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鬼土日记 [book_author]张天翼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9033 [book_dec]现代长篇小说。张天翼著。初载于1930年南京《幼稚周刊》。上海正午书局1931年7月出版单行本。小说以寓言的形式描写韩士谦游历地狱的见闻,以影射、讽刺现实生活中的黑暗。鬼土世界有其独特的风俗习惯、文化生活和政治活动。神经衰弱患者在那里被称为现代人,因此,颓废派文学家司马吸毒从5岁起就立志做一个病态的现代人,为此,他停止运动,拒绝洗澡睡觉,不断酗酒吸毒。鬼土世界等级森严,居住高层的是执政者、实业家、绅士、学者等上流人,居住低层的是普通的工人、农民等下流人。下流人不准随便进入高层,而有些败落的上流人宁可自杀也不愿沦为下流人。鬼土世界的学术活动相当活跃。自然科学家易正心致力于研究上流人和下流人大脑的构造差异,因而获得年度人类学奖金。学者们还热衷于达尔文进化论的研究,不断有别出心裁的理论产生出来。鬼土世界举行大选,韩士谦也卷入了这场政治斗争,因害怕受到政治迫害而仓惶逃归阳世。作品曾援引鬼土游历者在日记前说,鬼土这个滑稽、矛盾、畸型的社会,实际上就是我们阳世社会的缩影;“这两个社会是一样的,没什么差别。”点明了作品正是对现实生活中种种荒诞的和不合理的现象的影射和讽刺。 [book_img]Z_15224.jpg [book_title]一 某日 好久便学会了“走险”,今天决意试一试,果然灵验,居然到了这鬼土里。事先,请朋友将我的肉体安放在妥当的地方,因为还得回来的;一面焚化一封信给十年前死去的故人萧仲讷君,请他来接。 于是试成功了。自己在一个不大亮的地方走着。 前面有两个人。虽然黑暗,可是我一看便认出其一是萧仲讷。 他见着我的第一句话不是和我话旧,也不表示欢迎的样子,只是:“快把你的那个遮住!” 我茫然了:“那个?那个什么?” 他手指指他自己的鼻子。怎么,这是……?他鼻子上有个白色的绒套子,象一顶帽,遮盖着他的鼻子。 “快遮住快遮住!”他又说。我于是用左手掩着鼻子。但是,“还不行,”他说,“哪,我给你带个东西来了,你自己套上罢。” 他扔给我一个绒套子,和他的一样,不过是蓝色的。套子的两端有丝质的带子,是系在耳朵上使它不至于掉下来的,鼻孔这端有两个圆孔,以便呼吸。于是我套上了。他然后向那同来的人叫道:“我的乖乖,你看,我给你介绍这位韩爷。” 他的乖乖是个漂亮女人,鼻子也遮住的,不过她的套子是丝的,还绣着花,比我们的好看些。萧说她是他的未婚妻。鬼土里也有婚事么?但我没有工夫去理会这些事,我是在惊异着为什么要遮住鼻子。 “鼻子为什么要套上?” 可是仲讷慌张着脸色,很急似地打手势叫我莫开口。而他的乖乖涨红了脸,眼里放出轻蔑的光,看我一眼。仲讷马上接着说别的事:“韩爷,你一切我都替你安排好了;我替你弄好一间津致的房间。人口登记我也替你说好,只要拿个表来填一填就可以在‘高层’安住下去的。” 他领着我到街边,有一辆汽车停着;他请我上去。他的乖乖对汽车夫说:“到V字三六五街的时候停一停。” “怎么,”萧君说。“为什么就要回去?你可是韩爷一句话唐突了么,乖乖你原谅他罢,他新来的,不懂规矩。” “我因新来,不懂此间礼俗,请女士原谅。”我道个歉。 “不,我因为有事去。”她板着面孔。 车开了,到了那几百几十几街那乖乖下了车。我们两人到了萧仲讷住的房子里。车开得快,路上的情形未能细看,只看见大街小巷,都很整齐,华丽,行路的男人都穿所谓燕尾服,女人都戴着珠宝,穿极漂亮的衣裳。房屋和人物都很整齐,不知是偶然有几条街如此,还是全个鬼土都如此。他日,当到处游览一下。 萧仲讷给我收拾了一间很津致的房间。他按一下铃,应铃声而起的是,我那房间的地板忽然开了一个方形的洞,一个穿制服的人走了上来。 “这位韩爷从今天起住在这房间里,你得好好地伺候他。” 萧仲讷说时眼睛看着天花板。 “是,爷爷。”那人说了又走了下去,地板又关上,一点痕迹也没有。 这简直是一种幻术,但下午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知道了许多事。 萧君曾告诉我遮鼻子的事。在这里,鼻子不许给人看见的,尤其是男女间。除开医生,没有人谈到鼻子的事,否则是下流人,如果万不得已要说的时候,用“上处”两字代。小孩子也得知道忌讳鼻子,否则会遭大人的打骂;生下的孩子在满月的一天就给他鼻子套上的。 “遮掩鼻子是什么用意呢?” “说不清,”他说,“这由来已久了。‘上处’的遮掩,只有你这种新来的人觉得惊异。在我们是已经作为标准道德,我们认为不遮掩‘上处’的是不完全的人类,因为据说这种遮掩是人类的道德本能。” 他的这些话不能令我满足,我要他将他的原始意义说给我。他说他不大懂,据有些书上说鼻子是象征性器官的,性器官的遮掩是人类羞耻本能之一种表现,故“上处”也套上套子。 然而这很怪。 “这怪什么,”他说。“你在阳世遮掩生殖器不奇怪,为什么拿遮掩‘上处’来奇怪呢?不同是人身一部分么!” 后来又想起他的仆役会从地底里跑上来的事。他说,地狱虽没有十八层,却有两层。我们这层叫高层,住着有钱人,绅士,学者,即上流人。下面那层叫低层,住着粗人,工人,农人,即下流人。执政者和官员自然是住在高层,总之这层是住着一切的支配者的。怪不得刚才看见的人和房屋那么讲究。 还有许多事,一下谈不完,他说他将来要渐渐使我知道。 新的环境令我兴奋。 某日 上午,萧爷将我的人口登记弄好了,这是地方政务局里取来的一纸登记表,他作主替我一栏一栏填好,便叫人送到地方政务局去换取“高层住民执照”。那表上除姓名籍贯年龄性别而外,他为我这么填着: 地位——上流人 家境——收入宽裕 品格——绅士态度 职业——待择 思想——正确的平民思想 有乖乖否——无 以上各项,保证人是否绝对负责——是 绝对负责保证人萧仲讷。印。 先是看见了《领取高层住民执照条例》,那上面所载的手续与萧爷的不大同。那上面—— “第一章第二款,住高层者必须是上流人。……” 同章第四款:“该上流人须向本局(地方政务局)请求登记,并缴纳入市费五百元,填写登记表。……待本局派员审查,认为合格后,方准其在高层居住。……” 我现在既没缴纳五百块,也没那麻烦的手续。 “那你是特别情形。”萧说。 他告诉我,他是有点面子的,可以例外。别人呢,填好登记表之后,便得在他们指定的地方呆住,等他们的审查,这是津密的审查,所以一审查就是半年,这半年内你可不能自由。他们先审查你的收入或不动产,其次察看你可有上流人态度。审查后便等政务局的批示,才可以拿到执照。 “如果批不准呢,便出境么?”我问。 “你是不会批不准的。” “不,我说要是别人的话。” “批不准么,他并不要你出境,他只要你到低层里去住。”于是我又要他详细告诉我高低层的情形。 “这样的,”他说。“是全世界都分着两层,我们这国的高层住民和别国的高层人来往,低层的自然和别国的低层人来往,但国界当然是有的,高层哪里是国界,低层也在哪里分国界。一有战事,同国籍的低层人为了本能的爱国心的驱使,自然和国人一致行动的,他们自然受高层人的命令支配的。” 但是低层人的生活怎样呢。 他说:“他们的情形我也不大知道,在这层的上流人除非是必要的职务关系,此外没有一个人跑到低层去过的。要支配他们做什么事时可以用电话。一有战事,我们政府会命令低层人去袭击别国的低层人的。这关系你明白了吧。” “为什么不放到同一层来呢?” 这里,亲爱的萧爷突然严肃着脸子,直一直腰子,演说似地说着: “这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你去看史书上的记载便可知道。在封建时代,象我们这种平民都是住在低层的。后来我们革命,我们推倒了住高层的贵族王公,我们爬了上来,占据了高层,我们才抓到了平等,自由,光明。我们不远的祖先拿了这种光荣做遗产,我们才有了今日。但是……但是下流人……我有点说不清……近几百年来,据人种学委员会研究的结果,证明出下流人之所以为下流人是先天的,下流人有粗俗和其他的劣根性。他们都没有知识,我们……我们的政府便根据这报告,将人类分两层住。因为如果象你所说,和我们同住一层的话,上流人会看不顺眼,而且怕有下流化的危险,便分住着了。况且事实上也没什么不方便。” “那你对于这事的个人意见呢?” 他摇头。“这些事我不大关心,一切社会性的事我都不大关心,也没有什么意见;我是个文学专家啊,因为。” 后来我找着了一本《最新市法大全》来看。这对于我这新来的人当然很有点用的。 有几条: “第二章第二款,下列五种人得在高层居住:1,执政者及官员,2,实业家,富商及地主,3,绅士,4,各种专家及学者,5,其他必要者。” “第五款,在高层居住者皆为上流人。” “第六款,上流人须温文儒雅,举止安详,服饰整齐讲究。……不得说粗话。……裸露下部或上处者,无论有意无意,须受处分。” 还附着下流人到高层来的规定: “第三条,下流人有‘来’高层之必要者,(如筑屋,运输,听差等),须由一上流人证明,向地方政务局请求发给临时执照。该执照有效期内得出入高层。……” “第三百九十九条,‘来’高层者须持执照向所辖警区领取规定服饰,服著整齐后方可在高层来往,免碍观瞻。” “第五百五十五条,……须先事沐浴,由本局派员察看,认为洁净后,方可出入高层。……” “……勿事闲说,勿擅自行动。……不得闯入公园或其他上流人之公共场所。……” 接着:“犯本法者处以三等以上有期徒刑。” 吃过午饭,萧仲讷引我到外面去遛遛。 街上的男人许多穿着所谓燕尾服,漂亮而光烫,皮肤都怪红润的。女人们都穿得美丽,华贵。店家门口都是五花八门的广告,街上是丈把厚的柏油。仿佛置身于上海马路了。 转弯,走进一个小胡同。 一块铜牌子吸引了我。上书(写的一笔好篆字): 禁止小便 都会大学文字分析学教授李阳冰奉署令谨书印 再前面,一个门口一块牌:“女士卫生处”,又一个门上,“男士卫生处”。 这是什么? 萧说这是“排泄鼻涕的地方”。又前面是:“女士轻松处”和“男士轻松处”,他说是厕所,因为厕所两字不十分雅,代以“轻松”。 在一家馆子里和萧和他的乖乖吃过了晚饭已十一点钟了。 某日 一早萧仲讷的乖乖来了,她对我第一天来的冒昧已完全释然。 他俩处处显得极爇,他们说他们彼此都有深得了不得的了解,两个的灵魂象生胶鞋底用该死淋黏着一样,贴在一块了。 “那么你们经过很长的接触吧。” 但听了我这话他们都捧着肚子笑起来,他乖乖格格地说:“外行……外行……” 萧君揩了揩泪水,告诉我:“我和乖乖才在上礼拜六认识的哩。” 这怎么回事呢。 “韩爷你别忙,将来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你会晓得的,这是根据一种什么原理。”萧爷说。 说着他的门房走了进来,拿一张片子。 “快请快请,”萧仲讷就起了身。一面顾我:“你来罢,这是个值得做朋友的人。” 无意识地跟着他往客厅里走,我同时看那片子。 颓废派文学专家 司马吸毒 登录执照P。1882 司马吸毒先生穿了一身紫色燕尾服,浅绿色裤。脸子搽着粉,白得糯米团一样,但不知“何解”,脖子是灰黑色。仲讷君为我们介绍了之后,司马君便说:“我司马吸毒是黑死脱痢底地想和你韩爷做个朋友。”我们握了握手。 主人接着司马先生到房里去。 “司马爷,欢迎!”萧的乖乖说。 “祝萧爷的乖乖神经衰弱,做个现代人。”司马吸毒郑重地说。 接着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 不记得怎样说到了职业,萧仲讷拍拍我的肩:“韩爷要选个什么‘家’做做才好。” 我说:“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要怎样才合式。你是什么家?” “文学专家。跟我来往的大半是些文学家,”仲讷正拿起一支烟卷划了火柴不即去点烟,继续说着:“我看你也做文学专家罢,不过尚须拣个派数才对。司马爷你以为怎样?……糟糕!” 燃着的火柴烧到他的手了。 “不过我好象没有一点文学上的修养哩。”我也当做一件事他说。 “修养,倒不必客气。总之想不想做,想做我便给你来办登录手续。” 登录,司马先生片子上有过这字样,但想完全明白它:“登录?” “登录,教育部的登录。就是这里的作家都要先在教育部登录,有了执照之后方可发表作品。登录的时候要验看大学文凭,受考试,认为合格后,才可以给他发表权。非大学毕业生,则要一位著名的文学专家,或者一位‘平民’证明他是天才,也可以取到执照。” “平民?” 萧仲讷笑了:“原来你连这也没明白。平民者,是专指我们这里的大企业家而说的。” 最后我说:“关于职业的选择问题,容我多考虑一下罢。” “是应当考虑的。这更不必急,现在不过是说说的话。” 渐渐地我和司马吸毒先生也说熟,他是个忠厚人。吃过饭,他为我述说他努力的经过。 据他说,他是有颓废的天才的,他自五岁起就立志做一个颓废派文学专家。但是有点悲哀,他身体太强壮了,他想努力做个现代人,希望他自己能够神经衰弱,可是它怎么也不肯衰弱。他本来好运动,于是先就停止运动。再就,常几个整晚不睡觉,因为听医生们说,睡眠的缺乏最易使神经衰弱。这样努力不到一年,他自己觉得是成功了,他感到他神经有点病态起来,病态呀!——一个最现代的东西。他又慢慢地学习着喝酒。但是白干太辣,白兰地太苦,啤酒胀肚子。于是先从甜味的酒入门,如今呢,如今是连火酒都受得住了。……还有一最需要的东西:大烟。大烟就是鸦片,鸦片不是在矮冷破(EdgarPoe)和不得癞儿(Baudelaire)的诗里常见到的么。他认为怞大烟是必要的,但一怞就呕吐,但他有伟大的毅力,怞了虽然是吐了还是怞,九年半的努力,他获得了伟大的成就,所以,他说—— “所以我相信:天才对于一个文学专家当然是必要的,但修养也是决不可少的一步工夫。我不正是这样么?” 萧仲讷的乖乖同情地叹了口气:“做个文学专家真不容易!” 萧仲讷说到高兴,便说要预备点菜吃晚饭,并且打电话邀黑灵灵来。他告诉我:“黑灵灵也是一位文学专家。” 七点左右,黑灵灵的名片落到我们的眼前,他那头衔是:“极度象征派文学专家”。 主人的第一句话:“黑爷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 黑灵灵先生的答复是:“因为刚才我铅笔的灵魂浸在窈窕的牛屎堆里了。”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们几个都是严肃透了的神气,我幸得不爱笑,没笑出来,不然又得失礼了。 仲讷为我们介绍之后,黑先生的两眼盯着我:“韩爷的摄人灵魂的耳朵,虽然不比鸡毛还方,但跳舞得比咸板鸭好。” 我答不出一句话。我不知道他还是在赞美我,还是侮辱我。 司马吸毒先生说:“这我倒没有看出。” “这一点你看不出么?因为,你看,猫头上的萝卜是分开夜莺的津密,明白一点说,就是洗脸手巾的香纹路已经刻在壁虎肺上了。” “对的,经你这一解释我才完全明白。”吸毒先生说。 黑灵灵的话我一句也不懂,想在萧和司马两人对他的答话里听出一点道理来,但终于还是失败。 [book_title]二 某日 下午萧爷和他的乖乖去看电影。我当然不好和他们同去,他们也没有邀我。但萧爷说: “韩爷,对不起,我没有邀你去。” “别那么说罢,你邀我我也不便去的。” 他和他乖乖已走到房门外了,回顾我: “你要是觉得无聊,你可以去找司马爷,我怞屉里抄下了他的住址。再不然你就看看书。” 一个人走到了萧爷的书室里翻了一阵书,我怞下一本书来:司马吸毒先生著的《大烟中之憧憬》。这是一部诗集,我看了几首,看不出一点什么。于是想看报,但是有许多不懂的地方:预备明天问问萧爷。那上面有一段是学者奖金的消息: 奖金将为王铭德所得 本届平民学会奖金给与会议将举行投票,据半官消息所传,则各委员已属意于写实派文学专家王铭德所作短篇《危机》云。记者按:王铭德为平民严俊所保证之作家,思想极为正确,早为国人所知,近作《危机》一篇,实为全世界本年度压卷之作,如本年文学奖金果为王爷所得,则全世界之上流人益将钦佩委员会之眼力也。 我赶紧在书架上找,看有这篇没有,果然找到了一部短篇小说集,标题就是《危机》。 一口气看完,但看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处,也许因为是门外汉之故。那内容是:国内的棉纱因国外跌价,销不出,国内的大棉纱厂都停办,呈显一个大危机,于是平民某(棉纱的大企业家)向各处去对上流人下流人呼吁,因此激动各种人的爱国本能,都毁家纾难,恢复棉纱厂,而这位平民为了国家之故,宁可将出口的货跌价,跌到贴本,于是才复原以前的盛况,而这位平民因积劳以死,全国人,即使有劣根性的下流人,也都哭泣这位伟大的平民的逝去。……他写那些各种人爱国心的激动写得很细的,写那平民是非常之伟大,或是因这一点而能得奖金吧。 又一条消息是:“人类学奖金已内定”,副题是“将给与易正心”。它后面还介绍一段易正心的心得。易正心证明出下流人的大脑中比上流人的少两个甲状细胞,所以他们永远下流,再也没有办法。天才比常人多五分之一的甲状细胞;天才与下流人当然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国内的那三位大平民,甲状细胞竟比常人多到四分之一有奇。爱国心的浓淡与甲状细胞之多寡成正比例,所以天才常是最爱国的,下流人往往不爱国,下流人如有爱国的,那“该”下流人一定和某一上流人有点血统关系。 还有一件大消息被我忽略了,是大统领任期将满,要改选的问题。这事始终不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对于他们太陌生了。 已十一点钟,不等萧爷回来了,我要睡了。 某日 吃早饭,有一个电话找仲讷。他一面听着话,脸子跟着紧张起来,嘴里:“啊?……啊?”再就“啊!”“……真么!”等等。电话挂上之后,他自语地“Eh,可怜。”他吃早饭的举动也慢起来了。 不等我问,他就说:“我一个朋友自杀了。” 他于是告诉我那朋友怎么自杀的。 他那朋友姓羊,家里本来很宽裕,后来中落了。到这位羊爷出世时,家里已很拮据,但仍不失为一个上流人。可是他无力去受高深的教育,他仅止在中学毕了业便不能升大学,因为政府规定:要能纳人口税五十元以上的才准进大学。…… “什么,纳人口税五十元以上的?”我插嘴。 “呃,是的,”他说。“人口税是按照你的家产怞的,家产多,怞的人口税也多。” “这是……?” “Eh,别插嘴罢,这事我们下次再说。我只告诉你……” 于是他说了下去。 那羊爷进不了大学。总之他家里是中落了。他有乖乖,而且有小孩子,而且很多,他找的职业不够他的家用。但也不能再找个薪水较丰的职业,因为他只是中学出来的,而又没有一个社会地位高的人帮他说话。最近他失职了,上星期还从萧爷那里借了二十块钱去。这样穷下去是很危险的,一个不留神便会堕落,而,如果有人告发,说他现在失职,不久会堕落的话,政治当局会将他送到低层去的。送到低层,谁愿意呢?这是有史以来最不名誉的事呀。于是他在昨天自杀了。 “他自杀了,”萧仲讷爷惋惜地说。“他是个上流人里的英雄,他宁愿死,而不愿去做下流人。” 但我又想起另一件事:“鬼土里也有死么,死了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又回到阳世去?” “这谁也不知道。” 下午他告诉我,他三天以后要请平民陆乐劳吃饭,陪客是一时知名之士。最后他解释说: “我是文学专家,本来社会性的事我不注意,社会上的闻人在理也少来往。但这位平民是特别原因,因为我是他保证的,晓得吧,并且他于出版界也是绝大权威,书的畅销不畅销他一句话便可以转移的。” 他拿个请客名单给我看,我所知道的人有,陆乐劳当然首席,其次的是,黑灵灵,司马吸毒,王铭德,易正心。 某日 萧爷写了一天的文章,他说明天将引我去参观本都的学校。 今天只有两件事可记。1,报上大登特登大统领继任为何人的推测,据说,严俊似属意于东方旦,陆乐劳与潘洛则属意坐社总裁巴山豆。又讯:“陆潘两平民意见既同,非严平民一人所能对峙,届时严平民或将收回意见云。”2,报上,又是报上,登载有一位法学博士于今日下午在都会大学演讲,题为《宪法第六章第七十三款第四十二目之原理》。 关于前者,一个什么“坐社总裁”不懂是什么,而且选举大统领为什么不选举,要那些平民去“属意”呢?也不懂。 关于后者,我翻开“宪法”将这什么第六章几款几目看了一遍,文曰: ……凡在本政治区域内居住十一个月又四日以上者,须出于至诚地忠爱本区域,并有如下之义务: 一、向外人宣传本区域之美德,并隐蔽本区域内丑陋之事或物。 二、拥护平民利益。 三、视本区域内住民如手足,并须出于至诚的。 四、至诚地向人宣传爱本区域。 五、本区域与外人有冲突时,须牺牲一己之老命,从事为侵略他人或防御本政治区域之抗战。 六、…… 这我不知道根据一种什么。 晚上我问萧爷。关于大统领的选举,他说只是他们的方式不同,原理是和阳世一样的原理。关于那宪法第几目是: “更没有什么可以诧异的。”他说。 他的老七(Logic)是:国民要爱国。居国境内十一个月又四日以上者得为本国国民。所以,居国境内十一个月又四日以上者要爱国。 “你们在阳世的人难道不爱国么?”他说,“自然爱国的。宪法上写的是,本政治区域,不过换几个字而已,毫不希奇。” “为什么要十一个月……?” “譬如你们阳世的规矩是要在本国内住五年住十年算是国民,这里不过日子少一点,也毫不希奇的。” 这里又想起“坐社总裁”,他告诉我这是一个议员的结社。 “一起有多少议员的政党?” “两个,一个是坐社,还有一个是蹲社。” “这两个名字真有点古怪。” “并不,”萧爷很快地。“我告诉你罢,这两个政党虽然名字不同,议员也分成两个壁垒,可是政纲都一样的,都以平民政治为原则。” “那为什么分做两派呢?” “是这样,政纲同一,但日常生活的方式总有点区别的。……我问你,你出恭还是坐着出恭还是蹲着出恭?” “蹲着的,怎么?” 亲爱的萧爷笑了起来:“那你应当拥护蹲社。蹲社者是主张国人都蹲着出恭,合卫生,而坐社主张全国人坐着出恭,合卫生。如今的大统领是蹲社的总裁,他一上任,便将全国的厕所改造做蹲式,将来坐社组阁,便又会将厕所改为坐式。” 过一会他说,“韩爷你别诧异,这里跟阳世是一点差别也没有的。” 某日 午后和萧爷去参观了两间学校:一是国立文艺大学,一是国立都会大学。 艺大学的教授和学生都以生活的浪漫出名的。一跑进去,便是满墙的标语:“浪漫的生活是艺术家的生活。”“我们要不规则的生活。”“浪漫是现代的象征。”等等。粉墙上漆着三平方米大的黑字: 不规则的生活万岁!!!! 我们由一位职员领到大礼堂里,大礼堂听讲席中的椅凳东一张西一张,横的直的斜的地放着。内中有藤睡椅,有板凳,有沙发,有行军床,有“骨牌凳”,有紫檀木的太师椅,有石头。地上满地的《十九世纪木刻大全》,老蛋和皮哑子痢的素插,老虱底的画集等。走过几个讲室都这样,画画的房间是和普通的差不多。其余,天井和的地上也堆着画本子。 “我现在再请萧韩二爷参观敝校长的办事室。”那职员说。 校长是当代大艺术家赵蛇鳞先生。他房门外一个纸条子,写的《黑女志》①式的字:“欢迎参观”。 ①《张黑女墓志》,北魏墓碑正书,531年刻石。 “请进罢,敝校长为提倡浪漫生活起见,欢迎来宾参观。不过敝校长现在出去了,失迎得很。” 一走进房里,便是两床零乱的棉被放在地板上。书很多,大半放在地上。一张桃木写字台,四足朝天,椅子横摆,书架是直竖着的,但架上没有书,只放了一只尿壶。调色板放在棉被上,调色板上有一只脏得要命的绿袜子。 那位职员说:“敝校长每天早上要费三个钟头来支配这房,是煞费苦心的。” 其后参观宿舍。我们走到上,两边排列着学生住的房间。偶然看一间房的号码“z996740021”。 “乖乖,房间多少!”萧爷惊异地。“单只Z字的已经九万万多号了。” “其实房间不多。”那招待的职员说。 这间房的隔壁,那号码是“甲字2”,再隔壁,“R5642”,再过去一间,“宙字11”。 “这是敝校长的思想,他觉得按次序地排列不大美,所以错乱一下。” “那么有多少房间?” “连厨房,连卫生处轻松处,一起二十四间。” 都会大学和阳世的大学差不多,只分科不同些。一共分两部:研究部,实用部。研究部就象阳世的大学里所研究的各种学。实用部:分工科,农科,医科,地方政务人员养成科,贤妻养成科(专为女生的),运动会选手养成科,商科等。 其余没什么可记的,只有在“揭示处”有个学生会的通告。 “为通告事:查本校社会系同学○○○,本学期未缴学费,据调查委员会报告,该同学○爷确系无力缴费。据此,则该同学必系下流人混人者。经本会第五十二次临时大会议决,决请学校当局令其退学,以免全体同学因一人而倾向下流之危险,除已呈请外,相应通告,即希全体同学查照为荷。” 某日 一早萧爷便忙着请客的事,平素住在低层的听差都跑到高层来,为的好伺候。 第一个到的是一个“二百二十米低栏赛专家”吴自强,和一个“太极剑专家”毛源,过两位专家都在政府注过册的。萧爷后来告诉我,这位专家是国家供养着他们,专门在开国际运动会时参与比赛,为国增光,所以他们是实际上的真正爱国者,而他们也为国家的光荣之故,非常之努力,总是得第一。 这两位来了不到三分钟,一个人喘着气来了,对他们说:“我老远就看见你们了,我走得那样快,也还是赶不上你们。” 他衬衫上有一个号码“250”,戴着顶棒球帽,穿着篮球鞋,拿着柄钢丝网球拍。他的头衔是“都会大学旁听生兼球类比赛的批评专家”。据说这种人并不会运动,但专任批评,所以每个运动会,每次有球类的比赛时,他定得到场,参观了之后写文章到报纸发表,说某人发球不稳,或某人回的球又稳又厉害之类。这种人也得在政府注册,不过没有薪俸。他的名字记不起来了,我没有留下他的片子。 十一点钟左右,来了两个我的熟人:司马吸毒与黑灵灵。司马爷面色苍白,手也发青,他对我说: “韩爷,我昨夜失眠,我怞了一夜大烟,我写了一夜诗,我获得了神经衰弱,我伸开了两手,一天一天向坟墓走去。” 黑灵灵还是那套令我茫然的话: “韩爷,你今天变了样子了,你今天是将一字锁的翅膀拍在漱口杯的优灵与优灵,一百个优灵的沉淀的夜莺中了。” 我望着他。 “怎么,不懂么:因为夜麻雀的夜柠檬嘴在鸣呀。” 其余来了许多客,于我都陌生的,内中只有易正心,我知道他的名字。 许多人围着易正心谈天才与常人的区别。易正心说他正在发明一种大脑反射镜,不久即可成功。这镜能推算出人类大脑中甲状细胞之多少,而断定这人之有无天才,有无爱国心,将来甚至于可以算出他是什么主义者。他说这镜子不外乎紫外光的作用。大概三个月后便会研究出一个结果来的。还有个公式,他已经想出了,反射镜反射出的数目,代到公式中的某个字,便算出甲状细胞的数目。可惜我数学不大高明,这公式于我没什么兴趣,故也没给它抄下。 其次,他又说明那反射镜还能证出人类的各种本能,不久他可以证明出鼻子之遮掩是人类羞耻本能的一种表现。 谈着谈着那赵蛇鳞先生也来了,头衔是:“后期印象派艺术专家,兼国立文艺大学校长,兼浪漫生活提倡人”。他房间虽是浪漫地陈设着,但服饰找不出一点浪漫气,因为他究竟是上流人。 还认得了一位人,是萧爷的乖乖哥哥饶三。他在地方政务局当秘书长,也是一位名人。 十二点差十分的时候,一个巡警跑到客厅里,立正高叫: “报告!陆乐劳平民已到。” 于是谈着的,笑着的,突然都寂静下来。有人拂去衣上的烟灰,有的整理整理领结,长着头发的便将头发摩摩平。全体都严肃,庄重,有礼貌的样子,用了急促但仍不失为上流人的那种步子,走到大门口。 门外刚到了十五辆汽车,呼呼地。 我们的萧爷到第一辆汽车的门口,谦恭地开了车门,让车里的人下来。下来的人当然是陆乐劳。他大概四十几岁。肚子并不大。一下车他便和萧爷及其他来客点砂并握手,也和我握手,他的手爇得发烫。他态度很和蔼,极富平民津神。 那其余十四辆汽车上的人都下来了:第二辆上坐的是这位陆平民的一位工程师和两位秘书,后十三辆上的是卫队。 萧爷家的听差忙铺毯子,毯子狭长,由大门口直到客厅,毯子上有几个大字:“陆平民万岁”。陆乐劳就一面笑着一面踏着这毯子走到客厅。 “嗳,”陆平民说,“我们都是平等的,我不过是一个平民,不发这样铺张,哈哈哈。” “这只是表示我们对国家柱石的一点敬意。”萧爷说。 “其实我这样真过不惯。譬如象这些卫队,政府硬要派他们保护我,其实何必呢。我是过惯平民生活的呀,是不是。” 饶三说:“政府深知陆平民是国家柱石,所以派人保护的。” “不必这样说罢,哈哈哈。” 于是来客都说,陆平民真富于平民津神,虽然社会地位那么高,还一点架子也没有。 到客厅里,来客都站成一圈,陆乐劳在圈子中间,手里拿一把扫帚,扫着地。扫了三十几秒钟,一个听差将扫帚接过去了。于是所有的人都举右手,大叫:“平民津神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都狂拍着手。 叙过餐,陆乐劳坐在一个茶几旁,和饶三说着话。茶几上放着茶,烟,火柴之类。 陆乐劳忽然按电铃。于是老远来了一个听差。 “将茶端来给我喝。”他命令。 听差将茶几上的茶两手捧到他嘴边。 过一会又按铃。 “将我在袖子上的烟灰拂去!” 陆乐劳坐不久便走了,走时又是毯子铺到门口,大家送他上汽车,于是十五辆汽车象一条蜈蚣似地走了。 客散后我问萧爷,陆乐劳扫地为什么意思。 “这你看得出一点吧,”他说。“这不过是表示陆乐劳的平民津神而已。一个阔人怎么肯自己扫地呢,但我们是平民政治,所以阔人也应当表示他平民的津神,便用扫地来表示。每逢大宴会中,都有这种仪式的。” “那毯子是怎么的!” “那是这样的:只要在社会有一点声望的,都和某一平民有点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跟我有关系的便是他。各人都是用这种方法欢迎他那有关系的平民。……这毯子是家用的。……就是大统领的家里也有这样的毯子。” 晚上萧爷和他的乖乖听有声电影去了。 [book_title]三 某日 “今天我们到饶家里去吃中饭,吃过饭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萧爷说。 “什么地方?” “你不要问罢。总之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他翻开报纸,忽然象发见一个什么新奇东西似地: “文教授的追悼会今天上午开哩,我想起来了。” “什么文教授?” “文教授是学者中的老前辈,举世闻名的,世人叫他万能的学者。他著作非常之多,各方面的都有。象这样的学者不但现世界中只有一人,古来也少有赶得上他的。” 由他这样的介绍,使我急切地想到那追悼会去看看。 “可不可以到追悼会去看一看?” “当然可以,”萧爷放下报。“嗳呀该死,我连今天这追悼会都忘了,”他打打自己的脑袋。“我们就走罢。” 他忙着吩咐汽车。 追悼会在都会大学大礼堂开的,到者约三万余人,大统领和三位平民都到了。 最出名的学者和平民大统领都有演讲,都千篇一律地赞美文教授的伟大。 可注意的是生平事迹的报告。据说文教授是可惊的天才,因为他的老太爷为上流人的上流人。他从小就受很高深的教育,这种教育便是现在的大学教育,因为他是天才。十二岁他便写了博士论文,为我们死去了的伟大的平民领袖东海先生所赏识,便给了他博士衔。到死时止,他当着都会大学的教授。他著作极多,各方面的都有,最著名者有十部大著。为: 1,从绝对论到相对论 2,电子论 3,《麻衣相法》详注 4,篮球入门 5,烹调术大全 6,哲学大纲 7,沙漠的夜歌(诗集) 8,《粉妆楼》考证 9,各种皮肤病治疗法 10,《太极图说》辨 上列十部,都销五万版以上,尤其是第三,第八,第十这几部,销得更广。 会是十一点开完,我有点饿起来了。 “我们快些到饶三那里去罢。”我向萧爷提议。 “忙什么?” “我有点饿了。” 萧爷忽然向我摇手,叫我别多嘴。 在车上,他说:“你刚才那句话幸得没有别人听见,不然真是丢尽了面子。” “为什么?” “为什么:你看哪个好好的上流人十一点钟就吃饭的?你十一点钟说肚子饿,别人会说你上流人的生活过不惯,以后巡警同侦探也得对你注意起来,怕你是下流人混进来的。并且你住在我家,别人要疑心我没有给你早餐吃饱,下次……” 汽车夫回头瞧了一下,萧爷似乎很怕他听见似地便闭住嘴。 在饶三处吃饭的除我们两个外,尚有萧爷的乖乖,司马吸毒及其乖乖。 “我们就去罢。”饶三说,吃饭之后。 “到底到哪里去?”我问。 “你别问罢,到了那里你自会知道。”萧爷说。 但饶三同时说了出来:“去找一个爱人,因为我现在还没有乖乖。” “这怎么说?” “这很简单,”萧爷说。“他没有乖乖,今天要去物色一个。你到了那里自然知道了。”又问饶三:“到哪一家去?” “到和合去罢,这一家好一点。” 一刻钟后,车子在一个门口停下来,门口有块招牌:“和合介绍处”。 一进去由一个人招待向里面走,到一个会场似的大厅坐下。厅里拥坐着几十个青年的女子,打扮得怪漂亮的,每个人的胸前有个号码。厅中央有个台,台上有桌椅各一,一个老头子坐着,手里有一柄锤子。桌上有许多文件。 饶三从袋里掐出一张纸给那老头,然后绕场走了一遍。 “十三号。”饶三对那老头说。 老头便叫一声:“十三号。”于是拿起饶三给他的那张纸,又说,“饶三爷选十三号,今将饶爷略为介绍如下: 饶三,本政治区域人氏,年三十二岁,在国立政治大学高级官员办事学科卒业,现任都会地方政务局秘书长,月薪六百十三元四角六分,此外每月尚有一千九百二十元之收入,家中置有红木紫檀木器,铜床多架,地毯,牙刷及手中多件,渠与平民陆乐劳有戚谊(他一个本家嫂嫂的妹夫的干娘的结拜妹妹,是嫁给陆平民的姨夫的姑表兄弟做填房的)。他愿每月出一万元与其乖乖作零用。订婚时除缴押金二万三千六百二十三元四角外,愿出六万元作结婚费。若做他的乖乖,必甚幸福,吴小姐幸勿交臂失之。” 说了老望着那十三号,但十三号不表示什么。 “怎么样?”老头问。 十三号摇摇头。 “为什么不中意呢?” “我不爱政治家,我爱文学专家。” “饶爷可还看中别的?这位小姐不要政治家哩。”老头向饶三。 “下次再来罢。”饶三很客气地。 于是我们走了出来。 “到三义罢。”饶三向汽车夫。 这回是饶三没看中谁。于是又到了什么“信义”介绍处。 “五十二号!” 由那坐在厅中央的办事人介绍了之后,那五十二号同意了。 如今是那办事人报告五十二号的经历: “李琬,本政治区域人氏,年十五岁,国立都会大学运动会选手养成科毕业。家甚富,乃父即著名之单人网球专家李教授。李女士体格强壮,容貌美丽,举动温柔,善治家,待其丈夫必体贴入微。” 于是李女士走了过来,和饶三点头微笑。 “李小姐可还有什么事要提出的?”那办事人问。 “没有什么。只是结婚时要陆乐劳主婚。……还有,证婚人是谁?” “我打算请巴山豆。”饶三说。 “那好极了。”李小姐点点头。 “婚前还有什么条件?”饶三微笑着问。 “结婚以前要三天看一次有声电影,一星期上一次馆子,订婚戒指要金钢钻的,订婚后须送价值七千元以上的跳舞衣一袭。” “我都承认。” “还有,那介绍文上说的钱数目打不打折扣的?” “九折。”饶三点了一支烟说。 “九折么?……” “九折已经不少了。” “不打折行不行?” “那办不到吧,即使打了九折,数目也很大的。” 李女士似乎生了气:“那么打消好了。” “不不不,李小姐。”那办事人急了。他说这要慢慢商量,动不得火的。 饶三已经愤愤地:“打消就打消,谁希罕!” 那办事人极力调解,争议到六点钟,于是规定:照那介绍文上的数目打九五折。 男女俩都在合同上签字了。 饶三写了一张五百块的支票给办事人作介绍费,又写了一张给李女士作为押金。 “恭喜恭喜,从此李小姐便是你的乖乖了。”那办事人说。 萧爷他们都拍起手来。 那办事人叫:“抒情!”象赞礼似地。 饶三和李小姐便拥抱起来,面颊靠面颊,嘴对嘴。 “琬,我的琬,”男的甜蜜地,“我爱你,我将我的全生命,我的全灵魂,我的所有一切都用来爱你。琬,我第一次见着你我就爱上了:我的爇情象火山般爆发着。” 李小姐也温柔地说:“嗳,我也是。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我便感受到爱的压迫。啊啊,三,你多美,你多英俊,你是天下间唯一的王子,你是Romeo……” “啊啊,你是世间上唯一的美人了吧:你的头发,你的额,你的脸,你的小嘴,你的一切,多美呀,多美呀。……” 说了又嘴对着嘴好一会。 两张嘴扯开之后,两张嘴同时说:“啊啊,我们两个的灵魂融在一处,我们合为一体了:啊啊,Loveisbest!” 他们两个人的那些话虽然说得那么甜蜜,那么柔情的,但很不自然,尤其是两个人同时说一句话,正象演戏似地。 一男一女说了这些话,便退开,象在祭坛前鞠了躬之后退了下来似地规规矩矩退开。 以后他们互相写下住址,我们便走了。 临走:“乖乖,明天我来找你。”饶三说。 “这怎么回事,订婚这样订的?”回来后我对萧爷的第一句话。 “你别大惊小怪,我们都是这样爱上的。” “这简直侮辱女性!”我有点愤慨。 “侮辱?这从哪里侮辱起?” “将女性当作商品,还不是……” “别傻啦,亲爱的韩爷。我问你,你们阳世的男女关系,有没有经济条件维系着。” “这……但是决不会象你们这里一样。” “好了,别多说,你承认你们的夫妇间有经济条件的不是,我们的当然也一样,不过形式不同些,我们这里比你们的干脆,如此而已。” “所有的人都这样订婚的么?” “不一定,有些人先是朋友,但是如果要订婚,就得到介绍处去议条件。” “那么你的乖乖也是介绍处里的么?” “当然。” “还有:小姐们一天到晚坐在介绍处,不是一点别的事也不能做了?” “有规定的日子,并不是天天要在那里。有时,譬如你看中一位小姐,你可到介绍处去,托它通知那位小姐,于是两个亲自到介绍处来议条件。” 我总觉得有点新奇,但只是觉得新奇,先前的愤慨却似乎冰释了。如今又想起一件事: “今天那位李小姐,我看不止十五岁。” “本来不是十五岁,她不是二十一岁吗。” “二十一岁,谁说的?那人的报告分明是十五岁。” 萧爷微笑了一笑:“唔,不错,你还不知道,照规矩是少写六岁的,如果真正十五岁,那就得写是九岁。阳世不也有这种习惯么,不过不一定是少说六岁罢了。” 觉得有许多还得问他,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某日 大统领选举的日子很近了,报上大载特载各方对于选举事的消息。说是各处人都推测巴山豆会当选,因为现在的大统领文焕之是蹲社的人,人们都蹲得厌烦了,想换换口胃,换个坐社的,此其一,二,属意于巴山豆的有两位大平民,属意于蹲社的东方旦的只有严俊一人,严俊或将失败。但严俊并不因此而放弃他的意见。 本日的世界要闻一栏上,有个惊人的题目,用特号字排的:《都会之危机!!!》内容如下: “二十三日午后八时,有青年数人,在Q三十号街书下流标语,(如‘裸鼻主义万岁’等)为岗警拘入警厅,已志本报。记者以兹事体大,因于昨日驱车(汽车)往警厅见麻厅长,叩以对于此事之意见。据云近确有下流人混入,从事宣传下流化,Q三十号街一案即其明证。此实为都会之大危机。政府对此已深加注意,盖良恐上流人堕落,则国将不国,……今为防范该危机起见,特下戒严令,并举行大清查云云。言至此即摆手示意,记者乃兴辞。” “记者按:麻厅长身材高大,姿态丰美,令人生敬畏之心。接见记者时,极为和蔼,并款记者龙井茶一杯,自由牌香烟二支(该香烟为世上最贵之烟),记者退时并硬要送至三门以外。身居要职,而无一点官架子,真不愧为模范地方长官也。” 据萧爷说现在都会的确渐趋严重,下流人的混入确是一般上流人的大危机,不从事防备怕又得酿成三十六年案。三十六年案,他说,距如今已九十几年了,那年忽然下流人们都痰迷了心窍,一起拥了起来,盘据了都会,一年多才打平。 “象这样防范得严,他们怎样拥得上来呢?” “不是。那年我们区域正在南邻区域有战事,正是大家激发了爱国心的时候,忽然下流人从前线上退回,占了都会,从这一点看来,下流人是没有爱国心的。……” “后来是,”他又说了下去,“后来是,南邻国虽然是敌国,可是他们那国的上流人究竟是上流人,所以我们区域里的上流人有即将颓倒的危险时,他们的上流人也是看不过的,于是两区域立刻停了战,一方面他们派六个纵队来帮我们打平下流人,这么闹了一年多。” “由此观之,”他又说,“这次的下流人的混入是未可忽视的。我们虽然从事于文学,社会性的东西不大关心,可是这是切身的事情,那不得不顾到。”他笑笑。 某日 仲讷很高兴地给我看一个条子,是陆乐劳写的,说是韩爷来了多日,尚未与他细谈,现在请两位并萧爷的乖乖来,即在“舍下”吃便饭。 我说,“他为什么这样注意我?” “他无非看见是我的朋友,想联络联络而已。”他说着,满脸遏不住的狂喜。 于是我们坐了汽车邀着萧爷的乖乖同去。 陆家大门口有一块铜牌子: 平民陆乐劳寓 董其昌谨书 门外门里都是卫队,墙是钢板,厚得象城墙,上面有一个个的窟窿,每个窟窿有一个圆管子,大概是炮。 我们无到一所房子里,招牌上写着“司阁处”。这里面有许多人,一个人拿了仲讷的名片走到一个办事室,叫着:“报告处长,萧爷来会平民。” 那办事室很讲究,只有一个穿燕尾服的人坐在里面,那就是处长。他听了那人的报告,马上放下手里的文件,起来招呼我们,领我们到会客厅坐着,他向厅旁一间办事室叫:“喂,黄厅长,萧爷来了,你招呼一下。” 那间房里出来一个年纪较轻的,请我们坐,吩咐人倒茶。于是说:“报告萧爷,厅长还有点急公事,告罪了。”他自称厅长。 “那处长是什么?”我问。 “是司阁处处长。……至于这个厅长,就是会客厅厅长。” 一会那处长坐了汽车出来,说“请到内会客厅”。大家上汽车,可是不到三秒钟已到了。 “欢迎欢迎!”陆乐劳迎了出来。 这位平民因为和我们是很随便的朋友,所以不一定坐在会客厅,他领我们到里面。在一间房子里有许多人在谈笑,内中有一个—— “这是坐社总裁巴山豆。”陆平民为我介绍。萧爷和他早就认得的。 巴山豆是在看一篇文稿:《为国内棉纱企业告全区域同胞书》。他对我说,这是大选时预备发表的。 室内的人都是坐社的重要人物,可惜我对这里的情形太不熟悉,所以那些人名全记不下来。 各房间内骨董极多。陆平民的书室里所陈列的尤为名贵。一个框子里插着一支簪子,旁边贴一个纸条:“崔莺莺(即张君瑞的乖乖)之碧玉簪。”还有一支笔,是王献之写《洛神赋》的笔,笔杆上刻着“绝料兔毫,子敬监制”,书柜旁边一支棍子,是鲁智深的禅杖。 “还有一件最可贵的哩,”陆平民说着,从保险箱里拿出一个玻璃盒子,里面只有一段香烟屁股,仔细看还看得出这烟的牌子:“ThreeCastles”。 “这是Cromwell①吃剩的纸烟,”陆平民虔敬得象天主教神甫似的脸孔。“想想,这一头,当年那位大英雄用嘴衔过。” ①Cromwell:克轮威尔(1599-1658)十六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新贵族集团的代表人物。 其余象,Voltaire②写《Canaide》时所用的笔。西施浣纱用的竹篮,很多很多。 ②Voltaire:伏尔泰(1694-1778)法国思想家、哲学家、作家。 “还有一件,”陆平民又从保险箱拿出东西来,“宝贵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但是我断不定它是真是假,请你们给我鉴别一下罢。” 那是一把满生着锈的斧子,写着一行字: “盘古氏开天辟地之斧。” 大家看了都不能说它是真是假。 吃过饭,大家坐在内会客厅闲谈,巴山豆和坐社的重要人物都在座。 巴山豆象阳世的西洋人,虽然带着鼻套子,但还看得出他鼻子很高,带独眼镜,不断地怞雪茄。一位新闻记者,笑着走到巴氏旁边坐下,和他攀谈,一面拿出备忘册,问他对于国内企业前途是乐观还是悲观。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说,“本区的企业前途是可乐观的,因为国际间的棉纱企业已经有集中之势。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北邻国,他们不断地努力,已有和我们对抗的倾向,但是不怕,我们和他们已经成立了一种非正式的协约,两方取一致的态度,这协约就是我们伟大的平民陆乐劳先生和他们谈判的结果。本社的主张是:还须由政府来签定协约,这样,我们的棉纱企业在国际间将有重大意义的了。” 停了一下他又说:“我们和Lampi,北邻国,企业上一有了协定,于是军事上也非有一种联系不可,因为我们如看定了那一个好商场,我们非用全力取到不可,我们和Lampi国的上下流人,都须一致地为祖国的光荣而一致取攻的行动的。这次我们组阁,首先是做这重要的事,换句话可以这样说,我们因为要做这重要的事,所以才组阁。” 那记者问:“那么可不可以这样说:陆平民的所以要选您阁下做大统领者,是因为想由政府来签定这协约之故?” “当然是的。” “您阁下对于区内企业是乐观的了?”记者沉默了一会之后。 “大部份,而不是全部份,你要知道区内有一种危机,就是低层人之混入。他们都是下流无耻的人们,他们想混进来把高层的上流人同化,他们想打倒上流人。就是说,他们想打倒我们——请注意,我们!他们是没有爱国本能的,他们是低能的野蛮人,他们是禽兽,我躁他……” 他忽然停住,同时忽然脸红了起来,于是又平静一点。 “记者先生,我代表陆平民,代表坐社社员,代表全体上流人向您郑重地警告:事实上低层的同胞想混进高层来,他们无知,我们要原谅他们。同时我们要想方法防范,方不至于酿成三十六年案。您也是上流人之一,所以无疑地您须尽一份上流人的责任。您应当向全体上流人高声警告:全体来防范这切身的危机,这样,本政治区域的光荣方得照耀至于永远,上流人幸甚,本国幸甚。” “是是,这是每个人的天职,有一分力当然要尽一分力的,”这位记者站了起来。“您阁下不弃,肯和一个卑微的记者谈话,真感谢得很。” 巴山豆氏也立起身:“这点请您注意,最好向都会的全体记者先生一致唤志上流人的注意。……不错,后天的茶话会在此地举行,望您早点光临。” “老巴,”那位记者走后,陆乐劳跑到巴山豆的身边向他说,“你刚才说的那危机,有是有的,但是事实上好象没有这样严重哩,对不对。” 巴山豆笑一笑:“对记者说话当然只好这样,好叫大家注意。……不过,平民先生,事实也有几分严重的。” 我们要走的时候,陆乐劳再三对我们说,后天有个茶话会,请我们列席。 “再会,后天会,早点来呀。” 某日 司马吸毒和饶三来了。饶三一进门就叙述他的乖乖怎样多情,温柔,康健。 “那好极了,”萧爷说。“几时我们邀了各人的乖乖到野外逛一次如何。” 那位颓废派诗人说着另一桩事:“饶爷,你还是那么落伍,赞美你乖乖康健。我司马吸毒用全体颓废派作家的名义向你忠告,现代的中心是病态,康健者不是现代人。” “你说是这样说,你司马爷的乖乖也不见得是病态的。”饶三说。 司马爷脸上不高兴的表情:“谁说!我司马吸毒敢黑死得痢底地证明我的乖乖是神经衰弱患者。” “说句正经话罢,外面对你乖乖颇有流言,说这样一个司马爷,而他乖乖却是康健的!……至于我是不要紧的,你知道,一个政治者应当有康健的乖乖。” 那个忽然不开口了,皱着眉。 饶爷说:“闲话少说,我们来是邀你们到都会浴场去的。” 所谓浴场是和游泳池似的场所,不过水是温的。池旁有躺椅茶几,给人喝茶。我们洗过澡了,只有司马爷不洗,萧饶二人不问他。我觉得奇怪。 “你不洗么?” 他苦着脸:“实在是想洗,但是恐怕洗了澡身子会康健起来,你晓得,我已经成了名,没法子了。” 我们在躺椅上躺着,很舒服,浴池旁一个亭子里有乐队奏着乐,几双男女在空场上跳舞。有一位太太的鼻套特别大,是绝色印度绸,有白的和紫的图案。萧爷说这是都会里有名的王太太,即因这大的上处套子而出名。 “她起先带这鼻套子,就被警察注意,后来警界向法院控告她有伤风化的罪。于是法院同地方政务局开了个联席会议,因为这案子是比其他重大的。开会的结果是交人类学委员会研究,三个月以后,人类学委员会的报告书说她的罪案不能成立。……她就因此出了大名。” 饶三拿出一本日记本,用一支铅笔写:“给乖乖”。 “韩爷,”他向我,“我也会写诗哩。不过我不想发表,所以也懒得去办执照。”他就写下去。 司马爷要了一瓶酒,喝着,看着跳舞。 忽然,一个伙计走到乐队前说了些什么,乐停奏了。跳舞者也散了下来。那乐队到浴场大门口去。 怎么回事? “不知道。”大家不知道。 在大门口的乐队奏乐了,浴场里的伙计站两行在门口,迎接谁似的。 “总是什么大人物来了吧?”我问。 萧爷说不象,如果是什么大人物来,排场还得厉害些。 可是立刻把我们所不懂的都解释了:六个人穿了燕尾服,排队走进来。最前的两个人牵着两只狗。 “哦,原来是这个,潘洛平民的菲菲。”饶三说。 什么菲菲? “潘洛平民亲自养的两条狗。” 我怀疑了:“他们欢迎当然是欢迎那六个人的。” “那六个人是潘平民的家奴,欢迎么?” 萧爷也说:“自然是欢迎菲菲,因为是潘洛亲自养的,那么就等于是潘洛的代表。” 他们服恃着那两只狗躺在躺椅上,六个燕尾服人分两行站着。洗澡的时候叫了专人替这两狗擦背。但其中一只使了点蛮性:洗完后想在地上打滚,那些家奴们有礼貌地扶它上椅,鞠一躬说:“还是请躺在椅上罢。” 躺一会,他们又替它们俩叫一客牛尾汤,一客牛排,一客火退面包。 我见了这些事很不舒服。 但萧爷说:“我们鬼土里的一切,都是干脆二字。你只不过没看惯。你平心静气想一想,你就会觉得这世界于你并不是陌生的,你不应当有这不舒服的感觉。” “是的。”我说。 [book_title]四 某日 昨夜将日记写好,才预备睡,接到陆平民的邀请列席茶话会的请柬。时间:下午三时半。 看报,报上就载了潘平民的菲菲洗澡的事。题目头号字,内容四号字,说得很详细:从上汽车起,到洗完,吃牛尾汤,回去止,最末一句是“潘平民看了颇为高兴云”。 紧接着的是五号字排的一则新闻: 三和烛厂塌倒工场一椽 损失有限今在修理中 三和烛厂第五工场,突于昨晚塌倒一椽。灰尘四扬,压死工人七八名,伤十余名,机件幸未压坏,损失有限。 厂中急派人修理,至迟明午可以继续工作云。 “你看看这段。”萧仲讷指一条给我看。 是“专件”一栏,题目《阳世拉国之现状》副题为“可怖哉!!!可怖哉!!!” “阳世之拉国,自下流人杀尽上流人后,已成下流人之大本营,凡各国之罪犯,皆亡命于此,竟成一罪豪。……该国人(全体皆为下流人,上流人已死尽)有吃人肉之习,街头巷尾,时有厮杀之声,胜者即以刀割败者,切其肉而生啖之。……初生之婴儿,为菜中之上品,即亲生之子女,亦必烹而食之,否则以犯法论。……可怖哉,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如是之残酷者也。……国内坟墓,挖掘一空。盖国人喜以死人骨骼打汤,如吾人之于牛尾汤然。……而尤可怖者,厥惟国旗之制法。每逢纪念日,各界须悬挂国旗,制法,用利刃杀死三人,涂血于布上,即成。但血易褪色,故悬挂一次即废,第二次纪念日,又制新者,杀人无算。……” “……该国女子有一下流习惯:喜与男子乱交,交后即割下该男子之生殖器,悬于襟上,以多者为荣。……”我看了忍不住笑。但萧爷却严肃着脸子: “笑什么?” “这谣言太滑稽了。”我说。 “总有点根据的吧。” “完全无稽,阳世全世界没有这样一国。” “不,你注意这文字的作者看。” 作者是:都会大学历史学系主任,史学委员会主席,《宇宙演进史》及《世界详史》的作者,历史学专家魏三山博士。文字煞尾有被我忽略了的一行七号字:“今代史实之十三”。 “怎样,你敢说它不对么?”萧爷问。 这使我为难:“或者……这或者是传闻之误。” “传闻?这是他要写在历史上的呀。” “不过这总是错误的。” “他是历史学博士,一个世界上有声望的,而且是今代史实的材料,当然有根据。” 一场争执使我和仲讷问有种不快的沉默,吃饭的时候谁都没开口。 “韩爷,事实胜于雄辩,我希望你相信,而且为人类的光荣之故你也应当相信。……现在赴陆平民的茶话会是时候了,我们起身罢。” 这样又到了堡垒似的陆乐劳的住宅,因为带了那请柬,一路没一点麻烦。门口的戒备较前日为严,除有步哨外,还有机关枪八架,一个官长严肃着脸子在巡走,兵士们站着不动,手放在机子上。 茶话会中到的尽是坐社的重要社员。此外有一位最重要的人物,尚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平民潘洛。他较陆乐劳略瘦,眼珠子带金色。每来一个人,他就和他握手,态度慈祥,也不愧为国家的柱石。 会在外会客厅举行,这厅可容五百余人。发言的人很多,可惜我不熟悉。这里议决了以后施政的方案,第一步自然是把全国的轻松处改为坐式,这议案很快就通过。其次是要和Lampi国正式签定棉纱企业的协约,协约规定两国的棉纱企业合并成一个大公司,执全世界的牛耳;而且政治方面,和Lampi要成为同盟国。最后是教育方面的一案,这我回来问了萧爷之后方知道完全。这议案最重要,讨论最久,因为这新的方案不但是从来的政党没施行过,并且国人从没提起过,这案一议决,那施行了好多年的教育条例要根本推翻了。 此间的教育条例规定:下流人无受高深教育的权,他们只将平民千字课本读完,不得升学,因为他们知识的必需只是这一点便够了。上流人的教育也有严厉的规定:家产在三千以上者得入小学,五万以上者得入初级中学,十万以上者得入高级中学,六十万以上者得入大学,三百万以上者得入研究院。事实上也非按照这条例不可,因为学费很贵的,如进大学的,不是有六十万以上的家产的决担负不了。现在的议决,是施行强迫教育案:就是下流人,至少也要受过中等教育。以后低层中要多设小学和中学。原因是:一,下流人要工作,需要必需的知识,有许多工人,决非受过中学教育不可,否则企业家这方深感不便。二,下流人既然进学校,自然非出学费不可,这样政府方面可多一笔收入。…… 讨论时所成为问题的是,下流人受了中等教育,是不是会有危险的一事。这一点巴山豆说不打紧,他说得很有见地: “下流人既然受了中等教育,那他的知识便和一部分的上流人相等。并且,我们的教育是上流教育,爱国思想和平民主义的教育,他们受了这教育,他们再不会捣乱,而只会有一种倾向,是什么呢,是要上进,上迸做上流人的倾向。Gentlemen,我们的政治以德模克拉西为原则,对于下流人的向上爬我们不应当阻止,而且应当奖励,奖励呀,Gentlmen!因为他们既有向上爬的倾向,他至少是个有出息的。阳世的米国,那几个最重要的平民,国家的柱石,多半是下流人爬上的。……虑到下流人受了教育怕会有危险,这思想是极平民的,极爱国的,极上流化的,但事实上不成问题,事实上,适得其反,就是说,下流人受了教育于上流人反而有益。……” 大家不置可否。但平民陆乐劳和潘洛拍手了,于是全体都拍起手来。 潘洛又发言。他说下流人的混入虽然危险,但不可过事高压,高压反而使他们起反感,高压应用另一种方式做出来,同时,要行笼络政策,便是待遇好些,并使他们受教育,这种柔软的压力是他们再也跳不起来的。所以他现在主张,应附带地行笼络政策。 于是立刻通过。但这笼络政策是有秘密性。这议案只写在各人的备忘录上,不列入会议录。关于笼络政策的施行细则,等笼络政策委员会秘密成立以后,由委员会里讨论。 讨论终了以后,陆乐劳拿一张纸给各新闻记者先后签字,签一个,陆乐劳拿一张纸给他。萧爷告诉我,新闻记者签字的那张纸,写明某项议决案严守秘密,某项则尽力宣传,最末写明取到酬劳费若干,陆平民给他们的是每人一张支票,不过萧爷不知那数目,但顶起码顶起码也得五千块金圆以上。 于是大家吃茶点。萧爷给我介绍了一位教士,朱神恩先生,这是一位世界闻名的基督信徒,以虔诚出名,他能和上帝耶和华,或耶和华的独生子直接谈话。 潘洛走到朱教士面前,问他今天的会议要是给伟大的基督知道,他会不会表示赞同。 “关于这个,”教士眼睛看着鼻子说,“我用虔诚的基督信徒的名义和那老人开过谈判了。他亲口对我说:‘孩子,你们的政策没有错误,你要用我的名义向世界宣说,你们要这样做,你们才有幸福。’可见基督耶稣已经表示许可了。” 有一位新闻记者拿着铅笔小册子走过来。 “Father,”他说,“对不起,我可不可以问,他是什么样子的?” “当然可以。他还带着荆冠,身着紫袍,头上有个Halo。”说着带点哭腔,用右手在胸前画一个十字,掏出手绢来擦眼睛。 “Father,我再可不可以问,他说话是用什么方言?” 教士拿老眼看他,迟疑了一会说:“支那话。” “支那话?” “是的,支那话,并且还带点广东口音。” 那记者再想问话,但朱神恩教士已转向潘洛和陆乐劳。 “Men,我用虔诚的基督信徒的名义向你们说话,我因为替Lord宣播福音,给人类谋幸福,无暇治生产了……” 陆乐劳打断他的话:“我晓得我晓得。”于是陆潘二平民一人写张支票给他。 “上帝赐福你们:你给我支票,就譬如给上帝的儿子支票一样。你们可以吻我的手。” 大家都在喝啤酒,怞烟,但很有秩序而严肃。朱教士不肯喝酒,经潘洛再三的劝,于是俯头默祷一下,也喝起来,他酒量很好。 忽然,厅上有一个声音破空而起:一个人打喷嚏。 于是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打喷嚏者身上。 朱神恩教士突然站起来严重地叫:“Men,我用虔诚的基督信徒的名义唤起你们的注意,有人在这场所打喷嚏,并且喷出上处的污物,这是渎神,这是万恶之薮,这是上流人灭亡的恶兆,上帝耶和华会用雷殛他。Men,注意,这是下流人的混入,下!流!人!” “抓住他!”有人叫。 十几个警察抓住打喷嚏者,用手铐铐住他带走了。 教士呼了一口气:“下流人虽然混入,但是神却使他隐瞒不住,这喷嚏是一个神迹。”于是他祷告,感谢上帝。 大家都散了的时候,陆乐劳坚留我们晚餐。同餐者有潘洛,巴山豆,朱神恩。 饭后潘洛对朱神恩说,请他注意今天笼络政策这议案,托他到低层向下流人宣传国内平民的好意,要使他们出于真心地拥护那几位大平民。 “请你注意,”潘说,“第一,要向他们宣传,第二呢,你还有侦探的使命:你要注意可有捣乱的消息。如有,你要通知我们,并且找出为首的来。日后自有重酬。” 朱教士喝了点酒,脸红红的:“你们放心:我用虔诚的基督信徒的名义答应你们,这件事包在我姓朱的身上。”他拍拍胸脯子。 临走,陆平民忽然拿一张一万元的支票给我。 “韩爷,你来我没有好好款待过你,我又太忙,想买点烟酒送你又没有工夫,现在托你自己买罢,小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我谢绝。 萧爷马上劝我:“韩爷你收了罢,陆平民是个爽快人。”他又用面部表情叫我收。我照办了。 归途的汽车上,萧说:“陆平民当我们自家人看待,我们也不应当见外。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他的秘密也就是我们的秘密,韩爷你说对不对?” “萧爷,得了罢,你用不着这么绕弯子,我自然早知道的。” 仲讷马上紧紧握着我的手,出于本心地笑着。 “对不起,我刚才一时忘记了韩爷你是个侠义心肠的人了。” 某日 报纸上连日为选举的事很爇闹,第一张第一行就用特号字排着:“只有一星期矣!!!!!!”大部分都说巴山豆确能当选,只有一两份报纸说蹲社的东方旦有希望。又说再过三大可以发选举票了,并且印了选举票的格式。有些报上登出选举大典的仪节:第一日,投票,第二日,各种竞赛,第三日,宴会,还有许多别的,记不起了。 萧爷和他的乖乖上酒馆子去了。饶爷与其乖乖来,稍谈即去,他说司马吸毒两三天内要结婚,问我收到他的请柬没有。 午后三点钟,有一位医生找萧爷,他叫一个怪名字:酱油王,名片上刻着“神经系病治疗专家”。萧爷不在家,他要见我。谈了些关于选举的事,后来他说听说我是陆平民接近的人,坚要我明天到他家里去吃中饭。他说我明天可以告诉他些阳世医药界的进步。 “对不起,我对医药界完全是外行哩。”我说。 “那不要紧,那不要紧,谈别的也行。我至诚地望韩爷明天早降,并且邀萧爷同他的乖乖来。” “萧爷怕不见得来,因为明天是规定他和乖乖听有声电影的日子。” 他临走,我答应十一点钟去。 今天客真多,酱油王大夫走了以后忽然又有一位新闻记者找我,他叫巴访,是新闻访探专家,兼中学教员,兼坐社总裁巴山豆之本家。我很奇怪为什么有记者找我。 “韩爷肯见客,我感到非常之荣幸,”他说。“我此来是关于魏三山那篇《阳世拉国之现状》一文的,我想询问您阁下,阳世的拉国可还有其他怪现状。” “其他怪现状?”我于是告诉他,魏三山博士那篇文完全与事实不符,就是阳世里的野蛮人也不象魏博士说的拉国人那么残酷。 “韩爷的意见竟是这样么?”他惊异得很似地。 “不是什么意见,事实上是如此。” “那么依您阁下说,拉国人也不吃人,拉国的女人也……?” “魏博士说的全不对。” 他搔搔头皮,坐一刻就走了。 晚上接到司马吸毒及其乖乖的结婚请柬。 某日 各报纸上登载着一篇东西,写着我的名字,题为《韩士谦与魏三山》。内容说我否认魏三山之说。有一份报纸竟有篇舆论说我在左袒残酷以的阳世拉国人,说我有下流化的倾向,希当局予以注意云云。 “韩爷,你是怎么回事?”萧爷看了报跳起来。 我有点愤怒:“为事实辩护。” 接着萧爷安慰我:即使有当局的注意也不要紧,“有我哩。” 十一点钟,酱油王派了汽车来接我。报上关于我的话也忘了。 “对不起,”酱油王对我说,“另外我还邀了一位朋友,没有经你的许可。但是他是个有趣人,是个诗人,韩爷不妨和他谈谈。” 谈着领我到他书室里。房里先有个人:司马吸毒。 司马爷和我握手。他脸上隐着忧郁。 “你们是认识的么,那好极了。”酱油王说。 那颓废派的诗人向酱油王说着话。 “那句话还是请你帮忙,我现在在文坛上不说有什么权威,却有了相当的地位,但是……,酱爷,要这样下去,我的声名扫地了,你万不能看一个朋友当着这一个危机而不救。你万不能,只要你能证明一下。我后天就结婚,我想在婚礼前弄好,……” “我并不是不肯帮忙,你晓得我在医药界里是有相当地位的,要是没有病的人叫我断他有病,于我的地位有点不妥……” “我司马吸毒黑死得痢底地向酱油爷睹咒,我事后有重金酬谢你的。” “倒并不是什么重金不重金的问题。” “那你完全是怕扯了谎以后,你的地位动摇了,是不是?” “就是这句话。” “那我先说过了,这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好,让我考虑一下看。” 中饭到三点钟才吃,这我现在知道此间的礼节了,饭愈开得迟,愈是对客人表示尊敬。预先也不拿点心出来吃,因为拿点心款待我,是侮辱萧仲讷了,意思是萧爷没给我吃早饭。如果我有个家,那更不能,否则是挖苦我家里穷得连早饭都吃不饱。我虽然饿得厉害,也不说一声,不然就成了下流人的劲儿了。 吃饭时酱油王问我阳世的许多事。他又问我关于拉国人的那篇,报上说我否认魏博士的报告,是否确有其事。 “有的,”我说,“我完全是为事实辩护。” 他说他对于这个没什么意见,他是医生,对于历史是门外汉,他觉得一个博士的报告总不会有错,而我的否认呢,那自然也有几分道理。 饭后司马吸毒又谈他们先谈的那件事,这回司马要求得更恳切:跪着,淌着泪水,说“酱爷救救我。” 酱油王答应了。他拿一张纸写着: “神经系病治疗专家酱油王,兹证明颓废派文学专家司马吸毒之乖乖,确有神经衰弱症,且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与其爷爷司马吸毒相同。” 他签了字。 司马爷满意地站起来,郑重地收了那张纸。 “谢谢你,你能牺牲你的道德拯救了我。” [book_title]五 某日 今天司马吸毒结婚。 一早司马吸毒一对,和饶三一对来了,司马爷催我们早去。 萧爷低声地问他:“这回洗了个澡吧?” “不客气,这回破戒了。”司马笑着。 男人们都大笑起来,捧着肚子笑。这时地板掀开,一个仆役走上来。笑着的看见仆役来了,即刻敛了笑容,庄严着脸子。 司马吸毒有礼貌地说:“现在就去好不好。” “韩爷你同司马爷饶爷先去罢,”萧爷对我,“因为我还要去接着我的乖乖。” 萧爷的乖乖为什么不和饶三同来呢?后来知道也是一种礼:要爱人亲自去接的。 婚礼在Puk-dukHotel举行,听说是都会一打大旅馆之一,是陆乐劳开的。吃中饭的都是密切的亲友,余客下午到。来客都是名流,象赵蛇鳞,黑灵灵,易正心,酱油王都在座。 下午三时举行结婚,证婚人是坐社秘书长巴巴雄先生,饶三告诉我,他是巴山豆的侄儿。 新娘新郎走到礼堂来的时候,在门口铺了些罂粟花瓣,从门口到礼堂中间,来客分开两旁,做成一条路,这条路一边站着穿一色燕尾服的男子们,一边站着穿一色淡红轻纱的女子们,各人手里一支鸦片烟枪,斜举着,和对面的一支枪交叉,新娘新郎从这下面走出。新郎双手捧一个鸦片烟灯:新娘手里捧一束绸做的罂粟花,还有一瓶酒津。问了萧爷,方知并不是每人的婚礼都这样,只因为司马吸毒是颓废派,所以两旁的人举烟枪,如果是体育家,那两旁举的是网球拍和棒球棒,医生则举一包药水棉和一瓶碘酒。“如果我呢,”萧爷说,“就要一边举夜莺或猫头鹰,一边举玫瑰。……” 于是走到礼堂中间了。来宾都拍手,有几个女宾用黑纸做的花向他们摔,据说这就是有名的“恶之花”。 乐队奏乐了,这只歌似乎很不称:是阳世的支那通行着的《十八摸》。 介绍人是“信义介绍处”派来的职员。他报告: “海海女士与司马吸毒先生,于本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三时四十六分,在信义介绍处开始他们伟大的恋爱。司马先生签字于合同上,约定结婚后每月给海女士用费一千八百六十七元九角六分四,以八五折计算,用四舍五入法,实给一千五百八十七元七角七分,伙食在外。” 其余仪式与阳世无异。交换戒指之后证婚人巴巴雄宣读结婚证书。 “海海与司马吸毒,按照结婚法第三十六章第四条第八十六款规定之手续,于去年举行订婚,订有合同在案。今又按结婚法规定手续结婚。今日以后,二人即合而为一。男人不得背约停付款项。女人不得偷汉。从此,互相了解,互相爱恋。灵魂物质,融洽无间。拉夫斯败(Loveisbesi),真有你的。人类幸福,实肇于是。口说无凭,立此为据。……” 每人都在婚约上签字,此外还有四位大律师签字。 婚礼一了,又奏乐,乐名《AnOpiumEater》。新人退席时,两边又举起烟枪。来宾都拍手,每人手里一只破皮鞋:鞋里装满了米,黑纸花,纸烟屁股,同时向新娘新郎摔去,使劲摔,几乎使他们站不住。 大家,每人倒一杯香槟酒,贺新人。晚饭是一场很爇闹的晚饭。十一时散。 某日 “韩爷,你闹的这桩事真不小,你看看。”萧爷说着,但脸上并不怎么严重。 我拿过他指给我的这段报来看。 上面有论文说我袒护阳世的拉国人,实有下流人之嫌疑。更有一节新闻,说有五个报社联合要攻击我,并为保障上流人起见,决向法庭起诉,控告我是下流人混入的。我读了有点愤怒。 萧爷说没关系,“这事可以和平解决,只要我打个电话托陆平民说一句话好了。” “对那些无聊的人我还不愿就和平解决哩。”我说。 “Ay,韩爷不要发气,弄出诉讼的事来是很不好的,你平平气,我替你去办,包你明天报上的空气就不同了。” 他打电话去了,一刻钟后满意地回来:“办好了,你别睬这些人罢,真闹起来他们是决计闹不过我们的。他们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哩。” 下午仲讷又到陆乐劳家里去了一趟。 “陆平民的意思,”他回来以后说,“用他的名义在各报上登一条启事,承认你否定魏博士的谈话有价值,这样,什么天大的事也过去了。” 过了一会。 “不错,”他高兴地,“陆平民说请你加入平民同乐会哩。” “什么平民同乐会?” “这是陆平民同潘平民组织的,非陆潘二平民的亲信人不能加入。……韩爷,陆平民真信得过我们哪。” 为要看看这会究竟是怎回事,我答应加入。 “你是不是会员?”我问。 “当然是的,当然是的。”他脸上一层光荣。 晚上送来了选举票,这里是普选制的。 “你别瞎写,”萧爷告诉我,“等大选这天,我要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罢。” 某日 各晨报上果然都有了陆乐劳的启事,他说魏博士的话当然不会胡说,但韩士谦的否定亦自有他的道理,或者后者更比前者多真实性。新闻界的要起诉,其动机因为怕下流人混入,固属可敬,但过了一点火,他劝新闻界将此事作罢论。最后他说魏三山和韩士谦,我们应当承认他们是历史学里的两派。…… 这么一来,真有效,各报的态度大变了。要控告我的几家报纸上表示歉意,说他们以前是没有清楚。此后,他们要承认我是一个敢和魏博士对峙的史学家,并且,“报界同人以至诚之心,建议历史学委员会当请韩士谦为会员。” 事情是告了一结束。什么历史学委员会我是不愿进去的。 饶三来了,他说他近来很忙。 “是为预备大选么?”我问。 “大选是用不着我们忙。韩爷你不晓得大选后还有许多仪式,象幼儿竞赛,闺秀竞赛,都是地方政务局的事。” 萧爷有了兴味。 “那么一个酱油王,一个吴都都,一会都要请去了。”萧爷说。 “那当然,”饶爷说,“只要这两人请来,别的也容易。” 我奇怪起来。吴都都? “吴都都是个大裁缝。”饶爷说。 “一个医生,一个裁缝,请来干么?”我问。 “还要请别的医生同裁缝哩,这两个不过是一个医界领袖,一个裁缝领袖就是了。” 但我还茫然。 “这很简单,”萧爷说。“譬如说,幼儿比赛,你怎么晓得哪一个幼儿家里设备周到,哪一个幼儿家里营养好,自然要请医生验。至于裁缝是看衣料的贵贱,这个幼儿如果穿的衣料好,他家里设备自然周到。谁衣料最好,营养最好,谁第一,其次的第二,这么排下去。” “那么就是说,谁家产多,谁的孩子可以列前几名了?”我问。 “当然的,”饶爷说,“并且借此鼓励人们的向上之心。” “这你又要看不惯了吧?”萧爷微笑问我。 想了一想。 “不,”我说。“幼儿的美丑,在于营养的好坏,家庭的设备,这一点不错的。” 晚上,陆乐劳叫人送来两张参加大选典礼的证书,并打电话来问,看大后天的大选我们参加不。我们当然是去的。 某日 “走罢走罢。”八点钟萧爷催着我。 我们拿了参加的证书到议院。参观的都坐在楼上,象戏院的包厢。楼下中央一张圆桌三张太师椅,没有人坐。围着这圆桌的,一边是主席台,台上有二三十个人,那三面是弧形地摆着十几层椅子,坐满了人,萧爷说这是议员们。 会场里是严肃的静默,大家看着钟,紧张地看着议场的门。外面街上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到,是狂欢,好奇,希望的那些叫声。时时有乐队奏着乐。我们坐着的楼上,窗子正对门口的广场,看见无数的人站在那里,有人拿着各色的旗子。 忽然广场的人大雷似地欢呼了,楼上参观席上有许多人转身向窗外看。 那无数的人挥着旗,口里叫万岁,街头巷尾许多的乐队奏起乐来:是有二三十辆汽车驶来,停在议院门口了。民众将一些鲜花,纸花,五色的纸向这些汽车摔来。汽车门开了,我看见陆乐劳和潘洛从其中一辆下车。 陆乐劳,潘洛,还有严俊,带了他们的随员来了。他们三位平民就坐在中央的几张椅上,围着圆桌。军乐奏起来;议员们拍手。大典开始了。 事后由萧爷的解释才完全看懂,在日记上就照完全懂了的口吻记,免得不接气。 三位平民一坐下,议长便宣告开会。先是报告:严俊选东方旦,陆乐劳和潘洛选巴山豆。 严俊上讲台说他选东方旦的理由,他说据近世的生理学家研究,出恭应当蹲着,这样方不至于便秘。人类有许多病是由于便秘,病了的人自然不能从事于伟大事业,所以我们要爱国,要从事于伟大事业,就非健康不可,就非蹲着出恭不可,就非选蹲社的社员做大统领不可,这是极其老七哥儿(Logical)的。其次,蹲社想发展石油企业。棉纱企业已经成熟,已经垄断全世界,只有石油事业还幼稚,应当想办法,否则Glasgo国一与我竞争,我们的石油企业一定破产。…… 他于是在一部份人的掌声中下台。 这回是轮到潘洛演讲,他驳了严俊的。 “……至于蹲着出恭和坐着出恭,于卫生上没有什么妨碍不妨碍,须知蹲着出恭也会有便秘的时候的。并且现在国人蹲着出恭蹲厌了,想换个样式,若再叫他们蹲,他们更会厌,一厌就什么事都不高兴做,国人不做事,国家怎样呢,这真不堪设想。……为国人的幸福和健康,我们应当拥护坐社的政策……” 关于石油发展问题,他的意见如此:国内出产石油量少,即发展也发展不到什么好程度,要是忽视了棉纱的发展,从事于石油事业,则后者还没发达时,前者已失了在国际间的地位了,这是危险的。 说完又有部分人鼓掌,萧爷也爇烈地拍手。 “拍手哇,拍手哇。”他对我说。 我没来得及拍,陆乐劳立起发言。 “潘平民的话一点不错,正针对我们现在这情形。我希望严平民用较远的眼光看着我们的前途,放弃他的成见。……我对本届的大选没有其他话说,我的意见就是潘平民的意见。……” 那位议长走下台,向严俊谦恭地说:“平民潘洛与平民陆乐劳,都选巴山豆,本议长以为贵平民可以放弃己意。……” 严俊和气地说:“承贵议长的好意,但本人并不愿收回发言。” “各位绅士注意,”那议长举起一个手,“现在严平民感谢本议长的好意,但不愿收回意见。……现在,要举行竟选了。” 议场的人都严肃地等着这“竟选”。 那议长拿出一副扑克牌来,洗牌洗三遍,洗时乐队又奏乐。 “请朱教士倒牌。”他叫。 朱神恩是坐在议员席里,我先没看见他。现在他奔到中间来,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倒牌,将牌发给三位平民。 “你换不换牌?”朱教士问潘洛。 “我出五万万块金圆换牌。”潘洛说,他写了一张支票。国家银行总裁在他支票上签了字。 严俊出十万万换牌,陆乐劳也换了牌,潘洛是换两张,严俊换一张,陆乐劳换一张。 要看牌时,潘洛放弃了,听说这是一种策略。这场赌博,潘洛实际上是和陆乐劳合伙,本钱非常雄厚。 陆严二人看牌。严俊已将钱加到9,000,000,000,000,000,000,000金圆。陆平民加到了这么多的时候,又在这数目下加二十五个圈。每加一次钱,那国家银行总裁要签一次字,不然这款子付不出。陆平民加了之后,严平民加到相等的数目,说到着牌。但一踌躇之后,又在那数目下加九个圈。 陆平民笑着说:“我当然还要加的。” 加到相等,又任意加了五十二个圈。 “荷荷,”有人私语,“阳世的世界大战,各国用的钱一起算来,也没有这样多哩。” 但严俊不肯就丢手,他预备加到和陆平民相等的数目就看牌。 “原谅我,”那国家银行总裁向严俊说,“您阁下不能再加了。” 严俊的脸子变成惨白。 “怎么,我用我全部企业的名义呀。” “不能,平民,我代表全国金融界说话:我不能签字了。” “完了!”严平民将牌向桌上一丢。 陆乐劳和潘洛胜利了。 “巴山豆当选!”议长叫。 鼓掌。奏乐。议长又上台,由无线电播音机宣告全国人,巴山豆当选。 “可以投票了。”萧爷告诉我。 于是所有的人将选举票填上,每人都选巴山豆。那三位平民也写巴山豆。不写巴山豆就是违反民意。 那牌究竟是怎样的呢:严俊的是三张A,两张K,陆乐劳的是,只有一对3。萧爷说,所谓打牌者是一种形式,骨子里是比财产谁多。现在潘各二平民合作,严俊自非其敌了。往年不大有两个平民合选一个人的事的,这一届是少有的盛况。 “那么严俊从此破产了?”我问。 “败者本是破产的,但要看败者是什么人。象严俊,他是石油事业的唯一人才,对陆乐劳很有点用处,所以我猜他输的钱陆平民会还他的。” 他又告诉我,国内的石油事业,陆平民也想投下大资本去,而这事业只有严俊最有经验,结果陆平民一定会发还他的款子。 大选的典礼终了时,有人在议场里发明天大宴会的请柬。每人一张,用大统领府秘书厅的名义发的。据说这宴会虽没什么大了不得,但随随便便的人,都不会被邀请的。 “被邀请一次,”萧爷说,“就一辈子有光荣。我上一届还没有被请的资格哩,上一届我只拿到一张候缺请柬。” “什么候缺请柬?” “没有正式被请的资格,但在社会上已有了相当的声望,就要候缺,要正式被请的有人不赴会,你补上去。” “那么我们总算有很大的面子了。” “当然,当然。”他得意地说。 回家时,萧爷买了一本明天要应用到的书:《大统领府宴会礼节纲要》。这本书萧爷在读着,我没有读它的必要,因为他可以指导我。 [book_title]六 某日 大选典礼中的盛大宴会在大统领府大礼堂举行,来宾凭券入场。 萧爷先关照我:“你别乱来,只看别人怎样你就怎样好了。” 下午五时,我们到了大礼堂。 大统领的侍从武官唱来宾的名,唱到我们时,礼堂上的来宾向我不大看得起地瞧了我们一眼。但陆乐劳和大统领巴山豆过来和我亲爇地握了手,谈着话,来宾都变了他们的眼光。 “我们是密友到里面谈谈去罢。”巴山豆说。 里面那间屋子里坐的几乎是平民俱乐部的会员,我们一进去时,大教士朱神恩替我们祝福。现在我知道了,在宴会之前,大统领是不到大礼堂去的,只有特别的来宾来到,大统领方到外面去招呼一下,所以我们被招呼,来宾们都对我们肃然起敬了。 平民严俊在这间房里,他很快活地谈笑着,听说陆潘二平民已将赢的款子打个八折退还了他,他还可以继续他的事业。 我要在大统领府各处看看,和萧爷走出来。巴山豆吩咐我们,一听见号声就到大礼堂去。 来宾也有在府中各处逛着的。我们走到喷水池旁坐下,前面有几个人似乎对我们很注意,看看我们,又谈些什么。终于内中有一个向我们走来了。 “您阁下可就是韩士谦爷么?”来人问。 “他确是韩士谦,请问贵干?”萧爷代我说。 “我是都会记者总代表钟龙,今特来为韩爷介绍一位朋友。” 他示意,于是有一个人走来,那人首先和萧爷握手,他们早就认得的。 “我倒不知道韩爷是萧爷的朋友。”那人说。那位钟龙先生在旁边不作声了。 萧爷为我介绍,这人是魏三山博士。 博士和我握手: “我以前不知道韩爷,所以当韩爷一否定我的报告时,我示意报界联合了来控告您。但是现在我知道了,韩爷同我一样,同是忠于陆平民的人,我们原来是同志哩。……我至诚地请韩爷原谅我以前的误解,我们应当携手,要取一致的步骤,为平民思想效劳。” 我除了向他说了几句极普通的客气话而外竟说不出一句话。 六点正听见吹号,四散着的来宾都往大礼堂走。 席间的座次是排好了的,我的位子恰好在萧爷的旁边。来宾入席之后,挺直地坐着,不开口。大统领的位子在中央,我们就座了,平民们也出来了,大统领还没有出来。 侍从武官在礼堂的右角赞礼。 “起立!……奏乐……” 因为大统领出来了。 “坐……” 酒都斟好之后,又赞礼:“碰杯……” 大家站起举着杯。三位平民走到大统领席前,潘洛代表说话。 “巴大统领当选,平民政治幸甚,国人幸甚。严俊,陆乐劳,潘洛,谨代表全区国民,敬巴大统领白干儿一杯,祝巴大统领万岁。” “喝一口,”赞礼的叫。“喝两口。喝三口。杯放下。坐。……拍手。” 大家一起爇烈地鼓掌。 上菜了。 那赞礼的叫一声,我们就做一下。 “喝汤。……一口。二口。三口,停,……” 大家放了调羹。 “喝酒一口。吃脆爆肚。……吃滑溜里脊片儿,一口,两口,三口,停。……奏乐。……” 乐声一止,要吃面包了。 “咬面包,嚼一下,嚼两下,嚼三下,吞。……吃大葱,……” 这我真不习惯,但没办法。要是昨晚看了《大统领府宴会礼节纲要》,我一定不愿来的。 “休息三分钟!……” 这时就可以随意谈笑,随意吃东西,喝酒,怞烟,萧爷低声问我,习惯不习惯。他说,为保持大统领、保持政府的庄严,不得不如此。并且,他又说,人是礼貌的动物,人所以为万物之灵者,就因为…… “开始,”又赞礼了。“奏乐。……” 于是又叫碰杯,但这次可没有三位平民去代表全国人民致贺词。 “拍手,……吃牛排,一口,两口,……” “……席散了。”赞礼的叫“来宾任意。”大家就随便谈话。 可是这时候出了破天荒的大乱子。 大统领和平民们和所有的来宾们正休息着,怞烟,喝咖啡,闲谈的时候,有一位武官从人堆中挤到巴山豆面前,慌张着脸色。 “报告,刚才在地上发见这东西。”说着拿出一张纸。 大家注意一下地上:无数这样的纸! 这是传单。上面说反对钱奴做后台老板的政治,反对钱奴包办的选举,打倒官僚主义式的宴会。并且叫全世界的卖力者联合起来,叫上流人醒悟,别做钱奴的走狗。…… 巴山豆脸上变了色。 “谁发的?” “不知道。”那武官答。 “派侦探局密查!” 陆乐劳写了几张条子交给朱神恩。朱神恩走过来问我们借火点烟,他趁势秘密地将那几张条子交一条给我们。 “明天上午三时,到敝寓开临时会议。 乐劳。” 要走时,朱神恩替我们祝福,低声说:“今夜特别戒严,你们去开会时,你们要在汽车上插一面小旗子,写一‘平’字,才能够通过。”画了十字,镇静地走开了。 某日 昨夜十二时,陆乐劳家里来了个电话:为了昨日的事件,抓住了两个人。 二时三刻,和萧爷同到陆家。沿街特别戒严,每五米达两个步哨,手里提着手机关,看见我们车上的旗子,问也不问就放过了。 这紧急会议在陆乐劳书室里举行。大教士朱神恩报告,他在低层里捉到一个嫌疑犯,还有一个在高层捉住的;他将陆乐劳的像片放在地板上,侮辱平民,显系下流人混入者。这两个罪犯由一个武官解到会场之后,巴山豆便命令大理院长会同秘密军法处处长到后面去审讯。我们在房里的人开始讨论。 关于对付昨日事件的处理如下: 1,由朱神恩同在低层担任教育的人员秘密侦察,随时报告本会。 2,命低层的工头及工厂高级职员随时注意。 3,由侦探局派五千名秘密武装侦探到低层,严密查探,该五千人有便宜行事权。 至于根本办法,巴山豆主张高压,多派军警,如果他们有集会等情事,便用机关枪扫射。但潘洛说这不行,愈高压,反动愈大,我们应当用笼络政策。改良待遇,而一方面用钱收买能干的下流人,替我们当密探。在积极方面,要使他们受教育,我们在教育里放进宣传的力量,使他们思想改变,一方面,奖励下流人向上爬。于是立刻通过了。潘平民并说,表面上虽然笼络他们,但我们如果捉到了反叛者,我们仍可以将他秘密地严刑审讯,或凌迟处死的。 此外的议案,是要于最短期间和Lampi国成立联盟。决议:交巴山豆同志全权办理。 那审讯者和被审讯者到会场来了。 “那下流人被告,死也不肯承认有煽惑行为,并且不肯招出同谋的来。”大理院长报告。 潘洛拍一下桌子:“怎么不动刑?” “报告平民,”那秘密军法处长立正说,“什么刑都用过了。” 他的话不假。那被告全身是皮鞭印,青色里带着血丝。脸子苍白得象月色,鼻孔流血,额头上有很深的几道绳子印,成深紫色。头歪着,象垂死的人。退站不住,两个武官扶着他。 巴山豆看被告一眼:“刑是用过了。……不招没办法。”于是他写了个条子。给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条子上写:“着即用剥猪猡法凌迟处死。” 大家一答应,几个武官把那人拖出去了。 那个上流人被告呢,说陆平民是他所信仰的人,他决不会把陆平民的像片放在地下的,这次的确是无意,是挂在墙上,被风吹下的。这个被告未受刑。 “挂在墙上,有镜框子,被风吹下么?”朱教士问。 “没有装镜框子。” “没有?”朱教士怒容地。“既然信仰陆平民,自然会把陆平民的像片装镜框子的,现在你既然不装,可见并非真信仰,你当着国家和社会的柱石面前扯谎。” “小的不敢……” “闭嘴!现在是平民政治,什么小的不小的,可见你还有封建思想,你还想做贵族的走狗。……带去押了!” “等一会,”陆平民叫住他们。“你再说,为什么不把像片装框子?” “本想装,一时没有钱,所以……” “没有钱?”几乎有好几个人同时说。“下流人,下流人……” “好,”潘洛说,“你们把他押住,等我们议好了再办。” 被告被带走了。 巴山豆说,这人动不得刑,也不能秘密处死,否则被其余的上流人知道了会起反感的。据他的意思,顶好交给法院,由警察厅做原告。 “但是还有一点要考虑呢,”陆乐劳说。“他亲眼看见那下流人被告受过肉刑,又看见我们的秘密会议,他不泄漏么?……” “吩咐他不许泄漏,并且派人秘密监视好了。”萧仲讷提议。 “那多麻烦,”朱教士说,“弄死他就得啦。” 巴山豆摇头:“不行不行。下流人常失踪,常有惨死的事,下流人里面少了一个人不会被人注意的。上流人就不然,失踪一个人,要哄动全市,报上又要登载一大篇,所以我们万不能将他秘密处死的。” 朱教士忽然脸上光明起来。 “这样,将他送到法院,未判决前是关在看守所的,我们把他一个人住一间,使他不能和别人说话,不要等到开庭就毒死他,只说因病身故好了。” “好极了。”潘洛说。 于是决议照办。 朱教士拱手低头:“谢谢万能的耶和华,差他儿子来告诉我这好计划。……” 散会时天已亮,我回家睡了一大觉。 某日 有好多天没写日记。这几天根本也无话可记,只是同了萧仲讷及其乖乖,饶三及其乖乖,司马吸毒及其乖乖,天天凑爇闹,看大选典礼中的各种竞赛。全市都狂了。 幼儿比赛是请医生和裁缝投票评判。美女比赛是请珠宝商和裁缝投票评判。今天是全区(即全国)运动会,拉拉队专家方呼胜领了全体拉拉队专家在街上游行,喊口号,唱歌。二百二十米低栏比赛专家吴自强,担任径赛的总评判,照像馆都挂了他的像片。 报纸都增加篇幅,出号外,随时报告比赛的消息。国内要闻上详载了大选情形,说全区国民一致选巴山豆为大统领,“足见国人拥戴巴氏之爇忱云。”还登了巴氏小传:巴氏的祖先曾从事于平民革命,故巴氏有平民的血,生理地说,他是天生的平民主义者。本来国人知道他的很少,后为平民潘洛所识,任之为私人秘书,后来进了坐社,渐渐出名。曾任地方政务局长,理财总长,工业总长等要职。巴氏办事,以敏捷闻,别人要办两三个月的,他只须二十四小时可以完全办好。…… 大宴会的传单,各报上都没登,只说,谣传是日有人在大统领府发散传单,警厅当密缉造谣的人云。又有:各国传我与Lampi将成立联盟,外交部已正式否认了。 某日 萧仲讷爷本来照规今天是要和乖乖去听戏的,但是作家总会来一纸通知书要他去开会。 我也不预备出去了,吃了饭,在他书室中找书看。 在玻璃书柜中找到一本厚书:《潘传平先生哀荣录》,有八百多页。一翻开,一幅潘传平先生的小照,还有赵孟-题的字。而这幅潘先生的遗容使我大为惊异:全身裸体,坐在一张藤椅上,鼻子也没套套子,手里拿一个皮球也不知是苹果,看不清,是个才满周岁大小的婴儿。…… 赶紧翻开他的传来看。这潘传平是潘洛的儿子,生下地来只十一个月,便害Infantileparalysis①的病,世界有名的大医士都为之束手,遂致不起。潘平民只有这一个儿子,只望他成人继承父业,竟至夭亡,实国家一大不幸也。……后由议会决议国葬。 ①小儿麻痹症。 还有开吊盛况的记载。 潘洛是芒城人,离都会一百二十里,有铁道可通,是在那里开吊的。灵枢运往芒城的时候,潘洛把必由之路都出一大笔钱租了下来,出殡时断绝交通一天。沿途搭彩牌楼一百六十四座,至夜电炬齐明,极庄严灿烂之至。执拂者有陆乐劳,严俊,文焕之,皆一时名流,或国家柱石。汽车一万五千余辆,军乐二万余队,都会里各机关职员,各学校,各法团,都去送殡,自夜半十二时走起,至次日夜十二时方走完。沿途店家住户,皆下半旗志哀,各法团设祭坛六千余所。……到开吊时,潘洛把都会到芒城的铁道都租了下来,吊客凭券坐火车。券分头二两等,所以吊客顶起码可以坐二等车。至平民及政府要员等,则由铁道部备专车。芒城的大旅社,大饭店,街道,大民房,全租了下来,住吊客-客平日的伙食是十八道菜的西餐,每餐要开十七万三千五百余客。都会的车站起,沿铁路搭了八百丈高的彩牌楼;从芒城的车站到潘府,地上铺黑色印度绸,缀以白花。……潘洛怕家人不够用,向各机关调用九千三百五十个职员去办事,计分五部:总务部,秘书部,交通部,招待部,司仪部。每部设部长一人,科长若干,科员若干,(详载在《潘传平先生治丧处组织大纲》。)……这祭事弄了三个多月,因为有远道来吊的,还有外国人来吊的。各处都设有办事分处,所以即使远道来的,也招待得周周到到。…… 最后说潘洛所以要这样铺张者,固然一部份原因是政府的盛意,还有大部份原因是,要奖励国人上进做平民,使人看见,只是平民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死了,有怎样的光荣,那国人一定羡慕平民而想去做平民,此盖潘平民爱国之至意。…… 其余那么厚的都是些祭文挽联的抄录,没什么可看的了。 晚上仲讷回来,他告诉我一些事。在今天的会里议决,所有各派的作家都联合起来,一致从事于平民主义的宣传,以抵制下流的卑恶的理论。此外,当然还要注意反叛者,告发捣乱者。 他又说开了会之后又到了陆乐劳家里。 “在他家里得了两个重要消息。我们同Lampi国联盟的秘密协约明天可以签字了。” “为什么我们一点不晓得呢?” “外面晓得了还了得!如果国际间晓得了我们的联盟,无论哪一国的棉纱企业都不能收拾了,会要引起世界大战的。” 他住了嘴。 “你不是说有两个消息么?”我问。 “是的。第二个消息是,我们已经拟好移民律,后天就公布。你晓得,外区人在我们区里有许多大企业,赚我们的钱,我们非取缔不可。” “移民律的印稿你有没有?” “陆平民答应明天送来。” [book_title]七 某日 移民律定得很严。不但以后外区人来本区的要照移民律,就是已经在区内的外人也要完成移民律的手续。 大致是,除外交官外,都照下面的规定: “……入境者须具备下列手续。 1,由侨民国公使先两个月照会本区政府。 2,入口时缴移民费七万八千五百六十九元二角一分。 3,查验体格时,须缴纳查验费五千元。查验不合格者该款并不发还。 4,……须由侨民国公使负全责担保。……人本区者须具备下列条件: 1,无各种疾病者。 2,无罪犯天性者。 3,身高五英尺八寸六分以上,六英尺三寸二分以下者(不论男女)。 4,嘴唇皮不薄者。 5,右手食指长于无名指者。 6,肚脐眼直径有半英寸长者’。” 反之,如不能符合这几条的,当然不能入境。还有一条也重要:在一年内,每一区移民不得过三人。 移民律的印稿我收了一份在怞屉里。 今日的晨报上,有条可注意的消息:“陆傅麟触犯刑法”。 “都会大学附中教员陆傅麟,对学生讲演达尔文之进化论,谓人类由人猿进化而来,朱教士神恩闻悉,以其不但与圣经所述之真理不符,且触犯刑法‘不能破坏人类庄严’之一款,决向法院起诉云。” 下面有条“记者按”。 “记者按:此事在上星期发生,但以某种原因,至今日始能发表。” “又讯:达尔文之进化说,国人信者甚多,朱教士此举,或将引起反感,今决由人类学会暨生物学会开会讨论,并请朱教士及陆傅麟出席云。” 国内要闻最重要的是,政府决将废止死刑的悬案于最近之将来解决它。这案在上届大统领文焕之时期已经议过,但不敢遽然决定,这回决计正式宣布废止死刑。巴大统领办事最快,大概明后天就可以宣布了。 某日 两件大事在今天公布: 1,移民律。 2,废止死刑。 看了这消息我不得不惊巴山豆氏办事之敏捷。 关于进化论一案的讨论已经决定了日期,而且欢迎旁听,我到那天决计要去听听。 “如果没有意外,我也想去听。”萧爷说。 意外当然不会有的。 “不会有?”萧爷严重地。“现在危机正隐伏着哩,不能太乐观的。” 吃过午饭,我躺在房里,他走了进来。 “韩爷,也许有意外来了,”他说,“陆府里打个电话来,平民俱乐部召集临时会议。” 我坐起来。 “那么我也要去了?” “当然。” 会议是为了一件最严重而且最危险的事:棉纱厂下流人有无理要求,要求不遂则预备来个Sabotage。①。 ①破坏活动 巴山豆报告:“现在为要缓和这低气压,所以政府方面赶紧宣布废止死刑。但据朱教士的报告,那批卑恶的下流人还是捣乱,他们并不怕死,死刑的废止与否他们全不在意。” 酌加工资:潘洛的提议。 “这并不是让步,”他解释着,“这还是根据笼络政策的原则的。” 这些解决之后,朱神恩报告他在低层捉到十二个发散传单的下流人,当即交侦探队拷问,然后秘密处死。如此措置,是否失当。 陆乐劳笑着拍朱神恩的肩:“别装样了,你的措置那会有失当的。以后你捉到就干掉好了。只是要干得干净,不被外人知道。” 他按铃,叫仆役拿半打威士忌来。 大家都有点醉意,叫人用汽车将他们的“假乖乖”接来。 “假乖乖”是装饰入时的女人们,脸上虽然打着粉,搽着胭脂,但脸色的苍白,不健康的肤色,仍看得出来。我们几个没有假乖乖的就在旁边桌上打扑克。 朱教士将他的假乖乖坐在他膝上,吻她,将她的鼻套子丢去,摸她的鼻子。 “呵,小乖乖,多好一个鼻子,鼻子,鼻子!” 那女人怕羞地用手挡住鼻子,但朱教士扳开她的手。 陆,潘,巴,都大笑了。但同时又摹仿朱教士,将手中的女人的鼻套子取去,摸她鼻子;但是不作声,只悄悄地。 我的眼睛偶然和陆乐劳的相遇。他脸红了一会。 “韩爷,对不起,我们都放浪形骸之外了。” “不要客气,请便罢。” “我们这位韩爷思想上是极其解放的。”萧爷说。 陆乐劳吩咐奏乐,他们有假乖乖的都一对对跳舞,舞后又喝了许多酒,喝了又奏乐跳舞。那么性烈的威士忌,半打也完了。到上灯时,他们要他们的假乖乖唱歌。她们将衣裳脱掉,裸着体,唱着跳着,歌名是:《亲哥哥你不知道我如何地爱你吗》。 她们唱完,穿了衣,每人写一张单子给他们,朱教士收到的单子被我看见了: 接吻46个9元2角 摸鼻71次21元3角 陪舞半小时10元 歌舞1次20元6角 共计61元1角 朱教士台照 “都算我的,”陆乐劳说。“小乖乖,你们晓得,我们是你们的老买主,总要打个折扣罢。” “那不行,”有一个假乖乖说,“我们娘一定不肯的,会打我们。” “嗳,别拗性子,打个折头罢。” 她们不肯。又说了几遍她们还是不肯。 陆乐劳动了火:“忘八蛋,你跟老子犟!不依叫警察厅捉你们去!” 潘洛和解。 “好了好了,就六五折算罢。” 给了钱,仍用汽车送她们回去。她们要小帐,没有给。 吃了晚饭才散。陆平民拍拍朱教士的肩:“低层的事你千万别疏忽。” “还用你说么,……明天会,上帝赐福你们。” 某日 昨天我已经睡了,大概一点钟左右,仲讷才回来。 “出了很大的乱子!”他慌张地说。 “怎么回事?” “消息不大好。” 他于是拿一张纸给我看:又是一张传单。 “你手里还拿着什么?”我看见他手还有一卷纸。 “这是份外国报。……你先看传单罢。” 传单是低层里的棉纱工厂的下流人发的,它告诉他们的同伙,勿为上流人所收买,勿听上流人笼络政策的毒计。又说:所谓强迫教育者是骗人的话,官厅方面只是强迫他们出学费,反而多一种负担。最后说所有的企业应当由他们来管。 “棉纱厂的下流人今日总罢工。”他的声音打点战。 “政府方面呢?” “军警用机关枪扫射,下流人也用棍子打,死伤有两百多人。” “不至于扩大吧。” “谁知道。” 我拿过他手里的外国报,报上把本区和Lampi区的秘密协约全文布露了。并且有一条最重大消息:各国知道了这种协约,大起恐慌,象Brologue,Velo,Mammon各国,甚至派兵增防,Velo对他的殖民地Makette,已遣重兵驻守,怕我们这联盟侵犯它。 “这消息不也很坏么?”萧爷说。 “确不确?” “确。巴山豆已接到密报了,这事情实在已经酝酿了好几天,不过我没有告诉你。现在驻这三国的公使都把一切结束好,等政府一有正式表示,就启程回区。这事政府还不预备宣布,报上也暂时不登。……” 我万想不到有这么一个大风潮。我忽然觉得空气都紧张了起来。 “那么要有战事了?” “在最近就会发生的,”他慢慢说。“你不晓得。……我告诉你,这消息很秘密的,国人晓得的也少,我以前没告诉你过。这三区和我们这两区向来是利益冲突的,战争迟早总会爆发,现在不过是个导火线。我们有二十多年的准备,军事上十分有把握,只等下动员令。你是外来的,不晓得这情形。” 他又低声告诉我:我们已开拔了两个联队到Makette的西边去了。 某日 今天,都会全市,无论高层,低层,举行总检查。宪兵司令部、警察厅、秘密侦探局、仕官学生会同了,挨家地问,搜。全市市民,除平民及高级公务人员外,一概不许出自己家的大门一步。情形很严重。我们有一张大统领府秘书厅的担保证书,没被查着。现在已经查完,捉住一千六百多人,内有两个人,叫来俊夫-顾厚基,则因为他们的名字有“夫”字“基”字象阳世拉国的人,所以被捕的。下流人中被捕的总在一万以上。 二十四小时内就全市检查完了,总算快的。 某日 时局愈过愈紧张起来。我却不怕,来不得可以回到阳世去的。 区内的军队纷纷调动。低层已预备怞丁当兵。兵站部也已秘密成立了。Lampi区的军事上的要人纷纷地跑到都会来,前天到今天的报纸开始载着Veb等三国的一致的军事行动,Veb政府已经任命了一个总司令。报纸的舆论拼命地煽惑国人对于那三国的敌意,说Veb的内阁大臣向他国民演说,有“我们非征服联盟不可,我们不征服联盟,则我们的工业会一蹶不振”等语。 前天萧爷又参加作者的会,议决联合全国的文人从事于宣传爱国思想。 街上呈纷乱的情形。 某日 关于进化论的讨论在下午一时举行。我和萧仲讷及其乖乖坐汽车到会里去。 街上纷纷的人,几乎使车子通不过。壁上随处有标语,如“吾人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同胞当为公理而战”等等,形势虽然严重,每个人脸上显得那么紧张,但都衣冠整齐,烫得很平,走路也稳重,说话有礼貌。 我们的车子被一堆人挡住了。 有人在我们窗外叫卖号外。我们将各家的每种都买一份。消息都差不多,而且写着同样的标题: “哈哈!请看Velo区军人之爱国心!?!?!!???” 副题是“Velo政府可以休矣”,下面用了七个问号,十三个感叹号,一个引号。 内容谓Velo政府派往Makette的军队,有两个纵队和三只军舰叛变,占领城市,驱走地方官吏,声明他们不愿对任何区交战。这些叛兵还引下流人到高层来。 还有一则新闻。本区派驻Velo等三国之大使公使及各外交官,即将全体回区云。 “你们到了正式交战的时候,我非回阳世去不可了,”我对萧爷说。 “为什么?”他诧异地。“看看爇闹不好么?” “这爇闹可看得不上算,太危险哩。” “笑话,危险!你放心好了,战争是危害不到我们的。……” 我们的车子随处遇到阻碍,到会场已迟了三刻钟。 这场雄辩的开始我们没赶上,使我懊丧。开始是陆傅麟的演讲,但我们踏进会场的门时,已经是朱神恩的驳辩了。他身穿黑衣,胸前挂了个金的十字架,面部表情庄严而慈祥,令人联想到最后与门徒聚餐时的基督。 “这是荒谬的,下流的,”他驳斥陆傅麟。“我们是人类,是高贵的人类,怎么会是猴子变的,猴子的子孙呢。……圣经上明明写着,我们都是亚当和夏娃……不,我们应当先说夏娃的名字,因为文明人是尊重女性的……夏娃和亚当,我们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子孙。亚当……不。夏娃和亚当,他们是人类,他们不是老三,不是猢狲津,也不是狗禽的!……(鼓掌)他们是上帝耶和华造的人类——人类!(鼓掌)这是很科学的,各位知道,神学也可以用科学解释的。” 他喝了口茶。 “自然科学需要的是证明,我们这神学也可以证明,和自然科学是一样的真理。我们的试验不象自然科学家一样,拿浅薄的酒津灯,去煮些红红绿绿的水,我们是,用灵魂,用虔诚,用我们纯洁的心来证明:我告诉你们,我在上星期日下午二时四十三分钟时,用我虔诚的基督信徒之名义去见上帝耶和华。那时他刚吃过中饭,亚怕拉罕给他收拾刀叉。耶和华见了我的名片表示欢迎,我就间他人类的原始,他拍拍我的头,说:‘啊,我亲爱的灰孙子,圣经上没一句假话。’(鼓掌)这是那和华结亲口对我说的,你们这些猢狲津主义者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么,呀呀呸!……(鼓掌)” 陆傅麟第二次上讲台。他说朱教士的话只好骗他自己。 “……他骗他自己,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鼓掌)他说他见了耶和华,这句话恐怕三岁以上的孩子就不会给他骗的,而他却拿来做个证明!(鼓掌)我很懊悔我先前的学理的讲演,因为像朱教士刚才一番话,去学理还是很远的。……(鼓掌)” 朱教士第二次的答辩很简单:不信上帝的无发言权,有许多人鼓掌。 于是有许多人讲演:有的站在这边,有的站在那边。 最后,结论的时候到了:由人类学专家易正心作结论。他一上台便全体鼓掌,用了切望的表怀等他发挥伟论,因为他是人类学的权威者,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断定某方永远的胜利或失败的。 他开言了,说了些谦逊的话。他演讲时会场里非常寂静。他于是说到题上。他说:关于人类起源的问题,一共有三种学说,(在这会场里只有两种学说在争辩,但他相信座中一定有人相信那第三种的,)那三种学说如下: 第一种。以朱教士为代表,是相信圣经创世纪上所载,说上帝制造了一男一女,而我们便是那一男一女的子孙。 第二种。以陆傅麟先生为代表,相信达尔文的学说,说人类是由动物演化而来。 第三种。这学说需要介绍了,因为今天会场里没有人阐明这一说的,这学说是这样:地球上还没有人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下大雪。下了两个人——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鸡坚起来,便生下许多儿女,儿女又生儿女,传下来,便是现在的人类。原始人的生理构造特别,所以鸡坚也生儿女。 那么这三说我们要用哪一说呢? “但是,”易正心说,“真理不一定是偏在一方面的,也不一定只限于某一事上的:譬如二加二等于四是真理,但二加三等于五也是真理,八减五等于三也是真理,几种不同的东西,只要它有真理,我们都该承认的。……现在这三说,每一种都有真理的,这三说我们都要承认它。……(大鼓掌)” 他的结论是三种学说都有理,这三种是互相平行而不是冲突,我们应当倡一种调和派的人类起源说。 “在学理上说,这三派是互相联锁,互相因果的。……各位注意,我们并不想倡出第四派来,我们只是调和,集真理之大成。我们可以叫做调和派,或真理派,因为我们只追求真理,而不从事于意气之争。……(大鼓掌)这三派,其实是亲弟兄,但人们老是争辩着,这是不对的。……(大鼓掌)” 讲完,又是大鼓掌。易正心满意地下了台。 这事件便如此解决。陆傅麟不错,朱神恩也有理,后者也不必再打算起诉了。 这时又有一位三四十岁的近视眼上台。他说这三说当然是都对的:上流人是夏娃亚当的子孙,下流人是猢狲津的子孙,鸡坚者的子孙。 萧爷说这是都会大学生物学系的教授,有名的刘博士。 [book_title]八 某日 陆平民家给萧爷一个电话,叫他快去出席一个紧急会议。 “韩爷,你也跟我一起去罢。” “好。……呃,不。” “为什么?” “也许我去了不大方便。” “韩爷,你别吃醋呀。他打电话来当然希望你也去。他们这种人现在正用得着我们这种人哩。” 到了陆平民府,第一个听到的是不幸的消息。 军令院接到电报:才开到绿陰城去的第十七十八两个联队于今早一时叛变,将铁路折断,电线剪掉,把总指挥高功成监视了起来,一说已经枪毙了。 “绿陰城在什么地方,这地方重不重要?”我问。 “自然重要,”陆平民说。“绿陰是区防要塞之一,这地方一出事,Velo联军可以直趋都会。” “这一定同下流人有关系,”朱教士拍着桌子。“这狗禽的猢狲津的子孙!” “镇静一点!”潘洛说。 于是议决的办法是:一方面停止下流人的征役,因为这些枪械万不能抓到他们手里去,现在还可挽回,这真是万幸,否则就危险极了。Velo他们也决不敢动:他们已经兵变。一方面,派芒城的仕官学生去镇压绿陰城的风潮,好在他们的军械没有来源的。 日记正写到这里,陆家又有电话要萧爷去。 我说我不去了。但我定得等仲讷回来,看有什么消息。如有十分严重的,我一定回阳世去。…… 十二时,萧仲讷爷满面高兴地回来。 “怎样?”我问。 “芒城的仕官学生已经到了绿陰。” “这就是所有的消息么?” “这不过是个附带的消息。”他卖关子地说。“主要的消息是个非常令人扫兴的消息。” 我不开口,我相信他一定忍不住要自己说出来的。 “是这样的。”他果然说了。 他说Velo等三国来电给本联盟,谓双方的下流人及士兵捣乱应当撤去战争的准备,以免“根本上的”危险云。 这电报很使我安心。 萧爷最后又告诉我,严俊到芒城去了,亲自办理这镇压事件。 “论手段,严平民比陆平民强多了。口才尤其好,能把死的说得活过来。” “那么选举的时候他怎么会失败的?” “你真是!那又是一回事呀:那回是银行团帮助坐社。”萧爷又低声地:“潘平民想摆布他一下哩,这回。” 某日 一星期没写日记。这一星期,在特别戒严中过去了。戒严是为怕有什么叛乱。一方面,陆潘二平民给棉纱企业的那些下流人酌加工资。巴山豆大统领说他相信这是最稳妥,最彻底的镇压办法。 报载:Gretago政府向世界宣言,主张和平,Velo等与Lampi等的冲突应交各区联合会的区联法庭仲裁。Gretago向来拥护和平的。 “Gretago大起恐慌了。”萧爷告诉我。 “它恐慌什么?” “它在Lampi,在Vello,都投了十二万万金圆的资。这两边一交战,总有一边有损失的。” 昨天的消息,则是各区联合会接受Gretago的提议,已决定派专员来调查了。这之间,不得有军事行动。 “世界各舆论机关,金谓区联措置得当。……今彼积极备战之二联盟,皆已停止军事行动,静待仲裁。此实和平之福音。……将来区联必能使世界永远和平也。……” 今儿个一早,我们又给陆平民邀去了。 在那里看见许多新闻记者,律师,大学教授,名流。熟人也全在这里,如司马吸毒,黑灵灵,易正心,赵蛇鳞,酱油王,等等。这好象是个宴会。连日来的紧张,都烟消云散。 陆乐劳给来宾看他所收藏的那些骨董。一位考据专家把那盘古氏开天关地之斧嗅一嗅。 “如何?”陆平民间。 “恐怕是假的,”那个慢慢他说。“据我的考证盘古爱怞Tobacco,而这把斧子只有雪茄烟味。……” 有许多穿燕尾服的人拿了好几打香槟酒来。 “诸位,”潘洛叫,“现在和平了。……诸位,我们乐一乐罢。” “诸位,我有几句话,”大统领巴山豆搓搓手说,“这些是关于本区的面子的。” 他停了一下。 “诸位,诸位都是本区的知名之上,所以想要诸位……” 说要在座各位去召集各学术团体及各校学生开个联席会议,通电世界,主张和平,并向政府要求和平,要求别侵略别人。这件事有三个用意: 一,表示现在之不交战并不是受卖国兵士之威胁,而是从民意。 二,表示这不交战并不是受Gretago之威胁。 三,表示本区人真正爱和平,可见前此之战机迫发,其咎在对方而不在我。并且政府于答应这要求之后,博得个真正平民政治津神的美名。 萧仲讷爷便跟我,司马吸毒,黑灵灵商议:这联席会何时召集。 “进行愈快愈好。”萧爷说。 “明天就开会来得及么?”司马爷深思地问。 “我看,”黑灵灵插嘴,“今天下午,我们就可以把金色的苍蝇的肠子落在夜莺的五等文虎章上,并且要去看金牙齿的优默得不得到皮包的白玫瑰,得不得到九尾狐的母亲的墨水瓶。” “好极了,”萧爷叫起来,“就是这么办。” “吃过中饭就进行罢,”司马吸毒拉着黑灵灵的手。“韩爷,你跟萧是一组,好,就这样。我要走了,再会,祝你们神经衰弱。” 但他被陆平民留住了。陆平民叫所有的人都吃了便饭再走。我们四个人坐在内会客厅一角上闲谈。司马吸毒爷说他要跟酱油王商议一件事:他想把酒津用做皮下注射,不知办不办得到。…… “这不是万爷么?”仲讷打断司马的话。“万爷!” “啊,你们都在这里。”那个万爷走过来说。 “你什么时候进都来的?” “刚刚到。……以后我要在这里长住了。” 万爷脸上全是粉,领结上戳着一根两寸长的东西,象一支箭。 “万爷,我替你介绍韩爷。”司马爷便替我们介绍。 万爷掏出他的名片: 恋爱小说专家 兼诗人 兼幸福之男人万幸 登录执照V69 仲讷问他:“Elbon奖金的事究竟怎样了?” “早已决议了。你不晓得么?” “报上没有载出来哩。” “你别急,明后天这消息就传遍世界了。……许多报馆已经得到这消息,刚才我和敝乖乖下车时,就有许多记者来问敝乖乖。” 回家的途中,问萧爷那“幸福之男人”是什么意思。 “他的乖乖就是最著名的琪琪女士,所以他是幸福之男人,也是政府里注过册的。这回他乖乖要得Elbon奖金了。” 下午我没出去,仲讷可忙了一个整半天。 街上那些煽惑战争的标语已撕了去。 某日 很关心绿陰城解决叛兵事件,但报上没有这消息。问仲讷,他也不知道,只晓得亲自出马的严俊平民到了绿陰。 “这没关系,”萧爷说,“这点点事还怕解决不了么。……我们到会场去罢。” 和平运动的提案,在会场里一致通过。 什么事全在当天办好了:当天拍了主张和平的通电,当天请求政府,而且政府于当天批准。街上出现了新的标语: “和平和平和平和平……” “和平万岁!!!!!!” 各地方团体预备举行一个和平大会,下流人亦得参与,惟须一律穿指定的服饰,并遵守地方政务局所颁布的规定。 “这回你总可以放心了吧,”萧爷微笑着。“你可以在这里多玩几天了。其实真打起仗来也不要紧,乐得看看爇闹。” “和平,Ai……”他自言自语地说。 某日 昨天万幸先生请我们吃饭。几个熟人都同席。酱油王老缠着仲讷和我谈天,他带来的一个听差挟着皮包跟定他。 “走开!”酱油王叱那听差,“规矩都不晓得!下去到万爷的听差那里去。” 那听差到低层去了。 “诸位爷原谅,这家伙是新来的,有许多规矩他不懂。” 快到开饭的时候,万爷家里的一个听差走到酱油王面前。 “酱爷爷,有个病人要会爷爷,”两手捧上一张名片。 “唔,是他。你去把我的听差喊来。”那听差挟了皮包来后,他又说:“把那美味金鸡纳霜拿给他。” “喳!”去了。 “怎么还有什么美味金鸡纳霜?”萧爷问。 “金鸡纳霜是苦的呀!给下流人吃吃倒不要紧,上流人怎么吃得下?我就把金鸡纳霜用鸡汁,牛肉汁,酱油,冬菇,煮一下,就好吃了。” 停一会。 “现在的人好像愈过愈娇贵。昨天我那里来了一位小姐,要注射预防脑膜炎的针,她硬要我使麻醉剂。……” “诸位爷,对不起,”主人万爷说。“我突然Inspiration来了,打断了很可惜,让我先把这篇小说结构一下罢。” 他走到桌边会下,开了怞屉拿纸。但他并不去写什么。很快地从口袋里拿出两颗骰子,在桌上掷一下,嘴里说“唔,好的,”拿起笔来就写,大概写了三页,他休息了。 我去看那两颗骰子:上面并不是幺二三四五六,是些字—— 其一,女伶,多愁多病的女子,女诗人,公主,女学生,妓女。 其二,男伶,多愁多病的男子,男诗人,王子,男教员,相公。 万爷告诉我,要写恋爱小说,便掷骰子,以决定这篇小说的主人婆与主人公。这回他所得的是:女诗人,相公。…… 饭后万爷请我们去听戏,他说他乖乖明后天即会来都,那时候再请各位爷的乖乖。临走时他又把那根二寸长的小棍子插在领结上。 “这是什么?”我问。 “箭。”简单地答。 一路上司马吸毒跟酱油王说着酒津可不可以拿来做皮下注射的话。 某日 区内外各大报都登着前几天民众要求和平的新闻。它们都赞美这种爱和平的美德和政府的平民津神。区联会对此颇为满意云。 “又讯:人类学专家Tamaati博士谓,彼确信今日之人类已较前两月之人类进步。……试观区联对战事之有力的制止,及彼邦人士之和平运动,实使吾人异常乐观也。……” 还有条消息:“祖邦之光荣?!!?:Elbon奖金将给与琪琪女士!+!+!” “琪琪女士为大恋爱小说专家万幸先生之乖乖,卒业于都会大学贤妻科。后创办《良人杂志》。关于贤妻一学,著述颇多,曾得Gretago大学贤妻博士。……本届Elbon贤妻奖金议决给予女士。……实为祖邦增光。……” 还登了她和万爷的像,上题:“贤妻专家琪琪女士(右)及其幸福之男人万幸先生(左)”。 下午饶三来,拖我们到陆乐劳家里去。这几天来陆家门口戒备非常森严,今天缓和多了,只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看了这样子很使人心宽。 陆平民对饶三说,不日就会有和平大会,不知地方政务局准备了没有。 “是的,早已准备了。”饶三恭敬地说。他见了陆平民还有点拘束的样子。 “不单是筹备游艺会哩,你知道,还须注意下流无耻的人们。这天是特别允许下流人参与的。” “是啊,”萧爷插嘴,“这次和平大会差不多全是做给他们看的:他们如果觉得这和平靠不住,就会捣乱的。” 陆平民按按铃叫他的秘书。 “你请巴巴雄来。” 他随着又叫听差来,叫他拿太子牌的食品来奉客。 “这太子牌的食品是Lampi区一位银行经理送我的。好贵哩!算起来每个要十五块金元。我先不告诉你们这食品是什么。” 但拿来的并不象可以吃的东西。只是一个个的纸包,上面印着津美的图案,一个人像,大概是所谓太子了。把这张纸剥开,是一个玲珑的小红色纸盒子,这盒子的盖构造得极巧妙,要不是陆平民开给我看,我还不会开。一揭开这盖,便迸出一股檀香味。还不是什么食品,是个金色的小包裹,再剥,又一个小盒子,大概是铜的,上这有浮雕着的裸体女人,两足站在两只球上。盒子上面有个小耳朵,挂着一把小钥匙,要用这钥匙才能开盒子。里面是用绸子做的鼻套一样的东西,系住一根丝带。解开丝带,就看见一些玫瑰花瓣似的东西。 “吃这个么?”仲讷问。 “不是的。”陆平民微笑。 果然,这些花瓣里面找出一个东西来了,用薄纸包的,很小很小,还不及指甲大。又把薄纸剥开,终于看见食品了,是—— 瓜子,一颗瓜子! 当时还不敢信。往嘴里一送之后——的确是瓜子,也不甜,也不咸,也没什么香哩,只和平常买的瓜子一样。 “我也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瓜子哩,”陆平民说。“好吃吧,唔?味很厚吧?” 我想此地的瓜子一定很贵了。 “不,”平民说,“五分钱就可以买一斤。这个呢每颗要十五金元,自然好吃。平常我最不爱吃瓜子的。” 他又敬我一个。这回我仔细吃,但还吃不出什么异味。 “猪八戒吃人参果。”萧爷笑我。 “那你一定吃出异味来了,那就?” “当然。”他停一下又说,“当然。” 又吃第三颗,我还是失败。 饶爷也笑:“韩爷,你不懂得……” 巴巴雄走了进来。陆平民也请他吃一颗麻烦的瓜子。他费了十分钟把这粒瓜子送到口里,不置可否。 “潘平民对于这和平大会的日期,意见如何?”陆平民问巴爷。 “他说等区联派员来的时候举行。区联来电报,那些专员已经动身了。” “也好,这不成问题。不过我想等过了龙圣哲百年祭再举行。” “龙圣哲百年祭,唔,地方政务局已经在筹备……不错,就是后天。”巴巴雄瞧了饶三一眼。 “地方政务局已经筹备好祭事,”饶三迅速地接上去,“而且打电报去请高博士了。” 巴巴雄很忙地就要走。 “那我就把这意思对潘平民说了罢。” 我们走时陆平民送我们三人六颗瓜子,每人两粒。 [book_title]九 某日 区联所派调查专员今日到都。大统领派巴巴雄招待。 报上有解决绿陰城叛兵的消息,并附带声明,为某种缘故,迟了几天才布露。绿陰的叛兵气焰很厉害。仕官学生围城,后来严俊想了方法打通城中市民,才破了进去,缴叛兵的械。当时有Velo区军人帮助,本区对之表示谢忱。“此实Velo政府同化于本区人之宽大及爱好和平之美德所致。谁谓道德不能服人哉。” 都会里爇闹着三件事:和平大会的筹备。明日的龙圣哲百年祭。还有第三,那只轰动了学术界,是琪琪女士之Elbo奖金。 还有条消息似乎要记下,即高博士今日上午十一时可到都,高博士不知是什么人,大概是研究龙圣哲的学说的吧。我问萧爷,萧爷卖关子,说到明天就会知道。而且也许可以使我惊异。 饶三和他的乖乖来,拿来一份《健康日报》,蹲社的机关报。 “你看看。”饶爷指给我们看。 它责备政府与Velo冲突于先,继又措置失当,绿陰城兵变于后,要不是严平民,恐怕会有大危险。今虽赖严平民之力得以平定,但牺牲已经够大的了。 这分报我以前没看见过:萧爷是不订蹲社的机关报的。 “也许蹲社会提出不信任政府案。”饶三说。 “屁关系,”萧爷摇摇头:“回回有的。” “要是……?” “怎么?” “要是他们知道潘平民摆布严俊,那怕会要……” “怎么会知道,”仲讷几乎叫着地。“连我们这样亲信的人都不知道哩,何况局外人。我们只知道要捉弄他,可不知道怎样捉弄。他们也许知道严俊要上当,但决不会晓得陆潘二平民玩什么手段,他们即使要向国人暴露也无从暴露的。” 饶三小着嗓子问:“怎样摆布,你一点没听说么?” “好象是,”那个也低着声音,“要使严俊破产,然后把他全部石油企业抓过来。……” 我说:“以前大选之后,陆潘把严俊赌输的钱打几折还他,你不是对我说因为还有用得着严俊的地方么?”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严俊太厉害就不行哪。再迟一点也许陆潘都不如他,……他们意见向来不大对。” 饶爷又补充: “严俊当时赌输的钱,无论怎样总要还的,为要买服一般人心。而且目的已达,钱不钱倒不在乎,目的是选大统领。” 仲讷忽然笑着拍我的肩。 “韩爷,别那么严重着脸罢。这些全是我们过虑的话,事实上决到不了这一地步的,顶多议会里吵吵嘴,空说说,什么事也不会有的。……如果真严重起来,也不过是政治问题。” “我并不是什么……”我说。 饶爷的乖乖邀我们去小吃,并接了萧爷的乖乖同去。 某日 盛大的龙圣哲百年祭在都会大学大礼堂举行。 大统领及各军政机关,学者,地方团体,平民,都来公祭。严平民来电,说明绿陰事件未了,不能亲来,派蹲社议员号君代表。 上午九时和萧爷及其乖乖出发,半路上去邀了司马吸毒同去。 都会大学门口,有黑绸子扎成的牌楼,用白丝带做成字“龙圣哲百年祭”。 我们接到一些传单: 龙圣哲学说研究会为 龙圣哲百年祭启事 本会承政府之命及各文化团体的要求,办理龙圣哲百年祭。但以前因时局严重,故未及筹备,现仓促准备,以致有许多不周之处,请各界爷爷原谅。但有二事可告无愧者: 1,电请鼎鼎大名之高博士来都,办理举哀。 2,特请阿刺伯字音乐专家杯硕士指挥音乐。 此二位爷皆能发挥圣哲津神,谅区人皆深知之也。 此启。 礼堂中央是祭坛,上面供个龙圣哲的油画像,但不大看得清楚。前面点上十二支五尺高的大蜡烛。再前面是讲演台。祭坛左方是音乐队,队员穿了一律的黑衣,坐成半圆形,前面有个三十几岁人,手里拿根Baton①,无聊地来回踱着:萧爷告诉我,这就是阿刺伯字音乐专家杯爷。 ①Baton:警棍。 祭坛右边,也有三十几个人坐成半圆形,内中十三四个是女的,也一律穿黑衣。他们手里并没有乐器。前面有位白胡子老人站着跟人谈话,手里也有根Baton。 “韩爷,”仲讷低声叫我,“你看见那拿短棍子的老头儿没有?” “唔,看见了,不是那同人说话的么?” “对了。那就是高博士。” “高博士天生一副苦脸。”司马爷插进来说。 萧爷微笑:“韩爷还不晓得高博士干什么的哩。” 大礼堂的钟楼上响十下。 都中各大礼拜堂的钟也响了,回声似地,远远地什么地方放礼炮。 礼堂中突然静默起来。一位司仪的站在祭坛旁边叫: “奏哀乐……” 于是在那位阿刺伯字杯爷指挥之下,进行着悲哀庄严的调子。 “举哀……” 那高博士站起来,对着大众鞠一躬说: “今天这班举哀团;还是初出茅庐的,”他指指那三十几个男女,那些男女微笑地瞧着他。“是啊,初出茅庐。……如果演得不好,请各位原谅。”又鞠一躬。 高博士掉转身向着他们,举起Baton叫他们预备。 Baton一挥。 那三十几个人突然齐声大哭。 “啊啊啊呵,啊呵,呵!啊!啊啊啊啊呵啊……” 非常伤心地哭着,眼泪不绝地流,有几个还带着半尺长的鼻涕。 高博士拍着节。这似乎和乐队一样,有高音,中音,次中音,低音,有很严格的节奏。 “啊,啊,啊啊啊……” 有时哭出话来: “啊啊啊啊啊……伟大的龙圣哲……啊啊呜呜嗳嗳,人类失去——颗明星,啊啊啊啊啊啊……” 有几个哭得几乎晕去。 他们好象有谱子:有时是三十几个人齐声哭,有时三四个哭,然后又齐声号-着,这时候有三个女子单哭。 “嗯嗯嗯,失去一颗明星……嗯嗯,使人类彷徨……嗯嗯嗯……” 这中间加入一个男子的低音,每拍一个“啊”字。 “啊啊啊……”全体加入了。各人的肩膀都怞动着。 最后,象刀子斩断似的一声“啊!”——完了。 那哭完了的三十几个人,揩去泪,鼻涕,汗,又安静地微笑着坐下。 其余的节目是各法团公祭,演讲等。我想从演讲里听出龙圣哲是什么人,但他们都是千篇一律的诗似的话,只有从都会大学校长的话里可听出一二。 龙圣哲生前并不以哲学者出名,人只知道他是诗人。为什么呢? “因为龙圣哲生前并没写什么论文,”校长说。“他只写了诗,而这诗,是他的全部哲学:这是后人研究出来的。……龙圣哲者是和泥菜①一样,用极其诗的句子写他的学说。所异者,圣哲并没告诉他的门徒说这些诗句是哲学,正相反,他否认这是哲学。但这被我们伟大的放大统领波士发见,象从石头里发现了玉。波大统领不但是政治家,还是学者,又是潘洛平民的丈人。……波大统领研究出他的哲学。……” ①即:尼采(1844-1900),德国的唯心主义哲学家。 他于是引出圣哲的诗句来解释。例如:“爱人,我将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献你,都献你”一句,爱人是国家,即言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祖国,“太阳落于平原”:太阳是光明,平原是平民政治。谓光明照于平民政治也。又如: 魔鬼抓住夜莺 黑手掩住了明星: 姑娘呀 这是如何的煞风景! 这就是说,如果有人反对政府,那是“如何的煞风景!”所以他又有句曰:“活跃与诗歌,是我的好友。”谓平民是我们的好友也。 “这个解释真是个大发见,……因时间关系,我不便多举例,各位可以参看波士所著《龙诗解》。……不过现在还有一般人,像龙圣哲的一些高足子弟,他们反对这种解释,并否认他们的先生写诗时有哲学的意识。然而可惜得很,这种反对与否认是白费的:多数人已经把龙诗人的头上加上圣哲的王冠了。……” 殿后的又是奏哀乐,举哀。 这次那团人的号哭比先更厉害。奏到若干分钟,忽然三十几个人一齐倒下地,尖锐地哭腔着叫: “啊啊啊,我悲哀得肠子断了,啊啊啊啊……” 哭完,他们又爬起来好好地坐到椅上。 祭礼完了。时候已经是下午三时,肚饿得难受,但不敢说。 “鼻涕不是秽物么?”我问萧爷。“怎么那些举哀团的人又拖那长的鼻涕?” “悲哀呀,”他说。“人悲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