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风雪之夜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3680 [book_dec]连载于南京《中央日报》副刊《中央公园》,1936,8/1-1937,9/10,作者已去世,本书未完成。《风雪之夜》讲的是大将军的五个儿子在家族没落后与其母亲在生活困境中的一系列故事。北平的冬天,没落后的邓家住在租的四合院里,天寒家中绝粮。五个儿子在经历各种来自生活和世人的蹂躏和白眼之后,齐心协力努力工作。 [book_img]Z_15206.jpg [book_title]第一章 纸窗灯火之下 十二月的天气,日子是短了,以时间换钱的人除了早起之外,还得赶着做夜工。白天是冷,晚上是更冷,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人随时都可以遇到天和他们为难。自然,劳动或穷苦的人,风雪是他们的仇敌;但是撑着假场面的人家,除了物质上感到不足而外,还要加以内心的创痛,那一种境遇又更难受了。这下面就是说着这样一家人,在风雪之夜里,他们觉到了生活的压迫。 在二更以后,北平的胡同里已是不见一个人影。那电灯杆上的电灯泡,发出昏黄色的灯光,已经有一种凄凉的样子。那雪花是鹅毛片一般大,随着风势在半空里狂舞,尤其是电灯所照耀着的一个光圈里,只觉云雾飞腾,分不出雪花雪片。地面上本有积雪,新雪向下涌将来,这积雪加着轻轻的新雪,犹之四处都用了新棉絮来铺盖。由胡同这一头望到那一头,只是两排高低不齐的屋檐,在雪雾沉沉中,模糊地透露出来。所有在雪雾里的人家,一齐都紧紧地关上了两扇门,但是看不见人,而且一点儿生物也看不见。那雪花因为没有人的缘故,却是飞舞得更厉害,仿佛是更趁威风了。 很久很久的时候,在胡同里唏瑟唏瑟地响着,是有一个人,两手插在破大衣袋里,扶起大衣的领子,帽子檐盖到额骨顶上,缩着脖子,一步一步地踏着雪走了来。在每一步踏着的时候,雪地里印下三两个脚迹。他并不抬头,就是这样地走,路途也很熟,这分明告诉人,已经到了他的家门口了。他走到一家方斗门楼底下,踏上一段石阶,扑去了身上的雪,然后伸起手来去按门框上的电铃;但是按了很久很久,屋里面并没有答应之声,只得提了嗓子高喊着,同时即拍打门环。 里面人把门打开了,手里还捧了一盏煤油灯。外面这人问道:“怎么回事?电灯坏了吗?”里面人答道:“你成天在外面跑,哪里问家里的事?电灯公司剪线了。”正说到这里,院子里一阵风,带了雪花直扑过来,灯罩里的火焰一卷,灭了。这里两个人摸索着开了门,慢慢地走进院子去。院子里也是大变旧观,黑沉沉的,所幸还有房上地上这一片积雪,反映出一片混茫的白色,可以摸索着进堂屋门。那个开门的人首先叫了起来道:“这人家快完了!什么事全没有人管,落到我身上来开门来了。我是大家的听差。”于是这个进门的人不敢作声,自回他的小屋子里去了。 原来这个来开门的,是这家的家长,名叫邓玉山。他有五弟兄,供养着一位六旬老母同居。刚才进来的这个人,是他五弟玉波,只有二十岁,因为经费大有问题,虽然有了未婚妻,却还不曾有结婚的日期呢。别人回家来,只一叫门,自然有他的妻子出来开门。玉波是找不着别人的,只有听便家里任何一人出来开门了。平常走进他那小屋子,在门框上一摸着电门子,屋子里就亮了;今天进门的时候,也是照着往日的情形,伸手一摸电门子,因电灯不曾亮,这才想起来家里的电灯已经是剪了火了。自己是个不抽烟的人,口袋里不曾预备着火柴盒子,屋子里有灯预备下,也不能去点。再说家里人全不是心事,各人管各人的事还忙不过来,未必肯替这孤零的小弟弟预备下一盏灯,于是悄悄地走到上面正屋子母亲所住的屋子里来。 一只瓷碟子滴油粘住了大半支洋烛,放在一个漆黑的藤壶桶上。他母亲黄氏穿了一件很臃肿的布面羊皮袄,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靠住方桌子坐着,慢慢在那里抽烟。窗台边虽然也有一只铁炉子,不看到里面有什么火星,因之屋子中间另有一只白泥炉子。炉子里的火力分明也不很大,向上冒着粉绿色的火焰。炉口上放了一只黑铁壶,由壶嘴子里阵阵向外出着热气。壶里咕噜着响,略略打破这屋子里的寂寞。 玉波一走进门,看到屋子里这样昏沉不明的样子,心里就有很大的刺激,加之年老的母亲还是沉沉地坐在那里想心事,自己实在不忍,又回身出去,于是把身上的破旧大衣脱下,放在旁边椅子搭靠上,随了这个势子坐下,取下帽子来,向桌上盖着。也许是这个势子来得猛一点儿,把灯头上的光焰摇着闪了两闪。老太太道:“把洋烛弄灭了也好,留到明天再点一晚。好在我是晚上不做事的人,屋子里也不必要亮。”玉波默然了一会儿,才道:“我家就没有电灯,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点惯了电灯,陡然没有了,好像有点儿不便利。” 老太太哼了一声,冷笑着道:“这就算不便利吗?将来不便利的事可多着呢。早两年,我是怎么对你们说,家里还摆着当年做大将军府的架子,可是谁也不能凭本事挣钱回来。上海的房租,有的房钱要不到,有的房子空着租不出去。北平的生意又是一天坏一天。坐吃山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不得了。大家过惯了舒服日子,谁也不理会。你老大虽也见得到,一直到现在还只想做官。你呢,那两年前又年轻。其余全是糊涂虫,我六十多岁的人,有什么法子?如今上海房子抵押完了,北平的生意听说亏空得很厉害。住的呢,自己大房子卖了,赁房住。赁房住嫌钱多,又改住小房子。住到小房子里来半年多,索性电灯也剪火了。铁炉子是旧东西,凑付着装上了,又没钱买煤,常是断火,今晚太冷,这才端了这么一个煤球炉子进来。这样大的雪,你听,风吹得电线呼啦子叫,不提多冷!落到这步田地,屋子里火也兴不起了。当年,我过着什么日子?无论院子里天气怎么冷,我在屋子里总是很暖和的,没有穿过皮袄。现时在屋子里还有皮袄穿,再过去周年半载的,恐怕在屋子里想穿皮袄也不行了。”说到这里,只觉一阵心酸,立刻两眼角上扑簌簌坠下泪珠来。 玉波看到,心里也觉得难过,伸了一个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圈,低了头很从容地道:“所以在这些日子,我日夜地不归家,就是想谋一件好一点儿的事贴补家用。不料在外面撞破了头皮,也找不着一线缝。”老太太听了这话,自站起身来,扯着脸盆架上的手巾擦擦眼睛,然后叹了一口气,默然地坐下。屋子里两个人全没有作声,只是那纸窗子外的风洒雪阵,纷纷向廊上扑着,发出那沙沙之声。在种雪阵的扑声中,窗子缝里只管向里面灌着冷气,靠窗坐的人兀自觉得有些受不了。玉波站起来,回身向窗户看看。老太太道:“不用看,有这样的屋子住就算不错。这房钱也有两月没给,人家该轰我们了。” 玉波也不肯就说,只是昂头四周观看。在点电灯的人家突然地改了洋烛,那淡黄而又微弱的光,照见了全屋子都带了病色。老太太屋里还保留着有几件旧家具,黑色的两扇大木橱,有四方呈灰色的大铜环片,表示着它的年岁不小。上面的一张大铜床,那铜架子全变成了一种古董的颜色。狼皮褥子铺在床心,毛都荒落尽了,十锦缎子的棉被,绿的所在变了黄灰,红的所在变了浅紫,在蜡光下更是显着古老。他和母亲隔了一张大理石的紫檀桌子坐下,手摸了桌面,是更冷。这屋子的年岁是与这房客的家道互相印证的,雕花的窗户格子已是破坏了十分之二三,所以在那空当较大的地方,多贴上一层纸,老白纸旧了,一律都是灰黑的,被这烛光一照,那是更现着惨淡。 玉波心里,说不出有那么一份凄凉,将藤壶桶扯到了身边,在手边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将洋烛上淋下来的烛油,慢慢地向上挑了去,挑着送到烛蕊边,让火焰去燃烧,另一只手就托住了自己的半边脸,更显着他是怎样的无聊。老太太也不作声,把桌上的水烟袋更取到手上,又呼噜呼噜抽起烟来。彼此都这样沉寂地想着心事,几乎是把这屋子里的一切都给忘了。 在十分沉寂的时候,却听到屋檐下瑟瑟的一阵脚步响,到了窗户边又停止了。老太太便问道:“谁呀?”玉山答道:“是我呀,您还没有睡?”说着这话,他就走到屋子里来了。靠墙直列着一条大硬木春凳,上面倒也铺了一床荒落了毛的皮褥子。玉山望了母亲,倒退在春凳上坐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盒烟卷来,那个盒子裂了许多大小花纹,好像一小块龟板,将两个指头伸到烟盒子里去,钳出一支烟来。那烟支也是像干瘪一样,全是层层叠叠的细纹,上半截倒有一头是断的,来个双节鞭。 老太太道:“玉山,你记得吗?你初学抽烟的时候还小着呢,你就上你父亲的屋里,拿他的雪茄烟抽。你知道那雪茄烟是什么价钱?值两块多钱一支呢。现在……”说到这里,向他手望了来。玉山将烟卷放到桌上,将三个指头慢慢搓着,因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还抽什么烟?不过闷得发慌,借了抽烟,解解胸中的闷,其实不抽也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将烟支衔到嘴里,就着烛头抽烟,坐下来,喷了一口烟道:“就剩这一点儿烛头了吗?” 老太太道:“你还问我,这烛不是你们分给我的吗?”玉山道:“我那里还有一支烛,回头送来,老五可以拿了这烛头去睡觉。我明天托人向电灯公司去疏通疏通,也许他会给我们接上火的。”老太太道:“接火不接火,这毫不吃劲。大概明天的米面全得想法子。天下这样大的雪,刮这样大的风,明天也该叫煤球了。可是咱们欠煤铺子的钱大概也不少,人家还未必肯送呢。这是正烧煤球的时候,煤铺子里还不拿乔吗?” 玉山道:“不管怎么样,我明天一早起来就到外面去想法子。假使法子想得通,我就先把煤铺子里的账给还了。老五,你不是说今天可以在外面想点儿法子吗?”玉波道:“我是有这话的,可是下这样大的雪,我想哪家也不方便。”玉山道:“你可是傻子。有钱的人,支票簿子关在箱子里,大风也好,大雪也好,开出支票来,就可以到银行里去取款的。”玉波道:“这个我有什么不知道?我到好几家了,他们都是这样说,快到年关了,又下这样大的雪,真是不得了,煤面全都涨价,外面还是一点儿也不能活动。人家这样一说,不用说开口同人家借钱,我的脸先就红了。所以混到晚上,还往各处跑。我除了三点多钟的时候嚼了两个干烧饼,直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老太太道:“那怎么办?家里头大概是什么剩的也没有。”玉波道:“那没关系,睡觉去吧,一睡觉肚子就不饿了。” 老太太正是把手上的水烟袋刚放到桌子上去,听了这话,依然又把水烟袋捧起,因为纸煤没有了,光是把水烟袋斜抱在怀里,张了眼,四处张望。玉波立刻在大橱子里找出了几张表芯纸来,打算要同她搓纸煤。她放下烟袋,却是一摆手。玉波放下纸,将炉子架上的火筷子拿着,慢慢地在炉子口上拨弄着炉灰。老太太没作声,玉山嘴角里斜衔了一支烟卷,笼住了两只袖子,斜靠了墙坐着,嘴里一阵阵地向外喷着烟。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卖饽饽人的吆唤声,玉波忙走出门去把他叫住。只见他肩上背了一只大藤篮子,上面盖了一层破棉袄和一张破油布,那雪像堆麦粉似的在上面堆了一层。他把手提的一盏玻璃罩子灯,放在大门阶沿石上,同时也把那篮子放下。在那微弱的灯光里,可以看到在他那皮帽子缝里,像抽烟卷的人喷烟一般,一团团地向外冒着鼻子眼里的气。他一弯腰,掀开破油布来。 玉波却是把他身上看得清楚,原来帽子上、衣领上全都撒着雪花,尤其是可怪的,便是他的胡桩子上,那雪花沾着一厚层,天气怎样地冷,可想而知了,因问道:“天气这样子地冷,你还在外面做买卖吗?”他道:“哟!先生,你这是什么话!”跟着,他微微打了一个冷战,接着道:“我们吃的是这行饭。越是冷天,晚上没东西卖,硬面饽饽才好销。为了度命,不能不干。你想,有多少地方,天上会掉下馅饼来呢?”说着,他找出一个小藤簸箩子,捡了方圆硬面饽饽十几个放在里面,送到他面前,抖颤了声音道:“您要几个,挑吧。” 玉波手伸到簸箩里去拿饽饽觉得也是冰凉,给了钱,自拿着进去,不想拿到母亲屋子里;连这五个指头都冻僵着伸展不动了,将脚在地面上连连顿了十几下道:“好冷好冷!”老太太道:“屋子里有这么一个小火,到底好得多。”玉波将手伸到炉子火焰上反复着烘烤了两遍,只听到那“硬面饽饽”的吆唤声,又是很惨厉地叫着走远了,因一顿脚道:“我决计去奋斗,无论什么小事我也干。你看这样大风里吆唤着卖硬饽饽的,那不是人家的儿子吗?”玉山道:“同时也是人家的丈夫,也是人家的父亲。”玉波道:“这不猜了。同是一个有五官四肢的人,卖饽饽的能奋斗,我们也能奋斗。” 老太太道:“发牢骚是没有用的,你们还是打起精神来好好地去想点儿办法吧。老五,你肚子不是饿了吗?还不吃?”老太太终于是放下了水烟袋,把炉子上开水壶提起冲了一大杯热茶,移到桌沿上,而且还扯了玉波的衣襟道:“没有什么可想的。天气冷得很,炉子里火快灭了,吃了饽饽去睡觉吧。”玉波对那白泥炉子里看看,果然炉口上的火焰已经萎缩得多,侧耳听听窗子外面,那雪阵里的寒风在半空里呼呼作响,同时,把横空的电线吹得嘘嘘怪叫。他将两手平伸着,按在火炉口上烤火,把两只肩膀微微地扛起来道:“是冷是冷,把炉子端出去,给妈添上一炉子煤过夜吧。”玉山可没作声。老太太道:“不用了。我知道今天只叫了一百斤煤球,几屋子里一分,所剩也不多了。明天早上大家全得笼火,别让我一个人用光了。我马上就睡觉了,被盖得厚厚的,也不冷。”玉山两手环抱在怀里,依然没有作声。玉波却站在炉子边,一手拿了饽饽啃,一手端了茶喝。 玉山默然坐在那里,只望了炉口子上的火焰,很久很久,却垂下两行泪来,那泪直淌到衣襟上,也没有去揩擦。老太太这就在袖笼子里抽出一块旧的蓝绸手绢,塞到他怀里,因沉着脸道:“这也不用伤心,人生在世,多少是一帆风顺的?就也有起有跌。只要你们现在想过来了,好好地做人,凭你们年轻力壮,总还不至于没饭吃。”玉山这才拿起蓝绸手绢,擦着泪道:“我们没有什么。只是让妈这样大年纪的人,还要随了我们挨冷挨饿,心里可说不过去。”老太太道:“我自己还不哭呢,你们这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哭什么?说起来怪寒碜的。”说着这话,坐到屋角里,她就左手扯了右手的袖口,在两眼角上用力地按了两下。玉波这就倒了一杯茶,送到母亲手上,笑道:“您劝人不要伤心,自己先伤心了。喝点儿热茶,您先睡吧。您只瞧了您这五个大儿子、七个孙男孙女的,也是个乐子。穷要什么紧?天大家产也是人力挣下来的。只要有人力,咱们总有一天可以翻身的。”老太太接住了茶。他是透着更起劲,右手捏了两大拳头,连连在空中摇撼了几下,表示他的决心。 玉山再看看炉子里的火,实在不济了,便道:“老五,你到我屋子里拿蜡烛去。”说着搭讪着走了出去。玉波到大哥屋里,取了一支残蜡来了,给母亲换上,又安慰了母亲两句,然后带了半盒火柴、一截蜡,摸索着回房。因为他是一个独身青年,所以住在院子的东厢房里。进房来点了烛,只见西北风刮来的碎雪由房门口飞进来,撒了半边屋子,也是刚才回房来不曾把门关上的缘故。将烛滴了蜡油,就粘在桌沿上。这就看到桌面上冻了两条冰柱,把茶杯子嵌在里面。准是小侄子们进屋来,随着把茶碰倒,就冻上了,想到出门的时候,还有半壶茶,将窗台下的茶壶摸着,兀自冰手,掀掀盖子,只不能动,也冻住了。就在这个时候,茶壶给了屋子里一层寒冷的印象,立刻身上打了一个寒战。 他于是把房门掩上,展开了床上的棉被,把带来的那件破大衣压在脚头,一面打着寒战,一面脱衣服。除了把衣服都盖在被上而外,把藤椅上一条破狗皮褥子也都拥在被上。自己向被里一钻,只觉得被里是铁板一般的冷。所幸一个旧枕头,是前天换的荞麦皮,叠得相当的高。在枕上侧脸看着,见桌沿上那半截烛头,只管摇撼着那微弱的火焰,似乎也在最后的挣扎期中。这里的纸窗户,搬进屋来未曾裱糊的,在微弱烛光中看去,那灰黄色的纸加上几处有新的白纸补窟窿,更觉着破碎。一阵大风过来,挟了碎雪扑在窗棂上,沙沙作响之外,而且整个窗户都摇撼了吱咯有声,仿佛这屋子也都随了这窗户摇撼不定。再看这屋里,两个陈旧的书架堆了些零乱的书,便是墙上三四幅字画,也随了床头两只旧皮箱子,显着这屋子单调。 耳朵边呼呼的树枝舞风声、唰唰的电线哀叫声、院子门砰砰碰撞声,除了儿时航海遇着风浪有这么一回类似的情形而外,再没有这恐怖的境况了。就是这样静静地躺在枕上出神,又有一种惨厉的吆唤声送进了耳朵,乃是“浸透了的……元……宵哟”,在那“元”字喊出来的时候,拖着条长而又抖颤声,在一阵呼呼的风声把那哀呼声遮断。停一会儿又送进来,恰是那半截蜡头的火焰,被纸窗缝里的冷风一卷,转了两转,却随着流的烛油灭了下去。玉波眼前一黑,他倒得着一种新的感想了。是什么呢?就是挣扎也要趁早。 [book_title]第二章 绝粮 在这样风雪的夜里,人如是睡不着,度着像年一样长的时间,总是不免胡思乱想的。邓玉波将两只脚弯曲着睡,侧了身子,像一个金钩虾米。每当天空的风声呼呼经过,自己就得加上一层惶恐的念头,以为自己落在社会经济崩溃的巨浪里,有一天总会让这巨浪卷了去的。越是忧虑越是不能睡着。后来有几下很沉着的嘡嘡响声由寒空里送来,这让人想起,乃是雍和宫的喇嘛已经起来敲天明钟了。自己一感到疲劳,才昏昏地睡去。 次日醒过来,是太阳光照着屋子了。窗户纸上先有一片昏黄色的阳光。只听到正面屋檐下咯咯吱吱,不断地有那铁火筷疏通煤炉子的声音,大概家里人全都起来了。心里有许多的计划,都打算在今日去实行,自然是不能睡早觉。可是一个翻身坐起,先就打了一阵冷战,匆匆怔怔地把衣服穿好。这次有了经验了,不是开门就出来,只是把门关着露了一条缝,先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又缩了回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已经给了他一个极恶劣的印象,因之二次又打开门来向外探望着。 正是他的二哥玉龙,身上披了一件旧大衣,手上捧了半洋铁簸箕煤球向炉子里倒着。他虽站在廊沿下,那屋瓦上的积雪被风刮着,撒灰尘一般地向他身上撒着,他只好将颈脖子缩起来,把身子略微偏闪。玉波走到廊沿下,只见他鼻子尖红红的,在鼻子眼下面,两行清水鼻涕直滴到嘴唇皮上,捧着洋铁簸箕的两只手,十个指头,两根黑鸡爪似的,半弯了身子站在炉子边,还是不住地抖颤,玉波道:“二哥为什么自己笼火,二嫂呢?”玉龙放下了洋铁簸箕,将大衣袖子在鼻子下一拖,把鼻涕揩了,脸上倒拖了一块黑,于是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她不起来,我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能把她拖了起来吗?孩子只嚷着要起来,屋子里冰冷的,连一口热水也没有。” 玉波看着这炉子旁边,一列还摆着四只炉子,有白泥的,也有铁的,炉口上全部用半截破旧的铁筒罩着那里拔火焰。卷筒子口上正是浓浓地冒烟,向半空里直冒。玉波道:“这倒有个意思,各人屋子里的炉子要全摆到廊檐下来,可以开陈列会了。”玉龙两手伸在大衣袋里,退后两步,向炉子望着发了一会子呆,因道:“什么事我也不含糊,这玩意儿比做一篇文章还难,我老是弄不妥。他妈的,这回要笼不着,我不管了!我今天出去,不回来了,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逍遥他这么一天。” 玉波对于他的话还没有答言呢,东边厢房里就有妇人插言道:“你在家,也没做出挣三个铜子儿的事,闲着也是白闲着。我爱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你管不着。你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你是一个有用的男人,早上五点钟出去做事,我四点钟准起来同你笼火烧水。你现时同我一样,在家里闲住,我还带着两个孩子呢,你干了什么我问过你吗?有本领的,你争上这口气,今天出去,哪一天找着事哪一天回来。”玉龙冻成紫萝卜皮似的脸,加上左腮下那一片黑烟子,听了这一大套话,由苍白变带青紫,两只眼珠只是乱转,这一份难为情,不亚于那妇人出来了,打了他两个耳光,冷笑了几声,连说:“你瞧你瞧。” 玉波虽是觉得二嫂子的话有点儿让二哥难堪,可是这负气的话是不能鼓励二哥去说的,难道还能让他找不着事就不回来吗?看到炉子铁架上正挂了一双火筷子,这就取过来,弯了腰搭讪着同他拨弄煤火,因笑道:“别发怒了,行了,找个拔火罐子给拔上吧。”玉龙只低声说了一个“哦”字,还是两手插在衣袋里。玉波本想劝他进屋去,又怕在屋子里的二嫂听到,更有一篇激烈的言论,因之走到玉龙身边,轻轻地扯了他一扯衣袖。但是玉龙还是呆呆定了,不肯移动一步。 玉波也不能勉强,先到北屋子里去看看母亲。只见她拥了很厚的被睡在床上,且昨晚上烧的那个炉子倒是让人搬到外面生火去了,轻轻地说句“睡着了”,转身就向外走。老太太两手按住棉被,伸出头来道:“一大早上,你那二嫂就说了一大套,我都有点儿受不了。亏你那厚脸的二哥,他能没事。”玉波走到床面前,回转手来向窗子外连指了两指,意思是请老太太别说。老太太在枕头上微昂起头来向窗子外望望,叹了一口气,又放下头去。玉波又怕二哥在廊下会疑心自己在屋里说什么,因大声道:“我给您到外面瞧瞧炉子去,也许炉子里的火已经上来了。您先别起床,等我搬进炉子来,把屋子烘暖和了,您再起来吧。”邓老太道:“这也不是你的事,你忙什么?”玉波道:“家里反正是没有用人,不是我的事,又该是谁的事呢?” 他说着话。再走出大门外来时,已不见了二哥玉龙,心里也就想着,他受了嫂嫂这一番气,无可发泄,出去避一避,也是不得已的行为,谜也就不必去管了。看到一排炉子中,已有一只,火兴得很旺,这就找了一把扫帚来,把炉子打扫干净了,然后送到母亲屋子里去。料着厨房里是不会有茶水的,自舀了一壶凉水来,在炉口上放着,以便烧热了沏茶洗脸。 忽然一阵很严厉的声音,由东屋子里叫起来道:“天气这样冷,谁不愿意早早地把炉子端到屋子里去?可是谁想炉子早早地有火,谁就该早起。我为了孩子老早地起来笼火,就是不得已。要不,我不会在被窝里多躺一会儿呀?这是谁,这样会捡便宜,把我笼好了的一炉火一声儿不言语就端起走了?”玉波在里面听着,就答道:“大嫂,火是我搬到妈屋子里来了,我不知道是大嫂笼的。还有一个炉子,火也快上来了,您搬去得了。”那严重的质问声这时已停止了,不过还轻轻地听到一句回答,却是:“哼!就算你一人孝顺,别人全不成。”老太太已经是坐着在抽水烟,这就把一只手连连地向他摇了几摇,又向窗子外面努了两努嘴。 玉波也没说什么,只是扛着肩膀微微叹了一口气,等水开了,沏了一壶茶,同母亲共用了一盆水洗脸,这就向邓老太道:“我现在要出去了。家里的事,你劝老大努力一点儿吧。”邓老太道:“你干吗说这话,难道你不回来了吗?”玉波笑道:“我怎么不回来呢?不过我心里想着,我又得跑一天,回来必是很晚了。昨天咱们家就过不去,今天恐怕是更难受,等我晚上回来,那就迟了。”只这话时,玉山也进来了,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缩着脖子,微笑着:“你只管走吧,难道就专等着你想法子吗?”玉波道:“穿上了大衣,老大也出去吗?”玉山道:“我下午出去。屋子里没火,冷得要命,我把大衣套上了。你走粮食店门口过身,你对他们说,送一口袋面一块钱米来。”玉波道:“没钱,给吗?”玉山道:“我家搬到这里来,就是买他的米,我想等他送来了,和他伙计说一说,过个两三天儿,大概没关系。真不行,我找点儿东西,当了钱给他吧。”玉波道:“好吧,带一句话,反正没什么不可以。”他说完,自出去了。 邓老太手上捧了水烟袋,坐在桌边靠椅上,桌沿上摆了一碗黄色的浓茶,在上面正浮荡着一股清淡的茶烟,和她手上所拿纸煤上的烟在空中互相融和中,这正形容得这屋子里如何的静穆。玉山两手依然插在大衣袋里,靠炉子站着,两眼呆呆地望了炉口上的火焰,只管出神。邓老太道:“米面叫了,煤呢?”玉山道:“还没什么问题吧?回头再去叫二三百斤煤球来就是了,反正送煤总是做来往账的。”老太太吸了两筒烟,鼻子里哼着冷笑一声,因道:“现在我知道穷人过的什么日子。以前我只知道为了没吃没喝可以打架拌嘴,于今算长了见识,为了煤火也可以打架拌嘴的。”玉山听了这话,就联想到自己女人,刚才为了一炉子火,还曾指桑骂槐地说了一顿,就把两手插在衣袋里,只管扛着肩膀,哪里还能再说一个字?邓老太道:“你不用在我这里呆站着了,家里有什么事要安排的话,你就去安排着吧。”玉山道:“上午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吃了午饭再说吧。”他这样说着,邓老太也就没有再催他。 不多大一会子,只听院子里有人叫着“送米来了”。玉山迎了出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店伙,肩上正扛了半口袋米,半昂了头向四处张望,看到玉山出来,这就把米袋放到廊沿下,在怀里掏出一张发票交给了玉山。玉山看时,上面写了“西贡米三元,桃牌面粉一袋,三元二角,共六元二角”。玉山道:“还有面呢?”伙计道:“面在大门口车上,小徒弟看着,不要紧,您这米钱……”说着,他眼望了玉山。玉山道:“我同你们店里来往有半年多了,有时差个一半天给钱,可没失过信用。今天大雪,我没有出去,钱不方便。明天下午给你们宝号里送去,行不行?”伙计脖子一扭道:“那不行!我们把车子推了米面出来,不带钱交柜,掌柜的那儿不能饶的。你要记账的话,跟我们柜上说去,我们做不了主。”他说完了,一点儿也不踌躇,蹲下身子去,把那袋米扛在肩上,可又走出去了。玉山先是呆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直等伙计把米袋扛出大门去以后,才回想过来了,赶忙跑到大门外来。只见一辆双轮拐子车上面堆了两只口袋,那个伙计正同着一个小徒弟,向前推了走。 玉山道:“喂!你先别推回去,我这就到你店里同你掌柜的去说。”那伙计弯了腰,在雪地里拼命地推了车子走。无论玉山怎样地大声嚷着,他头也不回。玉山料是无望,把脚一顿,大声喝道:“我骂你不睁眼的东西!你也不打听打听,你大爷是干什么的出身。漫说这一点儿米面钱,就是你们那几个粮食行,当年开一张支票也能给收买过来。”那伙计推车子推得很远了,还听到了这话,却把车子停着,回过头来道:“你要收买我们的粮食行活该了,我瞧你这样子,今天不收买,明天就得收买,我可等着你的了。”说完了,他可昂了头,哈哈大笑。玉山站在自己大门口,真气炸了肺,望了胡同口,很久很久说不出话。还是有一阵风经过,把屋檐上的雪吹着下了一阵白面,把他的身上全撒遍了,他随着这白面打了一个冷战,这才回到屋里头去。 他们家有个跟随二十年的女仆洪妈,现在是主持着家里的三顿饭。这时她两手捧了一只和面的绿瓦盆,站在上房门口,远远地就叫道:“大爷,这事怎么办呢?面口袋全翻过来了,也只有一斤多面。这么一大家子人,做什么吃也不够。”玉山道:“这粮食店里的伙计太可恶。他听到说现在不能够给钱,扛了面口袋就走。无论做什么生意,总有个赊欠,偏是粮食店这样地硬。明天我有钱,也去开粮食店去。”说着,还是连连地蹬了两下脚。洪妈道:“大爷,这些话全不用说了。现在十一点钟了,应该预备中饭了,你倒是想点儿法子呀?”玉山道:“无论想什么法子,都得拿钱去买东西,现在压根儿掏不出钱来,哪还有什么可说的?” 洪妈这就把盆子放在地上,捧着两只手胳臂望了他道:“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俗言道得好: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以前只有一位大少奶的时候,多少还替家里拿一点儿主意,现在有了四位少奶奶了,除了各人收拾各人的屋子而外,老太太屋子里的事就归到我身上,再说哪个屋子里有什么办不了的事也都归着我啦。—个人家要往上走,绝不能像这样躺在炕上,等天上掉下馅饼来。在你府上当听差老妈子的,谁不是卷了一大注子钱走?只有我洪妈,还跟你们这样受苦。少说些,这两年以来,总跟你们垫过两百块钱。现在我也垫空了,不能到家里去卖了地来给你们垫伙食。中饭时候到了,什么也不预备,又打算让我垫钱吗?” 玉山听了她这一大串子话,倒只是微笑。可是他的妻子田氏却是在屋子里插言答复了,她道:“洪妈,谁同你说什么来着,你倒是这样啰啰唆唆说上一大遍。我们穷了,还是主子啦,你这样不分上下一顿乱嚷,还有一点儿规矩吗?”洪妈道:“是主子呀,谁说不是?可是我没有生下来当奴才的命,要在你家当一辈子的奴才。虽说我乡下买了一顷多地,都是挣了你家的钱,可是没有白挣,全是凭气力挣的钱。我也是念你邓家这一点子,就是你们家为难,还在你们家帮忙。”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如果府上还要像从前一样,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我早不干了。”玉山隔了窗户,对着屋子里道:“别说了,谁叫我们穷了呢?她要走了,咱们家就得顿顿吃生米,请问,谁肯到厨房里去做饭?”洪妈微笑道:“大爷,你倒肯说一句良心话。就凭了这一点,我才不走。你府上一家人,总算待我不错。我到厨房里去添火,今天叫煤的这件事你交给我了,块儿八毛的我总还垫得起。可是米、面这两件事,你得快办。”她说着话,捧了那只绿瓦盆,自向厨房里走了去。 玉山在院子里徘徊了很久,只觉脸皮上如刀割着,鼻子里流出两行清鼻涕水直拖到嘴唇上来,因自言自语地道:“这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吗?没有米、没有面,这就让我一个人去受累。今天我也豁出去了,不管这事了。难道大众全能挨饿,就是我一个人不能挨饿吗?”说着这话,走回屋子去,把自己一顶破皮帽子由墙上取下,盖在头上,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就向院子里走。他妇人田氏追着,口里叫着道:“你向哪儿走?这样大雪寒天,你不吃饭,到外面想法子去,我同两个孩子呢?”玉山站在院子里,取下帽子乱挥了两下道:“你瞧,嚷嚷这一早上,没有煮饭米,除了洪妈埋怨了我一顿而外,还有谁哼了蚊子叫那么一点儿声音?这事情我听出来了,以为我是家长,我就应当负责任。好吧,我不当这家长了,谁愿意干谁来。” 这时在他对面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蒙咙着两眼,手还弯在胁下扣纽襟,站在房门里道:“老大,你别嚷。我是人不大舒服,一觉睡到这时候。要说家里的事,我也一样地操心,我没挣到钱,攀.毒不出来,可不能怪我。”这位说话的人,是玉山三弟玉峰,尖尖的脸儿,光灿灿的眼睛,却是一个聪明人的模样。玉山道:“这不怪我起急。眼见家里断粮了,咱们这种壮年男子,挨饿活该,没什么可说的。家里还有个老太太呢,能让她老人家也跟咱们挨饿吗?老二老五全出去了,你同老四还是高枕而卧,假如你是我,你生气不生气呢?”玉峰道:“你在屋子里暖和暖和,我把老四叫起来,大家商量商量。四弟妹回来了没有?”说时,向另一间屋子问着。 老四玉林在屋子里答道:“她不在家,你进来吧。”玉峰推开北面侧屋里的门,见玉林两手按住被头,上身穿了灰色的毛绳褂子,坐在炕头上,高举了两手,打个呵欠,笑道:“老大又在嚷嚷,嚷什么?”玉峰淡笑道:“你这倒好,家里房子坍了,我想你还是照样地倒头大睡。”玉林一张圆圆的脸儿,蓬松着一颗大圆脑袋的短发,耸着一个大牛鼻子,只是傻笑。玉峰这就把家里早上发生的事情对他说了一遍。 玉林一面披衣下床,一面笑道:“这样子说,你也是躺在床上听得清清楚楚儿的,你干吗不起来呢?”玉峰道:“我以先以为是老大说气话,不便作声,后来知道是真的断了粮,我也就起来了。”玉林道:“你叫我起来,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呀。”玉峰道:“谁也没有办法。但是老大一个人在院子里蹦进蹦出,我们全在床上躺着,那算怎么回事?”玉林道:“:“若是那么说,我就起来吧。不过要我想办法的话,干脆,我先说不行。断了粮,我先饿着得了。”玉峰皱了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干吗说这样短志气话?”玉林笑道:“实不相瞒,我自己瞒着,没有办法了。孟贤,她就是为了要我想一块钱的法子,因为我想不出来,她一怒而回娘家的。”玉峰瞪了这位怯懦的兄弟一眼,自走向母亲屋子里去了。 他们弟兄有一种习惯,每有什么家庭问题发生,就全到老太太屋子里来集会。所以现在有了断粮的重要问题发生,少不得又要向母亲屋子里来坐着。玉林当三哥走了,他心里头有了一个聪明的念头。他觉得家境虽然不好,还不至于断粮,这一定是三哥看到自己没有起来,造了这么一个谣言来恐吓自己的。好在自己要下厨房去打洗脸水的,趁此可以问问洪妈。于是将一只铁瓷盆夹在胁下,就向厨里来。只见洪妈两手抱了一只腿的膝盖,斜坐在矮凳子上。面前的小泥灶,只在灶口下抽出一线微弱的火焰,并没有放着饭锅。倒是灶头上放了两把旧铁壶,里面呼呼地向外冒着热气。便问道:“干吗老烧着两壶水?”洪妈淡淡地答道:“不烧水,烧什么?” 玉林向墙边木碗柜子里一张望,所有的大碟小勺儿全洗刷得很干净,光光的,没有一点儿脏迹。只是一只浅口的瓦罐子里盛了大半罐盐。还有两个酱油篓子挂在柜子钉上,手托托,里面也不怎么重。向柜子外看,只有两腿的破桌子下有两个大萝卜、半把白菜。大铁锅是反盖在桌子的一头,小铁锅是将耳子挂在墙头木钉子上。水缸里倒盛有大半缸水。水面上结了两层冰圈圈,倒让人看着心里头生出一种寒冷的观念。在洪妈的脚下放着一只绿瓦盆,里面有大半碗干面粉,盖了盆底。 玉林道:“真的咱们家没有了米面了吗?”洪妈用脚轻轻地踢了绿瓦盆两下,因道:“瞧,就在这里,做出来,够四爷一个人吃的。”玉林一面打水,一面向满厨房观察,就是灶头边那个堆煤球的老所在,现在只有四五十颗大小煤球,在煤灰里零碎地铺盖着。便笑道:“怎么说一光全光,连煤球也没有了?” 洪妈道:“四爷为人真是宽心,到了现在这样境地,你还笑得起来!现在快十二点了,算午饭也好,算早饭也好,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我瞧你怎么办?这样一家人家,说起来是五位二三十岁的少爷,连吃饭米也下不了锅,这不难为情吗?我虽是在家里佣工的,这话说出来我也替你寒碜。”她说毕了不要紧,倒好像很生气,将嘴一噘。玉林这倒将两手捧着盆,不免呆了一呆。 洪妈道:“四大爷,我是瞧见你长大的,我不怕把话冒犯了你。咱们老爷子在日是什么威风,别说一家几口人,几万人他也养活得了。他没有少扔下家产,到了您哥儿们手上,自己养不了自己,这就差得太远了。老太太这样大年纪,不能让她跟着你们这样过日子。挨饿还在第二,这丢脸的事她受不了,再有两回,她会气死了。依着我的话,让老太太跟我到乡下去过些时候,保险比你们养活得她舒服。等你哥儿们有了办法了,我再送她回来。”玉林听了这话,不由脸色红里变紫,突然流下泪来。 [book_title]第三章 死里求生 一个人羞恶之心总是有的,不过看他的性格同所受教育怎样,然后分出能受或深或浅的刺激。邓玉林虽是比较心宽的人,可是他并非不知廉耻。洪妈这一顿冷嘲热讽,他一阵伤心,止不住哭出来了。 洪妈看到他捧了那盆水站在厨房中间发痴,这就抢上前,双手把盆接过来放在桌上。因看到盆里有手巾的,这就把手巾拧了一把,递到他手上,和颜悦色地道:“四爷,您别把我的话搁在心上。我是一个妇道,您还能和我一般见识吗?”玉林接过那手巾,擦了一擦眼睛,因道:“我并不怪你,而且你说得很对。一个人有两只手两只脚,不能顾全他自己的衣食,这已是很可耻的事,何况我们家老爷子,还是扔下了那大股家财的。我们一点儿不能做事,反把那样大批家财花掉了。”洪妈笑道:“只凭你这几句话,就让人高兴起来。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们明白以前做错了,那就好办,以后别再跟着错就是了。来,我跟你把脸盆送了去。”她说着话,将盆送到玉林屋子里去。玉林将一只袖口揉擦着眼睛,低了头,跟在后面走,只看了自己的鞋子尖,到了屋子里催洪妈出去,将房门掩上,一个人悄悄地洗脸。 玉山玉峰在母亲屋子里抽过两支香烟,又喝过两杯茶,自然是说了不少的话,可是玉林始终还没有前去参加会议。玉山连连地叫了几遍,也没有听到他答应。玉山便皱了眉道:“像我们老四这种人能够有了办法,天下事就都有办法了。人家把大炮对了他的房门口轰,他还可以睡得着觉的。你说他起来了,也许他又睡着了吧?”玉峰道:“那不能够,我亲身看到他穿衣下床的,我去拖他来。”说着,向玉林屋子门口奔了去。却不料那里是两扇门闭得铁紧,屋子里并没有任何声音送了出来。用手推推那门,里面已经是闩上了,便叫道:“老四,你这是怎么回事?叫你出来商量事情,你反是把大门关上了。要你商量事情,也不要你马上掏钱出来,你躲着干什么?”他在外面尽管是嚷着,但是屋子里的人一点儿回声没有。玉峰道:“咦!奇怪了,怎么一点儿声音没有?”于是走到窗户边,用手指捣了一个窟窿眼,向里张望着。 只这一瞧,把玉峰的魂也吓掉了,大叫了两声不好,便抢到房门口去,歪了肩膀去冲撞。嗵嗵几声响,玉山也就随了这声音直抢出来。他到了面前,轰的一下大响,玉峰已是把门撞倒,人随着门直跌了进去。玉山跟着走进去看时,也啊呀大叫着,原来是玉林将一根捆绑铺盖的绳子搭在屋顶的横梁上,人在下面吊颈自尽了。玉峰却是机灵,抢上前就拦腰把玉林抱住,回过头来叫道:“大哥,你去解那绳子。”玉山跑上去解绳子时,无奈周身抖颤,手里拿了绳子,一点儿用不出力来。解了许久,两手还是捏住了那绳子疙瘩直管抖,玉峰两手抱着人,又不能腾出手来。还是田氏随声赶到,在身上掏出一串钥匙,将钥匙绳子上的小刀横着把绳子割断。 玉峰把人抱着放到床上,首先把颈脖子上的绳子解开,口边连道:“不用慌,还有救。”一面俯着身子就去施行人工呼吸。邓老太太搀着她第三个儿媳阮氏,颤巍巍地站在人后面,脸已是苍白的了,哽咽着道:“家门不幸呀。怎……怎……么这样的事都有了。”玉山看到玉峰救人那样镇定,把周身抖颤的程度也就减低了一些。慢慢地挨近了床前,用手摸了一摸玉林的鼻子,已经有了呼吸,便回头来向老太太道:“不要紧,不要紧,可以有救了。而且刚才他在绳子上就没有吐出舌头来,这是不很厉害的样子。” 邓老太太也是站在床面前,由袖笼子里抽出一条手绢,来揉擦着自己的眼角,因道:“这孩子平常全是懦弱无能的人,凭他自己的女人就治得他成了个可怜虫,不想他有这种决心,干出这样的事来。老三,你说了他什么呢?”玉峰道:“我哪里说了他什么?我把他叫醒,就到您屋子里去了。我们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笑嘻嘻的呢。他这样地来一手,真是谁也猜不着的。”阮氏道:“是的,他并没有说。”玉峰瞪了她一眼道:“这又有你可以说的话了。”她不敢作声了,红了脸,把头低下去。 这时,二少奶奶黄氏也就来了,她站在房门外,把头伸着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因道:“四弟怎么干出这种事情来了呢?现在应该好了吧?”在屋子里的人全都只看了她一下,并没有答言,只有玉峰转过身来,向她点了两点头道:“他好了,没有什么要紧了。”玉林便在这个时候,很沉着地哼了一声。不想黄氏在门外,比在屋子里的人还要听得清楚,哟的一声,倒退了两步。田氏道:“黄妹平常胆子很大,这又这样地胆小。”黄氏在门外瞪了她一眼,淡笑道:“你不用讥笑我。假使我家里没有一个男人,出了这样的事,我看你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你能上前把玉林抱了下来吗?”邓老太太抖颤着嗓音,喝道:“你们真没人心,家里有了这样的事,你们还闹啦。闹就闹吧。”说着,把脸板了起来。黄氏道:“是大嫂开口先说我呀。” 邓老太太也就不去再和她答话了,自走到床面前去看受伤的人。所幸玉林在绳子上吊着的时候并不怎样的长,因之经过玉峰一番施救,已是慢慢地醒了过来,大家就不回老太太屋子里了,全坐玉林屋子里向他劝解。一个自杀的人当时受了几分钟的兴奋,那是不顾一切向死路上走去的。但是醒过了这几分钟之后,那就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卑鄙。像玉林这样的青年,为了这一点儿小事自杀,那更透着是一位懦夫,不能奋斗,所以现在家里人围在床面前同他说话,他倒是无话可说,只有微偏了脸在枕上睡着。至于让他自杀的那个根本问题,现在倒是解决了。洪妈听说玉林在屋子里吊颈,知道是自己惹的乱子,也是吓得两只脚软绵绵的,在厨房里站立不起来,口里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看看无人,索性两只手伸开食指,叉住了地面,对了厨房门跪着下去,额头撞地,咚咚地响了几下。后来听说人有救了,也不敢到玉林屋子里去张望,连忙跑到自己屋子里,打开箱子,在袜子筒里掏出两块现洋,自到街上去买米买菜。她回来之后把饭菜全做得了,才放着胆子到玉林屋子里去。看许多人围在屋子里坐着,玉林高高地枕了枕头,躺在床上,进得房来,先就笑道:“四爷,你干吗这样地想不开?我这么大年岁,还苦扒苦挣地干着呢,你好像一棵树才是刚发芽,将来成长的日子还要铺开好大的树荫给大家乘凉呢。” 玉林知道她是有点儿难为情的,便向她强笑着道:“这里没你的什么事,你别来啰唆了。”洪妈听了这话,索性走近一步,走到屋子中间来,向大家望着道:“我本来也就没敢来。现在把饭做好了,请大家吃饭,我来问问放到哪儿吃?四爷也不吃一点儿东西?”玉山道:“什么?饭做好了?你看,我们忙了这一上午,把吃饭的事情也都给忘了。”邓老太太道:“洪妈,又是你垫的钱办的午饭吗?”洪妈笑道:“这没什么,只要我有钱垫得出来。”大家听了这话,彼此都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洪妈道:“米也买了,面也来了。家里不是还有半斤多干面吗?我又买了两斤面加在里面,做别的也来不及,我就给大家撑面吃,现在下得了两碗。” 邓老太太道:“既然如此,玉山你们就端着吃吧,现在已经天晴了。吃饱了,你出去跑跑看,多少想点儿法子回来。玉峰,你也出去,家里的事交给我了。”玉林在枕上望了大家道:“咱们又不是做买卖,挑出担子去,多少可以挣几文回来。这话太着实了吧?”玉峰坐在床前一张凳子上,站起来对他望望,微笑道:“你不必同我操心,你就好好地休息两天就是了。”他交代完了,同玉山到厨房里去,就各捧了一碗面在手上吃。 玉山笑道:“这一顿饭,我们可以在厨房里吃,下一顿饭呢?”玉峰道:“下一顿饭若还是在厨房里吃……”玉山道:“你以为怎么样?”说时,可就把眼睛向兄弟瞪着。玉峰道:“不怎么样,我们自己努力吧。”他说着话,把筷子架在面碗上,放到桌上去,还按了一按,在怀里掏出一方手绢来,擦抹了一阵嘴,将头点了一点,笑道:“我们这就出门去。”玉山捧了那一大碗面,却只吃了一半,将筷子头挑着两根面,拖得很长的,送到嘴里去,将四个牙齿对咬着,一小节一小节地咬了下来,两只眼睛对了碗里只管出神。这里玉峰有要走的样子,他不吃面了,也跟着把碗向桌上放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就是照着以先商量的步骤走去吗?”玉峰道:“我想着,能照着预定的计划做去,那是很好。万一不然,我也可以在四点钟以前带一点儿钱回来。大哥呢?”玉山背了两手在身后,低了头慢慢地向前走,走到前面院子里,将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手掌心里连连打了两拳,咬了牙道:“我一定也在这个时候带些钱回来,难道我这么一个大人,所想着那样极小限度的一点儿款子,我还弄不回来吗?”玉峰微咬了下嘴唇,瞪定了眼珠,向他望着。 玉山倒不注意到兄弟的态度,自跑到屋子里去,披上了大衣,戴上了帽子,就走了出来。他女人口里连连地嚷着,—直追到院子里来。将手一扬道:“喂,你就是这样出去吗?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玉山道:“我出去拼命了,希望你能够鼓励我,不要再从中来打搅。”他口里说着,脚步依然向前行,田氏跟着走道:“并非我和你打搅,你出去得这样匆忙,我有几句话同你说。”玉山已是走到了大门口,回转头来道:“不要紧,我想不到法子,我也回来,我决不自杀的。”他向后看着,脚步还是向前走,疏神忘了下台阶,人就向雪地里一栽。田氏叫了一声“你看看”,赶步向前来搀扶他。可是玉山很快地就扒了台阶站起来,将两只大衣袖子乱扑了身上的雪,笑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掉转身来就向胡同口外走去,头也不回。田氏一手叉了门楼下的砖墙,望着他的后影倒很是出神。 玉山直走到胡同口去,才回了头一看,看到自己女人还站在门口,倒呆了一呆,然而自己鼓了一股子劲出来,那是绝不回去的。这时,大街上的雪算是已经扫干净,只有空闲的一些地方还是带了污泥,堆着大小的雪堆。太阳照在两旁铺雪的屋脊上,另幻出一种 ’寒光,西北风由阳光里经过,兀自向人身上送来一种严肃的冷气。玉山本是把那件破大衣的领子操扶了起来,围了颈脖子的,这时,他把胸脯子一挺,将领子放下。插在衣袋里的两手本来是半缩着的,也不再缩了,似乎使足了劲向下撑住。虽是那件破旧大衣非常的沉重,也大开着步子向前走去。看到街上拉人力车的或坐汽车的都向他们射着一眼,感想是随了各种人物起浮着。 这样地走了一小时,他走到前门外的蒋家胡同里了。这里有不少的商家堆栈,他看出了一家门号就上前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穿蓝布夹袍的黄瘦子,外面罩着青布夹背心,头上戴青布尖顶瓜皮小帽,顶上坦了一个小的红疙瘩,这就无论他怎样地和气,也不免带上一股子俗气。他看到了玉山,抱着拳头,笑嘻嘻地问道:“大爷,久不见啦,老不照顾我们了。”玉山听到,觉得是比被他打了一个耳巴子还要厉害,脸红得变成了紫色,站在院子顿了一顿。可是只有两三分钟之久,他就把这事回想过来了,因大声笑道:“李掌柜的,你把时历书看错了年份了,现在的大爷可不比以前了。”李掌柜的笑道:“大爷,你不必客气,我并不同你借钱。”说着这话,掀着上房布门帘子让他进去。玉山笑道:“这是你反过来说,怕我同你来借钱吧?” 他说着这话,已经是走进了屋子来,只见他正中桌子上摆着一碗红烧肉,里面搁了不少的香料,热气腾腾的,把香味向鼻子里直了来。另外一个小藤簸箩,里面一大堆白面馒头。自己出门来,是一个半饱的肚皮,现在看到这种东西,闻到这种香气,肚子里却翻腾得十分厉害,嘴里的馋涎就泉涌着要向外流,自己极力地忍耐着吞下去两口。李掌柜招待他坐下,就有小徒弟来敬奉茶烟。这一间北屋子,李掌柜是把会客室饭厅佛堂都混在一处的。旁边另有一间屋,垂着蓝布门帘子,乃是账房,玉山以前也到这里来过,掌柜的都是让到账房里去谈买卖,现在可就不向里面让了。生意人处处都打着算盘,这屋子里只放了一个铁质的煤球炉子,由冷的地方进来,猛可地自然很暖和,可是坐久了也就很平常了,因之把身上那件破大衣脱下来以后,不免微微地扛了两扛肩膀,身上穿的这件稀烂的羊皮袍子,灰色的哔叽袍面沾染了好些个油痕污点。 李掌柜的拱拱手坐在他对面,对他周身上下早看了个透彻。这就笑问道:“真不知大爷今天有什么好事可以照顾。”玉山被他一问,脸又红了。但是自己一路行来,是鼓足了自己的勇气,无论如何是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的。于是向他装出很从容的样子,苦笑着道:“真的,我要说穷了,人家是不肯信的。就是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家那么有钱的人家,怎么一说穷就穷得不能收拾了呢?实不相瞒,我家是连饭都没有吃了,这残冬要不过去。我还有点儿皮货,愿意盘给你买去。”李掌柜的这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把桌上那一瓦钵子肉放到炉子上来,依然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玉山道:“掌柜的,你不必客气,只管用饭,你一面吃一面谈买卖得了。”李掌柜的笑道:“这倒不忙。大爷家里皮货那自然是很多的。大爷何必自己来,打发一个人来说一声儿,我自然会到家里去看货。”玉山笑道:“用不着去看,我把货带来了。” 李掌柜的听了这话,倒有些愕然。 玉山却一点儿也不介意,伸手到衣袋里去慢慢地掏出一大堆当票子,向李掌柜面前递了过来,李掌柜的看到,更是惊讶,就站起来把当票子接着,笑问道:“大爷这是什么意思?”玉山道:“这票子里面,狐皮也有,紫羔也有,灰鼠也有,都是好皮桶子,自然,日子远一点儿,可是没有当死的也很多。你把它赎出来了,除了本利总还可以挣几个钱。我们现在绝没有许多钱去赎当,丢了又可惜,所以愿意把这票子转让给贵号。你拿算盘敲敲,能值多少钱,估计着有利可图,就随便给我几个钱吧。”李掌柜的听了这话,左手拿着当票子,右手两个指头蘸着口水,一张张地掀了看,看完了摇了两摇头道:“这不成,我还不知道这货色怎么样呢!”玉山道:“你的意思是要先看了皮货,然后才肯收买我的当票子吗?”李掌柜的道:“这是大爷的事情,我帮你一个忙,其实我们敝号里就没有做过这件事。”玉山听到,在那未曾退红的脸上加了一层惭愧之色。这就笑道:“那我感谢你还念交情,不过你也可以想到,我若不是等着钱用,我还做出这样的事来吗?你可不可以今天先移我三块两块的用一用呢?” 李掌柜听说,又把当票子掀着看了一遍,点点头道:“倒不必论什么当票子,就是你大爷老远来着,移一块两块我还能说什么吗?。 你请坐一会儿。”玉山笑道:“你请用饭吧,我坐一会儿不妨事。”李掌柜的笑道:“那就不让了。”他说完了这句话,竟自把肉钵端上桌子,皂自己坐了下来,左手捏着馒头咬上一口,右手拿了筷子,大块的肉夹着就向嘴里塞了进去。 玉山看到,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好。见他这桌子上放了一张小报,就随便地捧起来看。那李掌柜的或者是很饿了,只管低了头吃,并不去理会玉山坐着有什么感想。玉山自去看他的小报,却没有理会到李掌柜去。直等李掌柜把饭吃饱了,用手一抹嘴,直站了起来,这才向他道:“对不起,对不起。”玉山放下报,笑道:“现在该听你的话了,你能给多少钱呢?”说时,站了起来,向李掌柜望着。 李掌柜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来,先取出一根向嘴里衔着,他衔到嘴里,已是把烟卷盒子向怀里揣起来,倒扬着脸向玉山望了去道:“大爷,你抽烟的吧?您抽一根,可是我这烟不大高明;”说着这话,把烟又掏出来直送了过来。玉山两手向前推着笑道:“这个你倒不必客气,我不会。还是谈买卖吧,我今天十分急着钱用,你能不能先移动几块钱给我,等你看了货再讲价钱,我倒是不急于这一层。你若是怕上当的话,我们一路到当铺里去看货色也可以,大概这一卷当票两三块钱,总还是值的吧。”李掌柜笑道:“我不说了吗?我们和大爷有交情,就是大爷不出让这一卷当票子,移动个三块两块的,我也没有话说。”玉山笑道:“你若不收我的当票,我就不好收你的钱,好在我还认识别家皮货局子,我就再到别家商量去。”李掌柜的笑道:“多年不见,大爷的脾气还是这样。那么,您就在我这儿先拿三块钱去,不必拿两块了。再过两三天,天气晴好了,我凭了当票子到当铺里去看货。” 玉山也没说什么,鼻子里哼着点了两点头。李掌柜的笑道:“大爷,你可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这里给您三块钱,是让您今天先坐车子回去,并不是说出这一注子钱就把您的当票算买下来。”玉山道:“李掌柜的,我是看过银钱的人,难道这一点儿事全不知道吗?请你先把这三块给我吧,我还等着回家去。” 李掌柜听了他这话,倒有些疑惑,为什么催钱催得这样紧?不过自己答应给钱了,却也不便临时退堂,只好慢吞吞地在账房取出钱来交给玉山。玉山拱拱手走出大门,手里托着三元银币,昂头哈哈大笑,自言自语地道:“我以为你们同我绝缘了,到了现在你还是到我手上来了。我死了,我也要闹个绝处求生,现在我总没有死。” 他一面笑着,一面向胡同外走,手里拿了一块银圆,摇撼得叮当子作响。这不但是胡同里来往走路的人看了他很是注意,就是站在岗位上的警察也对他睁了两眼望着。但是他并不介意,只是一面笑,一面说,一面走,后来警察走过来同他迎面相遇,就拦住了他道:“喂!你这位先生,打算到哪里去的?” 玉山翻了眼向他道:“你问我干什么,反正我有了办法了。有了钱就有办法了,我在家里出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想好了,我一定得死里求生。我要像我老四那样,索子一套颈子,大事全完,那不算本事,我们有一口气也得奋斗。巡警先生,你说是不是?要在往日,李掌柜那样子,我就大耳刮子打他,可是我现在是要死中求活的人,我得干我的大事,不能跟小人一般见识,哈哈,走啦。”他一仰着头,又大开步子向前走。巡警道:“喂,你有病吧?你不能走,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玉山摇着头道:“我要死中求活呢,现在不能回去。”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子抢出胡同口了。 [book_title]第四章 体面与饿饭孰重 由蒋家胡同走出去是前门大街,乃是北平最繁盛的所在,若在这地方出现一个疯人,那是很能引起大众的轰动,轰动的结果也许把大街上的交通都可阻断起来。因之邓玉山在前面喊叫,后面就有两名警察直奔了上前,口里喊着“前面截住,前面截住!”胡同口上的岗警以为是有了扒手,迎着玉山横起两臂来拦着,本待拿起手上的指挥棍当头就是一下,可是远远地就看着玉山昂头大笑颠簸着步子走了来。手掌上托了三块银圆,还只是摇撼着响。这就将举起来的指挥棒落下,劈地一把将他扭住,喝问道:“你是怎么回事?” 玉山横了眼望着道:“不怎么回事。我把当票子卖了三块钱花,又不是抢来的,你拦住我干吗?你打算要我这三块钱吗?你若是要,你就拿去。我穷是穷,这三块钱还难不住我。”后面那两名警士也跟着来了,笑道:“没什么,不过这个人有点儿神经病罢了。”岗警听说就把手松了。玉山倒反是向他们瞪了眼道:“你们不是要抓我吗?干脆,你就快点儿动手吧,这数九寒天,正没有饭乐子,把我带到监里去,那是正好,每天你总得供养我两顿窝头。”警士看他说话的神气又不十分错误,便将他拉到胡同角落里仔细盘问了一阵,听他说出家世来,却是邓督军的大儿子,都不免愕然一下。于是警士商量之下,就由一个人送他回家去。玉山始而不肯,但警士表示,他若不要人送,那就把他带到区署里去。玉山笑道:“那也好,你就送我一程子吧,免得在路上遇到了别个岗警,又截住我不让走。”于是这个警士押着他上电车,向东城走来。 在电车上,玉山变了态度,夹在人丛中坐着,只管低下头去,两手插在他的大衣袋里一言不发。那位押他前来的警士,却在他对面椅子上坐着,虽是不住地望了他,可也不说什么。车子到了东单牌楼,上来了一位巡官,巡警自认得他的肩章,立刻站了起来让座,举手行了个礼。巡官道:“你坐你坐,我到前面一站就下车。”巡警虽是见他这样谦逊着,依然站定未敢坐下,巡官见他这样子知礼,就向他点点头道:“你什么公事上东城?”巡警将嘴向玉山一努道:“送这位先生回家去。”巡官也对玉山望着,问道:“有什么事吗?”巡警道:“他大概受了一点儿刺激,在蒋家胡同里嚷上了大街。” 玉山听了这话,却对着他微笑了一笑。巡警道:“提起他老太爷来,可大大有名,是那位邓督军。”巡官吃了一惊的样子,向玉山又看着问道:“就是这位……”玉山就手扶了帽子,对他点了两点头。巡官笑道:“提起邓督军,那可是我的老上司啦,您行几?”玉山道:“我是老大,咱们哪儿见过?”巡官道:“啊!您是大爷,咱们果然见过,我见您的时候,您是刚长成人。一别十来年,彼此全不认识了,我叫田得胜,在督军跟前当过两年卫队的队长。”玉山对他脸上仔细看看,田得胜却两脚一并,行了个立正的举手礼,玉山也就站起来向他哈哈腰儿。田得胜道:“公馆现住在哪儿?太太好?”玉山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说着又坐下来。 田得胜回转头来向巡士望了一望,做个凝视的样子,好像说他并不曾患着神经病。巡士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就轻轻地向他道:“是的是的,您再和他谈谈。”巡官这就走近一步,手扯了上面横梁的藤环,低下头来向他笑道:“大爷,你今天有什么事出门?”问出这句话时,瞪了眼睛望了他的脸,现出很注意的,看他意志是不是清楚。 玉山被他这句话提起了他神经上的回忆,便先把眉毛皱起来,发着苦笑道:“我干吗出门?在家里待着,天上会掉下洋白面来吗?肚子饿着,他会轰我出来。唉,别问,我家的事现在是一塌糊涂。好啦!自杀吧,死了就完了,免得去受人家的冷眼。”他说到这几句话,已是高举着两手,突然地站了起来。电车走得正快,极度地摇撼着,可又把他摇撼得跌坐了下去。全电车的人都为他洪大的声音惊动,向他望着。田得胜两手扶着他坐下去,而且按了两按他的肩膀,向他笑道:“大爷,你好好儿地坐着。这没什么,每一个人都有走坏运的时候,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玉山摇了两摇头道:“熬得过去吗?大概你还没经过这种日子。粮食店里的人把米口袋扛到你家门口,听说你当时给不出钱来,又扛着米袋走了。那么,你瞧着心里难受不难受?”巡官看出他的神经还是那样兴奋,笑道:“电车上不谈家常,我送您回府去,到您府上再畅谈吧。”玉山向他看看,还不曾说话,田得胜又笑道:“我说了去,一准去。”玉山为了他这话,方才停话不说。 电车到了站头,田得胜同那位巡士一路押着玉山向胡同里走。玉山突然站住了脚,回头对二人道:“你们这样押着我,我成了一个犯人了。”田得胜对巡士道:“既然如此,你回去吧,这事交给我了。”巡士对着二人看着,料着无事,行个礼走了。玉山忽然笑起来道:“田得胜你很不错,大小闹一个官做。弟兄们见着你,都还得行个礼。”田得胜笑道:“我这算得了什么?当年……”他怕说出话又引起了玉山的不快,把那没有说完的话,缓缓地将语音拖细得听不见了。玉山道:“别提当年了。现在别说当巡官,就是当巡警,我也乐意,反正比闲着强。” 正说到这里,胡同口上有个人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几次,因为听到玉山从从容容地说话,这才走了过来,向田得胜点了个头。玉山道:“这是我们老五玉波。”田得胜倒是举手行了个礼,笑道:“这是五爷,当年咱们见面的时候,五爷还是个小孩子呢,我就带五爷上街去买过糖吃的。”玉波愕然对他望着,田得胜略微把今天的事说了一说。玉波这就向他点了一个头道:“这总算幸遇,会到了田先生。”玉山在大衣袋里掏出那一块现洋,向空中抛了两抛,将手托着指示给玉波看,哈哈大笑道:“你瞧,我没有白跑,一大卷白纸换了三块钱。奇怪,他们说我疯了!你看我是疯了吗?笑话!”说着话,两手高高地举着,一上一下地乱晃。玉波只好挽住了他一只手,向家里拖去。 玉山笑道:“家里头快烧水沏茶吧,田巡官到咱们家去,得好好招待,这年头儿,人是狗的眼睛。以前恨不得磕头见咱们一见的,现在咱们给他磕头,他还不肯见咱们呢。老田不错,他还叫我一声大爷,这种人咱们得交上一交。若是攀起交情来,说不定他还找一个巡警的缺,给咱们干干。”田得胜向玉波瞟了一眼,微笑道:“现在咱们什么也不用说,先回家去吧。”玉波微微叹了一口气,暗下点着头,就引着二人一同回家。 到了家里,玉波先笑道:“我家现在连一个会客的所在也没有,去到我屋子里坐吧。”田得胜一看满院子残雪,也没有人收拾。行人来往地踏着,大部分的雪都变成了污泥。四合院子的周围屋檐上不时向下滴着雪水。阶沿下很是潮湿,那些残剩的炉灰和这些雪水融合在一处,更是污秽不堪。只看这种情形,也就知道邓家的内容如何。他和玉波进屋子来坐下,那玉山却是哈哈大笑,向自己屋子里走去。田得胜既是把他送到家里了,自然也就解除了责任,不用得再去理会什么了。 在这边屋子里坐下来还不到十分钟,却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叫了进来,她道:“老五,你在哪里遇到他的?他中了什么邪气了吧?说话颠三……”她一脚跨进了门,看到一位穿青色制服的人,不由得顿了一顿。玉波便道:“这是田巡官,以前在我们老爷子手下也当过卫队队长的。田巡官,这就是我大嫂。”田氏哦了一声道:“这是田队长,有十年不见了吧?”田得胜站起来弯弯腰道:“大少奶,您好!十几年了,不止了。”田氏已是进房走来,四周看看,也没有富余的凳子,只是把一手抚摸了头发两下,又牵牵衣襟,然后向墙边靠去,笑道:“田队长,不,现在您是田巡官了。田巡官,您还是那个样子。请坐吧。”田得胜却不肯坐,笑道:“人是不晓得在哪里又相会的,咱们在这里又见面了。”田氏道:“您是怎样会见了我们那一口子的?”田得胜把经过的情形又说了一回。田氏皱了眉道:“这是什么病?家境弄得这样坏,若是他再要得一个什么毛病,这日子不用过下去了。”田得胜向她看看,又回转头来向玉波看看,低声道:“据我看,病是有点儿病,好在他是刚刚得上身。以后别让他再受大刺激,这病也许不会闹大来,慢慢地跟着就好了。” 正这样说着,玉山已是横过了院子里的雪地,直跑进来。笑道:“老田,我求你一件事,你在警察局里给我想点儿法子,安插一名巡警的位置。委任状我也有,文凭我也有,随便你挑。”田得胜笑道:“您何至于……”玉山一拍手,两手又一举道:“有什么不至于?挨饿好呢,还是顾全体面好呢?我当了巡警,不过干的差事位分低一点儿,这没什么要紧,还是凭气力挣钱。我要是没有家眷,打扫夫我也干。有五六块钱,我自管自,总够了。” 田氏瞪了他一眼道:“你就是这点儿出息,你还能说出什么好的来。”玉山笑道:“我没出息?我跑出去一趟,到底还弄三块钱回来,别人成吗?”说着,又伸手到衣袋里去把一块钱取出,在手心里颠了两颠笑道:“一口袋面钱有了。回头我就去叫一口袋面来,还要早上送米的那小子送,让他瞧瞧大爷有钱没钱。过几天,我有一笔大款子进来,买他妈的一百口袋面,要那小子一口袋一口袋地送,溜那小子一百趟。老田,你瞧,这可是个乐子?”田得胜笑道:“你也累了,到屋子里去休息休息吧。”玉山道:“我休息什么?从今日起,我要奋斗。老五,你一早就跑出去了,家里出了什么乱子你也不会知道,老四他想拧了,早晨上了吊了。好在我同老三抢救得快,祖先保佑,救回来了。其实这事也不能说是祖先保佑的。咱们家早先那些家产,祖宗怎不好好保佑我们存留着?现在我们穷了,人命也不如一条狗命,死也好,活也好,不关照爷们也罢。”田得胜两手扶了他的身子,向前推了一推,笑道:“大爷,你回房休息去吧。家里的事,还有二爷三爷几位同你帮忙,你还怕什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拉了玉山走着。田氏在前面引路,自己掀开旧布帘子,让田得胜推了丈夫进去。田得胜看看屋子里的家具,虽然十分陈旧,却还是当年督军府里的东西。一张红木桌子上堆满了瓶儿罐儿的,却还烧了不少的烟火痕。一把红木围椅配了一张歪倒的藤椅,夹着桌子摆了。椅子上是堆了不少的孩子们尿片,一架玻璃橱,橱的本身还好,只是那橱门上的玻璃裂了许多花纹,却把红纸裁了窄条子,在裂缝的所在贴来补着。屋子中间放了一只泥炉子,四周围着高低的凳椅,上面小抱被尿片湿衣服之类在烘烤着。炉口上又放了一把没盖的铜壶,在炉上放着兀自突突地向上冒着水蒸气,因之各种的气味把屋子里熏蒸得臊臭臊臭的,叫人站立不住。 田得胜也不必把这屋子细看了,脚步一缩,退了出来。回头看到玉波也是在身边,便弯了一弯腰,笑道:“幸而我是您府上的老用人,要不然把病人直送到上房里来,透着多事一点儿。”玉波笑道:“今天家兄回来,就多承你关照,还说这样客气的话做什么?”田得胜道:“到这儿来了,我就得进去瞧瞧老太太,请你先去给我回一声儿。”玉波笑道:“这倒不必客气。舍下现在成了这种情形,天天顿顿只愁着黑的煤、白的面,礼节已是来不及管了。”玉波这句话好像是无所谓的,田氏倒觉得给了人家一个钉子碰,怪不合适的。这就一抬手叉着帘子,伸出半截头来,待要补上一句。然而田得胜却不再谦虚,已经和玉波告辞了。 玉波将他送出了大门,然后径直向邓老太屋子里走去,只见她捧了水烟袋,坐在窗户边椅子上垂泪。玉波这倒呆了,叫了一声妈,垂手站在一边,邓老太默然了一会儿,就把今天早上的事都告诉了他。因道:“老四还在床上躺着呢,你老大又傻了,咱们这一家子里完了吗?”玉波道:“大哥不过是受刺激过甚,态度有一点儿失常,我想只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岔子。”邓老太将水烟袋啪的一声放在桌上,两手拍着身上的烟屑同纸煤灰,叹了一口气道:“那只好听天由命,我也管不得许多了。”玉波道:“我倒有消息给您报告,我托人在电车公司里设法,现在已经有了回信,可以找个卖票的职务,每月有十六到二十块钱的薪水,数目还没有定。同时,和老大也找着一份事,在电灯公司收账。” 邓老太还不曾答话,屋子外有人应声进来道:“这桩事,我不能让他去干。一个做大少爷的人,落得夹了一个大皮包满市跑腿,那不是一桩大笑话吗?就是在电车上卖票,五弟,你和大家顾一点儿体面,也不应当去干。”随了这言语,大嫂田氏板着脸子走了进来了。她先坐在邓老太侧面,偏过脸来问道:“您觉得我这话是实情吗?”邓老太道:“自然叫他们去干这些苦事,那是委屈了他们一点儿的。”她只说到这里,把话就吞吐着没有说完,不知不觉地又把桌上那支水烟袋捧到了手上,呼噜呼噜地抽了起来。当她抽烟的时候,微低了头,垂下了双眼皮,那仿佛有一段极深沉的思想在她脑子里习转着。她默然地抽过了几袋水炯,喷出一口烟来,向田氏望着道:“你说这话,也是实情。但是这几年来,玉山兄弟托过不少的人找事,至多得人家一封回信,说是有了机会再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田氏道:“无论怎样地为难,玉山也不至于去做比拉车只高一级的事情。满市去跑腿。若是让亲戚朋友知道了,我们还有面子吗?” 玉波本来也就在旁边端了一张方凳,靠了泥炉子坐着,两手伸到炉口火焰上烤火,半弯了腰,望着火焰。这时就猛可地站立起来,两手插在裤口袋里,瞪了眼道:“面子,现在我们还有面子吗?怕亲戚朋友见笑,人家早就见笑了。再说,在北平城里,谁还是我的亲戚朋友。除非把我们的父亲由棺材里扶起来,又做了督军,那才有亲戚朋友呢。我觉得凭着力气挣钱,就是拉车,那也没有什么寒碜,反正比伸手和人讨钱借钱要好得多,我干定了,就怕人家不用我。”田氏也把脸一板道:“你在电车上卖票,来来去去的都坐在车子上,到底人家还叫一声先生。让他满街满胡同去跑腿,那算什么,不过是平常店铺里一个跑外的伙计。这事也干,那就太难了。你不顾体面,我多少还同你邓家顾全一点儿体面呢。”玉波道:“你不要大哥去干,我也不能勉强,我不过白说一声,你何必着急。是的,饿死了不过是死了,那没关系,体面总是要顾着的。” 邓老太放下水烟袋,将手连连摇摆了一阵,因道:“什么时候,你叔嫂两个人还争吵得起来吗?玉山怎么样了?”说着,把脸向田氏望着。田氏道:“他蹦了一会子,我让他躺下了。”邓老太道:“听说他带了三块钱回来了。可怜,这三块钱不知道他怎样在人家手上弄了来的。他想到没有钱不能回来,就不能不拼命弄几个钱转回家门,大概人家说什么话全都忍受着了。”玉波、田氏这才默然,把斗嘴的话给忍了下去。可是邓老太已是两行老泪,像串珠子一样直流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玉林也扶着墙壁走了来了。他额头上扎了一块花布手绢,两手插在长衣岔口袋里,拖了鞋子慢慢走了进来。邓老太将袖子口揉擦着眼睛,然后用极软和的声音同他道:“孩子,你不睡觉,到这里来干什么?”玉林苦笑着道:“你们说是同大哥找着了一个事,大哥不去,是吗?”田氏道:“你大哥躺在床上,还没有知道呢。是我说的,这不能让他去。你猜是什么事,是给电灯公司收账,你想,这样当小伙计跑外的事,好意思让他去吗?”玉林有气无力地走到长凳子边,摸着凳子坐下了,因道:“这也没什么要紧呀。大哥不去,我去。我找副墨晶眼镜戴着,哪儿我也能去。”玉波道:“戴墨晶眼镜干什么?怕人家认识你的尊相吗?你不给电灯公司收款,熟人看到你,也不会叫你一声四爷,把大龙洋送到你手上来。假如咱们还有钱,你瞧瞧,你就是给电灯公司收账,人家还要说一声能够平民化呢。听你这话,你还是不能觉悟。”说毕,很沉着地叹了一口气。玉林道:“我并不顾什么体面,我就是怕人家看到,说一声邓某人的儿子在街上当跑街了,这可与咱们过去的老爷子名誉有关系。” 玉波道:“哼!若是知道这个,咱们这一家人早就该好好地过日子了。到了现在,老爷子的名誉已经让我们糟蹋得干干净净,这会子怕同老爷子丢面子了。我想,咱们穷了这六七年,同北京整个社会相隔离了,谁还认得我们。就是认得我们,也不过是那些断了来往的亲戚朋友。我们穷得没有钱买米,他们早就知道了,到了现在还瞒什么人。人家就是知道了,依然是说我们一声穷。一个人真穷,又怕说穷,那是活该饿死的货,我现在问你们一句话,挨饿同体面哪样要紧?我要靠你们的答话,决定我和这大家庭的关系。” [book_title]第五章 贫贱夫妻百事乖 女子的虚荣心大概总比男子要高一筹。田氏认为自己丈夫所不能干的事,让叔叔去做,也很不妥当。因为一个人丢脸,大家都跟着丢脸的。她是这样僵持,大家在屋子里坐着,都是互相把眼睛瞪了,不肯说话。就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一个很高的嗓子叫道:“人怎么不在屋子里?不是说病了吗?”在邓老太屋子里的人这又像增加了一层什么心事似的,面面相觑,不能作声。玉林情不自禁地向大家报告了一声,她回来了。这个她,就是玉林的爱妻陶孟贤。 孟贤才二十一岁,瓜子脸儿,单眼皮,薄片儿小嘴唇。在妯娌队里,她是比较美一点儿的人。也许就为了这一点,玉林是非常地怕她。邓老太听到“她回来了”四个字,脸色首先向下一沉,接着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一声。只听到窗子外面,皮鞋嘚嘚有声,孟贤就走了进来了。她跨进了门,很快地叫了一声妈,就把眼睛向玉林瞟了一眼,因道:“你怎样啦!今天早上?”玉林当她进门的时候,本是在脸上带了一种怯懦的样子,等到孟贤向他看了来,他是说不出他心里头一份哀怨从何而至,把头一低,眼睛角上立刻有两行眼泪要流下来。他头歪偏在脖子上,并不说话。孟贤再看家里人,脸上全都发现了愁苦的样子,把鼓起的腮帮子也就平稳下去。然后走近两步,靠到玉林身边来,低声向他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我还摸不清这桩事。”田氏道:“你摸不清这件事,你怎么又会知道的呢?”孟贤道:“洪妈到我家去对我说的,你们不知道吗?” 邓老太道:“是我打发洪妈去的。洪妈对你说的,那就是真话,此外没有什么原因。我是你的长辈,我要说的话总得说出来。从今以后,你们要好好地互相原谅,不要为了一点儿小事,又对吵起来了,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孟贤身上还穿了五成旧的呢大衣,簇拥着一圈黑兔子毛的大领。邓老太一面训诫着她,一面向她周身打量着,脸上似乎带了一种浅浅的笑意。孟贤道:“老太,你是在注意着我身上的这一身衣服吗?这是我娘家嫂子剩下来的破旧大衣,看到天气冷不过,才把这衣服借了我穿回家来,这总不能说是我摆阔。”邓老太正色道:“我并非说你穿衣裳摆阔。我们这人家,现在成了那句俗话,兵败如山倒,谁出去不是拖一片挂一片的。现在你穿得好一点儿,这衣服还是娘家借来的,想起来,真叫人面子上难堪得很。” 孟贤听了这话,站着对了邓老太周身上下全看了一遍,比老太向她身上打量的时候还要锐利几倍,然后扯了玉林两下衣服道:“你到屋子里来,我还有话问你。”说着,放开了脚步,皮鞋走着地面上又是的咯的咯响着,只看她后脑勺子向下,脸子向上看,仿佛她非常地生气。邓老太沉住了一口气,对眼前的儿子儿媳妇看了看,这就带了淡笑道:“你看看,她倒有这股子威风。”玉林慢慢地站了起来,向母亲苦笑着道:“她就是这样一股子脾气,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邓老太笑道:“我怎么不知道?可是……我也不说了,她有话问你,你去吧,瞧她说些什么!”玉林向母亲看看,又向屋子里其他的人看看,只好慢慢地走了出去。 邓老太对他后影子看着,却摇了两摇头道:“这无用的东西。”在屋子里的人,对于这件事都不愿加以批评。因此屋子里虽然坐着几个人,却是寂然,只有火炉子里的火焰向上冒着,冲得那水壶里的水咕嚕咕噜作响。大家这样地沉寂着,还不到五分钟就听到玉林在屋子里直叫起来道:“那我情愿死,不愿活!你要我养活你,又不让我出去工作。我待在家里,有工作从天上掉下来给我去干吗?”又听到孟贤道:“你要到电灯公司去当跑街,我有许多亲戚朋友家里的电灯费少不得全要你去收,这话传扬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你要干,我没法儿拦你。你不是说,我要你养活,你不能不干吗?那也好,你今天去当跑街,我今天就同你离婚。”玉林道:“你反正一个礼拜也不在家里住上一天,还用得着离什么婚。不过你拿这一件事做离婚的理由,在法律上说不过去的。”孟贤叫起来道:“不用找什么离婚的理由,就是你这样无用的人,我不愿跟你一辈子。自杀!,那才骇不到我,自杀是懦夫做的事情。你以为我对于你今天的事能表示同情吗?我听到你说,羞也让你羞死了。”邓老太同全屋子里的人都是静静地听着的,听了这话,连连地用手向那边屋子指着道:“你瞧你瞧。” 一言未了,只听到玉山在屋子里也大嚷着道:“谁自杀!人家杀我,我还要同他拼一拼呢!”田氏叫起来道:“你们来瞧,他的毛病又发出来了。”只是这一声嚷,他跄踉着脚步,已经跑到窗子外走廊上来。玉波见事不妥,首先跑到屋子外来截住。果然玉山脱了老毛皮袍子,只穿了一件短袄,将一根皮带在腰上束着,捏了两个大拳头前后乱晃起来。他先瞪眼道:“你大嫂子太不贤德,她说我弄不着钱,装孙子,这和自杀也差不多,我心里正难过着呢,她不安慰一句,反而说我许多废话。老五,你说我这个人怎样?我不过运气不好罢了,还能说我不会奋斗吗?你瞧,满院子都是雪不是?我奋斗一点儿给你瞧瞧!”只这一声,他人向雪地里一跳,就地打了两个滚。他身子在深雪地里,未免转得快一点儿。所以当他两个翻身兜转过来,已经是和院子中心一堆积雪相碰,就伏在一堆积雪下面。玉波看到,立刻抢上前把他拖了起来,因道:“无论怎么着,你不应当这样任性。”玉山两手拍了衣服上的雪,因道:“她们说我不能奋斗,我有点儿不服气。” 邓老太隔了玻璃窗子,也就早已看得清楚,战战兢兢的手扶了墙壁走将出来。因向玉山道:“你心里放明白一点儿吧,你若是这样地闹,不是给人笑话吗?”玉山被玉波拖着走上台阶来,瞪了眼道:“妈,我怎么不明白?你不是说我不该在雪地里打滚吗?我觉得我这样滚了一滚,心里头才能够痛快。”邓老太对他周身打量着,只觉他两眼发赤,呆看了前面,眼珠都不会转动。这就走向前,拉住他一只手,皱了眉道:“呀!这简直是冰一样的冻手。赶快进屋子去穿上衣服吧,不能这样胡闹了。你不想老娘有了多大年纪,你这样子闹,那会把我气死的。” 玉山听说,倒眯了眼睛,龇牙向母亲一笑,因道:“我觉得我这是一种努力的表示,您生气吗?那皮货局子里的掌柜,他真不开眼,以为我穷得卖当票子,就没有办法啦。其实我真要使出本事,天也跑得上去,什么全拦不着我,你信不信?”他口里说着,看到廊子的屋脊上垂下一根粗绳子来,这就身子一跳两跳的,伸手把绳子扯了下来。横梁上积的灰尘,全被他这样拉扯着飞洒下来,弄了大家满身。邓老太拍着灰,只管是摇头。因看到田氏站在正屋子门里,便沉下脸色向她道:“你还站在这儿发愣呢。他的病到了这个样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不搀他进房去加衣服。”玉山将身子一扭,大声笑道:“老太太,你那样大年纪的人还不用人搀着呢,我好意思要人搀着吗?我一点儿也不冷,加衣服不忙。”老太太道:“不冷,你的手都成了冰核了,还不到屋子里去换衣服。”玉山两手一拍道:“换不换没关系,我死不了。”他说毕,竞自向自己屋子里跑了去。 他两个小孩,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全扒在屋子门缝里向院子里张望着,觉得父亲在雪里翻筋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玉山猛可地跑回房来,将门一推,两个小孩全倒下,犹如狮子滚绣球一般连连地在地上打了几个转身。田氏在后面追到屋子里,一手扯起一个孩子,口里却连珠般地骂道:“烧煳的卷子,你油蒙了心了。你只管跑路,把我们孩子砸得这个样儿。”她蹲在地上,两手搂了两个孩子在怀里,手在地上摸一把,在孩子头上摸摸,又提着耳朵扭扭,叫道:“胡弄胡弄毛,骇不着。扭扭耳,骇不多大一伙儿。”玉山在屋子中间,正跳着脚,大声叫道:“我这皮袍子上泼了这么些水,是茶呢,还是小孩尿的?大柜子里还有我一件大棉袍子,给取了来吧。”田氏将大孩子暂放到一边,两手拥着那个小些的孩子,将脸偎了他的脸,低声道:“孩子,你别害怕。”说着;掀起包棉袍子的蓝布褂子,给他揉擦着眼睛。口里又连连地说着:“不害怕,不害怕。”玉山两手牵了皮袍子一片大襟,只管要田氏看,以便问出一个究竟来。不想那位大少奶始终是不理这个茬儿。玉山道:“你不理会我,我不要你理会。我卖当票子的那三块钱,你给我放到哪里去了?”田氏将白泥炉子上的水壶向盆子里斟上了半壶水,把脸盆放在矮凳子上,自拖了那小孩子过去,将头按到脸盆里去洗脸。玉山也不再言语,敞开了皮袍子胸襟,很快地就跑到厨房里去。 邓老太也忘了冷,兀自在廊子下站着,向田氏道:“看他这样子,疯不疯、癫不癫的,实在脑子不大好,没事你尽惹他干什么?”田氏道:“谁惹他了。他自个儿发疯,我管得着吗?”一言未了,洪妈由厨房里嚷了出来道:“大家把他拦着,大爷把菜刀抢出来了,快点儿陕点儿!”只在她这一遍大嚷之中,早见玉山把皮袍子大襟塞在里面短袄子的皮带里。他是手拿了一柄刀,半高地举着,横了两只眼睛,直奔上走廊子来。那田氏听了洪妈大嚷,已经站起回转头来。看到玉山手上果然拿了一把刀,这就猛可地推了房门,向前一闭,也来不及扣纽搭子,先将身子反过来,把背对了房门,死命地撑着。 玉山在这时,已经扑到了房门口,顿着脚道:“你关着门,你别出来。你一出来,我就把你活宰了,你信不信!”只这一句,提起刀来直砍过去,啪的一声,刀口斜砍在窗户的木格子上。那口子还是砍得不浅,整个儿刀嵌在门板里面。等他自己要伸手去拔时,也是拔不起来。玉波见他手上没有刀,胆子就大得多了,立刻抢上前,两手拦腰将他抱住,因道:“老大,你不能这个样子闹。咱们家今天已经闹得够瞧的了,你这样一来,不是麻烦上又添麻烦吗?”玉山回过脸来,向玉波瞪了眼道:“你说我还能忍耐吗?她把我当了一个活死人。”邓老太道:“你到我屋子里去躺一会子吧。”玉波这就带拉带扯着,拖到老太太屋子里面去。老太太跟着来了,二少奶黄氏当了一桩新闻,也跟着来了。大家全落座了,只有黄氏一人手撑着门框,斜侧地站着,对全屋子人望着。 邓老太亲自上前牵着玉山的衣服,向床边拖了去,笑道:“你好好儿地躺上一会子吧。”玉山一面向床上坐着,一面两手撑了大腿,还只把眼睛向老太太望着,却伸出一个食指,向邓老太指着笑道:“您的脸也瘦了,您也害病了。”邓老太道:“可不是?我也害病了。你既然知道我也害了病,你就不应当再闹。”玉山道:“我闹什么?可是把我的命都要了,我也不能说两句话吗?” 黄氏便走上前两步,笑道:“大哥,你可别这样说。你自己拿了菜刀,追到院子里面来砍人,你倒说是大嫂要你的命。”玉山道:“你还说呢,你们全是一路的货。”说着,抬起一只手来,高高地指着黄氏。她不由得红了脸道:“你不识好歹,怎么是这样子说人?我不是好惹的。”玉山跳了起来道:“你不是好惹的又怎么样,你还敢同我逗一逗吗?我明天找着了刀,先把你宰了!”他说着这话,已是抬腿由脚上脱下一只鞋来,对了黄氏远远地就掷过去。倒是不偏不斜正砸在黄氏脸上。大家只听到啪的一声,料想她这一下已经挨着不轻。加之她那白胖的脸上又整整地印着一个灰黑的印子,更是一个老大的证明。黄氏并不觉得脸泡子上打得发烧,只是眼前一阵昏黑,人几乎要栽到地上去。玉山更不会客气,索性跳了起来指着道:“你说我,我就先把你宰了。你们这种吃饭不做事的妇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把你斩了替世上先除了一个祸害!”口里说着,人是早已跳到黄氏的面前。黄氏叫了一声哎哟,早就向老太太身后躲了去。 老太太半靠了桌子,正架出一个空当,让黄氏藏身。邓老太太两手推着玉山道:“你这是怎么了?光了袜底子只管在地上走路。我刚才说了,叫你醒醒儿,你还是这样胡闹。”玉山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床边沿上坐住了。邓老太跟着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坐着,很注意地向他瞪着眼。黄氏手扶了墙壁向房门外一溜,口里立刻叫起来道:“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们邓府上出的事。大伯子拿了菜刀,乱砍弟媳妇!我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你邓府上人看不惯,要这样地办我吗?这一下子我还把什么脸见人。邓玉山你这死王八,你出来同老娘拼着试试,我会怕了你!”玉山在屋子里也跳起来道:“好的,你在院子里等着我。”只是他这一句话的时间,人已经真跳了出来。只凭他那双眼睛瞪着有荔枝般圆,就让人不敢去多问话。黄氏本来还是站在老太太窗户脚下的,看到了玉山跳出,很快地就向自己屋子里跑,口里喊道:“你要怎么样?你要怎么样?”人向自己门帘子下一钻,立刻把房门关了起来。玉山叫道:“姓黄的,你是好汉,你出来,缩在屋子里,你算得了什么?”他站在走廊子下很骂了一阵,黄氏也不曾回嘴,约莫有二十分钟之久,玉波把他拉了走。 黄氏始终是藏在门缝里张望着的。这时,才掉过头去向屋子里看着,只见玉龙横躺在床上,牵了一角被头子将上身盖着。对他周身上下先看了一眼,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在床上躺着的玉龙脸是朝着里面的,妻子在对他生气,他却不曾理会到。黄氏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地扑了过去,两手搬了他的大腿,用尽平生之力一掀,骂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你全不管,一个人躲到外面去胡溜达。回来了,你依然很自在,在这儿挺尸。有道是丈夫玲珑妻子贵,嫁了你这样蠢猪一样的人,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提刀,躺在家里养肥猪,又没有家产!跟着你,哪一辈子是出头之年?我让人家揍得这一副为难的情形,你装孙子,也不言语一声,我先同你拼了。”她说了这话,爬上床去,坐在玉龙身上。将两只拳头,像擂鼓一般在玉龙的身上嵌着。 玉龙推开坐了起来,望了她道:“我招了你吗?我睡我的觉,也犯不着你的什么事。”黄氏也不多说,伸手一掌,向脸上直扑过来。所幸玉龙早已提防,将脸偏着,躲了开去,那一掌直扑到领脖子上。玉龙跳起来,向床头边就躲闪了去。黄氏站起来,喘着气,将手指了他道:“直到现在,你还同我装孙子啦。你哥哥满院子追着要杀我,你没有听见吗?他说他疯,什么疯!别不害臊了,生的是钱痨罢了。有了钱准保他不疯。他亡了命似的要同我拼,我犯得上吗?你是个有用的丈夫,你就该挺身出来,问问你那死哥哥,为什么欺侮妇道。好,我躲到屋子里来,你全没听到。你起个誓,你准睡着了吗?”玉龙靠了墙站住,低头不作声。 黄氏道:“我告诉你,我不愿在你们家一处吃这造孽的大锅饭了。你明天出去找房,我要先搬开。”玉龙将身穿的一件灰布旧棉袍子扑了两扑灰,皱了眉道:“我穷到这一份儿情形,哪里还有钱去搬房。”黄氏将脸一偏道:“那我不管,你既有两条腿走路、有两只手吃饭,你就得养活我。你若是没有这副本领,你就放我一条生路。”玉龙道:“好!你要同我离婚,你走吧,你哪一天走?”黄氏道:“我现在三十多岁了,你把我青春全耽误了,这时要我离婚,我找谁去?你早有这意思,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你早说了,我早就滚蛋了。你以为我贪恋着你邓家什么东西吗?”玉龙道:“这话全是你一个人说了。先是说你要离婚,这会子又说你老了。”黄氏道:“废话少说。现在我提出一个条件,就是我不愿在这里住,你得找房我搬家。你说没有钱,你命总有一条。你那缺德的大哥,凭他光手出去,怎么也会弄回几块钱来呢?你瞧,他不过带了三块钱回家,那威风就大了。又是骂,又是嚷,又是杀,又是砍,把家里弄成了一团糟。那有什么话说,人家真有本事弄钱回来吗!你就不争这口气,尽让我受人家的欺侮。你是有良心的,刚才看到人家动刀,你就该出来问问情由。不想你死黑了心,天雷也打不出你一个屁来。我也豁出来了,绝没有什么出头之年。咱们全完吧。小子!”说着这话,手拿起桌上一只破茶碗,正对了玉龙的脸上砸将过去。 玉龙也料着她说着说着就会生气的,她这里刚摸着碗,玉龙已是身子向下一蹲,把这碗让了过去。只听着砰的一声响,碗与墙壁相撞,砸了一个粉碎。玉龙红了脸道:“你这样子闹,我没法儿容忍了。你不想这一碗砸过来,会要了我的命吗?”黄氏顺手一拍桌子道:“那没什么。至多你家里告我谋害亲夫。哼!我怕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玉龙冷笑道:“真凶,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黄氏道:“这样的话,就算奇怪吗?我要说的话多了,我全不肯说。”玉龙道:“凭你说的这些话,也就够人难受的了。你还有比这厉害的话要说吗?”黄氏两手叉住了腰,将头一偏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再说。”玉龙冷笑道:“你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着这话也就慢慢走了过来。以为缩在墙角里究不是办法,打算坐到椅子上来。 不想刚是移开了大半步,黄氏拿起一个旧香烟罐子,对准了玉龙的额头狠命地抛了去。玉龙这是不曾提防的一件事,额头上故是镗然的一声响,不觉眼前一黑,两手抱了头连连叫着哎哟。黄氏道:“哎哟?我这一下是给你报个信。我对你说,你赶快去想主意。你要是不出去想法子,对不起,我明天走我的了。”说的时候,留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高高平伸了,向玉龙指着。玉龙到了这时,真觉得随便怎样做,也是不合她的意思,却不知道要怎样了结才好。 老三玉峰就在房门外叫道:“二嫂,你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的?大哥是有了毛病,他得罪了你,连他自己也会不知道的。他若是好好儿的,没有毛病,这样提刀拿棒的,老太太也不能够答应他的。”黄氏这才回转身来向窗子外问道:“老三,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简直弄得不成话了!”玉峰道:“二嫂,你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你看到事情不大妥当,你就该出来拦阻着他们呀。”黄氏道:“我拦阻他们!谁是受我拦阻的。你进来,我倒要和你谈谈。”玉峰在她门口站了一会子,然后笑着走进了屋子去。黄氏看到他身穿青呢学生服,外加呢大衣,便笑道:“你只管要好看,冻死了也不管。”玉峰将两手互相搓着,借了这点儿工夫取暖气,因道:“有钱做新皮袍子穿,我还不愿意穿吗?无如我要出去找人,又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衣服,我只好穿了这套学生装到处跑。” 正说到这里,阮氏抱了一件旧的皮袍子,挨着门走了进来,低声道:“啰!你换皮袍子吗?”玉峰瞪了眼喝道:“你简直胡闹。大浑蛋一个!我要不是为了你,绝受不到这些经济上的压迫。”阮氏无缘无故碰了这样一个钉子,不敢多说什么,低着头自走开了。黄氏笑道:“老三,不是我说你。你们这漂亮一点儿的男子也未免太拿乔了。人家好意送皮袍子给你穿,你还要骂人家大浑蛋。”玉峰笑道:“她实在是该骂。你想,我那件皮袍子已经成了口嘴里拖出来的一样。我现在就是脱了呢大衣学生服,呢裤子可不能脱下来。这样的破皮袍子,在呢裤子上再摩擦一场,你想那不成了光板子了。”黄氏道:“据你这样说,你倒是有理。但是你要骂她,你也应当告诉明白你是什么理由,那就骂了她,她也知道不冤。”玉峰道:“哪有许多工夫去同她说理由!”说着,一挨身坐在靠窗户的椅子上,伸长了两腿,将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托住了自己的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玉龙本来是缩在那墙角上站着的,这时,就看到黄氏有谈有笑,料着没事,就慢慢地走了过来,抬手搔着头皮子笑道:“其实这些因缘,可以全说不对,不过是为了穷罢了,这年头儿谁有谁是大爷。”他这样一句笑话,本出于无心,可又引出风波来了。 [book_title]第六章 大家庭的崩溃 邓玉龙的性情固然很多同玉峰相反,便是他和太太身份上的比较,也和玉峰相反。玉龙除了母亲私下能津贴几个钱而外,便是用黄氏的积蓄。至于玉峰的太太阮氏,娘家很穷,便是在邓家这种情况之下,少不得还需要玉峰补贴几个。这时玉龙在两两相映照之下,心里已是十分难过,及至听到玉峰那样批评阮氏,越是感到自己的太太过于压迫,因之鼓了一肚子气,两手操在衣袋里,挺了胸脯子坐着。黄氏瞅了他一眼,冷笑道:“哼!看你这样子,大概也想跟你兄弟学一点儿本领,管管女人。那老实告诉你吧,你就重新到娘胎里再去投生一次也是不行。因为我头上有两只不怕人的犄角,就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到了我面前来,他也只好认背。别说是你这种鼻涕脓似的角儿。”玉龙被她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只有手扶了桌子沿低头看自己的脚,哪里还能作声。 玉峰看见,却很有些不服气,便笑道:“二嫂虽不怕八臂哪吒,可怕一样。”黄氏把脸一偏道:“我没有什么可怕的。”玉峰笑道:“你果然不怕什么吗?那很好,回头我去买两条鳝鱼扔在你房里,看你害怕不害怕。”黄氏听说,好像眼前就有两条鳝鱼在地上乱转,抬起两只手来,口里叫着哎呀哎呀,只管向后退。玉龙看到,也就不由得扑哧一笑。黄氏瞪了眼望着他道:“那是啊你为什么不笑,我不好受,你就好受了。”玉峰道:“不用说笑话了,言归正传吧。大哥病了,还不能做事。老四有了早上那件事,总得休息两天。现在就是我同二哥老五三个人要出来扛一肩,把这难关先渡了过去。”黄氏不等他再向下说,就抢着道:“什么,让他出来替大家扛上一肩吗?哼!”说毕,冷笑一声道:“那不如用纸画一个人去做事,比他还来得轻巧些。” 玉龙听了这种恶意的批评,也只是抬起眼皮来向黄氏看了一眼,却不曾向她回言。黄氏道:“你瞪我干什么?有本事你今天出去,找份事情干着给我看看。”玉龙道:“你骂了我不许我回嘴罢了,难道还不许我看你一眼吗?”黄氏道:“不用瞧,就是这副德行!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配你总配得过去。”玉峰皱了眉头子道:“二嫂,这个样子总不大妥当。现在既是大家在患难中,应当事事有个商量才对。若是谁对谁一望着,立刻就有问题,那怎么样过日子?”黄氏道:“你让我和他商量什么?还是让他去买一斤米回来呢,还是让他去买四两盐回来呢?他有他的绝招,和他闹狠了,他向大酒缸去一躲,喝一个烂醉如泥方才回家。到了家没别的,这张破床就是他的万年桩,向床上一躺,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管。就是这样一块废材,你让我和他商量什么!”玉峰看看兄嫂,一个指手画脚地在说,一个只是低了头像哑子一般。心里就想着,这话绝对不能跟着向下说,多说一句无非是让二哥多挨两句骂,便站起来道:“同二嫂商量,也是一样,我在母亲屋子里等着你了。” 玉峰说毕自去。黄氏坐在屋子里一呆,便冷笑道:“要我到老太屋子里去坐我就去吧。今日也商量,明日也商量,也没瞧见商量出来个什么。要我商量,我就来商量!难道掀不开饭锅盖,要我们妇道出去挣钱回来吗?”说着这话,又不免对玉龙看去,连连地冷笑着。玉龙见兄弟不在屋子里,那是更不敢作声。黄氏伸手到床头枕底下去摸了一摸,摸出烟卷盒与火柴盒来。自擦着火柴,抽了一根烟卷,昂头向天连连喷了几口,这就听到玉峰在老太太屋子里叫道:“我们在这儿等着呢,二哥二嫂还不来吗?”黄氏大声答道:“我抽支烟,立刻就到,事到头来不自由,我还躲得了吗?” 玉龙慢慢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地道:“我要先去了。”一面走,一面偷看黄氏。所幸她也并不加拦阻,这就大了胆子到邓老太太屋子里来。只见除了玉山,家中男女全在。邓老太挤着坐到床上去。她看到第二个儿子进来,先冷笑了一声道:“玉龙,你还有一点儿人气吗?我疑心你不是我的儿子。”玉龙看到还有一截长春凳头,挤着和老四玉林同坐,抬起一只脚来,送到炉口上,遥遥地烤火,淡淡地答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没办法。”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可只看了炉口,仿佛是不知道屋子里坐了这一大群人。邓老太太道:“在今天这一天,我把大家的情形全看出来了,以为要挨饿大家挨饿,谁该挣了钱来养活大家的?所以能想法子的,希望大家全出来,不能想法子的,可就在家里干耗着尽等别人的。我一碗水,向平处端,谁也不应当吃亏,明天就分家吧。分了家,各干各的。谁不努力,挨饿不能怪人了。” 黄氏在说这一篇话的时候,正一脚踏进了屋子,还不曾坐下,先就插言道:“依着我的话,早就该分家了。可是大家全要讲一份义气,我就不敢开口。既是老太太现在说出来了,咱们谁也不用假客气,就照着老太太的意思办。” 玉波原是在下方窗户边坐着的,便挺立地站起来道:“二嫂,你忙什么,谁能把这个大家庭箍住了不散不成。我揭开天窗说亮话,现在要分家,最好是大家穿了随身衣服走开。至多,把各人名下的木器家伙带走。老爷子留下的东西,大凡能换钱的,我们全都变卖了。现在老太太手上留着的,不过是一些无用的股票,全是两三年分不着利息的。这样子下去,大概本是绝对拿不着,反正无用,就留在老太太手上做一个纪念品吧。第二是前门外天和堂同正味斋两家店号的股子,不用说分红了,商量退股的事,说了一年多,总是不成。实在也是市面不好,开是尽赔,关门又欠了债太多,人家不让关,这股子正反退不了,分不开,就交给老太太暂管吧。其三是,老太太箱子里的东西,多少还有一点儿,可也不过是布衣服旧首饰之类,那值钱很有限,大家要分,也分不着什么。所以分家只管分家,要交代的话也不能不先交代一声儿。”他这篇言语,并没有攻击黄氏,可是黄氏听到以后几乎把脸都红破了。瞪着两只眼睛望了老五,两行眼泪就在眼角里要滚出来。玉波并不管她,继续着道:“我这话也许不大好听,但是我并非替我自己说话,大家能否原谅,大家瞧着办吧。”说毕,坐了下来,将手摸起桌上一块残纸片儿,捏成了纸团儿。 邓老太太道:“老五说的话虽然是很对,但这些东西究竟是废物。倘若大家放不过,一定要分的话,你们拿去分好了,我也不在乎的。钥匙在我枕头底下,大家可以打开箱子来看看的。”说着,在枕头下面一摸,摸出一把钥匙来,呛的一声扔在桌子上。这么一来,大家除了把眼睛向桌上的钥匙呆看一眼而外,只有再偷看看老太太,谁还敢说什么。 玉峰坐在旁边,正架了腿,忽然放下腿道:“玉波这话,对是对的,不过你是个老小,话太直率一点儿,让做哥嫂的人听了,心里很不好受。”玉波道:“做哥嫂的人心里不好受,可是做老娘的人心里更不好受呢。”说到这里,老太太不免低了头,忍住她要洒的那两行眼泪,于是满屋子里全寂然了。 黄氏已是没有椅子可坐,退着靠了墙,两手环抱在胸前,微微地低了头,因道:“我并非贪图老太太什么东西,可是做后辈的总是这么回事,应该得着上辈一点儿纪念品。别的罢了,老太太还有那么些个当票,也可以每人分几张。”田氏坐在老太太身边,将脸一偏道:“黄妹,你这话是成心问的还是怎么样?那一卷当票,不是玉山拿去卖了三块钱吗?”黄氏也把脸一偏道:“我们只知道卖了三块钱当票,可不知道是把所有的当票全卖了才卖三块钱。要是那样找钱,谁也有本领去找。四五百块钱当票还不止呢,才卖三块钱。”田氏听说,突然地站了起来,将眼睛一瞪,大声道:“黄妹,据你这样说,我们卖这卷当票,还从中落个十块八块吗?他一回来就疯了,我摸不着头脑。不过据他口里说出来的,好像是把当票押在人家那里先支三块钱来用用。好在他押当票子的所在,有地点,有字号,要瞒也瞒不了的。黄妹是个女中丈夫,有什么事办不了的!明天可以坐了车子到皮货局子里去问问,不是那三块钱吗?我们一个铜子儿也不曾隐瞒,全交给老太太就是了。”说着,伸手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三块白花花的银圆,在手掌心里颠簸了两下,就递到邓老太手上,板了脸子道:“老太,你收着吧,我们可没有咬下一只角。”说着还把两手一拍。 邓老太对着这两位儿媳全都看了一眼,便道:“现在我把你们找了来,是要正正经经地议着大事,你们怎能为了两三块钱的小事,可以吵得起来!”田氏两手操着,放在怀里头,将脸板着向旁边一偏道:“不过我要不说的话,我可真成了从中舞弊了。”黄氏如何肯让步,正待张嘴说话,却见玉山穿了空心大衣,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晃荡着身体走了进来。这就吓得靠了墙横走着,连跌了几步,跌得床头边来,闪在邓老太身后。那老太手里捧了水烟袋向大家望着,因道:“你们都不作声了,我该说了。这里的房钱,已是欠下三个月,转眼日子又到了。无论房东怎样地好说话,这个月人家是不肯再放过的了。与其让人家来轰我们,不如我们自己搬走。可是再要说搬走,我们还能够赁下一所大四合院子住起家来不成?这一搬就各凭各的力量去赁房住。老五还没有成家,他又在电车公司找着一份卖票的职务,多少有一点儿进款,我就同他住在一块儿吧。你们呢,各房搬各房的。除了各人屋子里的东西已经成为各人所有的而外,至于公共的东西,一齐编成了号码,大家抓阄分派。老五不是说了吗?我的股票同一些旧首饰大家不能分,可是我也不愿白得。大家外面拉拉扯扯的小账也是不少。这账不用你们管,我来还清就是了。”大家听说,有的望着邓老太,有的将眼光射在地面上,有的弯了腰,两手伸到火炉子口上去烤火,大家全寂然着,一点儿声音没有。 邓老太道:“你们全没有什么言语了吧?那么,明天大家去筹划一天,后天搬家。”玉峰站起来,将学生服短袖子里的两只手伸了出来,在炉口火焰上翻来覆去地烤火,因很从容地道:“虽然是要搬,干吗那样急,房子到期不还有些日子吗?”邓老太道:“我们又不是按月给了人家房钱,算了日子住。现在是多住一天,多一天的债。”玉峰不烤火了,将两手插裤岔袋里,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还是很从容地道:“虽然兄弟在一处,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义气,但是就此分手了,总让人有点儿伤感。再说,我们家虽穷,始终是没有离开老娘的怀抱,于今大家分手了,让老娘跟着老五过。老五是没家眷的人,将来有了工作,整天地不在家,岂不是闪着老娘一个人过日子?那情形就更惨了。”这一篇话,打动了老太的心,早是两行热泪由眼角里直冲了出来,也来不及找手绢了,就是右手抓了左手的袖口向两只眼角上揉擦着。 玉波走到老太太面前,将声音低了一低,微俯着身子道:“你也不用难受。反正我们这兄弟几个也离不开北平。大家虽是分开住了,你将来愿意到哪家住几天就到哪家住几天,大家挨饿,也绝不能让你挨饿。”邓老太继续地揉擦眼睛,把眼泪水也擦干净了,这才向玉波道:“我这么大年纪,今天死也可以,明天死也可以,我还怕什么挨饿受冻?寂寞不寂寞,那更没关系。我静静地过活着,倒可以让我打坐念佛,太太平平地等死,许多事也就耳不听心不烦,也许比大家挤在一处过活还要痛快得多呢。” 玉峰站在屋子中间,向四周的人全看了一眼,因道:“老太太所要说的话大概都说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若是没有什么意见的话,就是这样办了。明天大家还聚首一天,后天就散伙了。若是可以忍耐的话,希望大家忍耐着,就不必说什么了。”玉峰这样说过了,大家全低了头没作声,虽有两个人彼此看上一眼,也在脸上表示着没有办法。邓老太道:“好了,不用说了。现在请你们推出两个人来,把这些公用的木器家伙开一张账单子,然后大家照了单子编号码,随便你认派也好,抓阄分得也好。”黄氏道:“玉峰动手吧,什么事他都在行。”玉峰笑道:“二嫂,你可别抬举我。虽然我什么全在行,但是分家的事我可没经手过,也没有看到过。我不在行。”说完了,还摆了两摆手。黄氏道:“大哥身上有病,玉龙他干什么也不成。老三他又不干,那么你小兄弟俩出来办一办。”玉林将两只脚在地上颠了两颠,望了地面道:“这样好的家庭也完了,我还要那些破烂的木器家伙干什么?我做和尚去。”玉波却是淡笑了一笑。黄氏两手拍了床栏杆几下,也淡笑道:“我也不想这些东西,不过为着老太太已经提过了,我白说一声。”说完了,脸子板起来,也就红红地顿了下眼睛皮。 这屋子里的人本来也就感着苦闷,经大家表示着不愿出面而后,这屋子里的气氛是更见消沉了。屋子中间的白泥炉子上放着一洋铁壶水,只有那壶里的沸水咕噜咕嚕晌着,帮助了这屋子里一些热闹。玉山在大家沉寂下去的时候,神智就比较清楚一点儿,对在座的人全看过了一遍,因道:“分家,说得那么容易。这一出去找房,先付两个月房钱,大家就拿不出来。分什么木器家伙?分过了之后,把木器家伙摆在当街吗?我拿去的那卷当票子总该卖个百儿八十的,我才使人家三块钱,等我明天再去一趟。若是他真肯出钱,拿回来了,又可以救眼前一个月的急。在这一个月之内,咱们再慢慢地想法子。这家能够不拆开,那不是更好吗?” 他这样说了,大家又透着有了一线希望。玉林首先插言道:“这就很好,应当这样办。老大若是觉身体不大好,我明天可以陪你去一趟。”玉山笑着两手一拍道:“你这才是青年人说的话。动不动说那算什么,一个人能自杀几回呢?”玉龙道:“我也是这样想,大家能凑合就多凑合两天。我不怕寒碜,有个三块两块的本钱,在胡同口摆一个花生摊子,我也干。”他话是很自然地说了出来,可是当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想起自己太太是最爱面子的人,这就向黄氏看了一眼。她果然板着脸子,把眼睛睁得荔枝般大,这就不敢多说什么,只低了头,将两个指头捏住纽扣,不住地抡着。玉峰觉得母亲说出一线生机以后,再要闹僵了,这一群儿女也太伤老人的心,于是向大家摇了两摇手道:“母亲这两天很累,不宜多谈话,今天我们就此分散,有话明天再说吧。”黄氏道:“炉子火没有了,我去添火去。”她说话先跑出去,还不曾进屋,在房门口就连连叫几声玉龙。玉龙笑道:“这倒很好,我们成了秤不离砣,公不离婆了。”说着这话,自离开邓老太的屋子,走到自己屋子里来。 黄氏先坐下,将手拍着桌子角道:“喂!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说。”玉龙在她斜对面坐着,先把眉头子皱了,因道:“我也是心里不好过,你就遇事带过一点儿得了。”黄氏道:“你也是个贱骨头,挨骂挨惯了,只要我一开口你就以为我是骂你。你长了一副挨骂的骨头,我还没有尽骂人的一张嘴呢。”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笑道:“我不骂你,有话同你商量呢。”玉龙笑道:“哟!你还同我商量什么,你就是我的元帅,你要办什么事,你做主就得了,还问我干什么?”黄氏瞪了他一眼道:“你真是一个贱骨头,给你三分颜料,你就要开染坊了。”玉龙看她的颜色,又有一点儿不和平了,只得微垂下头去。黄氏道:“你没有喝酒不是。今天晚上晚一点儿睡,也好同我把些零零碎碎收起来。我都留心看过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也没有,只有书箱里放的几轴古画,大概还值个百儿八十的。”玉龙道:“哪止百儿八十的,单是一轴清初的小中堂,听说就要值一百多块钱。不过我是个外行,说不上是什么名堂。这是大家公有的东西,我怎么好拿?”黄氏道:“分家分家,不是要把家分给各人吗?我们不能白挨上这么一个名声,不得一点儿什么东西,没有什么话说,你给我拿去。若是这一点儿事做不到,你休想我再认得你。”玉龙听了这话,再看看黄氏的脸色,当然不敢再说什么,屋子里寂然了。 屋子里这样寂,屋子外却是有个人藏在窗户根下悄悄地听了一个饱。等了一会子,没有话了,这人才回她的屋子。这又是一位能干的女人,乃是玉林的太太陶孟贤。她回到屋子里,脸色都气紫了,鼓了腮帮子向玉林道:“你们这是什么兄弟,表面说不分家,暗地里捣鬼。老二夫妻俩已经出了主意,要把家里几轴古画偷了去。”玉林道:“这是大家心里有数的东西,谁拿得了去?好在今天晚上,他们也拿不了走,明天我当了大家的面把这话说破了就是了。”孟贤道:“哼!你有那个能耐吗?冷死了,把炉子给我搬过来。”她说着这话,横躺在床上,将头枕在高高的叠被上,伸出两只脚来。玉林看到她这样子,把脚久悬了,那是要受累的。立刻把那白泥炉子端了过来,又怕炉口太靠近了会烧了孟贤的鞋,还是慢慢地挨了她的脚,把炉子移动在一个相当的地位。 孟贤道:“这非我出坏主意,有人做得初一,我们就做得初二。我们家合了那句话,穷虽穷,还有一担铜,老太太箱子里不有许多股票,全是废纸吗?我告诉你,还有一种值钱的东西。那南口煤矿的股票,现在有外国人收买,最高的值价可以出到三折。听说我们家有几万元的股子呢,弄到手,咱们就可以弄几千块钱花。”玉林道:“我怎么没有听到过这个消息?若是股票能卖钱,我们家的办法就多了,何至于落得这步田地?”孟贤道:“这是我在娘家听来的消息。外国人要收买中国人的股票,当然要守秘密,说出来了还能收买得到吗?”玉林坐在床对面,没有把话向下说,只是对太太微笑。孟贤道:“你笑什么?你愿意同我办就同我办。你不愿意办,我不勉强你,我明天回娘家,我永远不到你家来受这活罪了。” 正这样说着,却听到玉峰的太太阮氏,在她自己屋子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仿佛听得她说,我没法子,你把我弄死好了。这只有孟贤心里明白,只在一刻儿工夫,三对夫妇都在向家里公用的东西打主意了。这个样子,大家纵然不分,也自己会崩溃的,这更加重了她乘机取利之念了。 [book_title]第七章 真是不景气 在玉林这屋子里所揣想的玉峰态度,那形势是不能吻合的,因为各人夫妇的立场并不相同。那玉峰自从邓老太屋子出来以后就板着脸子,到了自己屋子里也不坐下,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先在左手心里颠了两颠,然后由里面抽出一支来,在桌上顿了几顿,望着灯火,重重地喝问了一声道:“洋火呢?”那阮氏将一大球旧的青毛绳放在怀里,侧坐在炉子旁边的椅子上低了头结毛绳衣,不敢向玉峰张望。这时听到玉峰要洋火,立刻找了一盒洋火,悄悄地就送到桌子上。玉峰擦了一根火柴,衔着烟卷,慢慢地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极力地喷了出来,冷笑道:“这好了,大家散伙了,我也轻松了我一副担子了。”阮氏听了这话,心里头就有了几分明白了,因很快地抬头,向玉峰后影睃了一眼,见他面前的烟一阵阵地喷出,是很有力量的样子,料着他这是生了很大的气,立刻又垂下头去不敢作声了。 玉峰虽吸着了烟,那火柴盒子始终还是在手上颠弄着的。这时突然把火柴盒子向桌上一抛,啪的一下响。随了这声响,回过头来向阮氏望着,因道:“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阮氏只管低了头去结绳子,答道:“你有什么事要派我去做,那就派我去得了,何必说商量两个字呢?”玉峰道:“家是要分了,分家以后,我们怎么样?你以为我们有钱赁房住吗?”阮氏没作声。玉峰道:“这是我们以后生死存亡的关键,你怎么不作声?”阮氏道:“我向来就无用,什么事也不敢做主。遇到这样重要的事,你倒来问我。” 玉峰回转身来背靠住了桌子,向阮氏望着,静静地抽着烟,大概有五分钟之久,然后向她道:“在我没有找着确定的工作以前,我很不愿撑起一个小家庭来。至少至少,在北平住一份小家,也得三四十块钱一个月吧?我哪里活动这些款子去。依着我的意思,你可以回娘家去住一些时。现在我纵然没有什么工作,但是到朋友面前去挪动十块八块钱,大概还没有大困难,这个钱你就拿去贴你的伙食。”阮氏道:“我的娘家穷,你是知道的,现在就一日不得一日过。我回去,再加上一个吃的,他们更受不了。”玉峰道:“我不是说可以津贴你十块八块的吗?”阮氏道:“你吃窝头,我喝小米粥。你喝小米粥,我就喝凉水。只要我跟着你,什么苦也能吃。我又没有自立的能力,就是回娘家去,也不免拖累你的。与其一个月把十块八块给我,倒不如让我跟着你,也只能花那么些个钱,我还能同你做饭洗衣服。”玉峰道:“说了半天,那还不是要撑起一个小家庭来吗?我的意思决定了,你不用胡思乱想,把东西收拾收拾,两三天后,你就回你家去。你若同我合作,你就照着我的话办,可是你不照着我的话办,我也这样决定了。’ 玉峰说着这话,可就把两手环抱在怀里,沉住了脸色对阮氏望着。阮氏看到他那样子,心里就有点儿害怕,只是把头低了去结毛绳。玉峰顿了脚道:“你不识抬举还是怎么着?我好好地同你商量,你全不理我。”阮氏把头微微抬着,两眼流下泪来,因哽咽着道:“你只要有点儿机会,就想把我逼回娘家去。其实我就在你邓家,也不敢多你芝麻点儿大的事。就算吃你一碗闲饭,只要我能做的事,总是替你去做。我不解你什么缘故,非把我弄走不可!”玉峰道:“干脆一句话,我养活不了了。你若是想图安乐,赶快离开我邓家。如其不然,我也会用别的手腕来对付你的,你无论如何在我家里待不住。”阮氏听到,这就放声哭起来道:“这样说,你不是要我回家去暂住,简直是要同我离婚了,那不行,我死也死在你家。别的都不说,我身上还怀着三个月的孩子呢。将来孩子下了地,让他去认谁做父亲呢?”说着,哭的声音可更大。 当这寒冬的晚上,什么声音都寂灭了,突有个妇人很凄惨地哭起来,那声音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是格外地刺耳的。邓老太在上面屋子里这就叫起来道:“玉峰,你们两口子怎么也吵起来了呢?这也太让我伤心了。谁都不肯在这个时候体谅我一点儿呀。”老太太说着这话,已是走到了玉峰的房门口。因房门还是虚掩没有关闭的,两手一推就进去了。玉峰依然是两手环抱在胸前,对了阮氏望着的,立刻掉转身来,向母亲笑道:“妈,你也太认真一点儿了,儿女都长成了,你不必管了,您大概是睡着又爬起来的,仔细冻着。”老太太将披在身上的旧皮袄只管向里抄,身子有点儿颤巍巍的,兀自站立不住。阮氏迎上前,搀住老太太的手臂,因道:“妈,你火边坐吧。”邓老太道:“咦!你在炉子边坐着,怎么手上还是冰凉的?”阮氏苦笑着道:“大概是打毛绳衣服,手上出了汗,过久了,这就凉了。” 邓老太坐在椅子上,向玉峰望着道:“你不怕人家笑话。自己穷了,养不活女人了,把女人向娘家送。”玉峰笑道:“嫁出了门的女,因为丈夫生活困难回到娘家稍微住上几天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何必多心。”邓老太道:“哦!你也知道我多心。我告诉你吧,你若是想学别个有钱的样子另娶一个时髦的,只要你有钱,我也不拦着你。可是你想把玉元送回娘家去,无条件就算离了婚。她阮家人依了你,我也不依你。”玉峰听了这句话,可就不敢作声。手上的一支烟卷已是早扔了,这又重新在烟盒取了一根烟卷出来,站着靠了桌子抽烟。邓老太因为他已不说什么了,势不能把这话反认为真的去说。阮氏站在火炉子边,十个指头忙着没有停一秒钟,屋子里沉寂寂的,听到屋头上的寒风刮得呼噜子响,阮氏道:“妈!您还是回到屋子去睡吧。这炉子里的火也不大旺,您仔细着了凉。”邓老太对玉峰看看,叹了一口气,依然是颤巍巍地走出去。 她刚是过了房门,可又手扶了房门,回转身来,因问道:“明天玉山要到外面盘盘账去,你能不能跟着去呢?”玉峰道:“这本来是死马当着活马医的事。老大身上有病,恐怕对付那些奸商不了,我当然要陪了他去。”邓老太道:“对了。有本事人,对着大门外较量较量,别尽瞧着屋子里的人发狠。”老太太说完这话,却听到窗子外面有人扑哧笑了一声。玉峰重重地问了一声谁,可又没人答应。玉峰冷笑道:“我知道,这是我家四少奶奶,说我有五行遁法,能变钱出来,我不敢说这句话,可是家里几兄弟,谁能负责去做的事,我也可以负责做,绝不含糊。”邓老太已是走到了房门外,便道:“好吧,你去做吧,家里女人的事先别忙,等你有了钱再想法子也不晚。”玉峰口角里衔着烟卷,两手环抱在胸前,一步比着一步地在屋子里来回地量着步子,随后自言自语地道:“好吧,明天瞧我的。”说毕,他很快地脱衣上床睡觉了。 幸他是有了这么一个刺激,算是把阮氏的困难暂为解除。到了次日,玉峰是急于要去试验自己的能力,就约着玉山出门,向天和堂饭庄子里来。这家饭庄子,在前清同治年间就开设着的,很有点儿名。这种饭庄与平常的饭菜馆子不同,里面除了房屋很多,总还带有一座戏台。平常来吃酒的很少,有的是简直不应随时便酌的买卖,只等人家在这里做红白喜事、贺寿堂会,大大地热闹,碰巧在好日子上,一天可以应三四家喜事。这天和堂就是这类饭庄之一。在民国三年,邓玉山的父亲在外面做镇守使,又护理督军,进京见总统。看到这里生意很好,就硬要加三千块钱股子下去。当时老股东忍痛接受着,实在愿意有机会退股的。可是经过了十几年的时间,这情形就大变了。 这天,玉山兄弟二人走到饭庄上来,还是半上午的时候。走进大门来,不看到一个人。门洞子里所列的两条长板凳灰堆得有两三分厚,院子角落里兀自堆着一堆桌面大小的积雪。在屋檐下太阳影子里,睡了一条瘦骨崚嶒的老狗。虽然有了人进来,那狗把嘴伸到腿缝里去藏着,也并不抬起来看看。在门洞子左边有一间南房,乃是这里的前柜房,玉山走过去,首先拉开风门,伸头向里面看看。在屋子中间,放下一只三脚的黄铜煤球炉子,微微地抽出些红火焰。在炉子面上放了一把黑铁壶。壶里虽然冒出热气来,但是不听到一点儿响声,这火力不怎么大,是可得而知。在靠窗户的桌子上,有一位半白胡须的老头子笼了袖子伏在桌沿上,他口里斜衔了一支旱烟袋,斜支在手膀子上。他闭上眼,嘴里随随便便地喷出烟来,好久好久,有这么一缕微细的烟在空气中飘荡着,好像他已经睡着了。玉山道:“喂!掌柜的睡午觉啦。”那老人正有点儿迷糊,被这句话嚷着,猛可地把头向上一冲。看见进来两个人,以为是生意到了,连忙拱着手道:“请坐请坐。”说着,在旁边三屉桌子的抽屉里乱翻了一阵,翻出一个破烂而又扁平的烟卷盒来。玉峰将手摇摇,向外推着道:“你不用张罗。我们来会杨掌柜的,他在家吗?”老人道:“您二位有什么话对我说就是了。柜上的生意都是兄弟接着做。”玉峰道:“我们不是要在这里办事,我们要会会你们柜上杨先生有几句话说。”老人两个指头已经伸到烟卷盒子里面,要抽出一根烟来了,听了这话,依然把烟卷放了进去,问道:“你二位贵姓,他大概不在柜上吧?让我进去瞧瞧。”玉峰道:“我们姓邓,这家字号我们有股子的,用不着你进去瞧瞧了,我们自己去。”他说着话,引了玉山自向里走。 经过了几重屋子,也不曾遇到一个人。那屋檐下的风由上面压了下来,人身上凉飕飕的,不觉地要发抖。经过那几个大厅,都像是到了冰窖里。此外各小房间全是关着房门,露出那份阴惨惨的景象。玉山道:“这里面到底有人没有?”玉峰道:“饭庄子不比饭馆子,平常没有生意的。你别瞧他这份冷淡的景象,遇到了有人在这里办事,人山人海的,一吃两三百桌,真比饭馆子里做十天半月的生意还强。你先别在心里就存着他们不行的念头。”玉山道:“管他行不行,真是把我招急了,我会把家眷搬到这里来住。空屋子有的是,怎么着我也少出几个房钱。” 两人说着话,经过了一间西厢房,门一推,里面有个人伸出头来叫道:“大爷短见啦。有工夫到柜上来瞧瞧。”玉山回头看时,正是杨先生,便点头道:“我们特意来拜访你的。”杨先生拱着两手,比齐了他头上的那顶瓜皮小帽,笑道:“那就不敢当,请到屋子里坐吧。”玉峰看看他身上,也穿的是一件灰布窄小棉袍子,在风檐之下,他也未必立得住,那就体谅人家一点儿,赶快进去吧。玉山瞪了眼道:“这样子说,你今天承认有我们的股子,那还是十分客气吧?”杨先生笑道:“大爷言重言重。”说着,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玉峰笑道:“我们现在不用说什么客气话了,杨先生到底能不能负责和我们谈谈。若是不能和我谈判的话,就请你另外找一个人来。”说着,把脸沉了下来。 杨先生站起来笑道:“您要是问柜上的情形,我可以负责答复。要是依照你的话,我可不敢说。”玉山道:“柜上的情形我们自然愿意明白,我们将本求利,扔下去许多本钱,应得的利钱,那也不能放松。”杨先生笑道:“大爷以前也来过很多趟,总没有提到这些话,现在怎么突然提起来了?”玉峰淡淡笑道:“这是我们的自由。”杨先生笑道:“我敢说不是大爷的自由吗?我的意思,说有了这个意思,早些时候说就好了。”玉山道:“你既是这样说着,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早几年我家还过着火旺的日子,漫说几千块钱的资本,就是几万块钱的股子,放到一边不曾问的,那还多着呢!现在我们家穷了,能想法子的地方,我们都得去想法子。就是几百块钱的产业,我们也要变动,何况我们在这里扔下去三千块钱,有十多年没过问呢。”杨先生也就不好接着说什么,抬起手来连连搔了几下头发笑道:“这些全是股东的事情,我可不好说什么。” 正说到这里,一个茶房捧进一把茶壶来,斟了两杯马尿似的浓茶放到两人面前。玉山两人起来一周旋,杨先生趁着机会就溜出去了。茶房走开,二人才发现了屋子里没有了主人。玉山道:“什么,他溜了吗?”玉峰道:“他溜是溜不了。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呢。我们就在这里坐着,看他有什么法子对付我们,有火烘,有热茶喝,我们就可以坐上三四个钟头。”他说着这话,伸开两腿就在炉子边坐着。 这样约莫有二三十分钟的时候,杨先生居然来了。他两手捧了一大叠账本走进来,连连地点着头笑道:“请大爷三爷把这些账本子瞧瞧,就知道我不是瞎说。”他说着,把账簿放在桌上。面上的那一本,就是把账簿后幅朝着上面的,很有几行不成规则的字。看时,最大的一行就写着是不景气的年头。另外两行,写有不景气与大大的不景气。玉峰不由得笑起来道:“连做饭庄子生意的人也知道‘不景气’三个字的意思,这社会上的不景气,也就可想而知了。”杨先生笑道:“大爷看看这账簿后面的字,可不是我刚才现写的。坐在账房里无聊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写上心里要说的这句话。您瞧,上面这一本就是最近的流水,这日子是怎样的过法,您可想而知。”说着,他把那本账簿拿起,双手捧着交给玉峰。 玉峰为了要知道最近的情形,就把账簿子倒翻,由后面翻向前面来。倒翻过去,最近的三四日,全没有收入,只有支出。倒翻前去第五日,有了三元钱的收入,却是卖去了一批旧木料给劈柴厂。再接着向前五日,才有人在这里开吊,收入十八元。杨先生背了两手在身后伸过头来陪玉峰翻账本,这就笑道:“你瞧,这最近十天才有二十一块钱的进账,别说是开销伙食,连煤火零用也不会够。这还不算是不景气吗?”玉峰且不理会他的话,只管把账簿一页页地向前倒揭了去。每揭三四页四五页,才可以看到一笔收入。而每笔收入,至多不过五十元。便把账簿放在桌上,摇摇头道:“那不用看了。最近几个月,无非是亏本。但去年也是这样吗?前两三年也是这样吗?”杨先生道:“前两三年,倒是挣钱的。” 玉山两手一拍道:“这不结了?前两三年既然挣钱,当然股东全有红利可分,请问我的红利在哪里?”杨先生道:“那因为大爷没有来取,所以搁下了。”玉峰道:“搁在哪里呢?”杨先生道:“自然是搁在账上。要是柜上生意好呢,那是红利到于今还在。柜上生意不好,自然是存下来的钱,都垫着花了。”玉峰道:“你们在柜上做事的人,并非不知道我的家,为什么不把钱送到我家里去?”杨先生笑道:“大爷,我们在柜上做事的人,不能拿这份主意呀。”玉山道:“我们怎么样说,你就怎么样地推诿,推诿就可以把我们糊弄走了吗?” 玉峰道:“大哥,我们用不着和他讲这些话,只问他能不能负责答复我的话。我们现在是来要红利的,我们存了多少红利在柜上,给我们多少钱。杨先生若是能负责,答应给,就给钱,不答应给,说说我们这股东是无用的人摄不着红利,那我就不要了。”他说到这里,将手按住了桌上的账簿,连连拍了两下,向杨先生瞪了眼道:“现在你说一句话。”杨先生笑道:“三爷,你替我想想,我是个什么人,能够答复您问的这几句话吗?”玉峰道:“那怎么办?你就用封门的法子,把我们推出去吗?”杨先生笑道:“您先喝碗水,看看誊清总账,不多一会儿,我自然有话答复。”玉山道:“待一会儿有什么话答复?拿出钱来给我们吗?”杨先生笑道:“大爷这样地认真说着,倒让我们不好说什么。不过请您等一等,柜上总有一句确实的话。”玉峰向玉山笑道:“既然那么说,我就等着吧。”伸了两手在火炉口上烘着,只把手背手心不住地翻来覆去,两眼望着火苗,什么话也不说,因之屋子里什么嘈杂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炉子上的小洋铁罐子里的水咕噜咕噜作响。 这样沉静着,大概有十分钟之久,只听到门外院子里一阵脚步响,有人低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有人答道:“就在西屋子里。”随了这话,一个披着青哔叽狐皮大氅的人拉门走进来。当他一脚跨进门之后,两手捧了獭皮帽子,只管向玉山二人连连地作揖,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来晚了一步。”他是一个矮胖子,颧骨上顶起两块大肉,在肉腮上透出两团很大的红晕。他既是矮鼻梁,而且又是绿豆眼睛,厚厚的嘴唇皮子直抵了鼻子眼。他笑起来,在下眼边连连地叠起了许多鱼尾皱纹。玉山翻了眼向他望着,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倒知道了这里人的意思,便拱着手笑道:“兄弟叫梁仲贤,是这里的股东之一。刚才这里杨先生打了电话到舍下去……”玉山道:“是的,我们向柜上要红利来了,杨先生不能答复,我们也不能无结果就走。现在梁先生来了,那就很好,我们可以同梁先生谈一谈了。”梁仲贤道:“请坐吧,本来柜上的事,我们也应该同老股东说说的。”他口里说着,已是放下帽子,拖拖板凳,伸手到怀里摸烟卷,又伸着头向纸窗户眼里望望,看看有茶房没有,以便叫茶房倒茶递烟。玉山笑道:“梁先生,你倒不必张罗,我们先坐下来谈谈吧。” 梁仲贤将大衣脱了,放在旁边破围椅上,毫不犹豫地就掏起桌上一册账本翻了两页,然后两手捧着送到他兄弟俩面前来苦笑道:“请二位瞧瞧,这是这半年以来,兄弟垫下去的款子。”玉峰眼快,看看最后押的一笔总账,却是八百九十几元,因道:“梁先生有这么些个钱往下垫着吗?”梁仲贤放下账本,两手把衣襟一掀,架了腿在方凳上坐着,将手使劲在嘴巴上一抹,表示沉着的样子,因道:“我也不是有万贯家财的人,哪能够只向柜上垫钱。这都是电灯电话煤水工资月月等着要付的钱,不能不在外面拉了来垫着花。要是不垫的话,那就只有倒店了。本来这年头儿什么生意也做不开,饭庄是太平年间的买卖,还有什么大指望。可是一来店里的债太多,要倒店这些债主子对付不了。二来要呈报歇业,社会局先就不能随便答应,不做生意,倒要跑断了自己的腿,这样的事我有点儿不愿意。起先总以为熬过去几个月,总有抬头的希望。不想越来越不成,到了现在这样数九寒天,办红白喜事都嫌着少,就是不得已而办喜事,人家也不愿费事。本来这个日子就是淡月,加上市面的不景气,简直没有生意了。” 玉峰道:“梁先生说的怕不是实情,但是舍下的家境恐怕比梁先生所说的还要困难十分。”说着,用手指了那账簿上写的“真是不景气”五个字,笑道:“干脆说一句,我们现在连盖顶的瓦、踏脚的地,也全没有法子对付了。既是柜上筹不出钱来,我们不能要柜上借债来给我们钱。这么办吧,请你算一算吧,过去这些年,柜上应该分我们多少红利,给我们挂上一笔账。不定是明天后天,我们搬到饭庄子上来住。好在这里有的是空房,我们搬来了也不碍着什么。我们住几间房,照着市面上房价算钱,把我们那笔账住满了我们就走。”梁仲贤倒不料有这样一个要求,不觉在脸腮上平添了许多皱纹,连连搔了几十下光头,笑道:“这……这……可不好办。”玉山拍了手道:“不问好办不好办,我们明天就要搬了来。不这么办也行,先给我们一点儿钱花。” 正说到这里,却听到院子外面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怎么一进来就不走,让我老等着。”梁仲贤隔了窗户,向外面答道:“你要是等不及就先去吧。我这儿正有事,一刻几分不开身来。”那女子道:“那不成!你在家说好了的,同我一块儿去的。要不我还不跟着你到这儿来呢。”说着这话,轰咚一声,这房门被人由外拉了开去。玉峰看时,一个不出二十岁的女子披了一件毛领斗篷,脸子被寒风吹得红红的,一双滴溜乌圆的眼睛向人很快地睃了一眼。玉峰看到,却是怔了一怔,不想梁仲贤这样蠢俗不堪的人,倒有这样一位摩登小姐在后面跟着。正发着愣呢,梁仲贤道:“我介绍介绍。这是邓大爷,这是邓三爷。”又笑向玉山道:“这是我大女孩子。自小儿的就娇养惯了,到现在也管束不过来。”她听了这话,微笑着,向玉山玉峰鞠了一个躬。玉山道:“梁先生好福气,还有这么好的一位小姐。”梁仲贤道:“不用提了。现在念书就是念钱,每年为了她上学,实在是花钱不少。”玉峰偷眼看她时,见她把大衣抄着向上,把毛领子更挡了脸子。玉山道:“现时在哪个学校念书?”梁仲贤道:“男女同学的学校,我总觉得校风不大好,把她送到女子美术学校去学点儿图画音乐。上次她学校举行音乐会,她就很得了人家的欢迎。”她笑道:“这也用不着您宣传。”梁仲贤笑道:“邓三爷在教育界很有势力,我给你介绍介绍,不很好吗?” 玉峰昂起头来想了一想,微笑道:“不错,那次音乐会我也参与过的。有一位弹筝的梁上珍女士?”她扑哧一笑,微微地点了两下头。梁仲贤道:“就是她了。”玉峰把头摇撼着,成了半个圈子,表示一种欣羡的样子,笑道:“梁女士的音乐,实在高妙。不但筝弹得好,而且钢琴也打得很好。”上珍笑道:“见笑得很!我向来不敢在人面前打钢琴,因为指法不熟。邓先生在什么地方听过我打钢琴?”玉峰沉吟了一会子,笑道:“好像那天音乐会,梁小姐就打钢琴吧?”上珍笑道:“那是邓先生看错了人了,我有个同学姓吴的,长得个儿和我差不多一样高。”原来她进门之后,大家全站了起来的。话是越说越长,人也就照着原来的座位,各各坐下。 梁上珍在靠门的一张方凳子上坐着,把门还朝外微推了一推,露出一条缝来,笑道:“这小屋子里,放上这么一个白炉子,臭气熏天的,又热又闷,真受不了。”梁仲贤道:“既是那么着,你就先走吧。我在这里,还同两位邓先生有几句话要说。”上珍噘了嘴道:“要去就同去,我一个人不去。”梁仲贤道:“可别闹小孩子脾气了,我和两位邓先生有正经事要谈,咱们明天去也不迟。”上珍道:“明天下午是礼拜六,我没有工夫同你出去。”梁仲贤笑道:“二位听听,明天是礼拜六,她倒没有工夫了。”玉峰笑道:“那倒是实在的情形。因为到了礼拜六同礼拜日,谁也免不了有几位同学的邀着出去,逛趟公园、瞧回电影的。梁小姐果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梁先生只管陪小姐去,我们晚上再到府上去奉访。市面上真是不景气,我们也知道,我们也绝不能在人情以外去做无理的要求。” 玉山一听,这倒奇了。真是不景气的这句话,怎么他也说出来了?说过了这句话之后,我们还想和人家讨钱吗?玉峰见大哥有点儿出神,他是个有神经病的人,设若瞎说出两句话来,倒叫梁小姐难受,因之只向梁氏父女看看,并没有接着向下说。梁仲贤被他兄弟两人逼着,正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玉峰答应着晚上再谈,是个绝好的脱身机会,还犹疑什么。因之向玉山拱拱手道:“既是那么着,我们就晚上见吧。”他口里说着,人已是匆匆地向门外走去。玉山虽然不愿意,但是自己兄弟已是开口放了人走,不能把他拖住。这一来,那杨先生可就大了胆子出面,走到屋子里笑道:“我就知道我面子小,说话不下来。现在你见着梁先生就明白了吧?”玉山也不理他,把那件破大衣向身上一套,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