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高山大峒 [book_author]韩北屏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1522 [book_dec]长篇小说。韩北屏著。本书讲述的是广东大峒乡地主残酷地剥削和压迫雇农的故事。故事揭露了在土地改革时期,地主们想尽办法,从事阴谋活动,企图破坏土地改革,但是在党的正确的领导和农民群众的紧密团结下,大家终于推翻了地主,农民翻了身,得到了土地,成了土地的主人。这部小说,是作者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描写了农村的土地改革运动,表现了农民的成长,其中有动人的情节、曲折的故事,非常富有地方色彩,读后令人记忆深刻,回味无穷。 [book_img]Z_15222.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崎岖的路 申晚嫂刚从山下的墟镇卖掉了柴草,肚子饿得直叫唤,她很想吃一碗粥,充充饥。可是一想到阿圆和阿圆的爸,她紧了紧裤带,买了三斤米,就急忙离开热热闹闹的墟镇,回转身上山去。 她从山坡边的茶亭那儿,踏上一条隐约的上山的小路。小路曲曲折折,时时被一些山石阻断,它爬过山石又伸向前面;时时又被一些树木杂草拦住了,它钻过去又伸向前面。在小路的旁边,是山,是峭壁,有时又是突然陷落下去的深不见底的峡谷,长满了灌木,里面藏着山猪和箭猪。这条很不好走的山路,有七八里长,越往高就越难走,越来越陡,有些地方简直是在笔直的山崖上凿出来的,人走在上面好象在爬梯子。 申晚嫂托着一条扁担,扁担的另一端挂着小口袋,口袋里装着米。她爬过“天梯”路,来到一座小桥的前面。小桥是用乱石堆起来的,山涧水常年不断地从石头缝里流到山下去,石头上有青苔,滑腻腻的。申晚嫂走到这儿,放下扁担,弯下身用手捧着清凉的山水,一口一口的喝。她从天刚亮的时候,挑了一担柴草,赶二十多里路下山,到现在滴水没有沾过口。来回四十多里,还要挑着担子走山路,人是有些累了。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捧了水没头没脸地洗了一遍,一双脚又放到流水里去,立刻觉得浑身清凉,精神爽快。 她今年三十二岁,身材高高的,很结实很壮健。一张圆圆的脸蛋,五官很端正,眉毛浓而黑,显出她的刚强;嘴唇却是薄薄的,露出她的聪明。头发乌黑,脑后挽着大发髻,梳得很光洁;衣服虽然补了又补,却不肮脏。一眼望去,就知道她是一个能干的人。事实上她也是很能干,劳动的好手。能挑一百二十斤的担子,走六十里,全乡没有几个男人可以比得上她,妇女们中间,当然找不出第二个了。记得她到十五里外的傜坑托杉木,天没亮,简单吃几个番薯,头顶星星脚踩露水,翻过几个山头,走到了,太阳才不过刚露出面。领杉木的时候,人家看她是女人,分一根二三十斤的给她,她不服气地说: “这样细的?你当我是小姑娘还是鸦片烟鬼?” “有大的呀,你扛得动吗?” “扛不动?你,加上你睡的棺材,我也扛得飞跑!”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那个管木材的家伙,故意为难,指着一条一百斤左右的木头说: “你扛惯棺材的,扛啦!” 扛惯棺材这句话,的确刺痛了她的心。她不是大峒乡的人,她嫁给虎牙村的刘申,是第三次嫁人了。她从小卖给地主家当“妹仔”,后来转卖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当小老婆,不到两年,男人死了,那人的大老婆,又将她卖给一个好吃懒做抽大烟的二流子当老婆。这个二流子自己不做事,要她劳动来养活他。在他没有钱抽大烟的时候,还要抓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用扁担打。她稍为反抗一下,那就打得更厉害,而且不停地咒骂: “你这个臭婊子!老子养一条猪还会肥的,出钱买个二手货,就打不得?打死了看谁来给你伸冤!” 五年中间,她过着猪一般的生活,干着牛一般的劳动,一直到那个二流子和地主狗腿争风吃醋给打死了,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死了之后,留下来的只有一床破棉絮,她一个人苦苦支撑,才有一餐没一餐的活了下来。 第三次嫁人,嫁给刘申,两口子感情很好。她爱他的诚实勤恳,他对她也是和颜悦色。但是申晚嫂却担心刘申的身体,他有个咳嗽的老毛病,那是在地主刘德厚家当二十年长工累坏了的。做工的时候,一咳起来脸红脖子粗,上气不接下气,弯着腰站不起来;晚上也是坐在床上一连咳个半夜,怎样也睡不下去。比如昨天晚上吧,刘申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他咳得很厉害,后来还吐出了一小块血饼,申晚嫂一定不许他再去做田工,要他休息一天半日,自己就挑了柴草上墟镇,换点白米煮粥,好让他能“闻闻米气”。她心里挂念着刘申,又挂念着女儿阿圆。 眼看太阳过了当顶,她匆匆站起来,将米袋绑得牢靠些,托起扁担,准备赶回家。这时,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响了,仿佛告诉她:你自从昨天晚上吃了几片“大葛”,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哩!她卷起衣袖,自言自语: “不要紧,饿惯了,五脏庙的菩萨也该搬家啦。……只要他和阿圆能有一餐稀粥喝,我就心安了。” 她想到阿圆的笑脸,想到刘申的大口喝粥的样子,一种甜蜜的感情,流灌了全身,她那晒得紫黑的圆脸,浮上笑容,两片薄嘴唇微微张开着,露出一列整齐的白牙齿。她迈开大步,向山上走去。 越往山上走,四围就越显得静寂。山崖边和峡谷里的树木,摇摆着发出一阵阵低微的响声,不但不吵闹,而且更衬出周围的空旷。申晚嫂看到石头边有桃金娘的果子,她顺手摘了几把,放在嘴里咀嚼。一回头,从山坡与山坡之间的空隙,望到山下远远的田野,那整齐的田亩,一个方格一个方格挨着靠着,有的是一片嫩绿,有的是一片深绿,有的仿佛已经快转黄了,好象是油漆得很精致的大棋盘。在一大片方格之间,有小河贯串着,似乎是用一根一根白线将它们串起来了。更远的地方,是一条黄黄的河流,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银光,那就是出名的西江,它本来是很宽阔的,江流也是很湍急的,但是从高山上望下去,它就安静得很,安静得似乎凝结着动也不动了,它只象一条几寸宽的缎带,长长地绕过连绵不断的大山,绕过一大片田野,一直向东延伸过去,和珠江合流…… “唉!山下的土地多好啊!” 申晚嫂望着山下的一片田野发愣,不觉发出赞叹。她又朝山上看,朝山坡那边的更高的山峰看,那里山峰接着山峰,象一堆巨大的海浪突然冻结着,那起起伏伏的雄姿,仿佛一忽儿就要汹涌着向前。山峰的巅顶,有大片云雾笼罩着,有如戴了轻柔的面纱。山下现在是阳光遍地,山上却藏在云雾中间,一阵风吹来,那些象烟似的云雾扑在脸上,无数细微的水珠,就沾上头发、面孔和衣服了。靠西边,有一座更高更大的山峰,那是大金山的主峰,太阳偏西之后,主峰就遮住了阳光,山上的庄稼受不到阳光全日的照晒,长得很不好。看到山下的庄稼又肥又壮,真令山上的人羡慕。 “哼!山下的土地好,还不是跟山上一样穷?” 申晚嫂沿着险而陡的山路,继续前进。心里在想:田地不会亏负人的,肥肥瘦瘦都是出庄稼,勤力些哪能饿得死?但是,为什么山上山下的人是一样穷呢?为什么穷人又是勤力的人,发财享福的人连路都懒得走呢?呸!真是…… “晚嫂,柴草卖掉了吗?” 对面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穿蓝布衫裤,破破烂烂,裤管一边高一边低,低的那边已经少掉一截,露出他腿上的结实肌肉;头戴竹笠帽,有半寸长的头发披在外面;个儿高高的,紫黑色的四方脸,粗眉大眼,相貌堂堂。他身上背着一个麻袋小包袱,腰上插着一把镰刀。 “哦,是金石哥!你到哪儿去呀?” “到岭下村去,我姐姐家里人手少,去帮两天工。唉,打我姐夫死掉以后,我姐姐真是苦够了,一大群孩子,五六张嘴就靠她一个人喂,我看她连自己的骨头都要拆下来当柴烧了。” 金石站在崖边的大榕树下,一脚踏在榕树根上,屈住左腿,在卷烟叶。 申晚嫂也停下来。 “我有两年没有见过她了,……” “两年?两个月不见她,你就不认得她了!一天天的变,变,简直不象人形!我不去帮她,有谁去帮她呢?”他拍拍背上的麻袋小包袱说:“我每回去,都要带点米去,……一瓢水浇一丘田,顶什么事啊!不过,我看到他们就心酸,尽尽我的心就是了。” 金石点起烟卷,猛力地抽烟。 申晚嫂和金石同住在虎牙村,是隔壁邻居,她知道他是热心肠的人,很爱帮助人,性情耿直,对看不顺眼的事,他喜欢打抱不平。有人说他专爱吵架,其实在地主恶霸当权的地方,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他这个直肠直肚的汉子,也就容易冒火。不过,他对受人欺负的乡亲,倒是很体贴,自己勒紧裤带,却会送柴送米。他的老婆二嫂,生得瘦瘦小小,患了贫血症,终年面孔黄黄的,活象害大病的样子。二嫂为人也很厚道,就是没有主张,遇到一件事情,立刻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常言道:“一块馒头搭一块糕”,她有金石那样的敢作敢为的丈夫,自己没有主张也不碍事,凡事都由他撑持过去,天跌下来也有他去顶。他们有一个男孩子,名叫木星,五岁了,才有三四岁孩子一般高,头大身细,两条腿好似小树干,走路晃荡晃荡。木星是他们两人的宝贝,二嫂更爱他如命。申晚嫂也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所以和金石很谈得来。金石时常帮助她和刘申,而且对刘申的胆小怕事,他经常地劝说,要刘申挺起腰来,不要缩头缩颈。这一点,也是申晚嫂很钦佩他的地方。 “晚嫂,申哥昨天晚上又发病了吗?” “是啊,一咳就是不停。你们也听见了?” “听见了。他咳起来象放炮仗,一声接着一声,要他保重些啊!……” 这时,从山上走过来一群人,还有一顶藤轿子。轿子里坐着一个尖尖猴子脸,生着一个通红大鼻子的家伙,年纪约莫五十岁,身穿纱长袍,手摇纸扇,他是山上的大地主刘德厚,绰号刘大鼻子。抬轿子的两个人,累得浑身是汗,他还一个劲儿的顿踏脚板,催他们快些快些。轿子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是刘大鼻子小老婆的兄弟冯达春,花名蛇仔春,是形容他象小蛇似的无孔不钻;头发搽了生发油,光亮亮的向后梳,鹰钩鼻子,一脸奸滑相。他也累得头上冒热气了。轿子到金石和申晚嫂的跟前,象一阵风似的,申晚嫂闪到一边,金石一脚踏在榕树根上,动也不动。刘大鼻子朝他们看看,哼了一声,轿子已经过去了。蛇仔春来到他们面前,突然停下来,大声吆喝: “你是死人不是?大先生的轿子来了,你都不让个道儿?” “你又不打个锣送个信,要让也来不及了。”金石还是在抽烟。 “你,你瞧这条路,又陡又窄,掉下去是开玩笑的吗?” “那还不容易,开一条马路嘛!”申晚嫂怒冲冲地说。 蛇仔春还想再说话,刘大鼻子远远地叫他: “达春,快走吧!再迟的话,天黑也赶不到县里了。” 蛇仔春狠狠地瞟了他们一眼,象黄鼠狼似的转过身,又跑又跳的沿着下坡路,往前赶轿子去。他走出不到几步远,给坡道上的石笋一绊,仆跌在地上,几乎跌到峡谷中去。那个又紧张又狼狈的样子,惹得金石和申晚嫂都笑了。 “他又不叫石头让个道?嘻!”金石笑了一下,突然又改变语气,愤愤地说:“看到刘大鼻子,我就生气!还有那个蛇仔春,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他又到县城去了,跟他的兄弟又要出坏主意啦!” “一个是头号地主,一个是知事大老爷,……啐!”金石吐了一口口水,好象提到他们弄脏了自己的嘴。“走了!你要申哥保重些!” 申晚嫂看到金石快走到石桥那儿,她高声叫他: “金石,替我问问你姐姐啊!” “知道了!”金石应了一声。走了几步,停住了,也高声说:“晚嫂,你告诉我女人,我明天不回来,后天一早准回来!” 申晚嫂继续向上山的道上走。这里的路更狭更陡,一级一级的上去,到了一个人工凿出来的峡道,两边都是悬崖,上边挂满茑萝之类的植物,在石头裂缝中间,长年滴着渗漏出来的水,石头是青黑色的,只在中午才有当顶的一线阳光,太阳偏西,那里就又阴暗下来,潮湿而且阴凉。经过这个峡道,是一个很陡的斜坡,由此下去,只见一大片平地,四围完全是山,大金山的主峰,远远坐在西边,黄昏的时候,它的阴影盖满了这一片平地。山上的夜晚比平地还要来得早。 这一大片平地,象一个巨大的盆子搁在山中间,四围的山峰,好象是它的高起的边缘。山上的盆地,农民们叫它做“峒”,所以这个只有不到一千人口的乡,叫做大峒乡。峒面虽然是山顶的盆地,但有一条曲折的澄清的河流,向北流到悬崖边,变成“高吊水”(瀑布)冲到山下去。峒面南北长五里,东西宽二里,有两个主要的村子,一个在河的南岸,叫石龙村,大多是青砖大屋,地主富农,全住在这个村子里。一个在河的北岸,是个破破烂烂的村子,住户是些什么人,不问而知了。这北岸的村子,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做“虎牙村”。六十多年前,刘大鼻子的叔祖刘世襄,曾经有过“拔贡”的“功名”,看到北岸村后有一排石山,好似老虎的牙齿,给题上这个古怪的名字,送那班“穷佬仔”到虎口里去吧。叫做虎牙的村子,外表很平凡;石龙村的房屋,“青砖镬耳”,一层一层筑在山坡上,倒是张牙舞爪,十分险恶。 申晚嫂走进虎牙村,那些收工比较早的农民,已经坐在门槛上“食晏”(这里农民吃两餐,中午到下午三点钟这段时间,吃点杂粮,叫做“食晏”),她走过的时候,有人招呼她,她心里可着慌了: “阿圆的爸该饿坏了吧?早上不知道吃了没有?不,不知道能不能起床呢?” 她加快脚步,想快些赶回去。四十里路倒不觉得长,这短短的几十步,反倒象没有个尽头。她在转角的地方,和一个人撞了一下,那人骂道: “眼睛没有带出来吗?冒失鬼!” 申晚嫂准备说一声对不起,一看是村里的刘金三婶,诨名叫“绣花鞋”的女二流子,她理也不理,径直走了。 绣花鞋一看是申晚嫂,也是一怔,等她走过去了,才连声刻毒地骂: “晦气星!你忙着去报丧吗?” 要是在往日,申晚嫂准定回转身和她理论一下,但是今天她记挂着丈夫和女儿,装作没有听见,由通到自己住屋的小路转过去了。远远地看到刘申坐在门口,阿圆正和金石的儿子木星,在晒谷的“地塘”上玩,她这才放下心。阿圆眼睛伶俐,撇下木星,叫着迎上来了: “姆妈,姆妈!” [book_title]第二章 黑猫四爪白 刘金三婶边骂着,边走到村前的大“地塘”来。 “三婶,什么事呀?” “哦,就是那个‘番头婆’(对再嫁的女人的轻蔑称呼),报丧似的乱冲乱撞,几乎把我撞倒了!” “哎哟哟!我们的三婶是金枝玉叶啊,撞伤了没有呀?” 刘金三婶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丈夫早死,无儿无女。年纪一大把了,脸上还擦了粉,用红纸蘸水当胭脂,腮帮上搽得左一块红,右一块红。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脚上长年穿着一双绣花拖鞋,虽然鞋面破了,鞋后跟也快磨得少了一截,可是她拖来拖去,舍不得离开脚,因此人家送她一个绰号,叫做“绣花鞋”。她平素喜欢到石龙村去串门子,地主家有些红白婚丧,一定少不了她。在男人面前说几句风流话,在女人面前赔个小心,打个小牌,混得一餐两餐。她自己行为不正,却瞧不起农民,要摆个架子,要人家抬举她。老实农民离开她远远的,年轻的俏皮的人,故意打趣打趣她,她反倒觉得很受用。 今天,她那副平板脸,可花了不少工夫,眉毛画得弯弯的,脸上搽得红红的,发髻上插了一根银簪子,嘴上还叼着一根竹牙签,一身蓝衫裤,绣花鞋扑他扑他地响着。那个青年农民说她是金枝玉叶,她可信以为真: “怎么着?我三婶不是金枝玉叶,难道那个‘番头婆’是金枝玉叶?” “当然是三婶了!”那个青年对旁边的人䀹䀹眼睛。“瞧你这双绣花鞋,在我们村里就找不出第二对!” 大家哄笑起来。坐在门槛上“食晏”的人,差点连吃下去的东西都要喷出来。 “不跟你们嚼舌头了!” 她扭呀扭地走开。走了两步,又回头说: “小伙子,你们不要学刘申,他活得不耐烦,娶了个白虎星,这个女人是克夫命啊!” “你怎么知道她是克夫命呢?”另一个人故意和她搭讪。 “这还看不出来?她以前的男人怎么死的?不止一个呀,两个都归了西啦。小心些,多看她两眼也要折福折寿的。” 绣花鞋看到有些妇女不愿听这种话,连忙收起笑脸,唉声叹气地说: “唉,这个‘番头婆’,真不要脸,嫁了一个又一个,风水也要败坏了。……跟她同吃一条河水,怕要弄脏我的喉咙!啐!”她吐了口水,好象真有脏东西塞进她的嘴。 “你走吧,三婶!”有一个老年妇女叫四婆的,很不客气地说。她看不惯绣花鞋的轻薄相。 “啊!我是贵人事忙,你留我也留不住哩!”她扑他扑他地走了。 “真是老妖怪,脸红得象个猴子屁股。”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申晚嫂有什么事对不住她,她象个疯狗似的钉住她咬?” “晚嫂真是个大好人,又勤力,对人又好,刘申造化,找到这样的一个老婆!绣花鞋无事生非,专跟她为难,不知她们有什么冤仇。” 绣花鞋出了虎牙村,经过村边的田地,走到了河边。河上有一道木桥,桥那边是一排甘蔗地。甘蔗长得有一人多高,蔗叶在风中摇摇摆摆。她走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时,申晚嫂嫁给刘申还不到半年,她人地生疏的来到虎牙村,又加上她是第三次嫁人,人家说她名声不好;刘申是糯米糍粑,软绵绵的,很怕事。一开始,大家对她很冷淡,少来往。后来,申晚嫂的劳动出色,对人的态度诚恳,肯帮助人,大家对她才接近了,接近之后就更加对她要好了。只有绣花鞋,开始想给这个“外乡的番头婆”一次下马威,要她服服帖帖的听话,可是申晚嫂看不上眼,对绣花鞋的好吃懒做,拍马屁,卖弄风流,更是讨厌。绣花鞋在人前碰了申晚嫂的钉子,她就记恨在心。有一次,也就是在这小桥边的蔗田里,绣花鞋和一个地主的儿子,勾勾搭搭,正在亲嘴,恰巧申晚嫂路过撞见了,绣花鞋不怕人家知道丑事,倒恨把柄落在申晚嫂的手上,以后对申晚嫂越发记仇。其实,申晚嫂对她这件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绣花鞋走到蔗田边,恨恨地说: “终有一天,叫你认得我刘金三婶!” 她沿着坡路到了石龙村。 她走进地主冯庆余开的杂货铺。 “庆余伯,生意好哇!” “哎哟,是三婶啊!请坐请坐!” 冯庆余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胖子,大峒乡的二号地主,头号“商业家”。他这间铺子,在大峒乡是数一的,油盐酱醋,米粮百货,文具纸张,布匹洋杂,应有尽有,而且,他还代办邮政,门口那块“大峒乡邮政代办所”的绿底黄字的招牌,替他增色不少。要论做生意的本事,他并不高明,但是在大峒乡,他有财有势,进货只花一千的本钱,卖出的时候,闭住眼睛乱要价,三千五千也不一定,反正没有人和他竞争,所以这间阎王店越开越发达。卖给同样有财有势的地主们,只是赚个一成手续费,买得个大家笑哈哈。单单说高价卖货,冯庆余也不会开这间铺子,他还发放高利贷,借青苗钱,借十斤谷子,还十五斤二十斤,赊一斤油赚三倍利,还钱的时候,利上滚利,那就算不清这笔账了。大峒乡头号地主兼乡长刘大鼻子刘德厚,是他的把兄弟。他们两个人虽然是一鼻孔出气,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心眼里却又是各怀鬼胎,他计算他,他又计算他。 “庆余伯……” “不要叫我庆余伯,伯呀伯的,人没有老,就给你叫老了。” “叫你什么好呢?” “叫一声庆余哥嘛!”冯庆余在绣花鞋戴着充玉镯的手臂上捏了一下。 “不要!……” 门口进来一个瘦瘦的农民,冯庆余急忙缩回手,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气,一下都收敛起来,换上一副假正经的样子,眉头紧皱,额头中间现出一条深深的纹路。 “彭桂,你是来还账吗?” “冯先生,真是为难你了,这个月又还不出……” “还不出?那不是为难不为难,你简直要我的命嘛!这笔钱又不是我的,是我替你担保,钱是刘德厚刘大先生的,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的……” “我请你再宽限一个月……” “一个月,我来替你算算。”冯庆余走进柜台里,在抽屉内拿出账簿,翻开彭桂的户头,用算盘一打:“你三月初八借了五十斤谷,一个月利息三十斤,四月初八到期还不出,八十斤本,利息四十八斤,现在第三个月,一百二十八斤本,外加利息,连本带利,下个月还二百零四斤八,好了,零头不算了,还二百零四斤,记得吗?” 彭桂听到那个数字,象山水冲下来似的,越涨越高,自己的家当也快要给冲掉了,他呆呆地站着,…… 绣花鞋乘冯庆余和彭桂打算盘计数的时候,她走到货架前面,伸手拿了四条腊肠,用一张旧报纸包好,对冯庆余扬了一扬,似真似假的说: “庆余哥,你替我记记账!” 冯庆余在彭柱面前,不便发作,只好眼睁睁看着她走出去。冯庆余一面可惜四条腊肠的损失,一面可恨彭桂来的不是时候,只摸了一下手臂,就失掉机会,于是,他气愤地对彭桂说: “二百零四斤八,少一两也不行……” 绣花鞋将腊肠放进衣袋,笑眯眯地又爬了一层坡,来到刘德厚的家门口。这是一座“青砖镬耳”的大屋,门口有石板铺的小院子,大门两边是八字墙,门头有“拔贡”的匾额,进门是四扇屏门,正厅象祠堂,放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两边是住房。她跨进门来,很熟悉地向东边小门走进,穿过耳房,是一个花圃,坐北朝南的一排三间房子,玻璃窗,高台阶,那是刘德厚和他的小老婆冯氏的住房。一只大狼狗,蹲在门口,知道她是熟人,摇摇尾巴又蹲下了。绣花鞋跨上台阶,假咳一声: “嗯咳!大奶奶在家吗?” 隔了好一会,才听见里面回答: “谁呀?” “是我,大奶奶!哎哟,你老人家睡午觉,不打扰你啦,我走喽!”绣花鞋用假嗓子说话,好象十分体贴冯氏,深怕嘈醒了她似的。 “是三婶吗?你坐坐,我也不睡了。” 一会,冯氏从房间走出来。电烫的头发,莲蓬松松好象一只哈叭狗,三角尖瘦脸,面色苍白,黄蜡色的耳朵上戴着金耳环,一身黑哔吱的衫裤,紧紧窄窄,看上去就知道是城市流行的服装,她衣衫的钮扣只扣上两只,拖着皮拖鞋,懒散地走出。她向绣花鞋点头招呼,然后四边看了一下,好象受惊似的叫道: “阿巧,阿巧!这个死‘妹仔’(婢女),死到哪儿去了!” “大奶奶,你要什么?”绣花鞋赶忙站起来。 “有客来了,她也不来倒杯茶!” “自己人嘛,不客气,不客气!” 巧英约莫十五岁的年纪,面目清秀,一条长辫子拖在后面,样子倒是蛮伶俐的,但眼睛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行动很迟缓,害怕走错一步就会惹出一身祸事。她走进来,望着冯氏,不知该怎么好,站在门口不敢动。冯氏慢慢走到阿巧面前,装模作样地说: “哦,我们的巧姑娘,出门去做客了?” 阿巧望着她翻眼睛,摸不透她的意思。 “说啊,你到哪儿去了?” “我,我,冯水叫我去……” 不等阿巧说完,冯氏伸手打了一巴掌,阿巧的右边脸上顿时现出五指红手印,然后冯氏一把拧住她的耳朵,狠力地扭了几下,耳朵撕豁了一小块,血流出来了。 “你这个死‘妹仔’!有客来了,你都不招呼!” “不要紧,常来的……”绣花鞋插嘴。 “呀,你不要紧,我可要紧啊!我好容易才睡着了,她就不让我安静一下,追命鬼!” 绣花鞋听冯氏这样说,知道她“指和尚骂秃驴”,但是她受惯了,也不觉得稀奇,心里反在宽慰自己:“有钱人都是有点脾气的”,表面上装出不介意,顺水推舟地说: “大奶奶身体贵重,应该养息养息!阿巧,你这个蠢东西!” 绣花鞋拉着阿巧的辫子,用力一拉,阿巧头一侧,痛得眼泪扑簌簌往下淌。 “大奶奶,你歇歇!” 绣花鞋扶她坐下。阿巧忍着哭,走去倒茶。 “这种死‘妹仔’,气死我了!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象她这样,打就打死喽!” 绣花鞋一听到冯氏说到“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她觉得情势和缓,有插言的机会了。冯氏是在广州认识刘大鼻子的,那时,他是陈济棠手下的一个税务局长,冯氏的兄弟冯达春是税局的小职员,由这种关系,她当了刘大鼻子的小老婆。后来,陈济棠倒台了,刘大鼻子回到乡下,是“绅士”也是大地主,更兼了大峒乡的乡长,独霸一方的土皇帝。去年,他的兄弟刘德铭,又当了本县的县长,这样,刘大鼻子的声势更显赫了。不过,冯氏对于乡下的生活,是不习惯的,她开始有很多怨言,后来,常常用“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这句话,来安慰自己,来向别人炫耀。绣花鞋知道她的癖好,只要和她谈谈广州,听她一味吹下去,她就会对你很和气,混一餐晚饭,保险没有问题。 “是啊,广州是大地方呀,大奶奶,广州到底有多大呢?” “大得很,从东到西,走一天也走不到头,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坐汽车也没有走得完哩。” “哦!”绣花鞋听她讲过不知多少遍了,照样每次要发出惊叹。“你讲讲那些繁华,让我们乡下人见识见识。” “繁华?哎哟,那可讲不完呀!”冯氏的情绪热烈了,那张苍白的尖瘦脸上,现出笑容,但是看上去好象在哭。“要什么有什么,吃得舒服,住得舒服。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梦到你们这个鬼地方,到处都是山,到处都是穷鬼,连一个谈谈知心话的人也没有……” “真是……” “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冯氏接过阿巧的茶杯,试了一口,突然象发狂似的,把满肚的冤气一下喷射出来,将茶杯对准阿巧的头掷过去,茶水流了她满头满脸。“你这个死‘妹仔’,想害死我啊,睡醒喝冷茶,不是要我的命吗?” 绣花鞋马上走过来,做好做歹地扶她坐好,又在她的背上轻轻捶几下: “不要生气!阿巧,快倒杯热茶来!” 等到冯氏气平了,绣花鞋又转了话题: “大先生到县里去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你怎么知道?” “我啊,我是黑猫四爪白,家家熟,大先生是我们乡里天字第一号的人,他下山去哪能不知道?” “他的兄弟派人送信来,说有要紧事商量。谁知道他们有什么鬼事!” “大先生是乡长……” “是乡长又怎么啦?从前在广州的时候,他是局长,什么事也告诉我哩!男人就是变心快……” “大先生不是让你当家的吗?” “他怕我喽!”冯氏说到这里,象鸡叫似的笑起来。“要不是他怕我,早就讨第二房了!” “嘻,嘻!”绣花鞋赔着笑。“你有个舅老爷帮手哩!” “对了,达春跟着他,什么事也瞒不了我。”冯氏觉得绣花鞋谈话投机,她高兴起来。“你在我这里吃晚饭。我们谈谈新闻。” “我们村里刘申的老婆……” “就是那个‘番头婆’吗?” 这时,刘大鼻子家的老长工冯水走了进来。 “老冯,事情办好了吗?”冯氏问道。 冯水是刘大鼻子父亲手上的长工,他在刘家差不多五十年了。六十多岁的年纪,单身一个,精神还是很好,做工抵得上一个小伙子。他的性情耿直,说话不会转弯,思想也是直来直去。平时沉默寡言,从早到晚,难得说十句话,做工从不偷懒,不在他分内的事情,绝少过问。有时发发牢骚,顶撞两句,说完了也就忘记了。刘家的人并不喜欢他,但是,因为他是老辈手上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做工勤快,有口无心,所以还用他当长工。今天冯氏要他去向一个佃户讨债,他去了一转就空手回来了。他刚才要阿巧来回话,阿巧被打了,不敢再提,他才慢吞吞地来了。 “要不到!”冯水简单地回答。 “要不到?” “人都快饿死了,哪有钱还债?” “啊!你的良心倒好?……” “你又不等钱买米下锅,急什么?” “你吃我的饭,做我的事!反倒帮穷鬼说话?” “我替你做工,又不是替你要债的!” 冯水睁大眼睛,气呼呼地顶了过去。然后,他掉转身就走,嘴里还叽叽咕咕地低语着。 冯氏气得说不出话,用手捶胸口。 阿巧在门口台阶上,用破手帕在揩拭耳朵上流下的血,眼泪汪汪,冯水走过时,朝她怜惜地看看,低声问:“不要紧吧?”阿巧点点头,冯水大踏步朝耳房那边走了。 冯氏捶了一顿胸口,也就停下来。如果刘大鼻子在家,他怕她捶胸口,一定会来敷衍她,现在捶胸口又有什么用呢?她站起身,大声叫: “阿巧,阿巧!” 阿巧又要挨一顿打了。 [book_title]第三章 恩情 刘申从田里做工回来,累得要命,腿肚上都是泥巴,浑身是汗,想喝口水,茶壶是空的,想洗脚又没有热水,不禁生气了,一脚踢开身边的小凳子,坐在床边,堵着嘴发脾气。申晚嫂和阿圆在地上玩,她笑,孩子也笑,根本没有注意到刘申的神情。刘申发起火来: “笑,就是笑,死了人你也笑!” 申晚嫂抱住受了惊的孩子,愣了一下: “你吃了老虎胆吗?干什么这样大声?” “家里的事你什么也不管,连茶水也没有!” “啊,你是什么大老爷,回来一定要有茶水侍候的呀?” “你光记得孩子,没有饭吃,穷快活!咳,咳!……” 申晚嫂本想和他顶几句,可是看他咳得那个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就走到“灶前”去烧水。“灶前”,是在房间的一角,用几块泥砖架起来的,上面放着一口缺了一角的破锅。她点起茅草,发出浓烟,弥漫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内,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刘申给呛得咳个不停。 “你抱阿圆出去透一透气,闷在房里等呛死吗?”申晚嫂嘴上是在斥骂他,心里是在怜惜他。 他们的生活本来很苦,佃耕刘大鼻子的八分水田,交了租剩不下多少谷子,再扣去谷种、肥料等等,剩下的也就更少,全靠山地上的一些杂粮和做零工来糊口。自从孩子出世之后,申晚嫂分出一部分时间去照顾她,劳动就减少了,而且孩子张口要吃,伸手要穿,怠慢不得,刘申的咳嗽又比以前厉害,精神不好。因此,刘申虽然也爱孩子,但心里烦得要命。申晚嫂对阿圆,却疼爱非常。她下田或者上山,都要背着孩子,自然吃力很多,可是她既不怨苦,似乎还增添了乐趣。有时,她把孩子当作谈话对象,会说出心里的话: “你知道妈的心事吗?人家瞧不起我,说我嫁了三次,你爸爸又是一个怕事的人,在人面前大声说句话也不敢,妈只有你是知心的人。” 阿圆好象懂事似的,紧紧搂住申晚嫂,她可真的乐坏了,抱住她不断亲吻。 刘申抱了阿圆走到外面。阿圆一会扯他的耳朵,一会又扪他的鼻子,一副天真的样子,完全不明白今天晚上还有吃的没有。刘申觉得可怜她,也爱她,他闻她的脸,孩子怕他的胡须,一面躲,一面笑,刘申也笑得格格的,忘记刚才对老婆发脾气的事了。 吃晚饭时,申晚嫂端上一大碗大葛片,另外用小碗盛了大半碗的稀粥。她接过孩子,用稀粥喂她,自己和刘申吃大葛片。当她看到刘申那副样子,骨瘦如柴,两只眼睛都凹了进去,咳个不停,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流下来。她拿起另一个碗,从孩子的半碗稀粥中,分出一些给刘申。阿圆看见分掉她的粥,伸出小手想拦阻,申晚嫂挡住了她,将碗送到刘申面前: “你吃吧!” “我不要!”刘申又将粥倒回孩子的碗内。 刘申夹着一块大葛片,咬了一口,一面因为咳,一面心头压着一块石头,喉咙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卡住,咽不下去。 “阿圆的妈,这日子……咳……” “你愁什么呢?有一棵青草就有一滴露水珠。穷不死人,愁倒会愁死人的。” “我……” “你吃吧,饿坏了身体就更糟!” 刘申看到家里的景况一天比一天困难,想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往常做一天工,累是有些累,还能支持,现在锄一遍地,腰酸骨头疼,猛一抬头,眼睛里直冒金星,头晕得站不稳,胸口好象有个东西在敲打,疼得很。他害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阿圆和阿圆的妈该怎么办呢?偏偏害怕的事,他越想越多,精神越加恍惚。有时在田畦上一坐就好一会;吃饭吃不上两口,就放下筷子;半夜坐在床上咳嗽,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老婆孩子,淌下眼泪。 申晚嫂也看出丈夫的心病来。她在过去的生活中间,受过苦,咬一咬牙根,还是熬了过来。现在的日子,虽然比不上孩子出生以前,比起她一个人挣扎的时候,还算强一些。她并不悲观失望,她更加卖命的去劳动,天不亮就背着孩子下田,或者去扛木头,再不然就是到大金山去淘锡砂。她觉得两个人只要再用些力,不偷懒,日子还是会好起来的。 “我们两个人,谁也不是烟鬼懒汉,只要起早带晚,田地不会亏负人的。你放宽心吧,我不是那个懒货绣花鞋,我做得动……” 吃罢晚饭,刘申收拾东西,准备去山上守夜。他们佃耕的水田,净收获不够三个月的粮食,除了打散工,山地的杂粮是养命的根。这时,大葛生得很高了,番薯也有孩子的拳头般大小了,山猪活动得很,一只山猪一夜就可以搞翻一亩多地,连根翻起来,东咬一口,西咬一口,破坏个精光。在这时,大家要去山上守夜。申晚嫂看到丈夫的身体这样单薄,就提议由她去,刘申坚决不同意: “不行,你不能去!” “你怕山猪把我给吃了?” “说不行就不行……” “你身体不好,熬夜着凉,又要咳上几天。” “你一个女人在山上过夜,出了事情怎么办?” “人家桂五嫂,容三嫂,不都是一个女人去守夜?” 刘申好象没有听见,在收拾竹笠帽和蓑衣,又将一个破面盆取出来,和一根粗木柴放在一起。刘申听她举出的几个女人,都是寡妇,心里老大不高兴。申晚嫂看到他不理睬,也有些急了: “你去,你去,你去!回头你病下来,可不要来磨折我!……好象我要去玩儿似的,一个劲儿不行!” “行!等我死了,什么都行!” 刘申赌气去了。申晚嫂看见桌上放着一盒火柴和一包烟叶,是他忘了拿的。夜晚抽烟,据说可以避寒气。她急忙拿起来,准备送给他,刚一转身,她也赌气:“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又放下来。再一想,还是不妥,她叫阿圆送上去。 山上的夜晚,比较平地凉得多,特别是快交秋了,睡觉不盖上被子,会觉得冷。半夜,一阵急雨,将申晚嫂惊醒了,她用破被单替阿圆盖好,自己蜷缩着。雨还是不停。 “我的天啊!阿圆的爸一定会着凉!” 刘申缩在小茅棚里,雨从四面打进来,他将蓑衣紧紧扣在身上,竹笠帽戴在头上,用带子扎好,裤管卷到膝盖,赤脚蹲在地上。这茅棚是盖在山边斜坡上的,用几枝竹竿和树枝撑住,上面略为铺些稻草,再在稻草上用树枝和石头压着,四边是通风的。 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风呼呼响着,猛烈摇动树枝,仿佛要拔起它们似的。雨哗哗地下着,简直象天漏了,直冲下来。一个闪电,照着山坡、树林,照着远远近近的山峰和天上的云块,在黑暗中一闪,好象有许多怪物蹲在四周,随时要跳起扑过来。有时闪电如同一条鞭子,发出耀眼的青光,朝着湿淋淋的大树直裁过去,跟着一个响雷,就在身旁爆炸。在大风雨未来之前,隔着山谷,隔着小河,隔着林木,时时传来敲锣、敲面盆、敲响器的声音,和令人惊心的长长的尖锐的“哦——咿”的吆喝,整夜在起伏呼应。风雨来了之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天地连成一片,似乎要毁灭了。 从山坡上冲下来的雨水,小河似的哗哗流过茅棚地下,刘申觉得两只脚冰凉,他将破面盆放在地上,蹲在上面,一会,激流又漫过面盆。突来一阵狂风,掀走了茅棚的上盖,刘申完全是露天了,雨水直灌下来,透进蓑衣,湿透了里面的衣服,连那包烟叶和火柴也淋湿了。四边的木架摇摇晃晃地作响,就要倒下来的样子。山上的水冲到河谷去,轰隆轰隆的,时时还夹着树木折断的声音,山上大石头崩坍的巨响,简直象有一个看不见的巨人,用什么力量在摧毁一切。刘申对这种景象,有些畏惧,自然就想到申晚嫂了: “哼,她要来,看她怕不怕!” 雨打风吹,刘申冷得发抖,连打了两个喷嚏,咳嗽又厉害了。 天亮时,刘申走下山,两条腿软绵绵,不听使唤,胸口有些作呕,嘴里发苦。到家时,申晚嫂已经烧好了一锅热水,叫他洗澡,并泡了生姜汤给他喝,要他喝完好好睡一觉。 刘申睡下了。申晚嫂拿了他的衣服,拉着阿圆到灶前去: “你不要吵,让爸爸睡一觉,我们烤衣服去。” 阿圆三岁多了,很懂事。申晚嫂平时关照她的话,她都能遵守,叫她不要吵,就不吵,叫她在家里坐着,她也坐着,虽然外面有什么事情,她会走到门口看看,只要人家对她说: “阿圆,你妈妈不是叫你不要出来的吗?” 她马上就转回家去。 跟申晚嫂外出时,看过申晚嫂拾猪屎,她以后如果看到有猪屎,也会用铁铲子铲回来,双手捧着说: “姆妈,我也拾猪屎了,可以卖多少钱?” 每次在吃饭时,因为家庭生活更困难了,总是吃杂粮,有时连杂粮也吃不上,只有苦麦菜和豆角,没有油盐,只是用水煮了吃,她也会哭丧着脸,要米饭要粥;申晚嫂说:“好乖乖,别闹,等爸爸赚到钱,一定买肉给你吃!”她就低下头吃苦麦菜或豆角了。申晚嫂这样说得太多了,始终没有买过一次肉,连饭的滋味也忘记了,她也会说: “姆妈哄我,爸爸没有钱,我也没有肉吃。” “乖乖,等你长大了,也去做工,要吃多少猪肉,就有多少猪肉。” “几时才长大呢?” “今儿晚上乖乖睡觉,明儿就长到这里。” 申晚嫂在桌子上划了一道印子。第二天,如果她记起了,也会到那儿去量一量,然后高兴地说: “姆妈,高了,我长大了!” 她和申晚嫂蹲在灶前烤衣服,叫她不吵,她果然不吵,申晚嫂撑开衣服放在柴火烧剩的火堆上,她也伸出两手抓住衣角。申晚嫂说: “你不会的!” “我会!” 正说着,她的小手抓不紧,一边衣角掉在火堆上。 “你还说会?” “嘻嘻!” 她扑在母亲的怀里笑。 刘申在床上翻来复去,含含糊糊地在说话。 “阿圆,你去看看爸爸要什么。” 阿圆跳起来就走。她看见刘申睡在那里,闭着眼睛,听不清说什么话,阿圆走近去问: “爸爸,你……爸爸!” 刘申不回答,仍在嘀嘀咕咕地说话。阿圆就爬上床去,靠近他的头,叫道: “爸爸,爸爸!” 当她的手碰到刘申的脸,她吃了一惊,为什么这样烫人?吓得她爬下床来,连跑带叫: “姆妈,姆妈!” 申晚嫂赶紧迎上来,抱住她: “什么事?” “爸爸,”她手指着刘申。“火烧,烫人!” 申晚嫂放下阿圆,俯身摸了摸刘申,果真烫手,而且他仍在胡言乱语。 “糟糕,生病了!”申晚嫂慌乱地摇动刘申:“你醒醒,阿圆的爸!” 刘申被摇了几下,突然咳嗽起来,一声连着一声,来不及喘气,张大嘴,胸脯凹进去,两腿弯起来,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抓住申晚嫂,抓得很紧,好象要借她的力量帮助自己停止咳嗽。阿圆缩在妈妈背后,不敢动,不敢作声。刘申猛然放开手,推开申晚嫂,抬起身来,头伸到床边,张嘴就吐。 “姆妈,血!”阿圆惊叫。 申晚嫂也看到,而且闻到浓重的腥臭味,她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急忙扶好他,要他安稳地睡下,然后又用一块布替他揩揩嘴。将地上的血扫干净了,拉阿圆出来。刘申咳得稍停些,在微弱地喘气。 申晚嫂看到丈夫这般情形,前思后想,悲从中来,搂着阿圆,坐在灶前流眼泪。阿圆天真地对妈妈说: “姆妈,不哭,我们不哭!” 申晚嫂听她这样说,一面笑,一面眼泪象断线似的往下淌。她自己有些惊慌,不知怎么办好,就走去找金石二嫂和四婆。 “四婆,阿申吐血,有什么草药可以治的?” “等我想一想……” 金石在旁边插嘴了: “我看申哥是痨病,要请先生看。” “你少说一句吧!”金石二嫂打断了丈夫的话,而且做了一个眼色,止住他的反驳。“晚嫂,申哥是受了凉,煲点红糖姜汤给他吃。” “使不得,使不得!”四婆懂得点草药常识,有经验。“吐血是肺燥热,不能再吃姜汤!金石的话也对,最好请个先生看看。” 申晚嫂知道金石的话是对的,丈夫得了痨病,她们不许他说,不过是宽宽自己的心。请先生?谈何容易!看一次,五斤谷子,配一剂药,三十斤五十斤谷子。家里穷得连豆种也没有一颗,哪来这么多谷子?她痴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婆看出她的为难,嘴快心直地就说: “唉,大家都难啊!没钱请医生,就煮点粥汤给他喝喝,补补元气。” “四婆,屋里老鼠都要搬家啦,哪来的米呢?” 金石站起身,在缸里拿出约莫五斤谷子,对申晚嫂说: “你拿去,给申哥煮粥吃!” “怎么成呢?你们……” “拿着吧,晚嫂!”四婆说。“穷人不帮穷人,难道指望那班财主佬发慈悲吗?” 金石用竹篮盛好谷子,交给申晚嫂,亲切地说: “你不用发愁,天跌下来有头顶,愁也没有用。申哥养好身体是头一件要紧的事。” [book_title]第四章 冤仇 在刘大鼻子的山地上,蛇仔春拿着一条藤鞭,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这是一片松杉林,前前后后有五万多株,全是属于刘大鼻子的,其中有些是他霸占山地,强迫农民给他植苗的,有些是连林和地一起霸占的,有些是租出山地给农民植苗,没有到期又给他借口收回的。这一片松杉林,看去苍翠葱茏,十分可爱,实际上这里也是血泪斑斑。金石的父亲就是吊死在这里的一个,因为他租了山地,用了全部家当,借了债,种下了树苗,指望到期有个收成,不料刘大鼻子那年从省城回来,说他旧欠未清,硬生生地收回去,他才寻了短见。刘申在刘大鼻子家当长工,也曾被工外加工,赶到这里种过树苗。蛇仔春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路吆吆喝喝: “快点啊!要想领工钱就快点!啊?” 松杉林里,有二三十个农民在砍伐已经成材的杉木。斧头伐木的声音,锯木的声音,一棵大树倒下来了,树枝折断的声音,还有人声,响成一片。采伐杉木一共是一千根,是刘大鼻子的弟弟刘德铭代他接洽卖给省城的,他从县城回来之后,马上就开工。 刘申也是被雇的短工,他的病还没有好,勉强起床带病上工。爬上山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汗湿透了褂裤,眼睛发花。拿起斧子,手抖得厉害,砍几下要歇一会,别人砍倒了一棵大树,他还只在树根处添上几道白印子。 蛇仔春走到他面前,用藤鞭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冷笑说: “啊,我们请了一个老太爷来了!” “冯先生,我病了几天,气力不够,咳……” “气力不够?喝点人参汤补一补啊!” “冯先生,请你包涵点!” “他妈的,是下帖子请你来的,还是派轿子接你来的?做不动,你来干什么?” “家里没有吃的,没有办法,……咳……” “好,是你自己说的: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不能领有办法的工钱!你就可要记清楚呀!”蛇仔春再盯了他一眼,荡到另一边去了:“你们看什么?快干!” 太阳落山之后,大家都收工回去了,刘申一步一拖地走着,金石在旁边陪着。 “申哥,你不该来的,累坏了身体,还要受蛇仔春的龟气!” “唉,累死好过饿死,一天不做,一天没得吃。” “晚嫂呢?她身体好,能扛能抬,是一把好手,不比我那个。” “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也有限啊!再说,现在有什么可干的,淘沙,轮不到我们;托杉,又没有个准;唉,难呀!不知道怎么个了局。” “饭给刘大鼻子一个人吃尽了!田是他的,山又是他的,兄弟做县知事,自己当乡长,独霸一方,我看皇帝也不会比他好多少。有他的份,自然就没有我们活的!” “金石,快别这样说!传到他耳朵里去,又该我们倒霉!” “倒霉,我们的霉也倒尽了,还有什么可倒的?申哥,你在刘家打长工,有二十年吧,人累坏了,别说他应该养你的老,人情总该有一份呀!好,一脚踢出门,……” “只能怨我的命……” “申哥,我说你就是怕事!” 到刘大鼻子家时,蛇仔春照花名册发工资,只剩下三五人,其余的临时工差不多散清了。刘申和金石站在一旁等候。最后,蛇仔春对金石说: “刚才叫了你,你死到哪儿去了?人穷架子倒不小!家里不等钱用,是吗?不等钱用,就别来!” “你以为我想来的吗?你以为我喜欢这份工的吗?” “他妈的,口胃倒不小!” “将力气换饭吃,有什么口胃小不小!” “刘金石,我知道你的牛脾气,小心点嘛!”蛇仔春卷起花名册,转身走了。 “冯先生,还有我呢?”刘申慌忙上前追问。 刘大鼻子走出门口,站在台阶上,大狼狗跟他一起出来,在他旁边摇尾巴。 “你还想要工钱?”蛇仔春将花名册在手心拍了一下。“我问你,你做了多少工?” “冯先生,我是做少了……” “少做就不给!你自己说过没有办法……” “你这是哪一门子的道理?少做顶多是少给,怎能不给呢?”金石气愤得抢前一步,大嚷起来。 几个临时工也回转来看着他们。 “你是谁?你知道在哪儿说话?”刘大鼻子的鼻子更红了,大声的骂起来。“混蛋,在我家里都敢吵闹,还有王法吗?” 蹲在地上的大狼狗,听见主人骂人,“汪汪”的吠了两声。 蛇仔春在旁边也帮腔:“不知死活的家伙!” “王法?……”金石还想说话。 “金石,你少说两句吧!”刘申拦住了金石,转身向刘大鼻子:“老东家,我做得少,你就少给些吧,他们五斤米,我两斤米都值吧!” “一斤也不给!”刘大鼻子说。“告诉你,我刘德厚不是克扣下人工钱的人,可是你误了我的工,这就误了大事,不罚你,已经是我老东家的宽厚了!” “罚我?” “是呀,罚你!”蛇仔春开口了。“东家砍木头是国家大事,啐,说了你也不懂……” “少跟他说废话!”刘大鼻子打断了蛇仔春的说话。“刘申,你不去,我可以请多一个工,你挂名不做事,有工夫鬼混,我可给误了大事。滚吧,再呆下去,惹我发脾气,那就不能怪我了!” “老东家,咳,咳……”刘申走近刘大鼻子,想再求求他。 “欧兮!”刘大鼻子唤狗去赶刘申。 大狼狗跳起来,就向刘申扑过去,吓得他一面急忙向后退,一面伸拳作势来招架。大狼狗逼得刘申退到墙角,它还是举起前腿,站得老高的要咬过去。 “你们要杀人哪!他是有病的人,你们用瘟狗来吓他,还有良心没有?”金石跳到刘大鼻子面前,拳头举得高高地对他说。 刘大鼻子对蛇仔春说: “赶他出去!” 这时,突然听得刘申“哇”的叫了一声,他的右腿上裤子破了,连皮带肉给大狼狗咬下一大块,血淋淋的。大狼狗也给刘申顺手拿到的木柴,打中了鼻子,躺在地上直喘气。刘大鼻子和蛇仔春,急忙抬它到屋里去。 金石扶起刘申,那几个农民也过来帮助。他们一路走,一路骂。刘申腿上的血,一路向下淌。走过小木桥,刘申又吐了一口血,血饼落在河里把河水映红了。 送到家里,刘申眼睛发黑,睡在床上,胸口象火烧似的难过,腿上也疼得很。申晚嫂一面用破布将伤口包扎,一面听金石讲原委。她恨得牙痒痒的,不断咒骂: “狼心狗肺的东西!……” 阿圆吓得缩在一边,睁着大眼睛望着。 邻舍们来了一大群。四婆坐在小凳上,感叹地说: “还说是老东家?老东家就下这样的毒手!” “他妈的,刘大鼻子,这个吃人不见血的笑面虎!”金石更是愤慨。“申哥帮他做了二十年工,身体糟蹋坏了,他养申哥一辈子也是应该,现在为了两斤米,你们说说,就是为了两斤米,两斤米都不够他刘大鼻子一口洋烟,就这样干了!我操他十八代的祖宗!” “绝子绝孙啊!” “有钱人的心是铁做的啊!” 申晚嫂包扎好了伤口,刘申昏昏沉沉的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她想:这回是完了,人搞成这个样子,又没钱医,要想复原,怕难有希望了。自己嫁了三次,咳,命多苦啊!现在又加上一个阿圆,孩子可怜,瞧她缩在墙角,又惊又怕。有钱人家的孩子,十岁八岁还要喂饭吃,我们的孩子什么苦也尝够了。唉,阿圆的爸,你要是好好的,我们一起来熬日子,会有出头的一天。如果……,苦还会有个尽头吗?天诛地灭的刘大鼻子!我们一家子算完了,坑在你手上了。她越想越乱,越想越恨,在乱里头她很清楚的想到刘大鼻子,恨集中在刘大鼻子身上。突然,她站起来,向门口冲去: “我跟他拼了!” 许多人来拉住她,劝她: “晚嫂,不行呀!” “照顾申哥要紧,有账慢慢来算。” “鸡蛋哪能跟石头碰啊!” 阿圆也哭着跑过来拉着她的腿: “姆妈,姆妈!” 申晚嫂气得涨红了脸,一面想挣脱,一面申诉: “这口冤气,叫我怎么忍得下去啊!”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刘申已经醒在床上,他听外面狗吠得厉害,人声嘈杂,由远到近,好象到他家来似的。他吃惊了,紧张地叫醒申晚嫂,她急忙下床,轻轻地开了大门,只见蛇仔春带了几个乡公所的所丁,从金石家里,将金石反绑了手,推推搡搡地拉了出来。旁边有些农民愤愤不平地望着。 “我犯了什么罪?”金石大声喊叫。 “恭喜你呀!”蛇仔春阴险地笑着。 “壮丁中了签,送你去升官发财!” “他是独子啊,拉走他叫我们母子怎么活呀?” “他妈的!”蛇仔春用力推开金石二嫂。“当壮丁嘛,又不是要他去见阎王!再说,中了签,大总统的儿子也要去的。” 申晚嫂转身告诉刘申,他一怔,出了一身冷汗,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 “咳,……都是为了我!” “不为你也要抓的。” “他这个牛精脾气!唉,二嫂怎么过呢?” “……真叫人受不了!” 蛇仔春一脚踢开大门,“嘭”的一声,吓得刘申在床上跳起半寸多高,阿圆也惊醒了。 “好啊!你们高卧未起,打扰啦!”蛇仔春一副泼皮无赖相:“刘申,你闯了好大的祸,知不知道?” “冯先生,……咳,我们是粗人……” “粗人?怎么着,粗人就可以造反?” “他生病,你有话好说,不用这样嚷!”申晚嫂捺着性子,严正地说。 “喷,啧!哎哟!生病?你他妈的是贵人多病啊?”蛇仔春说得更大声。“姓刘的,告诉你,大先生的狼狗给你打死了,我来给你算账的。” “人咬伤了还没有去算账,狗死了倒来算账?”申晚嫂怒冲冲地说。 “男不跟女斗,鸡不跟狗斗,我知道你是泼妇,我问你,你家里有男人没有?” “冯先生,……” “谁要你叫冯先生!大先生的大狼狗是死了,这是他心爱的东西,本来要叫你垫棺材底,不过看在老宾东的份上,他说免了。可是,钱总得要赔,他买回来的时候,花了五十块港币,四年的伙食,一顿四两牛肉,还有米饭、人工,他妈的,反正这笔账算不清了。他老人家吩咐,不必算细账了,你佃耕的八分水田,他收回去了,今年的收成,全部归大先生,另外,你住的这间房子,也算是赔偿,还要外加两担谷子……” “这不是杀人吗?”申晚嫂冲到蛇仔春面前。 蛇仔春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说: “话是说定了,限你们五天搬家!田里不许动一下,要是去了,当心你们的狗腿!” 申晚嫂气得要发疯了,抿紧嘴,手握成拳头,站住一动也不动。来了几个邻舍,心里恨得要命,但不晓得怎样说话才好。申晚嫂看到阿圆蜷缩在床里边,象一只受惊的小猫,令人可怜。刘申闭着眼睛,脸色灰白得象麻布,嘴唇合拢,嘴角上流出泡沫和血。申晚嫂跑过去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四婆慌忙上前,探探胸口: “胸口还暖,是昏过去。谁有艾绒?” 有人跑回家拿了艾绒来,点好放在刘申鼻子前,熏了一会,他慢慢苏醒。大家帮他抹掉泡沫和血,又倒了一杯开水给他,这才安定下来。 申晚嫂坐在刘申床前,看到他一时清醒,一时又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两眼无光,直流眼泪,对她说: “我不中用了,害了你们两母女!……” “你别……” 申晚嫂想叫他别说丧气的话,别把一切罪过自己担戴起来。是谁害了她们的,分明是刘大鼻子,不是他。她一向不满意他的胆小怕事,树叶子落下来怕打破头,连她稍微反抗一下,他都吓得赶紧拉她回去,但是看到他在生产上勤勤恳恳,对自己又好,更加上病不离身,平素也就原谅他、顺从他。现在,他们和刘大鼻子仇深似海,她以为一定要报仇,他却绝口不提,老说些丧气的话,她恨他的懦弱,同时也怜惜他。想到结婚以来,两人恩爱,半路上少了一个,将来的日子,多可怕啊!她忍耐住,转而安慰他: “你放宽心吧,养几天就会好的……” 刘申摇头。 “晚嫂,你出来,我有句话跟你说。” 四婆在门外叫她。四婆这两天要去金石二嫂家里,又要到刘申家里,两头忙。这个老人家变成了他们的支持力量,帮他们出主意。 “晚嫂,他这个病不轻呀,一定要请个医生看看。” “四婆,你知道……” “当然知道。不过,我是过来人了,不怕你生气,家里少一个男人,就象屋子少了一根顶梁……” “是的,我……”想起两次守寡的生活,她忍不住哭泣。 “你瞧,金石被拉走之后,二嫂好象天坍下来似的。晚嫂,人总是要紧哟,留得青山在……” “我也是想医好他……” “想办法啊!” 有什么办法好想呢?借,没处借,卖,没得卖;人又非尽力救治不可。她仿佛掉在黑漆漆的山谷里,摸索不出一条路来。 “晚嫂,你不要骂我狠心,我看,阿圆……” “卖阿圆?”申晚嫂睁大两只眼睛,吓得慌慌张张。 “不行,不行!” “你救申哥要紧啊!再说,不要卖断,订五年期,到时有钱再赎回来。” “不行!我不卖,死也不卖!” 当晚,她睡在床上,阿圆和她一头,睡得很熟。她一只手放在胸前,一只手握住申晚嫂的手臂,好象怕妈妈跑掉似的,申晚嫂将她拉近些,脸靠着脸,她轻微的呼吸吹着她的脸。申晚嫂看到她可爱的模样,懂事聪明,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她。 “这是我的性命,怎样也不能卖!” 刘申又发出呓语,一连串的胡话还夹着哭声,半夜听到叫人汗毛直竖。申晚嫂的心,象给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抓着,感到绞痛。 “眼看他死掉不救?” “不能!不能又怎样呢?” “卖女儿?不行!不是卖,是押,五年之后赎回来。不行,到时候没有钱赎怎么办呢?不要紧,我们两个人做工,五年也能省下点钱。不行,我舍不得!不是卖,是押!人还是自己的,可以赎回来。丈夫死掉了,还有什么呢?……” 一夜都是反复斗争,申晚嫂睁眼到天亮。早上,她的头痛得厉害,眼皮也肿了。 “今天是第五天了,他们会来赶我们的,晚嫂,……我死都没有个地方……”刘申时刻忘不了蛇仔春的威胁,象一根骨头卡住他的喉咙。 “大清早,别说这些——我就不搬,看他们怎么样?” “大腿比不上人家胳膊,拗不过他们!” “拗不过,拗不过!”申晚嫂将下面的话忍住了:“你说这些干什么?叫人心烦!” 申晚嫂走到四婆家里。四婆一见了她,放下手上的功夫,急忙对她说: “晚嫂,昨儿跟你说的话,你不要怪我。我不是拆散你们母女,我是为你打算的呀。你以为我喜欢人家卖儿卖女吗?一想起我那个丫头,卖出去之后,生死存亡,一丝风声都没有,我的心就碎了。你家的阿圆,乖巧伶俐,别说你舍不得,我何尝舍得呢?唉,能有第二条路走,谁肯走这条路?” 申晚嫂做事从来有决断,她的性格象一块钢,如果能够敲的话,会“铛铛”的响,现在,一头是丈夫,一头是女儿,叫她来分个轻重,她就手掌手背分不出厚薄了。等四婆说完,她自言自语的说: “不卖,一定不卖!” “能有别的法子想,不卖就不卖吧。申哥今儿好些吗?” “好些了。” 她随口应了一声,慢吞吞走了。走出门口,她又责备自己: “好些了?谁说好些了?要不快点医治,人影子也没有了。……我来干什么的?话没有说清楚就走,真是掉了魂!” 她回转身又进去。四婆摸不清她干什么,连忙迎上来。她劈头就问: “是不是一定要卖?” “不一定,不一定!卖不卖,你自己作主,人家怎能逼你卖呢?” “不是,我问你:不卖可以不可以?” “可以,可以!”四婆赶紧申辩。“我不是一定要你卖的!” “不是,我说押给人家……” “哦!前几天我听说迳尾黎木林,他要‘妹仔’,买、押都行,……” 申晚嫂自管想着,四婆再说些什么话,她听不见了。她下了狠心: “救他的性命要紧!救他的性命要紧!暂时押出去,暂时押出去!” 她回家的时候,一路说着这几句话。回到家里,拣出一套算是最好的衣服,给阿圆穿上,又拿邻舍送来的米,煮了干饭,要阿圆吃饱,吃了还要她再添,阿圆天真地问: “姆妈,今天是过节吗?” 申晚嫂听了这话,好似万箭钻心,她想伏在桌上大哭一场,当着刘申和阿圆的面,怎能这样做呢。她背转身,偷偷抹眼泪。 阿圆又问: “眼睛有灰吗?” “乖乖,你吃吧!”她紧紧搂着阿圆。 “你们有什么事?”刘申也忍不住问了。 “你别理!”申晚嫂想到这样说不妥当,接着说:“我和阿圆去傜坑,怕她肚子饿。” “扛木头不要带她去呀!” “留在家里没有人看她……” “晚嫂,”刘申拗起半身,想拦阻她们,但一阵急促的咳嗽,使他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做糊涂事啊!” 申晚嫂拉着阿圆的手,走出门来,正遇着四婆来找她。 “你不要去吧,申哥要照料,我来送阿圆。” “不!”申晚嫂拒绝了。“我自己送她去,心里好过些。请你照顾一下他。” 申晚嫂背起阿圆,还带了一副空箩筐,眼睛红红地走了。四婆望着她们,轻轻地摇头,叹了一口气,就进门去看刘申了。 从虎牙村到迳尾有四十里山路。申晚嫂一路和阿圆谈个不停,她用谈笑来遮掩心里的痛楚,用谈笑来表示对女儿的情爱。阿圆从来没有看到母亲这样快活过,她也是快活得很。在母亲的背上,摸摸母亲的发髻: “姆妈,你没有梳头。” 申晚嫂心里回答:“妈的心快碾碎了,哪有心思梳头!” 有时,阿圆看到一些野果,就问: “这是什么果子?姆妈,我要吃!” 申晚嫂不但去摘,而且摘了一大把,阿圆两只手也捧不完,漏掉很多。阿圆笑得浑身动起来,连连说: “好多啊,好多啊!” 申晚嫂心里在说:“孩子,你要什么,妈给你什么,你要妈的命,妈也给你。” 走到迳尾,找到了黎木林的房子,一连三进的大屋,原来是一个大地主。申晚嫂的心都凉了: “这不是送女儿入火坑?不行!” 她脚步停下来,然后回头走了几步。 “姆妈,我们又回去?” “回去?”申晚嫂想道。“回去怎么成呢?不是等钱救命吗?” 到底她还是进了门。阿圆的头靠近申晚嫂,在她耳朵旁边,低低地问: “我们来做什么?” “阿圆,妈害了你……” “姆妈,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这里有好东西吃……” 黎木林看看孩子,尽在挑剔: “太瘦,太小,要养多少年才能变钱呢?” 黎木林的老婆,拉他到旁边,对他小声说: “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将来可以捞他一笔。” “她是押的,不是卖的。” “啊哟,量这穷鬼也赎不回去。” 谈好身价,然后黎木林的老婆领她走开。 “姆妈,我不去!”阿圆缩在妈妈背后。 “去,乖孩子,太太有糖给你吃!”申晚嫂哄了好久,她才答应。申晚嫂最后一次紧紧抱着她,用力的亲吻她,小心地替她把衣服拉好,又抹平她的头发。 “姆妈,你等我呀!” 阿圆走了。申晚嫂象被打了一棍,差不多昏倒。她跌跌撞撞地又追出去看,看不见了,她冲到黎木林面前: “我求你不要难为她,她还小,不懂事!” “废话!你舍不得,领回去好了!” 申晚嫂糊糊涂涂地在契约上盖了指模,黎木林又说: “我们讲明在先,往后你不许来找她。再有,契约上写明,限期五年,到期不赎,就算卖断了。你明白吗?啊?” 申晚嫂象犯了罪似的,只求快点离开。头脑昏昏,脸上象火烧似的热烘烘,胸口好比受了重压,气也透不过来,听不清黎木林说些什么。她走出大门,还想再看一眼阿圆,黎木林恶狠狠地挡住了她。她出了村子,忍不住放声大哭: “阿圆,妈狠心,坑了你啦……但愿救了爸爸的命,一定来接你回去!” 申晚嫂回到虎牙村时,已经快要上灯了。刚进村,只见村西鱼塘边的烂屋门前,围着一大群人。这两间烂屋,是本村的公共屋,堆放些柴草杂物,但早已放弃不用了。它们互相依靠着,假使将它们分开,哪一间也不能单独站得住。屋顶倾斜,好些地方的泥砖倒坍了,露出三四处的缺口。这是虎牙村最破烂的房子,平时简直没有人来过问,一直孤零零地被冷落着。今天为什么有这样多的人,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情?申晚嫂的心抽搐,挑着卖女儿的八十五斤谷子,摇摇晃晃地站不住脚。 “回来了!”有人嚷着。 四婆从烂屋里跑出来,眼泪鼻涕一脸的拉着申晚嫂,半晌说不出话。 旁边有一个人说:“申哥过世了!” 申晚嫂石头般的站着,失去知觉有一两分钟。肩上挑的箩筐滑落,谷子倒翻地上。 “真是缺德呀!封房子、赶人,送掉一条性命。” “蛇仔春将他摔出大门,跌在露天,又生气又受惊,怎能不死呢?” 申晚嫂进了烂屋,看到刘申躺在那儿,说不出,哭不出,邻舍们在帮她出主意,安排料理后事。 蛇仔春又带着一班人来了,看到谷子,冷笑道: “好,说没有钱,原来还留着谷子送终!来呀,挑走!” 跟他来的人,心里也有些不忍,踌躇着不敢下手。蛇仔春暴跳起来: “他妈的,看什么?挑走!” 乡公所所丁赵三被他威逼着,只好慢慢上前去挑,嘴里嘀咕: “挑就挑喽,恶什么?” 蛇仔春的突如其来,蛮横不讲理,使得在场的人也都动了火,大家愤愤地盯着他。申晚嫂慢慢从烂屋走出来,看到蛇仔春在那儿大模大样的指手画脚,她一把就扭着他的衣领,打了两个耳光。他挣不脱,就求饶了: “不是我的主意,是大先生的吩咐!……” “大先生,什么杂种大先生!我收拾了你,再去收拾他!” 蛇仔春用手来叉她的咽喉,被她一口咬住他右手的小指,他杀猪般的狂叫。有人怕闹出命案,上前拉开他们。蛇仔春被放开了,他又神气起来,转身威吓: “我操你的娘,老子总要杀了你这个烂货!” 申晚嫂又追上去,旁边的人也气愤极了,大家叫喊着追上去: “打!打这个龟孙子!” 一直追到小桥边,申晚嫂和梁树、彭桂、麦炳等几个农民,还想冲到石龙村去。年老的和稳重的农民,象梁七、四婆等人,拦住了他们: “算了,算了!不要吃眼前亏,有账慢慢算!” 连拉带劝的将申晚嫂拥了回来,大家才跟着转头,一起去料理丧事。 从虎牙村到山下去,要赤脚涉过沙河,爬上对面河岸的斜坡,才到得了峡道。如果从石龙村下山去,那就另外有一条便道,一面沿着沙河,一面沿着山边,弯弯曲曲,一会高一会低,约莫一里多路长,然后也是穿过峡道下山。这是石龙村的地主们下山必经之路。这条便道虽然是又小又窄,但是在它穿过村边的一片果树林的时候,却是平坦的沙土路,而且也算宽阔,只是树木太密,地上落叶和蒿草太多,有些阴暗潮湿。 在贴近道路的几棵柚子树旁边,有一个大草堆,申晚嫂在草堆后边已经等候了整个下午。她早晨看到刘大鼻子下山,中午就藏在这儿。自从刘申死后,她好似完全变了个人,以前的坚决刚强,一下不见了,成日不说话,坐下来象一尊石像,老半天动也不动。四婆和金石二嫂她们逗她说话,她也不答理。大家不免为她担心了: “晚嫂失魂落魄,你们可要留神,不要再搞掉一条人命啊!” “丈夫死了,女儿卖了,可真惨!要一个人不变形,确实也难啊。” 她坐在草堆后面,思前想后: “她们怕我寻死,我才不干哩!他搞得我家破人亡,我一定要报仇,打死这个老狗才能雪恨!寻死?我不是那种人!刘大鼻子希望我死,我偏要活下去!” 她从果树的缝隙中,远望山边的便道,不见有人影。 “太阳快到山背后了,还不见他回来,莫不是在县城过夜了?……回去吧,不!这个死老狗缩在窝里难得出来,前几天我去找他算账,他就是不见面,今儿不能放过他。不回去,等到天黑也要等,等到他回来;要末他死在山底下,如果回来,我可不会饶了他!……” 再过了一个时辰,申晚嫂等得太累,不觉打起瞌睡,靠在草堆上睡着了。她并没有睡得很熟,仍旧在想着怎样才能痛快地打击他,怎样才能报仇…… 刘大鼻子和蛇仔春,四个轿夫,沿着便道走回来。他和蛇仔春走在前面,轿夫抬着空轿子跟着。刘大鼻子得意洋洋地说: “这批木头真是卖了好价钱,达春,你准备一下,我要请一次客,不要怕花钱,要有个排场!” “当然,我到高要去采办东西……” “到广州去也行!哈哈!” 一阵笑声,惊醒了申晚嫂。他们已经走到她的跟前,她象猛虎一般地跳起来,冲到刘大鼻子身边,没头没脑地擂了他几拳,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胸口上,顿时头发披下来,嘴里流血了,胸口痛得直不起腰。刘大鼻子被打了一顿之后,才弄清是怎么回事。申晚嫂还扭着他打。他叫道: “你们还不替我抓住她!” 蛇仔春拔出手枪,刘大鼻子怕他乱开枪打伤自己,连忙叫道: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蛇仔春又不敢靠近来,他挨过申晚嫂的打,右手小指上还包扎着纱布,心里害怕,他命令轿夫去抓她。那几个轿夫在一旁看着,又惊奇又高兴。 “抓住她!抓住她!”蛇仔春用枪逼着他们。 轿夫上前拉开时,刘大鼻子已经血流满面,弯着腰在喘气。 申晚嫂被他们押到乡公所,蛇仔春将她绑在门口的旗杆上。当时风声传了出去,有不少人围在那里看着。 “真够胆!连大鼻子也敢打!”有人悄悄议论。 “打得好!” “她要吃苦喽!” 申晚嫂虽然被反绑着,她站得很直,头昂得很高,大眼睛放光,薄嘴唇抿得紧紧的,显得又愤怒又高兴。 冯氏听说刘大鼻子被打了,一路跑着,一路嚷着: “不得了啦,造反啦!” 她经过申晚嫂面前,想上去打她一下,骂她两句,申晚嫂威严地瞪了她一眼,她停也不停地又跑进乡公所去。 “哎哟,德厚啊!你,你……” “你吵什么?大惊小怪!” 刘德厚已经抹掉了血迹,重新梳了头发,坐在他的乡长室中。他的脸色白里透青,眼睛阴险地䀹着,隐约看出紫红色的大鼻子在掀动。蛇仔春坐在另一角落,瞅着他,不说话。 冯氏碰了一鼻子灰,弄不清他为什么动火。她瞧瞧蛇仔春,他轻轻点头,暗示给她:刘大鼻子正在发脾气。 “你伤得重不重?”冯氏殷勤地问他。 “伤,什么伤?” 她吃惊地退后一步,以为他一定是恨申晚嫂,所以火气那样大。她讨好地说: “气什么呢?她不是在你手掌心里,……” “我说,杀了她倒干净……”蛇仔春插嘴。 “你们懂个屁!” 刘大鼻子吼起来。他被申晚嫂突然的袭击,弄得很心烦。他一开始的念头,是杀了她。这是毫不费力的事。再一想,如果杀了她,不就是承认了她是打过自己,她是反抗过自己,这是很失威风的。一个女人敢起来反抗,以后自己还能说得嘴响吗?不杀,一定要想个妥善的办法,既要挽回自己的面子,又要整得她很厉害才行。 冯氏眼看讨好反碰了钉子,生气也是撒娇地说: “为了这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也值得……” “对了!” 刘大鼻子刷一下站起来。 “对了!她是疯子!你们出去对人讲,她是疯子。我刘大爷不会跟一个妇道人家,跟一个疯子计较……” “你说放掉她?” “当然放掉她!你慢点奇怪。我要杀掉她,容易过杀一只鸡,不过杀掉她就显得做事不漂亮。你还记得你在虎牙村动了公愤吗?那就太蠢了。放掉她,我要她认得我刘德厚,要她活活的饿死。阿春,你通知大家,以后谁也不许雇她做工,批田给她自然更不行,我看她有什么活路!” 申晚嫂被绑了一天一夜,背上一个“疯子”的名声,放了出来。 [book_title]第五章 桐花馆中的密谋 “几点钟了?” 刘大鼻子正在一张张的检查着田契地契,听冯氏问他什么时间,很不耐烦,想不理她,自己不知不觉又去看了看手表: “他妈的,十一点钟啦!搞了一天一晚,筋骨都疼了。哎哟,哼!” 他伸伸懒腰。冯氏和蛇仔春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象受了传染似的打呵欠。冯氏说: “明天再收拾吧!” “明天?还有几个明天啊!快动手!” 冯氏和蛇仔春挤在一堆皮箱、樟木箱、阳江的漆皮箱之间,将祖传的衣服,不用的旧衣服和新衣服,布料和各种零碎衣物,翻来复去地在检查,看看这样,比比那样,放到这边,又拿到那边,决不定要还是不要。刘大鼻子坐在一大堆田契地契面前,打开一张看上一会,然后又在十行簿上记上一笔,又在他自己画的图上添上一块。他们把陈年古代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屋子里充满了腐旧的气味和灰尘。吊在屋梁上的一盏大白罩煤油灯,象给薄雾盖着似的,灰蒙蒙的。 刘大鼻子又登记了一张田契,他放下笔,擦擦眼睛,掏出一枝香烟,吸了一口,看看冯氏和蛇仔春。冯氏正拿着一件旧的棉袍,犹疑着。刘大鼻子吐出烟圈,狠狠地说: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慢吞吞的,等共产党上来了,你还搞不清楚!” “你呢?一大堆烂字纸,搞了一天!有嘴说人无嘴说自己!” “你懂个屁!要没有这堆烂字纸,你喝西北风的吗?” 冯氏生气地将旧棉袍朝箱子里一摔,又将一些烂布料塞进去。嘴里叽叽咕咕: “要——都要!” “他妈的,你不想理,就给我滚!” 冯氏给刘大鼻子一骂,更生气了,一脚踢开凳子,转身走开,走到门口,放声大叫: “阿巧,阿巧!” “你这个死女人,嘈什么?半夜三更了,怕人家不知道你吗?……” “你怕,我不怕!共产党来了,我还要嘈!阿巧——” 阿巧睡眼蒙眬地走过来。冯氏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象一只饿狗似的扑过去,拳打脚踢,嘴里嚷着: “你们都是一窝里的人,欺负我!……” 阿巧双手护住头,弄不清为什么挨打,尽是躲避。 刘大鼻子撂下香烟,冲到冯氏面前,忘记了要小声说话,大喊大叫: “你再嘈,我枪毙你!” 冯氏停了手脚。蛇仔春赶忙走出来,他拦住刘大鼻子,又拉开冯氏,再对阿巧说: “快去,端宵夜来给太太吃!” 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去收拾了,闷闷地坐在那些衣物田契面前。刘大鼻子对蛇仔春说: “解放军到岭下村,到底真不真啊?” “真!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一共有一排人的光景,驻在彭家祠。” “一天一夜了,他们还没有上来?” “你想他们上来?”冯氏又搭腔了。 “你少说废话!阿春,上山的地方,派人守了吗?” “派了,一有风声,他们会报信的!” “奇怪,要上来,早该上来啦!或者共产党也不中意我们这个山顶上的地方。” “谁中意啊!从前在广州的时候……”冯氏很快忘记了刚才的被骂,她若无其事地又参加谈话了。 “共产党是在山区住惯的……”刘大鼻子打断了她的话。“不可不防!” 石龙村和虎牙村似乎入睡了,乌黑的,平望过去,一点光亮也没有;如果从山上望下来,透过那些大屋的天井,可以看到有些人家有灯火,而且人影晃动,显得很匆忙,那是一些地主、富农们的家庭在连夜收拾东西。外面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没有。派到山路上去“放风”的人,也蜷缩在那儿打瞌睡了。时不时有一两声狗吠,打破这凝固的静寂。 阿巧端进三碗鸡粥,一人面前放一碗。冯氏尝了一口,说: “胡椒粉!” “将就些吧!”刘大鼻子喝了一口热粥。“这是什么时候,还要讲究?” “你说什么时候?我们这里太太平平,你还是乡长,也没有少掉一根毛!” “共产党在山底下,一上来……” “上来怎么着?我要吃要喝,谁管得着?他们不是三头六臂,我不怕!阿巧,拿胡椒粉来!” 外面狗吠得厉害,一声接一声,一只传一只,全村的狗都吠起来了。在半夜里,狗这样的齐吠,令人惊心。 刘大鼻子放下碗,侧过头来静听。蛇仔春走到外面台阶上,望着漆黑的天空,听不出什么动静。阿巧从过道那边走过来,她的脚步声,吓得蛇仔春吃了一惊,向门内退了一步。 “来,加点胡椒粉!吃吧!”冯氏很镇定的样子,替他们加了胡椒粉,自己端起碗来,大口的喝。“狗叫嘛,有什么奇怪!” “你倒大胆啊!”刘大鼻子夸赞她。 “亏你们还是男人!格格!”她得意地笑起来。 阿巧走出门口,刚和匆匆跑进来的冯水撞个满怀。她没有料到门外有人,突然一撞,把她吓了一跳,脱口惊叫: “啊!” 这一声尖锐的叫喊,吓得屋内的刘大鼻子等三个人,一起跳起身来。冯水跨进门,气喘喘地说: “外边,外边……” “来了!”刘大鼻子随声应了一句,他自己也不知道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哎哟,哎哟!”冯氏好象被人打了一棒,全身发抖,手里拿的碗“当郎”跌破了。 蛇仔春站起来又坐下去,脸色雪白,眼睛定定地看着冯水。 冯水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他望望他们,又望望站在门口的阿巧。等到气喘平了,他才说: “外边二老爷打门……” “谁?”刘大鼻子听不明白,紧张地问。 “二老爷,在外边打门。” “二老爷?怎么不请他进来?”这时,他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你叫我不要放人进来的!” “啊!你真是古板!二老爷嘛,快点,快点!” 他们一起拥了出去。 刘德铭头戴竹帽,身穿一套破烂的衫裤,胡须很长,慌慌张张地闪进门来: “大哥,村里有没有老八?” “没有,听说到了山底下……” “快关门!” 他们一路走进去。大家因为刘德铭的突然归来,显出不安。这一个县大老爷,平素的威风没有了,变成这末褴褛,是大家想不到的。冯水和阿巧留在后边关门,他小声地对她说: “瘦得这个样子,不象他了,我几乎认不出他……” “他那双老鼠眼,烧成灰我也认得。” “看样子是挨了一家伙啦!” “活该!” 他们走进客厅。刘德铭看到乱糟糟的一大堆东西,他愣了一愣,随手拿了一叠田契翻看,诧异地问: “现在才收拾?” “我们以为共产党不会到山上来……” “会的,他们会来的。此刻他们忙不过来,慢慢就会上来的。你们有准备吗?” “准备?”刘大鼻子不明白指的什么准备。 “钱啊,衣服啊,都收拾好了。”冯氏以为他们很有准备了。 “不是说这个。好,慢慢再说。”刘德铭放下田契。“我饿得很,弄点东西给我吃。大嫂,有干净衣服,拿一套来换一换吧!” 刘德铭脱下衣服,腰间露出一枝左轮手枪。他看到鸡粥,端起来一大口就吞了下去。 冯氏一路叫着“阿巧”,出去张罗了。 “共产党到了本县,我一直打听你,他们说你走了。”刘大鼻子递给他一套衣服。 “说来话长。”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回答。“解放军还没有到,东区的土八路(按指我们的游击队)就打进县城,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没有时间来通知你们。我带了县大队和驻军退到南区,跟解放军碰了一下,垮了,什么都垮了,剩下我一个人,要不是山路熟,早叫俘虏了!……” “弟妇她们呢?” “我和她们分手了……” “啊?” “她们前一个月到广州去了。” “为什么不叫她们上山来住呢?” “她们不肯,说山上住不惯。” “这个时候,还……” “人家读洋学堂的!”冯氏走了进来,马上插嘴说。她对刘德铭的老婆一向不满,自居是大嫂,但刘德铭的老婆说她是刘德厚的姘头,看不起她。“享惯福,到这种地方来?……” “废话!晚饭搞好没有?” “阿巧,阿巧!”冯氏又拿巧英发气了。“死‘妹仔’,快点端来啊!二老爷等吃的,……” 冯水突然又走了进来: “外边又有人打门……” 刘德铭比谁都紧张,赶紧问: “谁?” “是赵三。” “快开门,一定有消息。”刘大鼻子对刘德铭说:“是派到山底下去放风的。” 赵三只走到耳房那里,刘大鼻子就迎了上去。刘德铭留在客厅上,注意听着。 “赵三,快说!” “岭下村的共产党走了,今天晚饭后走的。” “往哪儿去?” “往北开,好象去搭船。” “好,你去吧!” 刘大鼻子走回客厅。大家听了这个消息,好象放下了重担,松了一口气。冯氏望着厅上一大堆东西,她发起牢骚来了: “我说不用收拾,共产党不会来的。你瞧,搞得天都翻了!” “大嫂,收拾一下也好,反正我们有用处。”刘德铭很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在石龙村的山坡上,也就是在刘大鼻子的住家后面,有三间房子,一个小小的院落,有两棵桐树,还有些芭蕉之类的植物,那是本乡地主们当作议事和俱乐部的地方,他们题上一个风雅的名字,叫做“桐花馆”。 刘德铭和一班本乡的地主“士绅”,吃罢饭,正在商量。一群人围住他,等他发言。他抽着烟,仰着头,望着正厅壁上的横额“桐花馆”三个字,并不答复他们,却慢悠悠地说: “这三字题得好,也写得好。妙,桐花馆!” 他身旁的几个地主,象冯庆余、张炳炎等等,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家都猜不透刘德铭耍什么把戏。 刘大鼻子心里明白,他的兄弟和他计议过,要把他们组织起来,一起对抗共产党,不过,刘德铭说: “这班家伙,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们先别提出办法,等他们要求了,我们再提也不迟。” 吃晚饭的时候,刘德铭露出一点口风,说是最好把各家的军火武装集中起来,先藏到山上,等待时机。当时,有几个地主就不同意,冯庆余怀着鬼胎,他怕刘大鼻子乘机搞掉他的几枝“快掣驳壳”,犹犹疑疑,说出一大套理由,不肯同意。刘德铭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对刘大鼻子䀹眼,就不再提了。后来,刘德铭就长篇大论的说共产党如何如何,宣传了一顿。冯庆余急了,连忙说: “我和共产党是势不两立的,你们别误会我,他们如果上来了,你们瞧我姓冯的!” 刘德铭不答复他。现在他们等他提出办法,他似乎悠闲起来了。张炳炎看看大家,大家向他示意,他开口了: “德翁啊,你是一县之长,父母官,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是为你们好的,这一点大家要弄清楚。我呢?住几天就要走。大峒乡是大家的,共产党来了,我是不会受损失的。” “当然当然,这个,我们都明白。” “你们明白就行了,将来都有见面的机会,看我刘德铭到底有无桑梓之情?” “德翁别见外,我们要听你的高见!” 刘德铭走了两步,那几个人跟着他,他停下来,立刻又把他围住了。 “庆余兄,你说共产党会不会上山呢?” “这个……” “哼,”刘德铭很低地冷笑了一声。“共产党一定会上来,只不过是早迟而已。如果上来了,你们该怎么办?避一避?那你们就别想再回来。拼一拼?不行!你们说,到底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冯庆余站在一旁,定定地望着刘德铭,心里也在焦急,不过,他还是想到:“他妈的,你们刘家兄弟,就是嫉妒我姓冯的,我跟刘德厚是拜把兄弟,处处让着他,现在连我的老底子也挖出去?” “德翁,出个主意吧!” “不说我多事吧!哈哈!” “老二,你说吧,都是自己人,手臂朝里弯,哪有朝外弯的,谁多心谁就是王八蛋!”刘大鼻子气冲冲地说。 “好!我说说。第一,乡里的局面要改一改,我的大哥不要再当乡长了,小学校也要换一班人。再选几个心腹人,布置好,等共产党来了,要他们出面。以前出面的人,都不要出面,大家要劳动生产,共产党就喜欢这一手,你们装也要装得象点样子。第二,共产党要通知办事,尽快办好,这是缓兵之计,他们可以慢点上来。第三,你们要消息灵通,山底下共产党有一个政策,你们要马上跟着做,当然是往反面做了。例如他们要搞农会,你们也搞,千万别让那些穷鬼耕仔(佃租的农民)参加,要做得漂亮。第四,现在就要准备起来,田地该送的就送,该分的就分,衣服物件拣一些送给那班穷鬼,有‘妹仔’的送还给人家,长工也辞掉他,收买收买人心。再有,大家要团结,行动要一致,武器集中起来,等我去广州联络好了,大事犹有可为!……” “好极了!” “真是高见!” “庆余兄的意思呢?” 冯庆余正在想着:“……反正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不如暂时忍耐一下,不要吃刘家的亏。”刘德铭突然一问,他来不及考虑,很激昂慷慨地脱口而出: “为了反对共产党,我什么都干!” “好极,好极!” 刘德铭等大家都表示同意了,他郑重其事地说: “现在我们是一伙人了,都是共产党的对头,谁要泄漏出去,谁也活不了。” 大家沉默了一下,然后指天划地地发起誓来。但是,心里各有一把尺,偷偷地在量着对方。 “我还有一句话要说。”刘德铭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盖有红印的纸来。“这是正式的委任状,委我的大哥做团长,留在本县工作。诸位,我现在还是国军的县长,代表国军委刘德厚当团长,大家要听他的指挥,公事公办,讲不得私情的。” 刘大鼻子装出一本正经,双手接过“委任状”。这是他和刘德铭两个人搞出来的,红印是伪县府的,团长却是自己封的。刘大鼻子也不相信这个官衔,但刘德铭主张这样做,好把邻区邻乡的地主恶霸们粘在一起,等他到广州之后,再想法子“加委”。刘德铭交出了“委任状”,瞟大家一眼,又装成和颜悦色的样子。 “今后我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大家想做点事,要点什么名义,可以和团长商量。等国军反攻,功劳簿上有你们的份!” 冯庆余看到这张“委任状”,他暗自盘算:“他妈的刘德厚有后台,到这个时候还捞个团长做。肥肉给他吃了,我也要喝一口汤啊!让给共产党,我不甘心,白白给刘家占便宜,我也不干!反共反共,不为自己,真是天诛地灭。”他听到刘德铭说到要名义,马上就接着说: “谈到反共,我兄弟绝不后人。德厚兄当团长,我助一臂之力,就算个副团长吧!” 这样一说,连刘德铭在内,大家都转过头来看着他,几秒钟内没有人作声。冯庆余又补充一句: “请德铭兄也发一张委任状给我!” “好吧,可以商量!”刘德铭用眼光征求刘大鼻子,刘大鼻子轻轻点头。于是,刘德铭说:“大家有什么意见,不妨说出来,都是自己人嘛!” 他们好象一群饿狗争骨头似的,从四面抢上前来,你推我搡地围住刘德铭,自己说出想做什么官。一时间,静静的桐花馆,好象拍卖市场似的,讨价还价,自己封官。站在另一角落,始终没有说话的蛇仔春,这时也悄悄地走到刘大鼻子身旁,哀怜地说: “我跟姐夫一辈子了,这回也要栽培栽培!” “你少说废话!有了我,还能少了你!”刘大鼻子拍拍装“委任状”的口袋,得意地说。 蛇仔春耸耸肩膀,侧过头媚笑着,赶紧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book_title]第六章 偷天换日 赵巧英的母亲赵伯娘,坐在家里等她的女儿。房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她坐在墙角一张椅子上,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劲,心情是紧张的,她思前想后,越想越不安。夜深了,外边传来打二更的梆子声和破锣声,更增加她的不安。 在这房间里,她曾经为丈夫送终,陪伴儿子到最后咽气,也曾亲手埋葬了大女儿,最后只剩下了一块心头肉,还是养不住,送进了刘大鼻子家。阿巧自从卖给刘家当“妹仔”,一晃就是十年。十年间,母亲受够了饥寒,女儿受尽了辱骂殴打,母亲和女儿不许见面;偷偷见面的时候,只能抱头大哭一场,做妈妈的回家来,丧魂落魄好几天。五个月前,刘大鼻子忽然通知她,叫她领回阿巧,不收她的钱,还要送她两身衣服。赵伯娘象是做梦一样,听到了也不敢相信,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办。阿巧领回来了,母女两个面对面,一会笑,一会哭。赵伯娘整天说着: “真是菩萨开眼喽,真是菩萨开眼喽!” 巧英回家以后,不到十天,完全变了个样子。人比较壮健了,精神恢复了,头发也比在刘家黑些,一条长辫子油光水滑,还扎上一根红头绳。伶伶俐俐,跳进跳出,全身焕发着青春的气息和光彩。本来是冷冷清清的家里,一下子充满生气。赵伯娘的脸上,出现了多年不见的笑容。 “多谢菩萨,多谢刘大先生……” “妈,你又多谢刘德厚了!” “不多谢他多谢谁呢?不是他开恩,我们哪能团圆呢!” “你知道他安个什么心事?糠到他手上还要榨出油,他有这样的好心?” “人家不是一个钱不要?” “哼,要不是山底下有共产党,他肯?” “快不要这样说!……你这是听谁讲的?” “晚嫂喽!她在山底下听过共产党的宣传……” “她疯疯癫癫的!……” 赵伯娘又添上了一重心事,怕巧英人大心大,管束不住。刘德厚人多势大,得罪了他又惹出祸事。她想替巧英找一个婆家,快快成亲就好了。 五天前,新任小学校长张少炳,突然通知:全乡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姑娘们,一起要参加“跳舞会”。接替刘大鼻子当乡长的刘华生,到处宣称:不参加不行,这是“共产党的规矩”。巧英就这样参加了。一连四个晚上,巧英都是半夜才回来,第二天精神不好,做工也有气无力。赵伯娘每晚都等她回来,看到女儿走进门,她才能放下心。今天下午,赵伯娘听到有人说,小学校每晚乱七八糟,男女混杂,散了的时候,张少炳他们还要留几个姑娘过夜。赵伯娘就不放巧英去,但是不去要罚二十斤谷子,哪来的谷子呢? 赵伯娘坐在椅子上,心收缩着,越想越怕: “阿巧才十六岁,终生的名声啊!” 打更的梆子声、锣声,从村头到村尾,又响着回来了。 “不行,我去看看!” 赵伯娘象给火烫着似的,一刻也坐不住了,匆匆忙忙地赶到石龙村小学校去。 学校大门紧闭着,里面操场的篮球架上,挂着一盏汽油灯,照得通明的,只听得锣鼓乱敲着,夹杂着笑声和脚步声。门外已经有七八个妇女和老人,都是姑娘们的家长,他们拥挤着,谈论着。赵伯娘走到前面,从门缝看进去,只见在操场边上,有十几个姑娘低着头,坐在地上;场中间,张少炳、小学的教师和几个本乡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人抱着一个姑娘,搂得紧紧的,脸贴着脸,在乱蹦乱跳,那几个姑娘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有泪水,昏乱地给他们抱着转来转去。赵伯娘找了好一会,才看到阿巧给张少炳抱着,他的半边脸压在她的脸上,赵伯娘出了一身冷汗,她的脸也涨红了。她擂鼓似的打门,其他的人也叫着,一起打门。里面继续乱敲着锣鼓,好象没有听到。一片乱嘈嘈的声响,引得好多人来看,大家也在发议论,表示不满。 “这是什么规矩?” “缺德呀!” 刘大鼻子、张炳炎、冯庆余和蛇仔春,慢慢地走近来。刘大鼻子露出阴险的笑容,心里在赞许他们搞得好。赵伯娘一眼就看到他: “大先生,你开一句口吧!” “叫他们放人!” “叫他们放人!” “好,等我来问问!”刘大鼻子假装同情。“这样太不象话了!” 他走上去叫门。赵伯娘他们把刘大鼻子当成救星,拳头雨点似的擂打。 “开门呀!刘大先生来了!” 里面静了一下,有一个人隔着门板在问: “谁?” “是我!” 张少炳开了门。外边的人就准备往里冲,张少炳拦住门口,刘大鼻子也拦住了他们: “大家别乱挤!等我问清楚再说!” 门外的人停住了,操场上的妇女们,很羞涩地慢慢向门口移动。 “少炳,这是怎么回事?” “打倒封建,解放妇女嘛!” “混账!”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 人们咒骂着。 “大家少放屁!”张少炳气势汹汹地说。“这是共产党的政策,谁反对就是反革命,要杀头!” 刘大鼻子心里说:“好小子,装得真象。”他对赵伯娘他们,却摊开双手,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嗱,大家听到的,这是共产党的政——策。我跟你们一样,现在是平民大百姓,管不着了。走吧!” 刘大鼻子闪了闪身体,仿佛要走开。跟他一起来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批评起“政策”来了。 赵伯娘他们开始给张少炳的声势吓了一下,但是她并不懂得他说的是什么。看到刘大鼻子不想管这件事,他们也顾不了许多,一拥就冲开了大门。 “巧英,过来啊,回家去!” 姑娘们跟着巧英跑出来,张少炳想去拉她们,刘大鼻子在后边戳戳他的腰杆,他改口说: “老封建,反革命,要办你们!” 人们不理睬他,一下走光了。 刘大鼻子和他们站在操场上,一小群狐狸似的家伙,狡猾的笑着。刘大鼻子拍拍张少炳的肩头: “干得好!就是要这样!你们记得德铭走的时候说过吗?共产党有一套正的,我们来一套反的……” “上次‘白毛女’也演得好,喜儿偷人养汉,黄世仁应该打她。喂,你扮的黄世仁真不错哩!” “少炳,今天晚上让她们走,不然要闹出乱子。”刘大鼻子摸摸他的红鼻子。“明天重重的罚她们一笔!” 傍晚的时候,大金山峰顶上的云彩,越聚越多,慢慢地弥漫到峒面的上空,又逐渐下沉到峒面,灰蒙蒙看不到三尺远。这时候如果从山下望上来,就好比有一块老大老大的毯子,一直盖到半山腰。山上的人是在云端里,手伸出去摸到的是云雾,脚踢出去也是云雾。入晚以后,一阵凉风,小雨淅沥淅沥的落下来。山上的夜雨是凄凉而令人愁闷的。 申晚嫂戴着竹帽,迎着雨丝向村中心走来。走到赵伯娘的门口,里边透出微弱的灯光,人影晃动,同时听到低低的哭泣声。她推门进去,看到赵巧英坐在床边上,两手蒙着脸,不断抽抽咽咽地哭着。有几个年老的妇女散坐在她的旁边,四婆劝说着: “巧英,别难过了,你妈也有那么一大把年纪了……” 巧英听了这些安慰的话,不但不能安静,反倒伏在床上放声大哭。她为母亲的死伤心,母亲死得太冤枉,是张少炳他们逼死的。他们说她带头捣乱,是“反革命”,“老封建”,昨天拉她到操场上“斗争”过,罚她二百斤谷子,她又气又怕,今天天没亮在屋后上吊死了。一大把年纪,难道就应该死?巧英自从在屋后看到了母亲的尸体,她一直在哭泣,发狂似的号叫,邻舍怕她也会寻短见,大家轮着来陪她。送母亲去下葬的时候,她差不多要跟着下去,人们用泥土掩埋时,她叫喊着不准那样做。四婆她们寸步不离地守住她,尽在说些空空洞洞的安慰话,她听一次就大哭一次,人家还以为她想念母亲而失常,其实她是越想越气愤才忍不住哭的。 巧英离开刘家以后,在本村和申晚嫂是很要好的,晚嫂对她的关心慈爱,她觉得温暖,晚嫂对地主的反抗与仇视,她起着共鸣。她爱妈妈,不过妈妈太相信刘大鼻子,她受过多少苦,忘不了这份仇恨,跟妈妈谈不来。她有空的时候,总是到申晚嫂家里去。赵伯娘死了,申晚嫂帮助料理后事,她是充满愤怒的,眼睛望着石龙村的高房大屋,心里是牢牢记住这笔账的。她关心着巧英,想到她以后的生活,象母亲似的关心着,这个孩子受尽磨难,刚刚回家,享受到母亲的疼爱,现在又变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申晚嫂不觉负起母亲似的责任,要来照顾她。 申晚嫂走进来,四婆马上问她: “木星怎么样?” “老毛病,我刚刚看过他,睡着了。二嫂是没主张的人,她又吓得手忙脚乱了。” “晚嫂,你该休息了,两头忙,当心累坏!” 申晚嫂走过去,巧英扑在她怀里,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晚嫂看到她,马上想起阿圆,摸着她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孩子!” 外边的雨已经停了,风吹着,四围山峰上的树叶沙沙作响,汇成一片风涛,包围着峒面,仿佛浪涛包围着一个小岛。气候转凉了。有时一阵风吹开半掩的门,大家打了寒噤,坐得更靠近些。巧英累了,伏在床上睡着了,申晚嫂拉过一件衣服给她盖上。低声说: “现在还要受这样的苦!” “现在?现在还不是一样!” “我看现在比往时还不如,点大光灯跳舞,糟蹋姑娘家……” “共产党说是为穷人的,怎么兴这一套?” “解放,解放,解什么,放什么,我们还不是一样受苦!乡长换了,天下没有变啊!” “谁说没有变?‘绣花鞋’都有田了,就是你啊我的没有变,命不好,怨什么人!”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说起解放以后的感慨来。当初听到解放的时候,她们是怀抱着很大希望的,山下传来的消息,使她们相信共产党的纪律好,处处为耕田人,因而她们也确信翻身的日子快来到了。希望了一年,压在她们头上的大石头,纹封未动,又出现了许多令人寒心的事,从盼望变成埋怨了。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申晚嫂沉默不语。她对翻身的要求,比谁都迫切;她甚至觉得要翻身报仇,只有“天下变了”才办得到。不过这个意念是朦胧的,说不出来,也想不清楚。当她到山下卖柴草的时候,在墟场上听到宣传队的讲话,说共产党是为人民的,帮人民翻身的,她的希望象火似的又烧旺了。她想,如果帮助翻身,是帮谁翻身呢?刘大鼻子他们不会要帮助翻身吧,要翻的话,只有翻得倒下来。当然是帮助自己这样的人翻身了。听过宣传队的讲话,她回家来马上和金石二嫂谈,二嫂怀疑多过相信,申晚嫂几乎和她争吵起来。后来,事实一件连着一件,许多出人意外的怪事也出现了,她不免犹疑。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共产党没有来,刘大鼻子、张少炳做的事,怎能算到共产党的账上去?她现在又在想这些问题,看看睡着了的巧英,又看看大家,目光飘忽不定,似乎看到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手里捏着一把木梳,转个不停。她这种模样,虎牙村的人是看惯了。她有着深仇大恨,坚定地要报仇雪恨;经过苦难锻炼的坚强性格,不会在挫折上低头,她变得深沉起来,象一条有着激荡潜流的河水,表面上却是平静的,人家对她也就不大能了解。 议论了一顿,发觉申晚嫂不言语,她们不约而同地注意了她。四婆和她感情好,看到她这个样子,知道她想心事了;其余的人,对申晚嫂飘忽的目光,呆滞的表情,长久的沉默,有点害怕。她们都爱申晚嫂,爱她肯帮助人,爱她象壮汉一样的劳动,爱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却又猜不透,摸不到她的情感变化,从热烈突然变成默不作声,人们是难以捉摸的。更加上绣花鞋、刘大鼻子,说她是“疯子”,自然会给人一种联想,她们不一定认为她是疯,都觉得她是变了,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的申晚嫂是直爽的,好象“高吊水”似的,冲向山下,没有东西可以拦得住;现在象门前的小河,水还是水,九曲十三弯,快的时候快,慢的时候好似停住了。她自己不知道这种变化,只是以前凭着性子干,冒了烟就有火,现在想得多,而又想不清楚,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突然沉思起来。 屋外风涛仍在咆哮。远远传来隐约的山上守夜人的吆喝山猪声。狗间断地吠着。 “晚嫂,”四婆打破沉默。“你说说……” “啊?”申晚嫂惊觉过来。“说什么?” “你说说,这个日子到底有个尽头吗?” 沉默一打破,她们又诉说起来。 “改朝换代,几时会轮到我们啊?” “你还想沾光?” “独牛过岗,前程难保!” 申晚嫂转动手上的木梳,凝滞的大眼睛,慢慢明亮,习惯地霎了几霎,然后轻轻地说: “太阳都有落山的时候,他们就能威武一辈子?” 这句简单的话,申晚嫂时时用来安慰自己,成为她的思想支持。她相信穷人会翻身,但是怎样翻身,依靠谁来翻身,却是朦朦胧胧的。当大家吵吵嚷嚷的时候,她不觉又说了出来,象是说给人家听,也象是对自己说的。 “有什么出头的日子呢?”一个妇女指着巧英说。“你们瞧,解放了,还要……” “人家说共产党兴这一套嘛!……”另一个妇女叹一口气。 “谁是共产党呢?是刘大鼻子,还是冯庆余?”申晚嫂说话还能保持平静。“共产党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就说共产党兴这一套?都是他们搞的鬼!” “啊,晚嫂,不能冤枉刘大鼻子。人家还帮我们说话的哩!” “帮我们?”申晚嫂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全是他!不是他出鬼计,在背后撑腰,我就不信张少炳的胆有石磨大!” “刘大鼻子连乡长也不当了,他也是个背时的人,管不了啊!” 一提到刘大鼻子他们,她的性子象爆竹似的,点着了就不能不爆炸。她习惯地霎霎眼睛,两只手搓来搓去,仿佛要搓碎什么东西。她的声音更高了: “他不当乡长,是怕烫手不是?以前抢着做,摆酒请客,出钱买都干,现在乖乖地让给刘华生?刚解放的时候,他的兄弟回来过,你们不知道?” “知道!”几个人同时回答。 “他的兄弟一回来,什么都变了样,要不是他们搞名堂,手掌哪能够变手心呢?” 大家给她这一问,哑了好一会。慢慢地想起解放后的事情,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换着,补充着,发觉事情的确蹊跷,以前不注意的,凑在一起就显得木工斗榫头似的,全都合得上。那个替刘大鼻子说好话的妇人,她也不能不承认申晚嫂说得对了: “这个黑煞星,几时才能去掉呢?” “共产党干吗不上山呢?” “怪我们的山太高喽!” 申晚嫂答不上这个问题。她将刚才说话时放在桌上的木梳拿在手里,转来转去。重新记起在山下墟场听到的演讲,就源源本本的讲给她们听: “……我看共产党都是好人,要不然的话,墟场上的坏人干吗跑掉呢?” 这个简单而明白的结论,确实回答了她们的问题,启发了她们。深夜了,大家不愿意回家。越谈越起劲,愁眉苦脸的样子不见了。 突然,那个为刘大鼻子说话的妇人,不知是感染了申晚嫂的爽直,还是受了她的鼓舞,觉得心贴得更紧,她出于好意地说: “晚嫂,以前人家说你疯了,我还有些相信的。现在要是谁再来嚼舌头,我一定吐他一脸唾沫!”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表白,大家吃了一惊,四婆更担心,怕引起申晚嫂的不痛快,连忙抢着说: “好话不说,说这些干什么?” 大家看着那人,心里是赞成她的话,她说得对,申晚嫂没有疯,她比谁都清醒。眼光却对她表示:你说得不合时宜,怎能这样直来直去呢?她一时兴奋,的确也是喜欢申晚嫂,才毫不考虑地说出来,看到大家责备的神情,不觉后悔: “我,我……” 申晚嫂微笑着,露出那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用木梳轻轻拢了头发,很安详地说: “真金不怕火烧!打得死人,饿得死人,咒不死人的哟!” 大家都笑了。巧英给笑声惊醒了,一骨碌抬起身,问道: “妈呢?” 申晚嫂怜惜地搂着她,温柔体贴地说: “阿巧,睡吧!” [book_title]第七章 热切的盼望 在虎牙村的“地塘”上,闹哄哄的,三四层人围成一个圆圈,外边还有人跑过来,硬往里挤。里圈的人也有往外挤的,他们满怀着意外的高兴心情,走出外面,就快步朝家里走,如果一把给新来的人拉着,他就站下来说开了,说呀说的一会又围成一个小圆圈。“地塘”成了墟市,东一堆西一堆,到处听到人声,可又到处听不分明。 申晚嫂费了好大气力,挤进里圈,才看到本村的贫农梁七,正被人包围着,他兴奋得额头出汗,脸上又红又有油光。他刚答复了这个人的问话,新挤上来的人又提出问题: “七叔,你再说说!” “来了,来了!” “谁来了?真要命,你说清楚些啊!” “就是他们来了!” “哪个他们嘛!”新挤进来的人在着急。 “就是分田的他们,共产党他们,我亲眼看见有二十几个,背着小行李包,进了岭下村……” “还有呢?七叔,说话不要留尾巴呀!”听的人不满足。 “留什么尾巴?”梁七也给问急了。“我看到多少讲多少,就看到这末多嘛!” “真是!他们也来了!”有人好象叹息又好象高兴地说。 申晚嫂望着梁七用衣袖擦汗,他虽然给问得急了,但那股高兴还是掩盖不住的。她也染上了高兴。转身往外挤,她的黑黑的圆脸上,掠过从来未有的光彩,微微张开嘴唇,好象满肚子的喜悦留藏不住,要从嘴里冲出来了。她一路遇到很多人,觉得他们全很好,要想和他们招呼。 将要实行改革土地制度的消息,从山下传出来,仿佛是一阵风,不分高低远近,一下子都传遍了。这个消息到了大峒乡,好似山洪暴发,震动人心,大家早上盼,晚上望,做工也谈,休息也谈,有人在相信中带着怀疑,有人在怀疑中又带着相信,真实的消息,经过一传再传,改变了样子,越来越象个神话。农民自己在谈论的时候,加上许多自己的想象;地主们散布的谣言,却带着很多可怕的成分。大峒乡就是在怀疑、相信中间,在神奇而又恐怖中间,激荡了一个月,谁也得不到更进一步的证实。梁七好象是久旱天的第一声雷响,报告风雨就要来临了。 申晚嫂赶回家去。她刚走过村西的鱼塘边,就叫起来: “二嫂,二嫂!” 金石二嫂自从金石被拉壮丁之后,抚养多病的儿子木星。她本来是没主张的人,有个风吹草动,就慌了手脚,现在更是眉头打了结,日坐愁城。她和申晚嫂一起住在村西的烂屋中。这两间烂屋,互相依靠着,支撑着,墙壁缺了,用竹席稻草塞住;屋顶也破了,坐在里面可以望见几块月牙似的蓝天。申晚嫂和金石二嫂,也如同这两间屋子,互相依靠着,支撑着。申晚嫂象男子汉一样的爽快坚强,在二嫂愁闷的时候,她劝解她,鼓励她;她们母子有困难的时候,她比自己的事更关心地去帮助。二嫂呢?在申晚嫂受苦的时候,暴躁的时候,很能体贴,并且能用种种方法使她平静下来。她们象被人撂在村子外边似的生活着,两人紧紧地依靠着,互相得到温暖,有时却因为对事情的看法不同,一个是犹疑不定,一个是直来直去,天塌下来也不怕,两人也免不了争吵,吵过了也就拉倒。 “什么事啊?” “分田的人要来了!” “来了不就来了!” “啊,你有田分了也不高兴?” “分田,等分到手再喜欢也不迟!” 金石二嫂的冷淡,使申晚嫂很不乐意。她愤愤地说: “你这个人,好象半截下了土,……” 金石二嫂对什么都是怀疑的,再加上她今天遇到冯氏,冯氏说她们以前佃耕的田,金石出去的时候被“吊耕”,现在她要再还给她,而且不要交租,当是送给她的。她心里疑疑惑惑,不知道该怎么办,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心里正乱,听到分田,自然冷淡。她给申晚嫂一骂,也不高兴: “你就是乱嘈嘈的!上次解放了,你欢喜得睡不着觉,还不是空欢喜一场?现在又说分田了,连影子也看不见,又来……” “不跟你说!” 申晚嫂掉头就走。在门外遇到巧英,她也是听到土改的消息,赶来告诉她们的。申晚嫂拉起巧英的手,拖她到自己家里去。她们两家的房子,中间只隔了一爿土墙,有一小半是倒塌了的,两边的说话可以听到,活动也可以看到。金石二嫂闷闷地坐着,她在想: “她为什么要送田给我呢?有田多好啊!分田?还不知道是真是假,等到哪一年!老鸦飞过望下蛋,真是痴心妄想!现在有了田,管他将来分不分。不,她为什么要送田呢?以前差一颗谷子也不行,有这样大方,有这样的好事?想起他们拉走金石,‘吊耕’那几亩水田,逼得我们母子好惨,现在大肥肉要送到嘴上来?没有的事!不会这样便宜!不,他们做得坏事太多,对不起我,良心发现。不对!……” 金石二嫂迟疑不决。隔壁传来申晚嫂和巧英的笑声: “哈,就是这样!分到田,我们两个合起来耕!” “嘻嘻!” “她们倒高兴!”金石二嫂低低地说。“好象拾到金元宝!” 金石二嫂走到隔壁,只见她们两人坐在桌子前,申晚嫂霎霎眼睛,两只手搓来搓去;巧英侧着头,对着她笑。 “晚嫂,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申晚嫂对巧英望了一下,意思好象说:“我知道她会过来的!”然后笑嘻嘻地问: “你也相信了?” “我不是跟你说这个!”金石二嫂要说又下不了决心,迟疑的毛病又来了。 “还是不相信?” 金石二嫂停了一会,才说: “刘大鼻子的老婆,说要送田给我!” 申晚嫂一听到就跳起来,嘴里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面前,手指一直指着她,差不多碰到她的鼻子: “你收了没有?你收了没有?收了没有?……” “你瞧你!”金石二嫂竭力向后让开。“收了还来问你。” “收不得!收不得!” “二嫂,不行呀!”巧英插嘴说。 “你要和刘大鼻子和好,我们就算不认识,我死也不跟你说话!” “我没有和他……”金石二嫂辩白。 “他倒给你一杯白开水,你要当它是苦蔓藤(野生的毒草)煮的汤!” “她为什么要送田给我呢?我就想不通。” “这个,”申晚嫂也回答不出,直觉地干脆地说:“嗯,总之是没有好心眼就是!” 巧英接着说:“那个死龟婆,她屙泡屎也不肯给狗吃,能有便宜给人!我刚刚离开他们的虎口,我知道他们做事没有白做的,越是装得阿弥陀佛,越是没有好心肠!二嫂,不能上当啊!” 申晚嫂坐下了,用力搓手,情绪慢慢安定下来。然后两手摊开,好象放下重担,口气和缓了些: “二嫂,我们吃了多少苦,熬到今天,眼看就要分田了,不要上他的当!你艰难,我帮你,只要我们穷人心连心,我做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也帮你!”巧英说。 “二嫂,你要记住金石哥啊!” 金石二嫂感动地望着她们,想起金石,出去几年了,至今生死不知,“哇”的一声,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book_title]第八章 出征者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岭下村确实是有风又有雨,土改进行得有板有眼,人人都动起来了。大峒乡还是静悄悄的,人们心里虽急,一天又一天的等呀等呀,也就减少那股热劲。 “怕是不来了,我们这里山又高人又穷,唉!……” “自古以来,有几个外人到过大峒乡,数也数得出啵!” 就在大家连埋怨也快停止的时候,一天,有四个干部,背着行李,从山下茶亭那条小路上来了。 他们坐在那棵悬崖边的大榕树下休息时,长头发有一绺飘在帽子外面的宋良中,气喘吁吁,看看刚刚走过来的路,又抬头看看高耸上去的“天梯”路,只在摇头: “究竟有多高啊,走来走去走不到头!” “反正有个尽头,你打起精神来走吧!”长面孔高个子的赵晓,他的灰制服褪了色,裤子卷得高高的,脚上穿着草鞋,精神很饱满,别人坐着休息,他还是站着,好象爬山算不了什么,轻松地说着。 “同志们,这是开天辟地的工作哟!”王前之好象是在戏台上说话似的,摆出夸张的姿态,用做作的腔调发言。“自从解放以来,我们的工作人员,就没有到过大峒乡,那还是一个处女地,情况不简单呀!就说这条山路吧,首先来一个下马威,够瞧的!” 王前之是大峒乡工作组的组长。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白白净净,一副聪明相,他也自恃聪明,喜欢卖弄他的聪明。起初派他到大峒乡的时候,他是不乐意的,认为到这个“附点乡”去工作,没有味道,同志们在“重点乡”轰轰烈烈的干起来了,自己却藏在山上修行,真没意思;他对大峒乡的工作无基础,情况不明,又相当畏惧。后来,经过说服和鼓励之后,他下了决心:好,你们派我到那个地方去,我要做出点名堂给你们瞧瞧!我王前之也是有两手本事的,别以为一钱不值,只配在“附点乡”当组长。他这次上山,的确有出征者的心情,好象此番一去,不是慷慨就义,就是功成业就,四海扬名了。他表面上掩饰着,仿佛是很严肃地在考虑,其实,夸张的意味,闻也闻得出来了: “我们大家要警惕呀,孤军深入,任务可不轻啊!” 宋良中是有些害怕的,到这个大山顶上的生疏地方,情况不知道,人员又少,无依无靠,很不放心。在岭下村土改队部时,他曾经向区委兼队长的欧明要一枝短枪壮壮胆。欧明说: “同志,我们依靠的是群众,不是枪。有枪没有群众,还是危险;有群众没有枪,我看就安全。” 宋良中不能不承认这是真理,但心里很不服: “我也知道这个大道理!群众,群众,群众没有发动起来,你依靠谁呢?” 宋良中没有领到枪,他对王前之腰间那枝手枪,是十分羡慕的。王前之似乎发觉他注意,也似乎是无意之间的一个动作,伸手摸摸,将它扶得更服帖些。 “孤军深入?我看,只有你有枪,我们都是光杆一条,可真是孤军了!”宋良中流露出不满。 “不!我们后面有党,有组织,有全国人民在支持我们……”王前之讲得很夸张,听起来就觉得很不真实。 “困难当然是困难,不过,我们服从领导,依靠群众,坚持土改总路线,大概有错误也不会大的。”赵晓说。 “教条主义!”宋良中冷冷地说。 “我倒愿意教条,实在不喜欢你那种灵活运用!”赵晓还是走来走去。 王前之对坐在一边的副组长许学苏说: “许同志,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一步一步的做嘛!” 许学苏是农民出身的一个女同志,她和王前之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工作,这几个知识分子的高谈阔论,把大峒乡看成可怕的地方,她是不同意的。在支部会议上,欧明要她好好帮助王前之,她觉得担子可不轻。现在对他们还不熟,慢慢再说吧。 上得山来,走出峡谷,突然看到一大片盆地,田里泛着金黄的波浪,沙河滔滔的流着,两岸各有一个村庄。宋良中首先叫起来: “啊——多美啊!世外桃源!” “你简直是诗人了!”赵晓有点讽刺的意思。 王前之对这一片景致,也想赞上一句,看到许学苏的不以为然的表情,马上改口: “小宋,别忘了我们是来参加阶级斗争的……” “好,好!”宋良中赌气了。“都是你们正确,我的思想有问题!” “许同志,我们到哪里去?”王前之征求许学苏的意见。他看到石龙村的房屋齐整,虎牙村的房屋破破烂烂,心里很想落脚在石龙村。他对自己说:“反正是临时办公,在哪里也无所谓。” “欧明同志不是说过吗?要我们住在虎牙,接近群众方便些,你的意见呢?” “对!” 王前之第一个下了坡,除下鞋子,涉水过去。他下决心的时候,心里是这样说的: “既然到了这里了,哪能不吃苦呢?” 虎牙村的人,远远看到有四个穿制服的人走下峡谷,过河向村子走来,立刻轰动,有人跑去告诉人,有人在村口瞭望着,谈论着。 “怎么样,来了吧?” “咳,可真来罗!” 申晚嫂听到消息,立刻拉着金石二嫂向村的东头走来。 “二嫂,你说人家忘记我们,现在不是来了吗?” “嘻嘻!”金石二嫂笑着不回答,她感染了大家共有的兴奋,飞快地走着。 王前之他们越走越近,聚在村口的群众越来越紧张。他们没有接触过干部,存留着国民党官吏留下的印象,那帮家伙千载难逢的上一次山,和刘大鼻子等“乡绅”大鱼大肉饮酒作乐,拉壮丁,抽田赋,闹得鸡犬不宁,祸从天降。现在的干部是怎样的人,可真是个谜。他们热切期盼干部上山,但谣言使他们又存有畏惧。有些人一股劲冲到村口,张望一下又退了回去;有些人站得远远的;有些人是在谈论着。焦急,欢欣,疑惑,期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热烈的浪潮,冲激全村而在村口汹涌回旋。 乡长刘华生,象一条被追急了的狗似的喘着气,从石龙村赶了过来,逢人就嚷: “出来做什么?死穷鬼!回头问话答不出来,杀掉头怪谁?回去,回去!” 他一边嚷,一边赶,本来缩在门边的人,赶紧关上门;另一些人也转身走了。有几个人站着不动。 “你们为什么不走?” “我看看!” “你看看?你要欢迎也行,回去换一套新衫裤再来!你们这副穷相,不要吓走了人家。” 有几个人又退走了。刘华生发觉申晚嫂站住不动,他气冲冲地问她: “疯子,你也来呀?” 金石二嫂吓慌了,连忙拉她:“晚嫂,回去吧!” 申晚嫂一动也不动,好象没有听见他们说话。刘华生逼近了她,大声吆喝: “滚吧!” 申晚嫂慢慢转过身来,狠狠地盯着他,然后对他“啐”了一口,才气愤地走开。 小桥那边,张少炳带着一帮小学生,敲锣敲鼓走来,列队在村边欢迎。 王前之他们走进村,赵晓悄悄地说: “还是这一套,岭下有,这里也有。” “欢迎土改同志!” 张少炳带头呼口号,小学生莫名其妙地跟着叫。有的叫得迟些,另一个教师偷偷踢了一脚,那个孩子以为要他再叫,一个人又叫了一次,其他的孩子忍不住笑了。张少炳的脸象猪肝似的又红又紫,恶狠狠地瞪着小学生,一会又转过来装出假笑,表示欢迎。 王前之他们在“地塘”上放下背包,抹了抹汗,刘华生赶紧迎过来: “同志,辛苦了!” “叫他们回去!”王前之指着小学生的队伍,冷冷对张少炳说。 张少炳带起队伍,一路叫口号,敲锣敲鼓的又走了。 “你是谁?”王前之问刘华生。 “我是大峒乡乡长,我叫刘华生,中华的华,先生的生……” “你是乡长?” “是,是!我已经准备好了,请你们到乡公所去住。” “乡公所在哪里?”宋良中挺有兴趣。 “在对面,地方干净又清静!……” “你请回吧,这里没有你的事!”王前之打断了他的说话。 “你们住的事情……” “我们自己解决!你回去吧!”许学苏很严厉的表示。 刘华生还想说话,他们分散开忙去和群众招呼,他只好一步一回头,带着满腹狐疑走了。走到两三丈远的地方,碰到绣花鞋,他对她挤眉弄眼的,叫她去招呼土改队。 绣花鞋装出一个路过的样子,一边走,一边朝王前之他们看。他们正和少数农民说话,农民不敢理睬,有的还一面听,一面向后退。他们看到绣花鞋,王前之首先向她招呼: “大嫂,下田吗?” 绣花鞋好象怕难为情,低低说:“是啊!”说完走了两步,停下来,又问:“你们是来分田的吗?” “对!……” “望你们很久了,四位先生!” “不要叫先生,叫同志!”宋良中说。 “我们乡下人,不懂叫嘛!”绣花鞋看见几个农民在远处站着,她说:“人家先生,不,同志来了,帮我们分田,大家过来啊!” 王前之乘机迎上去,对他们讲了些来的目的之类的话,绣花鞋听得满起劲,那几个人却不明白,互相交换着奇怪的眼色。许学苏走到一些妇女面前,她们对这个女同志是很有兴趣的,仔细地端详她的衣服、头发,低声交谈,等她走来时,她们又很快地散开。她对最近的一个妇女笑着,那个妇女想走开也不行了,很不好意思地站着,…… 王前之他们在绣花鞋的指引下,搬到一间空屋子去住,这是小学分校的教室,很久不用,门板没有了,墙壁也快倒坍。他们刚放下行李,绣花鞋就带了几个人来帮助打扫,张罗床板。最后还提了一桶热水来。许学苏拉王前之到一旁,对他说: “不要他们做吧!” “不要紧!”王前之很随便地回答。后来他补充说:“群众的热情,不能打击!以后我们注意就是!” “你觉得那个女人怎么样?” “很不错,觉悟不低啊!” “我以为要留心些,”许学苏又看了绣花鞋一眼,她正在那儿指挥别人打扫。“这种环境里,我们还没有依靠,不能被包围!” “许同志,这是过虑!”王前之认为许学苏是在教训他,很不高兴。“刚来嘛,怎能谈到包围呢?动手吧,我们不能等人家布置好了去享受!” 宋良中搬着一副门板,准备去铺床,经过赵晓的面前,笑嘻嘻地说: “情况还不坏吧?我以为这个荒山上有多恐怖,原来群众的基础还蛮要得!” “别太早下结论!” “你这个家伙,教条加保守!” [book_title]第九章 迷惑 申晚嫂刚吃完晚饭,碗也不洗,就走过金石二嫂家来,看到他们母子还在慢吞吞的吃着,她催促他们: “快点,快点!就要开会了,……” “你就是火烧屁股,什么都是急吼吼的!” “今儿晚上是头一次,听他们说些什么,漏掉了可不好。快点吧!木星,我抱你,来!” 三个人一路不停的赶,赶过了路上好多去开会的人。 会场是在学校前的草坪上,一端是不太高的土坡,另一端有个小水塘,水塘前面有几棵紫荆树,树丫杈上挂着一盏汽灯,汽灯下面是用祠堂屏门架起来的小台。先到的人已经散坐在土坡上、草地上,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纷纷议论:土改队到底会讲什么呢?分田就分田吧,开会干什么?他们有的低声交谈,也有的大声在争执,更多人是坐在那里静听,从听来的意见中,盘算斤两。妇女们不到男人圈子中来,她们自成一群。孩子们跳来跳去,这种从来未有的集会,汽灯的耀眼的亮光下,有这末多的人,在他们看来,简直如同过年。 申晚嫂到了会场之后,热烘烘的景色,鼓舞了她的情绪。她想逐个去听人家的谈话,金石二嫂偏要拉住她,要她坐在熟悉的妇女圈子里,阿巧也在那儿。木星到灯光底下,和孩子们捉蚱蜢去了。 王前之站到台前,会场上一下子静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全场凝神倾听,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只是,他们听不明白。 “……土改是富有正义性的斗争,……土改的目的是废除封建所有制……” 大家一个字也没有漏听,可就不能连贯起来,中间有很多话听不懂。他们伸长脖子,皱着眉头,还是耐心的听。 “……实行农民的所有制……解放农村的生产力……” 有的人忍不住了,偷偷问旁边的人: “他讲的什么哟?” “别吵!人家有学问,你慢慢听啊!” “有学问?我听不懂嘛!” 王前之越说越起劲,声音也越提越高,手势越做越多,口水喷得老远的。会场上起先有轻微的低语,后来也是越来越大,好象一锅水似的沸腾起来,将王前之的声音盖下去了。王前之只好停下来不讲。 “请大家静一静!”宋良中拿起喇叭筒来。 许学苏走到王前之面前,低低说: “他们听不懂,你讲简单些!” “听不懂?”王前之好生奇怪。“我又不是外国人,讲话会听不懂?” “不是不懂话,是不懂你的道理。” 会场又静下来。王前之下决心说得简单些: “……分田、土改,要依靠大家……” 申晚嫂也是听不懂的一个,她还是耐心的听。她看到干部,好象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她眼睛盯着王前之,虽然不明白他说话的全部意义,对这些语言,她能感到一种力量。听不懂也不要紧,他们说的总是要分田啊!她看到许学苏,特别觉得可亲,这个女人家,除了剪短头发,倒象是种田人。那个说话的人,为什么那末白呢?是啊,城里人少晒太阳,自然白白净净了。突然,听到要“依靠大家”的一句话,她可糊涂了: “依靠大家?依靠我们?我们做得什么事?……也对,他们人少,怎么个分田呢?……” “……大家以后要跟我们土改队商量,不要害怕,……呐,你们瞧,这位大嫂做得对,她有事就来找我们,大家要向她学习……” 这时,申晚嫂才发觉绣花鞋一直在主席台旁边绕来绕去,一会递凳子给宋良中,一会又赶开那些爬上台的小孩子。当王前之指着她的时候,可真镀上金了,笑眯眯地对王前之看了看,又对会场上瞟了一眼。那种得意的样子,气得申晚嫂手都冷了,她拉拉金石二嫂的衣袖: “你瞧她那副样子,真不要脸!同志没有眼光,找到她!” “找到她,好事也变成坏事了!” 有些群众也不满意,私语声又高涨起来。绣花鞋走到台口,两手放在嘴边,做成话筒,高声叫道: “大家不要吵,听同志哥讲话!是开会嘛,又不是赶场!” 申晚嫂想站起来,金石二嫂一把拉住她,低低说: “不好,给同志看见了,不好的!” 王前之的讲话匆匆结束了,绣花鞋走到台当中,指手画脚地说: “……同志哥要我们商量,大家都要照办!大家学我嘛!……” 她对群众尽在教训。一转头又对王前之媚笑。她说得很长,重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坐在外圈的群众,不耐烦了,骚动起来。申晚嫂实在忍不住了,“嗖”地一声站起身,坚决地说: “走!” “这个死龟婆,迷住王同志了!”金石二嫂在路上走着,也表示很大的激愤。 申晚嫂在想: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同志上来,拿稳可以出一口气了,谁知绣花鞋又缠上了他们,她恨绣花鞋: “不是同志不好,人家外边来的,怎知道她的底细?都是这个死不要脸的……” 她连骂也骂不下去了。 金石二嫂一路嘀咕,她认为这帮同志也真糊涂,虎牙村有这末多人,偏偏夸赞绣花鞋?可是她的激愤不能维持多久,又推翻了自己的意见: “她能说会道,自然找她了。难道找我们?我们穷得象一双烂木屐!” 一群离开会场的人,从后面赶上申晚嫂。这群人中间有彭桂,还有那出名的爆竹性子梁树,赵巧英也跟着走来。 “绣花鞋也出头了?真他妈的天不开眼!”彭桂愤愤不平。 “提她干什么?听多了真弄脏我的耳朵!”梁树更气愤。 赵巧英挨着申晚嫂走,也是很激动,侧着头说: “你听听,没有一个说她的好话!” 在工作队里也展开了争论。 王前之和宋良中认为绣花鞋很不错,做事有魄力,可以依靠。许学苏主张不要太早下判断。赵晓沉默,不表示意见。王前之心想:许学苏是个党员,不必和她争论。于是他用很婉转的口气说: “许同志说得也对,应该再了解了解!我想,我们都不反对再深入了解的!不过,许同志,你是否认为这个人简直要不得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了解之后再研究吧。” 后来,他们讨论工作和力量配备。大家觉得半山的高峰村需要派一个人去,石龙村也要派一个人去。 “我提议:许同志是副组长,到高峰村最适当!那是个附点,很重要!”宋良中说。 王前之听了,暗自对自己说:“这小子倒聪明!许学苏在面前的确有点麻烦,耳朵根不能清静。”可是,他却表示反对:“许同志是个女的,单独派出去,怕不大好!” “许同志有农村工作经验,不会有问题!”宋良中坚持。 “老赵,你的意见呢?” “我想还是我去的好!”赵晓考虑一下说。 “许同志,你的意见……” 许学苏想着:四个人中间,数我是农民出身,有农村工作经验。我又是共产党员,凡事要带头。高峰村比较艰苦,应该我去。她想得很率直,根本没有考虑到宋良中和王前之在想什么。她说: “我去,高峰村也不远,不要紧!” 王前之马上接下去:“许同志自己同意了!大家还有意见吗?如果没有的话,我表示一下:我尊重许同志本人的意见,可是,她到底是一个女同志,我主张去一个短时期,不要长住下去!” “开头艰难,以后自然会顺利的。能住个短时期,以后更不会有问题。”许学苏老实的说。 “总是不大好!”王前之发觉自己说话有漏洞,很勉强地坚持着。 许学苏在第二天就出发到高峰村去。她临走的时候,特别和王前之单独的谈了一次。她觉得党交给了她的任务,要她帮助王前之,她就有责任对他提意见。 “我们要记住欧明同志的话,大峒乡没有工作基础,凡事要慎重!上级要我们深入贫雇农,实行三同,我们一定要做到。……” “当然,当然!以后隔一天汇报一次,你也回来,我们还是集体领导!” 许学苏听出他不耐烦了,诚恳地说:“我很老实的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噜苏呢?王同志,你的文化水平高……” “不,不!”王前之不等她说完,抢着开口。心里却在说:“党员的诚实作风,的确叫人佩服!只是,只是什么呢?只是瞧不起知识分子。我倒要做出来给他们看看。” 赵晓派到石龙村。 王前之和宋良中在虎牙村展开工作。绣花鞋象影子似的跟来跟去。有她在场,农民赔着笑脸,是啊是的应酬一下,所有的情况,不是她代答,就是她一手介绍的。王前之也曾有过怀疑,向一些农民了解她的为人,农民们看到绣花鞋和干部们很亲密,怕反映出来惹出祸事,不是支吾过去,就是说她的好话。她在干部面前,哭哭啼啼的诉苦,说自从丈夫死后,为地主做工,受尽辛苦,仿佛她是虎牙村受苦最深的人了。 王前之和宋良中在一起时,两人很谈得来。看到绣花鞋的积极,王前之说: “这个刘金三婶还不坏啊……” “我早说过,她很有能力。许学苏要疑神疑鬼,简直轻视群众!” 王前之心里又在赞赏宋良中:“这小子真莽撞!态度倒挺坚决!”嘴上说的话却又是另一样: “不能这样说,慎重还是必要的!这是阶级斗争嘛!” “只有我们有斗争性?懂得阶级斗争?群众的积极性也要正确估计啊!” “你以前不是说大峒乡情况不明,群众没有基础,怕上来的吗?” “以前是以前,人总是发展的呀!” “哈,一大套理论!” “不是什么理论。老王,我觉得农民干部太死板,许学苏就是典型!” “噫!你的意见太惊人了!我们应该向她学习,学习她的艰苦,学习她的立场。我们还要在斗争中锻炼!”王前之一脸正经。心里却在说:“小宋直来直去,要碰钉子的。不过,他的意见,有时也挺对!” 夜晚,在绣花鞋的家里,聚集了七个农民,其中有四个妇女。这七个人都是绣花鞋串连来的。四个妇女中间,除掉一个叫何大妹的比较老实,其余都是好搬弄是非的人。三个男人中间,梁七是一个,那是王前之硬主张吸收他进来的,因为王前之偶然和他谈过一次话,觉得他还不坏。另外两个,一个是刘华生的堂弟刘华荣,解放前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一个叫刘栋,是绣花鞋的小叔,解放前在区上“国术馆”里鬼混;绣花鞋的丈夫死后,他们两人的来往不干不净。 在小盏煤油灯的照耀下,王前之坐在桌子前面,宋良中坐在人圈中间,正在“教育”他们: “大家说说,我们这末少的人,能不能斗垮地主呢?” “当然不能啦!”绣花鞋抢着回答。 “你等大家说!”王前之拦住她。 “同志要你们说,大家开口啊!”又是绣花鞋的声音。 “对,大家说说,我们都是受苦的人,有什么不好说呢?”宋良中竭力“启发”。 “我说不能喽!”刘栋首先附和。 刘华荣跟着说:“不能,当然不能!” 接着,几个人都表示了,只有何大妹和梁七沉默着。 “梁七,你的意思呢?”王前之指名间他。 “同志问你,你讲一下啦!”绣花鞋追上一句。 梁七过了好一会,才说:“三婶说不能,自然是不能啦!” “哎哟哟,你就是你嘛,又说到我!” “大家都说得对,我们现在只有八个人,力量不大,所以我们要去串连,将我们同心的人团结起来,力量就大了……”宋良中用手势来作比。“就象这只手,一根手指打不倒人,呐,握成拳头就有力量了!” “大家听到吗?同志要我们去串连,就要去串啊!你们不是我串来的吗?一个串七个,七个就串……七七四十九,串四十九个,不到两天就串完了。” 王前之拦住她:“两天太快了,我们要串苦大仇深的,要使他们知道苦从哪里来的。” “听到吗?苦大仇深的。”绣花鞋帮腔。 梁七听了直冒火,心里在骂:“操你的妈,你是苦大仇深的?王同志,拳头打到你自己头上了!” 何大妹呆坐着,时而望望王前之、宋良中,时而望望绣花鞋,又时而望望煤油灯,她似乎在听,其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在问自己:“他们要我来做什么的?”另外两个妇女,互相依靠着,绣花鞋说话的时候,她们碰碰肩膀,好象是在赞美她的能干。刘华荣和刘栋,等待着,绣花鞋开口,他们就点头。 王前之看大家领会了,又提出:“我们这几个人,总要有个头才行啊!” “对,要有一个会长!”绣花鞋毫不思索。 “不是会长,我们几个人是一个小组,应该有一个组长。”宋良中说。 “组长?就是三婶啦!”刘华荣推荐绣花鞋。 “好,好!”几个人附和。 梁七堵住嘴。何大妹还听不清是什么事,别人说好,她跟着说好。 “要不要有个副的,帮帮三婶的忙?”王前之心里想梁七做。 “我做副的吧,再推个正组长。”绣花鞋心里高兴得要命,嘴上却推辞。 “谁做副的呢?” “梁七!”绣花鞋瞟了王前之一眼,讨好地说。 梁七自己抢着反对:“我粗手笨脚的,做不得!” 王前之正准备出来说话,有一个妇女却提出反对了: “梁七不行!三拳打不出闷屁,不能做!” “阿栋啦!正副组长在一家,好办事!”刘华荣抓住时机,立刻提出。“你们说好不好呀?” “好,好!” 梁七就怕惹事上身,怎样也不愿和绣花鞋一起做事,这一次也开口赞成,连声叫好。贫雇农小组成立了。 [book_title]第十章 豺狼会 大峒乡小学校,位置在石龙村村边山坡上,是一排三大间两小间的平房,三大间是课室,两小间是办公室和宿舍。房子后面的更高一些的小坡上是厨房和厕所。小学校是在村边,而且又是在山坡上,所以白天少人来,夜晚就更静,除了教师进出,连一个行人也没有。 阴历二十几了,下半夜的时候,一弯蛾眉月,已经挂在大金山主峰的峰顶上,就快落到山后去了。 小学校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是在西边的小间宿舍里,却坐满了人,那里边有冯庆余,刘华生,张炳炎和张少炳父子以及两个小学教师。窗户用被单蒙着。他们来了很久了,要说的话也说完了,此刻闷声不响,焦急地等待着。刘华生坐在靠门口,他轻轻地将门开了一条缝,向外边张望,马上有人轻声喝止: “关上,关上!” 刘华生关上了门,转身轻蔑地说:“怕什么呢?大峒乡还不是大峒乡,没有变!” “话虽如此,不过那个姓赵的可讨厌得很!” “你说赵晓吗?不要紧,他钻来钻去也钻不出名堂,石龙村的人都封了口,谁敢说就要谁的好看!他们敢?”冯庆余很有把握地说。 “呐,还是我们的副团长有办法!” “不!姓赵的和那个姓王的不同,他跟穷鬼混来混去,不能不防!”张炳炎停了一停,挪近冯庆余。“日久生变哪,庆余兄,谨慎为佳!” “还要谈谨慎哩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