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鱼的喜剧
[book_author]高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09523
[book_dec]本专辑讲述了十四篇现代社会男男女女的故事,与香港情人串通想要骗取台北已婚男士钱财的歌星、为救孩子雪天买药最终被捕判死刑的土匪、对一件昂贵的英国货女式外套各有心思的年轻夫妇……十四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际遇,十四段跌宕动人的现代传奇,人际、情感、阴谋、传奇,每一篇故事背后都有作者对时代的特别思考。高阳以深具古典韵味的笔触,描绘出一幅幅饱含人情冷暖、社会风貌的大时代浮世绘。
[book_img]Z_15234.jpg
[book_title]小城纪事
一听说开往县城的长途汽车今天没有、明天也没有时,立刻,像是赌场中开出一宝大冷门似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的声音。没有一个人不在说话,但没有一个人说的话能听得清楚。
三三两两,经过不多时间的观望、徘徊和探讨以后,逐渐散去。最后还剩下七八个人,稀稀落落地分布在那简陋的候车处。失望的目光,一齐投向那片灰蒙蒙的天色,谁也拿不定主意。
“老兄,你怎么办?”我问刘骥。他是省城一家天主教医院的药剂师,我回家省亲,在旅途中新结识的朋友。
“老三,还是走。”
正当刘骥要回答我时,有一个身材高大、前额微秃的中年人,大声地这么叫着。他那坚决、果敢的声调与神态,仿佛具有绝大的魔力,吸引了所有的人围着他,其中自然有刘骥也有我。
“我不干!”那个叫老三的瘦子说,“整整八十里,我的妈呀,到家天亮了!”
“谁叫你走大路?穿螺蛳口,过白龙岭,五十里路了不起走六个钟头,晚上九点钟可以到家了。”
“这条路不好走啊!螺蛳口七绕八绕,一夜出不来,这么冷的天,可不是玩儿的。金生哥!”不知是谁,提出警告。
“怕什么?”金生微笑着用拇指点点自己的胸,“有我呢!”
“好,走!”另一个下了决心。
一呼众应,各人纷纷去整顿自己简单的行囊,准备上路。金生挽着只网线袋神气地站在那里看着,像个军官在督察他的士兵拔营。忽然,他走过来问一个年轻人:“你也要走?”
“是的。”年轻人堆满笑意回答,“想跟您一块儿走。”
“这位……”金生没有说下去,视线落在另一年轻女人身上:蓬松的头发下面一张稚气的脸,两颊冻得泛出紫色,像只耗子样瑟缩地依傍着那年轻人,手里抱着个不足周岁的婴儿,被裹在织锦缎的棉斗篷里面。婴儿头上戴一顶缀着金寿星、镶皮的帽子,露在外面的小脸,比猫大不了多少。
“是我的内人。”年轻人赶紧向金生介绍。
“恐怕不行吧?山路难走,又有孩子。”
“没有办法!家里有事,一定得赶回去。”
金生没有再说什么,也就等于默许这对年轻夫妇加入我们的行列。
一行八众,金生领头,殿后的是那对年轻夫妇。出了市镇,路越来越窄,越走越高。回头一望,不知何时进了山。抬头看时,彤云密布,就像挂着一床用得太久的棉絮,棉絮破洞里露出来一块块灰白的天,那是衬在后面的旧被单。
这应该是离乡而不是回乡的天气,但大家仍然走得很快,显然,那是受了想象中父母妻子的笑颜以及一顿丰盛晚餐的鼓励。可是整个速度终于逐渐变慢,因为那对年轻夫妇时时落伍,大家不得不放慢脚步,或者乘机抽支烟息一息,等他们跟上来后再走。虽然有人觉得不耐烦,或者唠叨几句,但一看见那年轻人满脸的愧歉不安,以及他的妻子气喘吁吁努力在想做得使人不讨厌的神气,也便隐忍了。而且,有一个心肠特别好的旅伴,甚至从所挑的那副箩筐中清出一些地方来,代为担负那年轻人的一个行李包。这样,他夫妻俩交替着抱他们的孩子,便不感到太吃力,所以路也走得快些。
天快黑了,还在山坳里转来转去。前路茫茫,不知何时可到。忽然,我觉得脸上一点冰凉,还未及抬头去看,又是三四点,落在脸上手上。
“糟糕,下雪了!”金生站住脚,后面跟着的也是这样。
“金生!”老三说出了藏在每个人心里的问句,“走了有多少路啦?”
“该有一半了吧!”
“我看……不成!”老三说,“晚上再一下雪,连路也摸不清楚,那怎么走啊?咱们得合计合计,是找店还是怎么样?”
“找店?哪儿去找?……噢,有了,”金生那挤在一起的眼睛鼻子,顿时舒展,“出螺蛳口,有个地方可以将就一夜。谁有手电没有?”
“我有!”
“我也有!”
“那就不怕了!”金生欣慰地说,“走吧,再半个钟头就到。”
雪已经在狭窄的路上铺出一层淡淡的白色,一个一个踩着前人的脚印,轻快地往前走着。虽然已走了许多路,吃了许多苦,还是不能到达目的地,但至少今晚上已有一个安身之处,不愁要在寒气砭骨的雪地挣扎一夜,那就够人感觉轻松的了。于是,有人在踌躇满志之余,不免想出些不必要的话来闲谈。其中一个小商人模样的,先大大地恭维了金生和老三一番,最后说:
“……不说别的,若遇见双枪李,咱们就别想回去过年了!”
“你身上揣了多少钱,怕遇见双枪李?”金生回过头来说。
“你小子真是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看扁了。”
挑着箩筐的那人也说:“双枪李是什么下三流的毛贼,会看中你我?”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双枪李,仿佛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但我却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号,便问刘骥:
“双枪李是谁?”
“一个土匪。”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
这就没有可谈的了。而且事实上大家也都顾不得再说话,就着手电微弱的光,小心地往前走。飞舞的雪花,浓密地扑向人面,眼前白茫茫的,像隔着一层纱幕,十步以外就看不见什么。金生不住地嚷着:“留神,留神!”空山人渺,那声音特别清朗,促起人注意的力量也就更大,一个个提心吊胆。只有那年轻人抱着的婴儿,毫无声息地伏在他父亲的肩上,大概熟睡了。头上盖一条围巾,厚厚地积着一层雪。
艰难的旅程终于告一段落,我们到了金生所说的“可以将就一夜”的地方。低着头钻进那茅草屋,迎接我们的是一张充满暖意的一个老头儿的枯皱的笑脸。
抖落了雪花,金生告诉我们那老头儿姓王,是替人看山的,也兼做一些收留赶不上宿头或迷路的旅客寄宿的生意,然后,仿佛以居间人的口气说了一个酬劳的数目,自然王老头儿不会争,我们更不会争。
于是,王老头儿叫起了他的老伴儿,熊熊地烧起一灶火,一面做饭,一面替大家烤衣服鞋袜。我和刘骥以及那个抱着他的孩子的年轻人,坐在灶门前烧火,茅柴一把把地塞进去,毕毕剥剥地发出非常清脆的响声,偶尔用铁签子拨弄一下,火花便跳跃得更热烈美丽。我们的脸部被照得通红发热,谁也不想离开。
饱餐了一顿十分粗粝却又十分甘美的晚餐,那年轻的妻子和她的孩子被安顿到左面用芦席隔开的那一间去,其余便在中间较大的那一间歇息。靠里铺着一层厚厚的干燥的稻草,那便是我们的床铺。中间一张方桌,但只配了两条长凳。桌上是一盏豆大的油灯,还有一把缺嘴的大紫砂壶,满装着像马尿似的茶,倒在粗糙的饭碗里,热腾腾地冒气,具有很大的诱惑性。我也喝了一碗,味道不如想象中那样好!
金生坐在上首,手里抱着那把紫砂壶取暖——那该是作为我们领袖的他的特权。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金生忽然想喝酒,于是王老头儿取出半瓮像粥汤似的米酒,倒在碗里,大家传递着喝。下酒的是炒豆子。立刻叽叽咯咯咬豆子的响声此起彼落,热闹得很。但金生好像不大愉快,一面喝酒一面骂道。
“操他个妹子,汽车公司真混透了!你看,”他大声地说,“放着家里的腌鱼腊肉不吃,跑这儿来吃他妈咬不动的炒豆子。”说着他又拈豆子放在嘴里。
“别抱怨啦,金生哥,我这儿有好东西。”
说这话的是那个怕遇见双枪李的人。他从他的藤篮里取出一个马口铁的罐儿来,小心地开了封,送到金生面前:
“您尝尝!福建肉松。”
金生看他一眼,在罐里拈起一撮肉松,两只手指紧紧地夹着,像是逮住了一只跳蚤,生怕一不小心会让它逃跑似的,然后半仰着头,嘴歪到一边,一只手在胸前托着,一只手将肉松送进嘴去,闭上嘴吮了半天,才迸出一个字:
“好!”
在贡献食物的那人听来,这一字之褒,竟荣于九锡,满脸浮泛着笑容,不住地让人;而对金生,这罐肉松尤有意想不到的效力,轻易地给他带来了极好的兴致。先是批评汽车公司不会做生意,腊月二十七正该开回乡专车,哪有车子坏了不早想办法修好的道理?然后谈到年底的天气,最后谈到双枪李。
我忽然发觉到金生有讲故事的天才。他先抓住大家崇拜英雄的心理,强调双枪李双手能打枪那一手绝技,然后用声调、姿态来烘托出他所讲内容的重点。把一个双枪李描述得非常粗犷有力,使人丧失了用道德来衡量双枪李的能力,只觉得他是一个传奇人物。
但事实上呢?还不如刘骥所说:“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当我这么想时,对金生的故事便不感兴趣了。无聊地看看周围,发现少了一个人,那年轻人大概在他太太那里;又发现多了一个人,懒散地倚坐在墙角,是异常疲倦的样子。这人显然也是为雪所阻,才来此借宿一宿,就不知是何时进来的。
酒早已喝干,豆子只剩下一堆壳,金生也结束了他的故事。正当大家商议着怎么睡才舒服时,那年轻人从间壁走出来,问道:
“哪位带有诸葛行军散?”
“嘿!这可新鲜了。大雪天是怕中暑是不是?”老三说。
“不是!”年轻人着急地分辩,“不知怎么的,我那孩子抽得厉害,怕是气闭住了,想让他打两个喷嚏,通通窍。”
“你别胡来!”金生说,“小孩子抽,别是惊风?烧不烧?”
“有一点儿。”
“我看看!”
大家都像自己的孩子得了病,一齐拥进去看。那个婴儿睡在他母亲身边,小脸烧得绯红,鼻翅儿一扇一扇,不住抽搐。
金生一看就嚷道:
“可不是惊风,糟糕!”
“惊风?”年轻的母亲惊惶地叫起来。
“怎么办呢?您再看看真是惊风不是?”做父亲的仿佛焦急。
“是惊风,从前叫惊风,其实他这病应该叫肺炎。”是刘骥在说,我记起他是药剂师,“病倒还不要紧,就是在这地方讨厌!”
“怎么,不要紧吧?”年轻人赶紧转过脸来问。
“要紧是不要紧,可是没有药也不行啊!要有盘尼西林就没有问题了。”
“对了,盘尼西林,盘尼西林。”金生很快地说,“城里大方药房就有,可是……可是等到明天不行吗?”
“你没有听说过‘急惊风遇着慢郎中’这句话?”
很显然地,只要有人到城里去一趟,买来盘尼西林,这孩子的命就算保住了。问题只在谁肯去?那对年轻夫妇哀恳焦忧的眼光,在大家脸上转来转去。最后,那年轻人说:
“我自己去。”
“不行!”金生阻止着,“这么大的雪,把路都盖没了,连我都不敢走,何况是你?”
“那怎么办呢?”
做母亲的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勇气和办法去解除那对夫妇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
“我去!”突然有一个很陌生的声音出现,是那个最后进来的人在说。
“你去?你路熟吗?”金生问他。
“差不离。”
“好吧,那么你多辛苦。大方是‘日夜配方’,不会叫不开门。”
那人不理金生的话,转脸叫刘骥开了药方,从年轻人手上拿了钱,扭身就走。
“千万别忘针筒,要不然药就没有用了。”刘骥叮嘱着。
“不会忘!”
那人借了一个手电上城去了。这里金生又骂了半天汽车公司缺德,然后招呼大家警醒些,以便那人半夜买药回来,替他开门。
冷,挤得不舒服,同时惦念那孩子以及买药的人,我矇眬地睡一阵醒一阵。不知过了多少时时,隐约听得有人叫门,好在是和衣而睡的,起来并不费事。那年轻人比我更快,已经开了门。在反映的雪光中看去,好像并不是原来那个人,果然,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姓王的家吗?”
“是的,请进来!”
走进来的比去买药的那人要矮要胖,穿着一套黑布的棉中山服,更显得臃肿。他摘下呢帽拿在手里,头上一阵阵冒气,是走得很累了。
“是朋友托我带来的。”那人交出一个纸包,“你们托的那位在城里遇见了熟人,正好我这儿顺路,就让我带来了。你打开看看,有错没错?”
“劳驾,劳驾,没有错儿。您息一息!”那年轻人掇过一条凳子来,又去拿烟。
“你别张罗,我有事还得赶路。”
年轻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那人。我也叫醒刘骥,帮着他替那孩子打针。不久天也亮了,所有的旅伴纷纷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在金生主持之下,开了一个小小会议,因为孩子不能受凉,同时盘尼西林需要每隔四小时便打一次,于是决定那年轻夫妇和刘骥留着暂时不走,由金生去通知那年轻人的家人——这时我们才知道年轻人叫方之春,他父亲在城里开着一家百货铺——找轿子来接他们回去。
雪已经住了,漫山遍野,弥望皆白。一株树一个帽子,真像蛋糕上的白糖霜。天却冷得厉害。大家缩着脖子,迎着扑面而来、尖利得像刀一样的北风前进。两个钟头到了城里,一个个用眼色表示一句“再见”然后各走各的。
他们都有家可归,我呢?我是来做客的。欢然道故,自中午到黄昏,品尝了朋友窖藏的佳酿,继之以一宿好睡,就完全抵消了那段辛苦的旅程。
第二天,朋友带我去逛街,由东到西一长条,古旧黝黑的建筑物,鳞次栉比,敌意地对峙着。路中一座崇宏的城隍庙,庙前广场是菜市,鱼肉菜果中间,点缀着几个卖春联的摊子。主妇和摊贩各用自己可能喊得高的声音,争论着相差微不足道的价钱。快被送到厨里去的鸡鸭,似乎也不甘寂寞,或者是在对命运抗议,叽叽呱呱乱叫着。这一切音响加起来,就是岁暮交响曲一个最主要的乐章。
我们踩着泥泞的石板路,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离城隍庙不远,有一家很大的茶楼,我那朋友朱孔嘉站住脚说:
“你要领略小城镇的风味,不可不到这种茶楼里来。”
说着,他领我上楼,楼板有微微的弹性——或许是我敏感。中间有十几张方桌,水渍淋漓,但多半无人,四周沿壁摆着竹制靠椅,没有一张不是暗红的。我们坐定不久,走过来一个人向孔嘉招呼:
“朱先生,怎么今天还有空来喝茶?”
“啊,金生哥,是你!”我站起来说。
“怎么?”孔嘉看着我和金生,“你们认识?”
“前天才认识。金生哥是个很热心的好朋友。”
“不敢当,不敢当。”他有点受宠若惊的神气,搓着手说,“真的,我还没有请教您贵姓?”
“木易杨。”我拖过一张方杌,说,“金生哥,一块儿坐。”
“杨先生,您就管叫我金生好了,您是朱二爷的朋友……”
我了解他的意思,在那重礼法的小城中,孔嘉与金生的身份不同,因此不便跟我称兄道弟。但是孔嘉倒并没有将他自己与金生隔离开来,亲热地闲谈着。谈来谈去,又提到了双枪李。
“他给逮住了,您还不知道?”
“真的?逮住他倒不容易呢。”
“是啊!也怪他自己不好。”金生好像不胜怅惘惋惜地说道,“有道是‘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小子大概是过年过不去还是怎么的,敢于在下雪天做案子,这才让警察局捡了个大便宜。”
“这一来警察局长该升官了。”孔嘉说。
“可是他也害了警察局。以前那个袁局长就是为他丢的差使。”
说到这里,有人来找金生,等他一走,我们也就离开茶楼。
转眼过了年,我帮着孔嘉整理诗稿,很少出来。一直到灯节,忽然,金生带着方之春来看我,寒暄了几句。方之春掏出两个请帖,请我吃饭,附带请孔嘉作陪。此外还请了刘骥和金生,事实上他们才是主客,因为这完全是为了酬谢那晚照料他的孩子的缘故。
辞谢了半天,却不过方之春的诚意和金生的劝词,我只好先答应下来,临时再作道理,孔嘉则不置可否。然后谈到他的孩子,我说:
“令郎完全好了?”
“谢谢,好了。”方之春接着说,“早就有点儿烧,我跟内人年纪太轻,都不懂,差一点儿给耽误了。也真亏刘先生和您几位,真是哪儿遇不见好人!只就是,”他皱着眉,“那晚上买药送药的那两位,没有办法让我跟他们道个谢、喝杯酒,表表我的心。”
“对了,要论功劳,真得数那两位第一。”
方之春和金生不断地歌颂那两人,使我深受感动,觉得小城里的人物,实在淳朴得可爱,厚道得可敬,因此对方之春的邀请,决定不必临时再看,准定赴约。
宴会是第三天中午,地点在方之春父亲开的那家广利百货店。到了那天,原来不准备赴约的孔嘉,临时也决定陪我去。因为双枪李经省保安司令部批复准予就地枪决,定在那天下午执行,事先游街,孔嘉想去看个热闹。
到了广利,方之春招待我们到住家的楼上。点心糖果堆了一桌子,方之春的父母和他的妻子先后来道谢,惭愧得我几乎坐不住。接着,来了刘骥,又找来了老三和那个替方之春挑过行李包的旅伴。就是金生还没有来。
自然,少不了又是谈双枪李。说他被捕的经过,言人言殊,甚至自己前后矛盾。最后谈得没有什么可谈了,金生还是未来,大家不免有不耐烦的表情。做主人的尤其不安,正要派伙计找他时,金生气急败坏地奔了上来,顾不得先坐下,便大声地说:
“各位知不知道,那晚上买药的,就是双枪李!”
“啊——”屋子的人都瞪着眼张着嘴,紧盯住金生。显然,在心理上,没有一个人能接受他的消息。
“我到今天才听清楚,那晚上他到大方药房敲门的时候,正好让巡逻的警察给碰见了,那警察有点儿认识他,可是认不准,另外又找了个弟兄一起缀着他。双枪李一看不妙,拉腿就跑,这下子可泄了底。一通消息,四处要道全上了人,等天一亮要往里搜。按说,要躲一躲的话,也未见得躲不过去,可是他得跟咱们送药,以至于还没有出南门,就给逮住了。一到局子里,双枪李第一句话是:‘劳驾您哪位给药送去?有一个孩子等着这药救命!’……”
女人心肠总是比较软,金生说到这里,方之春的妻子已禁不住流泪。别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说什么又都咽了回去。
一阵可怕的沉闷之后,方之春跟他父亲低低咕哝了几句,转身问金生说:
“金生哥,我求您点事。我请您办一办双枪李的后事。”
“好,全交给我!”
老三和另一位旅伴自告奋勇,愿意帮着金生办事。他们顾不得吃饭,在柜上领了钱匆匆而去。这里,我们结束了一顿黯然无欢的盛宴,彼此故意地谈些不相干的事,借以冲淡情感上的郁结。
“来了,来了!”
楼下有人在叫,同时听见鼎沸的人声,更突出的高亢凄厉的号音,吹得人心里发慌,像是将有灾祸降临。我们不约而同地走近楼窗口去,街道两边已挤满了人,难以看得真切,刘骥提议到城隍庙前的广场上去看。于是,凭借了当地社会对孔嘉的那份尊敬,我们在城隍庙前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不久,方之春夫妇俩和金生也挤了进来,还带着那孩子,伏在他父亲肩上,手舞足蹈地笑着。
游街的行列走得非常缓慢,因此看得很清楚:率领队伍的是一位雄伟的保安队军官,骑着匹大白马,几乎高与檐齐;左右两个号兵;随后是两个挂着盒子炮的士兵,该就是“刽子手”,盒子炮的红丝穗,不时轻飘;再后是绿衣的保安队和黑衣的警察,都背着枪,各成单行分两边缓步行进;中间夹着双枪李,倒剪双手,背后插着长长的“斩条”;更有两个警察,左右挟持,但事实上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其中有一个我认得,就是那天来送药的。
行列越走越近,我的心越跳越快。走近广场,光线比较充分,现在对双枪李也看得很清楚了。他还是那天的那身装束,青布缠头,一件旧棉袄并未扣上,用条黑色的腰带束着,但都脏得不成样子。连鬓的胡子恐怕自被捕以后就未剃过,只看见脸上灰黑地一片,左眼不知道是否受了刑罚,红肿得厉害,若非睫毛的显示,可以使人忘了那里长着一只眼睛。可是,右眼炯炯有神,满含傲意。
现在快走近我们面前了,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否该向他招呼,用什么方式向他招呼。就在这时候,金生从我身边挤出来,左手抱着方之春的儿子,高声叫道:
“双枪李!你看看这个你拿命换来的孩子!你放心走吧!不让你睡红十字会的棺材,明天还有六个和尚替你念经。”
双枪李随着所有的人的目光,移向金生和那孩子。刹那间,那只光彩逼人的右眼,敛尽傲意然后浮起一个微笑,愉悦、安慰、称许,只有一个母亲在她最钟爱的小儿子做了一件她最满意的事时才有的微笑!
行列渐渐走远,终于消失。看热闹的人有的跟着行列到刑场,有的四散回家,那广场立刻变得异常空旷寂寞。孔嘉看着我和刘骥说:
“难受得很,到城头上散散步去?”
这是个山城,上到城头,看不出地势之高。遥望我们的来路,蜿蜒可寻。天色也像那天一般,黯然凄凉,阴霾难扫。忽然,一路走来未发一言的孔嘉问我:
“你记得吗?克劳狄斯在做祈祷,哈姆雷特要杀他的时候,心里所想的那几句话。”他不等我回答,轻轻地念道,“‘他的业债多半是很重的,现在他正在洗涤他的灵魂,要是我在这时候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么天国之路是为他开着的……’”
有意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一声枪响,一阵高呼,又一声枪响,一阵高呼……余音在山谷中回旋,袅袅不绝。
“对的!‘天国之路是为他开着!’”刘骥低着头说,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book_title]“鱼”的喜剧
1
席面终于散了。客人们的名牌手表上面,差不多都指着同一时间:九点四十分。
“各位贵宾!”酒女出身的女主人,还忘不掉以前职业上的习惯,拍出两下清脆的掌声,然后宣布,“请间壁坐吧,咖啡在那里预备好了。”
于是客人们开始转移阵地,领头的一个矮胖子走到门口,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啊,曾薇小姐请!”
被叫作曾薇的那个很矜持的年轻女人,正在抽空整妆,一听这话,把K金的粉盒,叭哒一声关上,慢慢站了起来,长眉一掀,扫视了一遍所有的客人,浮起一脸倩笑:
“别客气,各位请!”
“不,”胖子固执地说,“Lady first(女士优先——编者注)!”
曾薇是唯一的女宾,她有带领这群醉汉进行新的节目的义务,便不再客气了。回眸一笑,挽着女主人,进入客厅,就在近门第一张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经过一阵小小的纷扰,客人们都安顿下来。女主人忙着周旋宾客,丢下曾薇孤零零地坐在门口。她微微失悔,不该把自己摆在隐僻的角落,应该占据中间的沙发,才能造成众星拱月的局面。现在,局势已定,倒不便移樽就教了。
一巡咖啡过后,有人大声建议:
“来点什么余兴?”
另一个接口问说:
“今天没有‘电影’?”
此话一出,立刻便有好几双眼睛来看曾薇,她装作不懂,不做任何反应。
“‘电影’是没有,”男主人杨学智回答,“有一卷日本来的录音带,哪位有兴趣,我可以连录音机一起出借,带回去放给太太听。”
懂得那“录音带”是什么玩意儿的人,都笑了。另有一些茫然不解的,赶紧去问别人,解答的声音,隐约可闻。这使曾薇不得不摆出淑女的姿态,站起来换个地方去坐,表示要避开那些不入耳的下流话。
她这一个举动,让杨学智发觉了,便提出警告说:
“有女客在座,各位说话小心一点。”
这个警告,立刻收到效果,人声静了下来。原先提议来点余兴的人,催促着说:
“没有什么花样,我可要告辞了。”
“有,有,怎么没有!”杨学智赶紧拦着,“已经在摆桌子了,老规矩,先凑一桌麻将,余下来的Show hand(扑克游戏的一种——编者注)。”
报名打麻将的,很快满了额,但Show hand似乎凑不成局,只有三个人感兴趣。主人踌躇了一会儿,提出新的办法:
“你们也改麻将好不好?”
“就是麻将,也是三缺一。”
“那不是?”杨学智指着曾薇,同时向她眨一眨眼。
她懂得那眼色,也有跃跃欲试之意,但她更懂得“钓鱼”要有耐心,不可操切行事,赢了固然最好,输了让主人来结算筹码,那会让人看低了身份,因此歉意地表示:“不想打。”
“大家聊聊天不也是很好?”说这话的是个瘦长的中年人,曾薇对他印象特别深刻,她记得杨学智介绍过,姓余,是什么厂的总工程师,席面上向她举杯次数最多的一个。
“对了,最近我听到一个笑话……”
有人响应他的话,说了一件很精彩的政坛秘闻。清谈之局,就这样形成了。在烟氛与咖啡热气所混成的香味中,这班脑满肠肥的家伙,在酒食征逐以外,领略到另一种比较高雅的趣味。
曾薇装得很娴静地听他们谈话,偶尔也附和一两句,但大部分的时间是在“观察”。姓余的不大讲话,衔着烟斗,踱来踱去,这使她想起两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
吸板烟的鱼
散步的鱼
真的,如果说那些步履蹒跚的人是螃蟹,那么飘忽悠闲的他,就是一条鱼了。
鱼!这一条鱼给了她太多的灵感。
2
“鱼”第二次游到曾薇身边时,她抓住机会说:
“余先生还坐一会儿?”
他不置可否,却提出反问:
“曾小姐呢?”
“我想该走了。”
“曾小姐府上住哪里?”
“我住在旅馆里。”
“噢,我说错了。”他微笑道,“曾小姐是香港来的。住哪家旅馆?”
“怎么?”曾薇一步不放松,“准备送我回去?”
余先生似乎没有料到她有这句话,一抬眼,盯住她说:
“现在就走?”
“余先生要有兴趣,不妨再坐一坐。”她把话又宕了开去。
“不,不!”他马上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以后再来,也是一样。”
这时,做主人的眼尖,已经赶了过来,问说:
“曾小姐要走了?”
“是的,我请余先生送我回去。”
“好极了!”杨学智拍拍余先生的肩说,“这趟差使没有比你再适合的人选。”
男女主人送出大门,上了余先生的车子——一辆曾薇在香港看惯了的英国车。余先生自己驾驶,滑出幽静的弄堂,转出横路,就来到了这灯火璀璨的大街。
“台北的市面,比我想象中要热闹得多。”曾薇说。
“到底不如香港。”余先生说,“香港一切玩的节目,这时正刚开始。”
“台北也有消夜的地方吗?”
知趣的“鱼”立刻接下来说:
“有一两处地方还可以坐坐。有没有观光的兴趣?”
“不啰!”曾薇在毫无理由地拒绝以后,却拖了一个尾巴,“改天总有机会的。”
“那么,是回旅馆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地方。”
“我也在奇怪,”曾薇说,“你不问问我住在什么地方,要把车子开到哪里去?”
彼此觉得有些好笑。然后曾薇把旅馆的名字和房间的号数都告诉了余先生。
一路无话,但各人都有些事可想。车子到了旅馆,曾薇不忙着下车,问说:
“余先生能给我一张名片吗?”她是想知道这条“鱼”的身价。
“当然。”他毫不迟疑地伸手到口袋里,但忽又翻然变计,“啊呀,正好忘了带名片,我把我的名字地址写给你吧!”说着又假意摸索了一会儿,问道:“你带了笔没有?如果没有带,我到里面写给你。”
曾薇皮包里有支眉笔,可是她的回答是:
“没有!”
彼此都多少看出对方的用意,但谁也不肯拆穿。下车到了曾薇的房间,余先生写出他的名字“余善德”,又写下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曾薇很仔细地看了一遍,把那张纸折了起来,放在皮包里,问:
“打电话到你府上,方便吗?”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余善德这样回答。
“那有什么不好懂。”曾薇调皮地笑着,“我怕电话接到你太太手里,我倒无所谓,你可不得了啦!”
余善德不做任何分辩,故意逗着她说:
“就算我有太太,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
“话是不错,但是跟我做朋友,是需要勇气的。”
“如果你是指对我太太而言,我正好有这种勇气。”
“我不相信。”
“那只好等事实来证明了。”
“余先生!”曾薇说,“请你转过身去,好吧!”
余善德不知她要干什么,依言转过身去,脸朝房门坐着,听见背后有开衣橱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
“好了!”
余善德重新转过身来,曾薇还在扣领子上的纽扣,两条纤浓适度的手臂,配着浑圆的肩头,构成人像摄影家梦寐以求的曲线。那一袭家常穿着的素色旗袍和平底的便鞋,也像是撤除藩篱的标记,让人更觉得这间屋子恬适可爱。
然而余善德却已惯于克制自己的欲望。对她,直接的试探已经够多了,而对整个背景却茫无所知。这可能是很危险的事,他想。
于是,他毅然起身告辞。
她没有再留他——她知道,那是最不聪明的一着。最使她失望的是,他临走时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一定是装傻!”她想他怎么会不懂她换了衣服,是准备长谈的表示呢?
3
出了旅馆,余善德开车回到原处。
聊天的客人早已散去,牌局还在继续。杨学智补充了中途告退的一角,正在连庄。等下了庄,余善德向他做个眼色,他知道有话要谈,把牌让给他的“小公馆”打,邀了余善德到客厅里来。
“我想打听打听曾薇。”余善德开门见山地说。
“难得动了凡心。”杨学智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杨学智所了解的也不多。据说曾薇是香港的歌星,到台湾来的目的是想投奔一个在香港眷恋过她的大户。哪知事与愿违,在她来到台北的前两天,大户出了事被司法机关扣办了,吓得她不敢轻易露面,怕在舆论上加重那大户的罪戾。杨学智是大户的朋友,在香港时见过曾薇,由于这一点香火因缘,他今天请客,就顺便找她来玩。过几天预备买张飞机票,把进退维谷的她送回香港。
说完了这些,杨学智笑嘻嘻地又加上一句:
“看来这一张飞机票,用不着我来买了。”
余善德觉得收获已经很丰富,本不想再说下去,但想到将来需要杨学智合作的地方很多,便说:
“学智兄,你是知道我的‘操守’的……”
“是啊。”杨学智插嘴说,“所以我说你‘难得动了凡心’呢。”
“我不否认我对曾薇有好感,其中有个特殊的原因现在也不必多说。我现在要跟你来个君子协定,我有什么发展,随时告诉你。你也得尽量替我帮忙。”
“好,”杨学智很高兴地说,“一言为定。你说吧,要我怎样帮忙?”
“现在没有别的,只要求你保守秘密,连你‘小公馆’面前都不必提起。”
“绝对遵命,你放心好了。”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余善德驾车回家,已在清晨二时。他住的是厂里供给的宿舍,一幢很像样的日式房子,卧室、客厅、餐室、书房应有尽有,但住在里面的人却少得可怜,除了他就是一个伺候他的男工。
男工照例晚上十点钟关大门,余善德过了这个时间回家,就得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这一天他有意外的兴奋,除了男工所住的那一间以外,把所有的屋子里的灯都打开了,他想看一看,这些屋子里如果增加一个女人,将会有什么改变。
他困惑了,因为他想象不出。而每一盏电灯放光时,寂寞却接踵而来。
他为自己煮了一壶咖啡,关熄了所有的灯,到宽阔的走廊上去坐着。光脚踩着滑溜的桧木地板,丝质的睡衣摩擦着柔软的背垫,全身上下痒痒的有种微妙的快感。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美妙恬静的夜在他是领略得太多了。今晚还是跟往常一样,淡月、微风、若有若无的树木的清香,而明天是假期,没有什么萦绕心头的公事败人清兴,他告诉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的!他接受自己的观点。
可是从之而来的是美中不足之感。寂寞也许是有闲阶级的专利品,或者说是满足以后的产物。
他开始懂得人们为什么永不满足。很简单的道理,他如果感到满足,即将感到寂寞。
寂寞是他忍受惯的。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他忍受到现在?他从没有对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今天亦复如此,只是充分感到,在寂寞以外他有权利多享受一点东西。
这当然是由曾薇而引起的感觉。声色场中,十年来他免不了时有涉足的机会,品貌胜过曾薇的,也见过不少,都不足以毁了他的“操守”,而一见曾薇以后,他知道他的“威胁”来了。
或许是境由心造。由曾薇所引起的心潮,证明记忆是有生命的。一个可爱的印象可以被深藏,却不能被消灭。正如一粒数千年前的莲子,机缘凑巧,被发掘出来,仍可以由加意培养而发芽开花。
这就是摆在他眼前的真正的问题。这一粒有生命的莲子,是视若无睹,还是下手在温室中培养。
惯于忍受寂寞的人,常常会忘了时间。一直到曙色渐露,他才准备上床。
这时男工已经起身了,他有过这种经验,所以并不感觉惊讶,只是问一句:
“先生昨天晚上又看了一夜的书?”
余善德茫然地点点头。
男工打开走廊上的玻璃屏门。清晨的冷风一吹,精神一振,他想起应该嘱咐男工:
“今天买只鸡,买点明虾,多买一点菜。不,菜不必太多,可是要精致。”
“是白天吃,还是晚上吃?”
“晚上!”他说,“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再别忘了把花瓶里的花都换了!有女客来。”
“几位女客?”男工问。
“一位!你说还有几位?”他觉得男工的话,真是问得可笑。
4
“你说她像我吗?”当余善德用低回不已的声音,长长地叙述完了以后,曾薇这样问他。
“太像了。”余善德说,“我不知道应该感谢你,还是恨你?”
这种稀奇古怪的话,她在别人嘴里也听到过,因此声色不动地答说:
“感谢不敢当,但是我很想知道你恨我的原因。”
“感谢你的是,让我有重温记忆的机会;恨你的是,把我的痛苦又挑了起来。”
“假使是如此的话,我对你感到抱歉。”她很谨慎地回答。
余善德使劲抽着烟斗,想不出该说一句怎样的话,心中的秘密透露了一半,不知怎么,反更有落寞萧索之感。
沉默了不久,曾薇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的太太很贤惠吧?”
他不假思索地应了一个字:
“嗯。”
“你也算对得起她了。”曾薇说,“像你这样的地位,没有另外找个太太,那真是少见。”
“这也很难说,”余善德不以为然,“情感是连自己都捉摸不定的。”
“对了。”她附和着,“情感可以决定一切。”
这篇两人合作的文章,起承两段都有了,可是都不愿转得太快。曾薇另起了一个头,说:
“你太太在上海怎么样生活呢?”
“还不是靠我汇钱接济。”
“由这里汇过去吗?”她天真地问。
“不,托一个姓郑的表弟在香港办。”
就在这些闲谈中,余善德在曾薇心目中的“行情”逐渐看涨。这条“鱼”肉厚而刺少,值得花大工夫去钓。
这夜谈得很晚,但她还是漏夜写好一封寄香港的信。对于任何一条“鱼”,她只是一支钓竿,或者一只鹭鸶,另有渔人在操纵着她。
5
薇:
连日想念你,夜不能眠。所以接到你的来信,比中了马票还要使我快活。
对于你的成就,我万分满意。此事真如你所说的,“可喜又可笑”。但照我看,姓余的说你像他第一个爱人,这不会是摆乌龙,像这些人原来就有些傻气的。我研究全盘的情形以后,认为钓这条大鱼,要突出奇兵,此刻我已想到一个办法,不过能不能实现,还没有把握,所以暂且不告诉你。你问我进行的步骤,就我所想到的写在下面:
一、你要保持不即不离的态度,千万不可让他先占“便宜”。吞了饵的鱼,绝不肯再来上钩。我是男人,最懂得这一点。
二、要处处对他体贴,陪他多谈谈他小时候的情形,以及他家乡的风光,这样可以引起他更多的怀念。对于他的赠与,不可轻易接受。
三、可以常常到他家去,要表现出贤惠的主妇的姿态;但万不可对他家的男工也以主妇自居!相反的,应该不惜小费,加以收买。
四、如果他提出同居的要求,你先不要谈别的条件,只推说他有太太在上海。当然,话不要说死了。(到他提出此一要求时,赶快写信给我。)
此外有两点,请你特别注意:
一、马上到邮局租借信箱,并且告诉我信箱号码。这样我跟你通信,就不会被他发觉。还有,最好把我写给你的信统统烧掉。
二、他所说的,在香港的姓郑的表弟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希望赶快打听之后告诉我。这个工作不难,你可以注意一下他的信件,或者设法在男工那里打听。
薇,对于你这次去淘金,我感到万分感激,也万分难过。你知道香港这个地方,钱就是一切,我们要想法子弄更多的钱,这样才能保障我们以后的生活。美满的婚姻,要有深厚的精神基础和物质基础,前者,以我们誓死无他的爱情,已奠定不拔的精神基础,后者则有待于我们做更大的努力。我现在一方面拼命挣钱,另一方面拼命地束紧裤带,为了造成我们美满的前途,目前牺牲一点,算不了什么,只希望这次能照我的理想,钓上这条大鱼,那时就可以风光地举行婚礼了。一切保重。再见!
冠康 手上
这封信送到曾薇手中,翻来覆去看个不休,直到心领神会才丢开。
6
一切的发展都是好的,直到摊最后一张牌时,才触了礁。
曾薇坚持非正式结婚不可,余善德死也不肯接受这个条件。那倒不是他怕触犯重婚的法条,而是书呆子的一种名分的观念,觉得要替他在上海的太太保留最后一点余地。
亏得有好管这些闲事的杨学智,跟他的“小公馆”来回奔走,曾薇委屈地让步了。相对的条件是不住余善德的公家宿舍,不让人笑话。
这个理由,连余善德都觉得振振有词,于是替她买了房子。同时为了表示爱心和歉意,他又在银行里替她存了一笔钱。
同居以后的生活,在任何人看都是幸福的。余善德当然有对不起他太太的感觉,但在欢乐的高潮压抑之下,那种感觉隐而不显。倒是他初恋的情意,不断浮现在脑际,因此他常常对曾薇这样说:
“我要加倍地爱你,因为你是我的‘两’个爱人。”
这些话说多了,逐渐使曾薇产生错觉,隐隐然感到自己也有双倍的责任。可是只要一想到冠康,甚至于一提到香港,她都会悚然惊心,快乐与不安的交替,几乎把她弄成人格分裂症。
然后,希望它快来又怕它到来的一天,终于出现了。
这一天从香港来了一个电报,曾薇拆开一看,立刻打电话把余善德找了回来,拿电报往他的面前一摆,怒气勃勃地叫道:
“你看!”
电报上正文写的是:
表嫂自大陆抵澳门请准备入台详情另函 郑丕藩
余善德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就像演戏一样,预期的效果出现,便可以产生连锁反应。曾薇培养了半天的情绪,在此紧要关头,总算差强人意,眼圈红红的,带着哭声说:
“现在怎么办呢?我原是坚持要结婚的。她这一来,我算是什么身份呢?”
“你先不要乱,我们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曾薇先声夺人地抢着说,“你根本就是存心不良!谁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她抹抹眼泪,装作不肯轻易妥协的姿态:“你说,你说,你现在拿我怎么办?”
“人还在澳门,”余善德倒显得沉着了,“让我想一想,总有办法的。”
“对了!”曾薇立刻大声回答,“除非她不来台湾,她要一来我就走。”
这下他听懂了意思,点点头说:
“这好办。千错万错是我错,我接受你的条件就是了。”
“戏”的高潮没有上得去,等于配角擅自改了台词,把主角僵在台上,下不得场。曾薇茫然不知所措,问题好像轻易地解决了,稍微细想一想问题还是很多,腿长在她身上,要走随时可走,只是走的条件呢?房子,存款,都还没有交代一句话……
她怔怔地想着,一转眼,余善德倒已不在跟前了。这一急非同小可,但竟想不出应该做些什么。
在等候余善德的时间中,每一分钟长如一个世纪。苦苦撑持到夜深。刚一上床听见他回来了,她故意把床头的灯开开,仰脸望着天花板,像是不爱理人似的。
余善德也是一言不发,直到在他自己床上睡下,关了灯以后才开口说话。
“阿薇!”他仍用平常那种亲昵的称呼叫她,“你真的要走吗?”
“除非她不来台湾。”她很坚决地回答。
“那不是争执的焦点。”他说,“主要的是你自己的态度。”
“我的态度早已表明了。”
“那好,明天该我搬出去。该是你名下的东西,自然都归你。现在也不必说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的话,总之,你是我爱过的,到现在为止,你仍旧有‘一半’让我永远忘不了。为了那‘一半’,我一切都可以容忍。只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好好寻个归宿!”
曾薇越听越不对。这不难了解的,他出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打电报到香港去,回电一来,一切的一切都拆穿了!
对于这个幼稚的骗局,她并不悔恨自己不能把握珍贵的时机,办得干脆利落,只像是无意中吞下一个苍蝇似的,心头一阵阵难以形容的恶心。
于是,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7
冠康:
非常抱歉地告诉你,我不准备回香港了。鱼是钓上了,但这条鱼的力量太大,以至于反把钓竿拖下水去。
你放心,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他对过去的一切,一个字都不许我说。我也觉得尽快忘掉这事,是最聪明的办法。
敬祝
康健!
曾薇 上
再者:依照你的嘱咐,我把你的来信“统统烧掉”了。邮政信箱,亦已退租。
[book_title]人海
1
久雨以后的一个晴天,替邵祥带来梦幻似的感觉。在金黄色的阳光中,两只脚虚飘飘的。眼睛看出去,抓不住任何物体的确切形状。心头有些作呕、发慌。不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他知道那是饿了的缘故。但这半个月的自我训练,已让他变得很沉着,如果这时幻想着有牛肉汤和馒头摆在面前,以至于让空无所有的胃因受到欺骗而发怒,那只有叫他更受不了。
他机械地朝车辆行人少的地方走去,穿过公园,出了另一个门,再走几步便看到了车站。他停下来考虑,是不是要到老陈那儿去。
“去!”他很快地决定了。连着下了几天雨,谁不是皮鞋上沾满了泥巴?今天这么好的天,出来逛一逛,当然得擦擦皮鞋。老陈的生意一定很好,用不着说的,一去就得给一顿饱的吃。
想到这里,他像四月里脱了一件老棉袄似的,浑身感到轻快,矫捷地抢越汽车和三轮车,到了对面行人道上。
“邵祥!”
“是叫我吗?”他非常奇怪。偌大的台北,他唯一的朋友就是老陈,但这不是老陈的声音。
“邵祥!”
他听清楚了声音,辨出是谁,但却更不相信。
非常吃力地转过身来,终于不可逃避地面对着朱家棻了。她还是像半个月前天天能看到的那样子:剪得很短的头发,在耳朵上面用发针高高吊起,黑裙白衫的校服,一件黑色毛线的外套挽在臂上,下面是短腰的白袜和有扣绊的黑皮鞋。除了她的嘴唇以外,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两色,但在邵祥眼中,一点都不嫌单调。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家棻问。
“没有到哪里去,还是在台北。”
“台北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可没有第一个问题那样容易回答,他稍微想了一下说:“一个朋友那里,你不认识的。”
“我父亲说要报警,一定找得到你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报?”她声音低了下来。停了一下,她又说:“不过,你叔叔倒还好。”
是的,叔叔倒还好。他想:就是婶子最坏,可是叔叔爱听婶子的话,也就变得不好了。
他非常想知道从他“逃”走以后叔叔家的情形。尤其希望家棻会告诉他,他婶子现在苦死了,打水、扫地、抱孩子、上街买东西……一天忙到晚,累得要死,再也没有工夫去打牌或者到左邻右舍家去搬弄是非了。
但是她没有,他也不好意思去问。她两手环抱着书和外套,低着头,身子晃荡着,用右脚尖在地上画来画去。有些行路的人,投以好奇的眼光。她低着头看不到,他则感到很窘,于是说:“你是不是回家去?”但没有来得及让她回答,他又接下来说:“我们到公园去谈谈!”
就在这穿过马路到公园的时间中,邵祥准备好了一句话,等家棻在露椅上一坐下,他立刻便问:“你是不是赞成我脱离那个不算家的家?”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认为你很勇敢。”家棻说得很慢。显然地,这两个十五岁的孩子,一问一答的词句,都经过细心推敲,尽量要使它文雅、动人,能获得对方的欣赏。
“只要你赞成就好!”邵祥夸张地点头,希望能把他听到这话以后所感到的欣慰,充分表达出来。
“你以后预备怎样?有什么计划?”
“计划?没有。”他摇摇头,但随即感到这样说是失面子而且要受责备的,不是吗?既然没有计划,冒冒失失地从家里出来干什么呢?因此他说:“不过不要紧,我有朋友帮忙,总有办法好想。”说这话时,他为了强调他的信心,跷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前指指点点。原想装得老练些,看起来却有一股滑稽的流气。
家棻不响,低下头去,看到他脚上一双非常龌龊的球鞋,都已破得快看见脚趾了。她心里非常难过,但不敢说破,尤其在看到他羞窘地缩回脚去时,她故意把视线落在远处,装作没有看见。
两人沉默着,都感到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压力,想逃走而不知道用什么方法。
“你该回家了!”邵祥先开口。
家棻犹疑不定地站起来。她忽然想到应该问他一句话:“你现在有什么困难?”
“没有,没有!”他直觉地抗拒着,但看到家棻的脸色以后,又自己转圜了,“困难还是有一点,我没有什么书好看。”
“你想看小说?”家棻变得高兴了些。
“不是。”他说,“我还是要用功,也许有机会可以考学校。”
“我想起来了。”那双又黑又大的眼闪耀着快乐的光彩,“我哥哥有一本书,对你一定有用。”
“什么书呢?”
“暂时不告诉你。”她顽皮地微笑着,“下午一点半,你仍旧在这里等我,我给你带来。”
家棻矜持地点一点头作为道别,抱了书走着细碎的步子,很快地出了公园。
而邵祥,梦幻的感觉愈深。他不能确切地回想刚才的经过,但好像有些值得细细去想的东西,不断在眼前引逗,在脑中出没。
2
老陈今天的生意真是很好,擦鞋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弄到很迟才带邵祥去吃锅贴。吃到一半,邵祥想起家棻的约会,伸头出去一看,火车站的大钟正指在一点半上面。他来不及说什么,赶紧放下筷子就跑。
家棻已先到了。她并没有因他迟到而生气,一见面递给他一个很整齐的纸包。
他忙不迭地要打开来。她阻止他说:“等我走了你再看。”
他听她的话,耐心等她走远了,拆开纸包,那里面是一本半新的《高中升学指导》。
厚甸甸的一大本,光是托在手里那沉重的感觉,就已使他满足。他像掘到了宝藏那样高兴,同时也怀疑家棻怎会知道他想这样一本书想得快要疯了。曾有多少次他忍受书店伙计的白眼,将这本买不起的书翻弄着不忍释手,又有多少次鼓足勇气想跟叔叔要钱买这本书而终于说不出口。可是现在,轻轻巧巧地得到了。世上真有这样便宜的事?是的,书在手里,一点不假。
当他再一次体认,确定其为真实以后,便就近在树荫下的一块假山石上坐了下来,准备好好“享受”它一番。
但刚一翻书,凭手指的触觉,即知道书里面夹着纸片。打开一看,竟是蓝色的钞票,一共五张,很紧地贴在一起,新得仿佛可以闻到油墨的气味。
邵祥很感意外,但一想到家棻的话“等我走了你再看”,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继之而来的是一种要哭的感觉,鼻子酸酸的,既像受了侮辱,又像受了委屈。
这个有早熟倾向的孩子,初次遭遇到他所不能解释的情感。生命的帷幕,无意中掀开一角,一瞥之间,未能尽窥奥秘,但已足够他惊心动魄了。
他的心乱得很,决定回家去的好。
那是老陈的家,铁路旁边一间小木屋,或者说是笼子。潮湿而坎坷的泥地上,刚刚摆得下一张竹床、一张瘸腿的小木桌,再有一个当作凳子用的肥皂箱。靠壁悬着一条一掌多宽的木板,以便放置什物。其实那是多余的,老陈和邵祥的行李,并不比一个流浪汉更需要有个安顿的地方。
这个丑陋的笼子,只是在心理上给他们以一种家的感觉。一切所期望于家的恬静、舒适等要求,都是可笑的梦想。邵祥记得最初两晚,整夜不得安枕,火车经过,那笼子剧烈地抖动,仿佛来了大地震似的。然而这个笼子是如此的坚强,没日没夜地让火车折腾着而竟没有垮下来,这就像他现在能在汽笛狂鸣声中呼呼大睡一样的不可思议。
木屋没有窗户,若要得到光亮,就只有把门开着。一条黄黄的光柱,挟着亿万的灰尘,从门外斜伸到床上。门外不时有人经过,光源常被隔断。他也乐得借此放下书本,想一想别的事。他现在有许多有味的事可想,可是想到某一点上,就没有办法继续了。譬如,念完了这本书以后,该如何呢?又如家棻什么时候再能见面?特别是她给的钱,到底该怎么办?他只想到绝不能用掉它,那么是退回给她呢?还是保留着?
这样想一会儿心事,看一会儿书,一个下午很快地过去。
于是老陈回来了,擦皮鞋的箱子以外,有一大包食物和一瓶酒。邵祥接过老陈的东西,对那瓶酒特别感到欣喜。他并不喝酒,但喜欢看老陈一杯在手,悠然自得的神气。
三杯酒下肚,老陈的话就变得牵连不断永没个了结。平常邵祥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一切经过渲染的奇闻异事,都是邵祥所听不厌的。但今天他匆匆忙忙吃完饭,趁天还没有黑下来,赶紧又端起那个肥皂箱摆在门口去看他的新书。而老陈却非要有这个听众不可,因为他今天所要说的话,跟邵祥有切身的关系。
“喂,邵祥,你到底怎么办呢?”
他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最重要最头痛的问题——他必须找一个职业。
“我知道你不愿意像我一样擦皮鞋。”老陈说,“干那一行没有什么出息,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而且遇到熟人怪难为情的,所以我不一定劝你干。不过话得说回来,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气,行行可以出状元。你这么闲着也不是事,心里有什么打算呢?”
邵祥的打算很多,读书、从军,至不济也得找个不让人看低身份的职业,但都苦于不得其门而入。半个月现实生活的磨炼,让他连说一说愿望的心情都很黯淡了。
“你倒是说话呀!”老陈不耐烦地催促着。
“随你说好了。”邵祥很慷慨地说,倒像是为了解决老陈的困难似的。
老陈大大地喝了口酒,然后用低低的、很友好的语声说:“事情倒有一个,我说出来看看行不行?西门町有个卖夜市的小吃摊,想添个伙计,管饭,每个月拿两百块钱,你干不干?”他停下来看了邵祥一眼,赶紧又抢着说:“现在先不忙告诉我,你好好想一想。你要不愿意去,也没有关系。反正你看得起我,找了我来,我就把你看成我自己兄弟一样,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你要不嫌苦,尽管跟着我。不过我倒是怕你整天没有事,心里闷得慌。”
就凭这一番话,邵祥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虽感到有些委屈,但怎样也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
现在倒真是要好好地想一想了。这一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未来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无论如何新的生活总是值得以欢欣兴奋的心情去迎接的。而更重要的是,一个悲惨的旧的时代,将可结束了。
那个属于他个人的行将消逝的时代,如以这次离“家”出走为悲剧的顶点,那么他之离开父母就是悲剧的起源了。父母的音容笑貌,以及为什么把他交付给堂房叔叔而不能把他带在身边,这些他都已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在他的记忆中,如说还有欢乐的一面,那只是刚到台湾,叔叔境遇还好,把他送入学校的那几年。真正悲惨命运的开始,是他刚升入初中的时候,叔叔遭了一场官司,从此他就很少看到叔叔和婶子有大笑一场的日子。他认为他之忍受不了那个家,主要的是他婶子从不给好嘴脸看。对于“精神虐待”这个名词,在理论上他还不能够做完善的解释,而在现实生活中,可是经验得太多太多!
但如没有可以充分信赖的老陈,他也不敢采取那样大胆的行动。那时老陈替人看守一座离他家不远的空屋,多的是闲工夫,常常带他去看不花钱或者买最便宜的票子的篮球。老陈叫得出每一个有名的球员的外号。在球赛进行到紧张时,每每会突如其来地大喊一声:“驴子,加油!”最初常使他吓一大跳,到后来就变成羡慕和佩服。自然,这更有助于友谊的建立。
跟老陈在一起的时候,也可算是快乐的。不幸的是连这一点点微薄的友情的安慰,都不容许他安然享受。脾气暴躁的老陈,因为跟女主人吵架而被解雇,之后,就被迫选择了现在的职业。从此不常见面,自然更缺乏一起看球的机会。但因为看不到他的一切,老陈对他反倒更显得关怀,偶然遇见,都要问问他在家的情形,然后喃喃地诅咒,说他的家实在值不得留恋。
在老陈,那只是一种愤慨情绪的发泄,但久而久之,对邵祥即成为一种鼓励和暗示。于是,半个月前,因为丢失了一只鸡,而他叔叔居然也帮着他婶子动手来打他时,老陈在他心中的地位,便由唯一的好朋友而变为可以替他主持一切的兄长了。
而就这十五天,他所听到、看到、学到的东西比他十五年的经历要丰富得多。他知道有人把社会比作一座洪炉,而在他看来,社会却是一片汹涌的怒海,生活则是难以掌握的孤舟。好几次当他感受到饥饿的威胁时,曾不断冲动着想回到他那发誓不再一顾的家,低声下气地去乞取一份虽然粗粝却有保障的食物。不过每当兴起这个念头时,总使他在内心羞愧难当,在不断的自我挣扎中,他终于为自己建立了坚强的决心,一叶扁舟,终当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光明的彼岸。宁愿灭顶,也不愿在那荒凉萧索的绝岛上苟且偷安。
这自然是因为有同舟共济的老陈在。而今天,一股新的鼓励力量,又令人不胜惊喜地出现了。有了老陈,已令人安慰;再有一个家棻,甚至于使他感到幸福了。
于是,他勉力促使自己以乐观的心情来接受他的职业。“无论如何,我总是靠自己来养活我自己。”他一再重复着对自己讲这句话,渐渐生出自傲的感觉。
3
若就邵祥过去的境遇来说,那个职业对他并不算是委屈。有许多事,譬如劈柴生火、擦抹桌椅等,原是他在家做惯的,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忙碌的是一早一晚,午后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时间。到晚上九点钟以后,才是正式工作的开始,而以午夜前后为最紧张。一直到清晨之时,算是结束了一天的生活。
对于这一套不太正常的生活秩序,邵祥很快地便能适应,而且把时间支配得很好,午睡以前,晚饭以后,深宵顾客稀少的时候,随时随地可以摊开书来,聚精会神地读几页。
他工作得很勤奋,做事干净利落,对顾客伺候得很周到。老板的称许、老板娘的亲切,以及顾客表示满意的脸色,都是他最大的安慰。
大致来说,他过得很快乐,只有在想到家棻时,心里拴了老大一个疙瘩;也只有在想到家棻时,他才恨他的职业,觉得那是低微得见不得人的。因此,每晚上他要紧张好几次,尤其在电影散场时,潮水样的行人从他那摊子的案板后面穿过,如果家棻在那里面,他必然躲都躲不了。此外他也怕遇见他叔叔和婶子。想得到的,他婶子要是看见他在这里,一定会扬起颧骨高耸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看他多争气,自己会挣钱了。可就是给人呼来喝去,吃的冷饭剩菜!”
那时该怎么办呢?他连想都不敢想。
日子就在这样一张一弛的情绪中,一天天消逝。满了一个月,他收到他平生第一次赚来的钱,工资加上均分的小账,一共是两百五十多元。
好几天以前,他就在计划这笔钱的用度了。曾想积蓄下来准备进补习班缴学费,又想替自己买一身衣服。直到揣着钱上街之前数分钟,他才决定让他的朋友来分享他的骄傲和快乐。
于是,在闹区中走过来走过去,看遍了五光十色的橱窗,买下了他认为最适宜的礼物。给老陈的是一个日本货的打火机,给家棻的是一个别针——澎湖特产的文石,雕出两朵美丽的玫瑰,花瓣上有一两处晶莹发光,映着阳光一闪一闪,真像朝阳里的露珠。
余下的钱,他替自己买了双球鞋,还有练习本子、钢笔和墨水。
当那只小巧玲珑的打火机托在老陈掌心中时,他欢喜得都快掉下眼泪来了。絮絮不断地问这问那,他也一直陪着老陈说话。但到火车站的大钟指到十一点半时,他坚决地要走了,无论老陈怎样留也留不住。
他没有告诉老陈,他还有一个礼物要送出去。
在走向家棻的学校的路上,他忽然感到原来所准备好的那一套话,非常不妥。他知道他现在要告诉她,说是在一家什么大公司当职员,她一定会相信的。但如有一天揭出了真相,那便变成不可饶恕的欺骗了。
如果不说在什么地方工作,她当然要问。那又怎样回答呢?
而且,女子常有奇奇怪怪、令人难懂的事出现,如果她不肯收下这个别针,那又是多么难为情的事?
他越想越气馁,终于半途折回了。那个美丽的别针,摆在他口袋中一连好几天,成为精神上一种很重的负担。
这一天天气突变,坏得跟邵祥的心境一样,斜风细雨,整日不休。不过到了晚上,摊子还是照常摆出去,生意可是清淡得可怜,四张桌子经常是空着的。
只是那位老客人顾先生,倒真是风雨无阻,而且仿佛特别捧场,平常总是喝酒喝到十点多钟就走了,这天过了十一点还不想站起来。
另外一桌,也有位喜欢浅斟低酌的客人,两小盘菜一瓶啤酒,喝了足有两个钟头。
“再来一瓶!”顾先生扬扬酒瓶向老板招呼。等邵祥把酒送到面前,顾先生用刚刚可以使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阿祥,我托你办点事。认得我的脚踏车吧?你把它骑到圆环××旅馆门口,有人看见我的车子会上来跟你说话,他只要说他姓张,你就把车子交给他,赶快回来。”
“现在……”
“不要多说。照我的话做。”顾先生的话,具有很威严的命令的意味。同时邵祥发现裤袋中悄悄塞进来一样东西,随即辨出是一小卷钞票。
“顾先生,这个不需要。”
“别噜苏!悄悄儿地去。”顾先生努努嘴说,“别让那个人看见。”
邵祥想了一下,说:“好的,让我告诉老板一声。”
顾先生也想了一下:“也好。不过你不要说是我让你去办事,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
究不知是顾先生的委托太神秘,令人想一探究竟,还是那一小卷钞票的诱惑。邵祥果真悄悄地溜了。到了指定地点,下车等待,不到五分钟即有人上前搭话,问明姓张,交了车子,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回到摊子上,来去不过半小时。顾先生和另一位客人都已离去。
又过了半个小时,来了两个刑警,把邵祥带走了。
4
那是一种被禁闭在黑屋子中的恐怖。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在这儿,也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何变化,更不知道将会发生怎样的灾祸!
邵祥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必是听了顾先生的话,才闯下了什么祸!
幸好老陈很快地赶来探望他,随身带来一份报纸,让他揭破了自己的疑团。原来那位顾先生,竟是一个黑道中人,以贩毒为业。这天刑警得到密报,缀上了他,只因找不到证据,无法下手逮捕。姓顾的却也机警,一看形势不妙,利用邵祥移去毒物,以便脱身。殊不知这辆脚踏车的移转,恰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示。果然,从那车座下面搜出来价值好几万元的海洛因。罪证确实,所有疑犯在短期内被一一被捕。这段消息内也提到邵祥,说他担任运送毒物的工作。
“这怎么办呢?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脸色灰白的邵祥,以抖颤的声音诉说他所知道的一切,并且取出那一小卷钞票来作证。
“吁!”老陈舒畅地透了一口气,“不要紧。”他很有信心地说:“不要紧,你只要照实说,没有什么关系。而且照你的年龄来说,更可以原谅的,你放心好了,绝不会有什么!”
这一番安慰,在他是非常容易接受的。但另一种新的恐惧又接踵而至。那好像一个人猝然被剥去衣服,展览在大庭广众之间,一切都被暴露,不再有个人希望隐蔽的部分。那比被关闭在黑屋子里,更令人惶恐。
他想:家棻不会不看报的,也不可能把“邵祥”看作另外一个人,因为报上把他的身世记载得明明白白。这使她不但知道了他的职业,而且认定了他是卑鄙下贱的贩毒者。
那么,她会怎样想呢?怎样想呢……
于是,他落入更深一层的痛苦之渊!为无数狰狞可怖的幻象所包围。不知多少次,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突然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家棻的脸,木然的表情,好像连表示一下鄙夷都不屑似的,而那正是对他不存一丝希望,永远不想再理他的表示。
他不知道这种痛苦从何而生,更不知道自己何以要担负这样的痛苦。
“你怎么脸色忽然这么难看?”再下一天老陈看到他时,非常关切地说,“你不要着急!这里已经告诉我了,一移送到法院,就可以把你保出来。你千万耐心一点。”
“不是这个。”真的不是这个原因。个人的安危自由,在这时的他,已经不太关心了。
老陈的脸色转为忧郁,提起另一件事:“我已经把你的行李取回来了。”他慢吞吞地说:“替你带来了这本书。”
“是不是老板不要我了?”他问。
老陈点点头,然后安慰着说:“等你出来了,另外想办法,反正有我在。”他把两件内衣和那本书递给他,话题也跟着换了:“这本书写着别人的名字,里面还夹着五张新钞票,是怎么回事?”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
“谁?”
这下正好有机会发泄他的苦闷。于是把家棻赠书的经过以及此刻他所感到忧虑的事,细细为老陈诉说。但隐瞒了他职业上的自卑感,和替家棻买了别针而不敢送出去的那些部分,因为他不愿在老陈面前表示,他替他找的职业是低微的。
“你何不写封信给她呢?”
这是个好主意。但当老陈替他买来了信纸,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吃力地写完,却又撕去,撕了又写,写了再撕,终于废然掷笔,苦笑着向老陈说:“我写不好!”
内心的重压,丝毫未见减轻。自由、爱情都将失去之时,还要担忧未来的生活问题。他真的怕这一叶生之孤舟,终将在怒潮汹涌的人海中颠覆沉没。
这样到了第四天,刑警队申请延长羁押的最后一天。下午将移送法院,正式接受审判。而就在这天上午,说是有人来看他。
难道是叔叔?还未来得及细想,一个神奇的形象扑入他的眼中,当彼此视线相接时,仿佛心脏都已停止跳动。
他迅即低下头去,然而在内心中,他是多么渴望着看看她的脸!
然后,他听到幽幽的像流泉样的声音:“我看到报上的新闻,先还不相信是你。前天听说有人到你叔叔那里去调查,你婶子逢人就说:早知道你要闯祸,不会有出息。今天,那个姓陈的在巷子口看见我,才知道你上了坏人的当。”
“老陈来找你了?”他惊讶地问。
“嗯,他全告诉我了……”
他打断她的话:“有没有说我在什么地方做事?”
“那我早就知道了。”她说,“有一天我看到你在那摊子上,不过没有招呼。”
他紧闭着嘴不响,但“为什么”那句质问,可是很明显地摆在脸上。
“那天因为有同学在一起,怕她问长问短怪不好意思的。”她这样解释着,“后来我想想很不对,因为我父亲常说:职业没有贵贱,人格也都是平等的。我觉得他的话很正确,可是我自己做不到。”她停了一下,腼腆地说:“希望你原谅我。”
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即已转过身去。背倚铁栅,下意识地取出那别针,紧捏在手里,胸口一阵阵鼓荡翻滚,说不出那是股怎么样的既难受又好过的味儿。
“那本书你看完了?”她问,显然是故意找话来跟他说。
他拿起书来一翻,显出那五张新钞票,说:“我一直舍不得用。”
她像是很难为情地笑了,指着他手中问:“那是什么?”
他放开手:“我给你买的。”紧接着他又补充:“是我自己的钱买的。”
“谢谢你!”她微笑着取起别针,佩在衣襟上,不住用手去抚摸。
然后她告辞了。他攀着铁栅,目送那轻盈的身影远去、远去,像秋日的一朵彩云,冉冉飘隐。
满怀感激之情的邵祥,意识到了人海的另一境界。这里风平浪静,余霞散绮,将有一个恬静的黄昏和一个甜美的梦。
当然,怒潮只是暂息,乐土也还缥缈。不过他也知道,到明天他一定会重新生出足够的勇气和精力,在茫茫人海中去迎接险恶的波涛,以找寻光明的彼岸!
[book_title]失落的笔记本
1
当陈振声付出支票,从店员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锦盒,再度揭开盒盖凝视时,内心充满了幸福和感激。盒子里深蓝色的丝绒底座上,稳稳当当地嵌着一只钻戒,两个克拉的上好的火油钻,像万花筒似的闪烁着千百种异彩,衬着精巧的镶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完美无疵的,就像丹珍一样,也似乎唯有丹珍那双美丽而灵巧的手,才配戴这样一只钻戒。
他知道,丹珍一定会喜欢这件庆祝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礼物。然而他也知道,她所重视的是他寄附在这件礼物上的历久弥坚的爱意。十五年来,她给他的东西太多了,温暖的家,聪明茁壮的儿女,温柔体贴的照料,比这更大的钻戒——让他拿来作为从商的资金,甚至于还有他的生命。在一无缺憾的生活中,有时会产生出很傻的念头,他惴惴然怕过多的幸福会让他承受不住,所以遭遇一些小小的打击,譬如生几天病或者一笔生意做得不太好等等,反而可以使他心安理得,甚至于有一次失窃,他执着于“财去身安”这句可笑的俗语,几乎都不想报案。
当然,凡是能够让他为丹珍尽一分心意来博取她的欢心的任何机会,是他从不忽略的。因此,早在三个月之前,他就在为将于下个星期来临的结婚十五周年纪念筹划庆祝的节目。他建议到日本去做一次休假旅行,但好客的丹珍情愿请几个好朋友到家里来分享他们的快乐。于是,他把准备去日本度假的费用,移来买了这只钻戒。丹珍并不知道他的打算,他故意瞒着她,为的是好让她得到意外的惊喜。他想象着夜阑人静,在灯下把这个钻戒套到丹珍手指上去,比十五年前在上海金门饭店的礼堂中表现同样的动作时将更感到甜蜜。
他很仔细地把那锦盒放进口袋,在店员殷勤的道谢之下,出了店门。坐上汽车,按照预先计划好的路线,去拜访几个好朋友,当面邀请他们参加他和丹珍的庆祝宴会。
走到第五家,已是上灯时分。他的一个患难之交,也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吴沛炎留他吃晚饭,他起先不肯,但吴沛炎说是有话跟他谈,才留了下来。
饭后,吴沛炎把他带到他的小书房里,关上房门,轻轻地说:“孙志华昨天从香港回来,他在香港遇见一个人,你恐怕猜不到。”
“谁?”
“杨毅!”
“杨毅?”
这个名字就像一把利斧,轻易地砍落了他的记忆之门的锁,也将砍落封藏着神秘答案的箱子的锁。
“他刚从大陆出来。”吴沛炎说。
“那是当然的,以私人的立场,我们可以帮他的忙。但是,他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呢?”
“据他自己说,他是清白的。”
“他怎么说法?”
“他说,当天上午,他照预定的时间打电话给你,发现对方把听筒拿了起来,可是并不说话,似乎在等他先开口的样子。这跟平常和你通话,由你先问的习惯不同,他就警觉到形势不好,把电话挂了。回家的时候,在弄堂口碰到房东的孩子,告诉他,说有两个人在家里等他,他就没有回家,买了一张车票到镇江,转扬州回如皋老家。以后大病了一场,始终没有办法跟大家联络。”
“就那样简单吗?”陈振声问。
“似乎是的。”吴沛炎点点头。
“那么,到底是怎么出的事呢?孙志华问他没有?”
“当然问了。他发誓说他不晓得。”
“这就怪了。”
“不过他分辩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他说,如果是他告密,抓进去的不应该是这几个人。他所掌握的‘关系’都好好儿在那里。”
“照这样说,应该——”他突然顿住了,就像暗夜里穿越崎岖的小路,突然警觉到前面将有失足的危险,而猛然驻足一样。
“你怎么不说下去?”吴沛炎问。
“我得好好想一想。”他敲敲脑袋,软弱地答说。
2
陈振声记起了他失落了的笔记本。
他清楚地记得,十七年前在上海,当他获得第一份职业,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就买了那一本纸张粗劣、看起来一点也不惹眼的小笔记本。跟他的职业一样,替一个在汪伪政府做“司令”的王家当私人账房,都是卑微不足道的。
但在卑微的表面之下,他有着深深感到光荣的内容。在王家,他获得了许多珍贵的伪府军事调动及“要人”行踪的情报。在那本小笔记本里面,琐碎的、看来像是私人的零用账之中,隐藏着极其机密的联络讯号。
他住在王家,表面的工作非常清闲,唯一的干涉来自丹珍。丹珍跟王家是亲戚,她的父亲是金融界的巨头,跟伪府的要员有很密切的往还。因为如此,他不大愿意理她,但丹珍总是找机会跟他接近,光是设法推拒她的层出不穷的约会,就得花费他不少珍贵的时间。
然后有一天,他被捕了。
那是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正要上床,听差来喊他,说“司令”请他有事商量。
去到客厅,看见“司令”板着脸一语不发,另外有两个不相识的彪形大汉,一个守住门口,一个站在“司令”身边,左手叉腰,衣襟被掀了起来,裤腰上插着一把手枪。从他的脸型来看,显然是一个日本人。
一看这情形,陈振声完全明白了。但是,他非常镇静。
“陈先生,你好好跟他们去!”
陈振声点点头。“让我去换件衣服。”他说。
“不必了。”
那两人左右挟持着他,上了预先停在门口的汽车,往虹口一带疾驰而去。
在车中,陈振声一言不发。他知道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冷静。他平日的工作,做得非常“干净”,在他卧室里是搜不出什么来的,唯一的麻烦,是随身携带的那个笔记本,刚才他要求回卧室去换衣服,用意即在想办法弄走那个笔记本。现在仍旧得想办法,一定得想办法……
“对不起,有火柴吗?”说着,他伸手到口袋中去,表示他是在掏烟盒,事实上他想把笔记本夹带出来,再找一个空隙藏到什么地方去。
但等右手一摸到左襟的夹袋,他禁不住大吃一惊,片刻不离身而且永远放在那个口袋里的笔记本,此刻竟不在身上!
会到哪里去了呢?仔细想了一下,今天一早还检视过,下午天气太热,曾把上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但自己始终没有离开办事的屋子,似乎不可能有人会来偷他的东西。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到底是怎么掉了,现在没有工夫去研究,要研究的是,可能落在什么人手里。
这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有人蓄意来偷他的笔记本,那么,今晚上被捕,就是必然之事;一是无意中失落,恰如塞翁失马,消除了唯一的“罪证”,出现在面前的将是一条生路。
于是,他将原来准备从容就义的想法改变了,除非他们拿得出证据来,他将不会承认什么!
果然,他们拿不出证据,陈振声的信心一天比一天增加,咬着牙关忍受笞挞及疲劳讯问。大约半个月以后,非常出人意料地,竟被允许接见来探问他的人。这个人,是丹珍。
“你好吗?”丹珍眼圈红红的,可是嘴角上挂着比哭还要令人难受的笑容。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说。
丹珍对监视着的人看了一眼,微微摇头,似乎有不便回答的神气。
他知道她有许多想问而不便问的话,譬如挨打了没有?挨饿了没有?到底你是不是“重庆来的”等等。于是,深深地投射以感激的一瞥,表示了解和安慰。
“我们知道你是冤枉的,正在替你解释。你放心,不会有多大问题的。”
他点点头,仍旧不能说什么,但是心里却另有一种酸楚,不是可怜自己,而是可怜丹珍。
彼此这样凝视着,加上监视的人的冷眼,陈振声感到空气似乎僵化了,必须得找些话来说,才可以把时间延续下去。
“维拉该生了吧?”他忽然想出这样一句话。
“生了,生了三只小狗。”维拉是丹珍心爱的一条北京狗。
“将来送我一只来喂。”
“你不早说,让人要了两只去,现在只好把我自己留下的那一只给你。”
“那何必——”陈振声忽然没有意绪再说下去。生死莫卜之际,居然那样认真地来讨论一只小狗的问题,不是太可笑了吗?
“喂,喂,时间到了,你该走了!”监视的人吆喝着说。
丹珍留下了她带来的食物,带走了怅惘不舍的神色。而陈振声却有了许多事可想,在漫漫长夜之中,似乎更感到时间的残酷。
然而,他真没有想到,他会很快地恢复自由——有限度的,他为丹珍的父亲所保释,并且限制了居住的地区。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住在丹珍家里。过去的关系当然是被隔绝了,一方面他知道他被监视着,不许再跟任何他们所怀疑的人接触;另一方面他觉得有不为丹珍父女找麻烦的义务,因此死心塌地守在丹珍家里。不久,他们结婚了。
婚后,他又比较自由了一些。但是经过那一番波折,原来在一起工作的同志已经风流云散,只有吴沛炎是他能够找到的。据吴沛炎说,在他被捕的同时,有他一个系统上的两位同志也出了事,至今下落不明。此外还有一个杨毅失踪,但是可以确定,绝非被捕,那么他的失踪就很值得让人怀疑了。可能这一次的案子,就是杨毅捣的鬼。
然而,十六年后的杨毅,亲口否认了!杨毅所说的经过也许牵强离奇,只是谈到“关系”的话,他不能不在内心做冷静的检讨。那两位跟他同时被捕,最初下落不明,胜利以后才证实了已经殉难的同志,是他的“关系”,在那笔记本上,就记载着他们的电话号码。因此,在事实真相无法彻底明了以前,他不能说他毫无责任。
失落了那笔记本,一直是他内心的隐痛,因为那是工作上不可原谅的过失。而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失落笔记本又似乎不尽是一种过失,竟是破坏组织、葬送同志的罪恶了!
他的远祖是明末的遗民,他的父亲是创造民国的革命先烈,传统的荣誉感在他的血液中沸腾起来。他不安极了,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来澄清自己的疑虑。
3
两天过去,他照照镜子,脸色灰白得可怕。
这天是星期日,他早就许了愿,要带孩子们到郊外去,丹珍亲自准备好了野餐。但他坐在沙发上老不想动,孩子们一遍一遍来催,最后终于惹得他不耐烦了。
“吵什么?”他粗暴地骂着,“不去了!”
孩子们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一个个吓得哭了起来。丹珍赶了出来。
查问原因,陈振声非常懊悔,终于还是开了车子,带孩子们到郊外去玩了半天,但始终提不起兴致来,太阳还挂得老高,就开车进了城,让丹珍带着孩子们去看电影,自己回家休息。
“振声,”这天晚上,丹珍打发孩子们睡了以后,跟振声坐在一张沙发上,温柔地说,“你这两天神气不好,是不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心事?”
他一向不愿意在丹珍面前透露任何足以引起她忧虑的事,但如果她要发现了而来问他,他也一向没有不肯跟她公开的习惯。于是他说:“我也正想跟你研究一下,可是……”他一时不知从何谈起,想了一下才问:“当初老太爷救我,是走的谁的路子?”
“你怎么忽然问到这个?”丹珍似乎很诧异。
“当然有道理的,回头我再告诉你。先答复我的话,让我把前因后果好好整理一下。”
“你不是知道了吗,走的姓任的路子。”
“他们怎么肯放我呢?”
“振声,你不觉得你的话可笑?”丹珍说,“自然是因为走了路子,日本宪兵队才肯放你。同时,因为你没有证据落在他们的手里,否则也不会那样顺利。”
“那么,还有两个人呢?”他自语地问。
“还有两个什么人?”
“跟我一个系统上的。”
“我怎么知道。”
“你有没有听老太爷说过,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没有。”
“这很奇怪。”他沮丧地说,“我的问题恐怕没有办法解决了。”
“到底什么问题,你还没有告诉我。”
于是,他把他的疑虑都告诉了丹珍。
“哪有这种事?”她用一点都不相信的语气说,“你真是自寻烦恼。”
“你不了解它的严重性。”他摇摇头说。
“事情都过去十年了,有什么严重不严重!”
“话不是这么说,良心的责备,往往比法律的制裁更厉害。如果说那两位同志是由于我的过失而送了命,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晚上能睡得安稳不?”
这天晚上,随便丹珍如何劝解安慰,陈振声都听不进去。而从此以后,这个可爱的家庭,也就覆上更浓的阴影。他很明白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就像钟表上的发条一样,丹珍这个家庭中的主轴,是要靠他来推动的。他也知道这种黯黯不欢的生活态度,足以造成停摆,然而他只有歉然之感,却无力振作起来。
4
结婚十五周年的庆祝宴会,在勉为欢笑的情况下进行,让陈振声感到非常吃力。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他就一言不发回到卧室,留下丹珍一个人在客厅里,指挥女工收拾残局。
他一个人在静静研究吴沛炎和孙志华的态度,似乎他们两个人都相信了杨毅的话,只是事隔多年,而且以志愿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早已脱离了原来的“关系”,好像不愿多事而已。
越是这样,越让他感到难受。他倒真愿意时光倒流,回到当年的环境让他自己请求交付调查,确定了他的无心之失,接受应得的惩罚,反可释然于怀。
“睡了吗?”他听见丹珍在问。
“没有。”
“怎么不开灯?”
他懒得回答。灯光突然亮了,他觉得非常刺目,抬起右手遮在两眼上。
“唉!”丹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天吴太太、李太太都悄悄儿问我,说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
片刻的沉默以后,丹珍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语气说:“我问你,如果你知道了那本笔记本,只是无意中失落,并没有害了你的同志,你就可以安心了,是不是?”
“是的。”他说,“问题就在没有办法确实证明。”
“可以的。”她说。
“怎么?”他很敏捷地一挺身坐了起来。
“我告诉你,那本笔记本是我拿了。”丹珍很庄严地说。
陈振声的一颗心,几乎像要跳出胸膛以外。风韵依然非常迷人的丹珍,就在这片刻间,在他眼中,似乎化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魔。然而他到底是曾经受过训练的,知道在这紧要关头,需要泰然并表示同情的态度,才能让她吐露真话,因此,他平静地说:“你说下去。”
据丹珍说,她的父亲在太平洋战争后,就通过一条有力线索跟重庆发生了联系。这是陈振声在日本投降时就已知道了的。但他不知道,他从前的居停,那位王“司令”也早已输诚。陈振声身份的暴露,是由于有人告密,丹珍相信那个人就是杨毅。
当时,日本宪兵队责成王“司令”监视陈振声。他们曾经秘密地搜查过他的卧室,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因而也就没有下手逮捕他。不过,他们也发现了陈振声特别重视那个笔记本,相信那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其后,由于告密的人确切指证,日本宪兵决定要动手了。王“司令”和丹珍父亲商议后,认为如果暗示陈振声出走,反显得无利有弊,还不如先让他被捕,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以他们两人的力量,不难把他救出来。
于是,剩下的问题就是消灭了那个成为“罪证”的笔记本。这一任务是丹珍自告奋勇,并在王“司令”家的听差协助之下而达成的。
“这是可信的吗?”陈振声在心里问自己。他似乎觉得知道一个人的秘密愈多,愈难相信这一个人。因为不知道这个人的秘密是否已尽于此。
“那么,还有跟我同时被捕的那两位呢?他们为什么没有被救?”
“我不知道。”
“如果说杨毅告的密,为什么不把他的‘关系’交出去?而被捕的偏偏是我这个系统上的?”
“你这些话问得好奇怪!”丹珍非常罕有地表现了她的不快,“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我没有地方去打听,也没有必要去打听!”
“那么我问你知道的事,我的笔记本后来怎么了?交给他们了?”
“没有!”丹珍很坚定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替你做些事,也好像那笔记本就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应该好好保存它。我准备等你出来以后交给你的,所以我一定不肯交出来,爸爸拿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陈振声残酷地微笑着,“你始终没有交还给我,甚至你始终没有告诉过我一句。”
“那是我的一点自尊心。”丹珍大声地说,“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不愿意你知道我曾经对你有过说起来不太光明的行为,我更不愿意让你以为我是故意市恩求爱。你总该了解当初的情形,像我那样一头儿热,受的是多大的委屈!”
陈振声有点感动了,就在将要软化的顷刻间,忽然想起一个疑问。“后来,”他说,“笔记本到底如何了?”
“我还带到台湾来的。”
“现在呢?拿来我看!”
丹珍突然脸现窘急之色,期期艾艾地说不上了。
“拿来我看!”陈振声似乎得理不让人似的,“有笔记本我就相信你的话!”
“好!”丹珍一跺脚说,“你要逼死我算完!再找!”
这以后,丹珍就像疯狂似的,把箱子、抽斗、衣橱都翻了出来,一个家搞得乌烟瘴气,好似遭了强盗洗劫一样,到处是衣服纸片什物。陈振声始终就不相信丹珍能找出那笔记本,所以只是悄悄躲在一角,抽烟喝茶,不时拿冷眼瞟着憔悴烦躁的丹珍。
孩子们大的帮着找,小的失去常挂在脸上的笑容。陈振声非常心疼,然而他实在没有心思去照应他们。
“妈!我知道了。”丹珍最宠爱的那个男孩,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叫了起来,“一定是上次叫小偷儿偷去了!”
“对的!”丹珍眼睛亮了起来,“一定是这么回事!”她掠掠头发,对陈振声说:“好了,你爱信不信!别闹了!”
陈振声不响,到了晚上,把他的男孩叫到一边,悄悄儿问说:“妈什么时候要你说,我的笔记本让小偷儿偷走了?乖,告诉爸爸!”
孩子还未及回答,丹珍出现了,脸白得像一张纸。
丹珍自杀了,留下的遗书只有一句话:“我是无辜的!”
三个月以后,她的冤屈才获得洗刷。警察局抓住一个惯窃,搜获大批赃物,内中有陈家失窃的东西,通知陈振声去认领。他在她的一件白狐大衣的口袋里,找到了他的笔记本。
[book_title]月
破板门“呀”的一声被推开,李盛田满怀喜悦地凝神静听着,他故意闭着眼装睡,看看会发生怎样好玩的事。他可以想象得到,月光像一片白缎子样,直铺到他的粗糙的草席上,而一条长长的人影会剪破那匹缎子。是的,人影近了,从轻轻的脚步声中可以听得出来。脚步声停了,他已闻见幽幽的发香,她是坐在他床上吗?不,她是俯伏在他的床前,离他很近很近,脖子后面已感受到她的发自鼻孔的热气。她的呼吸似乎不怎么平静,是心跳得很厉害吗?为什么……
一阵痒痒的感觉打断了他的思路。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臂,他发觉她的皮肤很凉很滑。那是很美妙的感觉,他不愿意张开眼来,怕那样她就会缩回手去。
“睡得这么沉!”青子在想,“是梦见什么了?睡熟了还在笑。也真亏你,还笑得出来?唉,也可怜,做个长长的好梦吧!喜欢什么都在梦里给你吧!”
她像抚弄一头猫似的摸着他的头发,手中充满了温柔的感觉,但心中另是一种涩苦的味道!这使她想起五年前哭着去抚摸她母亲的尸体的经验,冷而硬,怎么样也不能想象那就是她不知道依偎过多少次,每一寸都是爱和热的躯体。
然而那究竟是不同的。他到底还活着,也还在她身边,她愿意找回在今天以前跟他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相处的感觉。那是奇异而无可代替的刺激,每一秒钟里面所包含的喜悦、舒畅和兴奋,比她过去二十五年所能得到的还要多得多。这常使她害怕,怕自己已透支了过多的幸福。而现在,她又知道透支了过多的幸福将偿付什么样的代价。那奇异而无可代替的刺激,或将永远不会再来了。但是,她也知道他已经在她心底深处埋下了一粒种子,用泪水的灌溉,可以使它发芽、开花、结实……
月光在她的眼中成了一团透明流转的光晕,眼眶忽然酸涩了——抛落颗颗感情的明珠。
李盛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料想她会笑着骂他:“原来装睡,好坏!”但是没有。他一翻身过来,她的脸正避了过去,背着月色,暗黄的粗草席上,一点水渍闪着微光。
“你哭了?”他问。
“没有。”她很快地回答,回过脸来看他,双眸炯炯,有种似乎要震慑什么人的神气。
“是啊,你没有哭。”他点点头,“我想不出你有什么要哭的原因,我愿意看见你常常在笑。”
她浅浅地笑了,眼中闪耀着令人生怜的光芒,似乎在问“这行了吧”。他很满意,他知道她肯为他做任何事,只要她做得到。
“昨天晚上我以为你会来的。”他说。
“爸爸要我帮他结账,弄完都十一点了。很好的月亮,我在想,不知道你睡了没有。”
“我也在看月亮,等最后一班小火车过去才睡着。”
“光是在看月亮吗?”
“你说还有什么?”
“真滑稽!”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掠一掠鬓发,站起身来坐在他床上,衬着那块银白色的背景,托出一个非常好看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尖尖的鼻子,微微隆起的胸部……他忽然有一阵无名的烦恼,自己跟自己赌气,曲起双臂抱着头,锁禁了他自己的视线。
“你刚才说什么?‘滑稽’?说给我听听!”他说。
“我是说我自己。”
他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这片刻间,他已弄懂了她的意思,相隔一个院子,她看着月亮在想他;她一定也已知道,他看着月亮也在想她,这不是“滑稽”吗?然而,她不肯承认她已经了解了他的心意,这才真是滑稽的事。
“你总是不肯对我说真话。”他恨恨地说。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可多啦!”
“你说!”
“像刚才,明明哭了,不肯承认。我知道,如果承认了,怕我会追问原因,你嫌烦是不是?”
最后那句话,让她感受到很大的委屈,但忽然心意一动,一点气都不生了,紧紧抓住机会,接着他的话说:“可是你也没有对我说过多少真话,譬如过去做些什么,将来有什么打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难道你就一辈子伺候我父亲那部破切面机,再不想想别的?”
他不响。她忍不住转脸去看他。她的影子跟他共一个枕头并卧在一起,这使她意识到她正处在一个完全背光的有利位置,乃得毫无顾忌地去观察他的反应。
她预料他的神态,将是惊惶多于窘迫,而她看到的却是窘迫远多于惊惶,就像一个正在接受口试的学生,连问题都搞不清楚时的表情一样。
“来!”他的脸色终于恢复正常,并且慢慢浮现出表示信心的微笑,将身体往床里缩了一下,说,“你躺下来,我告诉你。”
她勇敢地驱逐了她自己的跟他并卧在一起的影子,躺了下去,面对着面,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他的浊重的鼻息。
“如果说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那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像这样子在一起轻轻说话。但是,”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仅仅是一个希望,一个希望……”
她痴痴地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没有想到他误解了她的意思,但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惋惜这样美妙的话,没有能等到适当的时机来说。
“你在笑我吧?笑我痴心妄想?”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有难诉的幽怨,“你知道我不会的。”
“是的,我知道你不会。但我总是不放心。”
“让人不放心的是你!”她在心里说。
他似乎很满足,握着她的手放在他胸前,嘴角有一朵安详的微笑。好久,他放开她的手说:“回去吧!待会儿你父亲又该假咳嗽了。”
假咳嗽是她父亲催她回去的暗示。她知道父亲对她和他早有了很好的打算。她常来找他是父亲所默许的,但不许她逗留得太久。而今夜,绝不可能听见假咳嗽的声音,只不过不便告诉他。
“还早。”她说,“讲个故事!”
“好,只讲一个。讲什么呢?”
“上次没有讲完的那个。”
“哪一个?我忘了。”
“说有一个孩子,七岁的时候,他妈妈带他去看戏,看到一半,他妈妈替他买了包栗子,叫他好好看戏,说有事出去一下,回头来接他,结果一去不回。”
“你不是不爱听那个故事吗?”
“当时我觉得太凄惨了,所以不要你讲下去。不过,”她想了一下,接下去说,“不听完它,老摆在心里,总好像一件事没有做了,怪不是味儿似的。”
他鼻子里哼了一下,带点冷笑的意味。她打了一个寒噤,告诉自己要镇静。
“上次讲到哪里了?你提我一个头,我好讲下去。”
“你讲到有个坏男人,勾引那姓于的人的表婶……”
“噢,我知道了。”他说,“姓于的那表婶是填房,比他表叔小了二十岁,有两个孩子,大的才五岁。坏男人勾引他表婶私奔,让他发觉了。他想:表婶要跟人一走,懦弱的表叔会气死,两个小表弟没有人照料,最后又得靠亲戚抚养。这就跟姓于的小时候的遭遇完全一样,他不能不管。
“怎么个管法呢?第一不能向表叔透露,那样会把事情搞坏,最低限度他们夫妇的感情会破裂。也没有办法跟表婶去说,她不但不会承认,而且会把姓于的臭骂一顿再赶出去。研究下来,只有找那坏男人办交涉最好,这叫釜底抽薪。
“主意打定,姓于的去找那坏男人。那人姓陈。姓于的说:‘陈先生,我表婶请你到植物园去,她有要紧话告诉你。’
“姓陈的没有想到这是一计,匆匆忙忙跟姓于的赶到植物园,一看没有他表婶,就问:‘你表婶呢?’
“姓于的冷笑一声,说:‘哼,你别做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姓陈的很生气,但是马上又赔笑脸说:‘喂,小老弟,有话好讲。你是哪帮哪派,报个“万儿”过来,我请客交你个朋友。’
“姓于的又好笑,又好气,‘什么“万儿”不“万儿”,’他说,‘你瞎了眼,当我太保!’
“一听说不是太保,姓陈的马上变得很轻松了,学美国人耸耸肩膀说:‘你凭什么资格来问我?’
“‘这里不是法庭,用不着审查资格。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打算跟我表婶一起离开台北?’
“‘你为什么不去问你表婶?’姓陈的说。
“姓于的有点气馁,心想:越说越僵,不是办法。为了挽救他表叔一家的命运,只好忍气吞声对他说:‘陈先生,我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表婶见面。’
“‘废话!’姓陈的说了这一句,转身就走。姓于的一把拉住他的衣服,姓陈的忽然又换了一副嘴脸。‘你刚才说的什么,我完全不懂。’他说,‘你一定弄错了。’
“‘不!我亲耳听到的。’
“‘那么,你的耳朵应该去请教医生了。’
“‘别装蒜!’姓于的不耐烦了。
“‘我也警告你,放手!要不然我就要喊了。’
“‘你敢!’姓于的把预先带着的小刀拿出来,抵住那个人的肚子。但是,他仍旧哀求他说:‘看在那两个孩子的面上,请你再考虑。’
“‘我没有什么好考虑,你威胁我也没有用。而且,’姓陈的冷笑,‘哼,我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姓于的把怒气压了又压,极力控制住自己,说:‘我最后一次请求你,请你不要勾引我表婶。’
“‘没有用……’
“姓陈的话没有完,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睛闭得紧紧的,牙齿也咬得紧紧的,两边嘴角,一边向上拉,一边向下拉,就像平剧《三岔口》里刘利华的那一副样子。
“姓于的也咬紧了牙,不由自主地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两只手上,慢慢地,慢慢地……”
李盛田一面说,一面把他自己的两只手紧按着腹部,眼睛睁得很大,茫然地望着空中,有时翻一下白眼,仿佛他就是那姓陈的,正在生命的尽头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你不要这样子!”青子大叫着,一翻身坐了起来,粗鲁地把他按在腹部的手拉开,大口地喘着气,抬起右手,掠一掠被汗水渗透了的鬓角。
“你怎么啦?”他仿佛忽然惊醒过来,困惑地问。
青子也惊醒了。“没有什么!”她很费劲地维持着平静的呼吸,问说,“以后呢?”
“以后?”
“那姓于的怎么样?”
他眨了两下眼,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很新鲜似的。“你说该怎么样?”他反问。
“当然该去自首啦!”
“自首,”他停了一下,又很快地点点头,“对了,以后姓于的就去自首,判罪,住在监狱里面。故事讲完了。”他笑笑说:“很够刺激吧?”
“嗯,”她叹口气说,“不听完这个故事,放不下心。听完了,又害我睡不着。”
她走了,脚步像铅一样重。
“盛田,盛田!”刚有朦胧的睡意,又被惊醒。睁眼一看,是青子的父亲站在他床前。
“张先生!”他起床叫了一声,心里犯疑,张先生那双眼睛不对。
“你原来的名字叫于成一?”张先生压低了声音问。
他的心一跳,很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急急地问:“出了什么事?”
“现在没事。你只告诉我,你是不是于成一?”
他一时答不上来。心里先浮起一层悲哀,偶像破碎的悲哀。想不到青子的居心那么险毒,会来套他的“口供”。但是,张先生的微带责备的眼光,反而是可信赖的,于是,他点点头。
“唉。”张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真想不到。现在别的不用说了,你赶快走,我只能给你凑这点钱。”说着,递过一沓钞票,大概有五百元。
“慢一点,张先生。”他变得很沉着了,“请你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时间细说,你马上收拾东西走吧!行李越简单越好,走小路。”
“这也是青子的意思?”
“当然也是。”
没有比这句话更能使他感到安慰的了。他想对张先生说句感激的话,但又觉得说了反而变得乏味,这才懂得“大恩不言报”这句话的意义。
“我想看一看青子。”他说。
“不必了。”张先生很简单地回答。
打好一个又瘦又小的包裹,穿好长裤衬衣,脚下一双塑胶凉鞋,就这样让张先生送出了后门。
“用不着写信来!快走,小心,别让人看见!”张先生一连串低声嘱咐以后,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门。
他有种说不出的惘惘然之感。无论如何,这样子离开“克难切面铺”是他所不能甘心的。然而,总也没有重新去敲门的道理。望一望斜挂在西南山巅的一轮满月,垂着头向另一面走去,眼前曳出一条长长的黑影,以至于每跨一步,必都落入黑暗之中。
很快地踏入一片丛林,月光斑斑点点洒落在地上,林外水塘里蛙鼓阵阵,这些形象和声音都似曾相识。他细心地找了一会儿。“是了,就是这块大石头。”七个月以前,他坐在这儿等待天亮。
“克难切面铺”门板上所贴的红纸,鲜明地跳跃在他眼前:“招聘伙友,请进面洽。”他还记得跟张先生的对话:
“也是部队上下来的?”
“是,是。”他唯恐这位退伍老上校不信似的答应着。
“买卖太小,活儿多,钱少,你干几天试试,要觉得不合适,尽管老实说,我给你旅费,另找地方。”
“好,我干几天试试,我想不会不合适。”
“你先别这么说,咱们凑合着试试。你有身份证没有?”
他立刻感到一大难题来了,身份证上于成一已被改为李盛田,这倒不要紧。只是地址无法更改,一报户口,岂非自投罗网?
“是还没有领?那么,总有离营证明书啰!”
“丢了!”他一急,不知怎么冒出来这么两个字。
张先生扶一扶老花眼镜,死命盯了他两眼,很有决断地说:“好吧,我看你也不像来路不明做坏事的人,你先待几天,好在户口也查得不严,慢慢儿把离营证明书补领了下来再说。”
这一待就待了七个月,那似乎是待一辈子的开端。张先生给他生活,青子给他梦,人生的全部,不就是如此?而现在,而现在……他不知道怎样把过去与现在衔接起来,也看不出未来将是什么样子。
存在他记忆中的过去,也只不过七个月的过去。他忘不了像变魔术似的把切面机上那部旧马达弄发动时,张先生那副满意得近乎滑稽的表情;忘不了青子那双“尽在不言中”的眼;也忘不了张先生的那些朋友替他抱屈:“小李真不像干这个的,真是糟蹋人才!”
然而,现在他们对他会怎样想呢?尤其是青子。别人对他怎样想,他或许还可以看开一点不管,而对青子不能。
他私下立过誓,做什么事都要做得让青子最满意。
“唉!”他叹口气,真懒得想下去了。站起来出了树林,继续走上不可知的流亡的道路,长长的黑影又在他眼前出现。“亮光在背后!”他对自己说。
一早起来,青子第一件事是去照镜子,她怕眼睛红肿了,不好意思见人。幸好没有,事实上这半夜她也没有流多少眼泪。
她还是照常操作家务,她父亲也照常坐在店堂里照料买卖,但她总觉得这一清早缺少些什么。等看到那部切面机才想起来,缺少的是“轧轧轧”的切面机在工作时的声音。那声音平常嫌它吵得死人,这天却巴不得再听一听。
“老张,你这太不够朋友了!”
她听见她父亲房间里有人在咆哮着。她知道那是王警员,她也知道王警员为什么咆哮,但仍旧偷偷地掩到门缝边去窥看动静。
“老王,轻一点。”她父亲低声赔着笑脸,“一点小意思,您高高手,这不就过去了。”说着,塞过去一个纸包。
王警员看都不看,乱摇着双手说:“你趁早收回!绝对办不到。昨天说得好好儿的,你拍胸脯让他今天自己投案。结果今天来这一手,你自己想想,对得住人对不住人?”
就在这时,青子觉得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盛田!”等声音出口,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但当她慌不迭地掩口时,王警员已像条猎狗样蹿了出来。
“于成一自首!”他大叫着,高举双手,就像一个欣然接受挑战的运动员下场那样。
“是投案,不是自首。”王警员纠正他说。
“我不在乎是投案还是自首!”他转脸对她说,“青子,你不在乎吧?”
“当然!”青子响亮地回答,一缕骄傲的感觉,逐渐升起……
[book_title]金石盟
1
在布达式的行列中,何其强双眼平视,从主席台上那位被布达者的两条笔直的裤缝慢慢往上看——雪亮的银纽扣,灿烂的勋标,金色和银色的飞鹰胸章……他的视线不敢再往上移,为的是怕看见那人的脸。事实上不看也知道,两道浓黑的眉覆盖着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子下面那张微凸的嘴,笑起来时,满口雪白的牙,粒粒可数。当他生气或者遭遇难题时,那张嘴就像封锁了他的一切情感和思想。皮肤原来就有点黑,现在想来更黑了。自然啰,南海的烈日,北国的风沙,怎能不在常是一日之间往还千里的人们身上留下痕迹呢?
突然有人在何其强的手背上打了一下,那是他左面的甘锦道。何其强矍然发现自己成为队伍中突出的一员,赶紧向右面看齐,恢复正常的姿态。
“……张相则中校曾有过辉煌的作战纪录,是空军的优秀干部。这次调到本联队来担任中队长的职务,不但是第××中队的光荣,也是联队的……”
是联队的什么,何其强没有听见。他又在想别的了。
散会以后,回到机场,张相则的一切立刻成为在休息待命中的飞行员的中心话题。
“新队长给大家的印象不错。”甘锦道说。
“我们是同学。”何其强随口应答。
“他是××期的,怎么会是咱们同学?”
“我跟他在文学校同学。”
“哪儿?”
“联大。”
“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何其强不答。
“奇怪,是什么东西给你带来了困扰?”甘锦道看看何其强阴霾难扫的脸色,管自走开。
“岂止是困扰!”何其强在心里回答。那是他心灵上的铅块,情感上的包袱,如此沉重,而又如此难以摆脱。何其强在想:“能够抹掉对于过去几个月的记忆,像撕掉一张日历一样简单,那该多好?或者,发明一种药物,能有选择地使人消除某些回忆,那么这世界上的自杀者和精神病患者将会绝迹,而大部分的人都会快乐得多。”
不幸的是人间没有比感情更难以捉摸,没有比回忆更难以控制的东西。因此,何其强的痛苦,遂亦难以避免。
如果有人问何其强:“在人与人的交往之间,你所知道的最大的错误是什么?”他会告诉你是“嫉妒”。同时他会告诉你一个故事来支持他的观点。
一个刚毅木讷,一个飘逸不群,他们是同学,而又同时追求一个美丽的女同学。飘逸不群的志在必得,旁观者亦认为他一定可以击败对手。而女同学经过理智的抉择以后,让刚毅木讷的取得胜利,飘逸不群的归于失败。
失败者不甘于失败,胜利者亦别有苦衷。后者的父亲思想陈旧顽固,要他的儿子娶他事业上的伙伴的女儿为妻子。因此,情场的胜利给那个刚毅木讷的年轻人带来的不尽是快乐,还有烦恼。他知道他无法从他父亲那里取得婚姻自由的承诺,也不能让他父亲知道他的“胜利”。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是偷偷地结婚,让生米煮成熟饭,再来托亲友向他父亲疏通。
这是一个弱点,失败者对此毫不顾虑地加以攻击,而攻击的目的不是泄愤,只是想挽回失败的命运。他写信给对方的父亲告密,造成他们父子之间尖锐的对立。自然,胜利者被搅得焦头烂额,但失败者还是失败,那女同学并未失去她所属意的人。
于是,那个顽固的老人,一怒而登报声明驱逐“劣子”。“劣子”则一直在想办法求他父亲的饶恕,经过不断的努力,总算有些进境。老人不承认儿子,却承认并喜爱孙子。为了维系感情,女同学的婴儿一断了乳,就在祖父身边。儿子苦苦哀求他父亲到台湾来,顽固的老人并不为所动,甚至可说是赌气: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偏不!无可奈何之下,儿子只好含泪就道,孩子则仍旧留给祖父。
就这样,身为胜利者的男同学失去了父亲,女同学失去爱子。推原论始,只因为他那封告密信。
如果何其强肯告诉别人这个故事,他也绝不肯指出这故事中的人物即是他自己,以及张相则、尹文玫夫妇。张相则结婚以后,因为家庭经济供应断绝,辍学投考空军。何其强在西南联大毕业以后,跟着也投身空军,但从他当见习官起,便千方百计回避着张相则,特别是知道张相则的父亲失踪以后。可是现在,何其强所忧虑恐惧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2
何其强站在张相则的办公桌前,他仍旧不敢去看他那位过去的同学、现在的长官的脸。
“坐着谈!”
“是。”何其强挪了挪身体,仍站在原处。
“我早听说你在这儿。”张相则站了起来,一面走着一面说。
“……”
“我知道你飞得很好。”
“……”
“结婚了吧?”
“还没有。”
“为什么不来看我们?我跟文玫常常提到你……”
何其强的心一阵绞痛,他急促地打断张相则的话:“队长!”
“嗯!”张相则停住脚看着何其强,等他说话。
那是多么难于启齿?何其强低下头去,逃脱张相则的视线。但他感到沉默的难堪,更甚于谈论难堪的话题,于是他鼓足勇气,嗫嚅着说:“过去,过去我非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
“不!”张相则的语气是那么坚定有力,不容人怀疑他的决心,“咱们不必再谈过去。”
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一种在冲动之下突发的勇气,轻易地被张相则所挫折,何其强无法也不敢再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但在他心里又引起一个新的疑团:“为什么他不愿再谈过去?”这个疑团从张相则的办公室一直带到飞机上。
那是一次例行训练,甘锦道是他的副驾驶。起飞爬高,到“改平飞”以后,交给甘锦道飞。到达目的地装载了器材,立刻“回航”,回到本场已经暮霭四合,但在两列整齐的跑道灯照耀之下,落地并无困难。依照传统的习惯,正驾驶负责起飞落地。何其强使用由南往北的三十六号跑道,飞机转入“第五边”,开亮机翼前面的落地灯,强烈的光芒将飞机与跑道的关系位置,显示得更清楚。何其强直觉地感到“测距过高”,如果勉强着陆,轮子将在跑道中段以后方能接触地面,飞机势必冲出跑道。因此立刻下了个决心:
“Go around(复飞——编者注)!”
一面说,一面把油门推出四十英寸以外,飞机重获得起飞马力,在甘锦道的协助之下,低低地掠过跑道,鼓风直上。
这一次何其强已具戒心,在第三边多飞了一分钟,造成一个“长五边”,由机场南面远远地就对准了跑道“下滑”。
“Under short(不达标——编者注)!”甘锦道提醒何其强。
矫枉过正,变得无法进场。何其强苦笑着推上油门,做第二次重飞。
“别胡思乱想了!”何其强严重地警告自己。这时恰有两架有权优先降落的飞机到场,何其强在空中等候了十分钟才加入航线。转到第三边作了落地前的检查,与指挥塔台通话,知道正有风速二十海里的左侧风。一转入第四边,何其强立刻发现测场仍嫌过低,这一次他可不愿再重飞了,在第五边稍微拉高机头,补油门进场,同时又要修正侧风,但飞机歪歪扭扭、蹦蹦跳跳地总算落了下来。
何其强满怀懊恼,连晚饭都不想吃,和衣躺在床上,自己对自己生气。重飞两次,最后还来个三级跳式的落地,真是太丢人、太泄气了!
何其强本来就飞得很好,从那一次起他下决心要飞得更好。可是事与愿违,常常不能称心如意地操纵飞机。不但部队长发现他的技术情况产生了很大的曲线,跟他一起飞行的同伴们也在奇怪,何以何其强忽然飞得这么“陋”了?至于他本人,先则惶惑,继则痛苦,最后简直快对飞行失去信心。同时他也不断感到张相则所给予他的无形的威胁。在情感的数学上,快乐加上烦恼等于减法,烦恼加上烦恼则变成乘法。何其强渐渐消瘦,渐渐沉默,难得看到他脸上有一丝笑容。
部队长和飞行安全官来找他谈过几次话,由于他极力隐藏心境,并不能找出他技术退步的真正原因。最后,大队长采纳了张相则的建议:下令何其强暂时停飞,以待进一步的研究。
这对何其强自然是个打击,但也不妨说是解脱。他对作这个建议和接纳这个建议的人,并无丝毫怨恨。相反地他知道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他应该感激。
但是,他也知道在这个队上再待下去,他不可能再飞得像从前那样好。由于这一想法,很自然地促使他做了一个决定:请求调差。
“你为什么要请求调差?”张相则问他。
“因为我最近飞得不好。”
“还有别的原因吗?”
何其强想了想,答道:“没有!”语气非常肯定,仿佛确是仔细想了,确是没有才那样回答。
“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最近飞得不好的原因在什么地方?”
被问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没有。”但他又轻轻地接上一句:“调到别的队上,也许可以飞得好一点。”
“噢——”张相则仿佛对这话很感兴趣似的,“那是什么原因?”他站了起来,顺手从桌上拿起“八一四”,递了一根给何其强。这一友好动作,乃是他下面这句话的前奏:“我希望你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们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同事,将来退伍以后还要做朋友,应该可以无话不谈。”
何其强将这几句话在内心反复考量,他禁不住暗问:“真的可以无话不谈吗?那么上次你为什么不愿谈过去呢?”
当他还没有决定应该用什么方式来“无话不谈”的时候,张相则低沉的语调,打破了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当然也不能勉强你。不过,假使说你是因为技术有问题而调出去的话,对你的前途妨碍很大。再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不能把有问题的人推到别的部队上去。即使推了出去,你也不会受别人的欢迎。你考虑过这点没有?”
这几句话倒是击中了何其强的要害,那确是需要考虑的一个问题。空军部队是相互信任、相互负责的,一个因为本身条件不够而被调出的飞行员,在新部队中若非经过严格的训练和考核,直到被认为合格为止,是不会被派服任何作战任务的。在目前几乎失去飞行信心的他,是不是能够通过那种严格的考核,而况,或许还要另换一种新机,还真没有把握。同时,别人并不知道他另有衷曲,只说他是某部队不要的人,一向好强的他,岂能容忍这种批评?因此何其强的信心动摇了。
“我劝你暂时打消调差的念头。”张相则浓浓地喷了口烟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Co-Pilot(副驾驶员——编者注)。”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何其强虽然万分不愿,但他无法表达他的意志,只好默默地接受。
3
飞机滑到跑道进口。“45°检查”情况良好,张相则做了个手势,何其强拿起话筒,呼叫指挥塔台:“三五三请求进四跑道。”
“三五三准许进四跑道。”塔台回答。
三五三号机乃进四起飞位置,再检查再呼叫:“三五三请求起飞。”
“三五三可以起飞。注意机场西北有压路机。”
“Roger(收到——编者注)!”
于是张相则用右手柔和地往上推油门,螺旋桨越转越快,速度也越来越大,发动机的吼声震耳欲聋。坐在右面座位上的何其强看到转数表指示2700,油门正好五二时,便一拍张相则手背,接过油门让它稳定在那个位置上。张相则双手轻轻往后拉驾驶盘,飞机跟着离地。先踩一脚刹车,让轮子不再空转,然后示意何其强收“起落架”,自己则腾出右手转动“调整片”,逐步爬高。沿路收听气象报告,天气越来越坏,张相则修改了他的飞行计划,改用仪器飞行。快到目的地时,他问何其强:“Ks的仪器下降程序,你熟不熟?”
“可以。”
“那么你来做落地!”
“我做落地?”
“是的。我完全信任你。”
何其强转脸去看张相则,他正拿起话筒代替副驾驶的任务——呼叫塔台:“Ks塔台,这是空军C××三五三,高度五千,航向三六○,五分钟到达电台,请求穿云下降,并作G.C.A.管制进场。请回答。”
“空军三五三,这是Ks。你可以通过电台,保持高度,在空中待命。”
何其强也从机中听到了电台的回答。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兴趣和信心,跃跃欲试的情绪不断高涨。接过驾驶盘,非常正确地保持原来的高度、速度和航向,在灰茫茫的云层中穿越。突然,“无线电罗盘”的指针掉了下来,正指着180,那表示不偏不倚恰从电台的上方通过。这五千尺高度的空层,属于他所有,虽然地面风雨交加,云里一团混沌,何其强却有近两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从无线电中,何其强知道在他下面有两架民航机和一架美国海军飞机也在等待。另一架空军的“军刀”则已到达“最后高度”,正由地面管制进场。
四千英尺、三千英尺、两千英尺,每降落一架,在上面的各机,按照电台的指示,依次递降一千英尺。现在,三五三号机已经低空通过电台,由G.C.A.照雷达镜幕上显示的情况,指挥进场。到了第五边,换上另一个人的声音跟飞机通话。
“空军三五三,这是‘最后管制员’,我的声音好不好?请回答。”
“Ks地面管制进场,这是空军三五三。你的声音很好,请指示进场。”
“空军三五三,听到了。以后不要再回答。你离着陆点七英里,请降低到下降空速。你现在离跑道中心线左面三百英尺,向右转一度。现在你的方向三六○。航向速度保持得很好。在进入下滑航路前,建议你把‘阻板’放好。离着陆点五英里,你现在接近下滑航路,开始下降,保持每分钟五百英尺下降率。离着陆点四英里,正在航线上。塔台准许你低空进场,检查轮子,放下锁好。跑道很滑,着陆时注意。你现在比航路低四十英尺,调整下降率,低三十英尺、二十英尺、十英尺,好,你修正得又快又好,正在航路上。离着陆点三英里,航向三六○。离着陆点二英里。离着陆点一英里,高度×百×十英尺,云高一百英尺。现在已到地面管制进场最低限度,我继续告诉你的方向与高度,请你自己判断决定……”
张相则迅速向何其强看了一眼,他毫无表示,也就是不顾天气,决心进场的表示。
“最后管制员”也继续指挥:“正在航路上,你的下降率航向保持得很好,在航路上,现在通过跑道头,你快要看见跑道……”
豁然开朗,飞机出云,跑道正在前方。何其强轻轻往后带头,改成“平飘”,两旁的房舍景物,在既密且粗的雨丝中,倒退如飞,就像看一张放映次数太多的陈旧影片一样。
轮子轻稳地着地,何其强立刻开车,到速度能够控制以后,再重新开车,缓缓滑行,一切手续处理得非常细腻。到达指定地点,完成所有的动作以后,摘下耳机,微笑着说:“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做穿云下降,我还是第一次。”他伸握了几下左手:“用左手操纵油门,我不太习惯。”
“我这个考试太苛求,也太大胆。不过,”张相则伸出手来,“你确是可以信任的。”
何其强也伸手相握,发觉张相则一手心的汗。他得意地笑了。
4
第二天,在正驾驶的名单上,重又发现何其强的名字。
两个月来重压在心灵上的铅块,就这样轻易地被移去。他所特别感觉安慰的张相则那种充分信任的友好态度,简直令人感激涕零。这自然也是宽恕他的过去的有力表示。
晚上进城看朋友,准备庆祝一下。朋友不在家,却有两瓶金门高粱留着给他。为喜悦和轻松所笼罩的何其强,无法拒绝这两瓶醇冽名酒的诱惑,找了一家他所欣赏的馆子,一个人开怀畅饮。兴奋的情绪,不断扩张、弥漫,他从这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觉得无一处不是可爱的。
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包围在浓重的酒味和呕吐以后所遗留的难闻的气息之中。所有的兴奋和快乐一齐消失,只剩下失悔和不安。他吃力地抬起手腕看表,长短针聚集在11上面。“糟了!”他记起上午应该轮着他值班警戒。赶紧挣扎着爬下床来,先一口气灌下几杯冷开水,然后扶壁走到盥洗室,拧开水管,让清凉自来水冲刷头面,这才感到舒服些,立刻穿衣服上机场。
“你记大过一次。”一到机场,甘锦道就告诉他。
“记大过?”何其强怕是听错了,再问一遍,“是记大过?”
“可不是记大过,都已经公布了。”甘锦道接下去问,“你昨晚上哪儿喝的?宪兵把你送回来,我简直都认不得你了。”
何其强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惦记着一点:“中队长怎么说?”
“让你一来就去见他。”
迟疑着进入中队长办公室。张相则面如秋霜,劈头就问:“你看到昨天的通告没有?”
“什么通告?”何其强莫名其妙。
“总司令的命令,空勤人员不准酗酒。昨天上午就特别通告了。”
“昨天上午我在宿舍休息,下午一到场就出任务,回来都天黑了。我还不知道总司令有这个命令。”
张相则不响。神气之间,仿佛词穷似的,又好像做了一件什么鲁莽的事。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自然是何其强让张相则先说:“你知不知道晚上违犯军纪,今天耽误了警戒?”
“是。”何其强点头承认,但不知为何有口服心不服的感觉。
“如果你愿意写一个悔过书,我可以请求大队长减轻你的处分。”
“那是我应得的处分。”话一出口,何其强立刻懊悔不应该这样傲慢。可是话已收不回来了。
“好,你去吧!”
回到宿舍,何其强自怨自艾,愧恨不已。忽然,他发现一个疑问:“为什么中队长要这样急于处分自己?连给自己一个辩护的机会都不肯,这是一种爱护部属和处事对人应该有的态度吗?”
这是一个疑问,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疑问。何其强想否定它,而终于不能释然。于是张相则和他之间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又被重新捡拾起来估量。他觉得不可解释的事太多了,为什么他推托着不愿意提起往事?为什么他不同意自己调差?为什么他要在自己对飞行快失去信心的时候,加以严峻的考验?
“这一切不可解释者,乃是基本看法的错误。”他忽然找到了这个答案。接着而来的是不寒而栗,就像在卧室中发现一条毒蛇一样。
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他之不愿意谈起往事,即是拒绝接受自己的道歉;他不同意自己调差,是不愿自己脱离他的掌握;他要自己做那个穿空下降,是存心难倒自己;他迫不及待地要处分自己,是要把握机会打击自己,更重要的是在技术上他无法达到使自己停飞的目的,只好另外用手段。总之,他要慢慢地折磨自己,巧妙而又刻毒地报复,将有无数阴谋,层出不穷地在等待。
这解释是如此圆满,然而却是如此可怕。
从此,何其强怀着与毒蛇同处的心情看待他的中队长。同时他宿命地相信那是他应得的报应,因此产生了一种愚昧而可怜的心理:不求上进,只求早早还清他的“债”。一半是情绪,一半是故意,飞行技术乃又形成曲线,竟致参谋部门不大敢派他任务。他也乐得偷懒,遇到任务下来,有信心的时候便接受,否则只要随便假借一个理由就可以推掉,而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中队长成为他的“预备人员”来代替他。这在何其强也是可以解释的:“他是故意如此,使自己的缺点暴露得更为显明。”
同事都对他不满——连甘锦道在内,大队长也不止一次地查问,独有张相则常加庇护。“这用心何在?不问可知。”何其强自己认为看得很清楚。
终于有一天,张相则“用心何在”,何其强不愿再问。因为,张相则殉职了。是圣诞前夕,当何其强在朋友家享受有火鸡的晚餐时,张相则因为发动机空中起火,人机俱毁。
是张相则代替何其强出任务,也就是说张相则代替了何其强牺牲。不论如何,何其强觉得总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他原想早早还清旧“债”,谁知反又加上新“债”,而且永远无法偿还,这是何其强特别感觉难过的地方。
这时他想起尹文玫。他决定要去做任何有益于她的事,借以减轻自己的歉疚。
5
十几年不见的尹文玫,在此境遇中,远比何其强所想象的来得理智、冷静。
“你这样关切我,相则也会感谢你的。”当何其强说明来意之后,尹文玫这样回答,“政府对遗属照顾很周到,而且我在台湾没有孩子,可以出去做事,生活绝不致发生问题。我只是要求你一样。”
“是什么?你尽管请说。”
“我要求你的是,对相则不可误解!假使如此的话,那是对死者最大的侮辱。相则会死不瞑目。”她站起来开启五斗橱,从一个嵌螺钿的木盒子中拿出两封信,递给何其强:“你看这两封信。”
何其强慎重地接过信来。一封开了口的是张相则寄给尹文玫的,另一封还没有拆开的是尹文玫寄给张相则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邮戳,正是张相则失事那一天,想来一定是因为收信人已经亡故,所以退回原处。何其强先看这一封:
相则: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非常赞成你的办法,衷心欢迎其强来住一两天。明天大休,你带他来好了。如果他不肯来,你也不妨把这信给他看。
家里…………
何其强无心看她谈家常,赶紧看另一封。一眼找到“其强”两字,便接着看下去。
其强的一切,使我很苦恼。在静下来时,我常常检讨自己,我让他当我的副驾驶,是表示我和他休戚相关,同一命运;我劝他不要调差,是为他前途着想,以其强的聪明,这两点我想他是了解的。我所错误的,第一是第一次见面时他显然要向我道歉,而我因为谈起往事便痛心,所以不愿再谈,可能使他误会。第二是他喝得大醉让宪兵送回来之后,我非常痛恨,为了整饬军纪,也是希望他好的心太切,给了他应得的处分。这一点并无错误,错误的是愤怒之下,操之过急。从此以后,他就对我有了另一种看法,以为我借题发挥,向他报复。他的偏见固执得可怕,让人解释都不敢解释,在无办法中想办法,我只好用感化的方法。譬如说,凡是他不愿意去的任务,都由我代替他,以冀他有所觉悟。无奈铁石心肠,无动于衷,难道人世间的误会和距离,真是不可纠正弥补的?
昨天晚上我又通盘研究了一下,我觉得唯一的症结是在其强不相信我会原谅他。我准备破釜沉舟跟他谈一谈,但必须有你在一起,你可以替我做证人。如果你同意这个办法,我准备邀他到我们家来玩。他来了以后,你要强调这一点:他过去有对不起我俩的地方,我们已充分谅解。他对我们的父亲和孩子并无丝毫责任,因为他当初既无意伤害父亲和我们的孩子(而况那时候还谈不到孩子),同时以后一切不幸的发展,也不是他所能预料的(因为其强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想法,所以要强调这一点)。
看到这里,其强手足冰冷,热泪迸流。他痛恨造物是如此不仁,时间是如此无情,竟不容张相则多活一天,好使彼此的误会涣然冰释,让自己亲身领受他的诚挚的友情,也让他亲身接受自己最至诚的感激和敬意。更痛恨的是自己是如此的荒谬、愚蠢、狭隘、卑劣!对像他这样待朋友深厚周至的用心而竟予以歪曲,那真是天地间的奇冤!以至于使这个最好的朋友郁结难宣,甚而代替自己牺牲,且是赍恨以殁。
“死者已矣!”文玫拭着泪说,“活着的有双重的责任,要尽自己对死者的责任,也要替死者尽未了的责任。一个人发生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要知道错误,弥补错误。你只要了解相则,相则就没有白死。”
“相则没有死!”何其强挥舞着手臂叫道,“相则没有死!他活在我们所有的人心中。”然后,过度的激动忽然平静,收敛情感,归于理智,他庄严地对文玫说:“我用我的生命和人格向你保证,我要替他讨还血债,他也一定能够讨还血债。这是后死者的责任,也是我唯一能够报答他的。”
[book_title]邓通能通
1
孙子华每个月要到东部去旅行一趟。这趟旅行,对他太太说是到邓通铜业公司接洽公务,实际上是去度假。他是邓通铜业公司的顾问,月支大洋六千——对他太太报账只说三千——一个月去两三天,照例由公司里招待最好的旅馆、小汽车、八十元一个的红蟳和五十元一番的酒家女。有时候他也在酒家请客,但用不着自己掏钱,只要随便找一个公共关系上的理由,就可以签邓通公司的账。邓通家有铜山,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怕邓通家的账单会无法兑现。
每一次孙子华都是带着一身兴奋的疲乏回家,但这一次疲乏依旧,兴奋则代之以焦虑。因为他看见那座铜山的基础已经动摇,这要一倒下来,围在铜山四周的人,准得砸死不少!
当然,如果能躲远一点,自可免去任何风险。无奈他办不到,因为他已成为铜山的一部分。说得清楚一点,他至少要从铜山上敲下属于自己的那一块,才能走开。
还有,王委员的那一份,是他全权办理的;还有,舅爷杨胖子的;还有,太太的同学、守了寡的牛太太的;还有……
孙子华就着头等卧铺旁边的壁灯,掏出笔记簿来计算了一下,经他的手放给邓通公司的款子,竟有两百六十万之多。
“两百六十万,两百六十万!”他喃喃自语着。
“喂,老兄,”对面卧铺上的旅客礼貌地抗议,“快两点钟了,该关灯睡觉了吧!”
灯一关,窗外的月色斜泻在床前,分外惨白。铁轮辗过轨道,就像辗在他的心上。
“切叉咔嚓、切叉咔嚓,他妈的,世界上真有这么难听的声音!”他一面诅咒,一面把毛毯向上一拉,蒙住了头。“难听的声音”减弱了,而另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了起来:“两百六十万,两百六十万……”
2
孙子华一回到家,来不及漱洗,就先问他太太:“这几天有什么人来问起邓通的事没有?”
“怎么没有?前天胖子来过,问邓通的消息。还有王太太,一连来了两次,说是让你一回来就去看王委员。”
“他的钱是要紧的。”
“我们自己的钱不要紧?胖子一家七口,更是指望着那几个利息。你做姊夫的,没有什么照应他,不能把他那几个活命钱也放垮了……”
“好了,好了!”孙子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穷吵些什么?凭邓通还会赖债?”
“好!”孙太太说,“只要你这一句话就行了,我可告诉你,我们那四十万块钱我原说是要买地皮的,是你硬做主放给邓通。明年夏天毛毛上美国,我非要那笔钱不可!”
孙子华不理她,管自换了件干净衬衣,一直就上王委员家来。三轮车到王家门口,正好王委员提了皮包,准备跨上汽车。
“子华!”王委员眼尖,先招呼他,“你回来了!”
“早晨刚到。”孙子华顾不得等三轮车夫找钱,抢上一步问说,“委员要去开会?”
“今天审议几个不重要的法案,不去也没有关系。”
开着车门等在旁边的司机,一听这话,就关上车门推开大门。王委员带着孙子华,回到他自己专用的小书房里,放下皮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等着听取孙子华的报告。
“邓老先生让我带信问候您。他说一切要请委员多多支持。”
“你看他的情形到底怎么样?”王委员皱着眉问。
“情形当然不大好。不过他说他有他的苦衷,譬如那三百万美金的贷款,因为有检查账务这个条件,他为了大家就不敢接受。”
“笑话!”王委员很不高兴地说,“有些人放给他的钱,来路不明,怕抖搂出来,我可不怕。叫他放明白点!”
“委员的意思是——”孙子华放低声音问。
“我要把我的款子抽回来。现在有多少了?”
“我这里有细账。”孙子华赶紧把他那个小本子,从贴肉的衬衣口袋里掏了出来,翻了一会儿说,“放进去的时候是三十万,三分半的复利,到上月底为止,一共是六十二万四千四百六十一元整。”
“一倍多了!”王委员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脸上的肌肉也就慢慢放松,嘴角自然而然地现出笑意,“你跟邓通去说,感情是相对的,他讲交情,别人也会讲交情。他的那套运用,我懂。”
“是的——”孙子华欲语不语地说。
“还有什么问题?”
“我以为,”孙子华很技巧地暗示,“除了讲交情以外,总还得讲点利害关系。”
“你这话不错!”王委员脸上的肌肉又慢慢地绷紧了,“我知道他的弱点,他知道我的力量,这就够了。不过有一点他也许还弄不清楚,他有顾忌,我没有顾忌!”
孙子华垂眉凝想,懂了王委员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他顾忌什么,您就攻什么?”
“记住。我们在内部会上发言,对外是不负责的。”
“我懂了!”孙子华深深点头。
他真的懂了,而且触类旁通,马上想到了“移花接木”的办法。
“那么,”他说,“是不是请委员写封亲笔信,让我带去。”
“信?”王委员似乎面有难色。
“信上当然不必说别的,而且信也只是给他瞧一瞧,我仍旧要交回来的。”
“好吧,你说该怎么措辞?”
“很简单。”
孙子华说着,就走到王委员书桌前面,取出信纸,打开墨盒,拈了一支毛笔,送到王委员手里。
“你念我写。”王委员坐到转椅上,握笔在手。
“邓通吾兄大鉴:兹以急需,前存尊处一百万元……”
“慢一点,慢一点!”王委员放下了笔,“刚才不是说六十二万吗?”
“是的。”孙子华凑近去说,“多说点好,因为怕他要打折扣,我们似乎也不能不讲交情。好在我手里还有几个户头,都是化名,他们也弄不清楚委员名下到底有多少钱。”
“也好!”王委员点点头说,“我也不管你别的,你只要把我的钱拿回来就行了。”
“您放心,您放心。”孙子华接着往下念信稿,“……特嘱子华兄前来提取,至祈照付。事非得已,统希心照。余容子华兄面陈,不赘。专颂筹祺。弟王某拜启。”
王委员一挥而就,盖上印鉴,封好。孙子华很郑重地收了起来,心里轻松得多了。
3
这一夜孙子华睡了个安稳的好觉,第二天一早起来,精神完全恢复,脑筋也更加灵活了。
他通盘检讨了一下,发现他所经手的两百六十万,必须有不同程度的处理。王委员和他自己的,当然一定得拿回来。舅爷杨胖子的十五万元,得想办法替他保住本,这也有办法;其余的就管不了那许多了。不过,为了减少麻烦,得有一套说法稳住他们。
他想:我得强调邓通这块金字招牌,暗示邓通有大力者支持,垮不了。
他想:我得强调债权人已从邓通那里收到了优厚的利息,暗示放高利贷原来就应该担风险的。
他想:我得强调共同的利害,暗示逼垮了邓通,大家都没有好处。
他想:我得强调以前放款给邓通,是要走门路、托人情的,暗示自己竭诚服务,并无责任。
这样一层层想到最后,他完全心安理得了。不过杨胖子属至亲,自然不好意思讲这篇大道理。
“太太,”他很神气地说,“晚上你把胖子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你想出办法了?”孙太太问,“先说给我听听。”
“现在没有工夫,晚上再说。”
孙子华出去跑了一天,主要的目的,是去各方面打听打听消息。结果非常满意,所看到的动向,似乎都是邓通所希望走的方向。
到晚回家,杨胖子早在等候,一见面自然不好马上谈钱的事,说说闲话,慢慢引到正题上去。
“姊夫,”杨胖子说,“你看邓通的前途,到底如何?”
“嘿,”孙子华夸张地做了个手势,“这可真是一言难尽,告诉你吧,你昨天问我这话,我回答你‘垮不了’,是替邓通鼓吹;今天问我,我还是说‘垮不了’!不过,这可是真话。”
“那我就可以放心了。”杨胖子很欣慰地说。
“不然。”
“怎么?”杨胖子的笑容,去得比来得更快。
于是孙子华为他细细分析。邓通家的铜山是重点资源,而且是换取外汇的物资,同时公司里有那么多员工,一垮下来,别的不说,起码失业问题,就要引起社会的不安。所以政府无论如何不可能坐视不管。但是,政府也没有理由为了放高利贷的债权人的利益,来扶持铜山于不倒。所以,到头来一定是一方面维持邓通的生产,一方面减轻邓通对债权人的负担,那就得减息……
“利息我情愿不要,我只要我的本钱。”杨胖子抢着说。
“哼,”孙子华轻蔑地冷笑道,“你的脑筋真简单得可以,如果还本没有问题,大家还闹什么?”
“不是说,邓通家有几百万美金都存在外国吗?为什么不拿出来?”
“存在外国的钱多啦,大家都拿出来了吗?”孙子华又说,“而且据我所知,邓通似乎是个空架子。”
“既然没有实力,何苦拉上那么多债?”
“你知道邓通怎么发起来的?”孙子华说,“当初政府借了一大笔钱给他,后来一改币制,折算下来,还不了几文。这个甜头让他尝上了瘾,所以他不怕举债,不怕拆烂污。”
“这就是说,他指望着再来一次恶性通货膨胀,让债权人的钞票变成草纸?”
“你以为如何呢?”孙子华含蓄地微笑着。
这一番对话,在杨胖子真是闻所未闻。然而,愤慨以后继之以惭愧,因为如说邓通是吸血鬼,那么他至少也是条寄生在吸血鬼身上的蚂蟥。
“闲话少说!”十五万块钱是杨胖子的养命之源,只得咬咬牙,狠起心来说,“现在币值既然相当稳定,邓通的指望就落了空,那么他对债权人到底是抱怎么个态度呢?”
“照我看,他的原则是:解决小户、安抚中户、敷衍大户。”
“我算什么‘户’?”
“你是中户。”
“我可不愿受他的‘安抚’。”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化成小户。”
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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