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飞天神龙 [book_author]朱贞木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6615 [book_dec]清朝末年,武当派掌门人、飞天神龙志道恒,少年时替含冤屈死的兄嫂复仇,杀死吉安府知府的恶少周小仁,并致死致伤了为周小仁护院、助阵的两名崆峒派武师,因此与崆峒派门人胡剑秋、赵甲叟等人结下冤仇。二十年后,胡剑秋、赵甲叟终率崆峒派众多高手前来寻仇,飞天神龙和侄儿志精一、侄女志真真寡不敌众,败走他乡,从此骨肉分离,分别演绎出一段段曲折、惊险和离奇的故事。飞天神龙虽在炼魂谷中为崆峒派恶人所擒,但终为江湖异人解救,并在众多剑客、侠士协助下,使崆峒派的复仇图谋化为泡影。而随着情节的展开,崔仁虎、邱乙揆、白衣秀士、汤尹师、庄蒙蒙、白了翁、裘潞等善恶分明、性格各异的人物相继登场。更有为爱所累的李三姑、千娇百媚的柳花娘和肋生双翅的美女岛主平江艳绿。小说的背景、舞台,也从潇湘两岸,转到浙西的炼魂谷和南海的艳魔岛。该书除武侠长篇《飞天神龙》外,还包括了《飞天神龙》的续集《炼魂谷》和《艳魔岛》。建国后,该书未再版发行过。 [book_img]Z_15208.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崆峒武当之仇 自从逊清道光末年,洪杨在粤西金田起义以来,到处响应,不上几年,早已自粤北上,入两湖,侵皖豫,浙赣一带同时受了威胁。等到义旗东指石头,洪秀全入据金陵,不数年间,竟容容易易地建起了太平天国。 自天王洪秀全以下,如那时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之流,都是非帝即王,不想创业未固,竟不思进取北上,反倒乐于偏安,那一种奢靡的享受和狂妄的举动,早将当初为民革命的精神,忘了个干干净净。人人都以聚敛搜刮为是,满不管人民当兵革之余,哪来余力供养你们这批宝贝?所以仅仅得了半壁山河,已经民怨沸腾,可说是内忧外患,不可终日,于是才使得那位学者式的满清领兵统帅曾国藩从容展布,数年间削平了太平天国。 本书要说的事,既非关于洪秀全等一般革命人物,也非叙述曾国藩等一批忠臣分子,乃是纯粹民间故事。这些故事,都出在几个极平凡的老百姓身上。惟其是平凡的人,才显得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不平凡的。因为不平凡,作者才不惜费词,将他们写在后面。 在两湖交界的湖北监利县东南,湖南巴陵县东北的临湘县,地处大江东南岸,黄盖湖的西面。那地方东枕长江,南凭昆山山脉,左右有鸭关、城陵两矶,地势相当冲要。县城周围数十里方圆,也算自鄂入湘的第一个要口。 临湘县东北的鸭关矶是个小小的村镇,镇上住有一家土著,主人姓崔名永福,拥有良田数顷,乃是半耕半读人家,在村中也算小康之户。夫妇年均半百,生了两个儿子,长名仁龙,次名仁虎。仁龙自幼读了几年书,即便弃读从耕,帮着老父料理农作。次子仁虎生得体力精壮,自幼好武,读书而外即喜耍枪弄棒。在那时虽然海禁已开,已有了枪炮,但是民间习武风尚依然讲求拳术兵刃。仁虎从小好武,一个劲磨着他父亲要求延师习武。崔永福觉得目前本省境内,表面上虽称安靖,实际稍微偏僻些的地方,免不了盗匪横行。为保护自己家产起见,也觉得仁虎习武倒也需要。于是便从巴陵方面请了一位武术教师来,供养在家,仁虎从此开始习武。 这位教师姓白名叫如玉,是一位落魄的武举,得过真传,绝非平常拳师可比。仁虎由这位白教师开蒙下手练习,根基甚好。那时仁虎年只十二三岁,也说得起是幼功。 光阴如箭,不觉过了六个整年,内外功都已有了根底。到了仁虎十八岁那年,白教师因路见不平,得罪了省里一位贵公子。不多几日,由省里行文到岳阳府,转饬临湘县,指传白如玉到案,轻轻地加了他一个“恃武横行乡里,鱼肉良民”的罪名,竟革了武举,枷号示众后,递解回到他贵州平越州余庆县的原籍。从此仁虎的武事,也就因为一时寻不到良师而中断了。可是仁虎秉性坚毅好学,白老师已然走了,他虽不能得到新的技术,对于已经有的功夫绝不荒疏,仍然每天练习。 在一个风雪漫天的凌晨,崔永福一家因田事休息,没甚工作,都在家中闭门取暖。唯有仁虎是一个练武的青年,他依旧在园场空地上来回地练习。一会练完了,正想闲走几步,便进屋去吃早饭,偶一抬头,园场中那棵老树秃枝上栖止的一群乌鸦,倏地一个个齐向墙外飞去。 仁虎心说:“这样寒天,鸟雀大半都冻得停在树上不想动弹,怎的这一群老鸦偏都向墙外飞呢?难道墙外还有什么好的鸟食吗?” 他毕竟还有些孩子气,一时动了好奇心,便悄不声地踅出大门,到底要看看墙外有些什么可以引动老鸦的物事。谁知跨出门口,向左右墙根一望,但见那条路上一望无垠,白茫茫一片,连地面的坎坷都看不出来,哪有什么奇异的物事!他正想走回,忽见那些老鸦似乎又从左墙角那边飞了回来,停在门外枯枝上,吱吱喳喳地乱噪。仁虎不由顺着左墙根走了过去,刚一转弯,便看见雪地中躺着一个死人呢。仁虎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走近去细看,立即跑回家里禀告父亲。崔永福忙带了两名长工,奔到墙角边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的过路人,不知怎的会冻僵在雪里。崔永福用手在那人的胸口摸了一摸,觉得尚有微温,知道并不曾死透,命长工们取了一副木板来,将那青年抬到屋里暖室外面,先将他挪到榻上,然后再用姜汤、开水等物加以灌救,为的他受冻而僵,血脉已凝,不宜骤然近火,所以只好躺在不设火的屋内。 果然不到一顿饭时,青年渐渐苏醒过来,可是气力甚微,勉强睁开一双呆滞的目光,向四面望了一望,就知自己已经遇救,可是还没精神说话,重又将双目闭上,不住声地微哼,手足也有些发颤。崔永福知道此人已缓过气来,不过仍是畏寒,此刻该将他移到暖室里去了,便叫长工们将他搭到里屋榻上。又过了些时,果然那人的手足渐渐能够移动了。崔永福知他危险已过,忙取过一条棉被给他盖上。那人见崔永福殷勤救护,不由露出感激之色,只还说不出话来。 崔永福已知其意,用手止住了他,说道:“先别客气,等你缓过气来,我们慢慢再谈。” 那人听了点点头,也就不再客气,只闭了眼养神。不一时,他竟由极度寒冷疲乏中,感到温暖舒适而呼呼地睡去。 被崔永福父子从雪中救活的那个青年,也是本书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人物。 他姓志名纯,别号精一,原籍江西吉安府龙泉县,也是书香之后,更兼是一个世代武师。从志精一的高曾祖起,便是武当派的掌门人,直传到志精一的叔父手内,还掌着这一派宗风。志精一自幼即已深造,正所谓家学渊源。他是独子单传,并无兄弟,一个同胞妹妹,乳名真真,自幼随着兄长一同习武,虽然年轻力小,但是武当拳术原与少林不同,学习者本不需多大体力,只要功候到家,一样能抵敌制胜。志精一兄妹自幼便得真传,益发是真真天资聪敏,性情温柔,虽是一身好武艺,却是除了练功外,平时手不释卷。因此不但武功精熟,文字也颇有根底。志精一虽称不起饱学之士,但也能下笔千言,文词晓畅。兄妹二人,异常友爱。闲居之日,二人鬯论古今来多少志节之士和豪俊人物,常常加以月旦,互相砥砺,将来必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志家住在龙泉县城西三十里的拐湖边上,那地方西倚华源山,东临拐湖水,北面便是永宁县界,确是一个倚山傍水的风景所在。时当冬月,农事已毕,虽是木叶萧萧,倒也别饶清趣。遥望阡陌交错,妇孺往来,晚风过处,一阵阵歌声缭绕在夕阳影里,谁说不是太平村舍,优闲景象? 志精一独自负手,徜徉于拐湖西岸的一带绿杨阴下,赏鉴那一幅平畴夕照的景色,蓦听得从身后噔噔噔地跑过一阵脚步声,分明是向自己这边奔来。 正要回过头去看个分明,听那脚步声来处发生惊促的呼声,喊道:“少东家,少东家,老东家请您快回家去,说有要紧话吩咐呢!” 志精一闻言微微一愣,心想:好好儿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长工胡四也真有些拿鸡毛当令箭,轻事重报哩。也不愿再问他别的,只点了点头,随着胡四向回家路上走来。 才走上十几步,猛听从自己家门尽北头的那条官道上,远远送过一阵急促的马蹄杂沓之声。忙抬头一看,远处正有一丛野树,似乎将马上人物刚刚遮住,所以只闻蹄声,不见人马。直到十余秒钟以后,才见从野树丛中跑出三匹快马来。因为志精一站的地方与那丛树林距离约有五六箭之地,马又快,一恍眼间,真看不清马背上驮的是何等人物,但是志精一内功深湛,目光自较常人不同,虽是又远又快,尚能看出马上人大多是赳赳武夫。因为这些马的去路,仿佛从自己家里出来的,不由心中一动,目送着这三匹马向东南那条田陇上飞驰而去,眨眨眼,早已没入南山脚下的丛林中去了。 志精一进入院内,见院里静悄悄并无人声,正待向屋内行去,倏地闪出一个人影,如同惊鸿一般,向自己这边走来,原来是他妹妹真真,在室内见精一进来,忙迎上来,向精一一努嘴,便踅向左首厢房内去。精一也就随了真真走进厢房。 真真劈头一句便道:“你可知道我们家的祸事来了?” 精一惊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真真匆忙间也不暇细说,只简答了一句道:“方才叔父叫我去,匆匆地告诉我,说他少年时结下一路对头,已有二十年不明下落。今天陡然送个信来,说是要和我家算一笔二十年旧账。最可怪的,叔父这样的功夫,现又掌着武当嫡派宗门,从来对于任何一路武家也不放在心上。唯有今天的神情不对,仿佛来人的能耐远出叔父之上,果来寻仇,绝无幸免似的。看他老虽尚不致惊惧失措,但是显然已经中馁了,这真使我觉得奇怪。老人家方才命人到田间叫你回来,大约还有要紧话和你说呢。” 精一闻言,益发惊疑,也顾不得多说,忙偕同真真去到内室。进屋子益发使他惊奇。原来他叔父飞天神龙志道恒呆坐椅上,见他兄妹入室,只定着一双不宁静的目光,呆望着他兄妹。 精一见他叔父这种神色,和平常泰山崩前面色不变的神态大自不同,心中纳罕,口内不好问得,便含笑说道:“刚才侄儿在田里闲步,听说叔叔有要紧事吩咐,忙即赶回,不知……” 才说到这一句,忽见飞天神龙倏地站起,分开左右手,一把握住了精一兄妹,半天说不出话来。精一正自奇怪,飞天神龙将眉心一皱,从一对虎眼中挂下两行热泪来,随即叹道:“唉!事到今日,不能不把最后的话告诉你们了。”说罢,将左右手松开,分向两边椅上一指。 他兄妹依命坐下。飞天神龙忽又站将起来,跨出室门,到了院内,向天空望了望,见夕阳西坠,院内那株大槐树上布满了紫金色的残照,似乎觉得时光还早,来得及诉说以往,便回到房内,坐下来,望着他兄妹说道:“你兄妹自你父母去世,从怀抱中由我抚养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八年了。在这十八年中,你俩虽知道幼失怙恃,但是恐怕还不知道你们的父母是怎样去世的。这里面藏着十分沉痛悲愤的一段故事。事到今天,我自身难保,便不能不把此前因后果对你们说个透彻,将来你们可以知道自身的来历。” 原来飞天神龙兄弟二人,兄名德恒,弟名道恒。道恒习武;德恒习文,娶妻巴陵陈氏,夫妇伉俪情笃,结婚二年生下一子,便是精一。又过了三年,再生一女,便是真真。陈氏貌美性淑,唯好修饰,虽是生长乡村,也喜效法城市间时髦装束。德恒爱妻过甚,莫不从其所好。 有一年,县城庙会十分热闹,不但本县各乡村都来观光,便是邻县好事之人也都来此玩赏。德恒自然也偕了陈氏去逛庙会。不想在庙会中遇见一个轻薄子弟,倚势调笑陈氏。德恒生性耿直,和那调笑的少年扭打起来。谁知那少年竟是吉安府知府周伯仁的独子,名叫周小仁。当时倚仗人多势众,将志德恒打得遍体鳞伤。周小仁还乘乱,着实讨了些陈氏的便宜。等到旁人将志德恒夫妇送回,陈氏见丈夫奄奄一息,皆因自己而起,自己又在场受辱,一时心窄,竟在当夜三更悬梁自尽。德恒受辱之余,又痛娇妻轻生,不由五内俱裂。读书人毕竟有些书痴,等到伤势稍愈,独自个怀了一柄利刃,跑到吉安府门口守候。这位少知府大人出门时节,他打算上去行刺。不意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全凭一腔愤气,如何能行?结果不但刺不了周小仁,反被人家制住,依照图刺官长的罪名,判了一个斩立决(前清刑律中死刑之一种)。 此时道恒并未在家,因为他是到处浪迹的人,家中更没法给他送信。直到他倦游还乡,可怜他的哥哥德恒早已处决,只剩下一双孤儿女由一个族嫂暂时留养。那时精一已有四岁,真真却才一岁。道恒向这位族中人一打听,才知道兄嫂被害实情,不由气得他毛髭尽裂。此时他虽尚未承袭掌门人,毕竟是个武当名家,何惧一个吉安府呢?他为报仇心切,仍将一双孤儿留养在那族人家内,单人匹马直奔吉安府而来。 若依志道恒的武艺,要取周伯仁全家性命,本是不难,只因周小仁虽出生宦门,却从小结交匪类,无恶不作,自己也爱弄枪棒,家中请的护院拳师和教拳的武师,鱼龙混杂,哪等人都有,还有许多犯了血案的江湖豪客,借着周家的门楣,来隐避他们的形藏。好糊涂的周伯仁,凡是爱子所喜的,一切不问,所以把个吉安府知府衙署变成了一班江洋大盗的逋逃薮。 此时志德恒已经处决,在周小仁心中本不值一谈,但是这一班豪客中不乏几个久走江湖的人,知道志德恒的胞弟飞天神龙正是武当派的能手,不免纷纷向周小仁献上殷勤,劝他必须提防一二,最好是做一个干净。 周小仁毕竟没有江湖阅历,也不知道武当派有多么厉害,闻言哈哈大笑,反驳道:“咱们府里有这么些武师,还怕姓志的单拳独掌吗?” 那位进殷勤的朋友碰了一个橡皮钉子,也就不再开口,可是旁边有一个新近在江湖上犯了十四条人命的大盗,名叫飞叉豹子江一海的,听周小仁说话满不在意,知道这种财主秧子不知天高地厚,愚愎可笑,但自己既已托身在此,不便袖手旁观,便劝周小仁加意提防。周小仁倒真将江一海看成一个人物,居然还肯听话,即请飞叉豹子率领府内众人,分头巡夜防守。偏偏飞天神龙志道恒就在他们戒备声中,光临了吉安府。 周小仁带着一班狐群狗党,在花园中赏心亭上吃饱喝足以后,又带了几名打手周围巡查了一遍,这才躲到上房陪姨太太找乐子去。府里的一切都重托了飞叉豹子指挥督导。 飞叉豹子原是水路上巨寇,为人甚是精悍。他是崆峒派开山祖师瞿一鹤真人第七代门人,他的业师便是横行西北陕甘两省的独角兽赵甲叟。甲叟的师父是一鹤真人第五代门人大力黄能胡剑秋。这大力黄能可算是近年崆峒派中唯一能手,他的徒弟共有十人,依着天干甲乙丙丁等排名,所以独角兽名叫赵甲叟。他年轻时本名甲寿,直到五十开外,才自称甲叟。他的九个师弟便是水上飘风章乙山、神行罗丙南、神拳将王丁木、六指头陀戊空、红线娘江己兰、贪欢汉贾庚、镇关东季辛谱、常胜将军黄壬翁、红孩儿马癸伍等共是十人。 此十人在道光年间,可算是崆峒派最了不得的人物。仗着师门势派,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以及关外辽东、辽西,无处没有他师兄弟们的足迹。他们专和昆仑、武当两派作对。因为昆仑、武当两派规矩甚严,授徒极谨,不肯随便收徒,差不多的人虽有投门之念,却苦无门可入,因而都投奔了独角兽等师兄弟十人门下,无形中便造成了人多势众的情形。 飞叉豹子原非甲叟门人,也因闯荡江湖,结下许多冤孽仇恨,才起意投入甲叟门下。一来求他荫庇,二来借他威名,仍可横行。便是此番,他听说飞天神龙要来为兄报仇,自己明知不是人家对手,可是主人一力倚重,不能不将这副重担肩了下来。然而他是一个诡计多端的老江湖,最工心计,盘算自己一人万万敌不过这位武当名手,再看周府各名教师,更是不堪一击。他于是不动声色,偷偷地差了个死党马成龙,连夜投奔他师父赵甲叟,请他想个办法,或是派几个能手来助阵。赵甲叟溺爱心重,自己虽不便去帮助徒弟,却商请三师弟神行罗丙南和五师弟六指头陀戊空两位,随了马成龙,来到周府帮同守夜。飞叉豹子一看三、五两位师叔居然光降,自然欢喜,忙向周小仁面前介绍,并替这两位师叔大吹大擂,说得和天神下界一般。周小仁自然来者不拒,众人自也随口恭维。 若说这罗丙南和戊空也真非弱者。罗丙南善使一柄鬼头刀,生就的快腿,一日间能来去二三百里路程,故有神行的雅号。戊空惯用一柄六十斤的禅杖,还有九支连环飞龙镖,每发必中;必要时能一举连发三镖,确也猛势无比,而且虽列佛门,生性好杀,每次和人动手,必以多杀为快。这两人都是崆峒派的健将,一听对方是武当派,立时恨得咬牙,巴不得立刻将飞天神龙杀死,才觉面上生光。 罗丙南和戊空到周府的第三天晚上,这一批鼠窃狗盗正在酒足饭饱之后,海阔天空地瞎吹大气,又将罗、戊二人如众星捧月似的捧到了花园里特备下的客室以内,以便安歇。罗、戊二人上下手分居在三间客室内,等到众人退出,二人略谈几句,也就各自归寝。罗丙南刚刚解衣上床,尚未睡下,静夜中仿佛听到紧靠自己卧房的弄内咕碌碌一响,似有石子滚地的声息。罗丙南是老江湖,立即觉出这声息来的奇怪。当即不动声色,翻身自榻上跃起,重紧了一紧装束,在床头提起鬼头刀,“噗”的一声吹灭了窗前灯火,略一沉吟,轻轻拨开后窗,足尖一借劲,使了个燕子穿帘式,蹿出窗外。在他以为这样轻巧的手脚,定不致为人所觉,谁知双脚刚刚点地,蓦从斜刺里飞来一阵极劲掌风。自己原是刚刚落地,脚下还未站稳,又是出其不意,这一掌风着到身上,仿佛有一种极大的推动力量向自己猛撞过来,身不由主地斜撞出三五尺去,大吃一惊。 原来罗丙南久闯江湖,识得来人这一掌,正是武当派的独门武功“擘空掌”。自己功力如果稍浅,这一下怕不摔出几丈远去,况且尚未看见敌人究在何处,已经中了人家的擘空掌,凭这一掌的力量,恐怕自己还不是人家的对手呢。一面心下怙惙,一面向掌风来处细看。道时迟,那时快,早又见随着掌风闪过一条黑影,直奔自己,手中并无兵刃,只拧着一双肉拳,蹿到面前。自己还未及举刀,敌人的双掌早又到了胸前,那一份的快捷,真正少见。罗丙南见来势捷劲,哪敢待慢,忙侧身避过掌风,随着一个倒错步,退出两尺来远,重又一拧手腕,刀把护住前胸,刀尖直指敌人的左肋刺去。这一手也是单刀中极见功候的招数,名曰“画龙点睛”。只见敌人略一拧身,侧面避过刀锋,倏地一抬腿,正踢在罗丙南寸关尺上,立即听到“当啷”一声,鬼头刀落地。敌人随着轻叱一声“去吧”,左手一扬,迎面门便是一擘空掌。 罗丙南也是久闯江湖、久经大敌的好手,何至今晚在两个照面之下,便鬼头刀脱手呢?说来有些令人不信。原来棋高一着,服手服脚,这句话一点不错。只因飞天神龙的拳法高明,又快又狠,容不得罗丙南喘息,便已见了高下。当时飞天神龙发出第一次擘空掌原是一个虚的,罗丙南却不曾识透,立即闪身躲避。哪知飞天神龙这一次使上了“连环步鸳鸯掌”。这一次擘空掌只管让你躲闪,可是一经躲过,方向也必然换过,发掌的人正好踏着连环步,随着对方换了方向,紧跟着就把右手一扬,第二次掌风发出,这一下刚刚打个正着。一掌当胸,距离又近,罗丙南已万万躲避不了,仿佛觉得自己胸口被一块大石头撞了一下,十分结实,震得他心肺俱摧,不由头目昏眩,“哎呀”一声,整个身躯直摔出两丈远去,竟被打闷在地下。 飞天神龙一心要找事主周小仁报仇,并不想多伤人。一见来者受伤倒地,正拟纵身上房,寻往内宅,不料斜刺里又飞来一条人影。星光下见来人执着一根长兵器,呼的一下,使了个泰山压顶的招数,照准飞天神龙头顶打下。飞天神龙一看来势极猛,知道是个劲敌,忙一纵身,斜趼出三四尺远去。来者便是六指头陀戊空,飞天神龙却不认识他。 六指头陀的禅杖尚未收回,飞天神龙早又蹿到他的身旁。左手向他面门上虚晃一晃,随以右手骈三指直捣来人左肋。六指头陀退一步,让过敌人的点穴,翻左手腕,用禅杖柄拦腰直扫敌人中峰。飞天神龙喝声“来得好”,倏地一腾身,平地拔葱,离地足够五六尺,从脚底闪过禅杖,再从半空中使了个“凤凰单展翅”,右掌平立,一摔身“力劈泰山”,正砍在来人项背之间,其势既猛且捷。要知道,一连三个招数都在半空中悬身而发,如没有内家气功提住了全身重量,万万施展不及。 谁知六指头陀到底不弱,一见敌人如此功力,益发加了戒心,猛一挫身,躲过这一肉砍刀,随着一错步,用右手举禅杖向着空中敌人迎击上去。飞天神龙此时早已脚踏实地,正落在六指头陀的背后,可是面朝前,和敌人成了个背向。这就是飞天神龙不同凡响的地方!他借势落地后,并不掉转身去,只一拧身,扭转小半个身躯,立左足,起右足,用足根向后用力踹去。六指头陀虽想回身,已万来不及,只听“啪”的一声,一腿正踹在和尚腰与胯骨间不硬不软的地方,不由得向前一磕,跌跌冲冲直撞出五六步远。 六指头陀手辣心毒,纵然挨了一脚,人也跌了出去,他居然急中生智,利用这一跌一扑之间,用敏捷手法将他的独门暗器“连环飞龙镖”操了三支在手中,假装倾跌之势,故意撞出丈来远近,陡地一拧腰,反身飞出一镖,直奔飞天神龙面门,接着第二镖也同时飞出,这支却奔了敌人心胸。彼时飞天神龙往后蹬腿,将和尚踹去之后,虽知和尚已经摔了出去,可是他是名手发招,与众不同,纵在极端胜利之时,也不肯大意,一面转身看他如何倾跌,一面正在计划第二步的行止,应该是攻是守。 正在此刹那间,忽觉和尚的一拧腰有些异样,心中立即明白他有诈。这一留神,果然看见空中有两点寒光,一上一下,直奔自己上三路而来。料他更有第三件暗器接踵而至,便把身躯往侧面跃出七八尺。当飞天神龙离开这条飞镖直线之时,也正是六指头陀第三支飞镖发出之时。飞天神龙这一纵身,飞镖失去目标,当然叮叮当当地先后掉在地上。飞天神龙却早已一个箭步,喝声“着!”凌空飞到和尚面前。他的来势既快,又是横着身体,伸直两手,无形中便将二人间的距离缩短。距离既短,时间当然更快,所以也就不容和尚躲闪与还招。飞天神龙的一只右手伸展二指,早已直点到和尚面门,只一翻手腕,便听和尚“哎呀”一声惨叫,一对眼珠早被飞天神龙剜了出来,血淋淋挂在眼眶边和鼻梁上。六指头陀觉得一阵奇疼,痛彻心肺,哪还支持得住,好似颓金山倒玉柱似的,向地上躺了下去。 当罗、戊二人轮流和飞天神龙交手之时,虽无兵刃接触之声,却免不了吆喝纵跳,早就惊动了全府的打手,由飞叉豹子率领着,准备明火围攻。及至罗、戊二人一经躺下,飞叉豹子知道今天事情要糟,可是不能不咬着牙上前硬拼。当飞天神龙将六指头陀双目剜了以后,正想奔向内院,但是一声呐喊,数十名打手明火执仗地从四面围将拢来。飞天神龙虽不惧怕这些人,但他的来意本为复仇,如今虽做倒了两名,可始终不曾找到真正的对头,空伤多人何用?心中打量:不如先自回去,过一天悄悄地再来收拾这姓周的小子吧。他定了主意,立即从平地蹿上高墙。那里虽早伏了一排弓弩手,但是飞天神龙行动太快,还来不及放箭,早被他一路纵跳,一阵风似的脱离了那座吉安府。 飞天神龙走后,飞叉豹子忙把罗、戊二人扶了起来,搀入屋内,一看戊空的面目,亚似开了大红染缸,有一个眼珠还兀自挂在眼眶外边。饶那戊空这样一条好汉,也疼得他满床打滚。最为难的是,这一对已经作废了的乌珠,既无法使它复归原位,又没这勇气把它拉下来。飞叉豹子看着发愁,没奈何,只好暂时随它挂着吧。回过脸去再看罗丙南,因为当胸受了擘空掌,内脏业已震伤。当他回过气来时,一口口不住吐出鲜血,不消一顿饭时,罗丙南已是面如黄蜡,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比戊空还要危险十倍。飞叉豹子眼看两位师叔不但吃了大亏,而且还是一个命在旦夕,一个成了残废,想想此事均从自己身上所起,如今不但闹得灰头土脸,而且还对不住师门呢!一面心中只管愁烦,还不得不打叠起精神,为两位师叔延医疗治。 且说飞天神龙一次不曾报得血仇,过了几天,凭他的能力,重入吉安府,手戮仇敌全家本是极容易的事,不过飞天神龙是武当正宗的侠义人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多伤人命。他认为冤有头,债有主,虽说吉安府周伯仁教子不严,但罪恶究在周小仁一人身上,所以那晚重入周府,声色不动,悄悄地仅将周小仁夫妇斩首,显得这是一报还一报,两命抵两命,对于府内其余诸人,丝毫不曾伤损。飞天神龙虽然如此谨慎,但因前夜伤了罗、戊二人,无形中早与崆峒派结了一重新仇。尤其是赵甲叟的师父大力黄能胡剑秋,性情褊急,猜忌护短,门户之见甚深。等到罗丙南伤重身死,戊空头陀失去双目以后,胡剑秋、赵甲叟师徒二人闻讯大怒,将飞天神龙恨入骨髓,立誓要将他活拿到手,先让六指头陀活剥开膛,然后再与罗丙南祭灵。 可是他师徒虽想的十分如意,而事实竟不能实现,这是什么原故呢?原来一则飞天神龙并非易与之辈,焉能手到擒来?二则胡剑秋的师父铁面佛黄刚,法名悟真禅师,是一位有道的高僧。他是崆峒派开山祖师辈下第四代门人,虽然派属崆峒,他却目光远大,心气和平,认为中国武道万流同源,原是一家,不应深存门户之见,彼此仇视。如果以这样浅薄的眼光去支持自己本门本派,不但本门本派不能长存,便是整个武术本身势必因互为仇敌而自相残杀,日趋没落。好容易费了二三十年,苦练出来一个不易多得的人材,往往因为一点细故,与别派意气相争,终至伤亡于片刻之间,或则落一个两败俱伤。所以悟真禅师严戒本门徒子徒孙,不和别派别宗互相仇杀。如果违了法旨,立即严加惩罚。果然本门受了别派无理欺凌,也应以正当方式通知那一派的掌门人,要求惩罚。 目前,悟真禅师便是崆峒派的掌门人,掌教虽极严峻,为人却极和蔼,所以凡他门下,无论何等嚣张、桀骜之辈,也没一个不畏服他的,自胡剑秋以下都奉若神明。此番他的徒孙罗丙南和戊空二人,一个身死,一个伤残,赵甲叟即禀明了胡剑秋,转求悟真禅师替他报仇。禅师一闻此事,便详细追究根源。一经知道飞叉豹子为趋奉恶吏,虐害良民,才邀请罗、戊二人帮拳,致受了武当派名手的伤害。又知道周小仁倚仗父势,调戏妇人,屈杀平民。这种助纣为虐的举动,根本就是飞叉豹子一人的罪恶,怎能怨得为兄报仇的志道恒?老禅师闻讯之后,不但不许门徒辈再向武当派寻仇,而且命胡剑秋告诫赵甲叟:教徒不严,本身就应受罚,还敢逞着血气之勇,替孽徒张胆,要求报仇?如再胡闹,定将他师徒逐出师门。以后如有不轨行为,仍能随时教训他们。 胡剑秋也深知老禅师的性情,绝不容许报复,不过自己见解与师父不同,一听自己徒弟被武当派收拾了个一死一伤,早已切齿痛恨,也是急欲报仇。所以明知老禅师不易允许,还是找了钉子碰来,结果仍然白费。自己纵有同情徒弟们的心,但上有师父掌门人在,哪能不遵他的命令呢?当时也只好唯唯应命,退了出来,去劝赵甲叟和戊空一班门徒,叫他们暂忍目前:“要报此仇,只要三寸气在,等到老禅师百年之后,我们爱怎样办,就怎样办。难道凭你我师徒几人,合力围攻一个飞天神龙,真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吗?”因为这一种内在的阻力,所以飞天神龙虽与崆峒派结下深仇,事后十八年中竟平安无事。 十余年光景,德恒一双儿女均已由飞天神龙抚养成人,且还传授了一身武艺。此时飞天神龙已承袭了武当派的掌门人。不过他性喜恬静,不愿多收门人,除了自己侄儿精一和侄女真真外,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名叫杨晋,一个名叫杨仁鹤。二人虽同是姓杨,却不是一家。二杨年岁都较精一为长,精一俱以师兄称之。杨晋在九年前即已艺满,出了师门。杨仁鹤也在四五年前学成回家。目前飞天神龙已是五十余岁,平时深居简出,不问外事,唯一的事务,就是传授精一兄妹的艺事而已,因此他家的日子过得很清闲。 这一日,飞天神龙正在家中,看大门的长工慌慌张张跑进来,对自己禀道:“门外来了三位爷们,说是从西北一带前来拜会你老。我问他们的名姓,他说:‘你就提十八年前掌擘神行罗丙南的那一段公案。要在今天和你们主人了断了断。’看他们神色不好,正等着你老去会他们呢。” 飞天神龙听完,一阵回忆,才想起当年以劈空掌击败黑夜敌人的一段事。但那时并未与敌人交谈,过后又并无人来寻仇,总以为被自己击败的是一个无名之辈,早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不料今天来人忽提此事,心中未免有些奇异,知道躲闪不了,便对长工一摆手道:“好,你就请他们到客厅相见,说我随后即来。” 飞天神龙当时细一考虑,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日之会虽未必立动干戈,可也不得不防。想罢,匆匆回到内室,将一柄七节软钢鞭围在腰间,又挂上一只镖囊,然后取过一件紫缎开氅披在外面,才故作从容地踱到厅上。 一脚从屏后转出来,见厅中大椅上坐着两个大汉和一个女子。再一留神,两汉之中竟有一个是头陀模样,而且扬头闭目,似乎是个瞎子。飞天神龙一见这个瞎头陀,忽的灵机一动,仿佛记得十八年前那一晚,在吉安府和自己动手的第二个人,黑影中似乎也是个披发头陀,分明记得自己用点钢指法,将他的双目剜出,他就栽倒在地上了,今天这个瞎头陀莫非就是当年指下的败将? 他一面回忆,一面上前向三人施了一个见面礼,朗声说道:“在下志道恒,不知三位驾临,幸恕接候来迟。”说着,重又抱着拳,大圆圈施了一礼,随着向前让坐。一时宾主坐定,长工献茶已毕,来客三人始终坐着一语不发,飞天神龙看了好生纳闷。 一时茶罢,仆从退出,这才见三人中的一位老者,含笑对飞天神龙柔声说道:“久仰武当嫡派掌门人飞天神龙志老英雄的威名,不胜欣羡,而且我这位师弟六指头陀”,说到这里,就指着那瞎和尚,接下去道,“他还真领教过老英雄的高手。那天你们交手时,还有我一个师弟神行罗丙南,竟在老英雄的劈空掌下丧生。这都是愚兄弟们学艺不精,怨不着别人。如今死的早已死了,不死的也成了残废,足见得老英雄当日的手段!我弟兄们对于老英雄这番教训,怎敢片刻忘怀?只因我们本身有一种阻碍,所以事隔十八年,今天才得瞻仰老英雄的风采。但是老英雄可要放明白了,这些年并非我弟兄怕事,实因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迟至今日才得向老英雄台前领教。所喜老英雄依然健在,真是我弟兄们的万幸!我知道把话说明之后,老英雄定肯赐教的。” 别听这老者说得那么彬彬有礼,谦恭和易,在他的眉目之间,却仍掩不住他那一种奸狡狠毒的锋芒。飞天神龙是何等角色,早就明白他来意不善,但想自己那一夜虽结下大仇,还真不知和自己交手受伤的那二人,究系何等人物,一直认为是个闷葫芦,今天他们既寻上门来,倒要问问明白。 想罢,当即含笑答谢道:“老人家太谦了!老人家今日下顾,凡有所命,在下焉敢不遵?但是实不相瞒,十八年前大闹吉安府那一回事,当时在下找的只有血仇周小仁,也就是吉安府周伯仁之子。至于其他武道同人,在当时纵有相拼相搏的事实,在内心实不愿伤害。不过当时在下为亟于脱身,以便寻找仇人起见,先打发了两个人,却真不知道这两位姓甚名谁,何派高人。此后又事隔多年,益发无从探听。纵然后悔,要向那两位跟前去谢罪,也是无法探听。今日天幸老人家光顾,又听方才高论,想必在坐这位大师傅,也就是那晚与在下交手的其中一位。自古说的好,不打不相识,我志道恒最敬重的是江湖义气。过去之事彼此不明来历,只算误打误撞。在下深觉自己做事孟浪,只要老人家吩咐,认输服罪,在下无不遵从,还求老人家念在天下武术原出同门,无分彼此,将这件事揭过去,实是感激不尽!” 在飞天神龙以为,自己所讲的都是实情,双方不但原无仇隙,并连姓名、派别都不知道,当初原以为他俩是周府护院的镖师呢。自己又是武当派的掌门人,来客既是武道中人,自己已如此认错,还能一点情面都不给吗?谁知那老者等不得飞天神龙把话说完,当即冷笑一声道:“多承掌门人海量,不和我们这班无名之辈计较!怎奈被你劈空掌击伤脏腑、呕血而亡的师弟,难道白死了吗?”说这话时,不由把脸色一沉,益发显出阴险狠毒、胸有成竹的神态来。随又回过脸去,向着那个瞎头陀说道,“五师弟,你且把你我的来历和当夜被他伤害的情形,对他详详细细地说一遍,也好让他明白我们的来意。” 飞天神龙一见老者变脸,心中虽则十分气恼,但不肯形于颜色。 只见六指头陀听了老头的话,随即仰着一张老丑的黑脸,瞪着一双剜空了眼珠儿的白眼眶子,竟然一张一阖地大声嚷道:“姓志的,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仗着你那几手毒辣招数,先将我师兄罗丙南打死,然后又将洒家的双目剜去,害得我成了残废。我们同师兄弟十人和我师父大力黄能胡剑秋,誓必报此深仇!怎奈我崆峒派掌教真人悟真老禅师不愿开罪你们武当派,坚不允许寻你报仇,硬生生将洒家和罗师兄的深仇压了十八年。现在老禅师蜕化仙去,由我师父大力黄能接掌崆峒本门武术,师徒十人在祖师面前焚香设誓,必要寻你报却前仇!但是明人不做暗事,绝不像你们武当派,专门鬼鬼祟祟地杀人于黑夜之间。所以今日约请了我大师兄独角兽赵甲叟和六师妹红线娘江己兰,特地前来访你,对你明讲一句,三日之内必来会你。如果是好汉,不要躲躲闪闪,又生诡计。明年此月此日,便是你飞天神龙周年忌日了。话已说完,我们也无暇久留。”他说到此处,回过脸来向赵甲叟和江己兰这一面说道,“咱们走吧。” 二人闻言,齐应了声“好”,但见赵甲叟、江己兰一齐站起,向飞天神龙略一抱拳,说道:“暂时告别,三日内领教。”一语甫毕,三人起身向厅外走去,也就不容得主人再说话。飞天神龙只好随在后面,将这三位瘟神直送到大门外面,眼看着三人跃上马背,风驰电掣而去。 飞天神龙等到他三人一走,便命长工将精一兄妹唤来,对他兄妹如此这般的一讲,他兄妹才了然自己父母的死因和叔父抚养的情形。虽说杀父的仇人周小仁早就被叔父手刃,血海冤仇已算是报了,但是如今崆峒派恃强向叔父寻仇,完全是因为叔父为自己的父母报仇,才留下这条祸根。如今他们找上门来,虽然叔父武艺精纯,不见得惧怕他们,但自己兄妹应当和叔父商讨出个应敌之策才是。 谁知对飞天神龙一提这话,飞天神龙颜色沮丧,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孩子啊,你们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要知道大力黄能胡剑秋闻名江湖,已有二三十年,可算目前崆峒门下第一把好手。他现掌着本门武术,别的不提,就是他那十位门徒中如独角兽赵甲叟、红线娘江己兰、红孩儿马癸伍,这都是江湖上出名手辣心毒的人物,何况他还有其余六个同门。我们再强些,才只一家三口。你兄妹虽也有些功夫,怎能敌得积年的江湖朋友?但是事已至此,也就说不得了,只好听天由命。不过有一句话,你二人要紧紧记住。三天时间最快,一晃眼就到,到了那时,你兄妹最好不要和来人对面。只要前边一动手,你兄妹立即想法逃生,千万不可因想帮我而加入斗争,要知绝不是你兄妹所能挽回的局面。只要你们能逃出本村,那时我便无后顾之忧了。至于我的生死,倒还不一定难保,只要你二人得脱虎口,也省得我悬心。切记!切记!” 精一一听飞天神龙今天的话和平日大不相同,相随十八余年来,不曾见到他老人家说过这样丧气的话,和那种颓丧的神气,知道叔父绝不是信口吓人,事态确已严重。只是要自己不顾他老人家,竟先逃命,这如何肯听?兄妹二人偷偷地一商量,觉得叔父为替自己父母报仇,才种下这样恶果。如今到了危急,自己兄妹如何能一走了之?况且以叔父之能,未见得会惧怕他们。兄妹商量停当,在这三天以内,一切准备妥贴,可是显得心神不定,异常紧张。转眼到了第三日,反倒整日的绝无朕兆。 那是一个仲冬上弦之夜,飞天神龙一家三口各自怀了一种不可告人的紧张心情,草草用过晚饭。飞天神龙虽还和平时一样镇定,但终席也不曾说话,精一兄妹自更不敢开口。转眼黄昏已逝,深夜将临,精一在腰中掖了一柄单刀,悄悄地走出庭中,仰望满天星斗,在微寒的夜风里一闪一闪地放着辉光;遥望隔在院墙前面围场中的几棵老树,秃着枝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侧耳细听,四周寂静无声,真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出声息来。 精一刚想回到屋里去,忽听远处吹来一阵杂遽的马蹄声,但是听去甚远,模糊不清。精一心中一动,暗说:莫非那话儿来了吗?正要拍手招呼真真来同听,哪知尚未转身迈步,只见上房屋脊间倏地有条黑影一闪而过,其捷无比,真有些令人怀疑自己是眼花,正在犹移不决的这一瞬间,只听内室后进喝了声“来得好!”正是他叔叔飞天神龙的声口。 精一知道事情已到生死关头,但恨自己还不曾发见敌人藏在哪里,正想进去唤真真出来一同寻贼,忽又听得一声娇叱,立见两条黑影直奔外院而去。他认得这是真真的声音,料想那一条黑影准是敌人,方要纵身跃起,追上前去,忽觉从斜刺里砍到一阵刀风,知道敌人已经近身,也就顾不得再追真真,立即一耸身避过。乘这一纵一闪的当儿,从腰间摘下单刀,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个大汉,手使一对铁叶莲花铲,全长三尺,头锐中粗,两面锋刃,俱作半个莲花瓣形。这也是一种奇异的兵刃,它的使法似在刀剑和三尖两刃刀之间,直可以刺,横可以砍,而且每一个莲花瓣都用纯钢制成,平常兵刃碰上去,一不留神,能被它绞去锋刃。 精一自是惯家,知道破他的招数。敌人正好撒开莲花铲,上中下三路直扫过来。精一年纪虽轻,已深得飞天神龙的真传。见敌人来势凶猛,一路躲闪腾挪,让过来势,看看敌人锐气稍挫,立即一紧手中刀,撤身进刀,向敌人面门剁去。这原是一个虚招,敌人见他身手矫捷,知道受过武当真传,不敢待慢,忙举铲向上,一拧左手腕,想绞他的刀刃。谁知精一竟是虚晃,等莲花铲临近,倏地一收刀势,回身便走。敌人见他虚晃便走,以为他怯敌,随喝声“哪里走”,平递右手铲,跨左足,进右足,正赶到精一背后,对准了精一背上,这一铲真个又狠又快。精一略回身,只一提气,“唰”的一声从敌人头顶上纵回来,恰好反落在敌人背后,向外一斜身,稳住了落势,左手轻按右脉,右臂斜抱单刀,斜着右肩向敌人腰上一刺。眼看刀尖离着敌人后腰只剩得二三寸的距离,敌人也是从横里一纵身,闪过了这一刀,随即使个“大鹏展翅”,先起左铲,再起右铲,齐向精一拦腰砍来。他这一手颇是厉害,纵能躲过第一铲,也逃不了第二铲,正是使莲花铲中一手绝招。 精一却识得他的厉害,也懂得破这一手的招数。不慌不忙让过第一铲,猛将持刀的那只手使了个斜挂鞭,用足臂力把刀背近着铲锋,横面猛磕出去。只听“咯噔”一声,火星直迸,刀铲相碰。精一是存心磕他,其力甚猛,莲花铲直荡去。敌人不由一惊,忙退后一步,然后蓄势以待。精一见他门户已开,一个箭步蹿到敌人面前,正待进攻,忽觉从身后飞过一阵疾风,知道脑后受人袭击,立即一低项背,又一拧腰,横旋了出去,也就避过了这一击。一回头,看见又多了个小孩子似的人,面目、年龄黑夜不易辨认,只觉此人行动如风,比先一人更加了得。在此刹那之间,真不容精一稍加思虑,早如旋风般杀了过来。精一见他右手使一柄鬼头刀,左手倚一根拐子,两件兵器左右盘旋,真如风车儿一般快捷。精一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此时三个人丁字儿跑开,便拼起命来。 精一自问双拳难敌四手,静夜中又听到远远传来一阵吆喝喧嚷之声,惦记着真真和飞天神龙不知在哪里和人交手。正寻思脱身之计,见一条人影从墙外飞入,如小鸟般落在三人之间。定睛一看,正是真真,立时精神一振,忙打了个暗语,意思是叫真真跟着自己去找叔父,毋须在此恋战。不料又从后面跳进两个大汉,大喊道:“志道恒已经受伤逃跑,师弟们不要放走这两个小杂种!” 精一兄妹一闻言,真个魂飞天外,正想跳出圈子一同逃走,却早被四个敌人围了个风雨不透,一时休想脱身。这四个敌人想是看出了便宜,大家想两个打一个,以备将他兄妹一齐拿获。他们一声暗号,红孩儿马癸伍和后来的镇关东季辛谱缠住了精一,常胜将军黄壬翁和贪欢汉贾庚却围住了真真。贾庚却是第一个遇见真真,在院后已绊了半日,此时一心想把真真擒到手中,他是别有歹念。于是主宾六人,就互相拼了死命。 贪欢汉使的一双八角精钢蒜头锤,真真却使的一柄古冶剑。这柄剑原是飞天神龙当年创业的兵器,功能削铁如泥。真真此时早已豁出性命,仗着这柄剑,心中正打主意。偏是黄、贾二人欺她力弱,更不防她有此利剑。真真看得清切,等待贾庚八角锤迎头压下之时,娇叱一声:“来得好!”猛地用力往上一挥,剑锋过处,只听“咯噔”一声,一对钢锤齐脖子削成四节,接着的溜溜将一对锤头摔出去有三四尺远,差点没有砸在黄壬翁脚上。贾庚大惊稍退,真真借了这时机,立刻向贾庚这边连人带剑裹了进去。贾庚手中只剩了两节锤柄子,如何能够迎敌?慌忙向旁边一闪。真真原是以进为退,打算脱身,见贾庚向旁闪避,正好腾出一条去路,立将柳腰一拧,双足一点,斜着身平地拔葱,纵出七八尺去,接着喊声“哥哥走吧”!说时迟,那时快,忙又一连几纵,身法灵巧,早已蹿上了一带花墙。究竟在自己家里,路径熟悉,只管向冷僻所在奔去。这里贾、黄二人哪肯轻舍,当即一前一后地追了下去。 再说精一和红孩儿马癸伍、常胜将军黄壬翁杀了半天,已感红孩儿十分厉害,后来真真一到,贾庚、季辛谱又加了进来。黄壬翁、贾庚双战真真,自己这里除红孩儿外,又加了季辛谱。季辛谱本是一名武官,后来投到大力黄能门下,重又习了一身惊人本领。他善使一杆烂银枪,因他本是长于马上功夫,所以始终惯用长兵器。这一来,却反使精一占了些便宜。因为单刀本是破长枪的兵刃,所以长枪遇到单刀,便要打个八折。无奈红孩儿的一刀一拐,神出鬼没,精一渐渐有些不济,忽见真真已走,心下越发慌乱。 正在这时,又听从后院中有人呼喝而出,口内直嚷“不要放走了小的”。话到人到,一阵风似的,又添了一个白发老翁,一下手便将一柄三尖两刃刀使了个风雨不透,直逼得精一连气都透不出来。 只听红孩儿笑喊道:“小子,还不扔下兵器,跪地投降!老爷爱你年轻轻人儿,已有如此功夫,开开恩,不妨收你为徒呀!”红孩儿又边打边向老翁说道,“大师兄尽管歇息去,这小子交给我了,还怕他跑上天吗?” 精一听了越发着慌。精一兄妹虽系家学渊源,自幼已得武当真传,但毕竟终年家居,从不曾闯过江湖,经验太浅。精一此时力战三雄,实已不能抵御,又加心念叔父、妹子,应付间偶一疏忽,竟中了红孩儿一拐子,正揍在右脚踝上,不由“哎呀“一声,几乎栽倒。真亏他功候不浅,立即将势就势,乘这一倒的机会,立刻就地使了个醉罗汉中“罗汉十八滚”的招式,一口气连滚带蹦,连人带刀,直向三人的空隙中卷了出去。一出圈子,立刻胆子一壮,陡地跃起身躯,从平地飞登墙头。正想翻出墙外,只听白发老翁笑喝一声“照打”,回头一看,看见寒星一点,直奔面门,连忙侧身避过,可是“噗哧”一声,左肩上早中了暗器。好在当时有些麻木,尚不十分疼痛,便一咬牙,仍然翻落墙外,不敢站住,一口气直向庄南树林中逃了进去,红孩儿和赵甲叟也就飞身追了下来。 [book_title]第二回 两个神秘女子 飞天神龙在那一晚间,发见大批敌人前来袭击,自己虽仗着一身出奇的武功,但是他是久闯江湖,深知崆峒派老掌教悟真禅师和他徒弟大力黄能的本领的。悟真禅师身怀绝技,却从不出手,好在江湖上一闻大名,谁也不敢去以卵敌石。至于大力黄能,论到江湖上的辈份,恰与飞天神龙同辈,所以飞天神龙深知他是个棘手的人物。今晚他们既是师徒十人倾全力来斗,自己孤掌难鸣,已处于必败之势。虽有精一兄妹,毕竟年轻,哪能敌得住这一班江湖豪客?不过自己也是武当派的掌门人,为门户计,也不能示弱,所以决心与这班人拼个死活。他心中悬念的就是精一兄妹,不但不能帮着自己,反倒添了个累赘。及至敌人一到,分左右前后,一齐来攻,已觉无法再顾精一兄妹。大力黄能岂不知道飞天神龙的厉害,所以自己出马,专门应付飞天神龙。余下众门徒,除了前后搜索而外,都在一旁助阵,准备到必要时一齐群打飞天神龙,也好将他擒住报仇。 但任凭大力黄能厉害,一到对面屋上,飞天神龙早已觉出,立即灭灯相待。大力黄能也不肯作那鼠窃的行径,当时纵身下地,向屋内高声说道:“崆峒派掌门人胡剑秋在此候教,请武当派掌门人志老英雄出来赐招吧。” 一言未了,飞天神龙早就同风叶般蹿了出来。一看庭院正中站定大力黄能,黑影中看不真切服装、面貌,只觉得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老者,面部无须,站在那里,正如渊停岳峙一般,异常静穆,看去似乎未握兵刃,再看两边,雁翅式分站了六个武装汉子和一位妇女。 飞天神龙不慌不忙,向着大力黄能欠身抱拳答道:“胡老英雄驾到,乞恕未及远迎。” 大力黄能也一抱拳,冷冷说道:“我师徒来意,打量老英雄早已明白。在下身为人师,实难坐视门徒们任人宰割,故而亲到台前领教。” 飞天神龙正想诉说当年无意结仇的话,谁知大力黄能用手一摆,傲然止住道:“事已到此,多言无益,就请发招吧。” 飞天神龙一见他那种倨傲的狂态,不由心中发火,冷笑道:“很好!本身是主,不便占先,就请赐教吧。” 一语甫毕,大力黄能也不发言,只一个错步,倏地向后退去六尺。随着这一退,说得一声“请”,早已人到拳到,向飞天神龙当胸一掌劈来。飞天神龙识得他这一掌“独劈泰华”的功力,万万不能挨上一丝边儿,忙侧身避过,正想还招,不料大力黄能出手快捷,那第二手“云里擒龙”也就接连发出。这一手却是张开钢剪般的五指,倏地向飞天神龙左肩头抓来,飞天神龙又一矮身躲过这一爪。谁知大力黄能果然了得,他这一手“云里擒龙”向来是百发百中,从不容人闪躲的,因为他这一爪之后,紧接着还有第二招的缘故。此刻飞天神龙一矮身,以为已经躲过,却不料大力黄能喝声“着”,那只钢爪般的五指,早就趁着敌人矮身之势,重新展开,仍望敌人的左肩直压下来。 飞天神龙识得他这一掌下压,名为“单掌压奇峰”,纯用内家气功,当之者不必被他掌指所触,只须够上掌风的力量,立即可以筋折骨糜,不由心内一惊。随着大力黄能的掌风向下压的当儿,飞天神龙矮着身躯,向斜刺里用力这一蹿,平着身体,和鸟儿似的飞出了掌风范围以外,不但旁观的赵甲叟这一干同门暗暗叫声“名不虚传”,便是大力黄能也自叹服,不愧名下无虚,随即喊出一个“好”字。在他这个好字尚未住口,飞天神龙早已怒发冲冠地猛扑过来,一摆左右手,双掌齐起,名为“双掌踏天门”,左掌高,右掌低,一齐向大力黄能的面部、胸部两处击到。大力黄能一闪身,一扭头,躲过了这一招,当即斜跨步,踏入敌人左侧,横击敌人腰肋之间。飞天神龙运用气功,将一股罡气全注入了左臂,随着来掌这一挥,只听“啪”的一声,二人臂腕相击,功力悉敌,竟发出如击败革的声音。 这一下,大力黄能知道飞天神龙的功候,绝非自己所能取胜,心一横,只好将江湖上不体面的群打使出来了。于是一边还招,一边回头向众门徒一递暗号,立见独角兽赵甲叟、水上飘风章乙山、神拳将王丁木、六指头陀戊空、红线娘江己兰、镇关东季辛谱六人,各掣手中兵刃,纷纷上前围攻。 飞天神龙一见他们这种以众凌寡的围攻举动,不由起了轻蔑之心,随即哈哈大笑道:“来得好,这也显得你崆峒派的门风!” 一句话说得大力黄能脸上通红,但是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而且自知如果不是群打,真未必能报得了前仇,没奈何只好装不听见,师徒七人倚恃众势,大家亮兵刃一拥而上。 可是飞天神龙和大力黄能一上手用的是拳脚,此刻众人一亮兵器,飞天神龙也不得不递兵器了。当即一撤身,跃出众围,低头背手从肩头拔出那柄“秋镡剑”。剑锋出鞘,迎着星光,光闪闪正如一泓秋水,耀人眼目;再一施展,但见光芒四射,亚似银蛇飞舞,随着飞天神龙的身法,兔起鹊落。七人的兵器虽然一齐奔起,却显得暗淡无光了。 大力黄能见他也亮了兵刃,一望而知是一口宝剑,忙递了一个暗号给众门徒,叫他们小心在意,自己一摆手中双戟,直向飞天神龙迎头击去。飞天神龙知道大力黄能的双戟非比等闲,他年轻时节生得白皙,又凭着一双短戟横行西北几省,人都称他为双戟赛温侯胡剑秋。吕布使的是长戟,所谓方天画戟;他却是一对短戟,故称为双戟赛温侯。当时胡、志二位掌门人一搭上手,直杀了个月黑无光。看看戟非剑敌,胡剑秋便大喝一声,众门徒一齐拥上,将飞天神龙困在垓心。飞天神龙毫不惧怯,将一柄秋镡剑施展开来,真和电光球一般,浑身上下找不出丝毫空隙,这七个人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大力黄能一面进攻,一面心中暗打主意。那六个门徒也知秋镡剑的厉害,处处留神,再也不敢去磕碰剑锋,所以飞天神龙打算乘机削去他们一二件兵刃,也颇困难。斗了半日,无非是一场混战。飞天神龙总不见精一兄妹出现,心中甚是惊疑,心下未免分了点神。大力黄能的双戟得了机会,便将左手戟荡开秋镡剑,右手戟直递到敌人前胸。飞天神龙见剑被格开,前胸门户洞开,四面六件兵器又都围得风雨不透,就使了个绝招,侧着身,一塌腰一低头,整个身躯几乎和地面贴到一处。就在此一刹那间,横扫手中剑,向着围攻的某一面下三路直扫过去。首当其冲的正是神拳将王丁木和红线娘江己兰二人,其次便是六指头陀戊空。 飞天神龙今天也是真急了,将三十余年的真功实力全使了出来。他从四十岁以后和人交手,从不肯下绝手杀伤人家,如此已经十余年了。今天的情形显然不同,七个人围攻一个,这七个人又都是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物,如再不施展绝技,无异是束手待毙,所以他不顾一切,才使出这一手“秋风扫落叶”的招数。 要说这手“秋风扫落叶”,在拳术中却分两种使法,一种用在拳击,一种用在兵刃。拳击中的扫法是用在腿上,兵刃中的扫法却借着兵器的力量,自然格外厉害。因为这一招使出去,总在被围的时候,所以用的得法,可以使敌人多数受伤。飞天神龙此时一挫身,荡开手中剑,向王、江及戊空等三人立处扫去。说时迟,那时快,其捷无比,竟不容人闪避,尤其那个六指头陀,双目已残,交手时全凭听觉,居然也能夹在一群人内,向敌人进招还招,功夫正自不弱,如今这一剑扫过来,却吃亏了在下三路,听觉上未免打了折扣,所以直到飞天神龙的剑风已经临近脚踝,他才觉着,忙想跃身趋避。飞天神龙已经拼了命的,何等快速,哪容你避得!只听剑锋过处,六指头陀“哎呀”一声,早是脚踝上中了一剑,立时栽倒地上,变成刖足的孙武子了。 剑锋指到的第二人便是王丁木。此人也是大力黄能门下一个健者,惯使一柄日月金锁连环铛。虽是长兵刃,却能临时将它折成两节,分左右手舞动。左手变成短柄的铛形兵器,除首端仍是一个月牙铛外,月牙下边两面尽是锯齿利刃,可以砍杀锯锉;右手是折下来的后半节,二器中间系以金环,环解,兵器立分。这后半节的前端是一截四五寸长的枪尖,也就是连成一器时插入前半节的销子,上有弹簧暗扣,要分折时,只须右手食指在柄上一按,弹簧一松,插销立可拔出。其全身纯系一根铁杆,不过在枪尖后部又生出两个相反斜伸的吴钩,向前的帮助枪尖作刺搏之用,向后的纯为钩扎之用。这是一件相当奇异的兵器,可长可短。它那钩扎、刺、砍、劈、绞、迎、送,如运用适宜,无不得心应手。 王丁木在此铛上化有二十年的功夫。他因为今夜多人围攻,长器转动不便,不如改用短铛和铁钩,将一铛分为二器,分执左右手,正和拨风似的向敌人攻去,骤见敌人一矮身,整个身躯贴伏在地,一时不解他使何招式,正想举左手铛向下砍去,不料敌人如一溜烟似的直向脚边滚来。第一个到了六指头陀跟前,分明听得头陀惨嚎一声,知道不好,自己想躲,已万来不及,忙垂右手钢钩向地面上一立,想挡住来剑,哪知“咯嚓”一声,钢钩齐根削断,剑锋早又横扫过来。忙不迭退步,又听“唰”的一响,自己腰间直垂下来的丝绦和大脚裤管一齐被剑划断,小腿迎面骨上好像针扎般的一阵刺疼,知道是剑风过处波及皮肉,不由暗说一句“好险”,他这一念之间,时间本极短促,敌人剑锋早又掉到左边的江己兰脚下。 幸而江己兰站得较远,先见六指头陀刖足而仆,再见王丁木的钢钩和丝绦都成了断尾之物,早就防备。敌人剑锋扫到,江己兰知道利剑不可力敌,怕折了自己兵器,也顾不得敌人逃走,只好一个箭步,让开重围的一角,一纵身,横跃出七八尺远,才算躲过这一剑。可是江己兰武功既比一班同门精纯,心思尤为诡谲,当耸身跃躲之际,立即打了一个坏主意。 她一经跃出圈子去,竟不再回来,反倒高声向大力黄能喊了声:“师父,此处无须多人,徒儿且到外面找一找两个小的去。”说完了一拧身,便跑出老远。 这里众人见她走了,敌我双方都不再去注意她的行动,唯有飞天神龙一闻她要找精一兄妹,不由心中多了一层顾虑,但是自己拨不开身去保护他们,也只好罢了。 这时,人群中除了受伤倒地的瞎和尚和退出战场的红线娘以外,尚有师徒五人。当时赵甲叟和章乙山已将六指头陀乘空抬出圈外,飞天神龙也无意再去伤害他们。因为七人中去了四人,一时形势大松,他一看时机不再,立刻向季辛谱面前飞剑直扫过去,逼得季辛谱连连倒退,三个人丁字式围阵中便露出一角空隙来。飞天神龙正想借势破围而出,不料赵、章二人处置好了六指头陀,重又杀将入来。他见时机迫切,未免心慌,忙向冲入来的赵甲叟虚劈一剑。赵甲叟刚一纵身避过,飞天神龙立即从这一个隙缝中,二次打算突围而出。 谁知刚刚跃出圈子,脚未站稳,忽从黑暗处飞来一物,正奔自己咽喉。因为万想不到在对面五人而外,凭空更会飞出暗器来,确是出乎意外,不但已躲不过去,就是用剑去挡,也来不及了,只得尽力一扭脖项,整个上身便横斜过来。当时虽然闪过咽喉,身体一侧,左肩向下,右肩向上,位置未免高了一些,就觉右肩窝内“噗哧”一声响,早已中了暗器,当时一阵剧痛,还不知道中的是什么东西。幸而功夫真好,虽中了暗器袭击,依然一纵身,平跳出两丈多远,随接着一路纵跳腾跃,立刻跳上花墙,顺了屋脊,一溜烟似的直奔后面竹园而去。 飞天神龙负伤败走,众人还想穷追,大力黄能第一个跳上屋脊,向四面一望,影影绰绰中,早已失去了飞天神龙的身影。大力黄能估量,连自己带众门徒的脚力,都未见得能追赶得上,便一摆手,止住了众人,说道:“暂时不用穷追。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他逃不出我的掌握中去。”随即一齐跳落在地。 此时,精一兄妹尚在前边和红孩儿等交手。赵甲叟算是这一次的事头,不便闲着,便和季辛谱一先一后又奔前院。那正是精一兄妹被困的当儿。直到赵甲叟一到,真真先自飞跑,精一又受伤逃走。红孩儿、赵甲叟虽不曾追上精一,却又放了一支乾坤弩,才回到原处。 结果师徒十人劳师动众,直捣志家,却连一个人也不曾擒住,休提报仇二字。但话虽如此,究竟飞天神龙安安静静的一个家庭,竟被他们搅了个四散,还不解恨,临行又放了一把火,将志家偌大家宅烧得片瓦不存。 当志精一逃出重围之后,已中了赵甲叟的一支金钱冷钢钻,打在肩头上。因为逃命要紧,也就不顾疼痛,依然越墙落荒而走。偏偏赵甲叟和红孩儿又追了下来,幸而二人路径不熟,精一却是自己家门口,什么冷僻道路,从小便钻来钻去,自然易于脱身。虽是这样,红孩儿心毒手狠,看了追赶不上,打量还在他的乾坤弩射程之内,便不管他中与不中,远望精一后影,给了他一弩。他这种药制乾坤弩是一排六寸上下的排弩,发时拨动机簧,射程比其他机器为远,且能一排连发五支。箭端喂有毒汁,虽非见血封喉,却能腐烂而死。今天距离太远,没有把握,本不应再发,红孩儿和精一斗了半天,仍被逃走,心中气他不过,所以发一支聊以泄忿。不想瞎发瞎中,偏又中在精一的小腿上,幸而射程已远,力量大差,精一又层层叠叠地打着麻布绑腿,所以一弩中的,仅仅夹在绑腿布之内,箭头竟未穿透,故未伤及皮肉,不然的话,精一这一只腿就成问题了。 当时精一虽中一箭,竟不曾觉得绑腿上夹了那支箭,直跑了一个更次,才又躲躲闪闪,从林薄间穿身而过,真不敢走大道,斗不过敌人人多势众,但等天明以后。心中念着叔父、妹子俱不知避往何处,不如暂伏草间,等到天亮,再作打算。 东方发白,旭日上升。志精一肩窝本已受伤,身伏草间,夜又寒冷,浑身被霜沾透,寒颤不已,一步步踅出草间一看,知道离家已有三十余里,地名桃花村。他此刻急于要知道叔父、妹子的下落,归心如箭,立刻撕下一幅小衣裹住了肩上伤痕,也顾不得疲倦,立起来就走。好在邻村熟路,不消半天,早已走进村里,正向前走,忽见路旁转出一位老翁来,说道:“来的不是志家小官人吗?” 精一站定一看,认识他是桥东头卖草药的黄老寿,当即站住了和他说话。只见老寿抖抖索索向精一问道:“小官人敢是从县城里面来吗?怎么这时候反望家里跑?可知你家房屋失火,已成了一片白地了?” 精一一听,猛吃一惊,忙问道:“我叔父现在家里吗?” 黄老寿叹了口气道:“哪有你叔太爷的影儿?若说被火烧死,也该有个尸首呀。” 精一再也听不下去,回头便向家里奔去。待到临近,只见黑焰里兀自冒着余火,偌大一所屋宇竟烧得一间不剩,暗暗切齿骂了声:“好狠的贼徒,我不杀尽你们这批强寇,誓不为人!”可是心中只管发狠,却没法知道叔父和妹子的下落,而且昨晚虽说在家和贼人厮杀,万想不到一战之后,便成了有家难归。此时身上分文未带,又不愿向邻居村人们借贷,自己此后又往何处存身呢?他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旷野地上,只是发愣。 后来他决定了一个办法,便是以先找妹子再找叔父为第一要着,但妹子到哪里去了呢?他只有从几家至亲那里找去。但那家亲戚却住在湖南巴陵县,此去足有数百里路程,自己资斧断绝,怎样上路?又一想,大丈夫还怕饿死不成?于是,一路上就以变卖一身所有的衣服、零件作为盘费,开始他的旅程。到最后,竟至出卖那口单刀来求一饱。志精一在路上越走越没有钱,住不起客店,只好找个古庙甚至山洞、岩窟或是人家茅檐下过宿。时间既值隆冬,心中又是说不尽的愁忿忧念。精一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算得是娇生惯养的小康之户,焉能受此苦楚?而且一路行来,又走错了路。本来从萍乡到醴陵,入了湖南省境,最好是奔浏阳,再从大路奔长沙,经湘阴,直到巴陵。他偏贪走小路,反而向大冈、安山一带走了回头路,一转二转,山径难认,竟绕到莫阜山北,通城、蒲圻之间去,巴陵愈来愈远。 这一天朔风扑面,大雪飘空,整整下了一日一夜。所行都是荒野,那种凛冽的寒风和扑面的冰雪,连气都透不过来。精一早因长途饥寒劳瘁,积成疾病,仗着一身武功,尚能支持。这次在枯庙里殿角下躺了二十四小时,粒米滴水未曾沾唇,早已冻饿难忍,所有以前所受的风寒劳倦,便一齐待时而发,他自己还不知道。在庙里待了一昼夜,大雪越下越大,一座破庙大院子早已铺满了尺余厚的积雪。雪仍是下个不住,精一腹内早空,一想如此大雪,在这四无人烟的枯庙里,等到哪天才能出头?说不得,只好咬牙冲出庙门,冒寒向北走去。从清晨走到晚,勉勉强强走了十几里路,早已筋疲力尽,想要找个人家讨些水饭,可是望到前面,不但没有人家,只见白茫茫一片水光,原来竟跑到湘北的黄盖湖来了。 精一满心失望,心说:这一次真到了日暮途穷了!然而还想鼓起余勇,拼命地沿湖奔去。那水边的风雪,更别提多么凶猛,直吹得整个身躯摇摇欲倒。又勉强走了半日,眼见冻云四合,天将就暮,北风愈劲。精一咬紧牙关,运足内功,向前奔去。只想找到一家村舍,偏偏走到鸭关矶的北面来了。那地方背倚大江,只有几家渔户,这大雪天,谁也关上门不愿出来。精一行到此处,真是一丝余力都没有了,只觉一阵头晕心恶,站立不住,翻身栽倒在地,但心里还明白,心说:这样躺在江边上不是更糟吗?于是从深雪里向村里一步步地爬过去。 此时,正值繁星欲上,黄昏将近,江村边人迹更稀。他爬了半天,也不曾遇见一个人影。他爬一会,歇一会,一直爬到将近午夜。便是他这样慢慢地爬,也爬了十里八里的路,那种痛苦疲劳,也就可想而知。到后来,夜色愈深,气候愈寒,老天倒像真和他过不去似的,半夜里重又下起大雪来,一会儿,密密层层铺满了整个荒郊野地。精一想爬也爬不动了,到最后一阵昏迷,便活活地埋在深雪之中。 他的全身早已失了知觉,直到次晨崔仁虎在门前发现老鸦打磨,才将精一抬到宅内灌救过来,可是他的病势并非仅一时的冻馁,而是积久的忧劳、愤怒所致,虽经救活,却又足足病了一个多月才算痊愈。 那时,在鄂西荆州府荆门州和宜昌府三角地带,有一处名曰宜都的地方。地当长江上游,北倚凤凰山,南临渔洋河,是个险要地处。在渔洋河偏南有一个渔洋镇,镇上三五十户人家,多半以渔为生,生活虽然清苦,海阔天空的,倒也快活。 此时,镇上忽然来了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据她自称家世捕捞为业,住在湘南一带,因避徭役才到此间。老父、弱母一路上受不了苦楚,都已相继去世,只剩她一个人,飘流至此。一来打算避难,二来打算在此对付着捕一些水产物,以为生活。渔村人家多半老实怕事,虽然觉得她有些来历不明,但是看她那样美貌,又生得楚楚可怜,也就不去怀疑有别的情迹,况且天下的土地,天下人皆可占得,又哪有权力去干涉人家呢?所以大家也就习久为常了。这位女子自称姓李,大排行第十一,故而村人都称她一声李十一姑。至于她究竟有无丈夫,别人也就不便细问了。 光阴迅速,自从李十一姑来到渔洋以后,不觉已有一个多月。她虽说捕鱼为生,但是一般渔户们从不曾见她打过一次鱼,或是下过一次船,每日总是闭门寂坐,有时她家大门紧闭,终日不见她外出。有一天,有一个渔人经过李家门首,忽见双扉反扣,上面加上一柄铁锁,再向木窗里面张望,才觉得室内空无一人,以为李十一姑搬到别处了。她本非此地土著,搬走也是意中之事,渐渐淡忘了。 此时正当洪杨自粤入湘,闹得两湖间风声鹤唳的时候。鄂西境内虽还不曾见到太平天国的旗帜,可是长江下游各府县城池却早已纷纷弃守。宜都邻近那些地方,如松滋、江口、沈家店、童家铺、陈家冈以及郧城、孱陵等处地方官府,都先后发见了小股的太平军。同时地面上也常常发见土匪,甚至路劫的独脚强盗。那时的官兵见了长毛(彼时对太平军之称谓),平时连正眼都不敢瞧,只装着不见。等到奉命剿匪之时,自然一个个溜之大吉。所以不到三年,太平军早已占有中原数省,大有直捣龙庭之势。鄂西一带老百姓,因为官兵的贪污昏瞀,而且怕死,也有许多同情太平军的人,正是民心涣散。这时,却另有一个组织应运而生,名为红旗队,也就是太平军的一部分。听说首领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可是神出鬼没,从来不使人知道她的真姓名和真面貌。她的打扮是头裹紫红包巾,身穿大红密巧小袄,下身大红战裙,大红皮制铁叶凤头小蛮靴,外罩玄色斗篷,骑一匹纯黑健驴,驰骤如飞,来去无踪。那一带乡村人家的青年壮丁和小媳妇儿常常无故失踪,便有人说是让红旗队给绑架去了。那些大户人家,又时常大批失窃,被窃的金银财宝真不在少数,因而闹得鄂西一带鸡犬不宁。有人就说是那女子部下所做,但是毕竟没有证据。 童家铺西有一个东湖,倚山带水,风景秀美,又是个富庶之区,居民十九家家殷富。有一个姓殷的土著,本地首富,膝下只生一女,爱如掌珠。有一夜,被一个夜行人盗去了若干金帛财宝,立刻报官缉捕。官方当时便派人来踏勘,却查不出什么痕迹。因为本家的要求,就派了四名捕快守护院宅。 到了第二晚后半夜,护院的官人们正巡查完了前后院落,准备高卧,忽听屋面上娇声呼叱和刀剑击刺的声音。这些官人知道,又是那话儿来了,忙吆喝起来,仗着人多,明火执仗,向上房奔去。谁知一到后院,只见一前一后两条黑影,飞一般地向墙外蹿去。众人虚张声势地拿梯子,敲铜锣,预备捉那贼人。等到他们这里战战兢兢地爬上了屋顶,那两条黑影早去得无影无踪。大家一阵纷纷议论,有的说亲眼看见共来了五六个人;有的说不对,只有两个人;有的说不是一路来的,不然为什么听到上面有吆喝击扑之声呢?不言众人七嘴八舌,一无成就,忽见本宅有人出来,悄悄地告诉大家,说是差一点小姐出了错儿。 殷家小姐那天半夜里正在梦中,忽被一种声音惊醒,睁眼一看,面前站定一个大汉,背着灯光,也看不清面貌。他一手提着一柄明晃晃的刀,向殷小姐面门上一比,低声说道:“快脱衣服,不要等我动手!” 可怜殷小姐一见这种来势,早吓得连动也不会动了,白瞪着眼哆嗦。那强盗见她害怕,躺在被内不动不喊,似乎想到她本已睡下,用不着再脱衣服,随即用手将殷小姐的被窝一掀。殷小姐立刻缩作一团,益发抖得厉害。那强盗笑了一声,将刀插在背上,伸出两只粗手,一把将殷小姐抱入怀中。殷小姐此刻才吓得哭了起来。强盗似乎也懂得轻怜蜜爱,就将殷小姐抱得紧紧的,口对口叫她不必害怕,然后解开她的上衣,伸进一只毛茸茸的粗手,在酥胸嫩乳间抚摸了个痛快。这时殷小姐已吓得半昏,那强盗却和疯了似的一阵乱扯,竟将殷小姐一条单裤扯了下来。灯光下,强盗看见殷小姐酥胸尽敞,玉体横陈,他那一双馋眼中真要冒出火来,竟将殷小姐平放在床沿上。 自己正要腾身而上,猛听一声呼叱,立从窗外飞进一物,正向强盗的背上打来。强盗倒也有些能耐,虽在兽性勃发之时,仍能顾到前后左右。他听窗外一声呼叱,立即有了准备。所以暗器飞入之时,他虽不及转身,怀中又抱着一个人,舍不得放手,所以只能一矮身躯,向殷小姐身上一扑,那宗暗器立即啪的一声钉在床中板壁上。强盗此时虽然万分舍不得这个活宝,可是也不能不要性命。他抬头一看,板壁上正钉着一支细而且长的钢镖,还不住地晃动,忙抛开了怀中人儿,一挪步纵到屋子角上,未及转身,早从窗外飞进一个黑影,灯光下仿佛像一支燕儿似的那样轻巧。强盗转过脸来,敌人的剑光早已当头劈下,只觉带着风声,异常劲捷。强盗也顾不得再看来人面目,更来不及拔取背插单刀,只好顺手举起身旁一只木椅,迎头一扫。虽已挡过那一剑,可是“咯嚓”一声,木椅早已劈成两半。强盗擒着手中半只木椅,喝声“照打”,一撒手,将木椅向敌人打了出去,乘敌人侧身一避的当儿,随即一个箭步蹿到窗口,又一俯身,蹿出窗外,才算离去绣房。 再说强盗好事临头,殊不知被人打破,如何不恨!竟忘了自己是做贼来的,他一登屋顶,不由恶狠狠地向房内喊道:“好小子,竟敢干预你家太爷的闲事,还不出来送死!” 那人救了殷小姐,本想看看她可曾受污,还未移步,就听屋上叫阵,不由想到自己目前的地位,也顾不得殷小姐如何,急忙也蹿出窗外,一耸身到了屋面,尚未站稳,觉着迎面刀风已到,当即一侧身,避过那一刀,一摆手中长剑,嗖嗖嗖一连几招,直向强盗下三路砍去。强盗真想不到来者是如此的高手,早已连跳带蹦,闹了个只能招架,不及还招了。也就是三五个来回,强盗早觉到不是人家对手,又一听下面人声嘈杂,大约已惊动护院的了,做贼心虚,忙虚砍一刀,回身就跑。 这里使剑的这位夜行客心中也正在担心,听下面人声鼎沸,心说道:不如乘着追贼,一前一后,一起溜了吧。于是也就赶了下来。出了殷家围墙外面,想此贼淫凶可恶,虽无暇除他,也叫他留个纪念,方才从床板上拔下的那支钢镖,所幸尚在左手握着,此时瞧得真切,一扬手发将出去,又快又准,强盗又是背面而驰,如何防得?“噗”的一声,正中在腿肚子上。那强盗正跑得好好的,忽然中了一镖,打得他一个寒噤,翻身栽倒地上。后面追者正要向前,只见强盗顾不得负伤,连跌带滚,往山坡下直滚下去。本打算再赶下去,又一想人已救了,镖也中了,也就随他去吧。于是走到山坡边向下一看,早已无影无踪,就回身止步,找了一个隐僻的所在,打算暂歇一会再走。 时候已近四更天气,冬夜凝寒,星光闪烁,冷彻天空。这位使长剑的夜行人找到了一方大可寻丈的岩石,石后一大丛野树杂草,像屏风似的挡住了北来的寒风。觉得此地尚可避风,就坐在岩石下面,又从背上解下了一束衣服,抖将开来,是件黑色披风,将它紧紧地裹在身上,预备度过了一夜再说。正自静静闭目坐地,忽听从东面远远地送来一阵得得的蹄声,心中一动,暗想:“这样荒野,又在深夜,来者何人呢?”好在自己坐处甚为隐僻,从外面望进来是看不真切的,正好窥看究竟。待到蹄声渐渐临近,从树隙中望出去,原来是一个女子,首包紫巾,身披玄色斗篷,骑了一匹纯黑的健驴,只有四蹄一尾洁白如银。那驴儿走得不快,仿佛是在左近闲逛,绝不像在赶路。 正觉奇怪,不料那匹驴儿到了自己藏身的丛树前面,倏地站住,驴头对了树林长嘶了两声。驴背上这个女子,微笑着拍了拍驴儿的脖颈,低声说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不过有个把过路客人在这儿打盹儿罢了,犯得上这样吗?”说着,便一纵身跳下驴背,走了过来。 细看她下鞍和步履间,像是一个武功极有根底的人,不由心里怙惙,暗想:像这样娇滴滴的人儿,在如此深夜,跑到荒野地方,此女是怎么一个来历呢?一面忖量,一面还以为自己藏身之所甚为隐僻,不致被她发见。哪知一念未了,女子袅袅婷婷,分花拂柳般地竟走进丛林之间。 夜行客才知道她已经发见自己所在,便沉不住气了,立即掣出长剑,倏地站起喝问道:“来者何人?” 女子一听夜行客的语声,分明是个女子声口,不由略一迟疑,心想:“原来是女扮男装呀!”便即恢复了常态,行所无事地走到跟前,含笑答道:“干吗拿刀动杖的,谁还来打劫你不成吗?” 此时,二人相离甚近,夜行客觉得从女子朱唇中喷出一种芬芳馥郁之气,中人欲醉。星光下一看女子面貌,长眉入鬓,凤目含威,十分美艳,一颦一笑中,却处处含着秀媚,言语间尤觉意态甜蜜,面上肤色,在黑夜间虽没法看清,至少也是十分白皙细致,不由看得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女子更不待慢,星光之下,凑到面前,仔细向夜行客脸上看了看,上前一步,一伸手握住了夜行客的一只左手,含笑说道:“你我都是一样的,你跟我充的什么好汉?”说罢,咯咯地笑将起来。 夜行客听她说话,莺声呖呖,甚是悦耳动人,心想:尤奇的是我与她素不相识,黑夜之间,何能知我来历?正自心中怀疑,又听女子笑道:“请问你从何地来,到此地有什么要事,这样深夜间还在荒野里坐地?” 夜行客闻言,才知她并不认识自己,心上一块石头才得放下,但觉不好贸然启齿,只瞪着眼望着她,作声不得。 女子见了这种情形,噗哧一笑,拉了夜行客的手腕,口内说道:“随我来吧,害不了你,放心吧。”说着,拉了就走。 夜行客看她似无恶意,也只得随了她走去。女子此刻一手挽了夜行客,一手牵着那匹黑驴,不再说话,只向丛莽深处走去。看她弯来转去,似乎非常熟稔。走约二三里远近,才远远望见前面有几粒灯光。女子说了句:“我们走快些吧。”足下一紧,立时细撮莲步,如飘风一般行去。夜行客一看她的步法,已知她的飞行功夫,也就不甘示弱,步下一紧,立即展开夜行步法,连纵带蹿地跟踪上去。最可笑那匹黑驴,也跟着主人跑开了。 跑不到半里路,那黑驴仰首长空,一声嘶叫,便见离二人行处数十步远的灯光处所,影影绰绰地跑出三五个人来。这时女子和夜行客已走近灯光,原来是一带竹篱掩映,篱内露出数间茅屋,倚着撑天老树,横三竖四的,约有六七间模样,好像借着地势,陆续添盖的,故此参差不齐。 女子到了篱外,就有一个壮汉过来,接去黑驴,其余几个壮汉也都躬身迎候,见了女子,似甚敬畏。进了竹篱,女子向面前一个壮汉一使眼色,嘴里咕噜了一句,听不清说些什么,那壮汉却已如飞而去。女子回过头来,向夜行客笑说道:“到了这里,不用客气,就跟自己家里一样。”说罢,像是很亲热地携了夜行客的手,匆匆走进后面一间较大的茅屋。 这间茅屋原分里外两间,外面一间地上铺满了七八个地铺,乱七八糟,非常污杂,一脚跨进里面这一间,原来中间还有个六尺见方的过道,屋内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彪形大汉挺立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支高过人首的镖枪。如要向里走,非经过他们这一关不可。二大汉见了女子,立刻垂手躬身,其状至恭。女子连理也不理,仍拉了夜行客向里走去。 这次跨进门内,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这一间茅屋非但不像外面两间那样简陋,而且一色的锦帐织幔,陈设华丽。再看屋子的构造,外边虽是土墙,上面也盖着茅草,但是屋内粉垩丹铅,却极尽彩绘之能事;动用家具,虽不是那些红木紫檀,却也相当富丽精巧;再看正中一榻,锦罗绣茵,温软无比;屋角上一座半炉半鼎的铜器,配着一具雕花木座,约有三尺来高,炉内冒着一缕青烟,发出股幽静的艳香,熏得人似乎着体欲酥。 女子一进屋子,便让夜行客坐在一个锦墩上,跟着几名壮汉送进茗碗盥具等物。女子一挥手,这些人一齐退出。她“轰”的一声,将一扇既坚且厚的木门关上,然后笑向夜行客道:“来来来,这里随便你喝茶洗脸,来吧,自己来吧,快把外衣脱下来吧。”说完,指点夜行客去盥漱。 夜行客到此,正如坠入五里雾中,闹得莫名其妙,但细看女子实无恶意,自己也未便坚持,当即微笑立起,将身上黑披风脱下,搭向椅背。 女子在灯下才看清来客的容态,见她一身黑色夜行衣裤,虽是男子打扮,却是短襟窄袖,十分伶俐,而且身材袅娜,面貌端丽,娴静中露出刚健之气,真是个数一数二的美貌少女,心里欢喜,忙又走近身来,柔声说道:“快快盥漱完了,我们还要长谈,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呢。” 那少女见她说得诚恳,不由犀弧微露,嫣然答道:“承您抬爱,敢不遵命!容我少时奉告。”说完了,摘去了头上扎巾,露出了丫髻,挽起袖口,匆匆盥漱已毕,不觉头面轻松,风尘尽褪。 女子一面让坐,一面拍手向外面示意。不一时,两个壮汉捧了一对大盘进来,一盘酒肴,一盘蒸食点心,取出摆满一桌。女子再三相让,少女也吃了一些,二人便互问起身世姓名来。 这两个女子究竟是何人物呢?少女便是从江西龙泉县,被崆峒派大力黄能等师徒十人袭击逃出的志真真。她自从那晚败走以后,曾经偷偷回家一次,只是不但叔父、兄长形影不见,便是自己的家宅也烧了个片瓦不存。 她一时走又不是,留又不是,没奈何无地存身。计算之下,只有先到湖南巴陵去找她的姨母。她所想去的地方,原是和精一不谋而合的,因为她也猜到,自己哥哥多半必是投奔巴陵的。她一路上昼行夜伏,以至走错了道儿,本心要上湖南,却走到湖北荆门州附近来了。她本没打算出远门,那晚当然不会多带银钱。到了此刻虽想上路,却没处弄盘费,心中一急,才想了个要不得的救急方法。 那天她行到沔阳和江陵这两个大码头,穿着男装,住下客店。到晚间夜深人静,就拣那高墙大院去偷了他们一次,来做路费。她虽习武功,却没经验,而且本不是志愿为贼,所以虽到这等大户,等到下手,仍是不敢多偷。偷了回来,自己真同做贼一样,后悔得不得了,立誓下次再也不干,可是她偷的太少,不到几天,偷来的钱早已花完,没奈何只好再来个二次。如此接二连三的,已经偷过三次。 那天到了宜都上游童家铺,那是个不甚大的镇市。真真原不想再做,但落了客店,一数身边的钱,却已不够吃饭,别提住店了。她不由焦急起来。在白天先到镇上踏勘了一次,看殷家屋子最大,偷得起,不在乎。起更以后,便又偷偷出了店房,直奔东湖边的殷家富户而来。不料一到内院,她便看见一个强盗要想强奸殷家小姐,她一时动了侠义心肠,将强盗赶走,已经惊动了本家护院诸人,自己也不便再偷,只好怏怏地回去,但身上无钱,其势真不敢回店。好在自己只有随身衣服,并无行李留店,不妨做一次漂账。不想藏在小山坡树林子里,偏会被人发现,这才无可不可地随了那女子,一同来到此地。 但是她毕竟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虽说自身已在离家甚远的湖北省内,她可知道崆峒派门徒甚多,而且甚杂,自己虽未见这女子动过手,但看她那种行动,确是一个江湖上的能手,自己如果说了实话,万一她竟是崆峒派的人,岂不又生事故?所以当时只说自己本是无母孤儿,被后母虐待,才逃了出来,因为父亲是一个拳师,所以自己从小也学了几手三脚毛的拳棒,真不值识者一笑哩。 女子闻言微笑道:“您不用客气!看您所佩的这柄剑,也就知道您的能耐是怎样高明了。” 少女也笑道:“您太夸奖了!这柄剑是我叔叔给我的,我却使不好。” 她一句话说顺了口,及至说出之后,后悔不迭。谁知那女子更不迟疑,立即眉心一挑,笑问道:“令叔定是一位有名的武术前辈了,但不知大名怎么称呼?”说到此处,她又笑得花枝招展地道,“我真荒唐,谈了半日,还不曾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呢。” 少女闻言,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姓……姓陈。”说完了,就顿住了,说不下去。 那女子何等机伶,一见她这种吞吞吐吐的神气,早知她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可是女子一句话,也就提醒了真真,心想:“我也应该请教请教人家才是道理呀!”当即笑问道:“我也是够荒唐的,也忘了请教您了。” 女子却不甚介意这些闲话,凝眉想了一想,侃侃地说道:“我姓李,单名一个环字,排行第三,人都称我李三姑。”说着,又笑得花枝招展,媚态横生。 这时候面前酒菜摆了一桌。李三姑替真真斟上一杯酒,又不住箸地敬菜,显得十分殷勤。 正在这时,仿佛听到外屋有人问答之声。李三姑略一倾听,便拍掌呼唤。随着掌声,进来一个壮汉,李三姑问道:“外面何人讲话?” 壮汉躬身回道:“张三立回来了。” 李三姑听说,略一皱眉,便问道:“他有什么事要见我吗?” 壮汉又道:“听说他在童家铺露了面,并还吃了点亏呢。” 李三姑闻言,眉心一挑,微瞟了对坐的真真一眼,随又点头道:“好,让他等着吧。” 壮汉闻言,躬身退出。李三姑重又向真真殷勤劝酒,真真却不会喝,只吃了些菜肴蒸点。 这时东方渐已发白,李三姑笑向真真道:“夜间劳苦,陈家妹妹且在我这小地方休息一天。这里虽在乡间,床铺却还能对付着睡,请随我来吧。”说完了,也不等真真答复,一伸手揽住了真真的细腰,笑嘻嘻地向壁间一座门上推去。 推开壁门,真真心内不免惶惑起来。看这间屋里,和外间一样的华丽讲究,所用的物件器具也极精致。在屋子的左角,安了一张大木床。这种木床在南方称为全踏步,真真是认得的,它整整地占了半间屋子,简直是一座房间式的大床。上面砌着精细的雕花挂落,下面铺有五寸高的踏脚板,挂落里悬着绯色底子绣五彩花的绉纱帐幔,用一对银钩钩起,分列两边。二人一同跨上踏脚,走进帐幔,只觉一阵浓艳的香气直透鼻管。帐幔里面打横放一张梳头案,案上点着一只大蜡台,烛光正点得通明;对面角上放了张琴桌,上面真还横着一张膝琴,焚着一合盘香;桌前又配上一只琴凳,琴桌旁一边排列着两椅一几,都铺上锦靠锦垫。那一边紧靠着梳头案,却是一具枕柜,挨着枕柜才是一张五六尺见方的大木床。床前绡帐半启,正中悬着一个银制的聚宝盆,两旁也有一副银帐钩。木床横头放着一条朱红漆春凳,对面又排列一对黄杨木嵌象牙人物的小衣橱。木床脚横头安着一只细藤心小方杌子,窗前踏板上铺着软厚织绒地毯,四周壁上挂满了虎豹熊猴等皮褥。再看床上,上面搭着一条和床一般长的搁几;搁几上放着一对四方小明角灯,点得雪亮,正中安一座西洋自鸣钟。床上被褥衾枕,五色缤纷,褥面上铺了一张金丝猴长毛垫褥,真是没一样不讲究,不富丽。总之,和这所茅屋的外表太不相称了! 真真默默立在床前,正在心中盘算着离奇的美人和这离奇的茅屋。她住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又拥有这许多供差遣的壮汉,还有这样奢华不称的动用家具和装饰衾枕,真是令人猜不透,她究竟是何种人物?谁知她尽自出神,早被李三姑看出,拉着她的手柔声说道:“你瞧着有点儿奇怪了吧?别嘀咕了,咱们都是女孩子,我还能冤你吗?放心住下吧,绝害不了你。”真真被她一语道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不禁微红了脸,抬头一笑。李三姑看了她那样可喜庞儿,倒是起心里爱她,便一一指点她何处是衣柜,何处是床柜,何处放着什么零碎,要用时随便承用,说罢,便道了一声晚安,兀自袅袅婷婷地退了出去。 真真一见她离室而去,又悄悄向屋的四面查看了一周,然后将披风搭在床栏杆上,解下佩剑,搁在床头,除下镖囊,放在床横头小杌子上。奔波一夜,十分困倦,只是不敢脱去衣裤和靴子,连衣卧倒床上,随手拉过一条棉被盖在身上。实在疲倦已极,不一会竟自呼呼睡去。 李三姑就是上文表过渔洋镇上忽隐忽现的那个李十一姑。她本是红旗队的一个首领,直隶于洪秀全之妹洪宣娇部下,是一个文武俱全的怪女人。手下率领着数百名悍匪,男多女少。她久想访求一位有武艺的女帮手,可是江湖上懂武术的女子不是没有,却多半是江湖卖技之流,哪有真实功夫?品性可取的更是少见。好容易今晚遇上了这样一个女子,虽还未见她的身手,但是凭着她那几步步法和到家时夜行的功夫,更有那一柄古冶剑,知道这一位却不是平凡之辈。但又看她稚气未除,江湖上的过节一些不懂,似乎又不是在外面久闯的人物,正摸不清她是什么来路,恰好部下张三立到来,悄悄一讲,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真真睡不多时,早已入梦,睡得十分香甜。但她虽然疲倦,毕竟是一个得过武当真传的人,睡梦中也不易瞒过她。她正自香梦沉酣之际,猛觉身旁有一丝响动,立即惊醒,睁眼一看,见挂落上的帐幔无风自动,又一见床横头小杌子上那只镖囊虽还放着,似乎离了原位。心内一惊,忙伸手向枕边一摸,古冶剑却原封未动,立即手握着剑,一纵身自床上跃出幔外,真是疾似猿猴,轻如落叶一般。出幔见红日已照在南窗上面,心说:我觉得才一闭眼,怎会耽误这大时光? 她一看室内静悄悄,并无人影,蹑足走到外屋那扇门旁一看,门虽关着,却留了一条线缝,隐隐听到外屋似有低语之声。她双眼向门外望去,只见李三姑背着身子,坐在外屋一张虎皮椅上,面前站立一个大汉。真真定眼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站的那人,正是童家铺强奸殷家小姐的强盗!心想:原来李三姑是一个女强盗呢,这倒不可不防。再一看李三姑,举起两只手来,分左右握着自己镖囊内的两支钢镖,暗道:“不好!我睡了一忽儿工夫,竟被她偷去两支钢镖。” 正忖度间,听李三姑喝问道:“你看,这支镖是不是跟你腿上那支一样?” 一句话倒将真真提醒,才想到追赶此贼时,还打了他一镖。想必他拿着镖向李三姑报告来了,倒要听他怎样说法。谁想那张三立支支吾吾,竟说不出来。 李三姑一声冷笑,啪的一下,将左手那只钢镖扔在张三立跟前,喝声“去吧”,随后又补了一句:“以后少出去现世,坏我的声名。” 那张三立一张黑脸涨得发紫,呐呐连声而退。不料那边张三立才转身过去开门的当儿,李三姑忽将右手一扬,张三立惨叫一声,后心正中早中一镖,当即栽倒在屋内。这一手真使真真出乎意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不觉惊呼出口。等到想着,早已露了形藏,同时李三姑也早已闻声跃起,一个箭步,蹿到屋子那一边,面望着门内,喝问:“何人?” 真真一见事机已露,也只好挺剑跃出,应说:“是我。” 李三姑一见是真真,不由“噗哧”笑了出来,当即缓步走到真真身边,轻轻用手挽住她那一只提剑的右手,低笑道:“我道是谁呢?” 真真见她笑逐颜开,与方才举镖杀人时判若两人,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又一眼看到张三立中了一镖,竟已身死,尸身兀自直挺挺躺在屋内,猛想到李三姑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凶横,未免有些儿心悸。想不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竟有这般辣手!一时想得发呆,只望着李三姑发愣。李三姑也明白她的意想,回身拍了一掌,立时有两个壮汉躬身而入。李三姑也不言语,只向着地上躺着的张三立尸身,用嘴一努,两名壮汉便奉命唯谨地将尸身抬了出去。 李三姑随手将门带上,若无其事地笑问道:“您不是睡得很香吗,怎么一会儿又跑到这儿来了?”说着,将方才扔在地下的那支钢镖交还真真,接着说道,“我方才因要查问此事,才到您镖囊内借来的。”说完了,又笑得前仰后合地道:“你昨晚上不是原想一镖把这个饭桶打死的吗?我替你办了,不是一样吗?” 真真想不到这女人如此美貌,又如此辣手,真不愧是个强盗头子呢!她和自己对面坐着,又说又笑,却说不定哪时一变脸,随时都可要了人的命呢!真真究属年轻,稚气未脱,心里害怕,也就形于颜色,怔怔地望着李三姑,一语不发。 李三姑仿佛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拉她坐了下来,说道:“你怪我杀的不对吗?唉,这个东西太可恨了!方才他一回家,就报告我在童家铺打算做一笔买卖(意即劫掠财物),偏被个穿黑衣裤又瘦又小的人搅散,而且还打了他一镖,正中腿上。幸而跑得快,没被赶上。我一听他的话,再一捉摸昨晚的情形,多半他遇上了你,但是你并没和我说有童家铺的一回事。他不是还中了一镖吗?我心中一动,便偷偷在你镖囊中取了一支镖出来,给他看,这一比,果然一式一样。他一见我拿出这只镖来,知道我认识你,不由得慌了手脚。我见你之后,就断定你不是一个随便和人为难的人,多半他有大不对的地方,你才教训他呢。谁知我一盘问,他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小子有一个最该死的毛病,便是每逢作案,必要采花。我已经警告他多少次了,而且这次的买卖并非奉命而行,早就犯了规条。经我兜底一盘问,这小子始终说不出个争斗的缘由来,我才断定他又做了不可告人的亏心事,这才决计除了他,以儆效尤。你说,我办得不对吗?再说,究竟我猜的对不对,你到底为什么跟他动手的呀?” 真真一听,才知道她是有意警诫她的部下呢,这也就难怪了。这样想着,呆望着李三姑,竟忘记回答她的问题了。李三姑一笑,随即凑上前去,低声问道:“小姐不好意思说出口吗?” 真真被她装腔作势地一问,倒真有些说不出口来,只微笑道:“这种事还讲它干吗?反正您猜得一点不错,我也是路见不平。其实我和他并不认识,也都不相干。” 李三姑听完了,点点头道:“好,不枉你初出茅庐,便有如此侠义气概,真好。” 真真看她虽是杀人不眨眼,对于自己却十分亲热,并无诡谲之意,也就对李三姑发生了好感。真真本想即往巴陵进发,可是李三姑执意留她多住几天,并且答应到时派人直送她到巴陵地面。真真觉得主人情殷,情面难却,也只得住了下来。 时届隆冬,离着过年已是不多几日,虽在荒郊野地,茅舍之中,也一般的杀鸡宰猪,制备点心食物,预备年景。那一日已是腊月十九,真真又要上路,李三姑却对她说道:“你上回告诉我,要上巴陵城内太平弄王百凡家里,找你的哥哥志精一,要知你哥哥可并没曾到王家去。” 原来,此刻真真和李三姑朝夕相处,已成了闺中密友。自己身世,亦已对李三姑谈过。叔父何人,哥哥何人,也都告诉了李三姑。只不曾说出自己仇人是何派何人罢了。李三姑是久闯江湖的人物,哪有不知道飞天神龙之理!一听真真是飞天神龙的亲侄女,又是谪传,自然格外敬服,所以早派了手下,专程到巴陵王百凡家中,探听精一的下落。等到手下回来报告,说志精一并没到巴陵去,就连她叔父也不知下落。 真真闻言,想一家骨肉四散分离,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真觉柔肠寸断,欲哭无泪。幸有李三姑殷殷劝慰,劝她不必性急,凭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势力,定能探听得出她叔父、哥哥的消息来。又说目前已是年下,老远赶到巴陵,人地生疏,也不是事,不如在这里过了年,再想办法。真真也就无可奈何地住了下来。 [book_title]第三回 壁虎崖遇艳 李三姑也是崆峒派悟真禅师之弟伏虎真人孙坚的一个最幼门人。孙坚早年原是世家子弟,因好武乐道,弃家习艺,遍访名师,投拜在铁杵仙胡斌门下。胡斌只收了悟真和孙坚两个徒弟。他们师兄弟虽真身列崆峒门墙,却都束身自爱,绝不肯随便胡来。孙坚共收了四个徒弟,长名伏虎郎君章天威,次名白云僧了凡,三名赛荷仙何竞秀,也是一个女门人,第四个便是李三姑,单名一个环字,因她善发一种暗器,形如方槊,江湖上都称她神槊女郎李三姑。 白云僧和赛荷仙是一僧一尼,不问世事,早已遁迹深山,章天威已在前几年病死,所以孙坚门人,只有李三姑一人流落江湖,因感满族主华,汉家沦替,遂乘洪杨崛起之时,投身洪宣娇部下,任了红旗队的领袖,也算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女子。不过红旗队许多部下,大半是乡间男、妇,难免有不少地痞和淫娃荡妇混迹其间。李三姑虽然武艺了得,终系女流,还不甚能够部勒群众。她也知道这些人常有轨外行动,管束虽严,还是压服不住这些人的野性。况且那时鄂西一带,尚未由太平天国占领,她的活动还是带着机密性的,因此对于部下,也就不敢过于严峻,免得急则生变。她自从得到真真以后,认为是唯一无二的好帮手,所以待她自是优礼,真以姊妹视之。真真一住已经半年,感她的恩义,也颇替她出了些力,二人竟成了莫逆的手帕交。 那时洪秀全尚未入据金陵,但是湖南全省几乎已经都在掌握。到了次年夏间,已经先后占了江西、安徽以及鄂东地面,只有湖南长沙、湘潭一带,因曾国藩练的团勇相当厉害,太平军一时不敢问鼎。 此时,有人献计,先从鄂东发出两支生力军,一支从鄂东南出汉水,直达洞庭湖;一支由江西的新昌、万载间,突破铁山界,直驱浏阳,进窥长沙,然后北指湘阴,二军会师于沅江之上。如此,湘中要隘俱入掌握了。太平军这个军略一经实施,鄂湘边界的守兵早又纷纷溃退,不数日间,湘边的崇阳、蒲圻、临湘、石首等处相继失陷,眼看巴陵也已动摇。太平军一经占了湘边,和鄂东部队早已取得联络,红旗队也可说是当时的一种第五纵队,所以它能深入民间。 自鄂境入临湘、石首的红旗队,便是由李三姑率领。至于东面蒲圻、崇阳方面的红旗队,却是由洪宣娇部下另一女将,名叫赛唐赛儿柳花娘率领。柳花娘原是卖解出身,生成一副追魂夺命的桃花眼,年纪二十八九岁,丰姿婀娜,性情风骚。最初她嫁给一个同行,因为行为浪漫,背地结了许多风流孽缘,她丈夫也管不了她。等到太平军起,以她的广交,自然认识许多太平军中的人物,便有人推荐她到洪宣娇部下当红旗队。洪宣娇正需要这种人,所以从此一步登天。所有昔日她的那些入幕之宾,原来曾在她的裙下,如今又都混进她的部下。她那一部红旗队,却比不得李三姑,份子复杂,良少莠多,所到之处,没有一地不去骚扰。最要不得的,部下壮年的男子到处抢掳年轻妇女,强奸拐带,无所不为;部下的年轻妇女,却又四处搜寻精壮男人去做面首,掳了去大家你争我夺,常常因而发生许多窝里反的事儿。柳花娘本人更不用说,正所谓面首三千,日夜轮流交替,还嫌不足,派了心腹四处搜寻年轻世家子弟或风流浪子,以至声名狼藉,部务废弛,和李三姑部下真有天渊之别。 李三姑的驻地,正是石首、临湘、巴陵一带。她们一到巴陵,因为真真的关系,当然先派兵保护太平弄王百凡家,真真才得见到她姨丈王百凡和姨母陈氏。 王百凡原是个孝廉公,也算当地一家士绅。当太平军陷城之日,本打算全家殉节,偏偏真真得信较早,向李三姑请了一支快速部队,单刀匹马,带了一百名部队,打着红旗队的旗号,直奔了王家。王百凡先吓了一跳,再一细认,原来是自己的姨甥女志真真。老夫妇俩便追问她的来历,她才把一切经过和自己特来单骑保护的意思说明。王百凡一听,真叫捏了鼻子喝酸酒,有话都说不出来。他想:好端端一个女孩子,竟会做了女长毛!莫非大清国的气运真个要玩儿完了吗? 不言王百凡独自发了一会书呆子脾气,真真姨母陈氏,本来被丈夫死活逼着,等长毛一到,硬要跟着他一齐去死。偏偏这会子真真到了,带了一百多个长毛,竟说来保护自己夫妇,连王百凡也没法子尽忠了。自己一条命总算保住,她心眼儿里真把个甥女真真感激到五体投地。闲话休絮,他家自然要将这个长毛式的甥女留在家中,当活菩萨供养了。 王百凡一家既为红旗队所保护,巴陵城里自有一班趋炎附势的人物,跑来巴结王家,希望沾点光,也好连带着得些庇护。于是王百凡的大儿子王玉珂、次儿王玉珮在巴陵城内立刻煊赫起来。等到李三姑大队开到,便在王家打了公馆,自然和王百凡夫妇处得很好。此时王家在太平军势力之下,着实说得响,这两位年轻无知的少爷,也就更加轿马出入,耀武扬威。 柳花娘虽是率着本部人马,开入崇阳、蒲圻一带,可是那些地方,地处湘赣边境,纯是些乡村小镇。便是县城,也是不满千户的僻县。柳花娘深嫌那地方贫苦,第一件恨事就是找不到一个漂亮少年,还不如岳州、巴陵一带繁华,何况天下闻名的洞庭湖便在那里,因此她十分嫉妒李三姑。当时,她的部下献计,劝她少带些部队,游玩洞庭湖,到巴、岳一带观光,也好稍解烦闷。柳花娘甚以为然,立即带了四个心腹健男、四个贴身使女和八十名部队中的悍匪,一起赶到巴陵,也不去拜会李三姑。李三姑虽已得知柳花娘的举动,一则李三姑素来看不起她,二来她既不来拜会自己,落得装不知道。 柳花娘到了巴陵以后,第一件事便是游洞庭湖。要知道柳花娘并非风雅之士,所以借了游湖的用意,并不在湖山之胜,却是因为那地方四通八达,游客众多,无非想要在这里面猎取艳男,抢回去解她的饥渴,故而一到巴陵,立命车船伺候。 到了湖中,她乘着一只头号官船,上插一面特制的旗帜,是一幅一丈见方的大红绸巾,上面横绣着太平天国四个黑字。正中绣一个绿色大柳字,算是太平天国红旗队柳花娘的符号。在船头上铺一幅地毯,安一只太师椅,椅上铺一张老虎皮,椅前一只踏脚杌子。自己珠围翠绕,打扮得仙女一般,往椅上一坐。左边一个使女托着盥巾之属,右边一个捧着拂尘,后面两个使女擒着一双凤头掌扇,活像社赛中扮演的王母娘娘。柳花娘本来生得美艳,此刻一经这样做张做势,引得湖上多少游人伫足而观。船尾上又站满了几十名卫士,一个个面目狰狞,令人不敢逼视。本来红旗队的首领出来游湖,谁还敢正眼相看?早就躲得远远儿的。无如柳花娘志不在示威,而在炫色,一心想碰上几个可意的精壮男子,好弄回来解馋,所以每逢与游船并行的时节,隔船相望,如有几个少年,她便挤眉弄眼,故卖风情,引得人们莫名其妙。 论理,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当儿,纵有些旷达不羁的人,志在游山玩水,也绝无此闲情逸致,何况这又是红旗队魔头所乘的船舶。谁知偏有那样胆大麻木的人,居然敢到这样地方来调情猎艳,那不是别人,正是孝廉公王百凡的公子王玉珂、王玉珮贤昆仲二位和一个名叫贾宾的朋友。老远望见这位魔头的旗号,他们并不知柳花娘是另外一部分的红旗队,还以为是李三姑部下呢,心想:我们和你的上司是要好朋友,你在别人跟前耀武扬威,到了我王大少爷面前,怕不要你递手本(按:即清时属员谒长官时所用之名帖)吗?他们原为自己出风头,居然吩咐船家直向大船撞去。直等到了大船边上,一眼看见柳花娘那种美艳的姿色和冶荡的风情,别人倒还罢了,唯有王玉珮年纪虽轻,向来是个好色不要命的混小子,偏偏王玉珮本人也有个卖相,不但长得眉清目秀,而且体态亦颇雄健。因为他从小也好弄几手拳棒,他父亲老迈糊涂,向未管教儿子,所以什么花街柳巷,斗鸡走狗,都是他的本能。此刻一见柳花娘这等张致,料定他必是李三姑下面的一个头领,便老实不客气,直着眼珠向大船上瞅去。 柳花娘正在觅宝,一见小船上有如此人物,虽不能算人间少有,却也很可一玩,于是食指大动,益发流波频送,向他们表示欢迎。俗语说,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被单。试想一单之隔,还有什么问题?于是王氏弟兄连同贾宾容容易易地一齐都做了柳花娘入幕之宾。 王百凡忽然发见二子失踪,一经查询,才知道是让红旗队架了去的。一时急得抓耳搔腮。又一想,巴陵城里红旗队都是家中上客李三姑的部属,说句话也就可以脱离魔难了,苦在自己不便直说,便悄悄地告知陈氏,由陈氏对真真说了,再由真真去请求李三姑解救。 李三姑最初一听,不由气恼,心说:近来部下怎的如此胡闹?竟敢向我的居停开起玩笑来!一经查问,才知道是柳花娘干的事。李三姑便对真真说明,柳花娘并非归自己节制,本不便干涉此事,但她的地面是在蒲圻、崇阳,巴陵一带是我们的防区。她身为首领,擅入邻境,胡作非为,已是不合,何况又抢了我居停家里的人呢!此事不问,将何以统率全军? 但李三姑不愿因此使内部发生意见,她和真真商量了半天,才想出一个办法,由李三姑派人拿了名帖,到柳花娘公馆内,说李头领听说柳头领到了本管地界,特在行馆内做了酒筵,给柳头领洗尘,请柳头领务必赏光。 柳花娘本不知王玉珂等是何等人物,及至掳去以后,洞房之夜,枕上互诉衷情,三人为炫耀和壮胆起见,便将李三姑现在自己家内打公馆,以及与李三姑的关系说了一遍,更免不了夸大其词。殊不知柳花娘对李三姑早怀嫉忌,一听三人之言,竟疑到他们也是李三姑的情哥儿,心想:这倒不错,阴错阳差,也可以出出这口鸟气,看她有什么脸来跟我要人!这一来苦了他三人。每夜虽仍将他们带到柳花娘房内,挨个儿地尝尝这几个书生滋味,可是一到白天,反将他们严行看管起来,这也可说是王玉珂等自讨苦吃。 正在此时,李三姑的请柬偏又到了。柳花娘冷笑一声,暗暗骂道:“这几根银样镴枪头本不值得怎样留恋,但是既是她的宝贝,倒偏要和她开个玩笑,看她能奈我何!”柳花娘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她满以为李三姑也和自己一样的浪漫,所以想来想去,想出一个恶毒主意。 原来柳花娘生有异禀,每夕不能虚度,而且每度更非三个以上的壮男轮流交替,事后才能闭目入梦。便是白日兴来,一样地随时召来面首,玩一个痛快。王玉珂等三人本是雏鸡一般的骨头架子,便是王玉珮比较差强人意,也难当柳花娘长久地咀嚼。数日以来,本已筋疲力尽,何况柳花娘为使李三姑难堪,又存了坏心。一算离请柬所订日期还有三天,便从即日起,除了自己以外,又选了九名冶荡健硕的婢女,命她们轮流和这三个倒霉鬼昼夜地纵淫,可不许将这三人弄死,仍是要活的。三天以后,要使他们个个只能躺着喘气,不能言语行动。吩咐已毕,当晚就将三个人带到自己房内,尽情淫乐。她以一敌三,本是家常便饭,可是这三位早已头晕目眩,天一亮只想休息休息,好好地睡上一天,以备晚间再来伺候柳花娘。哪知想得倒好,可惜不能由他们自主。 天刚亮,柳花娘横在床上,依然是眼含荡意,面带春情,对着三人笑嘻嘻地说道:“宝贝儿哦,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大概你们也舍不得离开我吧?” 三个傻瓜还当她真个爱他们呢,当然顺水推舟地笑答道:“谁说不是呢!” 柳花娘闻言一笑,立即说道:“我有办法。”一言甫了,举起床头上一柄罄锤儿,在古罄上铛地击了一下,立见进来了九名粉面樱唇、苗条风韵的使婢,一齐躬身待命。柳花娘向她们一摆手,这九名母夜叉立刻一步抢到三人面前,嫣然含笑,凝着一对冶荡的目光,口内低声说了句:“来吧。”便是三个人架了一个,如同猫捉耗子似的拥了出去。这里柳花娘一见,不由得放声大笑,心中觉得痛快之极。 到了李三姑请柳花娘宴会的那一天,李三姑和真真里外招呼,十分周到,为的想结好于她,使她不好意思拒绝自己的请求,便可将王家二子释放回来。谁知一直等到请柬订定的申刻过去好久,还是未见柳花娘到来。李三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一看情形不对,正要和真真商量应付的方法,忽听大门首一阵喧哗,她还以为柳花娘到了。二人立刻准备出迎,尚未举步,却见王家的老管家一步一跌地撞了进来。李三姑忙问何事,老管家光用手指着门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三姑和真真觉得诧异,一同站起,向房门外行去,猛一抬头,只见门外甬道中,拥着一大堆人,像是向里面走来,却是各人肩上挑着一副礼物似的。 李三姑忙问管家:“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一语未了,猛见从前排走出一个壮汉,向李三姑紧走几步,到了面前,躬身唱喏道:“奉了我家头领之命,送到崽仔三口,说是请头领慢慢地受用。”说完了一转身,又一摆手,只见约有十余个壮汉,每四名抬着一只藤编的大箱,共是三只。看见那人摆手,一齐呐喊一声,放下藤箱,竖起扁担,站齐了,一齐向李三姑唱了一个肥喏,仍由为首的人领着,立即回身飞跑了出去。 李三姑一见这种情形,料有事故,只猜不出柳花娘送来的是什么礼物,为何不等回话,搁下便跑?她心中忐忑不宁。 还是真真比较镇静,轻轻拉了李三姑一把,低声说道:“我们先看看送了些什么东西来。” 她边说,边和李三姑走到三只大藤箱旁边。还不曾来得及开箱,猛听得一种极微细的哼声出自箱中。真真、三姑一齐大惊,一看箱子并未封锁,忙伸手,一人一只,将藤盖揭开,定睛一看,不由二人吓得倒退了几步。 原来二人揭盖一瞧,每只箱内躺着一个快咽气的活死人,再一细看,李三姑开的箱内,躺着王玉珂;真真开的箱内,躺着个不知姓名的人(按:即贾宾)。真真一时性起,啪的一脚,将尚未揭开的那只藤箱踹出几尺远去,竟从里面滴溜溜地滚出一个人来,走近去一看,正是玉珂之弟玉珮。这三个人都是面如黄蜡,气若游丝,倒像正害大病的模样。真真等也不便查问,见老管家还站在旁边,立命他一面禀报主人,一面赶快扶着三人回房休息。老管家被人一语提醒,立即如飞而去。这里李三姑目睹此状,心中早已了然,便悄悄地拉着真真,回到房内,关上房门,二人同坐床上。 真真毕竟年轻,又是深闺淑女,哪里懂得此事,不由得悄问李三姑是怎么一回事。 李三姑闻言,立即柳眉挺立,杏眼含瞋,嘘了一口气道:“这是柳花娘这贱婢常使的惯技,还提她作甚?这三人虽是令亲,或者自己不慎,本有可死之道,这都不值一谈。最可恼的,便是柳花娘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我请她宴会,她怕我已知道她的秘密,并且她还错会了意,以为我也和她一样,拿这几个不成材的蠢物,还当了我的禁脔呢!所以她既妒且恨,才想出这种无聊的办法,好叫我心里难过,没想到根本与我不相干。不过她这种揣度,太也污蔑了我!此仇不报,我的恶气难消,所以我们现在要想一个报仇的方法。” 真真闻言,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因为凭着二人的能力,要报仇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即问道:“柳花娘难道有什么特别武功,你我却不能近她的身吗?” 李三姑微一摇头道:“哪有这种事?那太不算回事了。” 真真道:“既如此,还有什么为难的?” 李三姑郑重说道:“你难道忘了,常言说‘投鼠忌器’。我和她同是洪姑姑部下,焉能随便仇杀?所以我想如果要办,必须另想主意了。换句话讲,就是得借着别人的名儿才成。” 再说临湘、石首等地既已失陷,大批的太平军便都从鄂东纷纷调入湘东。湖北的监利,湖南的临湘,江西的万载,都成了入湘的孔道。崔永福全家虽不住在县城,但是黄盖湖、鸭关矶等处,正是来往必经之路,所以虽在乡镇间,也是一夕数惊。幸亏那地方没有著名富户,官匪都不大注意,然而抢劫总是难免。 崔仁虎此刻已经拜了志精一为师,对于武当派中内家气功,已能运用自如。志精一却一百个不承认,只说:“你只能算我叔叔的门人,我们算是师兄弟而已。”话虽如此,志精一病愈之后,住在崔家已有半年。崔家虽是相待极厚,仁虎对他更是亲如手足,但是自己家破人亡,叔父、妹子始终不明存亡生死,怎不忧郁?他除去早晚教仁虎武事而外,便是闷坐发愁。但是半年来一筹莫展。早想上巴陵王百凡家去探听消息,先因大病未愈,继因时局紧张,行路困难,虽已托人带过一封信去问王百凡,却是消息沉沉。要知那时交通不便,信件往返在数百里内,也需半年才能到达,精一就吃了这个亏。 一到春末夏初,精一定要亲身上巴陵去一次。哪知就在此时,太平军自鄂入湘,势如破竹,看看已到了临湘,崔家胆小,再三留住不放。精一想了想,自己雪中死去,被人救活,算是救命恩人,半年来相待尤厚,今事急而去,也是不义,于是只得暂时打消了去巴陵的念头。入夏以后,太平军已占了整个湘东,更不能随便行走,只好终日躲在崔家。 那一天,正是立秋后金风初送,溽暑渐消,崔家因为黄盖湖东边羊楼地方,有一姓仇的长亲家中办喜事,兄弟二人必须有一个去祝贺。但是兵荒马乱,路上不好走,仁虎懂得武艺,上路自比仁龙方便。他本想由精一陪去,但又不放心家里,结果留下精一在家,仍由仁虎独自出发。这条路在平时本是常来常往的,如今时局不同,仁虎也加了小心,除了随身一个小包袱而外,腰间挂了柄单刀,手内扱了根齐眉棍棒,在一个大早晨辞了父母,别了兄长,由精一送出十里之外,二人珍重而别。 此时,李三姑突然奉到上峰命她巡视所辖石首、临湘等地,不得久久逗留巴陵的谕令,心中十分奇怪,知道洪宣娇对自己素极契重,绝不会无故下此手谕。但是在她门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听她的,可是心中闷闷不乐。真真知她的心意,着实劝慰了她一番。李三姑此时也感到身世茫茫,空负了如花的美貌和一身的武艺,而且口内不言,心里打算,她细察太平天国诸王骄奢淫逸,互相猜忌,甚至结党残杀,同室操戈。虽已占有江汉、两广,可是并无雄图远略,也不想北指清廷,只求安坐江南,享受繁华岁月。各地老百姓都已看透了他们,也不像当初那样拥护。有的部队反而纵兵残杀,闹得民不聊生,反倒又使人民想念起清廷来。原来他们那种惨无人道、不顾民命的作风,真还赶不上清廷的腐败政治。李三姑本非庸俗女流,处此环境,大有欲拔不能自振的情况,教她如何不愁不虑呢! 那天,她择日巡视所辖各境,打算先到石首,后到临湘,更从羊楼,经药姑山、天马山、大云山,到了杨林,先由新坝、鹿角入石成山,再绕洞庭湖的寄山、层山、牛台,再到君山,然后回驻巴陵。 她本想带着真真同行,但又觉巴陵无人可托,所以将真真留在巴陵。所经之处都是些小县小镇,李三姑心绪不佳,一路又没什么可留连的地方,也就走马看花,匆匆而过。他们从临湘去羊楼的路上,正赶上大雨倾盆。秋潦时节,在江南原是时晴时雨。李三姑率领二百多名部下,因为不愿去惊扰民家,便传令在路旁一所古庙中暂时歇足。时正午过未初,大家便埋锅造饭,匆匆吃了一顿。 李三姑一个人闷坐在后面吕祖阁的北窗边看雨景。见庙后是一座高山,那庙正盖在山麓之南。看它山势峥嵘,延绵甚远,一眼竟望不尽。时正新秋,山上满布了一层郁郁葱葱的杉槐桧柏之属。雨中遥望,轻烟薄雾笼罩着碧树青山,仿佛在绿毯上铺了一层白纱,景象颇是不恶。她一边看,一边想,如此好山,虽说不上仙境,也足以心旷神怡,可惜人们没有如此清福去享受。她越看越觉得悠然神往,老天也仿佛知道她爱欣赏雨景,从巳初下起,一直下到酉尽,整整半日,方才住点。 转眼间天开一角,在灰白色的云层中,一瓣瓣的蓝蔚青天露了出来。斜阳返照在东边林木间,显着分外光亮。满山浓绿,在夕阳照不到的地方,却是一片乌油油的,益显滋润。抬头天际,此时一片片白云飞去,露出了整个青天,和方才云破天青,正成了个反比。齐楼沿树梢间的野鸟,向着斜阳吱吱喳喳地噪个不住,它们的生趣,看去比多难的人生要快活得多。回看东面山脊上,早有一钩新月,斜挂天空。此际夕阳暗淡,淡薄的瞑烟早从四面合将拢来,描成一幅秋山新霁的暮景。李三姑痴痴地望着窗外,正不知身在何处。 移时日落黄昏,从人早又升起晚炊来,准备吃夜饭。待到斜月上升,大家饭早用毕,本已打算休息,可是李三姑觉得月色甚明,夜行比白日还要有趣些,便吩咐连夜起程,赶到羊楼再行打尖。一声令下,二百余名健儿立即提了行装,纷纷上路。 这一带山脉,正是梧桐山与昆山之间,虽非崇山峻岭,却也乱山重叠。平时人迹罕到,夜行更是少见。他们仗着人多,一行出了古庙,向东南行去。刚到山口,李三姑在马上看见,入山口地方有一所颓败了的破泥房,除了半壁颓垣而外,只剩了一堆瓦砾。月光下,仿佛看见颓垣上贴着一张县里的告示。她无意中驱马近前,借着月光一看,才辨认出“因为山中近出金钱豹子大小数头,屡害行旅,除让当地猎户捕捉外,切盼行旅万勿单身过岭以及黑夜入山”等语。李三姑看完了,又望了望后面的年月日,已被风雨剥去,也不知是否目前张贴的。她略一沉吟,仗着人多胆壮,并未将它放在心上。 众人入了山口。初时道路倒还平坦,后来转过峰去,觉得越走越窄。他们因为人多,来时并未雇有向导。大家一阵瞎走,走到了一个三岔道口。李三姑望了半天,觉得靠左一条,榛莽遍地,简直望不出道路;靠右一条,虽也狭窄,到底还能辨出路径,于是命向右行。一干人奉命匆匆前进,也不知前面究通何处,好在人多胆壮,谈谈走走。经过一段路程,初时新月未移,尚能看出来路,走到近子时光,月影早已西斜,新秋夜静,四山风起,景象越发萧瑟。大家走得正热,阵阵凉风,倒也爽快。 走着走着,忽见从面前陡地立着一片巉岩巨石,静夜中黑巍巍的,有些怕人。此时,众部队早已先行,李三姑带了四名贴身侍婢和两个卫士在后压道,偏偏落后。众人刚刚转过岩去,李三姑在马上偶一回头,才看见在岩石下有一大洞,洞口虽是榛莽横披,在丛草当中却留着一条路径。最奇是那里的野草,都向左右两侧倒去,好像中央被什么东西压成一条甬道似的,这条甬道却直通到洞外。李三姑忽然灵机一动,暗叫:不好!正想催马跑过洞口,赶向前面众人里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嘘哩哩一阵风起,霎时星月无光,只闻四山树木的震撼声和洞内发出的一种呜呜声,相互应答,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李三姑毕竟是个久经大敌的人,立即吩咐六个从人四下散开。自己一回手,拔出背插的双刀,正要一催坐下马,冲过洞去。谁知已来不及,只见黑影中,自洞内“唿”的声蹿出一只硕大无朋的豹子来。李三姑心想:果然那话儿应了!这时,六个从人已经过了洞口,单把个李三姑拦在这一边。李三姑一想自己还骑着牲口,如何斗得过豹子?想到这里,真是心快眼快,手快脚快,早就一耸身,跳下马背,狠命地在马屁股上踢了一脚。 那马惊痛之下,立即想越过洞去,可惜洞口早已守着一只豹子,那匹马一见,又想回头找路,豹子何等凶猛,猛一蹿,直向马头压下。可怜那匹马也吓晕了,一声长嘶,还想逃跑。豹子眼看着到口的美食,如何肯轻轻放弃?早就单爪力攫马项,另一只爪子也跟着一挥,正捣在马的眼鼻之间。那马惨嗥一声,还想夺命奔逃,豹子如何容得牠挣扎,早就张开大嘴,没命地向马脖子上咬去;只要一被咬住,牠是永远不肯松口的了。 李三姑虽然久经战斗,也不知见过多少凶恶之事,可是从未遇到这等景象。说也奇怪,李三姑一身好武功,不知怎的,此刻只会躲在树后,连大气都不敢出,睁着眼,看豹子连吞带嚼的,将这匹马啃去了大半只。 不料,豹子正趴在地上咬着一只马腿,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忽听呜呜两声,从洞中又蹿出一只较小的花豹来,一见洞外有此美食,当然不客气,也要分一杯羹了。第一只豹子一见同类要来抢牠的独食,立刻咆哮起来,嘴里啃着那只马腿,“唰”的声蹿到第二只身后,举爪便抓。第二只已是一口咬定马的后半截身躯,直想拉开去独享,一见第一只豹扑到,猛一摔脖子,将嘴里咬的马屁股直向那豹摔去,于是二豹反斗了起来。 李三姑见二豹争食,认为有机可逃,她便悄悄地溜过洞口,正想飞身越过二豹,早为一豹所见,立刻撒了对方,一回身,直向李三姑身后扑来。此刻,李三姑感到已是生死相搏的当儿,猛把精神一振,一歪身,躲过来势,猛翻右手,照准豹的脖子,横劈过来。但豹子与虎不同,牠的身躯灵活,不但能后顾,而且还能侧避,李三姑这一刀竟砍了个空。还未容她转身,豹子早已扑到她的脚边,直向她腿上咬去。李三姑望上一纵身,足有一丈五六尺高,下面躲过了豹子的那一口,上面早就随手挽住一根树枝,将身体向空一荡,借着力,一挺细腰,先翻到杈上,两足一蜷,又蹿到树干上,早从百宝囊中取了一支金槊在手。 这金槊是仿了槊形制的一种暗器,它并无锐利的尖端,用时必须照着敌人三十六个穴道去打,只要打着穴道已足,不必破皮流血,但用的人必须深明内功、善于点穴的主儿,不是人人能用的。李三姑精于此道,是她师父伏虎真人的独门传授,所以她的外号人称神槊女郎。 此时,李三姑蜷在枝上,对准豹头,一抖手发了出去。这一槊虽是发得准确,刚刚打入了第一只豹子的左目,无奈那豹子的情性最为猛恶,纵然伤了一目,不足以煞其凶焰,反倒疼极怒极,暴跳如雷,似必欲得仇人而甘心。猛地从平地蹿向枝上,一伸前爪,早已搭住了李三姑栖身的旁边一根树干。这小树干哪禁得起豹子的大力?只听“喀嚓”一声,那根树干早被豹子折断,倒挂下来。 李三姑一见身旁树干被豹子扳断,转见就要扳着她栖身的树干,叫声不好,忙一纵身,重又向上面树枝上跃去。总算她手足灵便,逃过了这层危险,可是又听“喀嚓”一响,方才栖身的那一根树干,也被豹子折断了。她觉得躲在树叶深处,虽可暂避一时,终究危险,而且不能打发豹子上路。前面还有四名使婢、两名卫士,虽会武功,可哪里斗得过这个东西?不由骑在树上发起愁来。 她还不曾想到,豹子可不比老虎,牠还能上树。此时那头瞎了左眼的豹子,一爪扳下两根树干来,一看人已不见,不由呜了两声,仰首一观,竟又被牠发现了仇人还在树上,立即一步蹿到大树根边,起前爪,蹬后腿,不消几下,早见树叶细枝纷纷落下,那只庞大的身躯早已爬到了大干伸出的交叉点上。李三姑这才吓毛了,忙不迭想跳下树去,见第二只豹子抱住一块马骼骨啃了半天,兀自啃牠不动,一赌气丢了马骨,正要回洞,猛抬头看见自己的同伴踞在树上,正对着一个人嗥呢。想必看得眼馋,也摇头摆尾地跑了过来。此刻如果再往下跳,无异是请牠吃点心;不下去吧,那只瞎豹睁着独目,挂了满眼眶的血水,不住呜呜低吼,直向近身树枝上爬过来。所幸豹身过重,细枝、小干承载不住,所以牠的进攻还不能十分快速。 李三姑正在惶急,只见树林后跳出两个人来,正是卫士周三和赵大福。二人各执一柄腰刀,见豹子瞎了眼,以为容易对付。赵大福一个箭步,跳上一根树干,对准豹头就是一刀。不料那豹正憋了一肚怨气,没法发泄,一见大福临近,立即一扭脖子,避过刀锋,举起左爪向大福头上就是一下。大福头一歪,正好一爪搭在肩上,豹爪子一紧,大福大叫一声,早已跌下树来。周三一见,吓得忙不迭拉了大福,往树林内跑去。幸而离那小豹尚远,瞎豹还在树上,因枝叶繁密,一时竟跳不下来,大福等才算保了两条性命。周三自知力弱,自然再不敢去捋虎须了,但是大福左肩不但衣服抓破,肩头上连皮带肉,也去了一大块,兀自血流不止。勉强走出岩后,仍由自己同伙扶着,避到一个山坳内,给他上药包扎。 原来李三姑虽命六个从人四下散开,他们当然不放心让李三姑一人殿后,走过那片山岩,回头不见李三姑。六人心中怀疑,一齐下了马,拴在树上,悄悄回到山岩这一边,想看个究竟。哪知早就听见豹声呜呜乱吼,从树林中远远望去,果然似有两豹跳跃,却看不见李三姑的人和马。周、赵二人一鼓勇气,就进了岩前树林,大福一眼看见一只豹子爬在树上,星光下看牠满脸流血,欺牠受伤,以为可打个落水狗,没想到只一下便跌下树来。 李三姑见大福受伤,幸由周三救了去,还恐他们为救自己,再来送死,只得高声向前面林内喊道:“我自有方法脱身,你们千万别过来了!” 这句话刚说完,眼看树上和地上的两只豹子,都向自己呜呜怒吼,一步步走到临近。李三姑心想:自己枉在江湖横行多年,不想今天要死在豹子口中! 正在此生死关头,忽然从西北方面送来一阵吆喝声和兽类奔驰声。此刻,不但李三姑闻之惊顾,便是两只豹子也都侧耳静听,仿佛正在侦探敌人来踪去迹。 说时迟,那时快,猛见又有一只花豹子从林深处蹿将出来,浑身黄黑斑纹,金黄的皮上绣着朵朵的乌绒圆花,异常悦目,可是豹脑门上像是带了伤痕,一条条鲜血直挂到豹颊上。后面紧跟一人,黑夜里也看不清面貌,只觉纵跳之间,异常矫健。 那人左手握着一柄单刀,右手提了一根棍棒,也不知是木是铁,看看赶上前豹,举右手啪的一棍,正打在豹子后胯骨。大约力量太大,那豹子一歪身,像似打伤了一只腿,奔势未免更慢。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人一个箭步跨上豹背,撒了手中棍,一把揪住豹项上的皮,用力一按,豹子前身立刻趴下。那人立即跨左右足夹住豹颈,举手中刀向豹头上一阵乱劈,那豹子呜了两声,竟已动弹不了。原来豹嘴早已陷入土内,豹头早已劈开。 那人刚一放手,猛听背后一阵风声。其实他早已瞧见还有两个豹子呢,所以乘势向侧面一滚,避开了来势。那只扑他的豹子,不但扑了个空,反倒落在了那只死豹的身上,牠也吃了一惊,立又随着那人落身之处扑到。那人不慌不忙,拾起地上那根棍棒,等到那豹扑到面前,竟不侧避,只看准了豹子的眉心里使劲这一棍。只听“啪嗒”两响,他手中那根棍子已剩了半截,豹头上早着了一下重的,大约脑壳虽未打裂,但也震得闷了过去,“轰”的一声,偌大一个兽躯竟跌翻在地。那人正想跃上前去,砍牠两刀,猛听树上有人急喊了声:“小心背后!”这一声倒是真吓了他一跳,因为万想不到,此时此地还会有人藏着呢。 原来,此刻瞎豹子早已蹿到那人身后,一只左爪已经搭到那人肩上。那人知道避已不及,反倒退后一步,向豹腹下猛一缩身。因为豹爪是向里抓的,如果你向外或向前逃去,牠只要爪尖一紧,绝难逃脱,唯有向牠的爪心处反迎过去,牠五爪在前,对于在后的,反不易抓住,此时那人反身向豹腹躲去,正为要躲过那万不及躲的一爪。 李三姑在树上看得真切,方才情不自禁地喊了句“小心背后”,此刻又几乎要脱口叫起好来。再看那人躲入豹腹之后,真和闪电那么快,立即丢下兵器,腾出两手,一把握住豹子的两只前脚,向下一拉,将头、背向上一拱,就听“轰”的一声,尘土飞扬,早将整个豹子从头顶上半抛半摔地掷出去五六丈远。还不等那瞎豹翻身,那人一伸手,抢起地上那口刀,一个纵步跳到瞎豹面前。那瞎豹被摔,乃是出其不意,不免有些头晕脑晕,行动稍觉迟缓,正腆着个白肚皮,还未翻过身来的时候,那人早已对准了豹肚软当,横七竖八地一阵劈砍,砍得瞎豹满地乱滚,也立刻了账。 在正当那人手掷瞎豹的当儿,树上的李三姑也激起勇气来了。回头一看,瞎豹虽已被他掮在背上,先前被他一棍打闷的小豹,此时已是醒转,蜷腿伸颈样子,正望着那人的后影,似要挺身再起。那人只顾对付瞎豹,自己此时如不出手,眼看小豹就要去扑那人。她为想救那人,一时勇气上来,便一个云里翻,看准了那小豹所在,翻了下去。足才点地,小豹已经翻身欲起。李三姑深怕豹身上皮糙肉厚,刀砍不进,就手握一对双刀,猛使了个双龙取水的招式,一对刀尖直插进小豹的双目中去。她一时忘情,只顾戳瞎小豹的眼睛,却没想到小豹纵瞎,仍能扑人。 果然小豹觉得双刀入目,痛彻心肺,大吼一声,不但不去躲避,反倒迎着李三姑怀中直捣过来。李三姑又是一惊,幸而她毕竟不是庸手,忙就地一滚,从豹足边直滚出一二丈远。终究豹子瞎了双目,只能乱蹦乱跳,没法寻人。李三姑亮子打瞎子,看得真切,跃到牠的身后,一翻右手腕子,一柄刀早插入了小豹的肛门。豹力太大,这一扭身,李三姑单刀脱手,只剩了左手一柄,忙又摸出一只金槊,运用内功,将气力全运到右手上,一扬手,向小豹肚腹打去,早已深深没入腹内。小豹双目既瞎,屁股上插了一柄刀,腹内又中了金槊,本已难活。无如虎豹之毙,余威犹在。牠一纵跳咆哮,屁股上的刀越滚越进,流血太多,渐渐地声嘶力竭,最后庞然倒地,真如玉山颓了一般,立刻倒毙。 那人此刻发见,有个女子也正在跟豹子拼命力斗呢。他知道豹已受伤,不久就会自死,落得省些气力,站着旁观。不一时三豹俱死,李三姑惊魂才定,忙上前谢过那人。那人见她虽是女流,确也身手矫健,力杀一豹,十分佩服。 二人在星光下一会面,李三姑不由暗暗纳罕,原来那人并不是什么猎户,也不是个田间粗汉,而竟是一个白皙少年。看他体力虽壮,并不见怎样魁梧,怎会有此惊人敌兽之力呢?心中想得久了,不由痴痴地望着那少年。 少年倒有些讪讪地,忙打岔道:“您不是还有一柄刀砍入豹子肚内去了吗?我给您取出来吧。”说完了,跑到死豹身边,一看刀柄依然拖在尾巴下面,他便握住刀柄,用力拔出,豹腹内鲜血却直喷出五六尺远去。 少年正要递还那柄刀给李三姑,一眼又见树根下金光一闪,趋前一看,原来是一支小形槊子,细而且长,式样甚是精巧别致。他觉得暗器种类虽多,这件东西倒还是初见,看此物长约四寸,六角有棱,只一端有些尖头,却不锋利。他托在掌中暗想:此物如此钝法,怎样伤人呢?一面想着,就送还李三姑。 李三姑谢了一声,伸手接过刀、槊二物,向少年笑道:“我还不曾向您谢救命大恩呢。” 少年闻言,“唷”了一声,忙答道:“您怎说这样的话,方才您不是也救了我吗?” 李三姑回眸一笑。 目光接处,少年觉得这位女子的眼神正和春星一般,照得自己眼睛发花,忙即眼观鼻,鼻观心,将心神一敛,脱口问道:“请问您贵姓,在何地住家,怎会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到这山里来的?” 李三姑见问,抿嘴一笑道:“那么你怎么也会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呢?” 少年见她神情飞越,反倒有些忸怩起来。李三姑似已觉得,忙又把话扯回来道:“别尽在这儿闲聊了,咱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所在歇息歇息再说。”说完了,插上双刀,收起金槊,情不自禁地拉了少年手臂道,“您随我来。” 此时二人偶一回顾,地上许多榛莽都被踏平,三只豹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夜风起处,吹得四山瑟瑟,十分萧杀。慢说李三姑,便是那少年回想方才情形,也不禁有些心悸,二人就忙着离开那座高岩。 李三姑偕了少年转过峰去,向前一望,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用手掌拍了两下,才见从山道左右,上上下下一个个钻了出来。 这时少年不由心中一惊,暗想:此女何人,何以有这许多同伴? 李三姑回头一看,见少年默然站着,心已明白,当即向他笑嘻嘻低声说道:“你别胡猜乱想了,别看这么多人,不会给你吃下肚去。”说罢,目光触处,媚态横生。 那少年本不害怕,闻言之后,心想:“我倒要看看你究是个什么来头。”见多人俱已从树林中、岩石下纷纷出现,似乎站齐了静听命令。 李三姑问道:“大福怎么样?不碍事吧?” 有几人只应了声“还好”,李三姑点点头,吩咐急速前行,快找一个打尖的所在。众人哄呐一声,大队人马立即前进。这时,众人的服装、兵马已经跃入少年的眼里,这是一班什么人物,他早已恍然大悟,不过自己势单,不能不暂时同行。 李三姑叫大队里让出两匹马来,自己与少年便各骑一匹。四名侍婢的马紧随在后。两个卫士让出了马匹,就在李三姑和少年的马前跟着跑,活像个人马竞赛。不一时,东方已经发白,大家催马急行。一问路,才知昨夜走差了道,竟从山道中错过了羊楼地方,已进了天马、大云两山之间,但见万山重叠,竟无村舍,一直跑到近午,才到杨林边境。真已人困马乏,好容易找到一个村庄,前哨上便跑了进去,向人家要吃要喝的。李三姑一来纪律森严,二来不愿让少年看了不顺眼,忙命两个使婢传谕下去:不许妄动民间一物,必须客客气气地向他们商借一席之地,让我们歇歇腿,如敢违令的,立斩不赦。 这一批部队也有二百来人,村舍人家本就容纳不下。老百姓一看又是红旗队,更加敢怒不敢言,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可是这一来,李三姑等一干人便无法打尖了。李三姑想了想,便就马前叫过一个最伶俐的使婢春兰,命她向村中暂借几间屋子歇腿,余人均在院内休息,不准强占民房,并请他们预备二百人的饭食,先付他们一百两银子的酒饭钱。说罢,命另一使婢就马鞍上打开行囊,取出银子,交与春兰而去。天下事钱能通神,村中人几曾见过这样好的红旗队?立刻凑合了几家人家,先腾出六间屋子来,请李三姑等入内,又七手八脚地烧水煮饭,忙了个屁滚尿流,这便是一百两银子的魔力。 李三姑一面让少年进屋,一面叫过一个总头目来,特意朗声吩咐他道:“命你传令下去,如有故违军令,擅扰民间,或擅取一物者,就地正法。”说罢,众人一声呐喊,二百人全体立马躬身,真没有一点喧哗,李三姑才缓步进屋。少年见她那副威风凛凛的神气,和昨晚与自己嘻皮笑脸的样子,真天渊之别,不由暗暗纳罕,疑惑她在这里做戏呢。 闲文休絮,李三姑走进屋里一看,是一间两明一暗的茅草屋,外屋有桌椅等什物,内屋有两张床铺,倒也干干净净,便向少年笑说了声:“请坐!”并道,“今天只有由我做主人,你就不必客气了。” 少年也含笑坐下,一时使婢送进茶水来,她道了声“失陪”,便到里房洗脸洗手。一时事毕,重又走出外屋,立觉她容光焕发,十分精神。这才看清她是一个面貌美秀、聪明活泼的女子。 二人坐了下来,又见她含笑低声说道:“我们同行半日半夜,还不曾请教过姓名。方才在那个地方,我真不愿多说话,如今可以细谈了吧?”说罢妙目微睗,十分妩媚,实足以迷阳城而惑下蔡。 少年见了,禁不住心旌悬悬,只勉强笑答道:“现在当然应该请教了。”说了这句话,微微咳了声,仿佛要想藉此遮掩窘态似的。 李三姑抿嘴一笑,先说道:“我不必等您请教我,我先自己报名吧。我姓李名琼,无字,排行第三,人家都称呼我一声李三姑。”说完了,瞪着一双澄如秋水的妙目,微张着一只樱口,似乎在等少年自己报名呢。 少年面上一红,笑道:“该我说了。” 他说了这句话,本已忍不住自己要笑,偏偏李三姑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更闹得少年欲言又止。 他强忍着笑容接说道:“在下姓崔名仁虎,临湘县人,今年……”他说到这里,自己觉得和说大书似的,未免有点玩笑了,忙立起身来笑着打岔道,“得了,得了,不用再报了,彼此都算知道了。” 李三姑闻言,也笑答道:“好,咱们算是知彼知己了,对吗?”说完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那样荡人心魄。崔仁虎出世以来,敢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媚笑。 崔仁虎自到羊楼亲戚家祝寿之后,本想多住几日,因那时羊楼、临湘、巴陵一带全已失陷,他怕家中上下人挂念,就辞了那家长亲,连夜赶回鸭关矶。不想走到梧桐山壁虎崖的后面,近来不知从何处跑来几只虎豹,时出伤人。本地面官府本已禁止单身过岭,仁虎仗着武艺精熟,年轻胆壮,才只身上道,有此遇合。仁虎今年十九岁,平时家居习武,半年来又从志精一学了许多武当派的本门功夫。仁虎资质既好,又肯用功,孜孜不倦,所以内外功均已达到上乘。 精一知仁虎前途无量,不敢耽误他,说什么也不肯自居师位,只说:“将来见了叔父飞天神龙,再拜他老人家为师,我俩只能说是师兄弟。” 仁虎无奈,只得允了,但事实上,精一却将自己所会的,以及自己知而不会的,连教带讲都给了仁虎。仁虎悟性最好,竟能闻一知十,一隅三返,所以进步极快,和半年前已是大不相同。此次力劈二豹,便是他发硎新试的第一声,竟把个李三姑看得如获至宝,从此她一点芳心,就牢系在仁虎身上。她为情所使,造成本身多少磨难痛苦。 李三姑是红旗队一个首领,如果要行为放荡,找十个八个面首以备纵欲,何地不可为?何人不可得?不过她是一个有品行、有志节的女子,绝不肯像柳花娘一样。她今年才二十二岁。自从十六岁闯荡江湖以来,至今足足六个年头。在这六年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奇人奇事,独独对于自己的对象,却始终认为从未见到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儿。她虽率领着红旗队,但与别的红旗队不同,从不许部下抢劫奸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