖、赌、饮,少了个抽,样样都会,更善逢迎吹拍。他就是用这手段把董事长沈常青弄得迷迷糊糊,认为“得人”,“可信任”。 学校是陈鸿筹备起来,一切都就绪后才交陈聪接手,陈鸿当时一见他面,也不大愉快,曾对沈渊说:“我看此人作风漂浮,只可用其长处,不可过多信任。恢复组织关系一事,暂不能考虑。”他提醒沈渊警惕。但沈渊另有看法,他说:“我看他只是作风问题,可以慢慢改造。”从此陈聪和组织仅保持了一般群众关系,党的一切活动都不让他知道。 陈聪也不是笨蛋,他察言观色,知道在这儿走动的都不是普通人,他对陈鸿表示:“我是一心一意为革命的,这间学校就是革命学校。我知道党的经费困难,我可以从学校日常经费中节省一笔钱供党用,我也可以布置一个地方做你们活动的掩护!”他果然布置了一个“宿舍”,除自己住一间,也空出一间客房,“好让革命同志来往时,有个落脚地”。陈鸿牺牲时,他怕受牵连突然病倒,在家里躲了一个多月,见事情没有扩大才回学校,但已没有以前那样热情肯干…… 老黄听了也很不愉快,说:“问题不少,为什么还不处理?”大林道:“问题还不仅这个,但处理起来又不大容易。沈常青对他非常信任,认为学校是他一手办起来的,沈渊也偏袒他,认为是个难得的人才,要去掉他找不到代替的合适人。”老黄问:“还有什么问题?”大林道:“问题就出在那个‘狐狸精’身上。” 原来沈常青家居寂寞,常常叫陈聪过去谈谈。久而久之,这陈聪就成为这洋灰房的熟客。陈聪去得多,很自然,和玉叶见面也多。此人本性难改,一见这娘儿们年轻俊俏,孤居寡守,不无非非念头,眉目间有意挑逗。玉叶独居无聊,年少孤守,自然也心烦意乱。见陈聪风流潇洒,既善言辞,又擅拍马,也有几分意思。只是没机会接近。 一年后,陈聪向校董提出建议,为了满足本乡有志妇女要求,学校可附设妇女夜校。沈常青当时就同意,他说:“我反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男女受教育应该平等。”玉叶一听说要办妇女夜校,便吵着要上夜校,公婆宠爱了她,觉得年轻轻的老叫她在铁笼里过日子也太过分,该让她有个机会出去散散心,便也同意。 玉叶利用上妇女夜校机会和陈聪进行接触,开头还只在课堂上眉来眼去,后来借口找陈老师补习功课,一直找到宿舍来,两个人在陈聪房里鬼混、胡闹,说是曾被人撞见两个人搂在一起亲嘴,反映到组织上来…… 老黄问:“组织怎样处理?”大林道:“我找他谈过一次话,可是他矢口否认,说他和沈渊是生死之交,怎会忘恩负义去搞他弟媳。说时声泪俱下,十分真切。我只警告他注意,群众已有反映,再胡闹下去,对他对我们都不利。他也保证以后行动小心,免予人以口实。后来,也没见有什么事情发生。”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潭头乡口。 三福止步告辞,他说:“三多哥临走时交代,有事找小许和我。”又问,“老黄同志什么时候再到咱乡?自己去不便,只要是三、六、九到白龙圩,我们的人都在那儿。” 老黄、大林谢了他的护送,便握手告别。 二 一走进村,比起下下木来果有一番不同气象。街道是青石板铺成的,到处是红墙新屋,就和普通市镇住宅区一样,只是少了条街道。大林带着老黄朝小学宿舍方向走,边走边说:“这就是番客区,住在这儿的都是有钱人,再过去,靠近山坡就不同,破破烂烂,穷苦不堪。” 不一会儿,他们到达小学宿舍。这宿舍也是间外表堂皇、建筑华丽的半西式平房,房门外有一个篮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